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水湄:张晓风散文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1 22: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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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风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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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水湄:张晓风散文精选

也是水湄:张晓风散文精选试读:

给我一个解释(代序)

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举起来——而我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一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石榴。石榴装在麻包里,由乡下亲戚扛了来。石榴在桌上滚落出来,浑圆艳红,微微有些霜溜过的老涩,轻轻一碰就要爆裂。爆裂以后则恍如什么大盗的私囊,里面紧紧裹着密密实实的、闪烁生光的珠宝粒子。那时我五岁,住南京,那石榴对我而言是故乡徐州的颜色,一生一世不能忘记。和石榴一样难忘的是乡亲讲的一个故事,那人口才似乎不好,但故事却令人难忘:“从前,有对兄弟,哥哥老是会说大话,说多了,也没有人肯信了,但他兄弟人好,老是替哥哥打圆场。有一次,哥哥说:‘你们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刮这么大的风——把我家的井都刮到篱笆外头去啦!’大家不信,弟弟说:‘不错,风真的很大,但不是把井刮到篱笆外头去了,是把篱笆刮到井里头来了!’”我偏着小头,听这离奇的兄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所感动,只觉心头沉甸甸的,跟装满美丽石榴的麻包似的,竟怎么也忘不了那故事里活灵活现的两兄弟。四十年来家园,八千里地山河,那故事一直尾随我,连同那美丽如神话如魔术的石榴,全是我童年时代好得介乎虚实之间的东西。四十年后,我才知道,当年感动我的是什么——是那弟弟娓娓的解释,那言语间有委曲、有温柔、有慈怜和悲悯。或者,照儒者的说法,是有恕道。长大以后,又听到另一个故事,讲的是几个人在联句(或谓其中主角乃清代画家金冬心),为了凑韵脚,有人居然冒出一句“飞来柳絮片片红”的句子。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此人为何如此没常识,天下柳絮当然都是白的,但“白”不押韵,奈何?解围的才子出面了,他为那人在前面凑加了一句,“夕阳返照桃花渡”,那柳絮便立刻红得有道理了。我每想及这样的诗境,便不觉为其中的美感瞠目结舌。三月天,桃花渡口红霞烈山,一时天地皆朱,不知情的柳絮一头栽进去,当然也活该要跟万物红成一气。这样动人的句子,叫人不禁要俯身自视,怕自己也正站在夹岸桃花和落日夕照之间,怕自己的衣襟也不免沾上一片酒红。《圣经》上说:“爱心能遮过错。”在我看来,因爱而生的解释才能把事情美满化解。所谓化解不是没有是非,而是超越是非。就算有过错也因那善意的解释如明矾入井,遂令浊物沉淀,水质复归澄莹。女儿天性浑厚,有一次,小小年纪的她对我说:“你每次说五点回家,就会六点回来,说九点回家,结果就会十点回来——我后来想通了,原来你说的是出发的时间,路上一小时你忘了加进去。”我听了,不知该说什么。我回家晚,并不是因为忘了计算路上的时间,而是因为我生性贪溺,贪读一页书、贪写一段文字、贪一段山色……而小女孩说得如此宽厚,简直是鲍叔牙。两千多年前的鲍叔牙似乎早已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总要把管仲说成好人。两人合伙做生意,管仲多取利润,鲍叔牙说:“他不是贪心——是因为他家穷。”管仲三次做官都给人辞了。鲍叔牙说:“不是他不长进,是他一时运气不好。”管仲打三次仗,每次都败亡逃走,鲍叔牙说:“不要骂他胆小鬼,他是因为家有老母。”鲍叔牙赢了,对于一个永远有本事把你解释成圣人的人,你只好自肃自策,把自己真的变成圣人。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举起来——而我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二“述而不作”,少年时代不明白孔子何以要做这种没有才气的选择,我却只希望作而不述。但岁月流转,我终于明白,述,就是去悲悯、去认同、去解释。有了好的解释,宇宙为之端正,万物由而含情。一部希腊神话用丰富的想象解释了天地四时和风霜雨露。譬如说,朝露,是某位希腊女神的清泪;月桂树,则被解释为阿波罗钟情的女子。农神的女儿成了地府之神的妻子,天神宙斯裁定她每年可以回娘家六个月。女儿归宁,母亲大悦,土地便春回。女儿一回夫家,立刻草木摇落众芳歇,农神的恩宠也翻脸无情——季节就是这样来的。而莫考来是平原女神和宙斯的儿子,是风神,他出世第一天便跑到阿波罗的牧场去偷了两头牛来吃(我们中国人叫“白云苍狗”,在希腊却成了“白云肥牛”)——风神偷牛其实解释了白云经风一吹,便消失无踪的神秘诡异。神话至少有一半是拿来解释宇宙大化和草木虫鱼的吧?如果人类不是那么偏爱解释,也许根本就不会产生神话。而在中国,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在一番“折天柱、绝地维”之后(是回忆古代的一次大地震吗?),发生了“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局面。天倾西北,所以星星多半滑到那里去了,地陷东南,所以长江黄河便一路向东入海。而埃及的沙碛上,至今屹立着人面狮身的巨像。中国早期的西王母则“其状如人,豹尾、虎齿,穴处”,女娲也不免“人面蛇身”。这些传说解释起来都透露出人类小小的悲伤,大约古人对自己的“头部”是满意的,至于这副躯体,他们却多少感到自卑。于是最早的器官移植便完成了,他们把人头下面换接了狮子、老虎或蛇鸟什么的。说这些故事的人恐怕是第一批同时为人类的极限自悼,而又为人类的敏慧自豪的人吧?而钱塘江的狂涛,据说只由于伍子胥那千年难平的憾恨;雅致的斑竹,全是妻子哭亡夫洒下的泪水……解释,这件事真令我入迷。三有一次,在大英博物馆里看东西,而这大英博物馆,由于东西多为大英帝国全盛时期搜刮来的,几乎无所不藏。书画古玩固然多,连木乃伊也列成军队一般,供人检阅。木乃伊还好,毕竟是密封的,不料走着走着,居然看到一具枯尸,赫然趴在玻璃橱里:浅色的头发,仍连着头皮,头皮绽开处,露出白得无辜的头骨。这人还有个奇异的外号叫“姜”,大概兼指他姜黄的肤色和干皴如姜块的形貌吧!这人当时是采用西亚一带的沙葬,热沙和大漠阳光把他封存了四千年,他便如此简单明了地完成了不朽,不必借助事前的金缕玉衣,也不必事后塑起金身——这具尸体,他只是安静地趴在那里,便已不朽,真不可思议。但对于这具尸体的“屈身葬”,身为汉人,却不免有几分想不通。对汉人来说,“两腿一伸”就是死亡的代用语,死了,当然得直挺挺地躺着才对。及至回台,偶然翻阅一篇人类学的文章,内中提到“曲身葬”。那段解释不知为何令人落泪。文章里说:“有些民族所以采曲身葬,是因为他们认为死亡而埋入土里,恰如婴儿重归母胎,胎儿既然在子宫中是曲身,人死入土亦当曲身。”我于是想起大英博物馆中那不知名的西亚男子,想起在兰屿雅美人的葬地里一代代的死者,啊——原来他们都在回归母体。我想起我自己,睡觉时也偏爱“睡如弓”的姿势,冬夜里,尤其喜欢蜷曲如一只虾米的安全感。多亏那篇文章的一番解释,这以后我再看到“曲身葬”的民族,不会觉得他们“死得离奇”,反而觉得无限亲切——只因他们比我们更像大地慈母的孩子。四神话退位以后,科学所做的事仍然还是不断地解释。何以有四季?他们说,因为地球的轴心跟太阳成二十三度半的倾斜。原来地球恰似一侧媚的女子,绝不肯直瞪着看太阳,她只用眼角余光斜斜一扫,便享尽太阳的恩宠。何以有天际彩虹,只因万千雨珠一一折射了日头的光彩。至于潮汐呢?那是月亮一次次致命的骚扰所引起的亢奋和委顿。还有甜沁的母乳为什么那么准确无误地随着婴儿出世而开始分泌呢?(无论孩子多么早产或晚产。)那是落盘以后,自有讯号传回,通知乳腺开始泌乳……科学其实只是一个执拗的孩子,对每一件事物好奇,并且不管死活地一路追问下去……每一项科学提出的答案,我都觉得应该洗手焚香,才能翻开阅读,其间吉光片羽,在在都是天机乍泄。科学提供宇宙间一切天工的高度业务机密,这机密本不该让我们凡夫俗子窥伺知晓,所以我每听到一则生物的或生理的科学知识,总觉敬慎凛栗,心悦诚服。诗人的角色,每每也负责作“歪打正着”式的解释。“何处合成愁?”宋朝的吴文英做了成分分析以后,宣称那是来自“离人心上秋”。东坡也提过“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解释,说得简直跟数学一样精确。那无可奈何的落花,三分之二归回了大地,三分之一逐水而去。元人小令为某个不爱写信的男子辩解也煞为有趣:“不是不相思,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这么寥寥几句,已足令人心醉,试想那人之所以尚未修书,只因觉得必须买到一张跟天一样大的纸才够写他的无限情肠啊!五除了神话和诗,红尘素居,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释了。记得多年前,有次请人到家里屋顶阳台上种一棵树兰,并且事先说好了,不活包退费的。我付了钱,小小的树兰便栽在花圃正中间。一个礼拜后,它却死了。我对阳台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彻底破灭了。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现场验了树尸,我向他保证自己浇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绝对不敢造次。他对着夭折的树苗偏着头呆看了半天,语调悲伤地说:“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树呀!树为什么会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说,它原来是朝这方向种的,你把它拔起来,转了一个方向再种,它就可能要死!这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话不知触动了我什么,我竟放弃退费的约定,一言不发地让他走了。大约,忽然之间,他的解释让我同意,树也是一种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时拥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权利。虽然也许只是调了一个方向,但它就是无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吗?我们可以到工厂里去订购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码的衬衫,生命却不能容你如此订购的啊!以后,每次走过别人墙头冒出来的、花香如沸的树兰,微微的失怅里我总想起那花匠悲冷的声音。我想我总是肯同意别人的——只要给我一个好解释。至于孩子小的时候,做母亲的糊里糊涂地便已就任了“解释者”的职位。记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园,穿着粉红色的小围兜来问我,为什么他的围兜是这种颜色。我说:“因为你们正像玫瑰花瓣一样可爱呀!”“那中班为什么就穿蓝兜?”“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蓝色又高又亮啊!”“白围兜呢?大班穿白围兜。”“白,就像天上的白云,是很干净很纯洁的意思。”他忽然开心地笑了,表情竟是惊喜,似乎没料到小小围兜里居然藏着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说的,就够他着迷好几个月了。十几年过去了,午夜灯下,那小男孩用当年玩积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结构。黑白小球结成奇异诡秘的勾连,像一扎紧紧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布局繁复却条理井然、无懈可击的小说。“这是正十二面烷。”他说,我惊讶这模拟的小球竟如此匀称优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氢,二者的盈虚消长便也算物华天宝了。“这是赫素烯。”“这是……”我满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个曾要求我把整个世界一一解释给他听的小男孩,现在居然用他化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向我解释我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苍祈求一两年额外加签的岁月,其目的无非是让我回首再看一看这可惊可叹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们一眼,便能多用悲壮的、虽注定失败却仍不肯放弃的努力再解释它们一次,并且也会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辞、用弦管、用丹青、用静穆、用爱,一一对这世界做其圆融的解释。是的,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举起来——而我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雨之调

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纪的傲骨!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则长长的雨季何患?

画晴

落了许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觉得似乎捡回了一批失落的财宝,天的蓝宝石和山的绿翡翠在一夜之间又重现在晨窗中了。阳光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我起来,走下台阶,独自微笑着、欢喜着。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就觉得自己也没有了。天地间只有一团喜悦、一腔温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气,我走向田畦,就以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举袂迎风,就觉得自己是一缕宛转的气流,我抬头望天,却又把自己误为明灿的阳光。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宽广过,恍惚中忆起一节经文:“上帝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我第一次那样深切地体会到造物的深心。我就忽然热爱起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来了。我那样渴切地想对每一个人说声早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陈,就觉得非去拜访她不可,人在这种日子里真不该再有所安排和计划的。在这种阳光中如果不带有几分醉意,凡事随兴而行,就显得太不调和了。转了好几班车,来到一条曲折的黄泥路。天晴了,路刚晒干,温温软软的,让人感觉到大地的脉搏。一路走着,不觉到了,我站在竹篱面前,连吠门的小狗也没有一只。门上斜挂了一把小铃,我独自摇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没人了。低头细看,才发现一个极小的铜锁——她也出去了。我又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想要留个字条,却又说不出所以造访的目的。其实我并不那么渴望见她的。我只想消磨一个极好的太阳天,只想到乡村里去看看五谷六畜怎样欣赏这个日子。抬头望去,远处禾场很空阔,几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布着,颇有些仿古制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发现自己正走向一片广场。黄绿不匀的草在我脚下伸展着,奇怪的大石在草丛中散置着。我选了一块比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觉得身下垫的和身上盖的,都是灼热的阳光。我陶醉了许久,定神环望,才发现这景致简单得不可置信——一片草场,几块乱石。远处唯有天草相连,近处只有好风如水。没有任何名花异草,没有任何仕女云集。但我为什么这样痴地坐着呢?我是被什么吸引着呢?我悠然地望着天,我的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时候必然也是一个久雨后的晴天,一个村野之人,在耕作之余,到禾场上去晒太阳。他的小狗在他的身旁打着滚,弄得一身是草。他酣然地躺着、傻傻地笑着,觉得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幸福。于是,他兴奋起来,喘着气去叩王室的门,要把这宗秘密公布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所有听见的人都掩袖窃笑,从此把他当作一个典故来打趣。他有什么错呢?因为他发现的真理太简单吗?但经过这样多个世纪,他所体味的幸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气机边的人所能了解的。如果我们肯早日离开阴深黑暗的蛰居,回到热热亮亮的光中,那该多美呢!头顶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叶子不多,却都很青翠,太阳的影像从树叶的微隙中筛了下来。暖风过处一满地圆圆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这样温柔的阳光,对于庸碌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几遇呢?坐在这样的树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对人品的观察。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躁和浅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厌恶、回避。于是在深心之中,总不免暗暗地向往着一个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却毫不刺眼;是暖热的,却不致灼人。什么时候我才能那样含蕴,那样温柔敦厚而又那样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为光,求你叫我成为这样的光。”我不禁用全心灵祷求“不是独步中天,造成气焰和光芒。而是透过灰冷的天空,用一腔热忱去温暖一切僵坐在阴湿中的人”。渐近日午,光线更明朗了,一切景物的色调开始变得浓重。记得曾读过段成式的作品,独爱其中一句:“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想不到我也有缘领略这种静趣。其实我所欣赏的,前人已经欣赏了。我所感受的,前人也已经感受了。但是,为什么这些经历依旧是这么深,这么新鲜呢?身旁有一袋点心,是我顺手买来,打算送给陈的。现在却成了我的午餐。一个人,在无垠的草场上,咀嚼着简单的干粮,倒也是十分有趣。在这种景色里,不觉其饿,却也不觉其饱。吃东西只是一种情趣、一种艺术。我原来是带了一本词集子的,却一直没打开,总觉得直接观赏情景,比间接的观赏要深刻得多。饭后有些倦了,才顺手翻它几页。不觉沉然欲睡,手里还拿着书,人已经恍然踏入另一个境界。等到醒来,发现几只黑色瘦胫的羊,正慢慢地啮着草,远远的有一个孩子跷脚躺着,悠然地嚼着一根长长的青草。我抛书而起,在草场上迂回漫步。难得这么静的下午,我的脚步声和羊群的啮草声都清晰可闻。回头再看看那曲臂为枕的孩子,不觉有点羡慕他那种“富贵于我如浮云”的风度了。几只羊依旧低头择草,恍惚间只让我觉得它们嚼的不只是草,而是冬天里半发的绿意,以及草场上无边无际的阳光。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辉却仍旧不减,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爱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颂朝云,有人爱恋晚霞。至于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惯受人们的钟爱。唯有这样平凡的下午,没有一点彩色和光芒的时刻,常常会被人遗忘。但我却不能自禁地喜爱并且瞻仰这份宁静、恬淡和收敛。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茫茫草原,就只交付与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吗?叫我们如何消受得完呢?偶抬头,只见微云掠空,斜斜地徘徊着,像一首短诗,像一阕不规则的小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出许多奇想。记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说一个人不能写信的理由:“不是不相思,不是无才思,绕青江,买不得天样纸。”而现在,天空的蓝笺已平铺在我头上,我却又苦于没有云样的笔。其实即使有笔如云,也不过随写随抹,何尝尽责描绘造物之奇。至于和风动草,大概本来也想低吟几句云的作品。只是云彩总爱反复地更改着,叫风声无从传布。如果有人学会云的速记,把天上的文章流传几篇到人间,却又该多么好呢。正在痴想之间,发现不但云朵的形状变幻着,连它的颜色也奇异地转换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着草地也有三分红意了。不仔细分辨,就像莽原尽处烧着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把他的羊聚拢了。村落里炊烟袅升,他也就隐向一片暮霭中去了。我站起身来,摸摸石头还有一些余温,而空气中却沁进几分凉意了。有一群孩子走过,每人抱着一怀枯枝干草。忽然见到我就都停下来,互相低语着:“她有点奇怪,不是吗?”“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远足的。”“我知道,”有一个较老成的孩子说,“他们有的人喜欢到这里来画图的。”“可是,我没有看见她的纸和她的水彩呀!”“她一定画好了,藏起来了。”得到满意的结论以后,他们又作一行归去了。远处有疏疏密密的竹林,掩映一角红墙,我望着他们各自走入他们的家,心中不禁怃然若失。想起城市的街道,想起两侧壁立的大厦,人行其间,抬头只见一线天色,真仿佛置身于死阴的幽谷了。而这里,在这不知名的原野中,却是遍地泛滥着阳光。人生际遇不同,相去多么远啊!我转身离去,落日在我身后画着红艳的圆。而远处昏黄的灯光也同时在我面前亮起。那种壮丽和寒碜成为极强烈的对照。遥遥地看到陈的家,也已经有了灯光,想她必是倦游归来了。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走过去摇铃,我已拜望过郊外的晴朗,不必再看她了。走到车站,总觉得手里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些东西,低头看看,依然是那一本旧书。这使我忽然迷惑起来了,难道我真的携有一张画吗?像那个孩子所说的:“画好了,藏起来了!”归途上,当我独行在黑茫茫的暮色中,我就开始接触那轴画了。它是用淡墨染成的“晴郊图”,画在平整的心灵素宣上,在每一个阴黑的地方向我展示。

林中杂想

一我躺在树林子里看《水浒传》。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暑假前,我答应学生“带队”,所谓带队,是指带“医疗服务队”到四湖乡去。起先倒还好,后来就渐渐不怎么好了。原来队上出了一位“学术气氛”极浓的副队长,他最先要我们读胡台丽的《媳妇入门》,这倒罢了,不料他接着又一口气指定我们读杨懋春的《乡村社会学》、吴湘相的《晏阳初传》、苏兆堂翻译的《小龙村》等。这些书加起来怕有一尺高,这家伙也太烦人了,这样下去,我们医学院的同学都有成为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危险。奇怪的是口里虽嘟嘟囔囔地抱怨,心里却也动心,甚至下决心要去看一本早就想看的萨孟武的《〈水浒传〉与中国社会》。问题是要看这本书就该把《水浒传》从头再看一遍。当时就把这本厚厚的章回塞进行囊,一路同去四湖乡。而此刻,我正躺在林子里看《水浒传》,林子是一片木麻黄,有几分像好汉出没的黑松林,这里没有好汉,奇怪的是倒有一批各自说着乡音的退伍军人(在这遍地说着海口腔的台西地带,哪来的老兵呢?),正横七竖八地躺在石凳上纳凉。我睡的则是一张舒服的折床,是刚才一个妇人让给我的,她说:“喂,我要回家吃饭了,小姐,你帮我睡好这张床。”咦,世间竟有如此好事,我当即把内含巨款的皮包拿来当枕头(所谓巨款,其实也只有五千元,我一向不爱多带钱,这一次例外,因为自觉是“领队老师”,说不定队上有“不时之需”),舒舒服服躺下,看我的《水浒传》。当时我也刚吃过午饭,太阳正当头,但经密密的木麻黄一过滤,整个林子阴阴凉凉的,像一碗柠檬果冻。我正看到二十八回,武松被刺配两千里外的孟州,路上其实他有机会逃跑,他却宁可把松下的枷重新戴上,把封皮贴上,一步步自投孟州而来。二一路看下去,不能不叫痛快,武松那人容易让人记得的是景阳冈打虎的那一段。现在自己人大了,回头看那一段,倒也不觉可贵,他当时打虎,其实也是非打不可,不打就被虎吃,所以就打了,此外看不出他有什么高贵动机,只能证明,他是天生的拳击好手罢了。倒是二十八回里做了囚徒的武松,处处透出洒脱的英雄骨气。初到配军,照例须打一百杀威棒,武松既不去送人情,也不肯求饶,只大声大气地说:“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不肯折了好汉的名,仍然嚷着:“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不想事情有了转机,管营想替他开脱,故意说:“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不领情,反而犟嘴:“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饭也吃得,肉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是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及至关进牢房,其他囚徒看他未吃杀威棒,反替他担忧起来,告诉他此事绝非好意,想必是使诈,想置他于死,还活灵活现地形容“塞七窍”的死法叫“盆吊”,用黄沙压则叫作“大布袋”。不料武松听了,最有兴趣的居然是想知道除了此两法以外,还有没有第三种,他说:“还有什么法度害我?”当下,管营送来美食。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武松那一饮一食真是潇洒!人到把富贵等闲看、生死不萦怀之际,并且由于自信,相信命运也站在自己这一边时,才能有这种不在乎的境界,才能耍这种高级的天地也奈何他不得的无赖。吃完了,他冷笑一声: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等正式晚饭送来,他虽怀疑是“最后的晚餐”,还是吃了。饭后又有人提热水来,他虽怀疑对方会趁他洗澡时下毒手,仍然不在乎,说: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这几段,真的越看越喜,高兴起来,便翻身拿笔画上要点,加上眉批,恨不得拍掌大笑,觉得自己也是黑松林里的好汉一条,大可天不怕地不怕地过一辈子。三回想起前天随队来四湖乡的季医生跟我说的话,她说:“你看看,这些小朋友,他们问我,目前群体医疗的政策虽不错,但是将来卫生署总要换人的呀,换了人,政策不同,怎么办?”两人说着不禁摇头叹气,我们其实不怕卫生署的政策不政策,我们怕的是这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为什么先自把初生之犊的锐气给弄得没有了?是因为一直是好孩子吗?是因为觉得一切东西都应该准备好,布置好,而且,欢迎的音乐已奏响,你才顺利地踏在夹道花香中起步吗?唐三藏之取经,岂不是“向万里无寸草处行脚”?盘古开天辟地之际,混沌一片,哪里有天地?天是由他的头颅顶高的,地是由他的脚来踩实踩平的。为什么这一代的年轻人,特别是年轻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批,却偏偏希望像古代的新媳妇,一路由别人抬花轿,抬到婆家。在婆家,有一个姓氏在等她,有一个丈夫在等她,有一碗饭供她吃——其实,天晓得,这种日子会好过吗?武松算不得英雄算不得豪杰,只不过一介草莽武夫,这一代的人却连这点草莽气象也没有了吗?什么时候我们才不会听到“饱学之士”的“无知之言”:“我没办法回去呀,我学的东西太尖端,台湾没有我吃饭的地方呀!”孙中山革命的时候,是因为有个“中华民国筹备处”成立好了,并且聘他当主任委员,他才束装回国赴任的吗?曹雪芹是因为“文艺基金会”委托他着手撰写一部“当代最伟大的小说”,才动笔写下《红楼梦》第一回的吗?能不能不害怕不担忧呢?甚至是过了许多年回头一望的时候,才猛然想起来大叫一声说:“哎呀,老天,我当时怎么都不知道害怕呢?”把孔子所不屑的“三思而行”的踌躇让给老年人吧!年轻不就是有莽撞往前去的勇气吗?年轻就是手里握着大把岁月的筹码,那么,在命运的赌局里做乾坤一掷的时候,虽不一定赢,气势上总该能壮阔吧?四前些日子,不知谁在服务队住宿营地的门口播放一首歌,那歌因为是早晨和中午的代用起床号,所以每天都要听上几遍,其实那首歌唱得极有味道,沙嗄中自有其抗颜欲辩的率真,只是走来走去刷牙洗澡都要听他再三重复那无奈的郁愤,心里的感觉有点奇怪:告诉我,世界不会变得太快,告诉我,明天不会变得更坏,告诉我,人类还没有绝望,告诉我,上帝也不会疯狂,……这未来的未来,我等待……听久了,心里竟有些愀然,为什么只等待别人来“告诉我”呢?一颗恭谨聆受的心并没有“错”,但,那么年轻的嗓音,那么强盛的肺活量,总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比“等待别人告诉我”更多的事吧?少年振衣,岂不可作千里风幡看?少年瞬目,亦可壮作万古清流想。如此风华,如此岁月,为什么等在那里,为什么等人家来“告诉我”呢?为什么不是我去“告诉人”呢?去啊!去昭告天下,悬崖上的红心杜鹃不会等人告诉它春天来了,才着手筹备开花,它自己开了花,并且用花的旗语告诉远山近岭,春天已经来了。明灿逼人的木星,何尝接受过谁的手谕才长倾其万斛光华?小小一只绿绣眼,也不用谁来告诉它清晨的美学,它把翠羽的身子浓缩为一撇“美的据点”。万物之中,无论尊卑,不都各有其美丽的讯息要告诉别人吗?有一首英文的长歌,名字叫To Tell the Untold,那名字我一看就入迷,是啊,去告诉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真的,仲尼仆仆风尘,在陌生的渡口,向不友善的路人问津,为的是什么?为的岂不是去告诉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吗?达摩一苇渡江,也无非和圣人同样的一点初衷。而你我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孜孜于知识的殿堂,为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是要得到更真切的道和理,以便去告诉后人吗?我们认真,其实也只为了让自己告诉别人的话更诚恳更扎实而足以掷地有声!(无根的人即使在说真话的时候也类似谎言——因为单薄不实在。)那唱歌的人“等待别人来告诉我”并不是错误,但能“去告诉别人”岂不更好?去告诉世人,我们的眼波未枯,我们的心仍在奔驰。去告诉世人,有我在,就不准尊严被抹杀,生命被冷落。告诉他们,这世界仍是一个允许梦想、允许希望的地方。告诉他们,这是一片可以栽下树苗也可以期待清阴的土地。五回家吃饭的妇人回来了,我把床还她,学生还在不远处的海清宫睡午觉,我站起身来去四面乱逛。想想这世界真好,海边苦热的地方居然有一片木麻黄,木麻黄林下刚好有一张床等我去躺,躺上去居然有千年前的施耐庵来为我讲故事,故事里的好汉又如此痛快可喜。想来一个人只要往前走,大概总会碰到一连串好事的,至于倒霉的事呢,那也总该碰上一些才公平吧?可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碰到倒霉事,总奈何我不得呀!想想年轻是多么好,因为一切可以发生,也可以消弭,因为可以行可以止可以歌可以哭,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真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秋天·秋天

满山的牵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冲击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势。阳光是耀眼的白,像锡,像许多发光的金属。是哪个聪明的古人想起来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的?我们喜欢木的青绿,但我们怎能不钦仰金属的灿白!对了,就是这灿白,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芦苇上,在满山的翠竹上,在满谷的长风里,这样乱扑扑地压了下来。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是永远不会被混淆的——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已经是生命中第二十五个秋天了,却依然这样容易激动。正如一个诗人说的:“依然迷信着美。”是的,到第五十个秋天来的时候,对于美,我怕是还要这样执迷的。那时候,在南京,刚刚开始记得一些零碎的事,画面里常常出现一片美丽的郊野,我悄悄地从大人身边走开,独自坐在草地上。梧桐叶子开始簌簌地落着,簌簌地落着,把许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进我的心里来了。我忽然迷乱起来,小小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我就那样迷乱地捡起一片落叶。叶子是黄褐色的,弯曲的,像一只载着梦的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每起一阵风我就在落叶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两颗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发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听到遥远的西风,以及风里簌簌的落叶声。我仍能看见那些载着梦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种子的希望里。又记得小阳台上的黄昏,视线的尽处是一列古老的城墙。在暮色和秋色的双重苍凉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又加上一阵笛音的苍凉。我喜欢这种凄清的美,莫名其妙地喜欢。小舅舅曾带我一直走到城墙的旁边,那些斑驳的石头,蔓生的乱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长大了读辛稼轩的词,对于那种沉郁悲凉的意境总觉得那样熟悉,其实我何尝熟悉什么词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罢了。后来,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树。走在街上,两旁总夹着橘柚的芬芳。学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总觉得那就是地理课本上的十万大山。秋天的时候,山容澄清而微黄,蓝天显得更高了。“媛媛,”我怀着十分的敬畏问我的同伴,“你说,教我们美术的龚老师能不能画下这座山?”“能,他能。”“能吗?我是说这座山的全部。”“当然能,当然,”她热切地喊着,“可惜他最近打篮球把手摔坏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画呢!”我沉默了好一会。“是真的吗?”“真的,当然真的。”我望着她,然后又望着那座山,那神圣的、美丽的、深沉的秋山。“不,不可能。”我忽然肯定地说,“他不会画,一定不会。”那天的辩论后来怎样结束,我已不记得了。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和我已经阔别了十几年。如果我能重见到她,我仍会那样坚持的。没有人会画那样的山,没有人能。媛媛,你呢?你现在承认了吗?前年我碰到一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问她,她却笑着说已经记不得住过柳州没有了。那么,她不会是你了。没有人能忘记柳州的,没有人能忘记那苍郁的、沉雄的、微带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而日子被西风刮尽了,那一串金属性的、有着欢乐叮当声的日子。终于,人长大了,会念《秋声赋》了,也会骑在自行车上,想象着陆放翁“饱将两耳听秋风”的情怀了。秋季旅行,相片册里照例有发光的记忆。还记得那次倦游回来,坐在游览车上。“你最喜欢哪一季呢?”我问芷。“秋天。”她简单地回答,眼睛里凝聚了所有美丽的秋光。我忽然欢欣起来。“我也是,啊,我们都是。”她说了许多秋天的故事给我听,那些山野和乡村里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个她常在它旁边睡觉的小池塘,以及林间说不完的果实。车子一路走着,同学沿站下车,车厢里越来越空了。“芷,”我忽然垂下头来,“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生命的同伴一个个下车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会怎样呢?”“我会很难过。”她黯然地说。我们在做什么呢,芷?我们只不过说了些小女孩的傻话罢了,那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摇落之悲,又岂是我们所能了解的。但,不管怎样,我们一起躲在小树丛中念书,一起说梦话的那段日子是美的。而现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传教士一样地工作着,从心里爱那些朴实的山地灵魂。今年初秋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兴致仍然那样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边没有揭开薄薄的蓝雾,橹声琅然,你又继续你的山林故事了。“有时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个人,慢慢地翻越过许多山岭。”你说,“忽然,我停住了,发现四壁都是山!都是雄伟的、插天的青色!我吃惊地站着,啊,怎么会那样美!”我望着你,芷,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分别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无恙,我们的梦也都无恙——那些高高的、不属于地平线上的梦。而现在,秋在我们这里的山中已经很浓很白了。偶然落一阵秋雨,薄寒袭人,雨后常常又出现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种悲秋的情怀。你那儿呢?窗外也该换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样地适合故人之情,又怎样地适合银银亮亮的梦啊!随着风,紫色的浪花翻腾,把一山的秋凉都翻到我的心上来了。我爱这样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爱得这样孤独。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温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炽热,只是生命应该严肃、应该成熟、应该神圣,就像秋天所给我们的一样——然而,谁懂呢?谁知道呢?谁去欣赏深度呢?远山在退,遥遥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而近处的木本珠兰仍香着(香气真是一种权力,可以统辖很大片的土地),溪水从小夹缝里奔窜出来,在原野里写着没有人了解的行书,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绘纯净的秋光。而我的扉页空着,我没有小令,只是我爱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诚与敬畏。愿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太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的夏云,没有喧哗,没有旋转着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淳朴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与严肃,只有梦,像一树红枫那样热切殷实的梦。秋天,这坚硬而明亮的金属季,是我深深爱着的。

林木篇

行道树每天,每天,我都看见它们,它们是已经生了根的——在一片不适于生根的土地上。有一天,一个炎热而忧郁的下午,我沿着人行道走着,在穿梭的人群中,听自己寂寞的足音,我又看到它们,忽然,我发现,在树的世界里,也有那样完整的语言。我安静地站住,试着去了解它们所说的一则故事:我们是一列树,立在城市的飞尘里。许多朋友都说我们是不该站在这里的,其实这一点,我们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我们的家在山上,在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而我们居然站在这儿,站在这双线道的马路边,这无疑是一种堕落。我们的同伴都在吸露,都在玩凉凉的云。而我们呢?我们唯一的装饰,正如你所见的,是一身抖不落的煤烟。是的,我们的命运被安排定了,在这个充满车辆与烟囱的工业城里,我们的存在只是一种悲凉的点缀。但你们尽可以节省下你们的同情心,因为,这种命运事实上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否则我们不必在春天勤生绿叶,不必在夏日献出浓阴。神圣的事业总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这种痛苦能把深度给予我们。当夜来临的时候,整个城市里都是繁弦急管,都是红灯绿酒。而我们在寂静里,我们在黑暗里,我们在不被了解的孤独里。但我们苦熬着把牙龈咬得酸疼,直等到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们就站成一列致敬——无论如何,我们这城市总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阳!如果别人都不迎接,我们就负责把光明迎来。这时,或许有一个早起的孩子走了过来,贪婪地呼吸着鲜洁的空气,这就是我们最自豪的时刻了。是的,或许所有的人都早已习惯于污浊了,但我们仍然固执地制造着不被珍视的清新。落雨的时分也许是我们最快乐的,雨水为我们带来故人的消息,在想象中又将我们带回那无忧的故林。我们就在雨里哭泣着,我们一直深爱着那里的生活——虽然我们放弃了它。立在城市的飞尘里,我们是一列忧愁而又快乐的树。故事说完了,四下寂然,一则既没有情节也没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听到它们深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动了它们自己。然后,我又听到另一声更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枫秋天,茜从日本来信说:“能想象吗?满山满谷都是红叶,都是鲜丽欲燃的红叶。”放下信,我摹想着,那是怎样的一座山呢?远看起来像一块剔透的鸡血石呢?还是像一抹醉眠的晚霞呢?从来没有偏爱过红色,只是在清清冷冷的落叶季里,心中不免渴切地向往那一片有着热度的红。当满山红叶诗意地悬挂着,这是多少美丽的忧愁啊!那种脆薄的、锯齿形的叶子也许并不是最漂亮的,但那憔悴中仍然殷红的脉络总使我想起殉道者的血,在苍凉的世纪里独自红着。有一天,当我不得不离开我曾经热爱过的世界,我愿有一双手,为我栽两株枫树。春天来时,青绿的叶影里仍然蕴藏着使我痴迷过的诗意。秋天,在霜滑的晚上,干干的红色堆积得很厚,像是故人亲切的问候,从群山之外捎来。那时,我必定是很欣慰的。愿如那一树枫叶,在晨风中舒开我纯洁的浅碧,在夕照中燃烧我殷切的灿红。白千层在匆忙的校园里走着,忽然,我的脚步停了下来。“白千层”,那个小木牌上这样写着。小木牌后面是一株很粗壮很高大的树。它奇异的名字吸引着我,使我感动不已。它必定已经生长很多年了,那种漠然的神色、孤高的气象,竟有些像白发斑驳的哲人了。它有一种很特殊的树干,棉软的,细韧的,一层比一层更洁白动人。必定有许多坏孩子已经剥过它的干子了,那些伤痕很清楚地挂着。只是整个树干仍然挺立得笔直,在表皮被撕裂的地方显出第二层的白色,恍惚在向人说明一种深奥的意思。一千层白色,一千层纯洁的心迹,这是一种怎样的哲学啊!冷酷的摧残从没有给它带来什么,所有的,只是让世人看到更深一层的坦诚罢了。在我们人类的森林里,是否也有这样一株树呢?相思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那一片细细碎碎的浓绿。每次坐在树下望天,那些刀形的小叶忽然在微风里活跃起来,像一些熙熙攘攘的船,航在青天的大海里,不用桨也不用楫,只是那样无所谓地飘浮着。有时走到密密的相思林里,太阳的光屑细细地筛了下来,在看不见的枝丫间,有一只淘气的鸟儿在叫着。那时候就只想找一段粗粗的树根为枕,静静地借草而眠。并且猜测醒来的时候,阳光会堆积得多厚。有一次,一位从乡间来的朋友提起相思树,他说:“那是一种很致密的木材,烧过以后是最好的木炭呢,叫作相思炭。”我望着他,因激动而沉默了。相思炭!怎样美好的名字,“化作焦炭也相思”,一种怎样的诗情啊!以后,每次看见那细细密密的叶子,心里不知怎么总是深深地感动着。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奇迹,不是吗?梧桐其实,真正高大古老的梧桐木,我是没有见过的。也许由于没有见过,它的身影在我心中便显得愈发高大了。有时,打开窗子,面对着满山蓊郁的林木,我的眼睛便开始在那片翠绿中寻找一株完全不同的梧桐,可是,它不在那里。想象中,它应该生长在冷冷的山阴里,孤独地望着蓝天,并且试着用枝子去摩挲过往的白云。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有山泉的细响,泠泠如一曲琴音。渐渐地,那些琴音嵌在它的年轮里,使得梧桐木成为最完美的音乐木材。我没有听过梧桐所制的古琴,事实上我们的时代也无法再出现一双操琴的手了。但想象中,那种空灵而缥缈的琴韵仍然从不可知的方向来了,并且在我梦的幽谷里低回着。我又总是想起庄子所引以自喻的凤鸟,“夫,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一想到那金羽的凤鸟,栖息在那高大的梧桐树上,我就无法不兴奋。当然,我也没有见过,但我却深深地爱着它,爱它那种非梧桐不止的高洁,那种不苟于乱世的逸风。然而,何处是我可以栖止的梧桐呢?它必定存在着,我想——虽然我至今还没有寻到它,但每当我的眼睛在窗外重重叠叠的峦嶂里搜索的时候,我就十分确切地相信,它必定正隐藏在某个湿冷的山阴里。在孤单的岁月中,在渴切地等待中,聆听着泉水的弦柱。

春之怀古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扑哧的一声,将冷脸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从云端唱到山麓,从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篱落,唱入一只小鸭的黄蹼,唱入融融的春泥——软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那样娇,那样敏感,却又那样混沌无涯。一声雷,可以无端地惹哭满天的云,一阵杜鹃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鹃花。一阵风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也说不清,听也听不清的飞絮,每一丝飞絮都是一株柳的分号。反正,春天就是这样不讲理、不逻辑,而仍可以好得让人心平气和。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满塘叶黯花残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万户的屋梁受尽风欺雪压犹自温柔地抱着一团小小的空虚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郭都攻陷了,柳树把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江头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鲜明的王师,因长期虔诚的企盼祝祷而美丽起来。而关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经有这样的一段故事:在《诗经》之前,在《尚书》之前,在仓颉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啮草时猛然感到的多汁,一个孩子在放风筝时猛然感觉到的飞腾,一双患痛风的腿在猛然间感到的舒活,千千万万双素手,在溪畔在塘畔在江畔浣纱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脉……当他们惊讶地奔走互告的时候,他们决定将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状,用一种愉快的耳语的声量来为这季节命名——“春”。鸟又可以开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负责丈量天的蓝度,有的负责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负责用那双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鸟全不是好的数学家,他们叽叽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终于还是不敢宣布统计数字。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给蝴蝶去点数。所有的蕊,交给蜜蜂去编册。所有的树,交给风去纵宠。而风,交给檐前的老风铃去一一记忆、一一垂询。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这样的吧?穿越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我想走访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春天。

雨之调

雨荷有一次,雨中走过荷池,一塘的绿云绵延,独有一朵半开的红莲挺然其间。我一时为之惊愕驻足,那样似开不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待香未香的一株红莲!漫天的雨纷然而又漠然,广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这样一株红莲!像一堆即将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倾泼的颜色!我立在池畔,虽不欲捞月,也几成失足。生命不也如一场雨吗?你曾无知地在其间雀跃,你曾痴迷地在其间沉吟——但更多的时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湿,那些无奈与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度日。可是,看那株莲花,在雨中怎样地唯我而又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它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它自己便是欢乐!一株莲花里有那么完美自足的世界!一池的绿,一池无声的歌,在乡间不惹眼的路边——岂只有哲学书中才有真理?岂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纪的傲骨!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则长长的雨季何患?《清明上河图》雨中,独自到故宫博物院去看《清明上河图》。长长的卷轴在桌上平展开,一片完好的汴梁旧风物。管理员将我做笔记用的圆珠笔取去,而代以铅笔,为了怕油墨污染了画——他们独不怕泪吗?谁能故地神游而不怆然涕下呢?青青的土阜、初暖的柳风、微曛的阳光似乎都可感到,安静古老的河水以迟缓的节拍流过幽美的幸福土地,承平的岁月令人不忍目触。所谓画,不外是一些人,一些车,一些驴,一些耍猴戏的,一些商贾,一些跳叫的狗和孩子——但这一切是怎样单纯的和谐。宋朝的阳光,古老一如梦中,汴京,遥远有如太古。唯清明时节的麦青,却染绿无数画家的乡愁。使我惊讶的是这个因雨而感伤的下午,何竟有一个女子会站在海外的一隅,看前朝宫中的绢画,想五百年来多少人对画而泪垂,想宇内有多少博物馆中正在展示着那和平而丰腴的中原。走出博物馆,雨中的青山苍凉地兀立着。渭北的春树今何在?江东的暮云今何在?我呢喃着,一路步下渐行渐低的阶梯。《秋声赋》一夜,在灯下预备第二天要教的课,才念两行,便觉哽咽。那是欧阳修的《秋声赋》,许多年前,在中学时,我曾狂热地耽于那些旧书,我曾偷偷地背诵它!可笑的是少年无知,何曾了解秋声之悲,一心只想学几个漂亮的句子,拿到作文簿上去自炫!但今夜,雨声从四窗来叩,小楼上一片零落的秋意,灯光如雨,愁亦如雨,纷纷落在《秋声赋》上,文字间便幻起重重波涛,掩盖了那一片熟悉的字句。每年十一月,我总要去买一本I dea杂志,不为那些诗,只为异国那份辉煌而黯然的秋光。那荒漠的原野,那大片宜于煮酒的红叶,令人恍然有隔世之想。可叹的是故园的秋色犹能在同纬度的新大陆去辨认,但秋声呢?何处有此悲声寄售?闻秋声之悲与不闻秋声之悲,其悲各何如?明朝,穿过校园中发亮的雨径,去面对满堂稚气的大一新生的眼睛,《秋声赋》又当如何解释?秋灯渐暗,雨声不绝,终夜吟哦着不堪一听的浓愁。《青楼集》在傅斯年图书馆当窗而坐,远近的丝雨成阵。桌上放着一本被蠹鱼食余的《青楼集》,从焦黄破碎的扉页里,我低首去辨认元朝的、焦黄破碎的往事。一壁抄着,一壁忍不住的思古情怀便如江中兼天而涌的浪头,忽焉而至。那些柔弱的名字里有多少辛酸的命运:朱帘秀、汪怜怜、翠娥秀、李娇儿……一时之间,元人的弦索、元人的箫管,便盈耳而至。音乐中浮起的是那些苍白的,架在锦绣之上的,聪明得悲哀的脸。当别的女孩在软褥上安静地坐着,用五彩的丝线织梦时,为什么独有一班女孩在众人的奚落里唱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而如果命运要她们成为被遗弃的,却为什么要让她们有那样的冰雪聪明去承受那种残忍?“大都”,辉煌的元帝国,光荣的朝代,何竟有那些黯然的脸在无言中沉浮?当然,天涯沦落的何止是她们,为人作色的何止是她们。但八百年后在南港,一个秋雨如泣的日子,独有她们的身世这样沉重地压在我的资料卡上,那古老而又现代的哀愁。雨在眼,雨在耳,雨在若有若无的千山。南港的黄昏,在满楼的古书中无限凄凉!萧条异代,谁解此恨!相去几近千年,她们的忧伤和屈辱却仍然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我。雨仍落着,似乎已这样无奈地落了许多个世纪。山渐消沉,树渐消沉,书渐消沉,只有蠹鱼的蛀痕顽强地咬透八百年的酸辛。油伞从朋友的乡居辞出,雨的弦柱在远近奏起,小径忽然被雨中大片干净的油绿照得惹眼起来。原想就这样把自己化在雨里一路回去,但推却不了他的盛意,逐支着一把半旧的油伞走了。走着,走着,黄昏四合,一种说不出的苍茫伸展着,一时不知是真是幻。二十多年前,山城的凌晨,不也是这样的小径?不也是这般幽暗?流浪的中途站上,一个美得不能忘记的小学。天色微茫,顶着一把油伞,那小女孩往学校走去。为了去看教室后面大家合种的一畦菠菜,为了保持一礼拜连续最早的到校的纪录,以赢得一本纸质粗劣的练习本,她匆促地低头而行。而二十年后,仍是雨,仍是山,仍是一把半旧的油伞,她的脚步却无法匆促了。她不能不想起由于模糊而益显真切的故园的倦柳愁荷。那一季的菠菜她终于没吃到,便离去了;而那本练习本,她也始终得不着,因为总有一个可恨的男生偶然比她早到,来破坏她即将完成的纪录。她一无所获——而二十多年后,她在芬芳的古籍中偶然读到柳柳州笔下的山水,便懊恨那些早晨为什么浪费在无益的奔跑上?为什么她不解人生的缘分?为什么她不解那一瞥的价值?为什么她不让故园最后的春天在那网膜上烙下最痛最美的印记?却一心想着那本不值钱的练习本。油伞之后,再无童年。岛上的日子如一团发得太松的面,不堪一握。但岛仍是岛,而当我偶然从仔细的谛视中发现那油伞只不过是一把塑胶仿制品的时候,黄昏的幻象便悠然消逝了。有车,有繁灯,这城市的雨季又在流浪者眼前绵绵密密地上演了。

咏物篇

柳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它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地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或是韦庄的“晴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用的,怎么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作“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木棉花所有开花的树看来都该是女性的,只有木棉树是男性的。木棉树又干又皱,不知为什么,它竟结出那么雪白柔软的木棉,并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优美风度,缓缓地自枝头飘落。木棉花大得骇人,是一种耀眼的橘红色,开的时候连一片叶子的衬托都不要,像一碗红曲酒,斟在粗陶碗里,火烈烈的,有一种不讲理的架势,却很美。树枝也许是干得狠了,根根都麻皱着,像一只曲张的手——肱是干的,臂是干的,连手肘、手腕、手指头和手指甲都是干的——向天空讨求着什么,撕抓些什么。而干到极点时,树枝爆开了,木棉花几乎就像是从干裂的伤口里吐出来的火焰。木棉树常常长得极高。那年在广州初见木棉树,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特别小,总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种树了,广东人叫“英雄树”。初夏的公园里,我们疲于奔命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许几丈高的树对我们是太高了些,竟觉得每团木棉都是晴空上折翼的云。木棉落后,木棉树的叶子便逐日浓密起来,木棉树终于变得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一颗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绿叶的掩覆下,它不会再暴露那种让人焦灼的奇异的美了。流苏与《诗经》三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到台大去听演讲,讲的是《词与画》。听完演讲,我穿过满屋子的“权威”,匆匆走出,惊讶于十一点的阳光柔美得那样无缺无憾——但也许完美也是一种缺憾,竟至让人忧愁起来。而方才幻灯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间都遥远了,那些绢,那些画纸的颜色都黯淡如一盒久置的香,只有眼前的景致那样真切地逼来,直把我逼到一棵开满小白花的树前。一个植物系的女孩子走过,对我说:“这花,叫流苏。”那花极纤细,连香气也是纤细的,风一过,地上就添了一层纤纤细细的白,但不知怎的,树上的花却也不见少。对一切单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着,总担心它们在下一秒钟就不存在了,匆忙的校园里,谁肯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驻足呢?我不太喜欢“流苏”这个名字,听来仿佛那些花都是垂挂着的,其实那些花全都向上开着,每一朵都开成轻扬上举的十字形——我喜欢十字花科的花,那样简单交叉的四个瓣,每一瓣之间都是最规矩的九十度,有一种古朴诚恳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诗经》。如果要我给那棵花树取一个名字,我就要叫它“诗经”,它有一树美丽的四言。栀子花有一天中午,坐在公路局的车上,忽然听到假警报,车子立刻调转方向,往一条不知名的路上疏散去了。一刹间,仿佛真有一种战争的幻影在蓝得离奇的天空下涌现——当然,大家都确知自己是安全的,因而也就更有心情幻想自己的灾难之旅。由于是春天,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有一种流浪的意味。季节正如大多数的文学家一样,第一季照例总是华美的浪漫主义,这突起的防空演习简直有点郊游趣味,是不经任何人同意就自作主张而安排下的一次郊游。车子开到一个奇异的角落,忽然停了下来,大家下了车,没有野餐的纸盒,大家只好咀嚼山水,天光仍蓝着,蓝得每一种东西都分外透明起来。车停处有一家低檐的人家,在篱边种了好几棵复瓣的栀子花,那种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里加上那么一点子蜜,在阳光的烤炙中凿出一条香味的河。如果花香也有颜色,玫瑰花香所掘成的河川该是红色的,栀子花的花香所掘的河川该是白色的,但白色有时候比红色更强烈、更震人。也许由于这世界上有单瓣的栀子花,复瓣的栀子花就显得比一般的复瓣花更复瓣。像是许多叠的浪花,扑在一起,纠住了,扯不开,结成一攒花——这就是栀子花的神话吧!假的解除警报不久就拉响了,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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