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7(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08 22: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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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繁华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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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7

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7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7作者:孟繁华排版:KingStar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4-01ISBN:9787203103349本书由北京三达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今年说说张楚孟繁华

今年我想集中说说作家张楚,他是当下一位出类拔萃的作家。张楚,燕赵俊男。人长得魁伟、英武。善饮。我对善饮的男人有好感,可以迅速成为朋友,而不论长幼,然后推心置腹,大喝一场后约好下一场的时间、地点。张楚从未爽约,对信守承诺的朋友我尤有好感。但张楚说话不多,他说话时似乎还有些许腼腆,还没说话就先笑了。他还像个男孩子一样。

他就生活在唐山滦南小城,所有的记忆应该都是小人物。后来他走南闯北,外国也去过了。这两样经历对他都很重要:小城生活让他有了对真实生活的了解,尤其是那些最细微的生活细节;后来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照亮了滦南小城的生活。照亮就是重新发现。于是,张楚专事小人物的传记。现在他的小说已经名满天下。他专攻中短篇小说,还没有长篇发表。他没有急吼吼的功利,好像就想做好一件事情,慢慢做。他果然做得好。其实他的小说不大好评论,他的小说真实生动,但也诡异,甚至有难以望穿的模糊。也许这就是张楚小说的魅力。他的小说很难用谱系的方式找到来路,那里有诸多元素:他深受西方十八十九世纪文学、现代派文学和后现代文学的影响,也受到中国现代小说的影响,甚至受到《水浒传》以及其他明清白话小说的影响。经过杂糅吸收和重新铺排,诞生了这个奇异的张楚。他的每篇作品,在生活的层面几乎都无可挑剔,生活的质感、细节和真实性几乎达到了“非虚构”的程度,但是整体来看,其虚构性甚至诗性又都一目了然。在亦真亦幻、真假难辨之间,张楚的小说像幽灵一般在我们眼前飘过。

这里选的《人人都应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与张楚以前的小说不太一样。这是一部与“叙事”有关的小说:关于牙齿,三个人讲了三个故事。女性讲的是奶奶假牙的故事。孝顺的父亲为奶奶装了假牙,“那副假牙她只戴了一天就偷偷摘掉了。她觉得这副牙齿太昂贵了,如果整日里戴着,不仅要咀嚼大米小米、谷子高粱、花生红薯,还要咀嚼黄豆、绿豆、蚕豆、野枣跟核桃,逢年过节了,还要咀嚼猪排、羊排、牛肉和鱼肉,就是老鼠的牙齿也禁不住如此折腾,何况是副洁白的瓷牙?”奶奶要省着点用。奶奶九十六岁那年的一天,假牙突然不见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父亲知道奶奶不用假牙,力劝其不必伤心。可奶奶硬是一病不起,半月后便离世了。那假牙是奶奶的“念想”, “念想”没了人也就失了心气。于是奶奶不在了。男二因喝酒摔掉了两颗门牙,居然因祸得福在剧组被台湾籍的女化妆师看上了。他们度过了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除了上床他们做了所有的事情。男二想到了结婚,于是去北京装上了两颗门牙,而且是进口烤瓷的。可是装上门牙之后,女化妆师的眼神变了,行为变了。后来竟不辞而别去了别的剧组。残缺这东西在不同人眼里竟然如此不同。女化妆师是出于什么考虑离开男二的,我们不得而知。男一的故事更令人匪夷所思:一个女人嫁给了高中同学,郎才女貌。只是男人经常在外工作,半年回家一次。她寂寞难耐,在手机里认识了一个男人,为男人做了一顿饭,同时也有了鱼水之欢,然后又断了联系。不日,女人在床脚突然发现了一颗牙齿——一颗白净的牙齿。丈夫没有掉牙,母亲没有掉牙,自己没有掉牙。这颗牙齿成了神秘之物。后来女人丈夫的朋友讲了一件事:这位朋友曾到这位丈夫的老家出差,丈夫毫无防备地将妻子的手机号告诉了这位朋友,并让妻子请这位朋友吃顿饭。朋友说她确实请自己吃了饭。这时他已经从丈夫的公司辞职多时了。小说没讲这位朋友的牙齿是如何遗落在朋友家里的。但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张楚就这样用非常现代的方式书写了一篇与牙齿有关的世情小说,这是张楚的一大发明。

此前,他的《良宵》一鸣惊人。那位被儿子认为命比草还贱的老太太,曾经是红极一时的舞台上的名角,但舞台上的她只是昙花一现。晚年的她只身从大都市逃离到了乡下。乡下不是她的世外桃源,生存的困窘以另一种方式如影随形。此时的老太太遇到了同样逃离出来的孤儿。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时被骗去卖血染上了艾滋病,父母、奶奶相继身亡。这个“有毒”的孩子为了免于追打,也逃离至村外的黄土岗。孩子一次次偷吃老太太的食物,老太太一次次视而不见佯装不知。当老太太得知孩子的身世后,又一次次请孩子吃饭。两个被生活遗弃的一老一少的相遇,使绝望的生活成为“良宵”。良宵美景不在物的豪华中,它构建在人的心里和对其的感知与想象中。让我惊异的不是张楚组织情节和故事的能力,而是他发现了现代化过程中最稀缺乃至消失的人心和情感。人心和情感已经退缩到我们生活的边缘处,物的增长与人心的退化是这个时代最为触目惊心的景观。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张楚在他的麻湾村黄土岗上重新发现了它。《良宵》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授奖词说:“张楚的叙事绵密、敏感、抒情而又内敛,在残酷与柔情中曲折推进,虽然并不承诺每一次都能抵达温暖,但每一次都能发现至善的力量。《良宵》以细腻平实的手法描写了一位颇有来历、看惯人世浮沉的老人与一个罹患艾滋病的孤儿之间感人至深的情意,在寂寞的人物关系中写出了人性的旷远。在一个短篇的有限篇幅内,张楚在白昼与夜晚、喧哗与静谧之间戏剧性地呈现当下的复杂经验,确立起令人向往的精神高度。”文如其人,情义是《良宵》的内聚力量。张楚对情义的理解一如他为人的情感方式。

他的《野象小姐》同样是一篇杰作。在一个“病态”的环境中,张楚塑造了一个被称为“野象小姐”的清洁工形象。这个坚韧、强大和至善的女性,用她的方式书写了人的真正尊严,也用她的方式照亮了灰暗绝望的病房。杨庆祥说张楚是县城里的契诃夫,说得真是好。因为张楚赋予了他笔下所有小人物丰富的人性和情感世界。外部世界不美好,没有人能改变它,但人的内部宇宙是可以按照个人的方式建构的。这个形如慵懒大象的清洁女工,就这样让我们在几重比较中感受了人的另一种可能。他的《老娘子》写的是年迈的老人,她们遇到的问题不是生老病死,却比生死更为严峻。小说开篇平淡无奇:为给刚出生的重孙子做衣裳和虎头鞋,老姐俩聚到了一起,画样、剪裁、缝衣。这是老年人平和的日常生活。但是这平和的生活是如此的短暂,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天而降——拆迁开始了。各种说辞、各种人物粉墨登场,但老娘子处乱不惊,依然为重孙子纳鞋缝衣。最后,铲车来了——他们不知道,老娘子是见过阵势的,她们过去有英武的历史,鬼子汉奸都不在话下,铲车算什么呢?只见那“苏玉美缓缓坐进铲斗里。她那么小,那么瘦,坐在里面,就像是铲车随便从哪里铲出了一个衰老的、皮肤皲裂的塑料娃娃。这个老塑料娃娃望了望众人,然后,虎头鞋放到离眼睛不到一寸远的地方,舔了舔食指上亮闪闪的顶针,一针针、一针针地绣起来”。《老娘子》在谈笑间完成了历史与当下的讲述,不动声色却有千钧之力:老娘子的生活破碎了,但老娘子的形象却巍然耸立。《略知她一二》是一篇色调抑郁的小说。一个二十岁的在校大学生与一个看楼的女宿管——一个半老徐娘发生了不伦关系,这种本应是浪漫、有情调的男女之事,却无论如何让人难以祝福。表面看这是一篇多少有些“色情”的小说,但“色情”只是这篇小说的外壳,里面包裹的是惨不忍睹的人生。宿管安秀茹的生活如果没有这表面的色情是无法揭开的。小说写得沉重,读过之后一点色情感都没有,它意在言外。读到后来我们发现,张楚将一个根本不会被人注意的普通女人的善良、隐忍甚至浪漫,写得淋漓尽致、跃然纸上。在一个最边缘、最底层的地方,绽放出了一朵茁壮、夺目的文学花朵。张楚小说人物的处境都不乐观,有的甚至在危机的边缘。但他们最后都可以化险为夷。因此,张楚的小说和他的人物,是“绝处逢生”的典范。

张楚的《长发》《七根孔雀羽毛》等名篇,早已被读者熟悉。他现在是炙手可热的作家,但张楚懂得节制,一如他的为人,低调、毫不声张。于小说来说,他却“居高声自远”。2017年10月15日于北京玛多娜生意苏童一

那些年,我也做过生意。

我和庞德合伙的鸢尾花花广告公司开张了五个多月,人气很旺,庞德每天都在公司接待好几拨客人,咖啡机烧坏了两台,一次性纸杯用掉了好几箱,但我后来得知,并没有谈成一份像样的合同,那些人都是来找庞德谈艺术的。有一个摇滚乐手喝啤酒喝醉了,捏着乐器在公司里跑来跑去,对着每一盆植物撒尿,嘴里高喊,Come on! Come on!那些杜鹃、龟背竹、发财树不知所措,没几天,就一盆一盆地枯死了。

必须介绍一下庞德。他是我的朋友,一个业余诗人,一名音乐发烧友,本业则是美术设计,他是朋友圈公认的最有艺术才华的人。但现在,他是我们公司的经理,才华不能挣钱,要它何用?大家可以想见我的恐慌,五个月颗粒无收,我对庞德的敬佩已经变成了愤怒。我多次奚落庞德的无能,也顺带抨击了他所热爱的一切事物,诗歌的酸腐、音乐的无用,甚至诋毁了庞德最崇拜的大师毕加索,说他不过是个色情狂。也许是类似的电话接多了,庞德的抵御非常理智,逻辑性很强,他说,我请问你,失去一点金钱,就有资格诋毁艺术吗?然后我听着他对经营的失败做出流利的辩解:一切都归咎于一个香港天皇巨星的爽约,朋友介绍来的合作伙伴极不可靠,其中一个是诈骗犯,还有一位洽谈户外广告的家具商人,竟然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后来不知怎么提到了公司的名称,他埋怨我们盲目听从一个女画家的建议,注册了鸢尾花花这个倒霉的名字。鸢尾花的花季很短很短,知道吗?凡·高画了鸢尾花就疯了,知道吗?现在可好,鸢尾花的诅咒应验了,我也快被你们逼疯了。说到这里,他旧事重提:我本来是要叫南方草原的,记得吗?庞德大声嚷嚷,南方,草原,多么开阔,多么好听的名字,是你们反对的。

那一阵子庞德还坚持续租太平洋酒店裙楼的写字间,悉数保留所有雇用的员工,每天西装革履,开着他的桑塔纳轿车出没在太平洋酒店。他对人心惶惶的员工说,放心吧,苹果树上的最后一只苹果,一定是最红最甜的。有人告诉我,他女朋友桃子生日的那一天,他给桃子送去了九十九朵玫瑰,这让我怀疑他对浪漫与享乐的追求,会把公司账户上最后一点余额挥霍一空。我再一次打电话谴责了庞德,也就是那一次,庞德与我翻脸了。我听见庞德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傲慢而尖锐,你那点钱,可以撤走,我根本不在乎。然后在一阵蓄意的沉默之后,他向我亮出一张底牌,令人难以置信。玛多娜,玛多娜你知道的吧?庞德清了清喉咙说,我透露一个消息给你,玛多娜要来了,我们的大生意,马上就要来了。

我在太平洋酒店的咖啡厅里看见了庞德。

他和一个陌生姑娘面对面坐着,喝咖啡,说话,耸肩膀。与以往一样,庞德与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格外帅气,意气风发,耸肩的动作也会极其频繁。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忘了之前的不悦,很大度地向我介绍了身边的姑娘。深圳来的简玛丽小姐,玛多娜生意的合作伙伴。他这么说着,看我猜疑的表情,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轻声补充道,简老大的侄女啊。

庞德嘴里的简老大,我当然知道是谁。所谓广告界的大鳄和教父,一个传奇的成功人士,白道、黑道还有红道,路路皆通。我只是本能地怀疑这笔大生意的真实性,庞德社交生活的浮夸与芜杂,多少让我对这个陌生姑娘心存戒备。我记得很清楚,简玛丽当时没有站起来,似乎是回敬我多疑的眼神,她皱皱眉,将一只手懒懒地伸出来,让我握一下,明显是作为恩赐的。她将嘴里的咖啡渣吐在纸巾里,团了团扔在烟灰缸里,愤愤地说,这叫什么咖啡?瞟一眼远处的侍者,又宽宏大量了,说,什么样的地方做什么样的咖啡,不计较了。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喜来登,那儿的蓝山咖啡还算不错。

这是一个时髦、高贵而且神秘的姑娘,穿皮裙、短靴、白衬衫。肤色微黑,脸形稍显方正,谈不上多么漂亮,但是有某种说不出的动人之处。当她的面孔朝向庞德,眼神单纯清澈,微笑着的时候,那一丝妩媚与羞怯,似乎还属于一个少女。但她的目光偶尔朝我瞥过来,一切都又不同了,我从她的脸上发现了某种明显的骄矜与冷酷之色,我相信那是刻意流露的,对我的多疑,她给予了必要的报复。

我其实插不上什么话。他们在热切地谈论玛多娜——她的音乐、她的舞台、她的造型和头发的颜色。甚至谈及她新婚的丈夫,一个英国导演,他最近拍了一部什么黑帮电影,杀人,杀得很浪漫。我急于打探玛多娜巡演的代理细节,庞德明确地阻止了我,称现在我们还没有资格商谈细节,鸢尾花花能否承接这笔生意,还要等简玛丽回到深圳再说,一起都得由简老大决定。听起来这是可信的。我问简玛丽,简老大是你叔叔还是伯父?她抿了抿嘴唇,用征询的眼神看看庞德,庞德照例耸耸肩。她突然凌厉地看着我,你猜呢?我并没有从她眼睛里发现任何的心虚的痕迹,倒是看到一丝孩子气的调皮。我像庞德一样耸了耸肩,这怎么猜?她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冷笑,其实你猜得出的。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开始补唇妆,问我,吕先生,你听过玛多娜吗?我说我听过,就是一时不记得她唱了什么了。她斜睨我一眼,忽然灿烂地一笑,我知道你们这款男人最喜欢什么,《像一个处女》,你肯定喜欢吧?

玛多娜那笔生意后来不了了之,这在我们很多人的预料之中。好在事情并未向前推进,除了庞德陪同简玛丽去黄山和杭州的那点旅游费用,鸢尾花花公司并没有什么损失。那个简玛丽究竟是不是骗子,暂时成了我们心底的一个悬念,难以揭秘。

朋友圈内有人在上海遇到过简老大,有幸与他攀谈了几句,自然问起了玛多娜那笔生意,回答是确有其事,只不过中间人太多,演出承包商那边的预付款没有谈拢,生意最后黄了。后来问起简玛丽这个人,简老大矢口否认,说他从来没有什么侄女。大家对简老大浪漫的私生活都有所耳闻,他身边美女如云,否认是其侄女,却并不否认是他的其他什么人,简玛丽与简老大的关系尚待多方查考,那朋友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说,一定是碰巧了,姓简的人不多,那姑娘恰好也姓简。

鸢尾花花真的很快凋谢了,广告公司关了门。庞德愤怒了几天,又沮丧了一阵,最后一次去公司的办公室,他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一本画册发呆,手里把玩着一把美工刀。有人注意到那是凡·高割耳后的自画像,立刻引起了警惕,告诫他道,庞德你别想不开,公司开开关关很正常的,割了耳朵你怎么泡妞?割了耳朵你怎么听音乐?庞德说,别吵,我离发疯还早着呢,我不过是在体会什么是背叛,什么是悲伤。还好,庞德最后化悲痛为力量,他只是用美工刀在办公桌上刻了四个大字:壮志未酬。刻得缓慢艰难,因为是篆体的。之后他把美工刀扔在纸篓里,扬长而去了。

有一段时间庞德销声匿迹了。谁也找不到庞德,包括他的女友桃子。庞德向我们描述过他的好多人生计划,最惊人的莫过于去青海塔尔寺做喇嘛,其中并不包括失踪这一项。有人猜他是设法去美国了,那是他多年的梦想。但桃子说庞德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了,无论是去拉斯维加斯听玛多娜的演唱会,还是去哈佛大学留学的计划,暂时都还是庞德的空想而已。

桃子是少年宫的琵琶老师,也是圈内公认的淑女,容貌酷似邓丽君。之前庞德狂热地追求她,追了三年,还是个朦胧的恋人。桃子的父母嫌庞德浮夸不可靠,一直反对女儿的恋情。等到桃子终于说服了父母,准备谈婚论嫁时,庞德却不告而别了。我们都同情桃子的境遇。她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两个内容:被庞德宠爱,孩子和琵琶。庞德不在,孩子和琵琶的陪伴便可有可无,桃子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平衡。她憔悴了许多,跑到庞德的所有朋友那里哭诉,言辞之间多少流露出对我们这帮朋友的抱怨,是我们把庞德拉上一条贼船,现在船沉了,大家都不管他了。哭到伤心处,桃子要大家设法转告庞德一个期限,如果在六一儿童节之前不回来,她会抱着琵琶从少年宫的塔楼上跳下去。这有点危言耸听,但桃子以满眼泪水告诉我们,那不是威胁。看着一个知书达理、楚楚动人的淑女,转眼将成为一堆绝望恐怖的碎片,大家都心痛,也感慨爱情的变幻无常。都说他们的爱情是一坛甜蜜的蜂蜜,可是这坛蜂蜜居然被打翻了,打翻之后凝结成一把锋利的刀,连我们都被刺伤了。

寻找庞德,就这样成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当然也成了我们这个朋友圈的义务。证券公司的小辛先找到了一丝线索。是一张用傻瓜相机随意拍下的照片,背景灯光紊乱刺眼,导致影像有点模糊,但还可以分辨出庞德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倚靠在他身边的那个外国女郎,金发红唇,艳光四射,引起了我们的一片惊叫,玛多娜!那分明就是大家错失了的玛多娜!庞德真的去了美国吗?这么快,他就见到玛多娜了吗?

我们很快就冷静下来,不可能的。定下神来分析那个玛多娜,那应该是一次模仿秀,一个替身而已。细看照片的一角,隐约可见庆祝什么股份公司上市的横幅标语。至于庞德身边的那个冒牌玛多娜,她那空茫而妖媚的眼神,几可乱真,但仔细甄别容貌,应该是我们的同胞。是谁呢?有人说出了几个当红歌星的名字,而我当时就联想起了简玛丽,只是印象里的简玛丽脸形稍显方正,做玛多娜的替身,她的脸是怎么拉长的呢?还有鼻梁和眼窝,是怎么化妆的呢?

后来的消息证实了我的直觉。那个玛多娜,是蛇口玛多娜,所谓蛇口玛多娜,其实就是简玛丽。我们寻找庞德的义务,就这样演变成对一个外地女孩的暗中调查。

很快就水落石出了。简玛丽的履历背景,不像庞德说的那么神秘,也不像我们猜想的那么简单。她最初是川东一个小城的歌舞团演员,跟着几个朋友南下深圳,成立了一个舞蹈团,专门为晚会伴舞。舞蹈团不久就散了,朋友各奔东西,只有她留了下来,拜师学声乐。有很多深圳一带爱泡夜场的朋友,见过她狂放的歌舞,说她唱功一般,经常对口型,但舞台形象令人难忘,劲爆火辣,性感无敌,蛇口玛多娜这个艺名,对于简玛丽来说是恰如其分的,她确实住在蛇口。有人了解到了属于隐私的信息,说简玛丽曾经被一个香港的中年地产商包养,有一次不知为何拿了一只高跟鞋追打那个香港人,从电梯追到公寓大堂,再追到停车场,邻居们看见她用高跟鞋将香港人的轿车玻璃砸出一个坑,她光着脚提着鞋子往回走,对邻居说,这下有点爽了。所以,她在那幢公寓里又有个特殊的绰号,叫作有点爽。还有一些人在电视上见过简玛丽。她参加过很多选秀活动,也在几部电视剧里跑过龙套,甚至还经过商,是一种韩国美容乳液的代理商。关于简玛丽的种种消息,我们最关心的是她的现状。她的现状简洁明晰,却没有人敢告诉桃子。

听说在深圳,简玛丽与庞德已经同居了。二

五月将尽的时候,桃子的父母和庞德的兄嫂联袂去了趟深圳,把庞德押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庞德此次归来,竟然给人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他约了我们一帮老友见面,不在以前我们的聚会地点太平洋,而是在喜来登酒店的西餐厅,喝香槟,吃牛排,花销明显要大很多。桃子也在,她很少说话,只是以一种悲伤的手势握着庞德的手,告知我们爱情失而复得的艰辛。庞德穿了一套奇怪的镶白边的黑色西装,当我们对他的西装表示出好奇时,他不以为然,说,你们是穿惯冒牌货了,少见多怪,知道吗?阿玛尼的新款,从来都这么出位。我们又问他出位是什么意思,他懒得解释了,耸耸肩,给我们递上了新的名片。公司名字叫热带风暴演出经纪公司,他身兼三职,法人、董事长、总经理。有个朋友讽刺地说,庞德你在深圳就这三个职务?不止吧?庞德倒是不介意,自嘲道,别的职务,名片上就不写了。他身边的桃子听出了话音,脸上骤然变色,大家就不忍心再拿庞德开涮了。无论如何,六一的隐患已经消除,他们的复合是一件好事,至少省了朋友们的烦扰。

最初谁也不知道,简玛丽尾随庞德,一起回来了。庞德后来声称他对此毫不知情,是不是谎言,我们一时无法证实。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很多人联想起桃子那天在喜来登西餐厅的奇遇,她不过是去了趟洗手间,白色长裙的裙摆上,居然被人用口红打了一个红色的大叉叉。

那天是6月5号了,照理说桃子的通牒已经失效,但她还是上了少年宫的塔楼。学习琵琶的孩子们说,有个金色头发的玛多娜阿姨一直在等桃子老师,后来庞德叔叔也来了,他们在课堂里听见庞德叔叔与玛多娜阿姨在外面争吵,等到孩子们跟随桃子出去,庞德叔叔已经不见了。当天的琵琶课程就此草草结束。孩子们看见桃子和玛多娜阿姨说着话,先是在草坪上,后来桃子老师就拿着琵琶往塔楼上走,那个玛多娜阿姨跟在她身后。

她们站在塔楼上,塔楼上有一面鲜艳的少先队队旗在迎风飘展,她们就站在那面旗帜下,为爱情交涉。两个人影,一个是黑色的,一个是蓝色的。孩子们听不清她们在塔楼上的交谈,只是目睹了黑色与蓝色长时间的对峙,突然,他们听见了玛多娜阿姨尖厉的声音,你跳啊,你跳我陪你跳!

孩子们看见他们的桃子老师扶着栏杆哭泣,看起来真的有跃身而下的危险。有聪明的孩子叫来了别的老师。书法老师先来了,据说他一直暗恋着桃子,他径直冲向了塔楼。随后少年宫的负责人严老师也来了,严老师不敢上去,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向着塔楼质问,那位小姐,你从哪儿来?玛多娜阿姨回答,从地球上来。严老师跺了跺脚,又向桃子发出了严正的谴责,这是少年宫!看看你头顶的旗帜吧!桃子,你别让爱情冲昏了头脑,孩子们都看着你呢,当着孩子们的面,就在少先队队旗下面,你怎么敢?!立刻下来!

桃子被书法老师扶下来的时候,一直用琵琶盒子遮着自己的面孔,很明显她不想让孩子们见到她崩溃的样子,但琵琶盒子遮掩不了她颤抖的身体。桃子的身体在颤抖,她不停地对孩子们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软弱了,不配做你们的老师。有个女孩上去扶住了桃子,出于一颗爱憎分明的心,女孩朝玛多娜阿姨啐了一口唾沫,你不是玛多娜,你是女魔鬼!

少年宫的孩子们都看着玛多娜阿姨。那天她黑衣黑裙,戴着两个硕大的贝壳耳环,脚踝上套了一圈彩色布条,布条上系了一只红色的铃铛。他们看见她皱起眉头,用纸巾擦去了女孩的唾沫。再抬起头来,她猩红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宽容的微笑。你那么小,还不懂玛多娜。她用手指在女孩脸上刮了一下,有时候玛多娜是仙女,有时候她就是魔鬼。三

简玛丽就这样成了一个黑暗的传说。

六月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对庞德失望透顶,甚至无法确定他的归来,究竟是为了与桃子复合,还是为了与她做个了断,或者干脆相信,庞德到最后都没有拿定主意,他是需要桃子,还是需要简玛丽。与庞德残存的友谊,迫使很多朋友向他晓以利害,告诉他简玛丽今天对桃子有多么冷酷,未来对你就有多么冷酷。庞德为简玛丽做出了辩护。你们不了解她,他说,她其实很善良。有人尖刻地问,跟一块石头比,还是跟一头狼比?他说,跟我们大家比。又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不知道她是多么善良。这是可能的,因为爱情。大家没有反驳,他便来了精神,你们猜猜看,她收留了多少流浪猫?没人理睬,他自己回答,举起一个巴掌说,五只啊,她收留了五只流浪猫,一只叫白玛,还有一只叫花玛,跟我们睡在一起的。又期盼地看着大家,等待谁来提问白玛和花玛是什么意思,偏偏没人配合他,他只好自己解释,白玛是白猫,就是白色玛多娜的意思,花玛是一只花猫,花花玛多娜,懂了吧?看朋友们的表情充满讥讽,他无奈了,整了整领带,总结道,我知道你们对她有偏见,你们不懂得爱,爱,是独占性的。告诉你们吧,是爱的独占性,才让她变得那么疯狂。

庞德留在了我们的身边。可以说,是在多种威逼之下做出的选择,也许算是悬崖勒马,也许是出于对桃子剩余的爱,也许,仅仅是某种畏惧,他害怕桃子的以死相胁。不久之后,庞德与桃子举行了婚礼。桃子那天的打扮,以及她的一颦一笑,都酷似我们众人热爱的邓丽君。有个朋友注视着容光焕发的新娘,忽发感慨,说,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盘上,看,邓丽君打败了玛多娜!

我们挽留了庞德,多少也为自己挽留了一些累赘。庞德的热带风暴公司还在,只是离开了简玛丽,也就离开了玛多娜,离开了玛多娜,他对自己能做什么陷入了空前的迷惘。他与桃子的婚房坐落在聋哑学校附近,有一天路过那里,他看见两个美丽的聋哑女孩在学校门口以手语激烈争论,他忽发奇想,决定要组织一场聋哑人辩论大赛,让电视转播。必须承认,我们的朋友圈里不再有人愿意与庞德合作,却还有人愿意赞美他的创意和智慧。庞德受到了鼓励,开始为此奔忙。聋哑学校方面倒是有兴趣借此推广他们的品牌,电视台也勉强承诺,可以先录一台节目,看看节目效果再说。关键是赞助商,要找到一个愿意赞助聋哑人辩论赛的商家很不容易。那一段时间里我们频频接到庞德的电话,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庞德沙哑而充满激情的声音,类似宣言,也好像是恫吓。会轰动的,这一次,商业效益跑不掉,社会效益无法估量,一定会轰动的,他说,你们现在敷衍我,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只剩下桃子陪着庞德,到处游说。那个做大理石生意的郝老板,我们原来都不认识,听说是桃子琵琶班上一个学员的父亲。庞德能够与郝老板签署赞助协议,是琵琶,或者说是弹琵琶的桃子立下的汗马功劳。庞德那一阵子去赴郝老板的饭局,总是带着桃子,或者说,是桃子带着庞德和琵琶。吃完饭,她照例为满桌客人弹一曲《春江花月夜》。我们知道,那是桃子最擅长的琵琶曲。

电视台录制节目的前夕,我们很多人收到了庞德的邀请。为了见证庞德这次辉煌的起步,我也去了电视台的录播大厅。庞德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我们,只是匆匆地向我们介绍了郝老板。那是个胖胖的黑乎乎的福建男人,笑起来很憨厚,眼神里又透出几许精明。桃子陪着他,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倒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聚光灯下的聋哑孩子们在辩论一个关于爱与怜悯的主题,相信那是庞德的构想,对于孩子们来说有点难了,所以我不断地看到一个美丽的聋哑女孩忘记台词,急得要哭的样子,另一个男孩则情绪激烈,以旋风般的手语向对手发起攻击。我问旁边的人他说了些什么,原来那男孩在控诉对手不配谈爱与怜悯,昨天夜里他还被对手逼迫,喝了一杯尿液。突然,那男孩涨红了脸,以手做枪,扳动扳机,向对手做了个开枪的动作。下面一片哗然,有人不停地哄笑,我隐约听见庞德在摄影机那边大叫,红方红方!二辩住嘴!CUT! CUT!

桃子和郝老板静静地坐在一起,有点混乱的录像场面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坐姿。他们的腿在一起,挨得近一些,无伤大雅。但是我无意中瞥见,他们的手在暗处交流。郝老板抓着桃子的手,尽管很快被桃子推开,但我相信,那不是我的幻觉。在郝老板与桃子之间,似乎已经发生了什么。我不能确定的是,在桃子与庞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快,桃子就决定背叛庞德了吗?为了庞德,桃子背叛了庞德吗?他们之间那份以命相许的爱情,再一次让我陷入了疑惑之中。

庞德的聋哑学生辩论大赛在电视台播出了一期,被紧急叫停了。有关部门认为节目导向不明,又涉及特殊人群,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庞德写了洋洋万言的申诉材料,奔波于各个部门,最终徒劳,不得不放弃了他的心血之作。之后他疝气发作,住进了医院。我们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他有点委顿地总结了自己的得失。我天生跟官僚机构打不了交道,我还是适合做音乐,他说,你们知道吗?玛利亚·凯丽要到香港了!大家一下就都不说话了。庞德的眼睛放出光来,我过几天准备飞香港,去见见她的经纪人,我有个同学在纽约,认识那个经纪人。我们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的下文,果然他的声音开始变得神秘,那个经纪人对中国市场很有兴趣啊,这是个好机会,你们有兴趣吗?

我们因此提前离开了庞德的病房。在走廊上,我们遇见了桃子。桃子一脸倦容地提着她的琵琶,说是刚刚去乐器行给琵琶换了弦。我们问她是否要跟庞德一起去香港。她露出一丝哀婉的微笑,还去香港呢,机票都买不起了。现在都是我在挣钱养家。她突然拨响了琵琶,拨出一声刺耳的杂音,我现在上门给学生做家教啊!四

那年冬天多雪。

庞德在一个雪夜不约而至,敲响了我家的门。一定是临时起意,我注意到他只穿着毛衣和睡裤,满身雪花,看见我,他的手举起来,亮出一只料酒瓶子,你看,我家里的料酒都喝光了。他说,现在没地方买酒,你借我一瓶酒。

他的眼神是破碎的,走路的脚步已经踉跄。我把他扶进屋子的时候,他很感恩,忽然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喷出一嘴酒气。他说,还是朋友好,只有友谊,可以天长地久。

其实我猜到发生了什么,桃子去为郝老板的女儿做家教,做出了些意外的插曲,庞德与桃子分居多日,朋友圈里已经有所耳闻。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庞德悬崖勒马,桃子却变了心。听说郝老板的妻子曾经找到少年宫去,不知为何,最终也跑到了少年宫的塔楼上。桃子跟着那女人,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桃子说,你想好要不要跳,要跳就数一二三,我陪你跳。这件事听起来很像谣言,谁也不敢轻信,桃子这么快就变成了简玛丽,但有人认识少年宫那个美术老师,按照他吞吞吐吐的口径来推敲,那似乎是真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导庞德。我们坐下喝酒。他不说话,指指喉咙,捂捂胸口,意思是嗓子哑了,心碎了。我害怕他跟我谈论他的婚姻危机,试探道,你喝成这样,我们还是谈谈诗歌谈谈音乐吧,要不谈谈毕加索也行。

他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我,看出了我的畏惧,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诗歌,是狗屁。音乐,也是狗屁。顿了一下,打了个嗝,他哑着嗓子说,毕加索算老几?他不过是艺术的男妓。

我几乎要笑,不忍心,打岔道,玛多娜呢?玛利亚·凯丽呢?她们是什么?

他想了想,没有再贸然羞辱他曾经的偶像,只是坚定地摇着头,我现在不听她们了,一个太商业,一个太肤浅了。他说着从毛衣里掏出一张CD来,你可以放一下听听,震撼,震撼,我现在天天听这个,听一下,心情就好多了。

是一张黑色封面的进口CD,银色的骷髅头长了两片鲜艳的红唇。我不认识那一排花哨的洋文。庞德介绍道,骷髅玫瑰乐队,曼哈顿的地下摇滚乐队。我好奇地把CD放进音响,先听见一阵阵呻吟,伴随着玻璃碎裂、汽车奔驰和推土机打桩机的噪声,然后各种电声乐器涌入,夹杂着一个女声疯狂的尖叫。正值夜深人静时分,我赶紧把CD退出来,问庞德,谁给你的CD?吵死人了。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我所熟悉的神秘表情,你猜?我照例不猜。他说,是简玛丽给我的,她现在在纽约。又问,你知道那女主唱是谁吗?我摇头。他说,听不出来?就是简玛丽啊!她的乐队,键盘、吉他、贝斯、鼓手,不是白人就是黑人!他们去过黑暗厨房演出,黑暗厨房你听说过吧?简玛丽现在不跳舞了,做地下摇滚,而且成功了!

我知道简玛丽去了纽约。我以为她是去寻找玛多娜的,预计她暂时会在一家中餐馆或者服装厂、洗衣店打工。庞德嘴里简玛丽的成功,我凭本能觉得可疑。然而,庞德不容我对简玛丽的成功提出任何质疑,他握着拳头捶了下大腿,我错过了她,我说过只要给我五年时间,我就会把她打造成国际巨星,你们都不相信我。庞德说着说着伤感起来,抱住头说,我错过了她,也错过了我自己的幸福,我不怪你们,怪我自己被绑架了。我一惊,谁绑架你了?他愤愤地看着我,突然吼道,道德!还有你们这帮虚伪的朋友!你们利用了我的善良!然后是他所擅长的自问自答环节,善良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他说,告诉你们吧,善良,是个最大最臭的道德狗屁!

窗外大雪飘飞。我想象此刻纽约的街道上说不定也在下雪,此刻的简玛丽会在做什么,我头脑里却一片空白。简玛丽与我匆匆见过一面的印象已经模糊,说起简玛丽,我眼前浮现的竟然都是玛多娜且歌且舞的样子,有点吵,有点窒息,但某种妖娆的挑逗隔空而来。真的有点奇怪,一个川东姑娘,就这样以玛多娜的形象驻扎在我记忆里了。

那个雪夜,庞德留宿在我家里。他醉酒严重,去卫生间吐了两次。第一次呕吐的间隙,他还清醒,向我透露了下一个人生计划,说他在等简玛丽的绿卡,她有了绿卡,他就可以去美国了。第二次呕吐得很厉害,庞德抱住马桶,流出了眼泪。他抱着马桶哭泣,有点胡言乱语了,他说他恨不能从马桶里钻到美国去,要是可以钻过去,简玛丽一定会在下水道的出口等他。五

现在看来,庞德的他国之路的遥远程度堪比丝绸之路。简玛丽的绿卡遥遥无期,而庞德等不及了。是一个旅行社的朋友替他安排了一条漫长而诡谲的路线。他先去了云南,从云南去了越南,从越南去了澳大利亚。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最终还是要越过太平洋,目的地确定不变,是美国。

大多数朋友都收到过庞德在悉尼歌剧院门口的照片,是与卡拉扬的演出广告合影,他说他听了卡拉扬的音乐会,无比震撼,还将去听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那必将更加震撼。这如果是真的,当然令人羡慕,只可惜无从证明。悉尼有我们的朋友。最初我们听到他的消息,大抵是找工作找住房之类的琐事,庞德没少去麻烦别人,后来便失去他的音讯了。大家以为他是设法去了美国,后来知道,庞德没能去美国,不清楚是他无能,还是简玛丽那边的变故,他瞒着悉尼的朋友,去了新西兰,到一家葡萄园摘葡萄去了。

没有人料到他在新西兰摘葡萄会摘那么多年。也是葡萄,后来与庞德结下了不解之缘。大约是五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朋友圈里纷纷得知一个消息,庞德回来了,兜里揣着一本新西兰护照。他以一个葡萄酒酒庄经理的名义回来,回来开拓中国市场,顺便邀约了过去的朋友,参加一个品酒会。

五年后的庞德依然相貌堂堂,衣着考究,我们想象的艰辛与沧桑在他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只是白色的紧身西裤夸大了他的肚腩,看起来是发福了。他向我们展示了几款葡萄酒,不停地说着单宁、甜度、果香、黑品诺之类的词汇,我们都听不懂,只是注意到席间有个戴耳环的白人男子,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忙着招呼几个洋人,不时与庞德传递眼神,热烈,多情,还有点诡秘。我们都察觉到他与庞德之间关系亲密,悄悄打听他的身份,庞德说,他是杰克,伟大的酿酒师啊。庞德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腼腆,大家都看着他,不明白他笑什么,然后我们就听见庞德压低声音说,我明明是一串西拉,被他酿成了一杯夏多内!

我们都对葡萄酒一无所知,也就没有人听懂庞德隐晦而真诚的告白。庞德的美国梦,他自己已经放下,我却记得清楚。我想起那个雪夜庞德的誓言,忍不住追问他,这些年来,你究竟去没去纽约,见没见过简玛丽?他叹口气说,去了,见了,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问他简玛丽嫁给了什么人,他说,谁也没嫁,一个女孩,是跟白人生的混血,一个男孩,是跟黑人生的混血。我一时默然,问,现在呢,她会不会还在等你?他又耸肩,做了个天知道的动作。我试探庞德,你为什么还是单身,你还在等她吗?他发出一种短促而夸张的笑声,不知道是对我的愚蠢表示轻蔑,还是表示感伤。你知道我在等谁吗?他的笑容很快变得狡黠起来,瞥一眼远处杰克的身影,打了个响指,告诉你,我和杰克在等李嘉诚,李嘉诚已经收购了我们隔壁的酒庄,我们在等他收购我们的酒庄。又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杯,你看我们的酒,这酒体,这果香!庞德说,都是黑品诺,都在玛尔堡,我们不比他们差啊!

庞德与简玛丽依然隔着太平洋,天各一方。他们之间,似乎还刻意保留着朋友关系。两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忽然接到庞德打来的电话,说简玛丽要带着孩子回国探亲旅游,会在我们这个城市停留,他要我们几个朋友替他招待一下简玛丽。坦率地说,大家都想看看这个传奇的简玛丽,现在是怎样的一位母亲,朋友们都一口应允,为了纪念大家的相识,也为了向一个破碎的爱情故事致意,我们特意将他们安排在太平洋酒店。

我们请简玛丽一家吃饭。简玛丽带着两个混血孩子姗姗而来。她那天穿了件白色镶蓝边的旗袍,头发恢复了黑色,盘成一个复古的圆髻,她的脸被很厚的粉底罩住,口红很重,岁月的痕迹被谨慎地涂抹之后,看起来很像是20世纪30年代的烟草广告女郎。有人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她淡然一笑,说,我的打扮很正常啊,现在纽约流行复古风。

我带去的葡萄酒来自庞德的酒庄。她瞥一眼酒瓶就猜到了,说,基佬酿的酒,味道都很复杂,我要多喝一点。果然就喝了不少,人也显得松弛了。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桃子,被人在桌子底下踢了脚。没想到她倒坦然,主动问,听说桃子后来嫁给一个大富翁了?听说有几个亿?大家猜到是庞德夸大其词了,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掩护庞德的虚荣心,没有人轻率地接茬,简玛丽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庞德酿造的葡萄酒在她身上起了奇妙的效用,她勤于回忆往事,又毫无保留地披露她在纽约的生活。是她自己主动提起了少年宫塔楼上的那件往事。说到跳楼,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曼哈顿,差点也要跳,三十七层的大厦啊,比少年宫那塔楼高多了。她这么说着,诚恳地看着我们,我不光是为了爱情,也为了房租,为了,为了——心碎。她艰难地选择了心碎这个词汇,眼睛里忽然闪烁出一丝泪光,我都已经写好遗书,走到楼顶了,知道是谁救了我吗?空气骤然紧绷起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她,猜测她要宣布的人选,我记得我当时的思维偏向电影化,脑子里跳出的是玛多娜,而我注意到对面小辛的嘴型,他明显轻轻吐出了庞德的名字。简玛丽抿了一口酒,以莞尔一笑,原谅了我们的轻浮或愚昧。别猜了,你们猜不到的。她突然用手指着她的混血女儿,是露西亚,露西亚那年才五岁,她穿着睡衣追到楼顶来了,她对我说,妈咪你别丢下我,我陪你跳,你抱着我,我们一起跳。

一时满桌静默,谁也不敢说话,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露西亚脸上。露西亚是一个美丽的混血女孩,腿很长,头发是亚麻色的,眼睛有一点点发蓝。我们很少见到蓝眼睛,难以定义露西亚的眼神流露的究竟是纯真还是早熟,是羞怯还是无畏。她正与弟弟一起玩游戏机,这时候抬起头,以一种谴责的目光看了看她母亲,用英语说,妈咪,你喝多了,我不准你再说话了。

简玛丽吐了下舌头,果然不说话了。为了调节气氛,有人小心地与露西亚搭讪,露西亚,小美人,你喜欢玛多娜吗?

露西亚摇了摇头,说,不喜欢,玛多娜早就过时了。《作家》2017年第1期

火烧云

鲁敏一

居士下山买药的时候,半道上碰到一个女人,后者边走边四处张望,神色悠然,像是误入此地的游客。两人擦肩而过。居士脚步未停,也没有告诉她,上面没有风景,也没有人。

买了药,还有新米、陈醋、元书纸、苏打饼干。茹素之后,挺容易饿的。上山的访客,也会带来些茶叶、糕点之类,但还是不大够。他们带上山来的主要是痛苦。

坐下来未及喝茶,访客们就开始掏出那些痛苦,讲述中淌出无助的眼泪,有的放声哭起来,包括男人、老人。居士耐心地听着,极少询问或劝解,因为他们并不需要。讲完了,情绪就好了一小半。然后会跟着居士四处巡走一番,他们从各个角度询问居士的过往与现在的生活细节。很直率,热气都要呼到脸上了。你原来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有过孩子吗?喜欢看什么书呢?从不上网吗?他一一作答。他们参观他吃饭、睡觉、读经、写字的地方。有的揭开锅,里面有半碗煮蚕豆;有的捏捏薄垫被;有的打开经书,呀,竖排的。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情绪已基本稳定了,泪水流过的地方风干了,显出一点愉悦的惭愧:还是你这样好啊,可惜我上不了山。不早了,下次再来看你。下次来的时候,他们会带着新茶与新的痛苦。有的访客在道别时会注意到,居士的木房上有块小木匾,上面刻着“云门”二字,描以墨色。哦,云门,这是你的法号、斋名还是山名?

居士微笑着摆摆手,也说不上来。此地多山,大都无名,这座山头尤其不值一提,爬得快的话,四十分钟即可到顶,可以俯瞰到嶙峋的山坡,稀疏分布着一些灌木。五年前,居士也是无意中到访,发现山顶有几间旧屋,粗木框架,有后院,院里有承接天水的大石坑,前后转转,有如前生所在,十分亲切。遂动手整修一番,搬来必要的物件,住了下来。云门是他自己刻着玩的,有人讲,该配副对子才好。总没想好,他说。还会有人问,怎么不索性出家做和尚?我不够格的。问者于是很懂地点头:那你这就是居士了,也挺好的。像是替他松口气,同时又更多了几分同情。居士的叫法,大致就这么来的。山下的人们显然需要这么个称呼,那就随便吧。

居士回到云门的时候,已近黄昏。他忙着烧热水洗澡用药。是瘙痒症,很顽固,每到春夏之交都会犯上一通,也做过检查,原因不明,算了。方才下了一趟山,似又加重了,整个腹股处都是红肿的包块,一阵阵刺痒。水准备得差不多了,听到有人拍前门。

居士!居士!是女声。

这时间还有人来?居士只好重整衣衫,走到前屋开门。

女客直通通进来。你就是那位居士?穿的就是平常人的衣服嘛。语气鲁莽,还有点揶揄。居士认出来了,正是下山途中碰到的那位女游客。

居士点头,示意她坐下,一边倒茶水,并供上半根线香。他在这里住下半年之后,莫名的,有了零星访客,节假日还会多些。他起初很不适应,这完全不是他的设想。后来好一些,并慢慢形成一种待客之道。淡淡的,但也是真心的。他住着这个小山头,也是人们给他的施与。如果他们觉得偶尔上山来看看他,有助于继续山下的生活,也好。等于互相帮助。

女人连喝两盏水,不时四处打量。不等他指引,就起身四处走,像查问投宿的客栈。共几间屋?水打哪里来?全靠柴火做饭?那可要注意安全。哟,这里还有个菜园子。

居士一边答话一边观察。他常用视觉来判断访客,以修正他们所说的。这位女客眉宇间很空,并无常见的烦忧之色。是急性子,总是不等回答,又接着问下一句。她会无故发笑,可显得有点凶。可能由于左上额角那道疤,静时被头发所遮,仰头一笑,现出疤,就显得凶了。

我要住在这里。我也要做居士。女人看完菜园子和接水石坑后,很轻便地这么说。

居士一下子感觉到,这轻便,可不只是轻便,是无所谓,亦是无所畏。

这些年,他承接过访客们各样的问题或要求。要断绝某种人伦关系的,要自尽的,要堕胎的,要给他一大笔善捐的,要他的题字或手抄经的,要他替新生儿取名的,要他下山去劝谏某人的,等等。人们似乎认为他无所不能,他越是表示不能,人们越是认为他能;并且有时候,也确乎能够歪打正着,在不自知中解决一些难处。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呢,他谨慎地没有吭声。

这山不是你的,房子也不是,反正也有空屋嘛。女人神情专断。我东西都带来了,就在山下的车子里,我们两个人下去,一趟就能拿上来。

居士突然想到他的洗澡水一定都凉了。同时也意识到,瘙痒症这会儿竟消停一些了。可……想这些干什么?他的神情想来是非常为难的。

忌惮我是女的?她嘲弄他。你不是居士吗,况且我现在也是了。我们可不是一般的人了。她在“不是一般”上加重语气。

自然不是顾虑男女有别。是他全然不想与人共处,一宿也不愿意。他试探着劝阻:居士……也不是随便能做的。

这还有什么门槛,阿弥陀佛。她念句佛语,表明她能做,一边仰头露疤而笑。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人了。

我也一样的呀。

哦。她总算听出来了。我妨碍到你了?那我还认为你妨碍到我了呢。这样,先一起下山取东西吧,速去速回。她先在前面走,同时嘴里还在说着。我是讲道理的……

出于礼貌,也是为了听清她说的话,他跟随其后。

我是讲道理的,并不指望你能主动让出。我们不如摊开来比比,看谁更需要这个地方。她像谈论一样紧俏物品,仿佛谁的资本多,谁就可以豪取。等我歇下来,我跟你讲讲我的事情。你讲不讲你的,随便。听完了你再看看,谁该走,谁该留。

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不大好辩驳。

居士心里很不自在。早几年前,他一直有些担心,会被什么力量从这里赶走,比如政府、原屋主或其后人、旅游开发公司,或者打猎的、养蜂的。安定久了,就卸下了这样的担心,并渐渐把这里看作他独有的所在,亦可能是终老的所在。他有时都会憧憬着那样的画面,他很老了,再也下不了山去买东西,再无能力接受访客的茶与痛苦,差不多吃喝殆尽,也便平静告终了。木匾上的“云门”二字也洇去,像从未写过。这想法当然也是有些美化了。但无论如何,他从没想过会有另一个人,同样以居士的身份,来与他竞争此地。

……若从佛理上说,这必定是有缘故的,是有前因纠结的。因果说,所向无敌,万事万物都会温顺下去。于是他的不自在里,掺杂起了几分谦逊与顺从。

山下有条不是很好走的马路。路边的树荫之下,停着一辆鲜红色的小车,四轮都是泥,但车子崭新,车座上的包膜都还在。她有些笨手笨脚地打开后车门、打开后备厢,依次拿出东西。有衣服,有毛巾被褥,有瓶瓶罐罐,塑料盆里装着圆镜子吹风机什么的。

上面没电。他连忙讲。也没网。快递也送不到的。

她马上蹲在路边,掏出吹风机,又从其他包里掏出手机、接线板、充电器、相机什么的,一起扔在车子里。想了想,又递给他,用下巴指指。劳驾你,替我扔到

那边

去。五十米开外处,有只垃圾桶。他接下那堆缠绕成一团的东西,心里也随之一重。

重新往山上走。她仍是不停地谈话。因拿了东西,走路带喘,问答短促。

我老家就在邻县,你呢,也是本地人?

不是。

听不出口音嘛,念大学出来的?

嗯。

我连小中专都没毕业。你多大?有四十吗?

不止了。

那比我大不少。你叫什么?

姓穆。

穆居士,能这样叫吗?

随意。

那我么,就是……姜居士。哈哈,我现在叫姜居士。哈哈。

有点暗下来的山道里,她骤然响起的笑声惊起了两只林中鸟。二

他习惯早起。先上下跑二十分钟,然后在院子里做几组俯卧撑、高抬腿与足下蹬。上肢总是差点儿。他一直想买对石锁,太小了不成,大一些的话,拿到山上又有点困难。后来就算了,也不一定需要很像样的肌肉。

练到一半,出汗了,腹股处的包块们又开始刺痒了,真想尽除衣衫。这才想起,这里有外人。他在院子当中,小心放慢动作,扭头看了看,“姜居士”所住的柴屋里尚没任何动静。他正要吁口气,一道人影却猛地推门出来。哈哈,这里的木门全是缝,我可瞧了你一会儿了。

他忍住不去搔痒,向她问早。

这里蚊子太多,根本睡不着。你看看,我这胳膊。

你这间,原来是柴屋。

但是我没有打蚊子。做居士,是不能杀生的吧。她有点得意。

我这里有蚊香,回头你拿点去。讲完觉得不对,听上去像长久计了。

闻到粥香没有?我老早爬起来熬的。她往厨房奔去,走到一半,折回房间,拿着几个瓶罐出来。

我带了橄榄菜,还有红方豆腐乳、酱萝卜干。她精心挪动布置着碗筷,左看右看,突然又拔腿走开。回来时,手里扯了一把碎野花。她抱怨着这里没有花瓶,只好把野花放在一只小碗里。

旧木桌子上突然显得花花绿绿。他脸上十分勉强,努力着,筷子已举到一半,终于还是端着碗出去了,一筷小菜也没夹。他坐在院子里,齿舌搅动,吃不出味道。他听见她呼呼喝着稀粥、叽叽嚼着小菜,隔着窗户确认她不需要添加之后,把剩下的稀粥一股脑儿扫光,心里又感到惭愧。

整个上午都在抄经。她则拿了蚊香回柴房睡回笼觉,中午也不起来。他遂跟平时一样,下了碗香菇青菜面。到下午饿了,找些苏打饼干出来打发。她这时倒出来了,睡得满足的样子,倒水喝,又伸手过来自取饼干,吃得下巴上、衣襟上都是屑子。“我改天下山去买些别的。有一种进口的小熊饼干,黄油味很浓!”

他没吭声。他买东西,都挑最普通的,只有线香要好的。点上之后,他与访客均会感到宁静。他早年有些积蓄,加上常有访客赠送四时东西,故不至局促。这种枯索主要是心理上的需要。秋果累累的繁华,家人亲友的团聚,都会令他哀伤而疲劳。两张椅子,一张软一张硬,他肯定不会坐在软的那张上面,如果两张全是软的,他宁可站着。

她吃完抹抹嘴,拍拍屑子,自说自话地到他抄经的地方找到纸笔,提笔写起购物单,口中念念有词。

澳门蛋卷,小熊饼干,奥利奥,德菲丝巧克力,速溶咖啡,砂糖。你呢,也换换口味吧?我请客。她大咧咧的样子,好像要郊游野餐。

不需要,我昨天下过山了。

你多久下去一次?

等买的米、面、干货什么的吃得差不多了就下去。

哦。她不以为然。我可打算放开了!原来舍不得吃的,通通都买,也不怕长胖了。看到我那车子了吧,卖掉它,足够我吃进口巧克力进口饼干的。她笑起来,看上去仍是令人不悦。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笑相显凶,不全然是因为疤。是她不会笑,她并不明白“笑”是什么,像不懂棋的人在挪动黑白子,她只是在挪动五官与皮毛。

你不要老盯着我的疤。她扯两下刘海。其实可以去整容院弄掉的,我是特意要留下来的,好记得我爸。这是他用菜刀砍的,他当时正在剁饺子馅,顺手啊。但刀口朝着他自个儿,砍了我两下,也伤了自己两下,他流的血比我还多呢。

他本来半弯着腰,一听这话,忙悄悄让自己坐直,放平眼睛看她。她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自上山来,听过很多访客的事了,他们会在往事里反复逗留,用沉醉的调子,也用悲惨的调子,或者说,悲惨也即是一种沉醉。有时他也会拿他们的事情来跟自己的比一比。当然这没有意义。谁的肉身都是由往事堆砌而成的。

第二天,我爸就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家了,桌子上放着家里的存折和他的两张卡。你都想不到吧,我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她眼睛还是不眨,像在进行干瞪眼比赛。

他眼睛累了,移开了。

哎,你就不问问,我爸为什么砍我吗?原来你就是这么听人说话的?她仰头笑起来,好像发现一条投机的捷径。我知道经常有人专程到山上来找你说话,还以为那多高级呢。那我以后也会了,等你走了,我也可以这么接待他们。不过,你问我一下吧,这样才像聊天嘛。

你爸,为什么呢?于是问。

她却避而不答,只龇了龇牙。我当时一点不疼,反而替我爸疼,他真该拿刀口砍我才对,一次性解决掉才好。他不能再见到那样的我,我也不想再活在我爸眼前。她双目保持溜圆,眼珠子离上下的眼眶很远。

他倒更想眨眼睛了。

讲实话我一直在等着我爸砍我。他也真够笨的,直到那天打算包饺子,直到他开始剁饺子馅,无意中扭头瞅我一眼,这才突然“发现”我肚子大了。他实在是太迟钝了,再不“发现”我都吃不消了。明白吗,我再也遮不住了。我已经遮了多久啊,从暑假遮到寒假,他妈的真遮得我累得要死,饭都不敢吃饱,走每一步都得他妈的提着气。噢,做居士能不能讲脏话?

我不讲的。

那我下面注意。不过该你问了,问我,大肚子里头,是谁的孩子呢?我爸砍了我两刀背,停下来,他半边脸淌血,他不管,只是这么问我,谁的,告诉我是谁的,我这就去砍死他。我爸能做到的。初中时有个男生写条子给我,他找到男生家里,砸烂人家一橱柜的碗。哎,你问啊,问我,谁的呢?她提示,对他的木讷有点不耐烦。

谁的呢?他发现,问和不问,确实不一样。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问询,还是产生了某种介入感。他甚至也瞪起眼睛来,专心了。

问题就是,我也不知道哇,没看清,也不敢看。那时我在市里读幼师,暑假回老家,出了车站搭一辆摩托,他一下子把我拉到一个废桥下……只记得那人很胖,满身汗馊味。我理理裙子就急忙忙回家了。绝不能让我爸晓得,他绝对不能接受的,我太可怜他了。就是没料到,后来肚子会大。

她停下来,像是等他问点什么。他沉默着。她也没有说话。

隔了片刻,她嘻嘻一笑。我爸一走,我倒彻底解放了。不用再遮了,放开肚皮吃东西了,也不用去幼师上学了。我连家门都不用出了。四个月后,我半夜起来解大便,没有大便,倒解出个肉孩子。

他脑子里盘算,要问什么?这里应当问什么?他是有几分关切的,但更多的是茫然,茫然于她并没有表现出痛苦。要是别的女客,这个时候该用完三包纸巾了。

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突然又拿出购物清单补充。你这里筷子、案板都太旧了,我要换上新的。哎呀,我差点儿忘了写上花瓶,高的买一个,矮的买两个,插花插草插叶子都成。你发现没有,花瓶真的很奇怪,随便掐点东西放进去,接上清水,放在那里看看,怪舒服的。

他心里下着判断,看吧,她还在意这些调调,此地实在不宜于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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