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评
听完昆曲，在离开苏州途中看《陶庵梦忆》，看几百年前的虎丘中秋夜，有点恍惚。热闹起来，是“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洪鼎沸，呼叫不闻”，三更人静，冷清起来，是“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萧不拍，声出如丝。”听的人都识音，“心血为枯，不敢击节，唯有点头。”今天如果听的是《桃花扇》，也许更加应景。
本书作者张岱与李渔相似，也是一方玩家。但《陶庵梦忆》不像《闲情偶寄》，与戏曲相关的内容不是理论，只是数十年中所见所闻；不成体系，散落在生活的每一处。他自己会邀戏，在镇江金山寺，“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还会在朋友聚会的时候听《金瓶梅》评书，唱昆腔、地方小调。每逢年节也有戏看，正月十五的庙会戏，演出《琵琶记》、《荆钗记》，演员在台上唱，台下单有一个老人翻着剧本，看演员是否唱对了。只要一字脱落，台底下马上躁动起来，演员就得重新唱。
戏班的形态也大抵有几类，一种是个人独资，就是由大户人家蓄养，只唱堂会；二是聚集在驿舍客店，给住客提供演出的；还有民间自营的，撂地演出面向大众，应该也会接受个人的邀约。还记录了一些女艺人的情况，朱云崃给女艺人教戏的时候，会先从琴、琵琶、萧管等乐器开始，在演出的时候还会把场，随时看观众的反应。
许多流传至今、文辞优美的剧本，都是由文人创作的。但其实文人看戏，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是必然的，也不是刚需。张岱也在“祁止祥癖”一节中，说朋友祁止祥有“鬼戏癖”、“梨园癖”，可见，看戏不是可以堂而皇之地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爱好。我们常说，传统戏曲最大的社会功用，是在识字率极低的时代，施行“高台教化”，那么有能力为往圣继绝学的文人，明明可以兴寄文字，却为什么个个醉心于梨园，无可自拔？
笔者在此牵强附会两点原因。就像西方小说的兴起，是创造了私密的阅读空间，人们获得故事的方式，从聚在一起观剧、听史诗、听教义，变成了独自一人雪夜闭门，捧上一本书静静的看。从听故事到看故事，传播方式发生了根本上的改变。也许文人写剧本，在庭院品笛拍曲，是为了让私密的情感有个去向。
再者，表演有着文字永远无法代替的部分，模棱两可之间，令人感触良多。今天看好演员的演出，也能感受到这一点。比如《游龙戏凤》的李凤姐，究竟知情不知情？文字描摹再多也是欲盖弥彰，如果演员演得懵懂，就是娇憨少女；如果演员演得过火，就是欲擒故纵。对文人而言，前人的故事，就是寥寥的“春，王正月”几个字，而演绎让故事有了温度，让故去的人得到永生。而自己私密的无法可解的情感，就在“不提防馀年值乱离”中唱完了。
《陶庵梦忆》的知名度，很大程度来自于我们学过的一篇课文《湖心亭看雪》。成年后再读，和当时看参考答案的读法，还是不一样了。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崇祯二字，对今天的我们而言只是一个年号、一个皇帝，但对两代之际的人来说，就是悲剧本身。两个大吉大利的好字，是无数人无可奈何的一生。这是全文的一个基调。注意“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大雪三日导致无法出门，但同样因大雪才有了后面的景致和看雪的闲心。人鸟声俱绝，文章第一个基调是悲伤，第二个基调是安静。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
独往湖心亭看雪。
“更定”就是更打完了，具体是几更天并不清楚，总之是夜里九点之后。在这个时候出门，又是大雪，别人知道肯定觉得作者是疯了。但他不完全是一时兴起，乘一小舟，带着厚衣服火炉，装备非常齐全。最关键的字是“独往”，第三个基调是“孤单”。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雾凇就是树上挂的冰花，说明大雪三日的结果就是天又冷、水汽又多，在江南一带经历的过冬天的人应该能明白这是多么恶劣的体感温度，但作者非要出门。他获得的大自然的馈赠，就是看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天、云、山、水，他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化成了一片白茫茫。这时候他没有心思雕琢用词，“上下一白”，足够了。“沆砀”两个字如果你读出来，会感受到一种辽阔。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全世界已经是上下一白了，那么他隐约能看到什么呢？就是一痕、一点。前半句看长堤、湖心亭是一个平铺的视角，但到了“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是俯视视角、上帝视角。痕、点、芥、粒，这些字用的非常漂亮，从平面一下子拉到高空。这个视角其实是不合常理的，他怎么可能看见自己的一芥小舟呢？但我们能明白，这是他在幻想自己千山独往的状态。我们能读到他有那么一点自恋的意味，因为浩渺苍穹，只有他能享受这份孤独。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当然，作者很快就从独处中走出来了。因为亭上早有两个比他装备更齐全的人，已经喝上了，他也跟着进入了交流模式。
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
这两个人看见同好简直太开心了，马上拉作者喝酒。作者心想居然还有人和我一样这么奇怪，还是两个人，盛情难却，酒量不佳也要喝上三杯。
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生命中常会有这样的偶遇，萍水相逢，还来不及成为朋友就要分开，彼此的缘分就够问一下姓名籍贯，分别后可能一生再也不会相见。但是那种莫名的默契让你确信，这个人就是你的知音。“客此”，不只是指这两个南京人在此做客，也呼应前面的“余住西湖”，作者同样也是客居。但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在上下一白的世界里，谁不是过客呢？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划船的人说他们三个一个比一个痴，这和上面的“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也是呼应的，人很渺小，但因为有一痴，就可以相互慰藉，心生安静。
希望我们都能拥有独往看雪的乐趣，也有偶遇知音的欣喜。
（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 | 崔 瑛
编辑 | 瑜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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