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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17 14: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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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硕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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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战争三百年:中国4—6世纪的军事与政权

南北战争三百年:中国4—6世纪的军事与政权试读:

前言

从戚继光的难题谈起

这本书是在我的博士论文《中国4至6世纪南北战争研究》基础上写出的,研究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政权之间的战争,分为三编,分别讲兵种与战术、战略与战例、战争与政权。但本书的内容又不限于魏晋南北朝,而是会上溯得更远一点,特别是关于步兵、骑兵的战术变迁问题,要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考察,窥源方能知流,理清兵种战术发展的整体历程。

先说说为什么想写这个战争史题材。我自幼接受的关于中国古代战争的叙事,都来自《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演义小说,以及由这些小说改编来的评书、影视作品。在这些叙事作品中,冷兵器战争的作战模式非常程式化:两军对阵,先是各出一员大将,在阵前“大战三百合”,待一方被“挑落马下”,这边全军将士便乘机“掩杀过去”,大将被斩的那一方则是全军仓皇溃逃,一场大战便告结束。到近现代,又出现了“武侠小说”,冷兵器的打斗就更神奇了,或者说更像巫术了。

真正的冷兵器战争,似乎不是这个样子。但中国古代的战争究竟怎么打?史书记载得往往不是那么详细。譬如楚汉之间著名的垓下之战,双方投入兵力多少?各自的阵列多长、多宽?是不是和挖出来的秦陵兵马俑一样?交战过程如何?在《史记》中都看不到。后世的著名战役也都类似。当然,更早的情况会好点儿,《左传》对春秋的战争记载就比较翔实。战国之后的史书,就达不到《左传》的水准了。

中国古代史书里,对战争这些最基本的情况都大量“留白”,其实不全怪史官们无知,古代承平时期的将领们,也弄不清真正的仗(冷兵器战争)应该怎么打。乱世那些打过仗、有经验的武将,又大都没文化,没法记载下来。

中国古人里面,唯一一位探讨过这个问题的,就是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他不仅指挥打仗,还写书记录他的练兵、作战经验。他指出,当时明代朝野,包括军队里面的将帅,关于战争的常见误区是:第一,夸大个人“武艺”的作用,喜欢招募一些耍刀弄枪很花哨的武师,其实真正作战的队列很密集,根本没有空间给他一个人跳来跳去、把刀枪抡圆了耍;第二,对“阵法”的理解很神秘,搞得像大型团体操表演一样华而不实,平时操练好看,上战场没用。

关于戚继光的这些意见,本书正文里有专门的章节进行讨论。一本研究魏晋南北朝,或者说隋唐以前战争的书,似乎不该出现戚继光,但没办法,整个中国古代只有他一个人思考、指出过这些问题。而且,明代的冷兵器战争,基本原理其实和秦汉、魏晋、唐宋没有区别。

中国古书对战争的记载先天不足,社会上的演义和武侠文学又太发达,自然使社会大众对战争的理解严重失真,变成了上面介绍过的程式化、巫术化表演。当代学界也受影响,真有学者写论文讨论古代兵书里的“青龙阵”“白虎阵”。本书对那些离常识有些距离的所谓“研究现状”就不再列举和分析了,因为那样难免越扯越乱,就像理科学者无法跟“民科”对话。人文学科不是科学,就是因为没有一套剔除“荒谬学说”的客观手段,只能靠常识,这显然缺乏严格的操作性。

而另一方面,有些涉及古代战争基本战术的问题,如步兵的队列原则、作战方式,目前确实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研究成果,本书尝试着从古史文献中寻找各种史料旁证,进行复原工作。这种写法缺乏前人的“学术史”背景,像是在自说自话,也就不太像学术作品。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写论文都要有“学术史”依据的话,人类知识恐怕就不可能有实质性的拓展了。

当然,中国古史对战争的记载,可供研究的信息还是有的,比如对战争地点的记载一般比较准确,可以和现代的地名进行对照,确定其大体方位,结合自然地貌进行研究。比如山势,古今基本相同;河流和植被虽有所变化,结合《水经注》等文献也能基本复原出当时的情况。

中国史书的情况是这样。反观欧洲,从古希腊人希罗多德记录希波战争的《历史》开始,到《远征记》(色诺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亚历山大远征记》,一直有非常详尽的战史记载;再到古罗马诸史,包括恺撒自己写的《高卢战记》《内战记》,对于每一场大战双方的投入兵力、战场地理环境、两军营地和阵列的变动、战斗每一环节的变化,甚至一些战斗中的偶发事件,都记载得非常详尽。之后历经中世纪以至近现代,欧美积累的战史著作之多,任何其他文明都难以企及。所以,欧洲古代战争的很多战术细节,可以和中国的史料进行互证,帮助我们复原中国古代的战争细节。不过在这方面,西方的汉学家能起的作用很有限。因为他们阅读古汉语的能力往往不高,而中国古史中关于战争的细节记载,多需要在字里行间“细抠”,西方学者还难以胜任。日本学者治学比较细致,但多缺乏宏观视野,目前还没出现参照西方战争史还原中国战争的力作。本书内容简介

本书标题“南北战争三百年”,指魏晋南北朝分裂时期南北政权之间的战争。但由于还要上溯秦汉,所以还包含了另一种形式的南北战争: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族之间的战争。在兵种、战争形态乃至民族关系方面,这两种战争形态又存在着某些相似性和密切的联系。

自东晋十六国至南北朝终结,中国经历了近三百年南北分裂(317—589年)。如果算上之前的三国分裂割据,就是近四百年了。这是自秦统一以来中国历史上最长的分裂时期。那么,南北割据局面形成的原因是什么?分裂局面何以能够持续三四百年时间?又是何种原因促成了隋朝的再度统一?本书划分为三编,从不同的角度讨论这些问题:

第一编,“骑射、冲击与军阵:步、骑兵战术的演变”。

本编分为步兵、骑兵两个部分,侧重还原古代步、骑兵种作战的特点和各种细节问题,以及两个兵种战斗力互为消长的关系。关于守城与攻城技术,在秦汉之后、火药兵器普及之前一直缺少变化,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已有详尽研究,所以本书不做讨论。简言之,本书侧重研究冷兵器时代的陆地野战技术及兵种特征,时间断限为从先秦至隋唐易代之际。

关于步兵战术,本编主要讨论以队列为基础的步兵军阵作战方式,这种战术形式要求军事组织具有自上而下的、严格的权力结构,所以以步兵为主的社会具有较明显的集权化趋势。有人可能说:古希腊、罗马都是步兵为主的,他们怎么是民主社会?这话题很大,本书没法涉及,但我们只要注意一点:古希腊、罗马的民主制度也没维持太长时间,就自己演变成专制了,他们走向集权的动力,很大程度上也和军事需求有关。

和步兵相比,骑兵战术经历的变化、发展更多,大的脉络是:战国时期陆战以步兵为主,骑兵只能用弓箭充当辅助角色。最早的骑兵诞生于游牧族之中,其骑射、游击的战术形态与游牧族的松散权力结构有密切联系;但在骑兵兵种被引进到中原(或者说农耕社会)之后,需要适应中原军事体系的规范,探索新的战术形式。在西汉武帝对匈奴的战争中,骑兵开始被大量独立运用,并摸索出了用戟等短兵器进行冲击近战的经验。两汉之际到汉末三国,骑兵冲击近战的经验逐渐积累,并逐渐导致了马镫的发明(两晋之际),这些导致骑兵成为压倒步兵的陆战主力兵种。

骑兵是北方游牧族的主力兵种,所以北方民族也在学习中原的这种骑兵新战术(冲击肉搏的近战),使匈奴、羯胡等得以驱逐西晋王朝、入主中原。骑兵技战术的发展,正是形成这一历史变局的重要原因。但只有在强有力的集权军事体制下,统帅才能强制骑士们采用这种危险程度很高的冲击战术,所以北方民族要采用这种战术,就必须脱离原有的部落联盟的松散政体,建立集权政体。这是北方民族攻灭西晋、入主中原,建立起十六国和北朝政权的军事、政治基础。后世辽、金、元、清等北方民族兴起和占领中原(或者中原的一部分),其军事背景就在这里。

可见,本书在讨论骑、步兵战术的特点和发展时,重点关注的是社会、政权结构的影响。因为不同的社会政权结构能够利用的兵种、战术形式有很大不同,当某种兵种战术被“移植”到一个新的社会环境中时,其特征也会发生相应变化,以便适应新的社会环境与作战目标。

第二编,“南征与北伐:经典战例”。

本编首先关注军事(自然)地理层面:北方民族能够成功入主中原,却迟迟无法攻灭偏安江南的汉族政权,首要原因是中国南北方自然地理环境的差异。淮河、汉江以南是高温多雨的亚热带气候,地理环境上表现为水网丛林地貌,限制了骑兵的作战效能,加之长江天堑等因素,使得北方政权始终难以跨过长江、统一中国。

反之,缺少骑兵的南方军队在北伐时,也难以适应淮河以北的自然环境:第一,缺少畜力运输的南方军队更倚重内河航运,而北方河流稀少,且旱季缺水时更难通航;第二,平坦无遮蔽的北方平原便于北方骑兵驰骋,使南方步兵处于被动地位;第三,北方冬季的严寒使南方士兵难以适应,冬季结冰也使河流丧失了航运和作战屏障的作用。

以上自然地理环境方面的因素,造成了4—6世纪(东晋十六国、南北朝)南北政权的长期割据对峙,迟迟不能实现统一。至于三国时期的南北对立,除了北方政权的民族特征外,其他都和4—6世纪基本相同。4—6世纪南北分裂的局面持续得比三国时期要长,则是因为北方政权内部整合(即所谓“中原化”)的进程耗时较长所致。

本编集中讨论3—6世纪(三国至南北朝)四百年内若干场南北政权之间的重大战役,包括战前的战略决策、战争过程中的战役执行情况,以及各种现实因素对战局进程的影响。代表南方军队北伐战争的战例,是东晋桓温对前燕的北伐,刘裕对南燕、后秦的北伐;代表北方政权南伐及统一中国的战例,则是3世纪的西晋灭吴之战和6世纪的隋灭陈之战。本编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对战例进行探讨:

第一,考察政治文化因素对战争的影响。人类社会的阶级、民族区别和政权对立都曾是导致战争的原因,这在3—6世纪的南北战争中表现得极为明显。政治体中不同人群的利益驱动、精神追求更会决定战争的发动以及具体作战形式。例如东晋士族苟且、贪生怕死的作风,导致对北方战争长期处于被动局面;而以刘裕为代表的北府兵军人集团,则具有完全不同的精神风貌,这导致了桓温北伐与刘裕北伐的不同结局。此外,政权的组织形式、政治模式的区别,也导致战争动员程度、战术运用水平的差异,从而产生不同的战争和政治后果。

第二,地理环境因素对战争行为的制约作用。本编重点讨论长江在南北对峙中所起的地理阻隔作用,以及晋、隋统一战争如何克服长江天险;在桓温、刘裕北伐部分,本书也重点讨论南方北伐军队如何借助北方的河流和雨季,以及用人工开挖运河的方式进行军事运输。通过这些战例可见,高明的战略家会利用各种手段克服自然环境的约束,地理对政治、军事行为只有一定的影响作用,而不是决定因素。

第三,统帅意志、能力的影响,以及由此带来的历史发展的或然、不确定性。战争行为都遵循自上而下的指挥原则,所以最高统帅的意志、能力及对局势的判断会从根本上影响战局。战略决战的胜负则会直接导致政权的兴亡,由此带来宏观历史发展进程的转折。少数人的决策造成对社会的普遍影响,这是战争史与其他经济、文化、制度等专门史最大的不同。这个特点又带来历史发展的或然性、不确定性。许多影响历史进程的重大战争,成败往往由于统帅的一念之差而定。比如西晋灭吴之战,晋武帝司马炎指定的各战区统帅意见不一,如果司马炎、王濬对局势的判断稍有迟疑,都会导致伐吴之役中止,南北分裂的局面将继续下去。前秦试图攻灭东晋的战争,秦军本来占有绝对优势,但苻坚在淝水一战的决策失误,导致南北分裂的局面又持续下去。所以本编在探讨重大战争战役的进程时,试图摆脱各种决定论、先验论的约束,再现战事进程具体环节,以及当时可能出现的种种后果。只有梳理清楚这些,才能理解当时战争统帅决策的高明或者昏聩之处,并为当前的决策行为提供借鉴。

第三编,“成功转型与积重难返:南北朝的战争与政权”。

本编主要讨论南北朝时期战争与政权、民族、社会的关系,包括北魏政权的转型与战争模式的变迁;南朝的财政、政治与战争的关系。

4—6世纪长期的对峙战争,和南北方政权形态有着密切关系,这集中表现在政权维持战争的形式上,包括骑兵、步兵、水兵等兵种的组建,兵员与战争物资的筹措,以及军事将领在政权中的地位等等。北方政权的建立者多出自游牧族(即使并非完全游牧的氐羌等西北民族,畜牧在其经济生活中也占较大比重),早期政权形态也保留着较多草原部落制特征。但如果北方政权试图将战线推进到淮河、汉江流域,必须以步兵为主力,采取稳定而持续的推进战略。这需要北方民族政权加强对中原汉地的统治,用中原的战争方式、资源维持对南战争,即北方政权形态实现从游牧族到“中原化”的转变。只有北方政权实现对中原的有效控制和管理之后,才能够对南方政权形成实质威胁。

在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刚刚驱逐后燕、入主中原时,还是以骑兵为主的游牧族作战方式,不擅长攻城,拓跋人也不擅长管理农业地区,导致战事旷日持久,对河北城乡造成了惨烈的破坏。随后数十年里,北魏逐渐积累了一些管理农业地区的经验,步兵数量和攻城技术有所提高,使得太武帝拓跋焘能攻灭周边的北燕、夏、北凉等政权。再几十年后,北魏更加习惯统治农业地区,又攻占了山东和河南北部。到魏孝文帝改革之后,北魏政权几乎全面汉化,兵种数量以步兵为主,所以战线南推到淮河—汉中一线。

后世的金、元、清等政权,向南扩张的程度,也与其对汉地统治的深度有直接关系。所以成吉思汗虽然西征万里,席卷大半个亚欧大陆,但未能深入中原,更不用说江南;而灭南宋占领整个中国,要到其孙子忽必烈时期,那时蒙古人对汉地的统治技术已经大大提高了。

南北战争对南方政权的影响也至关重要。在东晋一朝,军政权力往往被高层士族分割,多次形成长江上下游荆、扬两大战区的对立。这种内争与对北方战局的进程有密切关系。到南朝皇权振兴,士族政治终结,在对北方的战争中,又经常以对北方的某一战区为基础形成军人势力(集团),进而造成南朝的改朝换代或者帝位更替。南朝的皇权与军人势力始终在合作与对立之间徘徊,军人集团没能找到实现自身巩固与发展的政治、文化基础,而南朝社会的军事动员程度也未能发展到最高水准,最终只能由北方的隋政权实现统一。

战争与财政的关系比较密切,但在不同时期、不同政权的表现又不相同。只有在商品经济相对发达、货币化程度比较高的财政体系里,战争行为才会引起政府货币开支的急剧增加,使战争行为与财政行为的关系非常密切。如果缺少商品经济和货币财政,政府主要通过直接征发力役、兵役和各种实物维持战争,就不容易见到财政和战争的互动关系了。中国历史上,汉代财政的货币化程度比较高,所以东汉与羌人的三次战争,军费开支都有明确记载。从三国战乱开始,社会经济凋敝,北方的商品经济水平下降,货币在财政中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但江南地区财政的货币化程度一直超过北方,所以在南朝时期对北魏的历次战事,都带来了政府超发货币等财政后果。在后世,这个问题依然存在,如两宋与北方政权的战争中,南方宋政权的这种货币化财政与军事行动的关系同样密切,北方政权则不那么显著。

所以从这方面总结,江南一直是经济、财政进步趋势的代表,但可惜的是,这种进步特征未能带来军事上的优势,反而造成了政权对军事行动的承受能力下降,最终都是北方征服南方,带来社会经济的倒退。这是个比较大的题目,在本书中只能讨论南朝时期。研究方法与目标

魏晋南北朝的割据战乱带来了无尽的杀戮与流离。这是古人与今人都不愿亲历的悲剧时代。但在这动荡过程中,社会、阶级在破坏与重组,民族在走向融合,整体历史也从混乱走向新的秩序。如果超越个体层面的生死别离,这一时期的南北战争也是一个观察中古时代的独特角度,尤其是社会在战乱冲突等“极端状态”下的特殊表现。通过总结4—6世纪南北战争,本书希望深化以下几个方面的研究和探讨:

第一,还原古代冷兵器战争的本来面貌。本书第一编对骑兵、步兵具体战术的讨论,如骑兵冲击作战的形式、步兵军阵的组织与作战原则等,便是希望通过零星的史料还原冷兵器战争原貌,使今人对中国古代战争的认识更加理性、真实。所以本书的冷兵器战术部分具有一些所谓“知识考古学”的味道。毋庸讳言,这些工作很大程度上以欧洲冷兵器时代的战史为参照。因为战争是基于人的体能与技术手段的血淋淋搏杀,现实而残酷,来自所谓不同“文明”的人在战场上相遇时,都只能表现出作为人的求生克敌本能,不再具有“文化”的多元性、封闭性和不可对话性等等。从这个层面说,战争也是人类诸种文明最基本的沟通途径,它无视人的生活方式、文化形态等种种差异,使其在竞技场上一决生死,蒙古大军的西征、近代的鸦片战争都可以作为例证。由于元以前中国古代的历史比较独立,与其他文明的直接冲突极少,用理性的手段对中国古代战争进行“祛魅”,实现中国历史与西方历史的沟通显得更有必要。

第二,探讨战争、战役背后的诸多制约因素。《史记》中赵奢批评其子赵括:“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战争的结局只有胜、败两种,最为简单,而影响战争胜败的因素却有无限多。战争与棋类游戏的不同,就是不可能用数学方法进行全面模拟。时间、地点、兵力、兵种、后勤、情报、疫病、将士的素养、士气、后方政务,乃至投诚、叛变等无穷多的变量,都对战事产生着实际影响。统帅的职责便是确保将这些变量尽可能地考虑周全,同时找出敌军统帅尚未注意到的新变量因素,从而将敌军击败。而史学研究最习惯的模式是“找原因”,在史料中搜寻确定极为有限的自变量和因变量,构建成因果关系的叙事。如果只限于理论讨论的话,任何研究领域的构建均可以自圆其说,但用简单的因果变量来分析战争难免流于“易言之”,成为纯粹的纸上谈兵。所以,本书第二编在讨论北方政权南征、南方政权北伐等战争个案时,不仅从时空(自然地理、季节)出发,还尽量从史料中搜寻影响战争进程的其他因素,从而剖析偶然性对实际战事的影响,探讨战争双方统帅意图的差异、这些意图在实际战役进程中的实现程度以及各自的应变措施。

第三,从战争的角度研究历史与社会。魏晋南北朝史料比较有限,目前史学界对这一时期的政治、制度、社会、经济、财政、文化等诸领域已经进行了深入研究,几乎已不存在尚未开垦的新领域。但如果从战争这个互动的、“活的”角度来观察,则能在原有的诸研究领域之外发现新的问题,且原来互不干涉的诸领域也因为战争发生了联系与互动。如本来魏晋南北朝的赋役、兵役制度已经积累了大量研究成果,但这些研究多是静态、平面和孤立的。本书第三编讨论北魏的军事动员问题,则侧重北魏的社会结构、军事需求与兵役制度的关系,以及实际战争导致的兵役制度的变迁;南朝军事动员部分则侧重讨论货币财政与对北战事的互动关系。再如本来学术界已经对马镫在战争中的作用进行了充分讨论,本书第一编分析骑兵战术转型与马镫的产生,则从中原与游牧族的权力结构来探讨骑兵战术的区别,中原的军事需求导致骑兵战术的转型和马镫的出现,以及游牧族为适应这种新骑兵战术而进行的政权模式转型。这就避免了单线的技术进化论、技术决定论研究模式。不同社会形态、政权结构进行战争的模式都有区别,而战争手段的变化也会造成政权与社会的转型。从这个角度可以获得历史研究的新视野,其适用范围不仅限于魏晋南北朝。同样,民族、阶级、文化等要素也一直与战争行为发生着互动,进行贯通古今与中西的研究将是大有可为的。

以上是本书的尝试创新之处。但由此造成的困难也显而易见:战争与人类社会的诸多层面都有复杂互动关系,而本书能够讨论的内容只能是有限的甚至是挂一漏万的。有些问题尚来不及讨论,比如战线上的南北民间交流,战争对民众生活的影响,战乱中的人们对于生命、死亡、生育的观念,以及当时道教、佛教的流行与战争的关系等等。这些都需要在以后的工作中弥补。文献综述

关于南北战争的研究,按照本书所分的三个层面,史料数量并不均衡,学术界的研究数量也存在差别。由于本书涉及的内容比较庞杂,很多前人研究成果与观点将在正文各编中进行讨论,此处不一一罗列,只就主要史料与研究现状进行摘要说明。

兵种与战术层面:中国古代史籍对战争,特别是战役、战斗层面的直接描写较少,只有个别将领的传记中有零星记载,自宋代至清代的历史编纂、考据者,对这个问题也少有关注。中国古代的“兵法”多侧重战略问题,较少讨论战术层面,如军队的组织结构、军阵的队列原则、接敌作战的要领等等。这使得目前对古代战争史战术层面的研究成果并不太多,只是近几十年来出现的一些考古成果,才引发了关于兵种战术的讨论,主要是对出土的骑兵俑、马镫、马具装等骑兵造型和实物的分析讨论。如杨泓先生从相关考古材料出发,结合文献记载,对当时骑兵的装备、战术进行了充分研究,特别是对马镫在魏[1]晋南北朝时期的发展、在军事上的意义做了详尽阐述。其他研究者[2]也从考古材料出发进行了探讨。但总的来说,由于文献和考古材料的局限,战术问题的研究成果并不多。

除了正史、别史、类书中的零星记载,还有三本古代“兵书”值得注意:成书于战国后期的《六韬》,唐代的《大唐卫公李靖兵法》和明代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因为中国古代多数兵书都侧重探讨战略思想,而这三本兵书比较侧重讨论技术、战术层面的问题。后两本兵书虽是隋代以后的产物,但在探讨中国古代兵种战术变迁方面仍有重要意义。当然,三书也有不同:《六韬》采用的是姜太公和周文王、周武王问答的形式,但实际成书应在战国后期。它的内容比较庞杂,以讨论军队建制和战略战术为主,针对的是战国后期中原列国间的战争,描述的是作者心目中一支理想军队的构成、作战方式,但通过这[3]些理想化的素材,仍可恢复战国末期战争的部分细节;《纪效新书》与之相反,主要是戚继光对自己练兵、作战的经验总结,切中实际,另外,戚继光虽是明代人,与本书讨论的中古时代有一定距离,但戚继光时代的战争仍是以冷兵器为主,从中亦可归纳冷兵器战争的诸多特点;《大唐卫公李靖兵法》全书已经散佚,只能根据《通典》恢复[4]部分内容,主要是步兵作战纪律与要领,也弥足珍贵。

战略与战例层面:传世文献主要是历代正史,对当时战争的时间、地点、进程等多有记载。但对于每一场单独的战役则少有详尽记载,比如双方投入的兵力、兵种构成,统帅的作战意图,战场的地理形势和双方军队的展开方式,战役的详细过程等等,记载都很缺乏。而且由于传统正史的纪传体模式,关于一场战争的记叙往往分散在不同的传、纪甚至志中,加之在分裂时代,南北王朝各有正史,对同一场战争往往有不同记载。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将这些散见于不同篇章的史料进行了汇总、排序,这对于战争史研究有重要意义。不过《资治通鉴》并未全从战争史的角度分析、梳理这些史料,所以难免有疏误之处,加之对材料取舍的标准不同,也遗漏了一些正史中很重[5]要的战争记载。但在司马光时代尚有《十六国春秋》等现已亡佚的史书,所以《资治通鉴》中有些关于战事的记载不见于现存诸史,是其可贵之处。在正史之外,《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唐宋类书也保存了一些与当时战争有关的珍贵史料。

在军事地理方面,北魏后期郦道元的《水经注》不仅记有大量的地理信息,也保存了当时人关于南北间战争的记载,对于战争史研究很有价值。在胡三省为《资治通鉴》所作的注中,有较多对地理方位的考辨,这对于研究当时的战争地理很有意义。此外,杜佑《通典·州郡志》、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历代地理志书和考史著作对军事地理研究亦多有借鉴意义。出土文献中关于战争的史料比较缺乏,如文字信息较多的魏晋南北朝墓志,往往只记叙志主的家世、官爵,但极少有对当时战争的记载。所以出土文献在这方面提供的帮助较少。[6]

在军事地理研究方面当代学者已有较多研究成果。对中国古代战争史的综合性研究著作,首推台湾“三军大学”1972年编著完成[7]的《中国历代战争史》。此书编纂时间长,篇幅较大,对每一场战争、战役都有详细讨论,有较强的参考价值。但对于4—6世纪战争的研究,该书还有不足之处:第一,缺乏对当时兵种、军事地理、后勤等专题问题的系统研究;第二,史实考辨仍未脱离《资治通鉴》的水平,对很多具体问题尚缺乏分析。19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也出[8]现了一些古代战争史研究著作,其中以《中国军事史·两晋南北朝军事史》较为详尽。与《中国历代战争史》相比,该书在军事制度、兵种发展等专题内容上借鉴了近年来史学界的研究成果,更有参考价值。但该书相比《中国历代战争史》,对具体战役的再现和分析不够详尽。

战争与政权层面:政权结构研究属于传统政治史范畴,在传世史料中数量最多,当代的研究成果也最多。如关于北方民族的政治形态的中原化问题(以往学者多用“汉化”或“封建化”概念),陈寅恪对十六国、北魏政权的汉化,关陇集团的产生都做过系统而精彩的论

[9][10]述。唐长孺、周一良、田余庆等学者亦对此问题有深入论述,东晋南朝政治形态以及不同阶级、地域的人群与当时政治的关系,史[11]学界也已经有较多研究成果。还有西方学者借鉴人类学田野工作[12]成果,用历史人类学的方法研究草原民族与中原的互动关系,也是本书的重要讨论对象。所以在第三编中,对于前人已经有较多研究成果,且基本有定论的问题,比如东晋的门阀政治和荆扬之争,西魏—北周“关陇贵族集团”出将入相的特色等等,本书就不再涉及。

[1] 杨泓:《骑兵和甲骑具装》,《文物》1977年第10期;《中国古代马具的发展和对外影响》,《文物》1984年第9期;《骑兵和甲骑具装二论》,《华学》(第三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

[2] 柳涵:《北朝的铠马骑俑》,《考古》1959年第2期,第97—100页;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西安南郊草厂坡村北朝墓的发掘》,《考古》1959年第6期;高至喜:《长沙两晋南朝隋墓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59年第3期,第85页;李庆发:《朝阳袁台子东晋壁画墓》,《文物》1984年第6期;袁俊卿:《南京象山5号、6号、7号墓清理简报》,《文物》1972年第11期;黎瑶渤:《辽宁北票县西官营子北燕冯素弗墓》,《文物》1973年第3期;吉林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吉林集安的两座高句丽墓》,《考古》1977年第2期;张雪岩:《集安县两座高句丽积石墓的清理》,《考古》1979年第1期。

[3] 《六韬》托名姜太公所作,长期以来被疑为伪书,但1970年代在山东临沂银雀山、河北省定县八角廊的西汉墓中都出土有《六韬》简,证明此书在西汉早期已经流行。参见本书第一章。

[4] 此书已经亡佚,但在《通典·兵志》中有一些引用。现存所谓《唐太宗与李靖问对》(简称《唐李问对》或《李靖问对》),《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都未著录。宋人何远、陈师道、邹博、吴鲁等人认为是宋人阮逸伪作。而《通典》所存《大唐卫公李靖兵法》则保留了唐人著述原貌,比较有价值,参见本书讨论步兵战术的章节。

[5] 比如410年,刘裕攻灭南燕政权之后,回师建康对付天师道武装,他从南燕战场带回了一支俘获的鲜卑“虎班具装”骑兵部队。但不知出于有意或无意,《资治通鉴》未载此事。参见杨泓:《骑兵和甲骑具装》。

[6] 如史念海:《论我国历史上东西对立的局面和南北对立的局面》,《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2年第1辑;胡阿祥:《东晋南朝的守国形势—兼说中国历史上的南北对立》,《江海学刊》1998年第4期;何荣昌:《略论六朝的江防》,《六朝史论集》,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郭黎安:《六朝建都与军事重镇的分布》,《中国史研究》1999年第4期;陈金凤:《魏晋南北朝中间地带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此外,还有历史地理方面的一些论著,也与当时的战争态势有直接关系。比如王鑫义:《东晋南北朝时期的淮河流域漕运》,《安徽史学》1999年第1期;杨钧:《巢肥运河》,《地理学报》1958年第1期;刘彩玉:《论肥水源与“江淮运河”》,《历史研究》1960年第3期;马骐、高韵柏、周克来:《将军岭古“江淮运河”的考察及发现》,《长江水利史论文集》,南京:河海大学出版社,1990年;郭天翔:《含山县的“三关”“六口”》,《含山文史资料》(第三辑),政协含山县委员会出版,2007年;嵇果煌:《中国三千年运河史》,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

[7] 台湾“三军大学”编:《中国历代战争史》,北京:军事译文出版社,1983年。两晋南北朝部分在第五、六册。

[8] 比如张文强:《中国魏晋南北朝军事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朱大渭、张文强:《中国军事通史·两晋南北朝军事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年。

[9] 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合肥:黄山书社,1987年。

[10] 唐长孺:《晋代北境各族“变乱”的性质及五胡政权在中国的统治》《拓跋国家的建立及其封建化》,均载《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周一良:《乞活考》《北朝的民族问题与民族政策》,均载《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田余庆:《拓跋史探》,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11] 如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另外还有诸多研究成果,如章义和:《地域集团与南朝政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韩树峰:《南北朝时期淮汉迤北的边境豪族》,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郑敬高:《南朝的将门》,《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6期;何德章:《宋孝武帝上台与南朝寒人之得势》,《西南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陈琳国:《论南朝襄阳的晚渡士族》,人大复印资料《魏晋南北朝隋唐史》1991年第9期;罗新:《青徐豪族与宋齐政治》,《原学》(第一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张琳:《南朝时期的雍州中下层豪族》,《武汉大学学报》1997年第6期;鲁力:《孝武帝诛竟陵王事与刘宋宗王镇边问题》,《武汉大学学报》2000年第5期;安田二郎:《晋宋革命与雍州侨民》,《东洋史研究》第42卷1号。

[12] 如[美]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美]巴菲尔德:《危险的边疆:游牧帝国与中国》,袁剑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美]狄宇宙:《古代中国与其强邻:东亚历史上游牧力量的兴起》,贺严、高书文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一编骑射、冲击与军阵:步、骑兵战术的演变

本编分为六章,分别讨论中国古代骑兵、步兵的战术特点,以及这两个兵种在先秦到隋唐之际的发展。在4世纪初,北方民族凭借骑兵优势入主中原,分裂时期北方政权的骑兵优势也较为明显,所以骑兵和步兵两个兵种的实力对比、战术特点对南北战争造成了重要影响。

骑兵方面,第一至五章梳理了骑兵从战国到南北朝时期的战术发展过程:先秦到汉初,游牧族和中原的骑兵战术特点都是骑射和游击,不能充当主战角色,也无法击败步兵主力;到汉武帝时,中原骑兵为了对抗匈奴的骑射技术优势,开始采取冲击肉搏的战术,由此带来骑兵装备的变化。为了保障骑兵冲击时的稳定性,马鞍逐渐加高,最终在3、4世纪之交导致马镫出现,使骑兵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冲击威力。这一轮骑兵战术革新发生在中原,但很快被北方民族学会,使他们获得了压倒中原的军事优势,这造成了西晋的崩溃和北方民族入主中原,以及之后延续近三百年的南北割据战争。

步兵方面,第六章讨论了冷兵器时代步兵最基本的战术特征:队列密集、移动缓慢的军阵作战。战国到汉初,骑兵尚未胜任冲击职能,陆战的主要形式是步兵主力军阵互相作战,这一时期步兵军阵的特点是近似“方阵”,正面窄而纵深大。在骑兵冲击战术逐渐普及完善之后,步兵军阵为了提高应对骑兵冲击的能力,以及便于从侧翼包围敌方步阵,开始加宽正面、缩小纵深,即方阵变得“扁平化”。此外,4—6世纪南方政权的步兵为了适应南方自然地理环境、对抗北方骑兵,也出现了一些独特的战术。第一章 早期骑兵战术特征:骑射与游击第一节 匈奴骑兵战术与其经济形态、社会结构的关系

最早的骑兵来源于游牧族的生活方式,中原政权组建骑兵的滥觞,则是战国中后期赵武灵王学习游牧族的“胡服骑射”。顾名思义,这种早期骑兵最重要的武器是弓箭,“骑射”是草原游牧族传统的狩猎技术和习惯战术,甚至是游牧族身份认同感的重要来源。冒顿单于在给汉文帝的信中,谈及他统一北方草原的功业,就骄傲地宣称:[1]“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这不仅是战术问题,而且是与游牧族的生活形态密切相关。《史记·匈奴列传》保存了战国至西汉中叶包括匈奴在内的北方游牧族的珍贵史料,其中对游牧族战术素养的描述是:

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2]弯弓,尽为甲骑。

射猎本身就是匈奴等游牧族人经济生活的一部分,这直接影响了游牧者的战术形式。根据司马迁的记载,匈奴等草原民族采用单兵骑射战术,几乎从不与敌军进行近距离的冲击肉搏作战:

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3]利所在,不知礼义。

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4]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

游牧族的传统习惯战术是“骑射”而非冲击肉搏,这不仅有生活习俗、战术层面的原因,也和草原游牧族缺乏中央集权有直接关系。因为在飞驰的、无马镫的马上进行冲锋肉搏的近战,骑士的伤亡概率很高,尤其是在对抗中原密集的步兵军阵时。只有严厉的军事纪律才能强制士兵们投入肉搏作战,但草原上恰恰缺乏这种政治传统。拉铁摩尔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中已经发现,北方草原的权力趋于分散,领袖对部属的权威和控制力远不如汉地,当游牧族部属对领袖失去信赖,很容易带着畜群远走他乡。拉铁摩尔认为,这是游牧生活天[5]然具有的“移动性”所致。巴菲尔德在这方面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他对游牧帝国权力结构的总结是:

内陆亚洲游牧国家以“帝国联盟”的方式组织起来,它们在对外事务上是像国家那样独裁的,但内部组织则是协商与联盟化的……

在地方层面上,部落结构依旧维持自身形式,在权力来自于自身民众支持而非帝国任命的部落酋长的统治之下。故而,在地方层面国家结构变化甚小,无法最终确保将草原上掳掠成性的当地人联合起来。……帝国政府垄断了对外及战争事务,使帝国在相关问题上作为[6]一个整体而与其他力量讨价还价。

巴菲尔德是从游牧社会与中原汉地的政治关系层面来论述的,并未聚焦到骑射战术这么微观的层面,但他的结论对于讨论游牧族战术仍有重要意义。狄宇宙专门考察匈奴帝国的权力体系,也得出了和巴菲尔德类似的结论:

很显然,在中国的政治家中存在着一种观点,认为单于的权力与中国的皇帝相比较而言,是非常有限的……

我们通过对汉王朝与匈奴外交关系的考察表明,从公元前198年到公元前133年期间,中国北部边疆地区不断遭受侵袭,因为在匈奴人的部落联盟中缺少一个绝对的权威,以确保贯彻落实和平条约的内

[7]容。

狄宇宙也注意到了司马迁对匈奴骑射战术的描写,他认为,司马迁这种记载是出于一种道德上的不屑,和古希腊、罗马人对草原民族[8]的描述如出一辙。本书则认为,这种骑射游击战术与游牧族松散的权力结构有直接联系:匈奴人骑射作战“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参战动机是为了劫掠财物致富,来自单于的赏赐不过是象征性的一杯酒而已,首领对下属战士没有绝对权威,无法强制他们从事过于危险的行动,所以匈奴人从不与敌军进行硬碰硬的正面作战,也不会采用危险的肉搏冲击战术。从战国到汉代前期,游牧族从未与中原主力军队进行过正面[9]大规模决战,也从未进行过对城池、堡垒的大规模攻坚战。

反观中原,自春秋末年以来,步兵开始成为战场主力兵种,严格的纪律一直是步兵作战的基本原则,战术则是列成密集的队形,与敌军进行面对面的砍杀肉搏。孙武为吴王阖闾训练宫女“吴宫教战”“三令五申”的故事,就是最早的典型例证。战国初期,中原列国通过变法运动,都确立了这种中央集权政治下的军事模式,军队是由国家财政供养的军事机器,战争行为是为了贯彻统治者的意志,军事统帅对士兵拥有绝对权威,可以命令士兵们投入哪怕是必死的肉搏作战。两相对照可以发现,匈奴等游牧族骑射、游击的战术形式,与其生活方式和社会权力结构有直接关系。第二节 《六韬》中的战国骑兵战术原则

自战国中后期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以来,中原政权也学习游牧族战术组建了骑兵部队。骑兵和春秋时盛行的战车一样可以高速奔驰,对地形的适应性又高于战车,但当时骑兵尚无马镫,难以进行正面冲击作战,只能用弓箭射击,和战车的战术有很大区别,所以尚无法完全取代战车。《六韬·均兵篇》对车、骑兵战术特点进行了比较: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骑者,军[10]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

可见战车是用强攻手段直接冲击(“陷”)敌步兵主力军阵,或者截击(“要”)行军状态的强敌;而骑兵则主要负责侦察任务(“伺候”),依靠其机动性破坏敌军后勤运输(“绝粮道”),与敌较小规模的机动部队作战(“击便寇”)。车骑两者分工迥然有别。当然,两者的共同点是速度快,当敌军已经溃散奔逃时,两者都可以参与追击歼敌,但其任务详细区分起来仍有不同:战车“遮走北”,“遮”是从正面阻截;骑兵“踵败军”,“踵”是尾随于后,仍侧重追踪引导而非直接战斗。《六韬》的《战车篇》和《战骑篇》分别列举了适合车、骑作战的“八胜之地”“十胜之地”。此“地”不是狭义的地形,而是车、骑兵攻击敌军的各种时机和方式,即战术。《战骑篇》的“十胜”实际只列举了八种情况(条目序号为本书所加):(一)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陷其前骑,击其左右,敌人必走;(二)敌人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吾骑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数更旌旗,变易衣服,其军可克;(三)敌人行陈不固,士卒不斗,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四)敌人暮欲归舍,三军恐骇,翼其两旁,疾击其后,薄其垒口,无使得入,敌人必败。(五)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六)地平而易,四面见敌,车骑陷之,敌人必乱;(七)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八)敌人暮返,其兵甚众,其行阵必乱,令我骑十而为队,百而为屯,车五而为聚,十而为群,多设旌旗,杂以强弩,或击其两旁,[11]或绝其前后,敌将可虏。

第一条是针对敌军步兵阵列还未排好时进行攻击。第二、三条针对的是敌军已经部署完毕的步阵。其他都是攻击在行军甚至逃跑中的敌人,以及骚扰敌后方,破坏粮运。值得注意的是,对敌人步兵,骑兵都是采用“薄”“翼”的战术,即贴近敌军奔驰但不正面冲锋,同时射箭给敌军制造紧张气氛。因为步兵大量装备长柄兵器,如《六韬》所举万人之军中,有三千使用矛盾、戟盾的士兵,会部署在受敌军威胁最直接的方位。无马镫的弓箭骑兵直接冲击这种军阵,无异于自蹈死地。《六韬·战骑篇》列举了骑兵“九败”的情况,第一条就是攻击敌步阵,“凡以骑陷敌,而不能破陈,敌人佯走,以车骑返击我后,此骑之败地也”。可见骑兵贸然冲击步阵是很难获胜的。

特殊情况下,战国骑兵也可以冲击陷阵,但那是针对敌骑兵,而非队列严整的步兵,《六韬》骑兵“十胜”战术第一条,“陷其前骑”,攻击的是敌军骑兵,因为敌骑兵这时正在保护“行陈未定”的步兵,需将其驱逐,才能驱散正在列队的敌步兵。“十胜”的第二条,敌步兵“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是最难强攻的局面。此时骑兵的战术是对敌阵“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靠马群快速奔驰制造巨大声势和尘土,“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以震骇敌步兵,使其丧失斗志而溃逃。但对于这种战术的效果,《六韬》作者只说“其军可克”,“可”表现一种可能性而非必然性,与其他诸条“必走”“必惧”“必败”“必乱”的承诺完全不同。其实面对阵列严密的步兵,这种紧贴战术危险性很大,因为接近步阵的骑兵必然受到敌弩箭射击(《六韬》所举万人之军中,弓弩手有六千名),在奔驰的马背上不便发力,骑兵所用的弓远不如步兵弓弩射程远,战马作为射击目标也较大,而且步兵还能得到盾牌的保护。所以战国和秦汉之际,几乎没有单纯骑兵击败成建制主力步兵的战例。第三节 秦汉之际的骑兵战例

赵武灵王改革以来,骑射战术被引进到中原。但骑兵对草原民族和中原政权的意义并不相同:草原民族只有骑兵;中原政权的主力是步兵,骑兵和战车兵都扮演步兵的辅助角色。此时骑兵在中原未能担负正面冲击职能,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有马镫提供技术支持;战术习惯上的因循则是另一个原因,因为战国到汉初的骑兵很多都来源于游牧族,他们还保留着在故乡的战术习惯。在楚汉战争中,来自游牧族的楼烦骑兵就极为活跃:“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12]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注引应劭曰:“楼烦胡也,今楼烦县。”可见楼烦胡人以其骑射技艺在汉军中服役。汉军骑将灌婴斩、俘的战功里,也有很多“楼烦将”,可见秦军和楚军中也有很多楼烦骑士服役,且一直坚持着家乡的骑射技艺。

从秦汉之际战争的记载看,当时骑兵主要负担侦察、骚扰、破袭敌军粮道和后方等辅助性任务,作战的主要对象是敌军的骑兵及零散步兵,不能对抗敌主力步兵。这和《六韬》中的骑兵使用原则完全一致。下面主要总结刘邦在反秦战争及楚汉战争中组建、运用骑兵的过程,从而探讨这一时期骑兵的实战特点。

抗击敌骑兵的职能:《六韬·均兵篇》说骑兵的主要用途之一为“击便寇”,即与敌非主力的机动部队作战。在刘邦军队发展的初期,“便寇”主要是突然来袭的敌骑兵(有时也兼有车兵)。刘邦的骑兵部队和战术就是在与敌优势骑兵的对抗中逐渐形成的。在秦二世二年(前208年)刘邦起兵不久,在攻略到砀郡境内时就遭到了一支秦军车骑部队的攻击。《史记》载此战:“是时秦将章邯……至砀。东阳宁[13]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当时章邯正带领秦军主力与陈胜所部作战,大概是出于对刘邦势力扩张的担心,章邯派车骑部队紧急北上迎击,刘邦军战斗失利退保留城:[14]

又攻下邑以西,至虞,击章邯车骑。[15]

攻蒙、虞,取之。击章邯车骑,殿。《史记》注家对周勃的“殿”有不同解释,其中两说较有道理,一说“在军后曰殿”,一说“上功曰最,下功曰殿”。此战刘邦败退,周勃可能负责殿后阻击,任务虽然完成但有较大损失,所以评定为下等功。这应是以步兵为主的刘邦义军首次与敌成建制的车骑部队作战,受了挫折但未致全军覆没,也说明秦军车骑部队在没有步兵配合的情况下难以全歼敌军。

刘邦收拢败兵,再次攻击砀郡得手,征集到五六千人的队伍。此时刘邦部队中开始有骑兵的记载,应主要来自克砀郡后争取到的秦军[16]骑兵。不久他“闻项梁在薛,从骑百余往见之”。可见此时刘邦只将骑兵作为自己的亲随保卫部队,部将靳歙以“中涓”之职为刘邦[17]统领骑兵,而“中涓”本是内侍性质的官员,为刘邦驾车和统领战车的夏侯婴也是中涓之职。后来刘邦的骑兵部队称为“郎中骑兵”,也是贴身侍卫之意。这一时期,刘邦部属诸将应该也会俘获一些敌骑兵或战马,分散在各自军队中使用。

秦二世三年(前207年),刘邦受命西进入关。当转战到南阳[18]时,“收军中马骑,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这是刘邦部队首次集中骑兵兵力作战,具体背景不详,可能遇到了比较强大的敌骑兵压力,也可能是集中骑兵进行奔袭。在随后入武关、蓝田的战斗中,[19]靳歙率骑兵斩秦军“车司马二人,骑长一人”,另斩首俘获士兵八十五人,可见是与秦车、骑兵作战。秦朝灭亡后,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在汉中积蓄力量,对骑兵军队进行过整编,靳歙迁为骑都尉,另一位将领傅宽也迁为右骑将。刘邦和项羽决裂后北上攻击关中。这里是秦军故地,有一些车骑武装,樊哙在此时期曾担任“郎中骑将”,与故秦的车骑部队作战。骑都尉靳歙在占领关中的战争中也表现出色。

楚汉战争中,刘邦固守荥阳,受到了楚军大量骑兵的威胁。因为汉军粮食来源为黄河边的敖仓,距离荥阳城四十五里,这座粮仓成为楚军骑兵重点攻击的目标。刘邦迅速集中骑兵力量与敌骑会战,汉军[20]中老资格的骑兵军官靳歙、傅宽都参加了这次战役。《灌婴列传》记载:

军于荥阳。楚骑来众,汉王乃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皆推故秦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习骑兵,今为校尉,可为骑将。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臣,臣愿得大王左右善骑者傅之。”灌婴虽少,然数力战,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将郎中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

可见此前刘邦骑兵尚不习惯成建制集中作战。项楚骑兵的威胁是促使刘邦骑兵完成这一转变的关键因素。此次骑兵会战汉军仅达到了保卫粮仓的目的,但没有歼灭楚军骑兵主力。

破袭与略地作战:荥阳敖仓一战击退楚军骑兵后,汉骑兵迅速转入进攻,所用战术与楚军相同,即迂回到敌后方破坏其粮运。“受诏[21]别击楚军后,绝其饷道,起阳武至襄邑。”楚汉之间大规模的骑兵会战,发生在汉王四年(前203年)韩信进占齐地时。当时刘邦、项羽主力对峙于荥阳,无法分身,只能派遣各自的骑兵赴齐地参战,于是发展为一场规模空前的骑兵大会战,齐车骑将军华毋伤,楚骑兵将领龙且、周兰都被杀或被俘获。汉军乘胜占领齐地。

汉军平齐后,项楚的东线暴露,所以汉军骑兵没有返回刘邦麾下,而是乘机长驱迂回,进入防御薄弱的楚腹地破坏项羽后方。靳歙和灌婴率骑兵进占鲁地,从东、西两路南下侵袭项楚后方核心地区(今江[22]苏中北部),直至占领其都城彭城。当刘邦与项羽决战垓下时,汉骑兵主力北上与刘邦会合。项羽率少量骑兵突围后,灌婴骑兵穷追至乌江边,终于迫使项羽自杀。此后灌婴、靳歙两支骑兵部队分头袭掠长江流域,灌婴平定了下游的吴、会稽、豫章等郡(今江苏南部、浙江及江西省),靳歙进占长江中游的江陵,平定南郡(今湖北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骑兵行军速度快,可以乘敌主力被歼灭之机迅速略地扩张,但仍缺乏攻坚手段。如汉军骑兵在垓下之战前就袭掠了鲁地,但当地人忠于项羽,仍坚守城池。直到汉军已获取项羽人头,当地人才出降。

从骑将灌婴等人的战功统计可见,其战果主要也是敌骑兵。如灌[23]婴从起兵到汉初的战绩,累计斩、俘敌“楼烦将”二十人、骑将十五人、左右司马五人,都是骑兵军官,当然这些战绩也包括灌婴下属所获,并非都来自他本人。靳歙部在攻入咸阳之前,曾斩秦“骑千人将”一人、“车司马”二人、“骑长”一人;从汉中进攻关中时,所部斩“车司马、候各四人,骑长十二人”。后与韩信分路进军赵地,[24]获战果“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可见靳歙部的作战对象除了敌骑兵外,还有战车兵。

汉景帝三年(前154年),吴王刘濞为首发起“七国之乱”。吴国地处南方,缺少战马和骑兵,当时曾有人劝说吴王:从吴地北征要经过淮河与黄河间的广阔平原,而这种地形正适宜车骑部队作战,所以应该迅速穿过这个地带直取洛阳。但吴王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反而采[25]用了步步推进的战略,长期围攻梁城不下。这一漏洞被前来平叛的太尉周亚夫利用,他一方面命汉主力步兵坚壁不出,牵制住吴军主力,同时“使轻骑兵弓高侯等绝吴楚兵后食道,吴兵乏粮……吴兵既[26]饿,乃引而去。太尉出精兵追击,大破之”。这是运用骑兵战术配合主力获胜的典型战例。另外,此战统帅汉军骑兵的是弓高侯韩颓当,他是汉初叛逃到匈奴的韩王信之子,在匈奴生活多年后归汉。[27]所以,战国到汉初骑兵战术与游牧族的区别较小。

[1] 《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896页。

[2] 《史记·匈奴列传》,第2879页。另外参见林幹:《中国古代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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