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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1 23:5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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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扎迪·史密斯,姚翠丽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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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美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美作者:[英]扎迪·史密斯排版:Cicy出版社:化学工业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6-01ISBN:9787532770779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英国女作家扎迪·史密斯的第三部作品《美》(On Beauty,2005)在《白牙》(White Teeth,2000)之后为她赢得了持续的赞誉和更多的关注。她的血统——父亲是英国白人,母亲是牙买加移民——使她从骨髓里既懂得白人的微妙心理,又懂得黑人的处境、情感和灵魂需求;她的视角使她笔下的黑人形象比任何时候都离白人更近,也更加真实感人。她的学识和阅历、她的智慧和幽默,让她能轻松驾驭学院和知识分子这个领域,从学术论争、政治主张、家庭生活、两性关系、种族平等、艺术审美、诗歌及音乐等方面架构起一个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赋予人物以生动的趣味、鲜明的个性、细腻真实的情感,贡献给读者一幕幕惊人的戏剧冲突和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情节。连简单的风景描写都体现出作者非凡的审美品味和深厚的功力。作为译者,能如此近距离地领略作者的才华与温情、如此深刻地优先体验作品的结构之精巧和文笔之细腻,在深感幸运的同时,迫切地想从作品主题、人物关系和艺术表现三个方面与读者分享自己的感受。

首先是对书名的困惑:如此精彩好看的一部小说,作者竟然题名为《美》(或译《关于美》/《论美》),这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一部美学论著。可是投入进去之后,发现“美”确实是这部小说遍布全身的神经,是贯穿全书的主题与灵魂,它无处不在,虽或隐或现。一、美与罪过“美”,有着表层的理由。扎迪·史密斯在“致谢”中说她是从伊莱恩·斯卡里的论著《关于美及审美公正》中借来了本小说的书名和最后一章的标题“关于美和犯错”,小说中还引用了故事主人公之一克莱尔·马尔科姆的一首同名小诗《美》。另外,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霍华德·贝尔西是一位美学教授,他研究伦勃朗的绘画,给学生讲授艺术理论和绘画欣赏课;女教授克莱尔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给学生开设创造性诗歌课程。在这个虚构的惠灵顿大学的艺术圈子之外,还涉及古典音乐、现代说唱和嘻哈音乐等艺术形式。所以说“美”和审美几乎无处不在。“美”,又是一个深层的诱惑,它诱使人去探索,也诱使人犯错。五十六岁的霍华德在伦勃朗研究方面是逆传统的、自由主义的。他反对经典的传统解读和权威的定论,在课堂上给学生宣讲他的自由主义艺术观。他说“艺术是一种西方神话,我们用它来安慰和塑造自己”,认为“美就是权力所戴的面具”,伦勃朗并非历史所传闻的“反叛大师”,也不是什么天才和独创者,而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是一个对富有客户有求必应的能干的手艺人而已。霍华德的选修课算不上热门,但他却有着少数的拥趸。他在学术上不算成功,手头一直在写的伦勃朗专著依然是一堆散落在地上的稿纸,而他的对手、持保守主义观点的蒙塔古·基普斯同一研究议题的书却已经出版并热销。

霍华德对自己的研究和授课有点儿心不在焉,毕竟连续多年一直都在教授这门课,讲着同样的内容,重复着同样的第一节课。他觉得自己就跟课堂上用的老式幻灯机一样不再时髦了。就是在这样的心理和物理环境下,霍华德犯下了中年男人常犯的错误,使他三十年的婚姻陷入危机。他第一次出轨的对象是他们夫妻共同的老朋友——他的女同事克莱尔·马尔科姆。出轨的原因对两个人来说都显得荒唐,与爱情无关。克莱尔之所以主动献身于霍华德这个她无论如何都不抱有性欲望的男人,是受了心理驱使而施加给自己的感情折磨,她幼年时的心理创伤使她沉湎于自我破坏,因为她遇见了天使一样的爱人沃伦之后个人生活太过完美了,完美得让她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相比之下,受了诱惑的霍华德释放出的则是一种传统的男性冲动和性幻想的欲望——一种“迟到的他人的可能性,过他种生活、拥有新的肉体、变回年轻”。这是他自己身上“隐秘的、不稳定的、猥亵的部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霍华德第二次犯错的对象,是十九岁的女学生维多利亚。她是霍华德死对头的女儿,也是使霍华德的长子杰尔姆坠入初恋的女孩。她后来跟随父亲从英国来到美国,并选修了霍华德的艺术史课程。维多利亚的美是有自我意识的、危险的、致命的,如果她伸出触角,几乎没有人能够逃出她的网。这个黑皮肤的女孩“像上帝的理念一样美丽”,杰尔姆在给父母的电子邮件里说她“令人惊异,美艳绝伦,光彩照人”;克莱尔觉得维多利亚像公元前十四世纪的埃及王后奈费尔提蒂,又像剑桥大学菲茨威廉博物馆下面那些雕像中的一尊,她的脸具有一种远古美韵。霍华德见到维多利亚的时候,首先想到“这姑娘是个危险品”。维多利亚自然知道自己的美所具有的威力,年轻的她还不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于是少不了一些滥用。维多利亚跟杰尔姆短暂的“恋情”,在她一方,只是好奇和探索的性质,或者是把自己当作一件礼物施与罢了。因此,不难理解当维多利亚在她母亲的葬礼之后、在痛苦加酒精的作用下,狂乱地向霍华德发起性进攻时,霍华德除了乖乖就范几乎没有退路。

在第一次犯错之后,霍华德面对妻子琪琪的责问,为自己辩解说:“不错,男人——他们对美有反应……对他们来说那没有止境,这……这种对美的关注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种肉体的现实存在——那显然是禁锢性的和幼儿化的……然而它却是真实的……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来解释那——”“为什么性要意味着一切呢?”这位美学教授面对妻子惩罚性的性拒绝百思不解,他不认为自己跟别的女人上床就意味着不爱自己的妻子,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妻子的脸。而且,他的两个错误都是短暂的,第一个持续了三个星期,第二个只有一次。然而,琪琪无法很快地原谅他和接纳他,他的长子杰尔姆也怨恨他。女儿佐拉面对父亲的第一次出轨时虽并不同情自己的妈妈,却对他的第二次犯错不能原谅,她充当起了道德法官的角色,对这位教授父亲进行了“惩罚”。琪琪也选择了离家独居。文中所引克莱尔·马尔科姆的一首四行诗颇有意味:“不,我们无法一一列举/人们不能原谅我们的那些罪过。/美丽,总少不了伤口。/天,总在开始下雪。”

美与罪过,罪过与伤害,所有涉事人物都在“负伤而行”,无论是中心人物霍华德,还是琪琪、克莱尔和维多利亚,还有杰尔姆(他还没有从对维多利亚的失恋中彻底解脱)、佐拉(维多利亚在受到霍华德冷落之后开始与美男子卡尔约会,而卡尔是佐拉一直暗恋的男孩)都因霍华德的“罪过”而受了伤害。克莱尔的那首小诗似是对此的回应:因此它们的悲伤是完美的。/美丽,总少不了伤口。

美——罪过——悲伤——完美,就是如此缠结在一起,形成小说的主题与情绪。

扎迪·史密斯塑造的人物形象立体、个性鲜明,个个活泼可见;众多小说人物之间都以合理可信的方式产生联系、发生各种关系——有的明朗,有的含糊微妙,以推动故事的发展,形成自然的情节流动。二、几组人物关系

霍华德·贝尔西和蒙塔古·基普斯是一对学术宿敌,一个是自由派,一个是保守派,两人之间激烈、公开的学术论战连两家的孩子们都熟知,然而他们“拒绝成为彼此”,相互毫不妥协。而他们的妻子却“一见钟情”。卡琳·基普斯初见琪琪·贝尔西时吟咏了一句诗:“我们彼此互为庇护”,表达两位女性“适时地遇见”了的美好心情。两人的友谊使她们似乎回到了纯真的少女时代,由衷的相互欣赏和毫不吝啬的赞美,袒露内心的交流,发乎自然的喜爱,甚至是真诚的生气。病重将死的卡琳在最后的日子里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遗赠给了琪琪,并在画的背面写了赠言:“……它需要被像你这样的人爱惜。我们彼此互为庇护。”琪琪在经历过霍华德背叛的伤痛之后,还跟卡琳探讨起“女人是否可以跟女人一起生活”的问题。这已经接近于“革命性”了。两个女人友谊发展的高潮是琪琪决定跟病中的卡琳一起坐火车去阿默斯特的房子看画,结果在火车站被赶回来的卡琳的家人撞见,琪琪只能望着卡琳被她的家人拥挟着越走越远的背影。

小说中还写到了男人之间微妙的“友谊”。通过卡琳之口,读者知道,她的丈夫蒙塔古最为亲密的朋友是詹姆斯·德拉菲尔德教士,一个著名的男同性恋者,他们喜欢在一起度过一个晚上抽雪茄。这是卡琳与琪琪分享的一个小秘密;而琪琪的丈夫霍华德也有自己亲密的男性助手克里斯琴。我们不妨也分享一下琪琪从一个隐秘的视角观察到的他们两人一起在家庭聚会上的不完全画面:“霍华德生气勃勃的样子,两手插在头发里,身体前倾。他在听——不过是真的在听。真令人惊异,琪琪想,他一旦用心竟然可以这样专注。……琪琪领会它所带来的融融暖意,那种取悦的喜乐。克里斯琴,受此影响,破天荒地看上去这样年轻。你能看得出,他允许自己生硬的人格面具有部分的释放……”而克里斯琴的名字先是被琪琪从邀请名单上删掉,后又被霍华德悄悄加上了,可见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

比起上述几对微妙晦暗的同性关系,在社会政治领域中体现出来的关系就要明朗得多。霍华德与蒙塔古除了在伦勃朗的研究领域之争,还有关于平权思想的不同政见。霍华德及家人都是平权行动的主张者和支持者,主张机会平等,尤其是黑人受教育和工作的机会。而蒙塔古则是平权行动的反对者,他公然在《惠灵顿先驱报》上发表文章强烈反对霍华德的平权行动委员会,挑战它存在的权利。他认为机会是一种权利,而不是一件礼物,机会,或者说权利必须通过正当渠道来“挣得”,而不是等着别人赠送。他认为如果为黑人提供默许、特许权和支持,就是在鼓励一种受害者文化。他对处于贫困地位的黑人丝毫没有同情,这位已在英国获封爵士的黑人曾经操着他优美的尼日利亚调子在英国广播公司发表讲话时鼓吹说:“有色人种必须依靠自己的家,有色人种必须承担责任。”而琪琪则坦率地对蒙塔古说了她对此论调的反应:“我只觉得当我们黑人据理反对为黑人提供机会时,那散发出一种,喔,一种自我憎恨的味道。”蒙塔古道貌岸然的背后,却是对海地黑人艺术品的廉价购买与独占,还有对黑人的利用。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克莱尔在自己极为热门的创造性诗歌课上、冒着来自校方的压力和蒙塔古的批评,破例吸纳了几个社会地位低下却有天赋的校外生;身为教授的女儿及在校大学生的佐拉为黑人天才少年卡尔的受教育机会在校园里奔走宣讲;霍华德的另一个儿子利瓦伊为海地黑人的苦难遭遇哭肿了眼睛,并与他们并肩斗争,争取基本的生存权利。关心黑人的生活境况和社会地位这个并不时髦的话题,在作品中以真实而自然的现实性展现在读者面前,作者本人的半牙买加血统使她能以同胞般的情怀细腻地关照到故事中主人公的内心渴望和精神需求,使黑人的平等权不再仅仅是个概念。卡尔的天赋、所处的社会阶层和他的受教育渴望无疑是最有代表性的。而佐拉这位出身美国中产阶级的“受教育的姐妹”在帮助卡尔的过程中,潜意识里居高临下的姿态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所有这些关系,既充满了感人的温情,也充满了斗争和困惑。所以耐读。

一部小说耐读,还因为它有内在的生命力。对于《美》来说,其生命力就是它的戏剧性冲突和喜剧性情节。三、戏剧性——小说的生命之所在

我一直都很喜欢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句话:“你可以解剖一只青蛙,但是你却没法使它跳跃;不幸得很,还存在着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接触的文学理论越多,就越喜欢文本本身的鲜活生动。阅读一本小说的乐趣在于感受小说本身的生命,而不是过多的理论分析。

小说翻译到一半,就已经为其情节的设置叹服。故事情节设计之巧妙自然,细节的埋伏和照应,冲突爆发时的势不可挡,收束时的从容自如、得心应手,一切全在作者掌握之中。喜剧性场景的描写又那么令人忍俊不禁。霍华德收到杰尔姆从英国写来的邮件,说他爱上了基普斯的女儿并要跟她结婚时,竟乘飞机十万火急地赶到伦敦去拯救自己的儿子,绝不想跟自己的宿敌结成亲家。结果他前脚刚走,儿子的邮件就来了,宣布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此行几乎将儿子置于挨揍的境地,多亏卡琳及时出手化解。另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情节是,霍华德·贝尔西的对手蒙蒂·基普斯竟然携家眷从英国临时搬到了美国,住在惠灵顿,与贝尔西家为邻,而且还参加了贝尔西夫妇举办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派对。基普斯一家的到来只是个戏剧化的因素,为后面的冲突埋下了伏笔;而聚会中最为戏剧性的画面则是霍华德与克莱尔的见面。这对婚外情的男女主人公在相互回避了几乎一年之后,觉得现在可以相互对视和说话了,结果就在克莱尔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这一对视是致命的。两人的身体语言把一切都泄露了,霍华德先前对琪琪说的谎言也不攻自破。当琪琪走近两人时,克莱尔把手从霍华德身上拿开的动作过于快了,作者是这样描写琪琪的反应的:

琪琪并没有看克莱尔;她在看着霍华德。你跟某个人结婚三十年了:你熟悉他的脸,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一样。它来得如此之快,然而又是如此的确定无疑——欺骗结束了。霍华德即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克莱尔怎会注意到他妻子左侧嘴角那一小块紧绷的皮肤,又怎能明白它的含义呢?克莱尔全然无知,她把琪琪的两只手攥在手里,还以为自己是在挽救局面呢。

这一幕很具有画面感和镜头感。本来,霍华德对他妻子谎称自己是在密歇根的一次学术会议期间跟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发生了一夜情,琪琪也已经在试着原谅他的“过失”。夫妻之间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如果不是这次聚会上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他们甚至都可以恢复性生活了。那意味着一切都成为过去,生活又重新开始。但是克莱尔的出现使这一切更快地朝着毁坏的方向发展。发现了真相的琪琪外表的冷静沉着与内心的痛苦狂暴情绪形成巨大的张力,霍华德看着妻子站在那里,像个僵尸,她的眼睛对于霍华德的任何恳求都毫无反应,她的笑容是钉在脸上的,霍华德倒宁愿听到她尖叫。这种震撼的效果不逊色于重磅炸弹爆炸。

而戏剧冲突最为显象化和激烈的,当属佐拉大闹青年派对的一场。她听杰尔姆说维多利亚正在衣帽间与她暗恋的卡尔做爱,于是这个强壮的黑人女孩像个复仇女神一样,以飓风般的速度和狂暴力量将卡尔从衣帽间拖到了外面的门廊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做到的。戏剧性并没有到此结束,接下来的情景和卡尔的话又解释了更大的黑暗秘密——霍华德与维多利亚的不伦之性、道貌岸然的蒙蒂·基普斯对黑人女学生钱特尔·威廉斯长期的性侵犯和对妻子卡琳的隐秘背叛。于是伤害蔓延开来,毁坏在扩大,这效果有如引爆了连环炸弹。

在这些戏剧性冲突之外,小说中还有很多喜剧性的描写,如霍华德对合唱团的生理性过敏使得他屡屡在庄重的场合失态和出丑(在卡琳的葬礼上和在维多利亚的校园社交晚宴上);人文学院院长杰克·弗伦奇说话的风格,有如口吃者的单口相声。还有种种巧合,如佐拉与卡尔初次相识拿错了随身听,后来卡尔又在泳池边拿了佐拉的泳镜,于是两个来自不同阶层的黑人男孩和女孩开始了交往,并走入更开阔的现实领域;佐拉、杰尔姆和利瓦伊同胞三人在寒风中的波士顿街头不期而遇、利瓦伊劫富济贫从基普斯办公室偷来的画恰恰是卡琳要赠给琪琪却被蒙蒂和他的孩子们昧而不宣的,等等。

小说中体现的艺术之美和对话之精彩,无法一一举出,只能细读慢赏。本书值得反复阅读,生动的画面感和戏剧性又很适合以电影的形式表现。姚翠丽2016年3月于北京◆◆◆◆ ◆◆◆◆

我们拒绝成为彼此。——H·J·布莱克汉姆1

你不妨从杰尔姆给他父亲的电子邮件开始:

收件人:HowardBelsey@fas.Wellington.edu

发件人:Jeromeabroad@easymail.com

日期:11月5日

主题:嘿,老爸——从根本上说,我打算坚持坚持给你写这些邮件——我不再指望你回复,不过我仍然希望你会,如果那言之有理的话。喔,我真的喜欢这里的一切。我在蒙蒂·基普斯自己的办公室工作(你先前知道他其实是蒙蒂爵士吗??),它就在格林公园区。我跟一个叫作埃米莉的康沃尔姑娘一起。她很酷。楼下还有三个美国佬实习生(一个还是从波士顿来的!),所以我觉得一点也没有陌生感。我的实习生工作有点像是私人助理的性质——安排午餐、文件归档、接听电话之类的事情。蒙蒂的事务远远超出纯粹的学术方面:还涉及种族委员会的事务,他在巴巴多斯、牙买加和海地等地还有一些教会慈善事业——他把我搞得相当忙碌。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机构,所以我跟他的工作关系很密切——当然啦,我现在跟这家人住在一起,那感觉就像被完全地融入了一种新的东西里面。啊,这家人。因为你没有回信,所以我只能想象你的反应(这并不太难想象……)事实是,那在当时确实是最为便利的选择。而他们完全是出于善意主动提出来的——我当时正被人从马里波恩的那间小出租屋撵出来。基普斯一家对我没有任何义务,不过他们邀请,我就接受了——充满感激地。我在他们家已经住了一个星期了,至今他们仍然没有提房租的事,这应该会说明点儿什么吧。我知道你想让我告诉你这是一场噩梦,但是我不能——我喜欢住在这里。这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天地。这房子,哇噢——维多利亚早期的建筑,一幢“联排别墅”——从外面看低调不显眼,里面却大而气派——不过,仍然有一种真正吸引我的谦卑——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调的,很多手工制作的东西:被子、暗色的木头搁板、装饰性的飞檐和这座四层楼的楼梯——整幢房子里只有一台电视,不过是放在地下室里,只是让蒙蒂可以了解时下的新闻,以及他在电视上做的一些事情——但仅此而已。有时候我想,这情景正是对我们家的否定……它在伦敦北部这个叫作“基尔伯恩”的地方,这名字听起来颇有田园诗的味道,不过天噢,一点儿也不田园,只有我们住的这条远离“公路”的街道除外。这突然间就像是你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坐在院子里这棵巨树的树荫下——树高八十英尺,树干上爬满常春藤……一边看书,一边觉得自己像小说里的人物……这里的秋天不同——色彩不那么浓烈,树木落叶也早——不知为什么,一切都显得更忧郁。这家人则需另书一笔——他们理应占据更多的空间和时间,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匆匆一提(我是在利用午餐时间写邮件)。不过,简短介绍一下:一个男孩,迈克尔,人不错,喜好运动。有点儿乏味,我猜。总之,你会觉得他乏味。他是个生意人——具体是什么生意我还没有搞清楚。他是个大块头!至少比你还高两英寸。他们全都是加勒比人那种高大健壮的体魄。他一定有六英[1]尺五英寸。他们家还有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儿,维多利亚,我只是从照片上见过(她乘火车奔走于欧洲各国之间),不过我想她星期五即将回来待上一阵子。蒙蒂的妻子卡琳——非常完美。不过,她的家乡不是特立尼达,而是一个小岛,圣什么或者别的名字——我拿不准。她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而现在再问似乎又太晚了。她总是想把我喂胖——不断地给我吃东西。家里其他人都谈论体育运动、上帝和政治,而卡琳却像天使一样漂浮在所有这些之上——她还帮助我祷告。她是真的知道怎样祷告——能够在下述情况下做祈祷,真是太爽了:没有家人闯进房间并且(a)放屁(b)大喊大叫(c)分析祈祷词里的玄学(d)大声唱歌(e)高声大笑。这就是卡琳·基普斯。告诉妈妈卡琳还烘焙食物。只需要告诉她这一点,然后暗自笑着走开……现在仔细听下面一点:早晨基普斯全家人一起吃早餐,一起交谈,然后一起坐进汽车里(你在记录吗?)——我知道,我知道——要想让你掉头不容易。我从没见过哪家人像他们这样想花如此多的时间彼此相守。我希望你能从我所写的这一切里明白,你的宿怨,或者无论那是什么,完全是浪费时间。无论如何,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蒙蒂可不干记仇的事。你们俩还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面——只是有过一些公开的争论和愚蠢的信件往来而已。真是浪费精力。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把精力用错了地方。好了,我该走了——工作在召唤!把我的爱带给妈妈和利瓦伊,特别的爱给佐拉,请记住:我爱你,爸爸(并且为你祈祷)喔!有史以来最长的邮件![2]杰尔姆 XXO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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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11月14日

主题:再致问候爸爸,谢谢你转来学位论文的详细资料——你能往布朗大学的系里打个电话帮我申请一下延期吗?我现在才明白佐拉为什么注册了惠灵顿大学……老爸在那里任教,即使错过最后期限日子也要好过得多哦☺我看到了你那句打趣的询问,然后还像个傻瓜一样往下寻找附件(比方说,一封信???),可是我想你是因为太忙/恼火等等而没有写。喔,我可不这样。你的书写得怎样了?妈妈说你遇[3]到了麻烦进展不下去了。你是否已经找到论证伦勃朗一无是处的方法了呢?☺基普斯一家对我的影响还在加深。星期二我们全体出动去了剧院(这会儿所有家庭成员都在家),看了南非一个舞蹈团的演出,然后乘“地铁”回家,路上我们开始哼唱演出中的一段曲子,于是哼唱变成了放声歌唱,卡琳领唱(她的嗓子棒极了),连蒙蒂也加入进来,因为他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个“自怨自艾的疯子”。这情景真是太可爱了,歌声和地铁列车一起升至地面,然后步行穿越潮湿的空气回到这幢漂亮的房子里,还有自家做的咖喱鸡大餐。不过我打这些字的时候能看见你的脸色,所以我要打住。其他消息:蒙蒂已经在着力研究贝尔西的大缺陷:逻辑。他在试着教我下国际象棋,今天是一周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在六步以内就输掉,尽管最终我当然还是输了。基普斯家的所有人都以为我昏头昏脑、富有诗意——不知道如果得知我是贝尔西家讲究实[4]际的维特根斯坦,他们会怎么说。不过我想我让他们开心——卡琳喜欢我在厨房里转悠,在那里我的干净被看作是积极的东西,而不是某种洁癖……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每天清晨在静谧祥和的氛围中醒来(大家在过道里悄声说话怕吵醒别人),我确实感觉有点怪异,我后背的一小部分开始想念利瓦伊卷起来的湿毛巾,正如我耳朵的一小部分如今听不到佐拉对着它尖叫而无所适从一样。妈妈写电邮告诉我说利瓦伊已经把头上戴的东西增加到了四件(无檐帽、棒球帽、帽衫帽和粗呢兜帽),再加上耳机——这样你只能看见他眼睛周围露出的很少一点儿小脸。请替我在那里亲一下。也替我吻一下妈妈,别忘了从明天起再过一周是她的生日。亲吻佐拉,并且让她读一读《马太福音》第24章。我知道她每天都喜欢读一点儿《圣经》。愿爱与祥和充沛富足!杰尔姆XXXXX附:忘了回答你“礼貌的询问”了:是的,我仍然是个……尽管你的蔑视显而易见,我仍然对此感觉良好,谢谢……二十岁对于如今的年轻人来说还不算太晚,尤其是如果他们已经决定建立和基督的友谊的话。你问这个问题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昨天我确实是步行穿越海德公园的,并且想到你失去了你的……,给了你此前从未见过、也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不,我不想重复同样的事情……

收件人:HowardBelsey@fas.Wellington.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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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11月9日

主题:亲爱的贝尔西博士!我不知道你会对这件事作何感想!我们恋爱了!基普斯家的女孩和我!我打算向她求婚,爸爸!我想她会答应的!!!你注意到这些感叹号了吗!!!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不过大家都管她叫维。她令人惊异,美艳绝伦,光彩照人。我准备今天晚上就“正[5]式”向她求婚,不过想先告诉你一声。这爱情像《所罗门之歌》一样降临了我们,它就像一种彼此的心灵启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解释它。她上个星期才到达这里——听起来有些荒唐,不过这是真的!!!!说真的:我很快乐。请你今天吃两片安定吧,并且让妈妈尽快给我发邮件来。我这部电话里没有钱了,不想用他们的。JXX[1] 约一米九五到一米九六。[2] 在书信结尾处表示爱的问候。“X”代表“吻”,“O”则是“拥抱”。[3] 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Rembrant Harmenszoon von Rijn,1606—1669),十七世纪画派的代表人物,擅长对光影的运用。代表作有《夜巡》等。[4]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哲学家、逻辑学家,语言哲学的奠基人。[5] 《所罗门之歌》(The Song of Solomon),歌中之歌,在《旧约——传道书》之后,通译为《雅歌》,相传为所罗门所作。内容主要为歌颂纯真的爱情的寓言。2“什么,霍华德?我在看的这到底是什么?”

霍华德·贝尔西指给他的美国妻子琪琪·西蒙兹看他打印出来的邮件的相关部分。琪琪把两个胳膊肘支在那页纸的两边,低下脑袋——她聚精会神看小字的时候总是这样。霍华德转到大厨房的另一边去照看吱吱响的水壶。房间里只有这一鸣叫的高音——剩下的是一片寂静。他们唯一的女儿佐拉背对着房间坐在一条凳子上,戴着耳机,仰着脸虔诚地看着电视。最小的男孩利瓦伊站在餐具柜前他父亲的旁边。此时父子俩开始在无言的默契中设计出一种早餐舞:把麦片盒子递过来、传过去,交换着餐具,往碗里加上谷物麦片,从一只带有金黄色镶边的瓷罐里分享牛奶。房子是朝南的。光线照在通往花园的双扇玻璃门上,透进来,滤过那道将厨房隔开的拱门,柔和地落在早餐桌旁琪琪静物画般的身影上:她一动不动,正读着什么。她面前放着一只深红色的葡萄牙陶瓷碗,高高地摞满了苹果。这个时辰,光线将自己延伸得更深,到了早餐桌的那边,穿过客厅,照到两个起居室中稍小的那个。这里有一个摆满最为老旧的平装书的书架,旁边挨着一个绒面革的豆袋椅,还有一张沙发椅,他们的达克斯狗默多克蜷缩着躺在上面晒太阳。“这是真的吗?”琪琪问,但是没有人回答。

利瓦伊正在把草莓切成片,用清水冲了冲,扑通带声地倒进两只麦片碗里。至于把乱糟糟的草莓蒂拣到垃圾箱里,就成了霍华德的活儿。就在爷俩要完成整个操作程序的时候,琪琪把手里的纸翻扣在桌面上,两手从太阳穴上挪开,轻声笑了。“有什么好笑吗?”霍华德问,走到早餐桌前,两肘撑在桌面上。作为回答,琪琪的脸色暗了下来,毫无表情。正是这种斯芬克斯般的表情,有时候诱使他们的美国朋友将她的出身想象得比她实际拥有的更具异国情调。实际上,她来自纯朴的佛罗里达乡村家族。“宝贝儿——你能不能不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琪琪提议道。她伸手拿起一个苹果,开始用一把透明手柄的小水果刀切起来,分成一些均匀的大块,然后慢慢地吃起来,一块接着一块。

霍华德用两只手将头发从脸旁向后抚了抚。“抱歉——我只是——你笑了,所以我想或许有什么好玩的事。”“那我该作何反应?”琪琪说着叹了口气。她放下手里的刀子,伸手去抓利瓦伊——他正端着碗从旁边经过。她抓住壮实的十五岁儿子的帆布腰带,不用费力就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逼他矮下半英尺到她坐着的高度,好让她将他篮球衫的商标塞进领子里面。然后她又用两个拇指摁住他拳击短裤的两边想再调正一些,可是他却挣脱开了。“妈,伙计……”“利瓦伊,宝贝儿,请你把裤子往上提一提……太低了……都快露出屁股了。”“就是说,这件事情并不好玩。”霍华德总结道。像这样探究下去并不让他开心。但是他仍然想固执地追问这个问题,尽管他原本没有希望从那里开始,而且他明白循着这条路径通往哪里都是有害无益的。“哦,上帝,霍华德,”琪琪说道,转身面向他,“我们可以等十五分钟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行吗?等孩子们都——”琪琪从座位上微微起身,她听见前门的锁咔哒作响,紧接着又是一阵咔哒声。“佐尔,宝贝儿,快去看看,我的膝盖今天不舒服。她开不开门,快去,帮帮她……”

佐拉正在吃一种烤奶酪盒子,她指了指电视。“佐拉——马上去,拜托,是新来的女佣莫妮克——不知怎么她的钥匙开不开门——我想我已经吩咐你给她配一把新的——我不能整天都在这里等着她吧——佐尔,能不能抬抬你的屁股——”“今天早晨的第二个屁股了,”霍华德评论道,“很不错,有修养。”

佐拉从凳子上滑下来,穿过门厅来到前门。琪琪又一次以犀利而疑问的眼神看了霍华德一眼,后者一脸无辜地回望着她。琪琪拿起她不在场的儿子的邮件,把带链眼镜从她那令人敬畏的硕大胸脯上拿起来,又戴回鼻端。“你得对杰尔姆甘拜下风,”琪琪边看邮件边咕哝道,“那孩子不是傻瓜……当他需要你关注的时候,他肯定知道怎样去获得。”她说,突然抬头望着霍华德,像银行出纳员数钱一样将所有的音节分开。“蒙蒂·基普斯的女儿。砰!嘣!突然你就感兴趣了。”

霍华德皱了皱眉头。“那是你促成的。”“霍华德——炉子上煎着个鸡蛋,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但是已经煎干了——难闻死了。关上火吧,拜托。”“那是你促成的吧?”

霍华德注视着他的妻子平静地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克拉玛特果汁[1]。她端起来送到嘴边,却又停在那里,开始说话。[2]“实际上,豪伊。他都二十岁了。他在要求他父亲的关注——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没有错。甚至是起初在基普斯那里做这个实习生——他有一百万个可以做实习生的机会。现在他打算娶小基普斯是吗?不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我说,我们对此所能做的最坏的反应就是把它当真。”“基普斯家?”佐拉穿过门厅回来,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杰尔姆搬进去住了?真是疯得一塌糊涂……这就像:杰尔姆——蒙蒂·基普斯。”佐拉边说边一左一右地比划这两个想象中的人,然后再把这套动作重复一遍。“杰尔姆……蒙蒂·基普斯。住在一个屋檐下。”佐拉滑稽地浑身颤抖着。

琪琪把她的果汁倒了回去,把空杯子重重地墩在桌子上。“别再说蒙蒂·基普斯了——我是认真的。今天早晨我不想再听见他的名字,我向上帝发誓。”她看了看表。“你的第一节课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在这里,佐拉?嗯?你——怎么——还在——这里?喔,早晨好,莫妮克。”琪琪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正式声调,脱去了悦耳的佛罗里达调子。莫妮克将门在身后关上,走上前来。

琪琪向莫妮克递去一个疲惫的微笑。“我们今天疯了——每个人都晚了,要迟到了。你怎么样,莫妮克——还好吧?”

新来的清洁工莫妮克是一位矮胖的海地女人,年龄跟琪琪相仿,肤色比琪琪还要黑些。这只是她第二次来。她穿一件毛皮翻领的美国海军式短收腰夹克,一脸歉意的焦虑,似乎是在乱子还没有发生之前就感到抱歉了。在琪琪看来,所有这一切被莫妮克的假发套搞得更加惨痛和困难:它由廉价的橘色合成材料做成,亟待更新,今天似乎比以往哪一天都更靠后地扣在她的脑门上,用细线缚在她自己稀疏的头发上。“我从这里开始吗?”莫妮克胆怯地问道。她的手徘徊在外套上端的拉链处,但并没有拉开。“这样吧,莫妮克,你能从书房开始吗——我的书房。”琪琪很快地说道,盖过了霍华德想说的话。“可以吗?请不要动文件——如果你能,就把它们摞起来。”

莫妮克站在原地,抓着自己的上衣拉链。琪琪停留在了她这一奇怪的瞬间,紧张地琢磨不知道这个黑女人会怎么想另外一个黑女人雇她打扫卫生。“佐拉会带你去——佐拉,请带莫妮克过去,快点儿,告诉她是哪里。”

佐拉开始一步三个台阶地跳跃着带路,莫妮克吃力地跟在后面。霍华德从舞台的幕布后面出来,进入了他的婚姻生活。“如果这件事情发生,”霍华德冷静地说,一边呷着咖啡,“蒙蒂·基普斯就成了亲家。我们的,而不是别人的。是我们的。”“霍华德,”琪琪同样克制地说道,“请不要‘例行公事’了。我们又不是在舞台上。我刚刚说过现在不想谈论这个。我知道你听见了。”

霍华德微微鞠了一躬。“利瓦伊需要钱打车。如果你非要操心什么的话,就操心操心那个吧。不要再操心基普斯家的事。”“基普斯家?”利瓦伊不知从哪里喊道。“哪个基普斯?他们住在哪儿?”

这种伪造的布鲁克林口音既不属于霍华德也不属于琪琪,只是在三年前利瓦伊十二岁的时候到了他嘴里。杰尔姆和佐拉出生在英国,利瓦伊出生在美国。但是在霍华德看来,他们所说的各种美国腔都有些造作——不太像他妻子或这座房子的产物。尽管如此,也都不像利瓦伊的口音那样费解。布鲁克林?贝尔西家族可是住在布鲁克林以北两百英里远的地方。霍华德今天早晨觉得很想评论一下这件事(他已经受到妻子的警告不要再谈论它),不过此时利瓦伊从门厅里露出头来,冲他爸爸露出有裂缝的牙齿一笑,以消除其戒备。“利瓦伊,”琪琪说,“宝贝儿,我很感兴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究竟注意到这里所发生的事情了吗?还记得杰尔姆吗?你哥哥?杰尔姆不在这里?杰尔姆在大洋对面一个叫作英国的地方?”

利瓦伊手里拎着一双轻便运动鞋。他把鞋子冲妈妈挖苦他的方向摇了摇,皱着眉坐下,开始穿鞋子。“哦?那又怎样?我认识基普斯吗?我对基普斯家的人一无所知。”“杰尔姆——去上学。”“现在我也成杰尔姆了吗?”“利瓦伊——去上学。”“伙计,你们干吗都……我只不过问了一个问题,不过如此,而你们全都……”利瓦伊这会儿提供了一个没有结果的哑剧,没有给出漏掉的词。“蒙蒂·基普斯。你哥哥在英国为他工作的那个人。”琪琪厌倦地勉强承认道。看到利瓦伊如何利用与琪琪的尖刻嘲讽相反的手段赢得对方的让步,霍华德觉得很有趣。“是这样?”利瓦伊说,仿佛是靠他的努力才达成了心平气和和理智。“那很辛苦吧?”“这么说,那封信是基普斯写来的啰?”佐拉问,从楼梯上下来,到了她妈妈身后。这种姿势——女儿俯身在妈妈肩头,让霍华德想到毕加索画的两个体态丰满的端水女人。“爸,拜托,这一次我可得帮着回信——我们要打败他。要支持谁呢?共和派吗?”“不。不,跟那个无关——信是杰尔姆写来的,实际上。要结婚。”霍华德说,一边将睡袍敞开,转身走了。他踱到望向花园的玻璃门那里。“跟基普斯的女儿。显然很可笑。你妈妈认为这件事情很滑稽。”“不,亲爱的,”琪琪说,“我想我们刚刚确定我不认为这件事情滑稽——我想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只是一封七行字的电子邮件。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听风就是雨——”“这是认真的吗?”佐拉插话道。她猛地从她妈妈手里扯过那张纸,举到她的近视眼跟前。“这只是个该死的玩笑,对吧?”

霍华德将额头靠在厚厚的玻璃窗格上,感觉到凝结的冰霜浸湿了他的眉毛。外面,民主的东海岸仍在下着雪,将花园里的椅子装扮得跟它里面的桌子、树木、邮箱和篱笆桩一个样。他呵出一朵蘑菇云的图案,然后用袖子将它拭去。“佐拉,你该去上课了,对吧?你真的必须停止在我的房子里使用那种语言——嘿!哈!哟!不!”琪琪说,每一次都掩饰了佐拉试图开口说的一个字。“好吧?带利瓦伊去出租车站。我今天不能开车送他——你可以问问霍华德能不能开车送他,不过看上去不像有戏。我要给杰尔姆打个电话。”“我不需要开车送。”利瓦伊说。此时霍华德才真正注意到利瓦伊和他的新行头:一只女人的长筒袜,薄薄的黑丝袜,套在头上,在后面打了个结,顶上是个奶头状的漫不经心的小突起。“你没法给他打电话。”霍华德轻声说。他策略性地从家人的视线中挪开,闪到了他们那只令人叹为观止的冰箱左侧。“他的电话欠费了。”“你说什么呢?”琪琪问道,“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见。”

突然她来到了他身后。“基普斯家的电话号码在哪里?”她问道,尽管两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霍华德没有回答。“哦,对了,想起来了,”琪琪说,“是在那本日记里,留在密歇根的那本日记,就在那次著名的会议期间,当时你心上装着比你老婆和家庭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现在能不说这个吗?”霍华德恳求道。当你有罪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只有请求延期审判了。“无论如何,霍华德。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都是我在处理它,处理你的行为产生的后果,跟往常一样,所以——”

霍华德用拳头外侧擂了一下他们的冰箱。“霍华德,别那样。冰箱的门都晃开了,它……里面的东西会解冻的,好好关上,好好地,直到——好了:真不幸。这件事情是否真的已经发生,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只能一步步来,直到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们先放下,喔,我不知道……等我们……商量,喔,首先要等杰尔姆回到这里,确实有些事情需要商量,同意吗?同意吗?”“别吵了。”利瓦伊从厨房的另一头抱怨道,接着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们没吵,宝贝儿。”琪琪说着,弯下腰。她把脑袋向前歪着,将头发从火焰色的束发带里松开。她的头发编成了两根粗粗的辫子,一直垂到后背,就像两只散开的公羊角。她没有抬头,将束发带的两边扯平整,头向后甩了甩,将束发带缠了两圈,用与先前同样的方式重新扎好,只是更紧了一些。全都抬高了一英寸,带着这张新的权威面孔,她倚着桌子转向她的孩子们。“好了,演出结束。佐尔,仙人掌旁边的罐子里可能会有几个美元。拿给利瓦伊。如果没有,你就借几块给他,我过后还你。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好了,学习去吧。任何事,什么都行。”

几分钟后,见孩子们关上门出去了,琪琪转向她的丈夫,脸上带着一个议题,只有霍华德能读懂这张脸上的每一行表情和参考资料。只是为了好玩,霍华德笑了笑。作为回报,他什么也没有得到。霍华德停止了微笑。如果两人动手打起来,没有人会把赌注下在霍华德身上。二十八年前,在他们的第一所房子里,霍华德曾经第一次抱起琪琪扛在肩头,就像扛着一卷轻柔的毯子,将她放下来,趴上去……如[3]今她已是二百五十磅的块头,看上去比霍华德要年轻二十岁。她的皮肤具有那著名的人种优势,不怎么生皱纹。就琪琪来说,体重的增加越发使她的皮肤令人赞叹。五十二岁了,她的脸仍像是年轻女孩的脸,一个漂亮结实的姑娘的脸。

现在琪琪穿过房间,带着如此大的力量从霍华德身边挤过,他竟被挤到了旁边的一把摇椅里。琪琪回到桌子旁边,开始疯狂地收拾背包,装了一些她不需要带去上班的东西。她自顾说话,并不看他。“你知道什么事情怪诞吗?你见到过有的人在一件事情上是教授,而在别的事情上却是极其愚蠢吗?查阅一下为人父母入门手册吧,豪伊。你会发现,如果你这样处理一件事情,那么正好,正好相反,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会发生。恰恰相反。”“但是与我的期望正好相反的事情,”霍华德在摇椅里晃着思忖道,“却总是他妈的发生。”

琪琪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没错儿。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的生活正是一种无节制的剥夺。”

这暗示了最近出现的麻烦。那是一种主动打开他们婚姻殿堂的大门、引向痛苦的前厅的企图。这企图被婉拒了。于是琪琪又开始了那熟悉的智力游戏,将她的小背包放上她巨大的后背中央。

霍华德站起身,把穿着浴袍的自己重新整理得体面些。“我们至少还有他们的地址吧?”他问道,“家庭住址?”

琪琪像嘉年华上的读心人一样用手指摁住两侧的太阳穴。她慢慢地开口,虽然姿势可笑,但她的眼睛湿润了。“我想弄明白,你到底认为我们对你做了什么。你的家人。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剥夺了你什么吗?”

霍华德叹了口气,望向别处。“不管怎么说,我星期二在剑桥要宣读一篇论文——我可以顺便早一天飞到伦敦,即使仅仅为了——”

琪琪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哦,上帝,这不是一九一〇年——杰尔姆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或者,我们是不是要开始制作名片,让他只结识学者的女儿们,那些你碰巧——”“地址可能在那个绿色的鼹鼠皮笔记本里吗?”

琪琪眨着眼睛忍住欲出的眼泪。“我不知道地址可能在哪里,”她模仿着霍华德的腔调说,“你自己去找吧。也许藏在你那该死的狗窝的垃圾下面。”“非常感谢。”霍华德说,开始返回楼上他自己的书房。[1] 克拉玛特果汁(clamato juice),是在番茄汁中加入蛤蜊的提取物制成的一种饮料,味道与番茄汁相同。[2] 豪伊(Howie),是Howard的昵称。[3] 约等于227斤。3

贝尔西家的住宅是一座高大的深红色新英格兰风格的建筑,架在四层吱嘎作响的楼板之上。它的建造时间(1856)以图案的形式饰刻于前门上面的一块瓦片上,窗子还保留着它们斑驳的绿色玻璃,无论何时只要有强光照过,就会在地板上铺下一片梦幻般的草原。它们并非原始的窗户,这些只是替代物,那些原始的太过珍贵,舍不得用作窗户。由于投了高额保险,它们被保存在地下室的一个大保险箱里。贝尔西住宅的价值,很重要的一部分在于它的窗户——没有人能透过窗户观望或者打开它们。唯一一扇原始的窗户是房子最顶部的天窗,当太阳从美利坚上空经过时,一扇五彩斑斓的窗格玻璃会在顶层楼梯的不同地点洒下一圈五颜六色的圆盘光晕,如果你从那里穿过时穿了白色的衬衣,它就会变成粉色,或者黄色的领带会变成蓝色。家里人有个迷信的想法:倘若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个光点照到地板上,千万不要从那上面走过。倒回十年,你会发现孩子们站在那里,相互推搡扭抱着,试图把对方推进那个光圈里。即使现在,都长成年轻人了,他们下楼的时候还是绕过这个点。

楼梯本身是很陡的螺旋形。为了在下楼时消磨时间,你每转过一个弯,都能看到墙上挂着的贝尔西家庭照片画廊。首先是孩子们的黑白照片:胖墩墩的,有酒窝,头上顶着鬈发。他们看上去总像是在跌跌撞撞地走向看照片的人,并且彼此绊作一团,叠坐在他们小香肠似的胖腿上。皱着眉头的杰尔姆抱着婴儿佐拉,搞不懂她为何物。佐拉轻轻搂抱着脸上还带着褶皱的小不点利瓦伊,脸上那疯狂的拥有者的表情就像一个从医院产房里偷来孩子的女人。校园照,毕业典礼,游泳池,饭店,花园,后面还有度假的镜头,显示着身体上的发育,证实着性格。在孩子们之后,是西蒙兹家族母系四代的肖像。肖像以得意扬扬、精心安排的顺序呈现:琪琪的曾曾祖母,一户人家的奴隶;曾祖母,一个女仆;然后是她的祖母,一个护士。正是护士莉莉,从一位她在佛罗里达与之亲密合作了二十年的乐善好施的白人医生那里继承了这整幢房子。在美国,一份如此规模的遗产能改变一户贫苦人家的一切:这使得他们成了中产阶级。兰厄姆大道83号是一幢漂亮的中产阶级住宅,它甚至比从外面看上去还要大些,房子后面有个小游泳池,不能加温,且缺了很多白色瓷砖,就像是一个英国式的微笑[1]。事实上,房子的大部分如今都有点破旧——不过这正是它庄严宏[2]伟的一个要素。宅子丝毫没有暴发户的味道。这幢老宅因其为这个家庭所做的贡献而愈发高贵。房子的租金收入支付了琪琪母亲(一个法律职员,今年春天刚刚去世)和琪琪自己的教育费用。多年来,它一直是西蒙兹家的储备金和度假屋;他们每年九月都会从佛罗里达来此观赏秋色。等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她的牧师丈夫去世之后,霍华德的岳母克劳迪娅·西蒙兹就永久性地搬进了这幢房子,做起了将空房间租给一拨拨学生的女房东,幸福地生活。这些年来,霍华德一直垂涎这幢房子。克劳迪娅非常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贪婪,决心阻挠这个过程。她非常清楚这个地方对霍华德来说是多么完美:房子大而舒适,距离一所有可能考虑聘用他的还算体面的美国大学几乎一口就能啐到。让他苦等了那么多年,这叫西蒙兹太太感到快活,或者说霍华德这样认为。她愉快地健步迈入古稀之年,健康无甚大碍。与此同时,霍华德将他年轻的家庭围绕着各种二流学府搬来搬去:六年在纽约州北部,十一年在伦敦,一年在巴黎的郊区。只是在十年前,克劳迪娅才最终发了善心,离开了这份房产,选择去了佛罗里达的一个退休社[3]区。画廊里挂着的琪琪本人的照片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拍摄的,当时她是一家医院的管理人员,最终成了兰厄姆大道83号的继承人。在照片上,琪琪脸上光看见牙齿和头发了,她正在接受州里颁发的当地社区拓展服务奖。一只野性的白手臂搂住当时还是极纤细地裹在紧身牛仔裤里的腰,这条在肘弯处被镜头截断的手臂是霍华德的。

人们结婚以后,经常会有一场战斗,看哪边的家庭——丈夫的还是妻子的——占上风。霍华德愉快地输掉了这场战斗。任何人都不会为了维护贝尔西家族——卑微、小气、无情——而战斗。因为霍华德心甘情愿地让了步,所以琪琪就更容易做到通情达理。于是在一楼的楼梯平台这里,我们看到英国人贝尔西家一位成员的一张巨幅画像:霍华德的生父哈罗德的炭笔肖像,尽可能体面地高挂在墙上。他头戴鸭舌帽,双目低垂,仿佛对霍华德所选择的延续贝尔西家族血脉的外国方式感到绝望。母亲死后,霍华德在分给他的一小堆不值钱的摆设当中发现了这幅画像——当然是贝尔西家所拥有的唯一一件艺术作品——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之后的那些年里,这幅画像就像霍华德自己一样,从低贱的出身抬高了身价。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高层次的贝尔西家熟人都声称赞赏这幅画像,认为它“有品位”、“神秘”,并且以某种神秘化的方式令人想到“英国特质”。在琪琪看来,那是一件孩子们长大以后将会欣赏的展品,这个论点巧妙地绕开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却并不欣赏它。霍华德自己不喜欢它,正如他不喜欢所有的具象派绘画——还有他的父亲。

挂在哈罗德·贝尔西肖像之后的,是霍华德自己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等人生不同阶段的兴高采烈的照片。尽管服饰在变化,但是这些年来他主要的容貌特征大致没变。他的牙齿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这在他的家族中是独一无二的;他的下唇过于饱满,有点向上突出,弥补了上唇的缺失;他的耳朵不怎么引人注意,你仅能管它们叫作耳朵罢了。他没有下巴,眼睛却很大很绿。他的鼻子瘦长,很吸引人,有贵族气派。跟他的同龄人和同阶层的人放在一起比较,他有两大优势:头发和体重。两者都没怎么变化。他的头发特别浓密而健康,只在右侧鬓角冒出一小片灰白。就在今年秋天,他决定将密实的头发用力向前甩到脸上,自从1967年以后他就没有这样做过了——非常成功。有一张大照片,上面的霍华德鹤立鸡群般地跟[4]人文学院的其他成员一起整齐地排在纳尔逊·曼德拉的周围,这张照片展示了某种效果:即他是那上面所有人里头发最多的。走近房子的一层时,我们会看到霍华德多姿多彩的各种照片:穿着百慕大短裤的霍华德,两个膝盖白得惊人,惨白如蜡;身穿学院花呢制服的霍华德,在被马萨诸塞州的光线映照得斑驳的树影下;大礼堂里的霍华德,[5]刚刚被任命为燕卜荪美学讲师;头戴棒球帽的,手指埃米莉·迪金森的故居;头戴贝雷帽的,没有什么特别解释;身穿荧彩连身衣的,在佛罗里达的伊顿维尔,身旁是琪琪,手搭凉棚遮住眼睛,既挡住了霍华德,也挡住了太阳,还挡住了照相机。

现在霍华德停在了中间层的楼梯平台上打电话。他想跟厄斯金·[6]杰格德博士通话,后者是搞非洲文学索因卡研究的教授和黑人文化研究院的副主任。霍华德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将机票夹在腋窝里。他拨了号码,焦急地等待着长长的电话铃声,想到他的好朋友在小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一边向跟他一起看书的人道歉,然后走出图书馆来到冷空气中,他畏缩了一下。“喂?”“喂,哪位?我在图书馆。”[7]“厄斯克——我是霍华德。抱歉,抱歉——我该早点儿给你打电话。”“霍华德?你没在楼上吗?”

通常情况下,霍华德是在楼上。在格林曼大楼,即惠灵顿学院的图书馆最上面一层他最喜爱的卡雷尔187室看书。多年来的每个星期六,除去生病和暴风雪天气,他会看一上午书,然后午饭时间与厄斯金在大堂碰头,就在电梯前。他们一起往图书馆的咖啡屋走的路上,厄斯金喜欢好兄弟般紧紧搂住霍华德的肩膀。两人在一起看上去很滑稽。厄斯金差不多要矮一英尺,头秃得很彻底,头皮锃亮,堪比黑檀的光泽,长着矮个人常有的粗壮的胸脯,像鸟的羽毛一样向前挺出。厄斯金从来都穿着西服套装(霍华德则十年来一直都是不同版本的同样的黑色牛仔裤),给人以紧身马褂的效果,加上修剪整齐的花白山羊胡子,像白俄罗斯人的那样尖尖的,再配上上唇的短髭,以及两颊和鼻子上的3-D雀斑,完美极了。午饭期间,厄斯金总是令人惊叹地对他的同事恶言谩骂,发一通脾气,他的同事是不会知道的——厄斯金的雀斑为他做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外交工作。霍华德总是希望自己也有一张同样和蔼的脸以示世人。午饭之后,厄斯金和霍华德就各走各的,总是有点依依不舍。两个男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小阅览室,直到吃晚饭的时间。霍华德对星期六的这种固定程序乐在其中。“啊,那是够倒霉的。”厄斯金听了霍华德的新情况后说道,那伤感不仅由于杰尔姆的状况,还涉及一个事实:即这两个男人将失去彼此的陪伴。厄斯金接着说道:“可怜的杰尔姆。他是个好小伙儿。他肯定是在证明一点。”厄斯金顿了一下。“这一点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确知。”“可是蒙蒂·基普斯。”霍华德绝望地重复道。他知道他能从厄斯金那里得需。这就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

厄斯金吹了声口哨表示自己的同情。“我的上帝,霍华德,你不[8]必告诉我。我记得布里克斯顿骚乱期间——那是1981年——我当时在英国广播公司试图谈事件的背景、造成的损失,等等。”霍华德很爱听他说“等等”时那优美的尼日利亚音调——“那个疯子蒙蒂——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戴着特立尼达板球俱乐部的领带,说‘有色人种必须依靠自己的家,有色人种必须承担责任’。有色人种!他还在说有色人种!每次我们向前迈进一步,蒙蒂就把我们大家向后拖回两步。这家伙疯了。我可怜他,实际上。他在英格兰待得太久了。那对他产生了奇怪的影响。”

电话另一头的霍华德沉默无语。他正在电脑包里查找他的护照。他对这次旅行的前景和在另一边等待着他的那场战斗感到疲惫不堪。“他的事业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依我看,那本关于伦勃朗的书写得实在是粗俗不堪。”厄斯金善意地补充道。

霍华德觉得把厄斯金推到如此这般有失公正的姿态有点卑鄙。不错,蒙蒂是个混蛋,但他不是傻瓜。蒙蒂的那本伦勃朗的专著,在霍华德看来,是倒退的、违反常情的、令人气愤的本质主义论调,但它既不粗俗也不愚蠢。书写得很好,论述详尽而周密。它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被装订成精装本,销售遍及说英语的所有国家。相比之下,霍华德关于同一论题的书则迟迟未完成,稿纸一页页散落在打印机前的地板上——有时候在他看来,那仿佛是被打印机恶心地呕吐出来的。“霍华德?”“嗳——我在听。现在该走了。叫了出租车。”“你要小心,我的朋友。杰尔姆只是……喔,等你到了那里,我敢肯定你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小题大做。”

还差六个台阶下到一楼的时候,霍华德被利瓦伊的样子惊呆了。又是他那套长筒袜头套的把戏。那张引人注目的狮子般的脸仰望着他,那颇有男子汉气概的下巴上小胡子已经长了两年了,然而还没有自信地确立自己的地位。他上身赤裸,光着脚丫。他瘦长的胸脯散发出一股可可脂的味道,最近剃过。霍华德伸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怎么回事?”他的儿子问。“没事。出门。”“你在跟谁打电话呢?”“厄斯金。”“你出门是出差吗?”“是的。”“马上?”“这个是怎么回事?”霍华德轻轻地抛出这句询问,同时摸了摸利瓦伊的头。“一次政治行动吗?”

利瓦伊揉了揉眼睛。他把两只胳膊放在背后,两只手彼此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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