白雪歌中的盛唐之音——霍明琨品唐诗宋词之五


发布时间:2020-03-11 23: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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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了“边塞”这两个字,我们常常会联想到苍茫旷远、人迹罕至,生存环境非常恶劣的边疆。对于中原王朝而言,很长时间以来,边患一直是困扰着历代朝廷的一个非常令人头疼的问题。

我们常说古代周边的少数民族有蛮、夷、戎、狄,分布在北部、西部、东部、南部。边疆上的少数民族在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称呼,比如说北部的匈奴,西部的突厥、吐蕃,东北部的西夏、契丹、靺鞨、渤海、高丽、女真等等。

历来中原王朝的主旨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周边的少数民族一般都采取一种使之臣服、柔服的政策。但是周边的少数民族由于不断生存、发展,空间的扩大,不断向中原地区侵扰,征得他们自己的一片土地,或者甚至有的入主中原。伴随着这种边疆的危机,还有边患的频繁侵扰,在相应的文学创作领域反映这种边战的诗歌,就逐渐产生了。

当然,今天提到边塞诗派,大家一般都会想到盛唐的边塞诗派,但是我们首先要澄清一点,就是绝对不只是在盛唐才出现了边塞诗,实际上边塞诗起源非常早,举一个例子,在《诗经》当中,已经有这样的诗歌了。比较典型的像《采薇》,描述的就是连年征战所带来的民生困扰,百姓苦不堪言;家人盼望战士归来,被征召的战士又思念家乡,依依不舍的一种情感。

再比如汉乐府当中的《饮马长城窟行》、《十五从军征》等等,也都是涉及到了边疆战争,而且与民生和战士的心态息息相关的诗歌。只不过在当时既没有系列的名篇,也没有代表性的诗人,还没有固定的流派。

到了唐代,迎来了诗国高峰的同时,各个流派也逐渐形成。其中边塞诗派成了整个盛唐诗歌长河当中最具风采、最壮美、最阳刚,而且最能体现泱泱大国自信的民族精神的一个诗派。

在盛唐这样一种非常豪壮和自信的时代风尚中,特别像世家大族、豪门之内的年轻人,其家世足够可以支撑起他的理想,所以很多文人都充满着豪气干云的志向,他们都渴望建立一番大功业,而且都相信自己足可以拜将封侯。

唐代还有一个历史现象,那就是随着帝国疆域的扩大,受到边疆危机的干扰也越来越多。比如之前讲到的陈子昂,当时他参军就是为了出征去平定东北部契丹的营州之乱。当这个叛乱还没有特别完全平定的时候,唐王朝就又遭遇了西部的突厥以及吐蕃等强大的反叛力量的不断的影响,不得不又再次抽调军队镇压。

整个唐代,边疆地区的文治武功也使得文人们都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应该有机会,到边境当中去一显身手,保家卫国。

唐代文人笔下,常常可以见到那种非常倾心边疆战争,艳羡雄浑豪壮之美,希望在边疆立功的一种心态和语句: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从军行》

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城。

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

功名只向马上取,

真是丈夫一英雄。

——岑参《送李副使真诚碛西官军》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

当时写边塞诗的人,简单地说有两类,一类是确实有过亲身去边塞,并且有参加过军旅的经历,写出了边疆那种非常奇特的另类风光。还有一类,是没有去过边塞,但是极为欣赏和艳羡这种军旅生涯,并且在想象当中勾画出了心中的那种边塞生活的诗篇,还写到了战士们的非常艰苦的行军生活。

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

——高适《燕歌行》

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像这样的诗歌当中,很多都充满了对比和衬托,环境越恶劣,战争越残酷,越显示出来战士英勇卓绝的精神、誓死不屈的意志。当然,在边塞诗当中还写到了很多保卫国家的豪情,和不取得最后凯旋终不还家的强大的精神力量:

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李白《塞下曲》其一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高适《燕歌行》

读着这样的句子,我们能感受到一种血脉贲张的张力,感受到一种刀光剑影的魅力,感受到了一种为了国家敢于献身的崇高感,感受到那种铮铮铁骨的盛唐最强音。可以说,在整个的盛唐的边塞诗派当中,充满了那种雄浑磅礴、豪放浪漫、阳刚悲壮,而又非常奇伟瑰丽的色彩。而且当时写边塞诗的都是北方天才型的诗人,在他们的笔下有大唐的盛世之音,也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和特有的气势,读之使人热血奔涌,令人动容。

当然,在边塞诗当中,也有写到边疆的将士思念家乡,家中的妇人思念自己的亲人。以及对穷兵黩武的一种反思,对庸将无能的痛恨等等,这些也都是属于边塞诗的内容之一。

盛唐的边塞诗当中,我们比较熟悉的像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崔颢等等,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高适和岑参,常常是高、岑并提,甚至边塞诗派又被称为“高岑诗派”。

高适(704—765)渤海人,曾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掌书记。性格狂放不羁,早年困顿坎坷,但是后来做了高官,被封为渤海侯,官终至左散骑常侍,世称高常侍。在盛唐诗人当中他几乎是做官最高的一个,而且高适亲自到过哥舒翰的幕下任职,亲自参加过边战;因而他的边塞诗有很深刻的政治内涵,质朴、苍凉、悲壮,对于边疆将士也有很深入的体恤和情感。他的代表作《燕歌行》、《别董大》、《营州歌》等等。

高适和岑参的诗都豪放悲壮,但两位诗人同中有异;那么,岑参与他不同的特点和风格又在哪儿呢?

岑参(715—770)祖籍南阳,出生在现在的湖北江陵。他的家世非常好,祖上都做过宰相,父亲还做过两州的刺史,但是后来家道中落。岑参幼年丧父,全靠自己苦学,在天宝三年的时候中了进士,而且还做了兵曹参军。他一共有两次深入西北边陲的出塞经历,成为了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壮举。

第一次就是在天宝八年的时候,他也像东汉的班超那样投笔从戎,不做官了。首次出塞去的是龟兹,相当于今天新疆库车这个位置,而且当时进入的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从边疆回来之后,他又回到了长安,和高适、杜甫等人结交唱和。到了天宝十三年的时候再度出塞,这次去的是庭州,大约在今天新疆的吉木萨尔县,到了北庭都护府封长青的幕下。

这两次经历,对岑参的一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且他本身就是一个热衷进取功名,具有着强烈入仕精神的人,曾经写过“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这样的诗句,非常典型地表明了追求功业,羡慕豪贵——当然这也是盛唐的知识分子一个普遍的心里,而且也是岑参去边境上任的一个主要的思想动机。

岑参的两次出塞经历是他成为边塞诗大师的绝佳机会。在岑参的边塞诗当中,尽管边塞生活非常艰苦,自然环境非常恶劣,但是他却充满了那种开朗、向上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充满了昂扬进取的斗志。可以说,岑参的诗没有深刻的角度,但是他的作品有一个独特的特点,很多人都评价岑参的诗一个字,叫做“奇”。

严羽《沧浪诗话》云:“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殷璠《河岳英灵集》云: “参诗语奇体俊,意亦造奇。”徐献忠《唐诗品》云:“嘉州诗一以风骨为主,故体裁峻整,语亦造奇。”明人边贡更是极为推崇岑诗:“夫俊也,逸也,奇也,悲也,壮也,五者李杜弗能兼也,而岑诗近焉。”(《岑嘉州诗集·刻岑诗成题其后》)

岑参好奇的性情在西北独特的风光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发挥,在他的笔下,山川奇、风物奇、诗情奇,将从军边塞的豪情和苦斗安边的意志,同奇伟瑰丽的西北风光结合起来,想象丰富、形象鲜明、奇丽雄放,极富感染力。这样的特点在他的代表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非常明显地体现出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首诗是整个边塞诗派中最著名的代表作,它是一首七言的歌行体。天宝十三年,岑参被任命做安西北庭都护府节度使封长青的判官,就是节度使的助理。当时安西北庭都护府的治所是轮台,在今天新疆乌鲁木齐西北。这首诗中的武判官很可能是他的前任。

“白草”是什么样的草呢?它又被称为芨芨草,是生长在西域一带,特有的一种非常坚韧、生命力极强,而且根茎非常粗壮的一种草。

诗的前两句,极度描摹了边塞特殊的气候、恶劣的生存环境,北风劲吹,把这种坚韧的白草都折断席卷而去,在胡地的天空,八月份就大雪纷飞。

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气候、恶劣的环境下,没有想到岑参却忽然浮想联翩造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句子,仿佛异想天开一般。

王之涣《凉州词》中曾写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本来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但是在这里岑参却是天开奇想,仿佛说这场白雪就是一夜之间春风吹过来了,而且吹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仿佛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温暖,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气息。

我们可以想见,在举目无亲的异域。两个判官一个要走,一个要继任,心情是很感慨,也很复杂的。但是前四句气魄宏大、胸襟坦荡,丝毫见不到扭扭捏捏的小儿女之态。

这场雪下得非常大,“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白雪飘进了长官的帐幕,从珠帘中打进去,使得绫罗的窗帘都湿了,穿的狐皮的袍子也不保暖了,用锦缎做成的被褥也显得很单薄。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瀚海,指的是浩渺无垠的大沙漠;阑干,指的是到处结冰纵横的样子。在外面的天地当中,沙漠结满了百丈的坚冰,万里长空凝聚着惨淡的愁云。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戍边战士的艰辛不言而喻;然而也正是在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下,才凸显出了战士们豪气干云的悲壮情怀。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归客就是武判官,要离职时,将军设下了酒宴,为他演奏了具有西域特色的乐器,宴会一直进行到黄昏,一直到纷纷暮雪笼罩了军营的大门,红旗因为严寒冻得风都吹不动了。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这句话造语奇谨,化用了前人的诗句:

雾烽黯无色,

霜旗冻不翻。

——虞世基《出塞》二首

岑参的诗句出自于此,化用于此,稍加修改就使得整体的感觉与原诗迥然不同。

诗的结尾用语特别简易,但是却充满了不断的心绪:“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在轮台的东门,这个位置向东去,说明他是要回到长安的。回去的路是一定要经过天山的,而天山的道路被茫茫白雪覆盖。但凡去过边疆的人,不管是从家乡来,还是要回到家乡去,这种送别的场景,内心都充满了复杂的感受。

我们可以看一看岑参的另外一首诗:

写这首诗的时候岑参还很年轻,他第一次到边疆去,第一次离开了故乡,所以内心非常感慨,因而在诗的头两句还充满了一种低落的情绪。故园东望路漫漫,已经在去往出塞的路上了,回首远望故园,家乡路途长久慢慢地看不到了。用袖子不断地擦着眼泪,总也擦不干,在路上忽然就碰到了一个也是从边塞回去的官员,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这种心情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是怎样体现的呢?

武判官骑马东去,“山路回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山回路转,目送着这个人越走越远,雪地上只空空留下了马蹄的痕迹,内心忽然被掏空,一点凄苦、一种离别,油然而生。

这首诗并没有非常特别地遣词造句,没有雕琢之感,华丽之感,但它恰恰符合边塞诗的特点。因为用的是歌行体,所以一气呵成、磅礴大气,而且雄浑豪壮的情怀、热血阳刚之气贯穿天地,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视觉上的冲击,让读者大开眼界,而且音律铿锵激昂,既豪放又缠绵,充满了一种变化之美。

在写边塞诗著名的盛唐所有诗人当中,岑参的诗作是最多的,有七十多篇,而且在最后一次出塞的时候,他写下了同类题材最优秀的作品。他在某些方面的成就已经超过了高适,无愧于高、岑并称的荣誉。岑参的其他诗歌也同样具有这种特点: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也是这样一种典型的风格:极写边地之艰苦,然后借此来映衬这种高昂的生命的意识和英雄主义的旋律,而这,恰恰是铿锵有力的盛唐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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