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城(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5 22:15:32

点击下载

作者:注西彭错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乡城

乡城试读:

小说

雪地上的鸟

那是临近藏历新年的一个冬日,夏洼下了一场大雪。

雪停时,远处的山峰都边变了模样,只依稀辨得出旧有的轮廓。谷地里,藏寨横卧于雪的世界,像是满腹心事不愿和人说,只默默地自个儿咀嚼着似的。玛依河载着落满了雪花的浮冰,缓缓流过寨口,显得那么纯净,却又那么孤独。

对于夏洼人来说,雪并不是什么鲜见之物,这场雪照例没有引起他们多少兴致,偶尔有一两声嬉闹从雪巷间响起,又很快复归平静,叫人疑心刚才是否听得真切。

山里藏人平日里奔波劳累,难得有这样一个雪天,倒可以把它当作休息日放松一下了。一家人围住暖烘烘的火塘,忙一些琐碎的手工活,随意拉几句家常,嗜酒的还可以烫上一壶慢慢地喝,自是其乐融融。只苦了我这旅居的人,积雪不仅掩去了夏洼山水的本来面目,也掩去了我所渴望见识的乡土风情。

我在这个叫做“雅安食店”的简陋而俗气的旅店二楼依窗而望,只希望老天早些儿来个艳阳高照,化去积雪,把夏洼的男女老少全轰出碉楼,解去我难耐的孤寂。

事与愿违,次日,老天依然是灰蒙蒙的,早饭时还飘了阵小雪。好在夏洼人终于耐不住了,开始动手收拾门前屋顶的积雪。

藏寨热闹了——雪巷里、碉楼顶纷纷冒出些哈着热气的人,他们边扫雪边玩闹,像过节般愉悦。有人隔了碉楼抛一个雪球过去,顷刻间便导致许多个雪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引起阵阵惊呼笑骂。人群中年轻女人最为醒目,她们鲜艳的头巾在雪的衬托下是那么的赏心悦目,像一朵朵开在兴头上的山花。

我依然是凭窗而望,内心涌动起温馨的情愫。眼前的一幕,亲切而熟悉。我恨不得能加入他们之中,同他们分享劳作细节的每一点情趣。

约么过了半个钟头,像被一阵风刮走似的,人们从雪巷间和碉楼顶消失了。我知道他们又围坐在了火塘边。也难怪,这样的天,谁会愿意离开温暖的窝呢?何况外面冰天雪地的,也没办法干活。

一切又复归平静,藏寨像个贪睡的懒人,才醒过来这么一会儿,又翻个身进入了梦乡,只农家院墙上的旧柴和碉楼顶飘出的炊烟,给人一点家园的感觉。

夜幕悄然降临,旅店楼底传来房东夫妇和人搓麻将的声音。这倒也不失为排解寂寞的好办法。从小窗口看去,藏寨慢慢隐入夜尘,有几座碉楼窗户里透出微弱而冷清的灯光。

我想到了朱自清描写荷塘花香的名句——“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灯光,恰也如远处高楼上渺茫的颂佛声,让人想到须发尽白的藏家老人翕动着嘴唇念佛的样子。此时,我的老祖母也一定伸腿坐在灶塘边的毡毯上,一手摇着小经筒,一手数着佛珠,默默地为我祈祷平安。

一股寒意袭来,我关上了小窗,也无心去吃饭,合衣钻入被窝任思绪游走,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

已经是第三个雪天了,老天依然扳着脸,不肯露一丝笑容。我无聊至极,真希望旅店门前的公路上开过一辆驶往任何方向的车,只要能带我离开夏洼,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坐上去。可是听房东说,三五日之内不会有过往的车辆,因为大雪封住了通向外界必经的两个垭口。

房东是个瘦瘦的外地人,因为连日来只有我一个住客,他和他那矮胖的女人便一天到晚约人打麻将,连饭也懒得做。也不知是何时,他们将门前的积雪清扫了一下,平日里灰朴朴的路面被雪水浸得黑黝黝的,眼光从刺目的雪地收回来触到它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

这时,飞来了那群鸟。

它们来自旅店背靠的山中,因为积雪盖住了那里的一切,无处觅食,连饿了几日,不得不冒险下山寻食。这群鸟中,常见的灰、褐色山雀居多,也有一些长着漂亮羽毛的。我猜想山林间叫得最空灵,能让人产生许多联想而又绝少和人照面的那种鸟儿,可能就在其中,只是我不认识罢了。

它们呼啦啦落在旅店门前的空地上,似乎忘记了怕人,只一个劲地埋头啄食。地上除了泥沙和石子,并无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我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这些可怜的小东西被雪光伤了眼睛,看不清地上的东西,只能不停地啄呀啄,靠喙子来分辨食物。

我信步走到一个木板搭成的小卖部前,买了包烟。卖烟的是位姑娘,一条白围巾围住了嘴和脖子,只露出黑亮的眼睛。“大哥,您看,小鸟多可怜呀。”她边取烟边说。“是呀,”我随口应道,突然,生出个注意来,“姑娘,你拿点吃的,我去喂喂它们。”

她痛快地应了一声,很利索地转到柜台隔板后边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一小盆米饭。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鸟群,抓了把米撒过去。鸟群一阵不安的躁动,有几只飞起了一人多高,又落回了原地。很快它们就发现了从天而降的美食,轻巧地腾挪跳跃于同伴之间,唧唧欢叫着争食,看起来真有些欣喜若狂。一只鸟看见同伴翅膀上粘着米粒,急不可耐地去啄,啄下一撮细毛,在它们搅起的轻风中一晃一荡地飘。

这时,久违的阳光从云缝间泻了下来,上蹿下跳的小鸟们身上闪起了点点晶亮的小水珠,像是从一首山歌中拆下来的零碎的音符。

阳光没有多少温度,但它像久违的情人一样深情地拥吻着雪地。我的心豁然开朗,把一小盆米撒了个底朝天。

我把空瓷盆朝着鸟群扬了扬,示意没有米了,它们却吓得轰地飞起了一大片,不过又很快落了回去。身后有人“扑哧”笑出了声,转身一看,是小卖部里的姑娘,她已经摘掉了围巾,除了黑亮的眼睛,还有着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脸盘和红润的嘴唇。阳光从侧面照过来,把身着黑色藏裙胸戴珊瑚项链的她衬得丰姿绰约。

阳光下,雪地里,能博得像她这样的姑娘的一笑,也不失为旅途中的浪漫插曲。

我把小瓷盆交给她,说:“我只是想告诉小鸟没有克扣它们的早餐,没想却吓着它们了。谢谢你。”

她又是一笑,这回却有点腼腆了:“又不是你吃了我的东西,谢我干什么?”“我祖母告诉过我,人死后会变成小鸟,这些鸟中说不定正好有我的祖先呢。我这是替他们谢谢你。”

她用手掩住嘴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又惊动了鸟群。她边笑边说:“对不起,吓着你的祖宗了。”

我也笑了:“可能也是你的祖先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瞧,你和我在一起,你的祖先和我的祖先在一起,这不是缘分么?”

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让她红了脸。这时,小卖部前有人在叫她,“梅若,买酒。”她看我一眼说:“好了,你和你的祖先多呆一会儿吧,我可没时间。”

我从她背后喊道:“别忘了,是和咱们的祖先多呆一会儿。”她边走边用手掩嘴,大概是有些忍俊不禁吧。

这真是个愉快的上午。旅店前的空地上,鸟群越集越多,已经是黑压压一大片。我朝小卖部望了望,正好她打发走了顾客,也在看我。我夸张地挤了挤眼,她一晃夺到柜台后面去了。

此刻,我的感觉和前几日大不相同,夏洼的一切都变得亲切而和谐。不能不承认,男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一旦和漂亮女人搭上话,便常常忘了生活的烦恼,也常常忘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的女人。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很恋家,却偏偏有许多时候在远游,看来是为了寻找一种感觉——暂时游离于工作、家庭之外,去做陌生地方的陌生看客,仅仅在自己愿意的时候,参与一些浪漫有趣的小游戏。

这一份逍遥和洒脱,实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在旅店门前的小饭馆要了份菜,惬意地看着门外的雪和阳光喝啤酒。

这时,我看见离饭馆约五十步的路口有一堆麻尼石,石上的雪被人扫过了,可以模糊地看到刻在上面的经文笔画。一位穿着厚皮袍的驼背老人在转这个麻尼堆,走得又慢又吃力。饭馆老板告诉我,这个老人快八十了,最近十来年,每天都要在中午时围着麻尼堆转上几百圈,风雨无阻。看来,这是一个在十几年前就在准备离开人世的精神盘缠的老人。可是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呢?我的心中无端生出些感慨,倒有点儿怅然了。

外面突然喧嚣起来,我听着不对劲,出去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旅店门前刚才还停留着一大群鸟的空地上,横七竖八丢着些柴棒,柴棒间躺着几只小鸟,有的被砸得变了形,有的痛苦地抽搐着,还有几只在雪地里拖着残翅断腿无望地逃窜,几片绒羽正从空中悠悠地飘下

此时,仓皇逃离的群鸟刚飞过山头,余悸未消的叫声,在它们从视野消失以后,依然在我耳边回响。

房东夫妇和一群亢奋的人,正大呼小叫地围追堵截那几只伤鸟。

我怒火中烧,但又无从发作。那矮胖的女房东,此刻在我心中,便是这世上最凶恶、最残忍的女人了。我的脑海中冒出一句话来,似乎是一部外国影片的片名——阳光下的罪恶。

然而又飞来一群鸟,它们甚至顾不上满地的残羽和血迹,急切甚至贪婪地投入了争食。人们的又一次屠杀正在酝酿之中,七八个男人把石快和柴棒藏在身后悄悄逼近它们。这一地小鸟在他们心中,一定幻成了焦黄酥嫩的油炸肉。我心急如焚,却又不知道怎样去阻止这群似乎失去了理智的人,一口气憋在心底,快要让自己窒息了。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梅若,那个小卖部里的姑娘挥舞着双臂,像一只大鸟般扑入鸟群。那群浑然不知大祸将至的小东西,呼地从她脚边腾起,把她罩入一片阴影,在她急促的催赶中惊慌地飞走了。我看见她的黑发被小鸟们扇得飘了起来,把一个凄美的剪影,留在了人们的目光和阳光交织时空里。

赶走鸟群,她回身对楞在身后的人们大喊道:“求求你们了,看在佛的份上,放过这些可怜的小鸟吧,我求求你们了……”

这时,小卖部里走出一个高大的卷发男人,伸手拽她的手臂,被她甩开,便突然恼了,使劲给了她一耳光,骂道:“你这疯女人,尽给我丢脸。”

她用手捂住右脸,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倔强,回头盯住卷发男人。

卷发楞了楞,斜眼瞟瞟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们,举起手要打第二下。

情急之下,我顾不上想太多,冲过去逮住了他的手。

卷发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我。周围的人们也同样以迷惑的眼光打量着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卷发的嘴角慢慢的浮上一丝冷笑,右手一点一点朝腰后挪去。我知道他想摸佩刀,只觉得身体深处有一股热流直往头上涌,脚心也发麻。心里虽怵,事到临头也只有强做镇定。不知怎么回事,挨了打的女人挡在了我的身前,我甚至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这时,旁观的人们像是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拉住了卷发。卷发反倒平静下来,开口问我:“小子,你从哪里来?”“这个你管不着。”“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不想知道。”“她是我女人!”他一把推开挡在我们之间的女人。“你的女人也不能这么打。”“碍着你的事了?”“我只是看不过去,来拉拉架。”“你心疼她?”“随你怎么想。”“那好,我把她交给你,你想怎么疼就怎么疼。”卷发居然冒出这么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我无言以对,只好苦笑着摇摇头。而更让人不解的是,那女人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仿佛她倒成了局外人。

事情以令人尴尬的方式收场,整个过程简单得连几岁小孩也可以一口气把它复述一遍。不过我明白,在大人门们的眼里,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对我这个外乡人一定有许多猜疑。我敢肯定,明天就会有叫座的版本迅速地流传开去。当然,他们所杜撰的故事,是绝非寥寥数语可以说清楚的了。他们和这世间任何角落的人们一样,对这样的事情情有独钟,并且热烈地期待着事情的戏剧性变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人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上的楼梯,反正已经躺在了旅店的床上。

有人轻轻地敲门,我下意识地摸出枕头下的短刀。进来的却是矮矮胖胖的女房东,她提了瓶热水放在我床头,压低了嗓门说:“小兄弟,你可得多长个心眼,扎西他们可是三兄弟。”

我这才知道我的对头叫扎西,不过还真没想到女房东倒是个好心人,心里一热,连忙对她说:“谢了,大姐,我不怕他人多。”“那些鸟又飞来了,不过没人去打。”女房东似乎不经意地说。

我这才猛然想起今天的女主角,便问:“大姐,你看见……梅若了吗?”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梅若被赶出来了。她可是个好女人。”

我觉着这话听着另有深意,赶紧道:“她不应该出来,这事本来就不是她的错。”

女房东不依不饶:“她可是因为你才被赶出来的。”

我正要回话,她却不耐烦地摆摆手走了。

这算怎么回事?我陷入了无边的烦恼中。这时,窗下有人在喊:“小子,你出来。”

我想到女房东的提醒,侧身靠近窗口应了一声:“干什么?”

窗下的雪地里站着三个一般壮实的男人,扎西站在中间,身后是一群兴奋的好事者。扎西对着我的窗口又喊道:“你不敢出来么?想在旅店里躲一辈子么?那可是要花很多钱的。”话音未落,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一股血气在心中激荡,我把短刀插在腰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下楼了。

一出门,那三个人就迎了上来。

其中一位蹬着锃亮马靴的狠狠地瞪着我,骂道:“小子,要不是我哥不让,我让你爬着滚出夏洼去。”“我从小就没学会爬。”我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想不想试试?”

扎西喝住了他盛怒的兄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梅若现在是你的人了,你要好好待她。”“这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说的话,我和她本来就没什么事,怎么可能在一起?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一点,两口子之间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这是我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这么给你说吧,我和她的夫妻缘分算是到头了。如果你痛快地要了她,我敬你是条汉子,不会再为难你了。我对她,也是一个交代。如果你推三阻四不肯答应,就别怪我兄弟三人以多欺少了。”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把腰刀抽出了一半。

我哭笑不得。那位瘦瘦的房东及时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别那么大火气。依我说,你们都先回去想一想,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说着,两手一边一个把我们分开,抵在我胸口的手暗中使劲,示意我快回旅店。

我看住扎西的眼睛问:“没别的事么?我可要回去了。”“有。这钱是给她的。”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抖了抖递过来“点点,一万块。”“你可以自己给她。”我说。“你俩给谁不一样么?”他逼视着我的眼睛。“既然你执意要这样,那就谢谢了。”我别无选择。“不必谢,这本来就是她的。”

我接钱就走,迈过旅店大门坎时,回身说了一句:“扎西,你是条汉子。”这话说得言不由衷,我只是希望可以让他不再找我的麻烦。也不知是否真是这话起了作用,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兄弟。

可是,另一个麻烦却等着我。

我回到旅店房间时,梅若已经等我多时了,拘谨地坐在床沿,脚边搁着一盆火。小屋里暖烘烘的,弥漫着杠炭的气味。

我傻站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话题,忙递钱给她,“他让我交给你。”

她不接,也不吭声。“我有女人。”我说,“在家里。”

她抬起头来,一对黑眸幽深如潭,叫人无法捉摸。奇怪的是,她脸上竟然不见一丝泪痕,仿佛这场变故发生在别人身上,并没有伤害她。“我想到了。”她幽幽地说。“都是这些该死的鸟闹的。”我愤愤地诅咒道。“你说小鸟是人死后变的,我母亲死的早,我想她。”

我后悔莫及,没想竟是这句玩笑话,给自己招来麻烦不说,还毁了她的婚姻。这真叫祸从口出啊!“那个扎西也够蛮横,怎么一句话就把你送人?”“他看见我们一起喂鸟,很不高兴,中午我们还打了一架。要不是他鼓捣,人们不会想到要打鸟。是他把打麻将的人叫出来的。”

我听得一惊,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被人算计了。这会是一个阴谋么?如果是,那个扎西一定是个老谋深算的可怕的人,自己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不过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女人,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吧。

看来,当那群鸟飞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有这个故事了,或者说,当第一片雪花飘到夏洼时,这事就不可避免了,甚至可以说在我走近夏洼时,就已经一步步靠近这个故事了,老天爷早选好了故事的主人公。“你怎么这么好说,他一句话就可以赶你出来。”“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当初是我爹硬逼我嫁的。”

听她的意思似乎是说喜欢我,这可怎么办?我一向以为所谓“爱情”不过是骗人之说,也从没想过有谁会对我一见钟情,今天突然面临这一切,却一下没有了年少时想象的激动与浪漫。“那么,你爹呢?”我没话找话。“死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我无言以对。我想问她既然以为死去的母亲变作了小鸟,为什么却没想到父亲,又觉得太唐突,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祖母是带大我的人,她确实说过人死后要变成小鸟。不知为什么,从小我就对她的话深信不疑。那么,是否命里注定我要在夏洼遇上这群鸟已及眼前的女人,注定要走一段宿命的旅程。

炉火映红了小屋,也映红了她的脸。她双手放在膝间,低了头不说话,胸前项链上的珊瑚珠映出点点晶亮的火光,伴着她的呼吸微微地颤动。屋外,夜色已是很深了,从小窗的缝隙看出去,清冷的雪光若隐若现。

看着她无依无助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忍不住把她搂进怀中。她很突然地哭了,用力抱住我,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泪如泉涌。我也流泪了,却不明白为什么会哭,此刻,好象我的眼泪也属于她。

我解开她的衣服,怜惜地吻着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无论今后要面对什么,也决绝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夏洼。她闭着眼睛,把嘴贴在我耳边,用含糊的声音呢喃着:“一个女人是一只雪地上的鸟,一百个女人是一百只,一千个……”

昏黄的夜光从小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可以想象外面的雪地上,一定是月光如水……

第二天,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太阳已经照亮了它所够得着的所有地方。我听见楼梯上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上来,凭直觉就知道是她。她的脸上挂着灿烂而从容的笑,我觉得这笑容除了屋外的阳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把钱给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干吗?”我从枕下拿钱给她。“我要回家。”“回家?”“对,我得回家帮我爹放羊。我爹还好好的活着呢,昨晚是我骗你。”

她把钱揣进怀中,轻轻说了声“保重”就走,转身的一刹那,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泪光。

事情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毫无思想准备,只无言地看着她走,听她的脚步声渐渐变轻变无……我呆呆地躺在床上,想象着她走过雪地的样子,想着想着就流泪了。

我莫名其妙地置身事外了,昨日的事情就如一场恍惚的梦。我不知道她的娘家在哪里有多远,也不知道她回家的路上有没有积雪,天空中有没有小鸟飞过……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我,如果她有了我们的孩子,又会怎么办……

如果这一段情缘是命定的,那么这就是结局么?究竟错在谁?在我,在她,在雪,还是在那群小鸟?

三天后,我决定离开夏洼了。我把我的地址写在纸上交给女房东,请她有机会时转交梅若,可女房东不肯接,她用冷得像一阵雪风似的语气说:“她不会来找你的。”

大路上的雪已经化了,只路边的小沟里还有一点余雪。我就在旅店门前等车,那块曾经落满小鸟的路面上,还可以看见几片被人踩进泥里的残羽,只露出一点尖捎在不易察觉的风中微微颤动。不远处,那位转麻尼的老人还在继续他无休止的旅程。从他的步态可以看出,旅程离终点不远了。到那时,夏洼人眼中就会少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不过,也可能会有另一个老人来维持这个景观,而去世的老人,就也许是一只落在麻尼石上的小鸟了。

我坐上驶往家乡的客车,向女房东挥了挥手,与其说和她道别,倒不如说和这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道别。

汽车就要翻过垭口了,我回头看了看,阳光下的玛依河波光粼粼,河谷里零零星星的藏寨,小得像谁随意撒下的小石子,至于“雅安食店”和那个麻尼石堆,更是无从辨识了。

垭口的雪还未化尽,山谷中也残留着些似断似连的雪带。我想起了她,那个就像在我必经的路口等了我很久却又匆匆离我而去的女人,此时,她一定在我视野中的某个谷地,赶着一群羊,于偶尔一啼的鸟鸣中,感受着平常日子带来的平常心情,那一串红绿相间的项链,一定在她胸口轻轻地、轻轻地晃……

一小群鸟从车窗外掠过。

此刻,我确信自己来生一定会是一只夏洼山中的鸟,一生的使命,除了飞翔和寻食,便是等待另一场大雪。

蝴蝶的舞蹈

都市的空气里弥漫着油烟,马路上的车流如雨季的山溪,一会儿涨,一会儿落,像在重复一个无聊的游戏。

顿珠看见路边的铁围栏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万年青的叶片上,浮着薄薄一层黑尘,一只暗黄色的蝴蝶在上面懒懒地飞。这让他想起另一个画面:朝阳下,如茵草地上开着些矮得几乎贴在地面的野花,晶莹的露珠颤颤巍巍地蜷伏在的花瓣上,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滚落下来。两只彩蝶相逐着从这一朵飞向那一朵。微风吹过,淡淡的花香裹住了蝴蝶的舞姿,也裹住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几声牛铃……

站在都市的街头呼吸着都市的空气,他有些怀疑自己了——世间真有那么美的地方么,自己真来自那里么?

此刻,他就站在贴满了招聘启事的玻璃橱窗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读着:本科以上学历、精通计算机、掌握一门外语……看得他头皮发麻。不过,这些启事对女人们倒特殊关爱,似乎只要年轻貌美,别的都好商量。

他想:好在自己只是都市的过客,不需要在这里讨饭碗,否则注定要挨饿。他对那只飞在万年青之上的蝴蝶有了新认识——看来,不是每一只蝴蝶都可以在都市的街头飞翔,有的蝴蝶就只能在山野里享受没有谁来争抢的阳光、花香和爱情。

他对身边的格桑说:“咱们该回家了。”

格桑笑道:“我以为你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不跟我回去了呢。”

他们是一对山里来的未婚夫妻,这次到都市,是按照寨子里新近兴起的规矩来婚前蜜月旅行,顺便拍个婚纱照,买点儿婚后的居家用品什么的,回去之后,就举行婚礼。他们就差一个典礼来确定夫妻关系了。如今格桑脸上几乎没有了少女特有的光彩,看起来倒更像含辛茹苦的家庭主妇。和她睡在一起,顿珠有时会产生一种负罪感。格桑对此却毫无察觉,全身心沉浸在爱情带来的愉悦中。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心眼实,容易满足。

顿珠是在表哥扎西的婚礼上认识格桑的。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送亲的队伍还没进寨子,天空就落了一场雪。按规矩,新媳妇要在寨后的雪山戴上阳光铸造的“金冠”时进入寨子,在婆家院门里铺上阳光编织的“金毯”时踏进婆家。那天因为是雪天,这个规矩只好从略了。表哥的父亲,也就是顿珠的舅舅却显得异常兴奋,他喜形于色地连声说:“好雪,好雪,好兆头,好兆头。”

见没人搭理,他拉住顿珠问:“你知道新娘子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叫什么吗?”

顿珠茫然摇头,好奇地看着他的脸,急于知道答案。

这正是舅舅需要的效果,他得意洋洋地拍着顿珠的肩头说:“小子,记着吧,那叫‘喜留痕’,难得一遇的,预示着姻缘的美满长久。还不快去给你表哥道喜?”

亲友们都到碉楼顶去看送亲的队伍了,顿珠却被舅舅派到院门口,交给他一壶牛奶,任务是送亲的人们进门时,往每个人的手里都倒上一点儿。顿珠很乐意接受这个差使,因为这样可以早一点看到踏雪而来的新娘子。

他和几个端酒端茶的兴奋的男人一道站在院门口,插在门楣上的青冈枝好几次扎疼了他的后颈。

终于盼来了送亲的队伍。一个很富态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面,路面的积雪在他的牛皮藏靴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手拿一把零钞,口里念着祈福的颂语,往门前一字排开的盛满了清水的木桶上依次放上一张。身后是盛装的新娘和伴娘们。

新娘把头埋得很低,顿珠个头高,没看清她的脸,只看见她头发上栓着一对通黄的玛瑙珠。他倒了点牛奶在她手心,也没见她喝,就看着她进门了,吊在她腰后的银铃叮叮当当像一群顽童在不停地笑。这时,顿珠发现她脚上的新皮鞋粘着很多污泥——看来舅舅所说的“喜留痕”,新娘子留得并不是很轻松。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没留神另一位姑娘已经伸手等了他一会儿了。“倒你的奶吧,又不是你的新娘,傻笑个什么劲儿?”她压低了嗓门对他说,身后的几位姑娘都掩了嘴吃吃地笑。

顿珠有些尴尬,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往她手里多倒了一点牛奶,任乳白的奶汁从她的指缝间漏下去,对她说:“急什么,没吃过奶么?将来你做我的新娘,我让你吃个够。”

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抬头瞪了顿珠一眼。顿珠这才留意到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高挑的身材,乌黑的头发,白里透红的脸盘,嘴边一对酒窝若隐若现,浑身洋溢着健康纯朴的美,简直就是一只春天里迎着朝阳飞翔的彩蝶。

他只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一时又想不起来。等到她抬腿迈过门槛时,他脱口叫道:“格桑,你是格桑。”

她一楞,转头认真地看看他,又笑着摇了摇头。

顿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事情似乎是自己经历过的,也像是做过同样内容的梦。这情景在记忆里某个深暗的角落潜伏了很久,几乎就要在那里自生自灭了,却突然被偶然的事情触动,从脑海深处慢慢显现了出来——就像积在桌子中间的水,从里面划出一条水线到桌边,积水沿着水线徐徐流了出来。这场景,这气氛,这人群,甚至湿润而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的青稞酒和牛奶混杂的香气,他都觉得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

打小顿珠就会很突兀地叫出一些第一次相见的人的姓名,他自己觉得是遇上了旧相识,可别人却常常摸不着头脑,一来二去间,闹出不少笑话。随着时间的推移,顿珠发现了一个规律——那些被自己第一次见面就叫出名字的人,会在以后的生活中扮演对自己很重要的角色。这对于他和他身边的人们来说,一直是一个不能破解的谜。

顿珠的直觉没错,那位姑娘确实叫格桑,婚礼上,她的美丽盖过了包括新娘在内的所有姑娘。表哥扎西居然在婚宴上悄悄对顿珠说:“那姑娘太叫人眼馋了,真希望我的新娘是她。”

当晚,按照婚礼的程序,嫁娶双方的人各站一边开始了锅庄舞会。顿珠知道这是接近格桑的最好的机会,就悄悄站进送亲一方的歌舞阵,挤到格桑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格桑一见是他,有些忍俊不禁:“你站错地方了吧?”

顿珠早有准备,回答道:“没站错,我不喜欢那边的人。”见她还在笑,似乎没对自己产生反感,就大胆地补了一句:“我喜欢你。”

格桑好象并不感意外,她只是略微慌张地环顾一下四周,低声嗔怪:“少拿甜言蜜语骗人,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也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咱们。”

这一个“咱们”听得顿珠心花怒放。他知道爱情来了,在别人的婚礼上,自己的爱情开始了。“放开你的手!”冷不防一个英俊黑瘦的小伙子冒了出来,右手按住腰刀柄,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睛直瞪着顿珠。“别这样,阿嘎登。”顿珠没把他当回事。

黑小伙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格桑告诉我的,她说你老烦她,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阿嘎登沉默了片刻,看了看格桑,见她不说话,黯然走开了。

格桑无比惊异地望着顿珠:“我给你说过这些么?”

顿珠把嘴凑到她耳边说:“我随口编排的,这种事大多会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谁告诉你的?”“我猜的。你美得像一朵雨后的山花,应该有一个花的名字,所以我就叫你格桑了。谁知道就那么凑巧。”

格桑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顿珠,还要问什么,却被顿珠牵进了锅庄舞池。人声鼎沸间,他们的交谈暂时中断了。这一夜,他们跳得十分尽兴,心底的爱意和手心里的汗水都相融在一起,让他俩难舍难分。顿珠产生了一个幻觉,觉得这个婚礼是为他们而举行的。

在无数双羡慕欣赏的眼光中,一双带着火气的眼睛片刻不离地追随着他俩。它的主人就是黑小伙阿嘎登。

自那以后,人们就经常看见顿珠和格桑出双入对了。大家都说两家的父母好福气,他们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延续着太多传统观念的藏寨,一个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得到如此众口一词的好评,是出乎顿珠和格桑的意料的,甚至也是出乎人们自己的意料的。在人们看不见的野外,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常常赤身裸体滚在一起,用身体温暖着爱情,用爱情滋润着身体。

半年以后,在格桑父母的催促下,他们的婚事水到渠成地提到了双方家庭的议事日程上。顿珠的父亲去世早,一切都由母亲做主。为使他们的结合不至于坏了不知道是哪位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双方父母特意请顿珠的舅舅充当名义上的媒人,也算合了“明媒正娶”这一说。之后又到寺庙打卦择定了为他们举行婚礼的良辰吉日,并按照卦示捐资给寺庙做了一些据说很必要的佛事。

之后,他们就依照新近流行的规矩,坐上长途汽车去都市旅行,而家人则在寨子里筹备婚礼,单等他们旅行回来如期举行婚礼。顿珠本不愿到都市旅行,他觉得不必为结婚而把两个人搞得很累,但双方家人都说既然别人都去了,咱们也不能不去,免得被人小瞧。拗不过家人,他们千里迢迢来到了陌生的都市。

顿珠对都市没有多少热情,他唯一给自己买的东西,就是一串刻着六字真言的工艺佛珠,整天拿在手上把玩。

一天晚上,格桑把头贴在顿珠胸前,紧紧地抱着他说:“你老是玩这串佛珠,好象它比你的女人还重要似的。这几天,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心里总不塌实。我担心有一天会失去你。”

顿珠问她做的什么梦,她却摇头不答。顿珠爱怜地抚着她光洁的肩头,安慰她说:“别犯傻,我的好姑娘,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从都市回到故乡,漫山遍野的荞麦花在阳光下反射出细密而眩目的光芒,迎面的清风中飘着熟悉的秋收气息。顿珠感到说不出的畅快,就像走夜路的人终于盼来了天明。

刚进寨子,他们就被路遇的乡亲们异样的眼光和举动搞懵了。有人远远地看见他们过来,慌忙让到路边摘下帽子弯着腰相迎。这是对待活佛的礼仪,惊得顿珠不知所措,而格桑更是六神无主,连路也走不稳了。顿珠只好搀着她,满腹疑惑地朝家里赶。他看见两只小蝴蝶从路边开满了金色蒲公英的草甸上飞起来,以一样的姿势飞进了荞子花海,好象彼此都是对方的影子。似乎和蝴蝶有着不解之缘,顿珠总在大事将至时遇上它们,蝴蝶的舞姿连着他的许多往事。

家里已经变了样——陈旧的碗橱被擦得油光锃亮,柱头和碗橱屉环上都系上了洁白的哈达,就连灶台边往日老猫打瞌睡的地方,也铺上了华丽的藏毯。“您终于回来了。”两位花白短发的老僧人躬身迎上来,端上一碗酥油茶,茶碗银盖上雕着双龙戏珠的图案。“您还记得我吗?”其中一位老僧必恭必敬地问。“能珠曲披。”顿珠不假思索地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只觉得脑海中灵光一现。那老僧人却激动得浑身发颤,跪伏在他脚边:“杰四奇者啦(藏语:对高僧大德的尊称),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他的声音被另一个哭声掩盖了——格桑倒在顿珠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顿珠走过去想说什么,却被那位老僧人拦住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您已经是转世活佛了,要忘掉女人。”

顿珠神色木然:“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茫然四顾,喃喃自语道:“我不是活佛,我不是活佛。”说着就走到格桑身边,把她拉进怀里说:“别哭,我不会离开你。”格桑把脸埋在他怀中,用力抱住他,仍然抑制不住地抽泣。

屋里一片死寂,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他们。

哭够以后,格桑从顿珠怀抱中挣脱,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竟屈腿跪了下来,口里念叨着:“愿佛祖饶恕我,饶恕我这无知而可怜的女人。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顿珠猝不及防,无力地瘫坐在牛皮藏垫上,脑子里一片混沌。爱情结束了么?曾经无数次憧憬的美好未来,就这样在一个瞬间结束了么?那两位老僧赶紧帮他脱了鞋。这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自此以后,每当闻到檀香,他就会想起这个特殊的日子。有时候,气味也会帮人记忆一些东西。

格桑被人送回家了。顿珠在两位老僧和亲友们的簇拥下懵懵懂懂进了经堂。他不相信自己会是活佛转世,这中间一定有误会。但他知道今天的情形是不容他多作解释的,一切只能等到事情有所平静以后再说。他说他长途回家,有些累了,要一个人静一静。人们唯唯诺诺地出去了,只有母亲留了下来。

他对母亲苦笑了一下,问她自己不在的时候寨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的神态也不象以前了,说话间没有了母子之间的那种亲密与随意。她告诉顿珠,那两位老僧人是宗塔草原上已故的德高望重的八世登巴扎西活佛生前的侍从,依照登巴扎西活佛的遗示前来寻找活佛的转世灵童。登巴扎西活佛的遗嘱预言他的转世灵童也就是第九世活佛将出生在宗塔草原以南的一个依山傍水的藏寨,灵童家的院门朝东,门前有一株古柏,树下有一个泉眼。还预言灵童的属相是鸡,他的父母都属猴。这两位老僧趴山涉水历尽艰辛,终于如愿以偿地在这里找到了所有条件都吻合的顿珠,自是兴奋异常。他们认定顿珠就是登巴扎西活佛的转世,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七八天了。“我们家门前没有柏树呀!”顿珠不解地对母亲说。“有,你父亲在你小时候把它砍掉了,地下还留着树根呢。砍了树以后,树下的泉水也干涸了。奇怪的是,那眼干了十几年的泉眼,在两位老僧人到来的前一天,竟又冒出了水。”母亲说着就拿衣襟擦拭眼角。“可是我都二十五了,怎么可能是灵童?”“登巴扎西活佛正是二十五年前圆寂的。”

顿珠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半晌,他几乎是哀求着对母亲说:“阿妈,您还不了解我?我怎么可能是活佛?这一切不是巧合就是他们编造出来的,您劝劝他们,让他们到别处去找灵童。”“孩子,别使性子,这可是咱家祖上积德修来的福。你现在身份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不能像以前那样孩子气了。我早就觉得你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你还记得么?你常常可以叫出第一次见面的人的姓名,这就是征兆。生你的头一晚,我梦见了祥云罩头哩。”母亲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顿珠问她:“那您说说看,我做活佛,格桑怎么办,难道让她做活佛的妻子?”

母亲怔了怔,叹口气说:“你是格鲁巴教派的活佛,不能结婚,格桑和你的缘分已尽,她应该为你高兴才是。”

连着几天,顿珠几乎失去了自由,整日被关在经堂里出不得门,人们越是恭谨而周到地服侍他,他越是觉得苦不堪言。他想出去找格桑,可是一天到晚候在院门外虔诚而兴奋的乡亲,却又是他无法跨越的一道障碍。那两位老僧偶尔才来见他一次,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顿珠一有机会见到他们就申明自己不是他们要找的灵童,他们竟一口一个“啊”地应承下来,并不多说什么。他的话像石子抛入深潭,毫无回应。

无奈之下,他只好静下心来,等待更好的时机。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爱格桑,自己对她的爱情,已经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了,失去她,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终于,他等到了最好的机会。

那两位老僧人要为他举行确认灵童身份的一个简单的仪式——认物仪式。这种仪式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拿一件前世活佛生前的爱物,混放在几件别的与活佛无关的东西中,让备选灵童挑选,只有准确无误地指认出来,才可以正式确认为转世活佛。

当母亲告诉他要举行这个仪式时,顿珠长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有了了结一切的机会。这种仪式顿珠以前只是听说过,从没有亲眼见识,没想今天竟要由自己来充当主角。

仪式是在经堂里三尊者菩萨的塑像前举行的。灯光下的紫木藏桌上,铺着一块红布,上面醒目地放了三件东西。一件是串黑木佛珠,不知被人揣模过多少遍,油黑色的珠子熠熠闪光;第二件是镶银的鹿角鼻烟壶,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第三件最奇怪,是一个细亮的银手镯——女人的饰品。顿珠明白了那两位老僧人的良苦用心,他们担心他挑错,放了这三样差异很大的东西——鼻烟壶虽好,但透着凡夫俗子爱显摆的俗气,显然活佛不会用它;而银手镯是女人之物,更不可能是他的爱物;毫无疑问,那串佛珠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顿珠今天要做的,就是故意错选,好让自己从这场在他看来是闹剧的事情中脱身。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毕竟错是最容易做到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周围一片死寂。这时,他心里突然隐隐冒出一丝对两位老僧人的歉意,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拿起那个银手镯时,听见很多人在叹气,母亲甚至轻声惊叫了一声。

他把手镯递给叫做能珠曲披的老僧,没想老僧人竟双手合十,沙着声音对他说:“感谢佛祖,您选对了。”

顿珠的头脑中“哄”地一声,顿觉浑身无力。他母亲喜不自禁,高声念起了佛。经堂里的菩萨塑像在跃动的酥油灯光下忽暗忽明,一只飞蛾似乎还未鼓足扑火的勇气,在灯焰前徘徊飞舞。

顿珠望着窗外的月光,深切地思念起格桑——亲爱的人,此刻,你在想什么?你相信缘分么,相信缘分要由命运来决定么?

第二天清晨,窗外刚有一两声鸟叫,能珠曲披就轻声叫醒了顿珠。顿珠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看老僧人的衣着,像是要远行的样子。

他想老僧人一定是要带自己离开寨子,去那个不知道有多远的属于登巴扎西活佛的寺庙,正盘算如何推脱的时候,老僧人却说:“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顿珠没有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们自己走么?”

老僧人点点头。

顿珠心里一喜——一定是昨天的认物仪式自己没能过关,这真是老天有眼啊!他按捺住内心的高兴,装出疑惑的样子问:“是我没选对东西吧?”

能珠曲披在他枕边坐了下来,伸出一双粗糙却温热的手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背说:“没有,没有选错。其实昨天摆在桌上的东西都是活佛的遗物。”

顿珠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于是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原来,八世登巴扎西活佛也是在二十五岁时被指认为转世灵童的,那时他也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为了她,他不愿遁入空门,不管父母和亲友怎么劝,他都一意孤行,一心要娶回心上人过普通人的生活。当时,这事被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无比愤慨地把矛头指向了那个“勾引”了活佛的姑娘。直到后来,那位姑娘托人带了这个银手镯给他,而后又投水自尽,才断了他的尘念。出家以后,他一门心思钻研佛学,成为了一代宗师。但是他一生郁郁寡欢,连跟了他几十年的贴身伺从都从没见他笑过。在他圆寂之后,能珠曲批在遗物中发现了这个银手镯,把它保存了下来。“你们为什么在要指认的遗物中放上这个银镯?”顿珠问道。“我们摆它是有用意的。那三样东西都是八世活佛的,佛珠代表佛缘,鼻烟壶介于佛缘和尘缘之间,而手镯则代表尘缘。你选了银镯,这说明你尘缘难断,我们不能再勉强你,免得八世活佛的悲剧又在你身上重演。”老僧人的眼圈红了,他逮住顿珠的手说:“杰四奇者啦,能珠曲披就此告别,再也不能照顾您了,您要好自为之啊!”听了他伤感的话语,顿珠突然对这位年迈的老僧人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依赖感和亲切感。他对老僧人说了一声“保重”,声音却是哽咽着的,仿佛这是一次生离死别。他自己也为此感到吃惊。但同时他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顿珠呆呆地看着老僧人强忍泪水倒退到经堂门口,神色凄凉地转身离开。这时,阳光从木窗里照进经堂,把纵横交织的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母亲长年磕头的已被擦摩得锃亮的桦木地板上,无数尘粒在光柱中慢腾腾地翻滚。

母亲走进经堂,俯身和顿珠说话,阳光正好照在她满头银发上。她问顿珠:“孩子,你不跟他们走么?”

他摇摇头。没想母亲却笑了:“也好,其实我也不想你离开我。”

他听得眼睛发潮。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唱歌似地诵着经文,麻利地往菩萨塑像前的净水盏里添水。顿珠又看见了往日里那个平凡而忙碌的母亲。他心里滚过一丝愧疚,为没有能让虔诚信佛的母亲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活佛的母亲而愧疚。

他想起一个问题,问母亲:“您知道我的那个寺庙在什么地方么?”母亲指指经堂说:“现在看来,只能是在这里了。”他们相视而笑。自顿珠从都市回来,他们就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母亲告诉顿珠,两位老僧人是哭着离开的。顿珠一听,赶紧穿上衣服爬到了碉楼顶。寨子后面的大山已被秋神画了几笔,透出隐约的斑斓色彩,半山腰上,两个模糊的红影在慢慢蠕动,像两片在风中摇曳的枫叶。他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从视野中消失。泪水渐渐蒙住了他的双眼。

顿珠觉得他们的走如同他们的来一样突兀。他们仿佛不是来自现实世界,而是来一段远古的历史,在参与了自己的故事以后,又穿越时空走向了另一个故事。依山傍水的寨子、门朝东开的碉楼、古柏、泉水……但愿他们能在归途中找到另一个符合条件的灵童,当然,顿珠不希望那个灵童和自己一样选中银镯。

午后,顿珠满怀喜悦地去找格桑,急于告诉她他们的缘分是注定要延续下去的,他不要做活佛,只要做他的男人。他想格桑一定会乐得发疯。

他在磨房溪边找到了正在洗衣的格桑,出乎意料的是,她身边多了一个黑瘦英俊的小伙子,正是那位对格桑一往情深的阿嘎登。顿珠知道自己的故事要多一些内容了。

看到顿珠,他们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顿珠走向格桑,格桑惊怯地向后退让,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他发现几天不见,格桑仿佛又变回了在表哥婚礼上第一次见面时的清纯模样,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原来看女人是要保持距离的。顿珠抓住了她被溪水泡得冰凉的手,她却用力往回抽,湿漉漉的手很容易地从他手中滑脱了。这个曾经爱抚过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地方的温柔的手,就这么轻易地从手心滑走了。这一刻,顿珠无所适从。

一直沉默的阿嘎登一步跨到他们中间,张开双臂拦住顿珠:“您不能这样。”“怎么着?”“我不许你碰她。”

小溪水哗啦啦地流着,像是在嘲笑谁。顿珠怎么没想到他满心期待的和心上人的重逢,竟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为什么?”他问格桑。“您是活佛,我不能再造孽。”格桑说。看来这句话是她温习了很久的,听不出一点伤感的成分。“我不是,那两个人已经走了!”顿珠大声对她说,惊得芦苇丛中一只战战兢兢偷窥了许久的水鸟嗖地射向天空。“你是,你是!那些不认识的人,你都能说出名字。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刚认识你时我就听别人议论过,可是我没有相信,我多傻呀!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格桑哭着坐到了地上。

这算什么,求自己放过她?顿珠仰天大笑,笑得站在一旁的阿嘎登不知所措。阿嘎登扶起了格桑,格桑顺势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抽泣。对顿珠来说,这是多么熟悉的动作啊,有多少次,她也曾这样把脸伏在自己的肩头,轻轻地咬自己的肩,吻自己的颈……

顿珠心里燃起一股火,一把拉过阿嘎登问:“你想打架么?”

阿嘎登摇摇头,“你是活佛,我不会和你打架。”“那咱们摔跤?”顿珠挑衅道。

阿嘎登还是摇头。“你睡过她么?”顿珠用手指指格桑。

阿嘎登的脸胀得通红,咬着牙对顿珠说:“我警告你,再这么说,我可不管你是谁了。”

顿珠一脸坏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你没有,你也别想,她是我的,谁也夺不走。”说完转身就走,不想阿嘎登把他拉住了,问他:“你不是想打架么?”

顿珠点点头,冷不丁一脚把他踹到没膝的溪水里去了。趁着格桑惊叫着去拉他的时候,顿珠走了。他决定去找表哥,和他一起去格桑家,看看她父母的态度。

格桑家在另一个寨子里,不算太远。和格桑好了这么久,顿珠还是第一次进她家的门。

格桑父亲喝住院子里凶悍的藏獒,殷勤地把他们让到经堂里。经堂里有一个专为活佛和高僧设的坐床,格桑父亲请顿珠上坐,顿珠不耐烦地回绝了。

顿珠发现他和格桑的一张照片被人剪掉了格桑,只留下孤独的他装在镜框中和另几个活佛的照片放在一起,看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顿珠的心情坏透了。他叫过格桑父亲问:“您怎么把女婿的照片也供起来了?取下来吧,让人笑话。”

老头儿先是有些尴尬,接着便努力挤出一脸笑容回话:“您开玩笑了,您是我们的活佛,我们只是希望您能赐福给我们,怎么能取下来呢?”

顿珠无奈地叹口气道:“长话短说,我和格桑的喜事几时办?”“您又说笑了,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让您做我的女婿,那可是折寿的事呀。”老头儿轻言细语地说。

顿珠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摘下镜框摔在地上,冲着老头吼:“告诉你,我娶定格桑了,谁要从中作梗,我就和他没完。”

这时,格桑母亲不知从哪里跌跌撞撞地钻了出来,扑通一下给顿珠跪下,哭喊道:“杰四奇者啦,求求您了,您替格桑想想吧,她要是跟了您,可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啊。再说了,让活佛做女婿,您叫我们怎么活呀……”

表哥赶紧扶起老人,把顿珠拽出了格桑家,劝他说:“好兄弟,你要冷静。像你这样头一回登门就吓得老丈母给你下跪,以后还怎么相处?”

顿珠苦笑着问他:“她会成为我的丈母娘么?”“你现在最重要就是沉住气。凡事都要看造化,命里有的它就有,命里没有……总之,我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其实格桑父母的苦衷,你也应该体谅。”他迟疑了一下,“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活佛?”

顿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默默地一个人走在前面。

回家路上,他们看见地面上有异样的影子晃过,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大雁。大雁排成人字形,不愿惊扰谁似的,悄无声息地从像抹在天上一样的淡淡的云层下滑过。

表哥触景生情,放声吼起了山歌:

美丽的大雁哟你是异乡的鸟儿

飞过了云天啊你唱着异乡的歌谣

万能的菩萨哟请赐我一双翅膀

我要跟随大雁啊去看它落脚于何方

伤感的曲调感染了顿珠,他也张口唱道:

江水涨哟任你涨

木桥断啊由你断

只要阿妹在对岸

我绕过源头也过江

唱着唱着,他不禁悲从心起——原以为活佛难做,没想要做个普通人也是怎么难。活佛可以不当,可人总不能不做呀!

大雁飞走了,天空空旷得令人不安,那些淡淡的白云凝固在天幕上,漠然地注视着人间。

顿珠没想到自己的爱情会经历这么一个收复失地的战争。女人是一种认真而固执的动物,轻易不作出决定,但一旦决定了什么,便是千犹豫万踌躇的结果,要改变它就太难了。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了顿珠好几次,说寨子里的乡亲都在议论他,有些难听的话听得她都无地自容。后来见顿珠听不进去,索性一句也不提了。

顿珠不会听劝。他很清楚这个时候无论听了谁的劝,其结果只有一个——失去格桑。也不知寨子里的人们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如此热衷于关注和评论别人的事。顿珠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把精力多放一点在吃饭、睡觉、偷情等对他们来说更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他有时看着母亲脸上挤得像纵横交错的山径似的皱纹想:应该早点把格桑娶过来,为母亲分担点家务,也陪她说说话解解闷,甚至可以给她生一个胖孙儿,让她老人家安享天伦之乐。

他为自己追回格桑找到了新的借口,至少在母亲看来,这个借口更有说服力。

那些日子,寻找和说服格桑成了顿珠全部的事业。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格桑还是一块为他打开以后又重新闭合的金石。

这一次,他在寨口的老柳树下堵住了格桑和阿嘎登。阿嘎登圆瞪双眼质问他:“干什么?”“没你的事,滚一边去!”顿珠没好气。

格桑拉住阿嘎登,异常平静地走上前来,问顿珠:“你还不肯死心么?”

自他们相好以来,顿珠就没见她这么冷静过。是阿嘎登改变了她?这么一想,他心里满不是滋味。“什么叫死心?我人还没死呢!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别再欺骗自己了。”“我不想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得自己决定。你也太自私了,你不想想,这些日子我是怎么死气白赖地追你求你的,别人又在怎么议论?如果这样还不能叫你回心转意,别说做活佛,我连做人都难了。”“你本来就是活佛。”“我还像活佛么?有我这样只知道追女人想女人的活佛么?”

她不说话了,静静地站在顿珠面前。一阵风吹过,树上簌簌落下来几片黄叶。顿珠发现自己流泪了。最近他变得格外的多愁善感,什么事一想到痛处就控制不住感情。“格桑,你就依了他吧。”阿嘎登从旁边说。

顿珠没想到阿嘎登会帮自己说话,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被自己踹到水里的那个人。他看见阿嘎登眼中也闪着泪光。一个女人竟让两个男人流泪,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当第二阵风又吹落了几片黄叶时,格桑扑进顿珠怀中,用拳头捶着他的肩膀哭得山响。顿珠如释重负——终于又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搂在了怀里。有了这样的经历,他想这一辈子他们是不会走散的了。

阿嘎登走过来对顿珠说:“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

顿珠笑着擂了他一拳:“对不起,那天我太冲动,你还我一脚吧!”

阿嘎登没有踹他,却转身踹了柳树一脚,更多的黄叶落在了他们的身上和脚下。

阿嘎登走了,结束了他昙花一现的爱情,把心上人送进别人的怀里,带着难言的苦楚走了。

顿珠牵着格桑的手,走向他们过去常约会的河边。失而复得的心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然而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格桑的家人和亲友们死力反对他们的结合,她母亲甚至用死来威胁他们。寨子里的乡亲也用敌意和轻蔑的眼光打量他们,顿珠第一次领略他们的这种眼光,只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

对于这种后果,顿珠缺少预见。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的事会演变成大家的事,难道就因为自己曾经被认为是转世活佛么?他更加坚信自己没有去做活佛是对的——自己连这样的小事都搁不平,怎么能做大智慧大慈悲的活佛?“你不知道我有多难,人人都像看麻风似的看我。他们说我勾引活佛,不会有好下场。”格桑不止一次在顿珠耳边哭诉,“特别是我母亲,她几乎就快要疯了,见人就说她没有我这个女儿。”

对此他们无计可施。在人们的非议中,格桑搬到顿珠家了。没有人为她送亲,也没有人和顿珠一起迎接,就像一个回娘家的媳妇回到夫家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平淡淡。顿珠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格桑母亲,总有一天她会想通的,天下不会有不要女儿的母亲。

的确,时间会改变一切,但不一定按人的意愿改变。

两个月过去了,当顿珠和格桑刚有了那么一点要摆脱人言旋涡的感觉的时候,格桑母亲却跳了楼。都说坏消息是长了翅膀的,顿珠对这话有体验。他觉得坏消息长了一对乌鸦的翅膀。

那天是个晴朗的冬日,当时他就在村口的老柳树下,一个人无聊地坐着。有时候,无聊就是一种预感,或者说是一种等待。树上停着两只乌鸦,呱呱闹得人心烦。他拣了块石头朝它们打去。当石头落回地上时,心忽然砰砰跳得厉害,耳边无端响起隐隐约约的佛乐。那乐声是铜号和唢呐的交鸣,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法螺声,像从天际而来,又像出自心底,像风一样空灵,又像雾一样飘渺。顿珠浑身冒出虚汗,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不对劲!他爬起来就朝家跑。

一推开院门,母亲呆呆地站在院子正中,看见顿珠就哭天喊地:“格桑母亲自杀了!佛祖呀,您宽恕我们吧,宽恕我这作孽的儿子吧……”“格桑呢?”顿珠头皮一麻,首先想到了格桑。“她回去了……天啦……你还不快去追她!”母亲如梦初醒。

顿珠顾不上多说,发疯般甩门而出,径自冲向了自己和格桑常去的河边。八世登巴扎西活佛的故事很突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看见一个遥远年代的女人的背影正和格桑的背影交错重叠,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自己在认物仪式上选择了银手镯,是否也选择了一种命运?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河边,路边的刺藜划破了脸也浑然不觉。

远远地,他就看见他们常坐的石包上放着一样鲜红的东西——是格桑的头巾。他知道他来晚了,只感到天旋地转耳鸣眼花。这是谁的错,谁的?他扑到石包上拿起头巾,头巾里落出一样东西,是顿珠在都市里买的那串佛珠。“格桑,等我,我来了。”他机械地呢喃着,一步一步朝河里走去,“你为什么不等我?既然你要去追赶你的母亲,那么,就让我跟着你吧。”

表哥扎西带着人赶到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把顿珠拖回岸上,七八个男人呜呜哭成了一片。

格桑走了,随河水去了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本来她是对的,她曾极力要离开自己,是自己硬把她拉回了身边,没想恰是害了她。顿珠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心要给她幸福,却反而给了她死亡?他脑海中一会儿一片空白,一会儿又洇出一片红来。

河面上漂过一块块浮冰,行色匆匆却有条不紊,像是去赴一个不重要的约会。它们是去赴生死约么?顿珠真想自己也能变成一块浮冰,既然心已经冷透,就不必在岁月的冬天里停下脚步。

顿珠告诉母亲,他要去宗塔草原,去寻找能珠曲披和他的同伴。他说只要沿着寨子后面的山路走下去,总有一天会遇上他们,就算找不到他们,也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寺庙。

格桑走了快两个月了,如今的顿珠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但内心的伤口却依然滴着血。他知道这血注定会滴一辈子,直到他不再拥有生命。

对于他的决定,母亲毫不惊异,只默默地为他打点行装。“孩子,外面不比家里,冷暖病痛可全靠自己了。”“哎。”

顿珠无言地和母亲告别。刚出院门,就看见阿嘎登站在门外。这很出乎预料,顿珠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阿嘎登先开了口:“放心走吧,我会照看你母亲。”

顿珠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强忍泪水点点头。他知道有了阿嘎登这句话,自己可以放心母亲了。“儿子,记得回来看我——”

是母亲!她站到了高高的碉楼顶,风吹得她的长裙和头发飘飘扬扬,活像一只振翅欲飞却又力不从心的老蝴蝶。“您放心,我安顿好以后,会回来接您的。”顿珠的眼泪涌上了眼眶,虽然他现在还不能肯定自己何时会回来,但母亲的请求,是不能拒绝的。

顿珠走上寨子后的盘山小路,四望群山,一场春雨已经把整个世界洗得清清爽爽,满眼睛都是清新的绿。闭上眼睛,一轮明月从草原尽头的地平线缓缓升起,一只蝴蝶的剪影在如水的月光中飘逸地舞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