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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12 14: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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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媜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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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盆地

胭脂盆地试读:

人生路口的捕梦人——简媜自述

文学,是关于时光与记忆的一门艺术。成为作家,是回应缪思女神对我的“召唤”,写散文,则是我对文学知己的深情“呼唤”。每个散文家都是一个独自运行的星球,完整地呈现其人格特质、情感基调、思想气象、修养境界与人生历练。散文是同类相求、心心相印的奇特文体,隔水呼渡,舟子响应,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的神秘感应;从未有一种文体像散文一样,拥有强大的扩张力与感应力,能容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的鸡尾酒会里交换人生经验,共享探索知识、体察社会、爬梳经验、思考生命奥义的轨迹与成果。作者与读者第一次纸上相见却像前世知己般相见恨晚,这是散文独有的共鸣,也是文学的天籁。

何等幸运,在读者朋友的陪伴下,我能一路从容地开发题材、探索人性、提炼感悟,数十年来未曾丢弃自我诺言,以纯粹之心面对创作,把微渺的生命当作墨条,慢慢在时间这块大砚上磨尽。文学就是文学自己,我已不理会文学存亡的争辩或追逐瞬息万变的风潮,愿意安静、沉潜、追寻,希望我的作品至少有一页能安慰未知时间里一个陌生的灵魂,若那时大寒,我的字里行间让他取了暖。那么,走在最后路程的我,可以抬头望天,与大化相视一笑。

我仍是学徒,十七岁启程去寻找文学的那份初心还未冷却。愿余生仍守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捕捉人们在梦中藏着的对真善美之渴慕,化成文字,让春天多留一天、冬雪少了一吋。

残脂与馊墨——序《胭脂盆地》

毕竟是一件小事。那日清晨,打开大门,看见整夜狂啸的台风把盘踞两户二三楼雨檐的数万朵焰红九重葛与砂土同时烙满我的门墙、玻璃窗。忽然,我被这样的暴力撼动,一种接近毁灭的美感,一种冷酷的纠缠。顿时浮现“残脂与馊墨”的意象,我想,就用这几个字保留那幅景致,顺便标示这本书的出版心情。

这是第十本散文集,大量记录了台北盆地;或者应该说,记录一个尚未根治漂泊宿疾的中年灵魂“我”在名为“台北”城市里的见习生涯。这样说的目的,为了画蛇添足地指出收入这本书的故事,或多或少糅合虚构与纪实的成分。在散文里,主述者“我”的叙述意志一向被作者贯彻得很彻底,这本书不例外,但比诸往例,“我”显然开始不规则地形变起来,时而换装改调变成罹患忧虑杂症的老头,时而是异想天开写信给至圣先师的家庭主妇,时而规规矩矩地说一些浮世人情。

虚构与纪实,或许这就是台北给我的一贯印象,她常常真实到让我觉得那是个庞大的虚构。在台北过日子,需要具备萍水相逢、当下即是的修养。譬如你刚喜欢上一家餐馆,下次去已是柏青哥游乐广场;譬如刚记住一对新婚夫妇的电话,下次通话对方宣布已“分居中”;譬如刚打听到朋友任职的公司,打电话去获知“刚离职”。这一次与下一次的时间间隔有多久?对现代台北人而言,可能十秒,可能二十年。置身台北,我们必须开发的不是记忆能力,而是遗忘的速度。

也因此,在散文世界里自行归入抒情族裔的我,以流幻笔墨描述时常擦出虚幻冷烟的城市时,不免双重逸走。我鲜少记录可以与报纸、新闻相印证的流年大事,我迷恋的是长年处于基层的小市民生活圈,他们的一生跟改造社会的巨大力量沾不上关系,却任劳任怨地活着,被决定着。每年清明节一定去扫墓、按时汇款给大陆亲人、忍受塞车之苦上下班、烦恼的时候到行天宫抽签、怪自己不会赚钱所以买不起房子或一天做三份工作为了房屋贷款。他们死的时候有法师或道士诵经。《天堂旅客》《转口》《面纸》《阿美跟她的牙刷》《给孔子的一封信》《迟来的名字》……都是在这种迷恋的背景下写的。我乐于用抒情的文字保留他们的容颜与情感,他们的艰难与慈爱。

只有自己才明白迷恋的根源来自农村情结,在无法重回“已消逝的美好古代”之下,转而在繁华都会寻觅可以投射的人物;而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大多是经济浪潮翻腾后分批自农村移入台北、尚未发迹的第一代或第二代。尤其是第一代,步入垂暮之年的,我对他们的情感无疑是农村时期乡亲大架构的延展。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关于他们的篇章“银发档案”,总是沾染悲调与灰彩,甚至出现舐犊之情。

除了少部分奉天承运继承“田侨”身份的第二代,大多数隶属五○年代后期至六○年代初诞生的这批人,不管套用“雅痞”“单身贵族”“丁克族”(夫妻双薪无小孩)“三民主义信徒”(一夫一妻一子)或“双子星”(两个小孩)等时髦称谓,都很难掩藏他们大部分是“都市新贫阶级”的事实。这批人归属“旧人类”尾巴,没摸到“新人类”的边,且逐渐成为“新新人类”叛逆的对象,不免有各种救亡图存的指导原则出现,《赖活宣言》里,那位墨镜诗人是个代表。

这本书的原始创作期长达五年左右,从零星篇幅到分辑整编,依例砍砍杀杀。五辑篇章各寓其旨,也各具声调;从辑一“赖活宣言”青面獠牙式的讽喻到辑四“大踏步的流浪汉”之感伤,有明显的落差。我想,留着也罢,好比年迈者追忆往昔,常常也是过度的怨怼夹杂无节制的缅怀。

台北有一种诡异的胭脂体味,仿佛一块混合各式花精的香膏,无意间掉入发皱的废池塘,慢慢在雨淋日晒中舒放,活起来,云腾腾地蒸出妖雾,学会俘虏路人,让他们在狂野与守旧之间受苦、在混沌与清明中轮回、痴恋与遗忘里缠缚、在神圣与庸俗的夹缝喘息、背弃与归航间踯躅、在绝望与憧憬中不断匍匐。

故,名之为《胭脂盆地》。一九九四年八月于台北第一辑 赖活宣言有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他说:“我的人生剩什么?混吃、赖活、等死,就这回事!”赖活宣言

我发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可悲的是,没人相信这话。那些自诩是亲密战友、终生良伴的好友们一听到我的论调,总会破口大笑,不择手段地讥讽我的信仰。我现在悔悟了,好朋友就是上天派来打击你的密探。

所以,当某杂志的编辑小姐向我邀稿,写什么“面对新世界的新心情”时,(她显然情报错误,才下这种乐观进取、让人手舞足蹈的题目给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基于朋友应互相欣赏、支持的铁律,很乐意当“消防队员”;另一方面,昧着良心强颜欢笑去写乐观心情有违我的原则。(还好,年纪愈大“原则”愈弹性!)我的确答应准时交稿,我的确没交稿。在第三通催稿电话中,她温柔地质询着:“你不是说很乐意当‘消防队员’吗?”“原则上是,”我说,“可是忘了讲下半句,我常常会变成‘拖星’!”“拖星?”她的语气仿佛在质疑一根泡湿的火柴棒还能发出火焰吗?“拖稿巨星,这是编辑行话,专门指那些坏胚子作家。我可以教你怎么算出每个作家的‘拖稿率’!”

她显然对这不感兴趣,只关心什么时候交稿。“明天的明天一定交,再不交,我就是小狗!”

这时,她讲了一句令我痛不欲生的话:“你变成小狗,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相信她将是非常优秀的编辑大将或一流的讨债高手,因为缺乏同情心。而我除了乖乖交稿,再也不能耍出“你罚我跪汽水瓶盖、你租流氓揍我算了”之类的赖皮伎俩了。(挂电话之后,我有三秒钟“被迫害”的沮丧感,于是立刻拨电话给欠我稿子的W君,以资深编辑的口气说:“三天之后,如果我没有看到‘您’的稿子,您知道狼牙棒的滋味吧!”讲完后,通体舒畅。)

于是,我想到一个人。

有个朋友,如我们所知的悲惨通俗剧的男主角,他不小心住在台北,不小心结了婚又不小心生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可爱儿子又不小心贷款买了车子、房子(什么子都有,就是没银子),最要命的是,他还不小心是个诗人。浪漫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使他像对统一发票一样每逢单月就发作一次,不小心加重肩头负担。除了在一家小公司上班保有固定且微薄的薪水之外,他也在两所专科学校兼课,又每周飞东、西、南部补习班教数学。他在飞机上写诗,诗愈写愈短(接近俳句),人愈来愈胖。而且由于飞机坐太多了,每当他想运动时,就不小心做出空中小姐示范穿救生衣的动作。

在一次夏季海滩之旅,我看到他穿一件非常鲜艳的印着凤梨、西瓜图案的夏威夷衫,框个大墨镜,大八叉仰卧沙滩上正在哼《离家五百里》那首老歌,捏扁的可口可乐罐很委屈地歪在肚子上像个怨妇。他哼两句,唱一句。我突然觉得整个海滩都不对劲,也许是炙热阳光照在凤梨、西瓜衬衫上令我不耐烦,也许那首老歌勾起潜意识底层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我站着看他,仿佛看到他的美丽妻子正与两个可爱儿子手拉手站在他的头顶上空跳舞。(仔细看,还看到他的老爸老妈、岳母岳父、小姨小舅……)他继续唱一百里、两百里、三百里……我又突然想起加缪《局外人》中海滩、阳光、枪杀阿拉伯人的情节。(如果手上有枪,说不定会在不可抗拒的蛊惑下枪杀一个正在哼《离家五百里》却丧失离家资格的墨镜诗人,他的歌声太像在对命运之神诉苦,而我责无旁贷地应该是拯救苦难同胞的狙击手!)

我坐下来,继续啃义美红豆牛奶冰棒。(很遗憾它不是枪。阳光是冷的,冰棒是烫的。我讨厌冰棒。)

于是,像通俗剧的发展,我开始跟他“拉擂”。(聊天、扯皮、搅局、调戏之意。例如:海基会与海协会正在“拉擂”两岸事宜;老板与总经理正在“拉擂”加薪比例。)“嘿,墨镜诗人,什么时候出诗集?”

他这才发现我,坐起身,褪下墨镜,抹一抹眼屎,弹个花指,又戴上:“没人肯出。”“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

他很正经地以两坨大墨镜对着我,使我原本想说的关于文学人口如何流失的严肃意见消散,被那两坨墨镜勾起突梯、滑稽的想象,于是我伤害了他:“你的诗只有盲人才看得懂!”

我大笑。没想到他比我还乐:“也不错啦,重见光明。”

我笑不下去了,这家伙是个无药可救的乐观主义者。就我的逻辑而言,从墨镜联想到盲人、墨镜诗人的作品只有盲人才看得懂,是基于无法用红豆牛奶冰棒枪杀他以至于改用吃红豆牛奶棒冰的嘴说话伤害他。某种程度而言,等同于枪杀了。而他整个扭曲我的原意,他认为他的诗可以使盲人重获光明。

我感到无趣,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看过我儿子的照片?”

他从海滩裤口袋掏出皮夹,打开,抽出照片,我接了,看一眼,还他,“很可爱。”我说。(我比较有兴趣的是皮夹内的卡,信用卡、贵宾卡、通提卡、挂号卡、打折卡……卡愈多表示被“卡”得愈紧。他的卡蛮多的,刚刚瞄了。儿子有什么好看的,满坑满谷的小孩子,在地球上。)肮脏的海水浴场,海浪机械式地扑向沙岸,嬉闹的孩子们框在救生圈里玩水,男男女女的泳衣肉体追逐五彩海滩球,不远处飘来烤香肠的气味……我觉得腻,这个世界太痴肥了。这就是人生吗?这就是我们所热爱的混账人生吗?

在我陷入严重疏离状态时,他唠唠叨叨说了些银行贷款、保姆费、牌照税、保险费之类的混账名词,我非常不耐烦,几乎要用我尊贵的左脚踹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时(对不起,插播一下,悲观主义者通常有暴力倾向),有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他说:“我的人生剩什么?混吃、赖活、等死,就这回事!”

好险,幸亏没踹,是个同志呢。“欸,你干脆写一本《赖活手册》算了,别写诗了。”我兴奋地说。(狗改不了吃屎,编辑改不了拉稿。)

他有精神了,侃侃而谈现代台北上班族——尤其像他一样“五子登科”每月至少十万才能打平(加上侍奉父母、红白献金、弟兄弹性借贷)的中年男子随时随地充满疲惫、无力感,赚钱速度永远赶不上花钱速度,只看到脚下荆棘嗅不到远方玫瑰。(大概指没能力奉养“外婆”——外面的老婆。)为了薪水及劳保,不敢对老板拍桌子摔板凳;为了孩子,不敢对老婆大小声,狗还有狂吠的自由,他不如狗。“所以我跟自己讲:老李啊,”他说,“你就认了吧,一辈子当乖宝宝,万一有一天‘过劳死’了,大家会说你是个‘好人’,跟你鞠躬!”“是。”我说。“不是。”我又说。(有什么差别?坏人的灵堂放黑白照,好人放彩色照?也许好人收的奠仪多一点!我偷偷觑他一眼,太绝望了,他那张脸准收不到好价钱的。)“还能怎样,赖活嘛!”他几近自言自语,不停地捏那口空罐,挤牛奶似的,“比方说搭飞机,你以为我不怕啊,怕得半死。转个念头,摔飞机也不错嘛,捞个百来万给儿子当教育基金,说不定我还变成徐志摩第二咧!”“是啊是啊,诗还选入初中课本,两大报给您做‘寿版’,风风光光的!”我奉承着,“扯远了。我们这些饿不死吃不撑的都会小市民太需要您这种睿智的赖活哲学,讲真的,说不定这书登上排行榜,您下半生就靠它吃穿了,而且,有能力养几个热乎乎的‘外婆’!”“外婆不是只有一个吗?”

这家伙太纯洁了。

如同我们所知的狡诈编辑与伪善作者的“拉擂”关系,墨镜诗人最后答应给我一本《赖活手册》。(就这点而言,我觉得自己挺卑鄙的——这话别往外传,免得毁了我的一世英名。)不过,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那家伙从此杳无音信,也不知正在“赖活”呢还是正在写《赖活手册》。

我的嗅觉告诉我,这猪八戒一定躲到飞机上写诗了,他始终相信他的诗可以使盲目的人重获光明。

提醒我,下回碰到别忘了踹他个二百五,悲观主义者通常有暴力倾向,在我们这个充满奇迹的城市。他们俩

从前,有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由于他的顽固,我们姑且叫他“老乐”。总之,老乐破产了,而且破得光溜溜。由于他天生丽质,脸部肌肉丰腴富弹性,无法负荷“眉心深锁”这等高难度的动作,只象征性地用力将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聚拢,让它们接了吻,但不超过三秒钟,其皱褶亦不足以夹死一只有厌世念头的蚊子。他很快被一种类似轻微触电的麻酥感抚慰,以快乐的企鹅舞步跑进本市最昂贵的法国餐厅,点了一客“生猛”大餐,他充满自信地说:“弟兄们,把所有带壳儿的海鲜给我端上来!”老乐相信,总会吃到一两颗珍珠的。

从前,也有个顽固的悲观主义者——由于他的不可救药,我们姑且昵称他“老悲”。总之,老悲发财了,可能天上的财神为了补偿他所受的苦难,或是受不了那张像捕蚊灯到处夹死快乐蚊蝇的皱褶脸,拨下一笔丰厚的财富替他整容。可是,任何医术高明的整容诊所,一看见老悲,马上挂出休诊牌——谁能把炸得油脆的春卷皮摊回原样呢?老悲闷在家里,对着一堆金山银矿发愁,他的皱褶脸因这桩意外的痛苦而抽搐得更厉害,渐渐像一把炸骨扇子。他周遭的亲朋好友莫不替他感到兴奋,伸出垂涎的长舌朝他谄媚地吠着。老悲卡了,觉得人生是一出导演与观众串通起来凌虐演员的戏!他终于决定在罢演之前,解决那堆披着财富外衣事实上是极力耻笑他的道具!

铁板烧上,只剩最后一粒蚝了。老乐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两名面带微笑的侍者,他们结实富弹性的膀肉裹在袖子里,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老乐掰开壳儿,伸出红肿的舌头“咻”地吸入,鲜嫩的蚝肉滑到喉头就停了,他已经吃到凡人做不到的境界。老乐擦着油汤汤的手,问:“你确定所有带壳儿的玩意都在这儿吗?”“嗯。”“没骗我,嗯?”“嗯。”

老乐撕出一根牙签,剔得喳巴喳巴,趁他专神搞牙齿,其中一名侍者以舍身救人的手势收走其余牙签。老乐带着微醺的满足,温柔地、慢悠悠地说:“烧得不错,可惜——货不实在!我看,自贵店开张以来,我是第一个说真话的吧,不容易啊,花了我老半天的工夫……”接着,以非常权威的口吻下结论:“现在,很明显,你们只有两条路:第一,给我一份工作,职位由你们定,我不坚持,啊!(老乐习惯性以“啊”字加重语气)第二种,程序上比较麻烦,但也不是无法克服:送我上警察局。不过,我有个小小要求,得送到有躺椅设备的,我现在迫切需要打个盹儿!”

当老乐呼哨第三声响嗝时,餐厅的经理基于保护其他海鲜的责任,非常睿智地选择第二条路。老乐虽不同意,但可以接受。他礼貌地对两名侍者说:“麻烦二位架我起来,我撑得极困难!”老乐被架出大门后,一路称赞左右护法之孔武有力,并为他们被大材小用的处境深感同悲,开始发表对这家餐厅经营不当及瘦子经理待人不够厚道的卓见,建议他们趁早转行,并传授青年创业十大秘诀。三人在小公园的树荫下,密谈辞呈的写法,激动地抽光一包“百乐门”烟。

老乐从酣畅的午眠醒来,天黑了一半,小公园居然连半条溜达的瘌痢狗都没!其实,黄昏时候曾有不少人畜企图在老乐附近哈凉,都因受不了他那足以蒸熟三笼小笼包的鼾声而自动走避。当老乐被自己的大哈欠感动,流出快乐的薄泪时,他看到一个瘦了叭叽的男子拖着一袋疑似垃圾的玩意儿向公园走来。

老乐捡起一根稍长的烟蒂,浑身摸索一阵,朝他喊:“嘿,老兄,借个火吧!”

老悲,当然是老悲,宛如关西摸骨,以认错的态度晃两次脑袋。老乐拍拍座椅,示意他过来坐下。“什么玩意儿?看起来挺重的!”“垃圾。”老悲哽着喉咙说,仿佛千里马终于碰到伯乐,语气难免掺了点撒娇味。

老乐行侠仗义的瘾头犯了,开始剀切批评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应漠视一个孱弱男子负荷如此沉重的垃圾袋而不伸出援手。最后,用力拍了老悲的大腿:“我以胃里的蚝肉起誓,我替你把那堆废物扔进垃圾箱!”

老乐英勇地扛起布袋,虽然沉甸甸的废物差点闪了救生圈般的腰肢,但为了在见证者面前完成神圣使命,依然前仆后继朝垃圾箱挺进。忽然一个踉跄,老乐狗趴式扑在袋上,无数叠簇新的大钞蛊惑他的瞳孔,他第一次发现老蒋长得怪英俊的。

他惊讶地回头搜寻老悲的踪影,看见老悲正以瘸腿狗般的快乐舞步逃逸,老乐涌上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自责:刚刚,他实在不应该拍痛老悲的大腿!

最后,如我们所知,品格崇高的老乐把数百万元大钞悉数捐给“慈济功德会”,在梦中。一九九○年七月 中晚·时代副刊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大忧大虑

咱们老祖宗撂下一句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吾自幼愚鲁过人,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倒背如流的时候嘛,“忧近有,必虑远,无人。”嘿嘿,我正面背不住嘛!甭提别的,这道理老梳不顺,到底忧了近的,必得虑远的;还是有远虑就省了近忧?这且不管,咱们老祖宗可真聪明——你想,不聪明他能当咱们老祖宗吗?他把咱们现代人的脾气摸得熟透呐!怎不熟?没熟能吃吗?

打良心说,这忧虑还真管用哩!您瞧!红红的太阳挂在天上,一朵白云飘过山。万里晴空一朵云,好风景!不好。我说,衣裳收了没?收了。老狗拴了没?拴了。鸡鸭牛羊圈了?圈了。锅勺碗瓢搁了没?搁哪儿?搁地上嘛!您没瞧见地上画好多记号。哟!您快瞧!它真给我料到,它下雨喽!咱搬把小板凳,往门口一坐,耳边儿稀里哗啦,嘴边儿呼噜呼噜——咱呼烟赏雨嘛!多称心啊!您问那锅勺碗瓢干吗搁地上?这,不瞒您说,老屋子嘛年久失修专漏点小雨。您问干吗不修它?嘿!我干吗修它?锅勺满水怎么办?嘿!我往外泼呀!屋顶漏窟窿怎么办?嘿!我早料到喽!您瞧,伞在这儿。

这忧虑到了现代人手上,套句老祖宗的话壳子,变成“不患人之不己忧,患己之不忧人;不患人之不己虑,患己之不虑人。”翻成白话是:不怕人家不忧咱们,怕咱们没忧人家;不怕人家不虑咱们,怕咱们没去虑人家。说得省事儿点,不怕人家没惹毛我们,怕我们没惹人家的……没惹毛人家。

有例为证,我有个世伯,做营生的,白手起家,东奔西跑南来北往,钱也攒了,老婆“大小”齐全,儿子“好歹”一窝。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啊!不,他老人家把胃给搞垮了!您想,胃搞垮了还能吃香喝辣吗?找医生,医生说:张董,您得细嚼慢咽!那怎成,我应酬多,光是家常便饭一天六餐。六餐?大小老婆通吃嘛!

医生说,这么着,您每吃一口饭自个儿心里数,数十下才吞,包管您不闹胃。这回他听话了,果然半月不到胃就乖了。

我这世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从此立下家规,每吃一口饭必嚼十下方可吞,违者休分家产。“大宝,再嚼三下!”“老三,还欠一下!”“四宝他娘,十二下了,吞!”

果然半月不到,一喊开饭只他一人上桌。怎啦?还能怎啦,全溃疡了。

话说这忧虑也分大小,您比方说吧,中国统不统一,核电厂盖不盖,这是小忧小虑。怎不是小忧小虑?一小撮人去忧就够了嘛!民主社会咱们老百姓最大,大人物还忧小鼻子小眼睛这像话吗?什么算大忧大虑?您听好,张家的土狗有没有惹陈家的圣伯纳犬啦,李家的媳妇芝麻绿豆有没有分开放啦,你说这不值得忧?您没听见老祖宗吩咐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芝麻多贵气呀!

我有个远房表姐,她可真是大忧大虑。这几日大雷雨,她摇了个电话给我。“猴崽儿,这雨下得没分寸,宜兰县冬山乡冬山河东南六里那座桥恐怕冲垮了吧!”“好姐姐,您放心,没事儿!”“你怎知道没事儿?呜呜呜,我命苦!”

您瞧,多大的胸襟!她家住宜兰?不,她住台北。娘家在宜兰?不,也在台北。她打出娘胎没去过宜兰。她一年前看连续剧知道有座桥的。您问我垮了没,到底?没垮没垮,我……我摇了个电话给冬山乡派出所。我闲着也是闲着嘛!

您甭说别的,昨晚,我那表姐又摇电话来,嗬,那个哭劲儿!“呜呜呜,猴崽儿,阿娇搞了个老男人,呜呜呜,好端端的闺女……”

不是,阿娇不是她女儿,我表姐不作兴生女儿;阿娇是她早觉会认得的李奶奶隔壁家王大妈的女儿。嗬!不关她的事!您懂不懂不患人之不己忧,患己之不忧人?我表姐慨然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您懂个啥?她自然也有乐的时候,别人跟着忧,她就乐了嘛。

您等会儿,电话响了。“喂,嘿!表姐您早哇,猴崽儿我啦!”“猴崽儿!男人坏,男人专偷腥!嗬嗬嗬……”“莫哭莫哭!您稳着点儿,我马上报警!”

我表姐来电话,男人偷腥嘛男人坏嘛!您问我表姐夫偷腥?不,不是他,他没这本事,他死了好多年啦!我这表姐夫真是神算,他死前拉着我表姐的小手:“阿妹!年头不像样,野男人都出笼了,你能走大路,就别走小街,能走小街,就别穿巷弄啊!”

您给瞧瞧,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还真给他忧到咧!还有谁,巷口卖豆浆的老王嘛,当着大伙儿的面送我表姐一副油条不收钱,我表姐嫌它老。

远的不说,我对门的张太太也是个大忧大虑的女杰。前阵子,做老公的孝敬老婆,订了票上剧院看芭蕾。衣衫革履,珠光宝气,啧,多光鲜哪!招了计程车往前开,过第一个红绿灯:“不成不成,回家!”“怎啦?”“我忘了锁门!”

下车,锁门,上车,得。过了第一个红绿灯:“不成不成,往回开!”“怎啦?”“我忘了关瓦斯!”

下车,开门,关瓦斯,关门,上车,得。又过了第一个红绿灯。“呀!不成不成啦!快回家!”“又怎么啦你!”“我……我忘了穿鞋儿!”

这整晚就看到一辆计程车在舞芭蕾。

光说别人,说说咱自个儿吧!不瞒您,我挺羡慕人家多忧多虑的。您说没忧没虑没烦恼,您这么说不招人笑话吗!您问我有啥忧虑?不早说了吗,吾自幼愚鲁过人,说真的,我到现在还在忧虑为啥我没有忧虑的事儿呢!一九九一年四月 联合报缤纷版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给孔子的一封信

孔子先生您好:

很不好意思占用您的宝贵时间,我是您的崇拜者,现在在做家庭主妇,我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老公。

实在是很不得已的啦,我也不知道您家电话(一○四说没有登记),只好写信;那我也没有念很多书(因为家庭环境不是很好,只有念到小学三年级就完毕了),如果讲得不清楚,请您不要见笑。

我不是有三个小孩吗?生也是我,养也是我,教也是我,我那个老公只管赚钱,只会“呷得肥肥,装得锤锤”什么都不管,他连小孩念几年级都不知道。现在大的念高二,老二升初三,最小的小学六年级;功课都在四十名左右,反正不要“吊车尾”最后一名就可以了。可是,最近半年来,我实在“强强欲抓狂”,电视说好多初中生、高中生跳楼自杀,有的死成功,有的没有成功,我看得心脏都快要停掉。您知道吗,我家住八楼,我很害怕小孩会从窗户跳下去,所以就叫人来装铁窗。可是也有的小孩在学校跳啊,那我又不能叫校长统统装铁窗。我老公看到这种新闻就发脾气,那个报纸跟新闻都有把小孩的父母照出来、名字写出来,我老公就骂小孩说:“你们要是敢去跳楼害我上报,没跳死我也把你像‘揉’蚂蚁一样‘揉’死!”我实在很舍不得那些小孩,也替他们的父母心酸,养一个小孩到十六七岁很不简单的咧,要花很多辛苦的咧,他跳完就溜溜去了,可是他父母还在活,以后他妈妈听到别人说“我小孩怎样怎样”时,心会像刀子在割,那个头永远抬不起来。报纸、新闻又把父母名字写出来,看起来好像他们害死小孩一样,有够没天良!孔子先生,我很不了解为什么小孩吃饱了要去跳楼,您比较有智慧,可不可以劝他们一下,就说是,父母生你养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做父母的很痴情的,就算小孩出生的时候算命仙说他到十七岁会去跳楼,做父母的也会很痴情把他养到十七岁的。孔子先生,拜托您一定要把这个意思讲给他们听,要不然,“砰”,跳一个,“砰”,跳两个,那我们女人再会生也不够他们跳啊,对不对!

另外,我家这栋楼的妈妈们常在一起聊天,她们有的想把小孩送到外国,有的把户口迁到好一点的学区,听说这样小孩才会考上好学校。我也很想这样做,可是因为我先生不是很会赚钱,(房子还在贷款呢!)我又听她们常常在比送什么礼物啦、请家教啦、上补习班啦,好像那个好学校的好班要花很多钱的样子。有一次,有个妈妈就在叹气之后提到您的大名,说:“要是孔子在就好了!”我第一次听到“有教无类”“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教育理想”。我知道“有教无类”就是“有给他教,没有给他分类”,“束脩”就是肉干(我有去查字典);我觉得您实在有够厉害,心肠这么好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们全家的!您可不可以出面去跟那个“教育部长”讲一下,不要给小孩分类?又不是“环保署”,要分玻璃罐、铝罐对不对!还有另外,您可不可以上电视跟做父母的讲,不要逼小孩一定要考上建中、北一女、台大嘛,念书跟吃饭差不多,要是小孩的胃很小粒,你逼他吃大粒胃才吃得下的东西,那他的小胃就会爆炸,像我小时候帮家里卖鸭,为了重一点,拼命用唧筒灌饲料,就把鸭子的胃灌破了!我觉得小孩健健康康,长大不要去抢银行、杀人就好了,你逼他拿第一名,就算是全校,也不是全国、全世界第一啊!像我,就不会逼小孩考第一,因为我不是第一名妈妈怎么可能生出第一名的小孩呢?对不对!

不过,我听那些妈妈在讲,好像现在的教育问题很严重。我不像她们有学问、会讲话,所以就想写这封信给您,请报社帮我转一下,我是想说,既然您教书的口碑那么好,不知道您有没有开暑期辅导班?我有去侧面打听啦,听说您的学生没有念到一半去跳楼、自杀的,我想请您“出山”来教我的小孩,这样我就不必“吊胆”了。可不可以请您寄招生简章跟报名表给我。(要十份,隔壁陈太太、三楼李太太、四楼林太太……都要。)

还有,不知道您比较喜欢吃“新东阳”肉干还是“黑桥牌”?一百盒够不够?

还有就是说,孔子先生,肉还是不要吃太多比较好。

敬祝

健康简太太敬上

几天后,这封信被退回,原因是:查无此人。一九九一年八月 中晚·时代副刊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瓜田启示录

从某个不太好意思说的角度来看,文字思想工作者的脑袋瓜就像一粒粒台湾名产小玉西瓜,必须密切注意瓜肉变化(因为,台湾是个气候、土壤长期不稳定的地方),且要随时利用科技检验是否残留农药,以免在可预见的将来毒害了纯洁、毫不知情的军民同胞。所以,西瓜的监护人——瓜子手,是绝对必要的,要不是他们深谋远虑,咱们的瓜田怎么能够成为长期保持无污染、无公害之“净土”,而且保证西瓜的质量“稳定”?这一点,我们都必须“感恩”。

但是,听多了“瓜熟蒂落”的故事,成长中的西瓜们得了集体忧郁症,不知自己是否为下一粒“上选西瓜”?尤其那些聚谈世事、慷慨激昂,不懂在嘴唇上装拉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者;经常舞文弄墨,大燃文字鞭炮者;博购群籍,从老马到新马,通史到四百年史,有书必买,有买不一定读的书痴;喜爱“搭会”——读书会、研讨会、策进会、改革会……渴望与天下英雄豪杰风云际会,是故不断“以会养会”,不知不觉变成会长的;积极参与静坐游行,喜欢坐在第一排,不拒绝接受记者访问的;到处留下签名联署的;他们有理由相信自己已在品管的显微镜底下。这得怪他们太早被“解严”乐昏了头,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严是解了,绳子永远不死。

为了安抚受惊的西瓜们,某粒以正直、敦厚被小瓜们信任的老瓜组织了“躲避球联谊会”,秘密教授“瓜田防身术”,声称灵活运用后,必能躲避瓜子手的眷顾。一时众瓜云集,各路的“问题西瓜”均前来聆听教诲。

首先,买一本辞源字典、一张全省地图,自行设定密码系统,将所有不欲为外人知的通讯数据以密码转记在字典上;例如,你的朋友王大同,住仁爱路四段三巷二弄一号,假设你给仁爱路的代号是B,则在字典“王”字那页写下:“TT(英文名缩写):B4321”,至于电话号码,则以“二四六分明,一三五七递位”法,第二、四、六数字不动,第一跑到第三,第三跑到第五……所以,七三六一二三四转换后变成四三七一六三二,包管无人能解个中玄机。平日与同伙讲电话,亦用密语交谈,把关键内容夹杂在拔牙齿、配眼镜、缺钱等生活琐碎里。通信内容则大写老婆闹情绪、儿子考试不及格等家务事,但在第一段第一行、第二段第二行(以此类推)埋伏主要消息,最好广泛搜集公家单位或企业团体信封,以乱人耳目。万一必须印制文单宣传,别呆头呆脑找同一家打字行、印刷厂,至少找三家,混在郊游烤肉之类的内容里,再自行裁切装订完成。凡属不宜曝光的“异书”,撕去书名、作者资料,“分尸”后分别黏入言情小说或《圣经》内。交换秘密包裹,不妨选在医院见面。切记远离相机,所有的镁光灯都是危险的,凡必须缴交照片,永远以五年前的大头照应付,保持容貌距离。你要练习两手两脚都能写字,以混淆字迹。尽量自备餐具茶杯,免得到处留下指纹。你更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长期制造一种贫乏、安分、单调的思想假象,日记是用来说谎的最佳途径。至于重要密件,你可以化整为零记在棉被套的内里、马桶水箱盖内、装入玻璃瓶埋到花盆里、塞入贡丸藏到冰箱冷冻库、卷成小棍状塞在原子笔杆里……千万注意垃圾桶,废弃文件、往来信函一律火焚。在外头餐厅密谈后,不要收取发票(它把时间、地点及可能的用餐人数都记在里面),店内的名片、火柴盒也不要拿,这些东西很可能变成物证。不必急着信任朋友,你可以故意透露几桩私情给几个朋友,暗中追踪口耳相传的线路,掌握朋友们的人际网络,再决定交往程度。最好,你的记忆力超强,则悉数毁掉所有文件。还有,戒掉说梦话的习惯,改用磨牙。“瓜田防身术”开课没几天,西瓜们忽然集体失踪。那粒老瓜“蹲”了一阵子后,以受难英雄的形象回到瓜田来,如我们所知,他又在积极筹组“躲避球联谊会”,秘密传授更精湛的防身术,报名的“问题西瓜”非常踊跃;当然,也如我们所知,第二届的西瓜们又变成一粒粒“傻瓜”了。一九九一年六月 中晚·时代副刊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老神在在

话说茫茫苍天之下渺渺瀚海之上,有座“万岁岛”。据闻,此地乃彭祖行宫、徐福炼不老丹之秘所也。如是钟天地毓秀,吸日月精华,兼得高人妙丹护庇,岛上四季花开,飞鸟合鸣,百兽率舞;人居其中,参育得道,百岁童子犹能跳梁,千年壮士尚能酒肉,诚乃人间仙境也。

于今,虽残花败柳,山川变色,有碍岛容;然“万岁”美名岂能辜负?故有志之士勤练不老功,服长生丹,以晋千秋万岁之爵。此功艰险,生性驽钝者,贸然试之,必肝脑涂地。凡天资异禀,上承皇恩沐浴,下继祖德功勋,前有高人指点,后得重臣提携,左有天花散女,右得天龙八部护法,则日月神速,浑然天成,终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近日,岛上议论:某院某会频传武斗,有辱“国誉”,真市井小民之见也!据载,此院乃彭祖行宫旧址,彼会为徐福炼丹遗迹,仙气未散,乃切磋神功、琢磨绝技之佳所。证以圣人之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众武士骁勇善战,兼能摒弃门户,群殴论艺,拳脚与茶杯齐飞,领带同发丝共舞,其盛况之空前,振聋启聩,大快人心。家国大任幸得所托,乃万民之福矣!

身怀不老神功者,虽大有人在,然万仞宫墙,岂容俗子一窥堂奥;为免抱憾,今特将秘籍公之于世,或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稍慰我辈“老怀”。

不老神功五式,循序渐进,不得有误。

一式:皮老肉不老,谓之“人瑞”。

二式:肉老骨不老,谓之“人妖”。

三式:骨老心不老,谓之“人精”。

四式:心老气不老,谓之“人仙”。

五式:气老魂不老,谓之“人神”。

噫,奇哉!“万岁岛”上老神在在。一九九一年四月 中晚·时代副刊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天堂旅客

泥水匠阿福被带到旅馆房间门口,穿白制服的侍者念了几条注意事项,嘱咐他不可乱跑、等候分发后,急急忙忙走了。现在正是旅游旺季,刚刚阿福看见好多旅行团还在大厅等候check in,虽然有很多疑问想要请教,但他体谅工作人员人手不够,也就打消了念头。

阿福进门,看见有个人坐在单人床上掩面痛哭,手上露出晶亮的腕表及一颗蓝宝石钻戒,那套质感高尚的深色西装令阿福羡慕死了。

他把水泥抹刀放在另一张单人床边,开始打量房间设备。烟波蓝色调的装潢使整个空间如初春的海洋般充满生生不息的魅力,阿福憨憨地开出一朵微笑。“你是谁?哟,吓死人,血……”那人按了电话铃,由于肥胖过度引发气喘;阿福脱下沾满血迹的衬衫进盥洗室冲洗,听到话筒传来女人回话:“没办法,他比你晚三秒钟报到,按规定两人一间嘛……换房间?先生,你以为你在凯悦饭店啊!‘总统’来也一样,给我闭嘴!”

阿福安静地躺在床上,感到未曾有过的舒适。他一辈子没住过旅馆,甚至连房子都没有。“什么破店!连Bar都没!”那人嘟哝着。

他挨了刮,似乎接受必须与另一个人同住的事实。干脆把阿福当听众,掏口袋想拿名片,忽然自嘲:“什么都没了!”阿福恭恭敬敬坐直,掏出半包烟敲一支敬过去,“太好了!医生根本不准我抽。你知道,命要紧哪!”他接着以充满感情的声音怀念医生、家人及豪华宅邸、可爱的台北市,当然包括致富诀窍。阿福完全听不懂,他印象中的城市好像不是这样,也许人家运气比较好,他想。

次日,侍者拿来两张成绩单载明去处,稍后准备通关。阿福不识字,那人看了,笑容满面:“上头规定我们互换姓名,记住,你不叫阿福了!”

那人以阿福之名通关后被轿车接往天堂的花园洋房;而阿福聆听了几条罪状后,走路到贫民窟,表现良好的话有机会申请“国宅”。阿福觉得蛮好的,庆幸自己摔死前握着抹刀,又可以做泥水匠喽!一九九二年八月 人间副刊三只蚂蚁吊死一个人——谈挫折

一只红蚂蚁,一只黑蚂蚁,一只白蚂蚁;架起它们的天线,穿好行军靴,排成一路纵队,踢着漂亮的正步,誓师讨伐。

三只蚂蚁雄兵,寻找一处名为“人”的肉体丛林,开始挖战壕、修栈道、布设地雷、搬运粮草,依人体结构划分游击战区,它们非常聪明地把总司令部设在头发地带(如果那个人不是秃头的话),在举行简单而隆重的升旗典礼之后,随即互授军阶,分派突击任务、成立后援小组。当这些事都依照时刻表完成时,天色也晚了,它们象征式地拿几滴毛细孔内的余汗擦个澡,夜来扎营于耳朵内。它们轮流当卫兵,以防人的指头突然掏耳朵此种颠覆的阴谋。如果一宿平安,第二天准时吹奏起床号,集合报数、点名喊“有”,一起做蚂蚁体操,呼个口号。

三只蚂蚁不打仗的时候,喜欢围坐一圈,读《南柯记》传奇小说,它们允文允武,以儒将自许。当高声朗诵到:“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时,必同声悲叹、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它们矢志为蚂蚁帝国失落的光荣传统献出热血,以一己为牺牲,图万世之大业。它们的兜儿里都揣着蚁王的正面半身御照,晨昏定省,以示服膺领导。当黑蚂蚁目光炯炯,逼视同袍,说:“这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一个救亡图存的时代……”两只蚂蚁不禁悲伤地俯首,遥想家乡的小蚂蚁子孙正濒临断粮危机,嗷嗷待哺地等着它们掳回“大虫”以熬过寒冬。两只蚂蚁捶胸顿足,忍住眼泪,与黑蚂蚁一起又呼了个口号。

挫折像英勇的蚂蚁兵团,以缜密的作战计划,单点突破,化整为零,逐步展开:头发之役、眼泪溃堤、极机密嘴部坚壁清野策略、手脚大捷,并且运用心战喊话,使名为“人”的这只大虫突破心防,自动倒戈,撞墙抹颈割腕,一时三刻昏厥过去。胜利的时刻终于来了!三只蚂蚁扛着敌人的躯体,踩着漂亮的正步,浩浩荡荡朝着蚂蚁国的康庄大道前进——事实上只有两只蚂蚁扛人,因为必须有一只蚂蚁在队伍前面打起胜利的旗帜;它们经过激烈且复杂的猜拳才达成协议由黑蚂蚁掌旗——它们顺便决定凯旋时不呼口号,改吹口哨。

挫折就是这样,叫人死不了,活着又不爽快。好比春花浪漫的季节里,早晨醒来,发现身上的薄被爬满蚂蚁。在你还没有惊叫之前,它们已经为丰盛的早餐做过祷告了。

挫折不单独来,它带着子子孙孙一块儿来。被三只小蚂蚁扛走的人,似乎只有两条路:成为俘虏,或反败为胜毙了它们的蚁王。

挫折饥不择食,只要是内分泌正常,带人味儿的,全是三只蚂蚁搬运的对象。管你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管你美若西施、丑若嫫母,它们全看上眼。若有人说打从出娘胎到现在,不知道蚂蚁这小可爱的,必是瞎掰;说活到这把岁数没经过挫折的,除非石人木心。那就对了,三只蚂蚁的气力够吊死一个人,当挫折来时。

要我翻账本儿,查查挫折这笔开销,说真心话,有那么一点难。好比考我哪块蛋糕哪片饼屑曾招过蚂蚁,八辈子也想不起来。我一直处在挫折之中,日久生情,把眼睛也瞧顺了。对走到哪里蚂蚁队尾随而至的人而言,没那等闲工夫赶它们的。

自从我练就半游戏半认真的人生观之后,人生道上的枯木漂石、鼠屎蟑螂鞘,随它们爱来就来,爱去即去。情感受创、事业多磨,也不过像一锅好汤飘了一粒蟑螂屎,舀掉它,汤头还是鲜得很。遇人不淑、怀才不遇,加点破财消灾,也犯不过扯肺动肝拉一摊鼻涕眼泪。照我的老法子,蚂蚁舔过的甜糕我一样吃,如果它们很慈悲留给我的话。

挫折,是我道上的朋友。当然,这是经过多次被莫名其妙扛进蚂蚁窝之后,才换帖的。

在我还没有认识可爱的蚁兽之前,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金碧辉煌的岁月。我相信必定有几位长翅膀的仙女成天无事可干,扇着小翅跟着我在乡村的每一条路上飞来飞去。我甚至以为,过于奇妙地躺在稻梗上模仿云朵的姿势,或眯着眼睛摇头想把世界全部晃成绿色这种傻事,必定是她们促狭着哈我的脚丫才使我变得如此快乐,莫名其妙的快乐。我至今想起那些短暂的时光仍会心痛,因为人不应该那么无邪地快乐,它的消逝,意味着仙女们的早夭,因为我不小心误跨人世的门槛,不得不开始早熟。

从此以后,快乐像乞丐碗内的剩饭残羹般值得感恩,因为,挫败与痛苦才是我们本分的粮食。

意外。总是意外。在我生命历程里的挫折事件从不肯慢慢撒苗、冒芽,以让我储蓄应变能力去挡它。它们突然发生,一次来临足以崩垮我所依循的秩序,逼我不得不从废墟中拣起碎成片儿的自己,离弃旧土,再找一处荒野,打桩砌墙安了身。我总是清楚,这一走便永远回不来了,那儿的风土人物与故事,都将成为储放记忆的抽屉里的碎纸头、破画片,以及不能再咬住什么的回纹针。

如果历经挫折也像蛇必须蜕皮的宿命,我猜想我所蜕的皮够织一条拼花地毯吧!

但是,人不应该过度炫耀自己的痛苦,因为任何一条街道的拐角仍躺着比我们更痛的人。能够正常地一肩挑起自己分内的破败玩意儿,毕竟是一种福气,有些人遭遇到的袭击,压根儿非他能力所能负荷;譬如有着五十公斤肩力的人担四十公斤石头,与有着十公斤肩力者挑二十公斤担子,哪个重呢?

我这样子看挫折,渐渐把它当作修行。

人生的结构,也像月之阴晴,草树之荣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我们之所以容易受伤,乃因为在尽情享受美好的一半之后,更贪心地企求全部圆满。我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却习惯在挫折来临时怨声载道,仿佛受了多大的冤屈。人是追求完美的动物,而完美只是激励人怀有向上意志的信念而已,人生的基础结构无法得出完美。

挫折的来临,有时象征一种契机。它可能借着颠覆现行秩序,把人带到更宽阔的世界去。它知道人常常不知不觉地窝在旧巢里拒绝变动,久而久之成为瓮内酱菜。它不得不以暴力破缸,让人一无所有,赤手空拳从荒芜中杀出生路。当他坐在新庄园品尝葡萄美酒回想过去的折磨,他会衷心感谢挫折,并且不可思议自己为何能在那只酱缸窝藏那么久!

挫折,开发了我们再生产的潜力。我已经不再觉得被崩垮的故事与人物,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地方,这种看来相当寡情的性格,根源于对人生有了更开朗的看法。过去的,好比一张被雨淋湿的旧报纸,不需要再背诵新闻内容,更犯不着以体温烘干冷湿的纸张。我但愿自己永远保持一种自信:现在拥有的比过去任何时刻都丰盛。

所以,三只蚂蚁背着绳索在我背后蹑手蹑脚的时候,我起了愉快的游戏心情。它们以为寻获了庞大猎物,流露出不懂得节制的快乐;我暗算它们将扛我到更曼妙的世界去,同样流露出过于猴急的表情。

反正,我已经被绑架许多次了,知道什么样的姿势有利于打包。反正,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寡情了,当然不会捧着人生里的古董珍玩增添蚂蚁们的负担。它们喜欢绑我就绑吧,有时候不妨学习视一切如粪土,连牙刷也不要带。

三只蚂蚁像忠党爱国的军人呼过伟大的口号之后,又激烈地猜拳,这时间够我在它们胜利的旗帜“战俘一名”底下填写自己的名字。当它们达成协议又经过热情的握手礼仪,终于发号施令:“一、二、三、四,左脚、右脚、前脚、后脚”一面踢着漂亮的正步,一面抽出天线,收听广播电台是否播报三只蚂蚁吊死一个人的新闻号外。

它们过度兴奋以至于不曾发觉,扛着的那个人正在打呼,尾随在后的仙女们扇着小翅膀,把七彩的鼾泡扇到天空,三只蚂蚁误以为远方蚁国正为它们的胜利施放烟火,非常感动地朝着鼾泡行举手礼,又激动地呼了口号。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联合文学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第二辑 畸零生活索隐时光在人的身上酿造青春灵泉,饮光后,留一口空坛,让人谛听自己“啊——”的回音。请沿虚线剪下

接着画一把剪刀。在报纸斜角、洗发精包装纸上,一条虚线像丘比特的嘘嘘朝着梦幻的国度撒野。如果身边正好有一架削铅笔机,将两指削尖,咔嚓咔嚓“请沿虚线剪下”。

故事通常这样开始。填妥姓名、住址,贴上明信片参加疯狂大抽奖:港澳机票、奔驰轿车和香艳的、柔软的神秘礼物。接受诱拐不难,难在于以虔诚的手势朝幸运之神早晚膜拜,并且像王宝钏一样哀怨地微笑;难在于鼓动大舌,当别人正沿虚线剪下时,奉劝他别吃亏上当。唉!夜来多梦,听到奔驰在巷口揿喇叭,像月光下,胡立欧的令人肠子都碎了的情歌。

皇历与蟾蜍戒指不可少。切记!出门时蟾蜍的嘴朝外,入门朝内,如此才能咬住天鹅肉。抽奖当天,翻阅皇历看今日偏财位于北北西或东南东,深巷无路原地踏步亦可。

谜底揭晓,持放大镜读榜单找自己的名字,谨防心脏病突发或脑中风,终于抽中奔驰轿车——的钥匙环;港澳机票管去不管回,限三日内起程;或千里迢迢请你上特约便利商店领取香艳柔软礼物——铝箔包洗面奶一包。爱需要恒久等待与长久忍耐,爱需要随时随地捐点香油钱。

一个故事的结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盆地内渴梦的族人,咔嚓咔嚓,请沿虚线剪下。一九八九年 联合副刊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1]食字兽的宝贵意见

最早,希望有人把英日文单字词组、会话印在面纸上,出一打“语文学习面纸”,兼具学习与实用功能。后来,希望有人把我的作品印成壁纸或烧在瓷砖上,好歹增加一点阅读率及虚荣感;再来,很想找几个雕塑家、诗人、散文家及造景专家一起怂恿大金主买块地经营“艺术墓园”:上顷绿茵,四季繁花,每一个死者采取火葬,墓碑就是雕塑家的艺术品配合一首诗或散文(专门为他创作的),作品不够好的话,家属还可以要求重做。如此,每仙逝一人,便增加一件艺术品与一篇动人肺腑的诗文。若经营得当,这座墓园亦是绿树浓荫、曲径通幽的休闲公园,不仅逝者得以安栖,如我这般没有条件打高尔夫球的小市民也有散步、野餐、约会的去处。墓园的管理委员会还可以附设出版部,接受委托编撰逝者的一生故事或其家族史,每年清明节则以公祭方式慎终追远。想象一下吧,在寸土寸金的台湾,乱葬岗式千篇一律“××之墓”的墓域不仅有碍景致,且局限了生者发展的腹地,如果能够美化死事、植益于生者,也是功德一件。

当然,这想法亦有商业算盘,在为逝者服务之余,多少可以为文学工作者开拓另一发表空间与就业领域。这年头,文学丛书重挫、诗集长黑,与其挂绳仰颈不如另谋生路,而且也不必担心文学人口流失、市场萎缩的问题,死亡率总是在的嘛。说不定将来要看好诗、史诗必须到“艺术墓园”来,那样,就可以收门票了。(此构想绝无讽喻之意,请勿猜疑!)

然后,食字兽又开始做大梦了,由于赚钱的能力与做梦能力成反比,只好冀望有人替我实现梦想:

盖一栋至少十二层高的现代智能型花园文艺大楼,至少三百坪开放空间,草坪花园树荫加上小小的露天咖啡座,免费提供文化界做新书发表或庆祝会之类的。主建筑必须具有艺术气息,兼具恢宏精致之美。内部采百货公司经营方式,总合所有文艺性产品,包括书与音乐的综合式大型卖场(另外在地下楼开辟跳蚤市场,卖风渍书或民众提供的旧书)、艺术电影院、画廊、古董店、会议厅、教学室、表演空间……当然也有精致的午茶坊、咖啡店,甚至忧伤的小酒吧。

我希望这个集团以企业化经营创造现代人对文艺生活的欲望,就像我们对百货公司、生鲜超市的需要一样。它不必具有出版、制作节目、拍电影的能力,但它能够与之结盟,带动风潮,慢慢改变现代人的生活体质。

我们对书的整体思考,不宜只停留在出版、编辑的狭隘面。好书卖不出去,也不单纯只是作家、出版社、编辑、营销的问题,是还没有激发广大读者产生日常生活式的需要。

可悯的是,食字兽的大梦,至今还没有实现。一九九二年四月 联合报“读书人”版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注释】[1] 食字兽:哺乳类动物灵长科,好群居喜独思,酷食铅字,借写、编、读书行自体繁殖。因铅字中毒甚深,好胡思乱想,爱做白日梦,易怒。销魂

忽然,我很无聊地想:为什么制造家电用品的大爷们老是用“铃”“叮当叮当”这种没感情的声音虐待我们的耳膜?为什么不用老虎的咆哮声当门铃,用蛙鼓取代电话铃?如果办公室的电话像青蛙一样兴奋,多逗啊!

我这样无聊是有原因的——从闹钟、门铃、电话、笛音壶到洗衣机的警告铃,它们像饿鬼的磨牙声,天天咬我的耳朵。就说闹钟,简直像个不可理喻的婴儿,不闹到起床帮他换尿布绝不干休,愈尽责的闹钟我愈恨。曾有过一个老式三脚钟,响铃时全身乱动,漆黑的早晨睁着雾眼,看它像泼辣的胖妇,肉颤颤地从这点抖到那点,终于歪在枕头上了还在叫。我不好意思说出来怎么叫它变哑巴,那牵涉到很残酷的暴力。旧式挂钟也不好,每到整点,肺痨似的咳嗽,十二点就咯血,分针走到“6”,它清一声喉咙,那钟摆晃得我头昏,终于被我结扎了。

自从烧翻了一把铝皮水壶,只好买笛音壶。原以为蒸气发声可以使我的厨房变成伤心的小火车站,孰料啼起来像凶杀案现场。我掀了它的唇,基于自卫。

根据调查,上班族最怕听到电话铃,其次是老板的声音。也许在固定薪水之外,劳方应该争取声音污染所引起的脑神经衰弱、悲观、性欲减退等精神赔偿。

希望有一天,我能定做一种门铃,它响起来是一首由低而高的情歌:“我爱你,我爱你……”我会飞快地跑去开门,不管电话青蛙叫得多么聒噪。一九八九年十一月 联合副刊意念传输器

假如你的手边没有邮票及磅秤,又必须投递一封挂号信、限时包裹、快捷邮件及一封可能超过二十克的航空信,另外得划拨及兑现一张汇票。当然,你得拨冗到邮局去,带着你的耐心及大把时间,不断更换窗口排队。假如走出邮局时,你犹然面带微笑、心情愉悦,恭喜,你绝对是个圣人。

所以,当你看到信箱里有一张快递公司留下的广告函时,意味着生活中的运输业务将由在邮局中的“等待”转换成对快递公司的“交代”,只要一通电话,你完全是个下指令的主人,收费贵些没关系,因为你无法忍受排队与等待,你在排队时总想踹前面那人一脚。

但是,你仍然不满足,毕竟生活中有些轻型邮件不需要找快递公司又无法借助传真机。你开始幻想——这是你面对无法解决之事时的坏习惯,幻想这个城市每隔五百米有一台可爱的邮务机(昵称为“邮宝宝”),它总合了称量、邮票贩卖、收件、开收据、划拨、提款等功能。所以,当你秤过邮件后,假设是四十五克,你想用“限时挂号”寄,按键,屏幕上显示需三十一元,投币后,邮宝宝自动收件并吐出一张收据,告诉你这封信的号码,若有任何误失,请致电某邮局某分机号码,我们会亲切地为您查询。如果你想划拨,插入提款卡及一张划拨单,只要按下划拨金额及对方的划拨账号,邮宝宝立刻处理,吐出明细表,告诉你已从存款中拨出划拨金额了。当然,邮宝宝拒收不按邮递区号的邮件,你可以在机器外壁看到各地邮递区号检表,你乖乖地按,它就乖乖地收,否则它会在屏幕上露出生气的表情:“拒收!!”它还有语音答录功能,当你依序完成,它会娇憨地以童音说:“谢谢你,爸爸;谢谢你,妈妈!”当然,这个系统可以为邮局赚点外快,你只要投下五块钱,按红色的“情话键”,就可以听到温柔的女人(或男人)声音对你说一串不着边际的软绵绵情话,仿佛你是他唯一的恋人。你是个幻想家,甚至为这台邮务机划好功能表,并且想提个企划案给邮政总局。

然而,你仍然不满足,“幻想”像一种毒菌在你体内蔓延。你希望有人发明“意念传输器”,它可以忠实、立即地将某甲的意念传输给某乙,不必形诸文字、装信封、秤重、贴邮票,且无时空之隔,传输到美国与台北市内的时间都一样,它另有自动转译功能,你的中文念头可以立即转成法文或阿拉伯文输出。

只有一种情况下这部机器会失灵,当你头痛时。一九九一年十一月 中晚·时代副刊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黑色忍者

在台北讨生活要有本领。

不过,对一个像“固特异”轮胎般耐磨的都会小市民——也就是我而言,接受邀稿写如何度过台北交通黑暗期(据说洋文缩写叫 K.T.M),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我以为KTV又推出新节目,以至于很不得体地在邀约电话中冲着编辑小姐大笑,她一定以为我在嘲笑她的邀稿能力,其实不,我只是不晓得台北的交通已经坏到需要取洋名的时候了。

当然,我天天出门上班。早上搭邻居便车或计程车,晚上招计程车或公交车;不买车的理由除了不会开,另一方面则是实在无法在这种厄运下强迫自己对一堆铁皮履行同居之义务。

所以,如果我说我颇能享受塞车所带来的秘密欢愉,恐怕有人要指责我幸灾乐祸了。对一个天生逆来顺受的“忍者”而言,他会把谴责逆境的心力拿来创造顺境,然后乐在其中。既然,注定要在隧道口塞半个小时,而愤怒、泼骂改变不了既定事实,我就不会采取情绪反应耗损自己的精神资本——当大家都在赔,做赔得最少的那个。所以,开始进行车上运动,练练气功或深呼吸,按摩穴道(从百会穴到足三里),闭目养神全身放松心情平静,行有余力则帮前座的抓颈捶肩按背,做十分钟免费车上指压服务。然后,打开有备而来的“塞车包”,里头有罗大佑、林强、陈淑桦、姜育恒……的卡带,我变成一个DJ,指示放《向前走》《再回首》或《梦醒时分》,偶尔穿插《第六感生死恋》《抓狂歌》或相声。“塞车包”内备有各式小零食,爽口糖、口香糖、巧克力球、小饼干,我又变成幼儿园老师,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当然,更大的野心是搞一套茶具,在车内泡老人茶嗑瓜子。接着,瞎掰时间脱口秀,世界局势家国大业社会问题流行动向报纸头条个人症结日常趣闻防癌新招……哼不隆咚,乱聊一通。如果还在塞,那简单,做心理测验,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森林里有一间屋子你希望门是开的还是关的?如果喜欢狗,我就说你是最忠实的朋友,乃侠义化身、乱世忠臣,具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崇高情操;喜欢羊,我就说你天性温柔酷爱和平乃抒情浪漫之神的继承者(还在塞车)。如果屋门关闭,我就说你具有捍卫家园、保护弱小的能力与责任;要是开的,我就说此人具有藏泰山、纳北海之胸襟,气度恢宏、格局开阔,乃乱世枭雄、治世明君也;那半开半闭呢?也简单(反正还在塞车),此一生命有两个阶段,前半段以守势储蓄攻击力,后半段以攻势保护既得利益,进可攻退能守,乃天生谋略高手,诸葛孔明再世也。不收费的命相馆。(放心,还在塞。)

如果车上按摩院、音乐厅、点心房、盖仙室、命相馆仍然无法纾解塞车苦闷,还有两条路可走:贤明的家庭主妇可以在下班回家的车上,掐掐菜梗子,撕四季豆或包饺子、捏馄饨;要是生性暴躁、忍无可忍的汉子,那也只好像某人转述的都市奇景:有位亲爱的市民怒气冲冲打开行李箱抽出铁棍,发狂地一面大骂历任“交通部长”一面挥舞铁棍打击每一部正在塞车中的喜美、裕隆、福特、BMW、雪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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