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见字如来》:万物身世都值得细心体会


发布时间:2020-03-24 12:2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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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与词,在时间的淬炼之下,时刻分秒、岁月春秋地陶冶过去,已经不只是经史子集里的文本元素,更结构成鲜活的生命经验。当一代人说起一代人自己熟悉的语言,上一代人的寂寥与茫昧便真个是滋味、也不是滋味了。

对我而言,有许多字不只是具备表意、叙事、抒情、言志的工具。在探讨或玩味这些字(以及它们所建构出来的词组)之时,我往往会回到最初学习或运用这些字、词的情境之中,那些在生命中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的光阴,那些被现实割据成散碎片段的记忆,那些明明不足以沉淀在回忆底部的飘忽念头,那些看似对人生之宏大面向了无影响的尘粉经验,也像是重新经历了一回。

——张大春

张大春近照(摄影:马西里)

“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这句对白,因原著《孔乙己》被收入语文课本,以致人人耳熟能详。

其中的潜台词是:其一,语言只是工具,执着于此实为迂腐。其二,传统文化时常在没意义的事上下功夫,误人不浅。

鲁迅先生这么写,与时代思潮息息相关。19世纪末,进化论传入中国,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中提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道必进,后胜于今。”该理论契合了亡国焦虑下的知识阶层的需要,遂成不刊之论。

其实,达尔文曾多次提醒,进化论只适用于生物学,未必适用于人类社会(事实上,进化或为误译,译为演化更符合达尔文本意)。然而,赫胥黎却跳出圈外,力主社会进化论,他的《天演论》便呈现出这种背离,而严复的翻译又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偏执。

沿着社会进化论的思维,文化被分成旧文化与新文化,标准为“实用”。在社会进化论者们看来,语言应像数学那样准确、简练、通用、方便,最好每个词只有一个意思,“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显然属于旧文化,应予抛弃。

社会进化论带来种种方便,我们至今受益,但也引发新的困境。在“实用”串联起的世界中,人也被“实用”化。可生而为人,除了有用,我们就没有别的价值?我们的懊恼、伤心、苦痛、迷茫,难道只是多余的负能量?作为贡献无多的小人物,难道其生命价值、生命尊严低于别人?……在现代社会中,这些追问可能永无答案,这就需要文化来缓冲,张大春的这本《见字如来》恰恰满足了这种需要。

《见字如来》

张大春著

理想国 | 天地出版社

《见字如来》采取了一种奇特的体例:它一边写字的历程,一边写人的历程,虽然人与字只是擦肩而过,却别有滋味。

比如《食之为德也,美矣》,作者的老大哥张世芳生于乱世,两任妻子早亡。1948年,他改行当了厨子,靠一把菜刀、一支锅铲东奔西闯,后来又续了弦,“儿、媳、子、孙都是现成的”。他的生命彻悟是:供吃积德。在汉语中,“吃”是一个如此丰富的词:口腹之欲外,还有“吃不准”“把精神吃透”“不吃这一套”“这人吃得开”等,几乎能运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吃”并非古字,甲骨文、金文中皆不见,原指说话不顺畅,读音如“及”。至于“喫”,也是小篆后才出现的字。俗用趋简,以吃代喫,但二者并不完全一致,比如“吃吃地笑”,就不能写作“喫”。或者,“吃”的身世就像张世芳的身世一样,初期不受重视,可随着苦难的层积,“吃”的地位不断飙升,终于升格为安身立命的基础。

再如《关于龙,我们有些误会》,讲述了贾公的传奇人生。正如“龙”字,在甲骨文中本是尾巴很长,肉冠并不明显,但到较晚期,肉冠越来越大,整体来看,是个支棱巴翘、很不规范的字。到小篆时,“龙”字开始被圈在笼子里,为了好看,“龙”被中间斩断,身在左,尾在右。到明代,士人“规范”了“龙生九子”的名目与职守,可见龙的后代无一成龙。而最早提醒作者“龙生九子不肖而各有所为”的,正是贾公。“龙”字变迁中,隐含着个体逐渐被约束、被改造的过程,在万人如海中,龙不得不隐藏起来,但它终究不同凡响,恰与贾公同调。

《见字如来》聚焦于平凡的字和平凡的人,因为太平凡,常让人觉得“不过如此”。然而,在这些“不过如此”中,其实各有悲欢,隐含着震撼心魄的力量。也许,应该反过来问一下:为什么我们会忽略了这些?为什么我们会觉得生活太平淡,很难被打动?

问题的关键,在于行走于红尘,我们正日渐消磨了对万物身世的好奇心。我们只看到了“实用”,却没看到成长。其实,每个成长背后都有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都值得尊重。

作为现代人,不应放弃“实用”的视野,但《见字如来》提醒读者:“实用”之外,世间还有一份有趣,体会它,读懂它,为它而感慨,也很重要。

书摘

纷纭众说到繁春

——每年的第一个季节都充满了祝福、期待和生机,令人兴奋的开始,有时也令人迷惑。

年幼时我所居住的眷村,家家户户都是竹篱泥壁,只在农历新正之前髹漆了门窗,贴上春联,显得有些亮眼─那是我识字的开蒙之处。

父亲喜爱的联语也就那么几对,其中有“一元复始,大地回春”。旁人家也贴写,但常见的总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对仗比较工整。父亲说万象更新不如大地回春好,因为:“里头藏着我儿的名字!”

由于字形演化、改变的缘故,春字在不同的字书里被归为不同的部首。东汉许慎的《说文》将春字归入“艹(艸)”部,这是因为小篆的春写成一个“艹”头,底下一“屯”,“屯”下一“日”,这个字的原初之义是个动词,读若“蠢”─也并没有愚笨的意思─所指涉的,乃是振作、出动。“屯”既是这个字的注音符号,也兼具表义的功能,和上面的“艹”字头一样,象征草木之初生。

到了隶书和楷书里,春字大致定了型,字头就和“奉”“奏”“泰”“秦”“舂”同化了。看来都是“三”“人”的组合,隶书多将那人字底下的两撇和三字的最后一横划断开,看来像两撇八字胡;楷书则让这个人形贯通而下,显得神完气足多了。

无论如何,“三”“人”合体,是将原先形状和意义根本不相干的初文符号硬生生统一起来。比方说:“奉”字原先写的是两只手拱捧一物,“奏”字在石文里则是地下带根的三棵草,“秦”是双手倒持着已经结实的禾穗,“舂”字的金文非但有一左一右两只手,手里还拿着杵,往下头的臼里捣粟米。可是一旦同化了,就一律“三人行”了。

我听到最荒怪的一个解释是:人之为物,可以贯通天地人三才,而“三”的三连划,就是《易》卦里的阳爻,所以才会说:“三阳开泰”。实则这个“泰”字原本与八卦、术数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石文里,这个字的上方是个“大”字,也就是这“泰”字的声符;中间左右是两只手,底下的符号更清楚,就是水。双手捧水,取其滑而易脱,多么流畅?多么亨通?

但是老古人造字立说,未必不可通假附会。让我们回到春字来看一看,会发现《易经》也不是全然没有立足之处。在前文提到的《说文》之中,许慎训春字为“推也”,以时序而言,冬天的寒冷之气,到了立春之后转温,草木到此时也竞相生长,这是大自然给造字者的启迪。而《易经》的“屯卦”也有万物充盈其生机而始生的意思,人与事,无不在此时萌发。

萌发是多方面的,君不闻广东乡亲称禽鱼之卵为“春”,连江浙方言里也有一样的字汇。至于酒,出于冬酿而春饮者亦名春,今之“剑南春”就已经相当知名了。唐代李肇的《国史补》记载过更多,包括郢地的“富水春”、乌程的“若下春”、荥阳的“上窟春”、富平的“石冻春”等皆是,看名称就消得一醉。

很多植物于花名而外还叫做某春、某某春。像是罂粟,别呼“丽春”;芍药,复名“婪尾春”;牡丹,又叫“寿春”“绍兴春”“政和春”“玉楼春”“汉宫春”;至于“独步春”,这是荼蘼,“开到荼蘼春事了”,二十四番花信风的休止符。

名字里有春字偶尔也会成为话柄,我三十岁不到就被人呼为“春公”,这绝不是尊称,而是以谐音为不雅的联想,我也只能阿Q地把“春宫”设想成太子之所居。不过,命名曰春毕竟占有便宜之处,我每年帮好几百位朋友写“春帖子”,几乎都少不了“向阳门第春先到”“春风大雅能容物”“繁春到此是文章”之类的句子,感觉自己果然身在每户人家,真是福泽广被。

本文刊发于2月19日北京日报阅读版

封面摄影 王小宁

新媒体编辑 赵婷

北京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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