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之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6 06:06:51

点击下载

作者:(日) 折口信夫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死者之书

死者之书试读:

第一幕

他缓缓地从睡梦中醒来,只记得一睁开眼就沉浸在一片漆黑寒冷的深夜里。

滴答、滴答、滴答。耳边传来的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吧。在仿佛能滴水成冰的黑暗中,睫毛缓缓地自然张开。膝盖和手肘被埋着的感觉慢慢地复苏,那响声传入他的脑中——全身僵硬的肌肉发出微微的声响,生出阵阵痉挛,一直传到手心和脚心。

接着是更深的夜。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环视四周,头顶是威严的黑色磐石,身下冻成冰块的石板,手臂两侧是垂落而下的荒石岩壁。滴答、滴答,露水落在岩石上。

时过境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仿佛熟睡了很久,却一直做着浅浅的梦。那恍惚的记忆仿佛与现实相连,历历在目。“啊,耳面刀自。”

这句话让他的记忆复苏、回荡,变得更加清晰。“耳面刀自。我仍然……思念着你。我不是昨天才来到这里,也不是前天或大前天才酣睡于此。我在此长眠已久。可我一直思念着你啊。耳面刀自。在来到这里之前……在这里沉睡时也是……自那时起,一直到此刻醒来,我都在一心一意地思念着你。”

像是古老祖先流传下来的那样,他受到在世时的习惯驱使,突然试图重新站起身来,却感到筋骨断裂似的疼痛,又像是筋络扭伤后的剧痛……既然如此,他只好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周围是宛若黑色珠粒般的暗夜。他雪白的身体被嵌在巨大的黑玉石壁上,显得那样庄重,然而双手却随意地伸着。那是关于耳面刀自的记忆,是唯独由她深深凝结成的回忆。它渐渐蔓延开来,将记忆中林林总总的往事,联成一个个细小的思绪的纽带。就这样,清晰的思绪又一次在他早已枯死的体内生根发芽。“耳面刀自。虽只见过你一次,仅仅一瞥,然而你的一眸一笑却响彻这岁月的长河。到我这里来吧。耳面刀自。”

一种类似反省的情感,从记忆的深处涌上他的心头。“我,现在的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那么,这里又是哪里?更重要的是,我到底是谁?这些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对,等等。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时候,我好像听到了鸭子的叫声。我被带出译语田的家,去了磐余池。堤上远远地围着许多人。茂盛的荻草原、低矮的灌木丛中,伸出了一个个脑袋。人们像是在大声地呼喊着什么。

那喊声里全是敬爱,里头还带着哭腔。虽然如此,我心里却十分平静,如同池水一般。那是在秋天吧。我清楚地听到了浮在水面上的鸭子的叫声。现在想来——等等,好像是我一见钟情的女人的哭声——哦,那是耳面刀自。那一瞬间,我感到整个身体仿佛突然与自己的心紧紧地连结到了一起,同时又觉得好像回到了那宽广愉快的人世间。然而,这短暂的思绪过后……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土壤,花朵和树木也褪去了颜色——世界已经变成我所不知的样子——我连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啊,此时此刻,我连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他的脚踝、膝盖窝儿、腰关节、脖颈、太阳穴、后脑勺,都一齐跟着渐渐凸起的卤门蠕动。偶然间,原本僵硬的膝盖也自然而然地弯曲起来。然而,周围依旧是永恒不变的——黑暗。“对了,居住在伊势国的尊贵巫女——我的姐姐,那个人想来唤醒我。

姐姐,我在这里。但您是侍奉尊贵神明的人,不能触碰我的身体。您就站在那里。一直在那里止步不前——啊,我已经死了。真的死了,是被杀死的——我竟然忘记了。对了,这里是我的坟墓啊。

不能打开,那里是不能打开的。请不要掘开墓道的门……停下!不停下来吗?愚蠢的姐姐。

什么嘛,原来谁也没来。啊,那就好。我的身体被太阳暴晒着,眼看就要腐烂。但是太奇怪了。这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撬开东西的声音也是过去的事了。姐姐叩着墓道的门户在说话,我也以为是现在的事,但其实是过去的事。

我知道的,那是我来到此地之后不久发生的事。因为还在十月里,鸭子在鸣叫。我也如同那被扭断脖子的鸭子,什么也不知道了。对了——我的姐姐好像在坟墓的门前为我哭泣,还为我唱了歌。我听到她唱,‘想摘下岩石上生长的马醉木的花儿’,这才意识到冬日已过,时值初春。那时候我的尸骸也已消融渐半。她还唱道,‘……只想请你观赏,你已不在这世间。’听到这里,我清楚地感到自己已不在人世……那时候,要是像现在这样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身体,就会惊讶地发现,我被和服包裹的躯体已经变得干瘪了——”

他伸出双臂,一只手伸向那漆黑的夜,另一只就那么在岩石上摸索着。“还活在这世间的我啊,从明天开始,将怀着思念的心情,眺望二上山回忆弟弟。”“我听到姐姐唱给我的挽歌,她没有停下,又为我唱了一首。从歌声中得知,我的坟墓原来在二上山上。

真是个好姐姐啊。但是,在她的歌声结束之后,我又失去了知觉。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感觉像是过了许久的样子。伊势的巫女,我那高贵的姐姐来访,仿佛将我从浅浅的睡梦中唤醒。与之相比,现在的感觉更像是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是那个声音,过去的声音——

它宛如近在眼前,唾手可得。镇静——要镇静。不然我的思绪又将变得混乱不堪。我的过去渐渐清晰起来。不过等等……虽然如此,在这里的我到底是谁呢?是谁的孩子呢?是谁的丈夫呢?这些我还是想不起来。”

他用双手从脖颈周围摸到胸部,从腰一直摸到膝盖。然后就像个活人似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糟糕,我的和服已变得朽烂不堪。裤子也化为尘土飞散。这该如何是好,我居然不着一物地躺在这里。”

像是青筋暴起一样,血液仿佛依旧在这人的身体里四处流淌。他用手肘支着,在黑暗中抬起了上半身。“好冷啊。到底要我怎么样?尊贵的母后,您要是说是我做错了,我向您道歉。请拿给我和服、和服。我的身体已在地上冻得僵硬。”

他发出了声音,但那声音又不像人的声音,很快便消逝了。含糊不清的字句持续了很久很久。“母后,给我。我的和服不见了。我好想变成刚出生光着身子的小婴孩。其实我就是个小婴孩吧。有谁会知道我在床上如此狼狈地乱爬呢?谁又能看到我慌乱地舞动着四肢的样子呢?”

正如他呻吟着所说,他的尸骸宛如撒娇的小婴孩,反复地做着蹬腿蹬脚的动作。阴暗无光的墓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形成了一层透明轻薄的冰膜,恍惚间能看出它的轮廓。好似月光的微弱亮光,不知从哪里射了进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啊——连大刀都锈成这样了……”

第二幕

月光依旧朗照。山峰高耸,只有很小的一片能笼罩在月光里。山谷里闪耀着盈盈月光,余光又跃回空中,连不起眼的角落都被映得闪闪发亮。

脚下是连绵的山脉。黑黝黝的山脉蜿蜒曲折,重峦叠嶂。山峰忽隐忽现,都是深夜中忽然出现的霞光所致。它也给这清冷的月夜带来了几分暖意。

广阔的群山尽头,是那闪烁着白色砂砾的河滩。目光继续向下,是闪闪发光、宽广如带的石川。南北走向绵长闪亮的山脊线,突然在北端变得平坦,那里应该是凡河内的村落吧。它与刚出山谷的坚盐川——就是大和川——汇合,向彼方流去。从那儿流向西北方的,并列成排、微波粼粼的那几片水面,就是日下江、永濑江、难波江之类的河面吧。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将近鸡鸣,远山仿佛被露水浸湿,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山谷中如雪般闪烁的亮光,是下面的山田谷中迟开的山樱。

一条笔直的小路从二上山的男神山和女神山之间急降而下。这是从难波通往飞鸟之都的古栈道,因此白天不时会有人经过。道路宽阔、亮堂,连晚上都能看到繁茂的百草。这就是当麻路。下了一个坡,本以为又有个大坡,没想到了中途,反而变得渐渐平坦起来。一片树梢尖尖的柏树林。过了半个世纪,那树梢依旧整整齐齐。树荫下连月光也显得微弱,这是个依着斜坡建成的半圆形坟包。月光一刻不停地照着,群山已沉沉地睡去。“来吧、来吧、来吧。”

没准刚才就能听见这声音。可能是耳朵已经习惯了周围的寂寥,没有试图聆听新的声音吧。所以也没有觉得这声音很奇怪。“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确实是人的声音。鸟儿夜晚的叫声会明显变个韵律。声音戛然而止,寂静徒增,余寒料峭。连着此山,在南边层峦叠叠的是葛城的山峰。伏越、节罗、小巨势,山峰逐级升高,仿佛要冲向高空。它们与二上山和这墓地一道,矗立在黑夜里。

能看到有人影,从当麻路上往这里过来。两个、三个、五个……八个九个,一共九个人影。九个人一口气下了陡坡,一齐向河内路飞奔而来。

与其说是九个人,不如说是九位神仙。他们穿着白色和服,梳着白色发髻,手持高过头顶的手杖,一身旅人装扮。他们来到平坦的空地,站在树林前。“来吧、来吧、来吧。”

分不清出自哪个人的口中,他们一齐发出叫喊。山谷的回声像是受惊一般,慌乱地附和着。不过,山很快便从一时的骚动回归至原有的寂静。“来吧、来吧。请您出来吧。藤原南家小姐的灵魂。

您不应该迷失在这深山老林。快回到您原来的身体里吧。来吧、来吧。

我们现在可是在山中四处寻找您的灵魂啊。来吧、来吧、来吧。”

这九个拄着拐杖的人,心神俨然已成仙。他们将手杖放在地上,解开发带。那发带不过是纯白的布。他们将白布理成最长的样子,一同面向墓地挥动起来。“来吧、来吧、来吧。”

反复地做着这样的动作,自然的压抑感,与渴望休息的疲惫身躯,使得九个神仙的心神重又回到了人的心境。很快他们又将白布作为发带卷在头上,拿起手杖,恢复成旅人的模样。“喂,这寂寞的工作就到此为止吧。”“哦。”

八个声音回应道。他们仿佛受过训练一般,忽然一齐坐在草地上,再次放平手杖。“如此一来,在大和地区与河内的边界处寻找灵魂的旅程就也算结束了。现在小姐的灵魂想必已经重返其体内,人已活蹦乱跳了。”“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我怎么知道。对于大和人来说是大和的国度,对于河内人来说是河内的大关。是二上山的当麻路的关口——”

另一位长老模样的人,继续解释下去。“在四五十年以前,大家只叫这里做‘关’,没有任何地名的标志。听说这里与近江的滋贺宫有很深的渊源。就是曾经住在大和地区,矶城的译语田官邸的那一位。在池上的河堤死于非命的那一位,他的尸骸被作为罪人出殡。根据天若日子神的古老传说,因为被认为是灾难的源头,他的尸骸就直接被搬到这里埋葬。”

这时一个更为沙哑的年老的声音继续说道。“那时的命令上说:罪人呀,我的孩子呀,用你那颗已经铸成的凶暴的心,来提防和镇压有比你还要恶毒的人来到大和地区吧。

确实,那时候我们还正值壮年呢,现在想来已经是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又一个人用商量的口吻插话道。“是啊。那个时候我也被雇来建墓地。后来又被招去重修当麻路。我对这块墓地的事情了如指掌。当时还是树苗的松柏,现在已成林了。真是可怕呀。这个坟包里的鬼魂还附到过从河内安宿部前来担石头的男人身上。”

这九个人完全回到了现世平民百姓的心思。他们在山上闲聊过去的事,竟也忘记身处于寂寞当中。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在他们心中依旧历历在目。“就到此结束吧。回去吧。”“好吧,好吧。”

说着大家又解开发带,舍去手杖,变成了白衣修道者的样子。“所以,大家都知道了,这块墓地历史渊源深厚,而且还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我们再去试着招一次魂吧?”

听了年长修道者的话语,修道者们决定开始新一轮的招魂。“来吧、来吧、来吧。

哦、哦……”

起初大家都怀疑是自己人中的一个发出的奇异声音,然而渐渐觉得越来越怪,不禁升起恐惧之心。于是又试着叫了一遍。“来吧、来吧、来吧。”

这时,从墓穴的深处,一个冰冷刺骨且仿佛刚刚苏醒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附和道。“哦、哦。”

九个人原本向着一处的心思,瞬间涣散开来。身体如同山峰中飘散的白云,朝着山田谷、竹内谷、大阪、以及当麻路的方向消失。

唯有那声音,一直响彻重重群山与谷涧。“哦、哦……”

第三幕

万法藏书院的北侧山阴处,有一座古老的小僧房。之所以说其古老,是因为村民都这么觉得。若年久失修便修一修,这僧房里从没有人居住,倒是有尊孔雀明王像栖居一角。偶尔会有当麻的村民说,这就是山田寺。

据这样说的人讲,万法藏院是在山田寺荒废之后,接到了飞鸟皇宫的命令而建造的。也有人说是宫中一位尊贵的皇子要出家,就将他之前的土地腾出来,修建成了现在的大寺庙。当时为了保留山田寺的原貌,将已经腐朽的大堂转移到了寺庙的四周以及北侧一角,缩小其规模建成了现在的僧房。

如此说来,在吉野和葛城等地,在林间的修行僧之间还流传着山田寺曾是役君小角创立山林佛教时最初的落脚点的传言。不管怎么说,万法藏院的大寺庙烧毁后的百年间,在离这荒野道场如此近的地方,竟然存有如此古老的建筑物,着实令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夜更深了。山谷里激流的声音渐渐地高昂起来。那是从二上山的两峰之间流下的溪水。

僧房内也暗了下来。这里的百姓很少烧炉火,人们在漆黑的夜里起居。不过因为这里供奉着本尊菩萨,为了在佛祖面前守夜,也就点起了献灯。

孔雀明王的身影,在隐约的灯光下忽隐忽现。

南家小姐仿佛忘记了入睡,坐了起来。

照万法藏寺的大和尚们的想法,考虑到横佩家人焦灼的心情,首先得派人去奈良。其次,小姐犯了女子不得入境的忌讳,深入这佛家禁地之中,自己也不能不去赎罪。这是才落成不久的净土,本寺院的和尚们感到惊慌,也是人之常情。这可不是轻易施舍财物便能了结的事,得在寺庙的周边长期斋戒。因此,今天中午便紧急向奈良派遣使者,将小姐的身影出现在寺中的原委悉数禀告。

与此同时,还是暂时将她安置在这座僧房中。即便是京都的家人前来迎接,也还是要为越界触犯禁忌,而在此多留些日子来赎罪。

床虽然低矮,却能休息。不过,天花板倒是如天般高,屋顶用萱草铺盖,从风吹破的地方能看到隐隐露出的星星。刚听到风呼啸而过,便一齐从高处的缝隙中吹了进来。零星落下的应该是煤渣吧。明王面前的献灯,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被那灯光照亮的,不仅是破旧凄凉的房间,还有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给小姐的双层粗草席的坐席。而与其相对,在遥远的墙壁一隅,能看到一位径直坐在冰冷地板上的老妪的身影。

与其说是墙壁,不如说是屏风。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竖席,横一张竖一张,凌乱地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为挡风而设。老妪像是贴在了屏风上一样,一声不发地静坐着。

贵族出身的小姐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终日不语也不觉寂寞难耐。因而在这山阴深处的屋中,也不曾叹一口气。白天被送到这里时,她是知道有位老妪随行而来的。不过因为长时间的寂静无声,渐渐也忘记了旁人的存在。在突然变亮的献灯的灯光下,她瞟了一眼那老妪的身形和面容。不知怎的,感觉似曾相识。不过就算是小姐,也会思念人。昨晚离家后连一个女人也没见过,现在觉得坐在那儿的老妪像是什么过去熟识之人,也并非没有道理。可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并不是仅源于亲切感。“小姐。”

打破缄默的反而是那寂寥的、干涩的嗓音。“您应该不知道,但是会愿意听一听吧?自您出生前发生的事情,我这个老婆子还是知道一些的。”

老妪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小姐也渐渐想起为何对这个老妪倍感亲切。原来在藤原南家中,也经常有与她年龄相仿的老妪出入。记得有一位老宫女,名叫中臣志斐——她无论何时都能冒冒失失地闯进小姐们居住的闺房,肆无忌惮地讲故事。这位老妪的神情与她相似,且更为甚之。那位志斐老宫女身为藤氏的语部的一员,也是这个当麻村的村民,当麻真人的“氏族的语部”的遗族之一。“藤原家现在分成了四脉。但在大织冠时代还没到这个程度。在淡海公的时代,藤原家也还是独支独脉的大家族。但是在那个时候,藤原家和中臣家已经分成两支。中臣氏族的族人在藤原的村落得以繁荣,因此开始以“藤原”作为家名。

藤原氏族的后人投身于政治,中臣氏族的后人则多侍奉神明。各自差别虽然非常明显,但代代崇尚守护神社。但是,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过去。您听说过藤原的先祖,中臣氏族名叫天押云根的守护神的事情吗?

中臣家现在侍奉的是奈良皇宫的天子,在那之前是藤原宫内的天子,再之前是飞鸟皇宫的天子。守护着大和民族的国度里视迁都、定都为儿戏的代代天子们。这就是中臣家长久以来历代所背负的使命。小姐您是否听说过呢?那些遥远的先祖的往事。还请您仔细听了。关于中臣、藤原的先祖押云根命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为了寻找给天子做饭、制酒用的水,他踏遍了大和国的角角落落。

可那时,这个国家的水又涩又臭,浑浊无比,完全无法用来给天子食用。即使想祈求高天的天照大神明示,可大和国处于地势低洼处,群山还是远在天边。将大和之国四面环绕的青葱翠柏之山,便是这二上山。他祈祷眼前能升起一条通往空中的云梯。就在此时,遵照着高天的天照大神的指示,中臣的先祖押云根命在这二上山上找到了八处天上水的泉眼。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历代中臣氏族的人都是自己到这座山里来打给天子饮用的热水。不知道您有听说过吗?”

她又讲起了当麻真人氏族的传说。原本将与中臣氏族的使命有关的故事娓娓道来的老妪,突然缄口不言。入耳的,是外面浅滩上水流汹涌的声音。或许中臣、藤原的先祖将从山上求来的天八井的泉水都收集起来,使其顺势流下,拍打在岩石上,所以形成了高涨的激流吧。面对着水流的方向,南家小姐合起双掌礼拜。

但是等到她转身看到在昏暗的房间中老妪向她逼近的身影时,突然有种糅合着难以名状的恐惧和被催促的急躁的感觉。志斐老妪当时一本正经地讲故事时的神情,也出现在了这个老妇人脸上。现在这个当麻村语部的老妪好像被精怪附体一般,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

第四幕

“我登上,穿入云霄的二上山,见飞鸟都隐于故乡的神山,万家灯火,庭院深深。那家眷层层的院落,是藤原的朝臣的家。在远处我所看到的,在高处我所等待的,那位女子会出现吗。侧耳倾听能听到吗。骑着青马的耳面刀自。盼是刀自。盼是她的妹妹。从她腹中出生的孩子啊,尚未婚配的孩子啊,只消一人,来与我成婚吧。高耸入云的二上山,在其山南,树木繁茂。像马醉木般美丽的女子啊,让我抓到你吧,绊倒在这马醉木的茎杆之下吧。我是多么思念你啊,藤原家的姑娘。”

老妪唱完之后,喘了一口粗气,有些精疲力竭。一时之间,女郎的耳中只听到山谷中传来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还有浅滩潺潺流水的响声。

老妪又重新坐好,用郑重的口吻继续念诵起来。“大津皇子是在飞鸟皇宫侍奉于天子左右的贵人。后又成为乐浪大津宫的人,在汉学方面造诣颇深。听说在我国第一个写汉诗的人,不是大友皇子就是这位大人。

离开了近江都,飞鸟都又重返盛世。那时他一个接一个地犯下错误。关于他企图谋反、威胁天子的谣言四起。

持统天皇勃然大怒,最后把他逼到池上的河堤,对其讨伐。

大津皇子临死之际,深深迷恋一人。此女名叫耳面刀自,是大织冠的小姐。她对他说不上抱有思慕之情。这位姑娘离开大津宫之后,只是被召回到飞鸟都,一直过着寂寥的生活。听闻同样留恋大津宫的那位大人,最后被处死在磐余湖边的草地上,她不禁恋恋不舍,想去看上一眼。她从藤原走到了池边,想要从堆得高高的柴火堆中,偷偷看大津皇子一眼就回去。而那轻轻的一瞥,停留在了大津皇子临死之际的眼中。她这最后一眼,成了他留于此世的执着心。‘磐余池畔鸭,切切频嘶鸣。此景今朝尽,云中绝影踪。’

这意外的留恋汇成了诗歌,通过我们当麻的语部的传说流传了下去。

这位叫做耳面刀自的小姐,是淡海公的妹妹,论起辈分,是小姐的祖父南家太政大臣的叔母。

人类所谓的执着心,真是令人感到恐怖啊。

当时有圣旨要让这具亡骸守护大和国,他便被埋在了这座山上,从河内去往当麻路的路旁。他说,死后已对这世上不留有任何恶念,心中畅快清爽,但唯独只存有那一念。他身处冥界,眼中却仿佛能看到在藤原四族当中最美丽的女子——耳面刀自。正值青春年华,尚未觅得夫婿的小姐啊,您究竟是为何会被这股力量吸引,来到当麻这个地方呢?

在当麻路上建造这墓地时,听说附身于搬运石头的年轻人的鬼魂曾唱过那首长歌。”

当麻语部的老妪,或许是想象着南家小姐惴惴不安的样子,讲述了这个故事吧。

本就夜深人静,地方又正合适。老妪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虽然可以说她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但在这语部老妪的心里,其实暗藏着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扭曲的恶意。对长期寂寞地坚守着神职的人来说,这么做也能给予她一种优越感。

出身于贵族的小姐,没有人教她要怀疑别人说的话。再加上这是语部讲的故事,就更是不能不信,就连每个词语的细微之处,都听上去那么的真实。

如此说来,一定是因为故人前世未了的因缘,才将自己引致于此地。即便如此,那最后看见的模样——那佛祖模样的面容,实难令人联想到那位大津皇子。春秋二分时,日落之时,那光辉灿烂的云中,他的容颜清晰可见,根本不觉得他是日本国人。不过,在自己不曾相识的这个国家的男人之中,也许真有如此英俊之人吧。金色的鬓发浓密地垂落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是他白皙美丽的肩膀。他丰满的面容上,鼻梁高高隆起,眉清目秀。他仿佛沉浸在梦中似的,垂着双眼。右手举到胸前,他垂在腋下的左手,能看见是只厚实的手掌……啊,那云上的红唇,笑容仿佛带着馥郁芬芳……那张脸。

在侍奉天子的人里,真的有那样的人存在吗?家父或是兄长会与世间的男人们私下议论那些特别漂亮的姑娘们,我这样做岂不是与他们一样了……

在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地位尊贵的女性不能与身份低下的人说话。不仅如此,贵族中通用的言辞,一般来说,身份低微的人也是听不懂的。不过,这位讲古代故事的老妪却像是懂贵族的话。小姐害羞地问道:“那边的人,我有个问题。你要是能听懂我说的话,就请回答吧。

你说的那位在飞鸟皇宫侍奉天子的人,好像是那时的罪人吧。那为何出现在我面前时,却看上去神秘且尊贵呢。”

在欲言又止的这么几句话里,老妪大体捕捉到了小姐内心的波澜。屋内原本幽暗的灯光,被此时东方已微微生出的鱼肚白的光亮所取代。屋里的物品渐渐现出其朦胧的轮廓。“请听我给您解释。在神明的时代,有一位叫天若日子的神灵。这个天若日子,就是叛逆诸天神的有罪之神。听说他降生为人后,也经常偷偷潜入众贵族姑娘的闺房。今天我们常说的‘天若神子’,就是这位神灵。

天若日子的故事在传奇故事中,野史传说中都有所提及。您应该听说过吧。”

老妪停顿了一会儿,紧接着发出的声音与其年龄和相貌极为不符,听上去愈发地活泼起来。“留下那首辞世诗,对飞鸟皇宫抱着一份执着的人,与骚扰代代藤原家小姐的天若日子,那个面容清秀,声音、心灵都充满魅力的天若日子,正是同一个人。

这是我对您的提醒吧。故事就先到这里告一段落吧。”

老妪像是一块石头似的纹丝不动地坐着。即便是幽冷的夜晚,到了晨光朗照的时刻,也能多几分温暖。

万法藏院依山而建,坐落在距离村落很远的地方。虽听不见清晨的鸡鸣,但已初闻那离巢的鸟儿在近山树林里展翅的声音。

第五幕

“我活过来了。”

昏暗的空间里闪烁着些许光亮。然而那光亮好像藏黑色的烟霭,薄雾叆叇。

全都是岩石。墙壁、地板、房梁,都是岩石。连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岩石。

屋顶即是墙壁,墙壁即是地板,全是岩石——再怎么摸,摸到的也只有岩石。把手伸出去,手掌碰到的是更坚硬的岩石。把脚伸出去,感觉到的也只有更宽阔的岩石表面。

那射进来的微弱的光芒,仿佛全部被黑黝黝的岩石吸走了似的,在洞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能感到空气在微微波动,像那人试探着前行。“我想起来了。我到底是谁——我知道了!

我,我啊。曾经侍奉于大津皇宫,后又被召回飞鸟皇宫的我啊。滋贺津彦,那就是我啊。”

如同在回应那喜悦的激情一般,岩洞中所有突起的棱角都发出咆哮的回音。那人站了起来。是一棵树。然而,这光线却不足以看清他的身体。他也没有能被照出的完整肉身。

不过是一棵枯萎的树,矗立在岩石的屋宇之中。“我的名字无人提起,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很久过去了,连我自己都想不起了。我那令人可悯的名字啊。对了,一定还是有人能把它传下去吧。那个讲故事的语部应该可以吧。为何我心中如此孤单?一阵阵空虚感隐隐刺痛我的心。

没有食邑,没有臣民,没有人供奉我。对,一定是这样。所以我才感到不满足,心像被开了个大洞似的。我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被拥有肉身的生者遗忘。毫无怜悯之心的母后啊。她见死不救,任由我的妻子为我殉葬。我的妻子生的孩子,粟津子,作为罪人之子,不知被带到了何处。也许作了深山老林中野兽的食粮吧。我可怜的妻子啊,可怜的儿子啊。

然而,这诸事于我皆虚妄。无人传扬我的名字。由生到死,与天下苍生无异。我不愿成为在世间留不下任何痕迹的草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

无情的母后啊。即使我想恳求您,说不定您也不在这世上了吧。

可恶啊——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想看一看这世间的样子。

但是,我的耳朵能听见,可眼睛却看不到。我的耳朵已经无法辨别世间的只言片语了。在黑暗中一直紧闭的双眼啊,再睁大一次吧,把这世间的景象呈现给我吧……哪怕是鼹鼠的眼睛,也借给我用用吧。”

一切重归寂静。刚才那自言自语的声音,也许只有那人自己才能听到吧。与此同时,丑刻时分,随着月亮出现在静谧的山顶上,突然有声响传来。似乎连月亮在空中行进的声音都能听到。四方的群山上,树叶首先无声地晃动起来。紧接着,那遥远的山谷里,小溪流动,呈现出一片白色。在那更远的地方,大和国内的某个地方,响起了清晨最早的鸡鸣。

已到了破晓时分。现在,村里的男人们已经从女人家中的闺房里溜出来,悄悄地回去了吧。月亮虽已西沉,夜色却依旧很浓。村民们、宫人们不慌不忙地起身,在这清晨两点迎来早晨的生活。他们短暂地醒来,之后又倚着寝具,进入新一个梦乡。

山风频频吹来,枝叶相撞的窸窣之声不绝于耳。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山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静寂。只是像一切笼罩在幽暗中,似是蒙上了层阴影,变得朦胧。

岩洞寂静幽暗,寒气逼人。

滴答,滴答。泉水从岩面的纹理上滴落下来。“耳面刀自。我自己没有子嗣。我的孩子已死。我在这繁华的世间,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给我生个孩子吧,我的孩子,一个能把我的名字传下去的孩子——”

在那岩石之上,依旧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地横躺。在那一丝不挂的尸骨上,唯有他的感官依旧敏锐。

在那不知反省的尸骸上,有充当心脏的东西,可那不是心。

耳面刀自的名字,不止是个单纯的记忆,一定还有着更深刻的意义。即使连自己也忘记了,她的名字却仿佛沁入骨血,牢牢地刻在他残缺的心中。

万法藏院内清晨的钟声响起。那钟声仿佛能抚慰在曙光中躁动不安的心灵。已泛起鱼肚白的东边,又复归于黎明时分的昏暗沉寂。

这个清晨很安静,连一株小草的摇曳声都能入耳,南家的小姐怕自己惊扰了这份清净,一动不动地坐着。

比夜晚更加昏暗的僧房中,连明王像的所在都看不清。

不知从哪座山吹来的晨风,把供灯给吹灭了。当麻的语部老婆婆,还蹲坐在一层薄暗里吧。小姐又忘记了这位老婆婆的存在。

就在刚才,传来了阵阵敲打门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又是几下。声音一次比一次激烈。门锁仿佛要被敲断,正在那声音愈发有力之时,恰好鸡鸣响起。敲门的人也一下子消失了。

到了现在这个世道,从语部口中已听不到新的故事。但为了这位顽固的当麻氏语部老妪,我们再讲一遍去年以来的故事也无妨吧。其实,这件事还得从昨日说起。

第六幕

进入山门中,忽闻似林间松籁之声,呼呼作响。

相距一村之远,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佛堂伽蓝——到那儿为止,这一路全是沙地。

宽叶尚还青翠,散落在白色的地面上的,是朴树。

高高耸立在寺庙正后方的山峰是二上山。在它的正下方,如涅槃佛般横卧在那里的,是麻吕子山。那山顶看上去,像恰巧骑在寺庙的屋檐上似的。眼前的景象,她一介女子本无由知晓。然而这聪敏的旅人心中却觉确凿无疑,她曾有过似曾相识的朦胧经历。有那么一会儿,她抬头仰望那绿葱葱的山色。而后,她又把目光投向那座涂着红漆、闪闪发光的建筑上。

就在四五天之前,这里刚刚举行了寺庙的落成法事。那天喜庆热闹的动静,就连山下的村民们都能感受得到。

万法藏院那纤细的供灯,在荒草深处、山风肆虐中微弱地摇摆不定。曾经看惯了它的村民们,面对这幸福的变化,怕是会目瞪口呆吧。虽在这村中留有宅院,但已在奈良定居几代的贵族的家主,这一天好像也回来了。这是被天竺之狐所迷惑了吗?还是被这座葛城郡中从古代残留下来的幻术师的法术所迷惑呢?这无比庄严的建筑,却不知为何,引得人阵阵反感;甚至侍者之中,都有人敲打梁柱,将回廊踩得咯吱作响。

几年前的初春,一阵野火燃起,唯一一栋种植着萱草的北屋被烧得无影无踪。然而,就算这种小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也再没有人记得那里曾是一片福田宝地,也再没有人记得建庙的一代人。那些个啊,都是遥远的过去了。

以前,村里初通人事的孩子们,对这寺庙的名字生了疑问。因为它位于当麻村,人们却称它为山田寺。它从山后河内地区国安宿部郡的山田谷迁至此地已过了两百年,已然变为一个门可罗雀的道场。别看它现在这样,作为俱舍宗的寺庙,倒也曾经繁荣过一段时日。

飞鸟时代的一位地位甚高的贵人,因曾梦见此寺的圣像,便派人扩建寺庙,招募僧侣。然而就在院内的地基逐渐成形之时,这位年纪尚轻的贵人突然辞世。也许是此地的风水之相,招来了“吾子”之身吧。于是有人便下令,将贵人的墓建在村里。听说就这座墓就建在麻吕子山上。所谓“吾子”,是只能用来称呼尊贵的皇族的词语,有“我的儿子”的意思。说起来,正因为这个词语引来了一段因缘,后来又发生了有人想把贵人埋葬在那座山上的事。

不过,即便有这样的传说,也不过是从这村庄的语部老婆婆口中传下来的古老传说。不过百年时间,可以说并非是多久之前。但因这里的生活与文字无缘,便觉得如同太古时代一般,成了久远的过去。

一位在旅途中的年轻女子,身穿着印染过的、落落大方的和服。草帽浅浅的檐儿上挂着深蓝色的布条,几乎快要遮过她的后颈。

仲春时分,雨过天晴,是一个清爽的早晨。高原上的寺庙有意建在距离民居较远的地方。有上百位僧在庙中起居。不过因疲于连续多日的祭祀盛宴,直到日上三竿都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那位女子一心朝着太阳,将闪闪发光的伽蓝寺的周边走了个遍。在寺庙的南侧,从墓山山脚起一直向东,那延绵的山脊的尽头是一道大门。西塔和东塔,分别建在山腹和山的东侧。旅人沿着蜿蜒曲折的丘陵小路攀登而上,来到了东塔的脚下。雨后水汽笼罩着大和田野,天空清澈,真是白日的灿烂景象。右下方紧密排布的丘陵被称为片岡。葛城川向北流去,在其间若隐若现。远处那座位于平原正中央、形状仿佛倒扣的斗笠的小山,是耳无之山。其右那座高耸入云、丛林环绕的,是亩旁山。再往远处,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水面,不是埴安池吗?它东边那座平坦低矮的山峰,听说是香具山。那女性旅人的目光,追寻着一个个山峦的景色。她想着,这就是天香具山啊。在这山脚下,是养育过年轻时的父母的家乡,是叔叔、婶婶和族人们来来往往的——藤原家的村落。

即使知道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她还是忍不住想踮起脚尖向远处遥望。

香具山南麓下闪闪发光的瓦舍,想必定是大官大寺。比它再往南,山脊间云雾弥漫的地方,应该是飞鸟时代的村落吧。祖上世世代代都曾在那里生活过吧。生为这片土地的女子,身处以足不出户为美德的时代,从未踏上过父母的家乡、祖先的故土。她想用自己的双脚,走遍这烟霭朦胧的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那位女子就是这么想的。然而此时此刻比什么都要紧的是,这位贵族小姐——她昨日傍晚时分离开奈良的家,一直步行到了这里。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离家的时候,那念头有一瞬间掠过她的内心——父亲要是听闻此事该如何作答;不过随即就不把这事挂在心上了。乳母该慌慌张张地出来寻找自己了吧。她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想想反而只觉得可笑。

高耸的群山岿然挺立,平顺的原野蜿蜒其中。看到这番景象,还有何忧愁可言?这位身世显贵的千金小姐随即转过身来,抬头向那倾斜的山峰望去。

二上山。啊,她仰望这座山峰,内心莫名骚动不已。——这与她刚才眺望藤原、飞鸟时代的村落及群山时内心的那份悸动完全不同。旅途中的小姐,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群山。如此一来,她便能将这份宁静美好的喜悦之情深深地烙印在心里。过去的人们不懂得如何准确地表现出来。不过说起来——在平原的村落感受到的喜悦,仿佛属于过去的人生;而眺望此山时的叹为观止,仿佛预示着对来生的雀跃和畅想。

山上的古塔还被厚厚的栅栏围着,禁止出入。然而,从不被教导拘泥于规矩的千金小姐,不知何时,发现自己已经跨过了古塔周围的第一重栏杆。很快,她又慢慢沉浸在这群山之中。她的眼睛仿佛都被吸了进去。这也是她第一次反反复复地感受到,自己与群山之间,有着深厚的羁绊。

她家位于奈良东城的右京三条第七坊。祖父武智麻吕在这里过世后,父亲便移往他处,已经过了不少年月。正值壮年的父亲有“横佩大将军”之称,即便是佩一把大刀,也会精心捯饬一番。他能想出些好点子,比如把一般人都竖着佩带的大刀斜挎在腰上。奈良的新都城居民——尚未对官吏应当有的奢华服装产生兴趣的时候,她年轻的父亲便已对近代的时装有了独特的看法。但在面对来家中做客的老一批留学生,或是向刚刚归顺日本的僧侣们讨教,亦或是评价张文成等人新作的小说的时候,他的态度都是完全相反。

他是那样开朗豁达,拥有着大和之魂,随遇而安,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学识出众的族人超了过去。他就是小姐的叔父——丰成紧随其后的弟弟,仲麻吕。她的父亲现也住在筑紫。至少小姐她们一直这么认为。家里的大半人都作为太宰帅华丽生活的装饰品,被带去了那里。朝廷赐下的仆人、护卫,也作为能显示大贵族之家门第高低的摆设,被奢侈地打扮起来,跟随去了任地。所以,在奈良的家中,这一年中嫩芽抽绿的夏日,就显得格外的冷清了。

静悄悄的大宅子里,经常连一点声响都没有。这家中也遵循世上的规矩,女子的闺房都被安排在阳光背阴的北屋。在西侧有一扇很小的格窗,把它向上拉起,能形成一盏方三尺左右的窗户。然而其内侧不论春夏秋冬,都会垂下竹帘。如此一来,就可以防止开窗的时候,有人从外面窥视。

宅院外屋檐下的空地,宽敞明亮,那里是大厨房,烧水备膳之类的地方,都离下人的住处很近。被称作是庭院的野菜地以及小小的果树园,是从闺房的窗户能看到的唯一的景色了。

从武智麻吕在世时起,世间就习惯称这个宅院为南家。到了现在,因为仲麻吕的势力增强,不知怎的,它的旧称从人们口中淡去,渐渐地被新的名字所取代。因为一下子占了三条七坊的大宅院,每个院子都看上去像个一字型,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称之为横佩大院。

从太宰府已很久未有音讯传来,原来她的父亲不知何时搬到了与京城极近的难波的帅府,在那儿处理远在筑紫的政事。她的父亲派来族人,给留在家中的家眷们——特别是给小姐——捎来了整整一车的土产。

在山城的狭窄的平原上代代迁都的漫长历史之后,这五十年,都城终于在一处安定下来。虽然如此,奈良的都城也依旧未达到井然有序的程度。

除了官府、寺庙高耸挺立,引人注目之外,贵族的宅院胡乱建造,到处都是;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板房、瓦房。除此之外,在广阔的水田、旱田,以及出乎意料之多的荒地之间,散落些人们不会靠近的坟头、岩堆。每天都能看到狐兔在大路小路上东奔西跑。这几天,听说夜晚时分,朱雀大路两旁的树梢上有鼯鼠窜来窜去,惹得沸沸扬扬。

横佩家的小姐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抄录《称赞净土佛摄受经》。父亲精心准备的礼物中,最得她心的便是新译的《阿弥陀经》一卷。

从国家的版图上看,比起过于偏东、身处山地的首都,太宰府要开放得多。从大陆漂洋过海来的崭新文物,一度都要通过这遥远的宫廷领地。许多从唐朝运送来的书籍等物品只有在太宰府能见到,根本都到不了京城。

因此,初识学问和艺术的滋味,且对其抱有深远志向的人们,不敢奢望远赴大唐,便发愿至少能去往筑紫的太宰府。

南家小姐手中的《称赞净土经》,就连能称得上是大和一国中名刹的大寺里头也没有收藏。

她常常在格窗之侧立起书桌,抄写经文。夜半,在侍女们都静静地睡去之后,仍在灯火之下专心致志地抄写着。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完成了第一百部的抄写。在那之后,她又发愿抄一千部。冬去春来,曾经草木繁盛的春日山也已层林尽染,黄叶飘零。昼间,庭院里一片蟋蟀鸣叫之声。从佐保川截流引入的池塘水边,白鸻啼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霜冻渐深的早晨,童女相告,池中不知从何处游来一对鸳鸯鸟。

抄写完五百部之后,小姐的身形显得格外的消瘦。尽管她睡眠极少,记忆力却惊人。快完成八百部之时,身体虽越发衰弱,精神状态却稳定下来。与略带青色的皮肤相比,微微纤细的发丝愈显黝黑。

八百八十部,九百部。小姐甚至都不愿与侍女说话。中午时分,她靠着格窗,似是在神游,痴痴地望着西方的天空,那模样格外引人注目。

然而,九百部过后,她却磨磨蹭蹭、停滞不前。二十部,三十部,五十部。有心的侍女们,对自己的不中用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她们多希望自己能分担一点点她的痛苦。

就在这时,南家小姐要被召去宫中的消息在京都内外广泛流传。宅院里的人们,上至伺候主人的士人,下至居住在院内边缘地带的末流奴婢,人人面露光彩,交口相传。但是,并无一人将此事告于小姐。因为旁人看来,此刻的小姐看上去如此的心事重重,不好亲近。

甚至有人说,小姐发愿抄写千部经文,就是为了达成此宏大的愿望。没有一个人能否定这说法。

南家小姐嫩白的肌肤愈显透明,水润的眼睛也愈发显得漆黑。她不时出声诵读经文,不似任何声音,却清晰可闻。听到之人无不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那是去年春分之日的事情。她面朝西方端坐着,沐浴在夕阳西下的阳光里。太阳渐渐从这家宅院落入西南方向的远山山顶处了。西面的天空中,紫色云层闪闪发光,落日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坠下。云层顿时被染成了火红色。此时,太阳变成了一个金黄色的圆球,快速地转动着,好似都能听到声响。这想法飞速地窜入脑中。小姐静静地凝视着,凝视远处那从云底生出的发着青光的风——终于,所有的光芒渐稀渐薄,天色放晴。暮色渐深,却能出乎意料地,清楚地看到远山的身姿。那是二上山。在那两座山峰之间,一个气势庄严的人影瞬间真切地显现出来,然后又消失不见了。很快,天空便陷入一片漆黑。她目不转睛地面朝空无一物的方向,朝着山的那一端,端坐了很久很久。从那时起,她的内心变得愈发清明,但也愈发寂寞起来。

半年之后,偶然的一天,她的内心突然生起无上的欢喜。那是这年秋天,秋分之日的黄昏。小姐如在春分之日一样,端坐不动。这是在她白皙额头上的卤门,从早上开始无缘无故跳了一天之后的事了。笼罩着二上山的山峰的云头上,中秋之日耀眼的光芒四射开来。云层似火,太阳同八尺镜并燃。顿时青空响雷,落雪缤纷,狂风大作,冲破云层,阳光洒在山顶上,给它镶了一条细细的金边。此时,在男岳和女岳两座山峰之间,清楚地浮现出头发、头颅、肩膀、胸膛——

小姐又看到了那个人影。

关于南家小姐幸福的传闻,它乘着春风而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从一个月前开始,小姐便感受到别样的雀跃。如此,又过了几天,刚好又是春分之日。春分日的天空,从早晨起便晴空万里,云雀飞过天空,仿佛不愿归来。青云叆叇。她终于完成了第九百九十九部的抄写,开始着手抄写第一千部。春日一天比一天温暖宜人。她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