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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8 21:5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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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华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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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兄弟试读:

上部

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异想天开,打算花上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览一番。李光头坐在他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轨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不由心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

他曾经有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叫宋钢,这个比他大一岁、比他高出一头、忠厚倔强的宋钢三年前死了,变成了一堆骨灰,装在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里。李光头想到装着宋钢的小小骨灰盒就会感慨万千,心想一棵小树烧出来的灰也比宋钢的骨灰多。

李光头母亲在世的时候,总喜欢对李光头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她这话指的是宋钢,她说宋钢忠诚善良,说宋钢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说这父子俩就像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个瓜。她说到李光头的时候就不说这样的话了,就会连连摇头,她说李光头和他父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是两条道上的人。直到李光头十

岁那一年,在一个公共厕所里偷看

个女人的屁股时被人当场抓获,他母亲才彻底改变了看法,她终于知道了李光头和他父亲其实也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个瓜。李光头清楚地记得他母亲当时惊恐地躲开眼睛,悲哀地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喃喃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李光头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他的父亲臭气熏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说他父亲是淹死的。李光头问是怎么淹死的:是在小河里淹死的,还是在池塘里淹死的?或者是在井里淹死的?他的母亲一声不吭。后来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用现在的时髦说法是闹出了绯闻,李光头在厕所里的绯闻曝光以后,他在我们刘镇臭名昭著以后,才知道自己和父亲真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个臭瓜。他的那个生父亲爹就是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时,不慎掉进粪池里淹死了。

我们刘镇的男女老少乐开了怀笑开了颜,张口闭口都要说上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只要是棵树,上面肯定挂着树叶;只要是个刘镇的人,这人的嘴边就会挂着那句口头禅。连吃奶的婴儿牙牙学语时,也学起了这句拗口的文言文。人们对着李光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掩嘴而笑,李光头却是一脸无辜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走在大街小巷。他心里嘿嘿笑个不停,那个时候他快十五岁了,他已经知道了男人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满世界都是女人的光屁股晃来晃去,在电视里和电影里,在VCD和DVD里,在广告上和画报上,在写字用的圆珠笔上,在点烟用的打火机上……什么样的屁股都有,进口屁股国产屁股,白的黄的黑的还有棕色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光滑的粗糙的,幼的老的假的真的,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现在女人的光屁股不值钱了,揉一揉眼睛就会看到,打一个喷嚏就会撞上,走路拐个弯就会踩着。在过去可不是这样,在过去那是金不换银不换珠宝也不换的宝贝,在过去只能到厕所里去偷看,所以就有了像李光头这样当场被抓获的小流氓,有了像李光头父亲那样当场丢了性命的大流氓。

那时候的公共厕所和现在的不一样,现在的公共厕所里就是用潜望镜也看不见女人的屁股了。那时候的公共厕所男女中间只是隔了一堵薄薄的墙,下面是空荡荡的男女共有的粪池,墙那边女人拉屎撒尿的声音是真真切切,把你撩拨得心驰神往。你就将头插了进去,那本来应该是你的屁股坐进去的地方,你欲火熊熊就把头插了进去,你的双手紧紧抓住木条,你的双腿和肚子紧紧夹住挡板,恶臭熏得你眼泪直流,粪蛆在你的四周胡乱爬动,你也毫不在乎,你的动作就像是游泳选手比赛时准备跳水的模样,你的头和身体插得越深,你看到的屁股面积也就越大。

李光头那次一口气看到了五个屁股,一个小屁股,一个胖屁股,两个瘦屁股和一个不瘦不胖的屁股,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就像是挂在肉铺里的五块猪肉。那个胖屁股像是新鲜的猪肉,两个瘦屁股像是腌过的咸肉,那个小屁股不值一提,李光头喜欢的是那个不瘦不胖的屁股,就在他眼睛的正前方,五个屁股里它最圆,圆得就像是卷起来一样,绷紧的皮肤让他看见了上面微微突出的尾骨。他心里怦怦乱跳,他想看一看尾骨另一端的阴毛,想看一看阴毛是从什么样的地方生长出来的,他的身体继续探下去,他的头继续钻下去,就在他快要看到女人的阴毛时,他被生擒活捉了。

有一个名叫赵胜利的人这时恰好跑进了厕所,他是我们刘镇的两大才子之一,他看到有个人的脑袋和上身插了下去,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把抓住了李光头后背的衣服,像是拔萝卜似的一把将李光头拔了上来。

当时的赵胜利

十多岁,已经在我们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一首四行小诗,为此他拥有了一个名人的绰号——赵诗人。赵诗人在厕所里捉拿了李光头以后,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把十四岁的李光头提到了厕所外面,滔滔不绝地训斥起了李光头,他在训斥的时候仍然是满嘴的诗情画意:“田野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你不去看;小河里的鱼儿在水中戏耍,你不去看;天空蔚蓝浮云洁白多么美丽,你不抬头去看;厕所里臭气冲天,你偏偏要低头塞进去看……”

赵诗人在厕所外面大声说着,过了有十多分钟了,女厕所里还是没有动静。赵诗人急了,跑到女厕所的门外大声喊叫,让里面的五个屁股快快出来,他忘记了自己是个文雅的诗人,他粗俗地对着里面的她们喊叫:“你们别拉屎撒尿啦,你们的屁股被人看了又看,你们还一点都不知道,你们快出来吧。”

那五个屁股的主人终于冲锋似的跑了出来,怒气冲冲,咬牙切齿,尖声喊叫,哭哭啼啼。哭哭啼啼的就是那个在李光头眼中不值一提的小屁股,一个

十一

二岁的小女孩,双手捂着脸,哭得全身发抖,好像她刚才不是被李光头偷看,而是被李光头强暴了。李光头被赵诗人揪着站在那里,看着哭哭啼啼的小屁股,心想你哭什么,你一个没发育的小屁股有什么好哭的,我他妈的是没办法才顺便看了你小屁股一眼。

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是最后出来的,她羞红了脸,匆匆看了李光头一眼,就匆匆地转身离去。赵诗人在后面使劲地叫她,要她别走,要她回来,要她别不好意思,要她快来伸张正义。她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李光头看着她走去时屁股的扭动,就知道那个圆得卷起来的屁股是属于她的。

圆得卷起来的屁股走远以后,哭哭啼啼的小屁股也走了;一个瘦屁股对着李光头破口大骂,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接着她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也走了。李光头看着她走去,她的屁股瘦得穿上裤子以后就看不见了。

剩下的

个人押着李光头走向了派出所。眉飞色舞的赵诗人和一个新鲜肉般的胖屁股,还有一个咸肉般的瘦屁股。他们押着李光头走在我们这个不到五万人的小城里,走在半路上的时候,我们刘镇的另外一大才子刘成功也加入了进去。

这个刘成功也是二十多岁,也在我们县文化馆出版的油印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他发表的是一篇小说,密密麻麻地占了两页纸,比起赵诗人发表在夹缝里的四行小诗来,刘成功的两页小说气派多了,刘成功也有一个名人的绰号——刘作家。刘作家在绰号上面没有输给赵诗人,其他地方自然也不能输给他。刘作家手里提着个空米袋,本来是要上米店去买米的,看到赵诗人活捉了偷看女人屁股的李光头,正在耀武扬威地走来,刘作家心想不能让赵诗人独领风骚,这种出风头的事自己也得有一份。刘作家大声嚷嚷着走上前去,一副雪中送炭的模样,他冲着赵诗人叫道:“我来帮你啦!”

赵诗人和刘作家是亲密的笔杆子朋友,刘作家曾经寻遍世上的好词赞美过赵诗人的四行小诗;赵诗人投桃报李,用了更多的好词赞美了刘作家的两页小说。赵诗人本来是在后面揪着李光头,现在刘作家嚷嚷着走上前来,赵诗人就往左边挪过去了,右边的位置让给了刘作家。于是我们刘镇的两大才子聚集到了一起,一左一右共同揪着李光头的衣领,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游街。他们口口声声要送他去派出所,附近就有一个派出所,他们偏偏不送他去,他们绕着路去更远的派出所,不走小巷专走大街,他们要让自己出尽风头。他们一边押着李光头游街,一边又羡慕起他来了,他们对李光头说:“你看看,你看看,两大才子押着你,你小子真是福运通天啊……”

赵诗人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这好比是李白和杜甫押着你……”

刘作家觉得赵诗人的比喻不妥当,李白和杜甫都是诗人,而他刘作家是写小说的,所以他纠正道:“应该是李白和曹雪芹押着你……”

李光头被他们押着游街时还在东张西望,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听到我们刘镇的两大才子自喻为李白和曹雪芹,李光头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说:“连我都知道,李白是唐朝的,曹雪芹是清朝的,唐朝的人怎么和清朝的人碰到一起?”

沿街看热闹的群众哄堂大笑,他们说李光头说得对,说刘镇的两大才子文学造诣是高,可是历史知识还不如这个偷看女人屁股的坏小子。说得两大才子面红耳赤,赵诗人伸直了脖子说:“不过是个比喻嘛……”“换个比喻也行,”刘作家说,“怎么说也是一个诗人和一个作家押着你,好比是郭沫若和鲁迅押着你。”

群众说这次的比喻说对了,李光头也点起了头,他说:“这还差不多。”

赵诗人和刘作家不敢再说文学方面的话了,他们揪着李光头的衣领,威风凛凛地控诉着李光头的流氓行径,威风凛凛地向前走去。李光头一路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他不认识,他们“嘿嘿”、“呵呵”、“哈哈”地笑了又笑。押着他的赵诗人和刘作家一边走着,一边不厌其烦地向着街上的人解说,他们比现在电视里的主持人还要敬业。那两个被李光头偷看过屁股的女人就像是电视里的特邀嘉宾,她们和赵诗人刘作家一唱一和,她们脸上的表情一会气愤,一会委屈,一会气愤委屈混杂了。走着走着,那个胖屁股突然尖叫了起来,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呜咽起来,她高声对她的丈夫说:“我的屁股被他看见啦,除了屁股,不知道他还看见了些什么,你抽他呀!”

所有的人都笑着去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红着脸皱着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候赵诗人和刘作家不让李光头往前走了,他们揪着李光头的衣服,把他押送到了那个倒霉的丈夫面前,就像是把肉骨头押送进狗嘴里一样。胖屁股的女人继续在呜咽,继续高声叫着要她的丈夫揍李光头,她说:“我的屁股从来只让你一个人看,现在让这个小流氓偷看了,这世上见过我屁股的就有两个人啦,我可怎么办呀?你快抽他呀!抽他脸上的眼睛!你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不觉得丢脸吗?”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连李光头也嘿嘿地笑了,他心想让这个男人丢脸的不是我李光头,是这个胖屁股的女人。胖屁股女人这时对她的丈夫尖叫起来:“你看看,他还在笑呢,他捡了便宜啦,他高兴呢,你快抽他呀!你吃亏了还不抽他?”

那个铁青着脸的男人是我们刘镇有名的童铁匠,李光头童年的时候经常去他的铁匠铺子,去看他打铁时火星飞扬的美景。现在童铁匠气得脸比铁还要青了,他扬起了他打铁用的大手掌,打铁似的“啪”的一声揍在李光头的脸上,让他一头栽倒在地,让他当场掉了两颗牙,让他眼睛里火星飞溅,让他半个脸呼呼地肿了起来,让他耳朵里的响声“嗡嗡”地叫了一百

十天。这一巴掌让李光头觉得自己损失惨重,他发誓以后再遇上铁匠老婆的屁股时,就是倒贴给他金子银子,他也紧闭眼睛死活不看了。

李光头挨了揍以后满脸青肿流着鼻血,赵诗人和刘作家继续押着他游街。他们在刘镇的大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三次走过了那个派出所,派出所里的民警三次都站到大门口来看热闹了,赵诗人和刘作家还是不把李光头押送进去。赵诗人、刘作家,一胖一瘦两个屁股押着李光头走呀走呀,走个没完没了。走得那个新鲜肉般的胖屁股都没兴致了,走得那个咸肉般的瘦屁股也不愿走了,两个屁股受害者回家以后,赵诗人和刘作家押着李光头在城里又走了一圈,直到他们自己走得腰酸腿疼,说得口干舌燥,才把李光头送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五个民警一拥而上,围着李光头审问起来。他们先把那五个女人的名字弄清楚了,随后一个名字一个屁股地审问过来,除了那个小屁股他们没有审问,其他四个屁股他们都审问了。他们一点都不像是在审问,倒像是在向李光头打听,当李光头开始交代如何偷看林红的屁股,就是那个不胖不瘦圆得卷起来的屁股时,这五个民警就像是在听鬼故事,满脸的紧张神情。这个圆屁股的姑娘,这个名叫林红的姑娘是我们刘镇出了名的美人,派出所的五个民警平日里在大街上隔着裤子打量过她的漂亮屁股。这城里隔着裤子看过她屁股的男人多着呢,脱下了裤子以后的真肉屁股,就只有李光头一个人见过。这五个民警拿住了李光头后自然是机不可失,他们问了又问。当李光头说到林红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突起的尾巴骨时,五个民警的十只眼睛突然像通电的灯泡似的亮闪闪了。李光头紧接着说没再看到什么时,这十只灯泡般的眼睛立刻像断了电一样暗了下来,他们满脸的失望和满脸的不高兴,他们拍着桌子对李光头吼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想一想,还看到什么啦?”

李光头胆战心惊地交代起了自己如何让身体更往下去一点,如何想去看一看林红的阴毛和长阴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李光头因为胆战心惊,所以悄声说着,他们听着听着竟然屏住了呼吸。李光头似乎又在说鬼故事了,可是鬼快要出现时故事又没了。李光头告诉他们,就在他马上要看到林红的阴毛时,那个赵诗人一把将他提了上去,结果什么都没看见。李光头万分可惜地说:“就差那么一点点……”

李光头说完以后,这五个民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仍然眼睛发直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他的嘴巴不动了,他们才知道又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他们脸上的表情稀奇古怪,好像是五个饿鬼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有一个民警忍不住埋怨起了赵诗人,他说:“这姓赵的不好好地待在家里写诗歌,去厕所干什么?”

派出所里的民警觉得从李光头嘴里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就让李光头的母亲来把他领回去。李光头告诉他们,他母亲的名字叫李兰,在丝厂工作。一个民警就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站在大街上喊叫起来,问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没有认识李兰的,就是那个在丝厂上班的李兰。这个民警在那里喊了五

分钟,终于碰上一个要去丝厂的人。他问民警:找李兰什么事?民警说:“让她来派出所,把她的流氓儿子领回去。”

李光头如同失物等待招领似的,在派出所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坐在派出所的长凳上,看着阳光从大门口照射进来,刚开始像门板那么大的光亮铺在水泥地上,接下去水泥地上亮闪闪的阳光越来越窄,变成了竹竿一样,然后在眼前一晃什么都没了。李光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名人,路过派出所的人都顺便进来看他一眼,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来看看这个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人是个什么模样。没有人进来看他的时候,就会有一两个仍不死心的民警走过来拍着桌子,厉声对他说:“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交代。”

李光头的母亲直到天黑以后才出现在派出所的大门口,她没有在下午的时候来,她害怕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

十五

年前李光头的生父已经让她感到无比耻辱,现在李光头火上浇油让她更加耻辱了。她等到天黑以后,才裹上头巾戴上口罩悄悄来到了派出所。她走进大门时看了儿子一眼,随即惊慌地将眼睛移开去。她胆怯地站在民警的面前,声音抖动着告诉民警她是谁。那个本来应该下班回家的民警对着李光头的母亲大发脾气,说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他妈的已经是晚上八点啦,他说他还没吃饭呢,他本来晚上要去看电影的,他是在售票窗口的人群里又挤又推又踢又骂才买到这张电影票的,现在还看个屁,现在就是坐飞机去电影院也只能看到银幕上“再见”这两个字了。李光头的母亲可怜巴巴站在民警的面前,民警骂一句,她点一次头,最后民警说:“别他妈的点头啦,快走吧,老子要关门了。”

李光头跟着母亲走到了大街上,他母亲低着头静悄悄地走在远离路灯的地方,他跟在她的身后,大模大样地甩着双手,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在厕所里偷看的不是他,是他母亲似的。回到了家中,李光头的母亲一声不吭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以后里面再也没有声音了。到了深夜,李光头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感到她来到了床前,像往常一样替他盖好踢掉的被子。李兰几天没有和儿子说话,然后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眼泪汪汪地说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坐在昏暗的灯光后面,用昏暗的声音告诉李光头,当初他的生父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淹死后,她觉得无脸见人,曾想上吊自尽,是因为他在襁褓里的哭声才让她活了下来。她说早知道他也会这样,真不如当初死了更干净。二

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后身败名裂,我们刘镇的群众都认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了。在大街上,年轻的姑娘们躲着他,没发育的小女孩和上了年纪的老女人也躲着他。李光头愤愤不平,心想自己在厕所里偷看了不到两分钟,享受的却是强奸犯的待遇。不过有失也有得,他偷看到了林红的屁股。林红是我们刘镇美人中的美人,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年轻的男人,还有正在发育的男人,见了她都是目不转睛一脸痴呆,流口水的比比皆是,还有人见了她一阵激动流出了鼻血。到了晚上,我们刘镇不知道有多少个房间里,有多少张床上,有多少个男人闭着眼睛想象着她身体的两三个部位起劲手淫。这些可怜虫平日里一个星期能见到她一次已经是吉星高照了,而且见到的也只是她的脸、她的脖子和她的手,到了夏天运气会好一些,还能见到她穿凉鞋的脚和裙子下面的小腿,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见不到,只有李光头见到过她的光屁股,这让我们刘镇的男群众十分羡慕,都说这是李光头前世修来的艳福。

李光头也因此一举成名,虽然女群众纷纷躲着他,但男群众见了他都是一脸的亲热,而且笑得意味深长,在大街上搂着他的肩膀,没话找话说些什么,看看四下没人时,就会悄悄地问:“喂,小子,看见什么了?”

这时李光头故意响亮地说:“看见了屁股!”

说话的男人就会吓一跳,捏着李光头的肩膀说:“他妈的,小声点。”

然后仔细观察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们,继续悄悄地问李光头:“喂,林红那个……怎么样?”

李光头小小年纪就知道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他明白了自己虽然臭名昭著,可自己是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他知道自己在厕所里偷看到的五个屁股,有四个是不值钱的跳楼甩卖价,可是林红的屁股不得了,那是价值连城的超五星级的屁股。李光头后来之所以能够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是因为他是个天生的商人。他十四岁的时候就拿着林红的屁股跟人做起了生意,而且还知道讨价还价。他只要一看到那些好色男群众的亲热嘴脸,只要有人搂着他的肩膀,只要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他就知道他们都是想到自己这里来打听林红的屁股秘密。派出所的五个民警假公济私地在他这里打听林红的屁股秘密时,李光头如实交代,一点不敢隐瞒。此后李光头学聪明了,他不再供应免费的午餐,在那些假装亲热的男群众面前,李光头守口如瓶,连根阴毛的影子都不会透露,只说“屁股”这两个字,让那些前来了解林红屁股的男群众听后摸不着头脑。

那个刘作家,本来是我们刘镇五金厂的车床工人,因为他爱舞文弄墨,又能说会道,深得刘镇五金厂厂长的赏识,提拔他当了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作家已经有个女朋友了,他的女朋友不丑也不美,这个刘作家当上了供销科长,又在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两页的小说,觉得自己飞黄腾达了,觉得现有的女朋友配不上自己了,他见异思迁瞄上了林红,这是我们刘镇所有已婚和未婚男人的共同心愿。刘作家想甩掉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坚决不干,她要紧紧咬住功成名就的刘作家。她站到了派出所门外的大街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经被刘作家睡过了。她哭诉的时候,十根手指全伸开了,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她被刘作家睡了十次,结果她说出来把群众吓了一跳,这个刘作家和她睡过一百次了。她这么又哭又闹以后,刘作家不敢甩掉她了。那年月的男女只要是睡过了就得结婚,五金厂的厂长把刘作家叫过去臭骂一顿,告诉他,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和这个女朋友结婚,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干他的供销科长;另一条路是他甩掉这个女朋友,那他就下辈子再当科长吧,这辈子他只能看守大门打扫厕所了。刘作家权衡利弊,觉得前途比婚姻更为重要,只好在女朋友面前低头认错。两个人立刻和好如初,并肩逛商店,并肩看电影,开始打造家具筹办婚事。

赵诗人对刘作家的遭遇深表同情,刘作家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真是一时的情欲冲动,毁了一生的前程。赵诗人深感惋惜,他逢人就说:“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群众不同意赵诗人的话,群众说:“怎么是一失足呢?他都和她睡了一百次了,起码也失足一百次了。”

赵诗人哑口无言,只能换了一个说法,他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群众还是不同意,他们说:“他是英雄吗?她也不是个美人。”

赵诗人连连点头,心想群众个个长着一双雪亮的眼睛,这个刘作家连个非美人关都过不了,他还能干些什么出来?赵诗人不再对刘作家表示同情和惋惜了,他摆了摆手,不屑地说:“他呀,成不了什么气候。”

刘作家虽然筹办婚事了,可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对林红的美色垂涎三尺,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就像是练气功似的使劲想着林红的方方面面,指望着能到梦乡里去和林红做个露水夫妻。虽然刘作家伙同赵诗人揪着李光头在我们刘镇转着圈子游街,可是李光头心里掌握着林红的屁股秘密,刘作家对李光头还是刮目相看。为了让自己在想象里和睡梦里和林红相遇交欢时有真实感和现场感,刘作家迫切地想知道林红身体的秘密,在那次游街以后他每次见了李光头都像个老朋友似的笑脸相迎,不过他对李光头说来说去的只有“屁股”两个字很不满意,有一天他像个兄长一样拍拍李光头的后脑勺说:“你嘴里能不能吐出些别的东西来?”

李光头问他:“要我吐什么?”

刘作家说:“这‘屁股’二字太抽象了,说得具体一点……”

李光头响亮地说:“屁股怎么具体?”“喂,喂,别喊叫,”刘作家看看四周没人,用手比画着说,“屁股有大有小,有瘦有胖……”

李光头想起来自己在厕所里看到的一排五个屁股,他差不多是惊喜般地说:“屁股确实有大有小,有瘦有胖。”

接下去他又守口如瓶了。刘作家以为他需要启发,就耐心地说:“屁股就跟脸一样,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比如有些人脸上有颗痣,有些人脸上就没有痣。喂,林红那个……怎么样?”

李光头仔细想了想后说:“林红脸上没有痣。”“我知道她脸上没有痣,”刘作家说,“我没问她的脸,喂,她的屁股怎么样?”

李光头小小年纪就会皮笑肉不笑了,他悄悄问刘作家:“你给我什么好处?”

刘作家只好向李光头行贿,他以为李光头还是个小孩,弄了几颗硬糖来打发他。李光头吃着刘作家的硬糖,让刘作家的身体弯下来,让刘作家的耳朵自己凑上来,然后李光头装神弄鬼地把那个不值一提的小屁股仔细描述了一番。刘作家听后满脸的疑惑,他低声问李光头:“这是林红的屁股吗?”“不是,”李光头说,“是我偷看到的最小的一个屁股。”“你这个小王八蛋,”刘作家低声骂道,“我问的是林红的屁股。”

李光头摇着头说:“我舍不得说。”“他妈的,”刘作家继续骂道,“她不是你妈,不是你姐姐……”

李光头觉得刘作家说得有理,他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她不是我妈,不是我姐姐……”

接着他又摇头了,他说:“可她是我的梦中情人,我还是舍不得说。”“你小小王八蛋有什么梦啊?”刘作家焦急万分,他问李光头:“怎么样你才舍得说了?”

李光头皱着眉想了很久说:“你请我吃碗面条,我就舍得说了。”

刘作家迟疑了一会,咬咬牙说:“好吧。”

李光头吞着口水,得寸进尺地说:“我不吃

分钱一碗的阳春面,我要吃三角五分钱一碗的三鲜面,里面要有鱼有肉还有虾。”“三鲜面?”刘作家叫起来,“你这小王八蛋狮子大开口,我大名鼎鼎的刘作家一年里也吃不了几次三鲜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我会请你吃吗?你是做梦想吃屁。”

李光头听了连连点头,他说:“是啊,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三鲜面,怎么舍得请我吃呢?”“就是,”刘作家很满意李光头的态度,他说,“你就吃一碗阳春面吧。”

李光头吞着口水,一脸遗憾地说:“吃了阳春面,我还是舍不得说。”

刘作家气得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对准李光头的嘴脸狠狠给上一拳,揍他个

窍出血。可是气到最后刘作家还是同意请李光头吃三鲜面了,他骂了一声,他不再骂“他妈的”了,他骂了一声“他奶奶的”,然后他说:“就请你吃三鲜面,你要一五一

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那个姓童的铁匠也来李光头这里打探林红的屁股消息了,他老婆的胖屁股被李光头偷看以后,他在大街上使出了打铁的力气揍了李光头一个大嘴巴,揍掉了李光头两颗牙齿,揍得李光头的耳朵里嗡嗡响了一百八十天。童铁匠也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男人,他每天晚上搂着自己的胖老婆睡觉,闭上眼睛想着的全是林红的婀娜身影。童铁匠说话不像刘作家那样拐弯抹角,他说话直截了当,他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后,用宽大的身体挡住李光头,低头问:“喂,小子,你还认得我吗?”

李光头抬着头说:“你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童铁匠听了这话感觉很不爽,他沉着脸说:“你小子在咒我死?”“不是,不是……”

李光头赶紧解释,心想他的大巴掌千万不要再揍上来了。李光头用手拉开自己的嘴唇,让童铁匠往里面看看,他说:“看见了吧,少了两颗牙,就是被你揍掉的……”

李光头又指指自己左边的耳朵说:“里面养着蜜蜂似的,还在‘嗡嗡’响着呢。”

童铁匠“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当着大街上来往的群众大声说:“看在你还是个孩子分上,我请你吃碗面条,算是补偿你了。”

童铁匠大摇大摆地向着人民饭店走去,李光头双手背在身后跟着走去,他心想毛主席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童铁匠突然想请他吃面条了,一定是想来打听林红的屁股。他双手仍然背在身后,小步跑上去悄悄问童铁匠:“你请我吃面条,也是为了打听屁股吧?”

童铁匠嘿嘿笑着点点头,他夸奖李光头:“你小子很聪明。”

李光头说:“你家里已经有一个屁股了……”“男人嘛,”童铁匠低声说,“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童铁匠像个阔佬似的走进人民饭店,他坐下来以后就是个小气鬼了,他没有给李光头要一碗三鲜面,给他要了一碗阳春面。李光头心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等到阳春面端上来了,李光头拿起筷子“呼呼”地吃了起来,吃得满头大汗,吃得鼻涕都流出来了。童铁匠看着他的鼻涕流到嘴边,他“呼”的一声吸了回去,然后鼻涕又出来了,又慢慢地流到嘴边,他又“呼”的一声吸了回去。童铁匠看着李光头吸了四次鼻涕,将面条吃下去一半了,还不开口。童铁匠有些急了,他说:“喂,喂,别光顾着吃,该说话了。”

李光头吸了吸鼻涕,擦了擦汗水,向四周看看,然后悄声说了起来。他没有说林红的屁股,说的是一个胖屁股。李光头说完以后,童铁匠疑神疑鬼地看着他,疑神疑鬼地说:“怎么像是我老婆的屁股……”“就是你老婆的屁股。”李光头认真地说。

童铁匠勃然大怒,挥起巴掌喊道:“我抽死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赶紧跳起来,躲开他的大巴掌。饭店里的人全扭头看着他们。童铁匠只好把准备抽打的手掌改成招手的样子了,他对李光头说:“回来,坐下。”

李光头对饭店里的其他人又是点头又是笑,心想只要有他们在场,童铁匠不敢对他怎么样。他重新在童铁匠对面坐下来,童铁匠脸色铁青地对他说:“快说,快说林红的……”

李光头看看四周,饭店里的其他人还在看着他们,他放心地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说:“肉有肉价,菜有菜价,一碗阳春面是你老婆屁股的价,林红的屁股是一碗三鲜面。”

童铁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李光头若无其事地端起那碗面条,童铁匠一把抢了过来,他恶狠狠地说:“不给你吃啦,老子自己吃。”

李光头扭头去看饭店里的其他人,那些人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和童铁匠,刚才还是李光头在呼呼吃着的面条,现在是童铁匠呼呼吃上了。李光头笑着向他们解释:“是这样的,他先请我吃了半碗面条,我又回请他吃了半碗面条。”

李光头从此明码实价,一碗三鲜面交换林红屁股的秘密。李光头耳朵里还在嗡嗡响着的半年里,吃了五

十六

碗三鲜面,从十四岁吃到了十五岁,把面黄肌瘦的李光头吃成了红光满面的李光头。李光头心想真是因祸得福,应该是一辈子三鲜面的份额,他半年时间就全吃下去了。那时候李光头还不知道自己后来会成为亿万富翁,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将世上的山珍海味吃遍吃腻。那时候的李光头还是个穷小子,有一碗三鲜面吃,他就美滋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像是到天堂里去逛了一次,他半年里美滋滋了五十六次,也就是去了天堂五十六次。

李光头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地吃到三鲜面,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波折,每次都是他经过斗争后才吃到的。那些前来打探林红屁股秘密的人,都想拿一碗阳春面来糊弄他,李光头从不上当,他每次都是耐心细致地和人讨价还价,每次都吃到了三鲜面,而不是阳春面。那些请他吃了三鲜面的人,个个对他刮目相看,他们都说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

童铁匠打铁铺子的斜对面有一个磨剪刀的铺子,磨剪刀的是父子两人,父亲叫老关剪刀,儿子叫小关剪刀。小关剪刀十四岁从父学磨,现在二十多岁,未婚无女友,对林红也是倾慕已久,他想用一碗阳春面来交换林红的屁股秘密。小关剪刀见了李光头伸出磨剪刀磨白了的手,晃来晃去,说李光头的好日子不会太久了,说林红马上就会有男朋友了,说林红有了男朋友,就没人再请李光头吃面条了,所以李光头应该抓住最后的时机赶紧把阳春面吃了,到了那时候别说是阳春面了,就是面汤也喝不到了。

李光头听了这话有些不明白,他问:“为什么?”

小关剪刀说:“你想想,林红有了男朋友,她男朋友肯定比你知道的多吧,别人都到林红男朋友那里去打听了,谁还会来理睬你呀?”

李光头初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仔细一想发现了里面的破绽,他嘿嘿笑个不停,对小关剪刀说:“林红的男朋友会告诉你们这些吗?”

接着李光头仰起脸眯着眼睛,无限憧憬地说:“有一天我要是成了林红的男朋友,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然后李光头厚颜无耻地对小关剪刀说:“趁着我还不是林红的男朋友,你抓住时机赶紧请我吃三鲜面……”

李光头虽然在三鲜面上面寸步不让,不过他是一个讲究信誉的人,只要吃到了三鲜面,他就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林红屁股的全部秘密。所以他的顾客源源不断,始终是求大于供,而且还有回头客,有一个健忘的人回头了三次。

李光头在讲述林红屁股的模样时,所有的听众都是一样的表情,都是半张着嘴,听得出神入化,口水流出来了都不知道。听到最后,那些听众都会若有所思地说上一句:“有点不对。”

李光头的详细描述,让他们知道了每天晚上手淫时想象的林红屁股和真实的有所出入。

我们刘镇的赵诗人也找过李光头,李光头吃到的五十六碗三鲜面,其中有一碗就是赵诗人请的。李光头吃着赵诗人的三鲜面时神采飞扬,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赵诗人请吃的三鲜面比别人请吃的好像更加鲜美。他得意洋洋,拍着胸脯对赵诗人说:“全中国只有一个人吃过的三鲜面比我多。”

赵诗人问他:“是谁?”“毛主席,”李光头虔诚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当然是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别的人就不能和我比啦。”

赵诗人也经常在那个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那个厕所是赵诗人的地盘,可他偷看了一年都没看到林红的屁股;这个李光头也就是匆匆过客,在赵诗人的地盘上只偷看了一次,就看到了林红的屁股。赵诗人觉得自己是前人栽树,这个李光头是后人乘凉。那天要不是李光头抢先在那里偷看,看到林红屁股的第一人肯定是他赵诗人了,赵诗人觉得李光头命里有贵人相助,才有这么好的运气。那天赵诗人本来也是准备来偷看女人屁股的,他捉拿了李光头以后,兴奋得满脸通红,他对女人屁股一下子没有兴趣了,兴趣全跑到李光头那里去了,所以他押着李光头没完没了地游街。

很多人都从李光头那里了解到了林红屁股的秘密,赵诗人也不甘落后,他当然不会放过李光头,他找到李光头的时候,别说是三鲜面了,就是一碗阳春面他也不愿意请。虽然他押着李光头游街,让李光头臭名昭著,但也是他一手成就了李光头的五十多碗三鲜面,一手成就了李光头的满面红光,他觉得李光头应该是饮水不忘掘井人。赵诗人拿出县文化馆出版的油印杂志,露出李白的表情和杜甫的眼神,翻到有他诗歌的那一页,向李光头炫耀他的作品。李光头伸手去拿这本油印杂志时,赵诗人像是有人要抢他钱包似的紧张,他挥手打开了李光头伸过来的手,他不让李光头碰他的油印杂志,他说李光头的手太脏了,他自己拿着油印杂志让李光头读他的诗歌。

李光头没有读他的诗歌,而是在数他诗歌的字数,数完后李光头说:“太少了,才四行,每行七个字,总共才二

十八

个字。”

赵诗人很不高兴,他说:“虽说只有二十八个字,可是字字珠玑啊!”

李光头说他理解赵诗人对自己作品的钟爱,他老练地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

赵诗人不屑地说:“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呀!”

然后赵诗人切入正题,他说自己正在写一篇小说,写一个少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活捉的故事,里面有几段心理描写需要李光头的帮助。李光头问赵诗人:“什么心理描写?”

赵诗人启发他:“你第一眼看到女人屁股时是什么样的心理?比如你看到林红屁股时……”

李光头恍然大悟,他说:“原来你也是来打听林红屁股的,一碗三鲜面。”“胡说,”赵诗人气愤地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告诉你,我不是刘作家,我是赵诗人,我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神圣的文学了,我已经立下了誓言,我要是不在全国一级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第一我不找女朋友;第二我不结婚;第三我不要孩子。”

李光头觉得赵诗人这句话里面有毛病,他让赵诗人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赵诗人以为自己的话打动李光头了,声情并茂地重复了一遍。李光头找到毛病了,他得意万分地对赵诗人说:“你说话文理不通,你不找女朋友,怎么可能结婚?怎么可能有孩子?所以你有个第一就行了,第二和第三都是多余的。”

赵诗人气得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几下后说:“你不懂文学,我不和你说这些,还是说你的心理吧……”

李光头伸出一根手指:“一碗三鲜面。”

赵诗人心想世上还有这么无耻的人,他咬牙切齿了一会后,继续满脸笑容地劝说李光头,他说:“你好好想想,你是我小说中的主人公,我的小说发表后出了名,你不也跟着出名了吗?”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认真地在听着他的话,他继续说:“你出了名,还不对我感恩戴德……”

李光头干笑了几声说:“你把我写成个反面人物,我还会对你感恩戴德?”

赵诗人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小小年纪的李光头怎么这样老练,难怪别人都说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赵诗人努力微笑着说:“小说结尾时,少年改邪归正了。”

李光头对赵诗人的小说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伸出一根手指斩钉截铁地说:“不管是我的心理,还是林红的屁股,都是一碗三鲜面。”“秀才遇上兵啊,有理说不清。”赵诗人仰天长叹,然后心疼不已地说,“好吧!”

赵诗人和李光头来到了人民饭店,李光头吃着赵诗人买单的三鲜面,开始说起自己当时看到女人光屁股时的心理,他说他当时是浑身发抖,赵诗人说:“这是身体,你的心呢?”

李光头说:“心也跟着一起抖啊。”

赵诗人觉得李光头说得好,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接下去说到林红的屁股时,李光头擦着吃三鲜面吃出来的满头汗水和满嘴鼻涕,回忆了很久之后说:“不抖了。”

赵诗人不明白,他问:“为什么不抖了?”“就是不抖了,”李光头说,“我看到林红的屁股后,完全被迷住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屁股,只想看得更多更清楚,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要不你进来时我怎么会不知道?”“有道理,”赵诗人两眼闪闪发亮,“这就叫此处无声胜有声,这可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啊!”

接下去李光头说到林红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突起的尾巴骨时,赵诗人呼哧呼哧喘上粗气了。李光头说到如何让身体更往下去一点,如何想去看一看林红的阴毛和长阴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时,赵诗人也像听鬼故事似的满脸的紧张神情,和当初派出所民警的神情一模一样。赵诗人马上就要听到高潮段落时,发现李光头的嘴巴闭上了,赵诗人焦急地问:“后来呢?”“没有后来了。”李光头非常生气地说。“为什么没有后来?”赵诗人还沉浸在李光头讲述的情境之中。

李光头敲着桌子说:“就是在这关键的时候,你这个王八蛋把我揪上去啦!”

赵诗人连连摇头,无限惆怅地说:“我这个王八蛋要是晚进去十分钟就好了。”“十分钟?”李光头低声叫道,“你这个王八蛋晚进来十秒钟都成啦。”三

李光头的名字叫李光,他母亲为了省钱,为了一年里少付几次理发的钱,每次都让理发师给他推个光头。于是这个叫李光的孩子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李光头的绰号。从小到大,别人都这么叫他,连他的母亲也叫他李光头了,他母亲叫他李光的时候,常常不知不觉地滑了过去,多叫出来一个“头”字,后来干脆就叫他李光头了。哪怕他的头发长出来了像草垛一样乱蓬蓬,别人还是叫他李光头。李光头长大成人以后,心想反正有没有头发都是个“李光头”,干脆给自己弄了个正宗的光头。当时的李光头还不是我们刘镇的巨富,还是我们刘镇的穷小子,他发现保持一个正宗的光头不容易,要比留上头发的人多花一倍的钱。为此他到处炫耀,他说做个正宗的穷人开销也大啊!他的兄弟宋钢每个月也就是理一次头发。他每个月起码去两次理发店,让理发师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刀,像是刮胡子似的把他的脑袋刮了又刮,刮得像绸布那样光溜溜,刮得比那把刀还要明晃晃,才刮出了一个正宗的李光头,一个名不虚传的李光头。

李光头的母亲李兰是在儿子十五岁那一年离开人世的。李光头说他母亲是个爱面子的女人,说他父亲和他自己都是不要脸的东西。李光头伸出一根手指说:丈夫是杀人犯,儿子也是杀人犯的女人,这世上可能还有几个;丈夫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抓,儿子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也被抓,这样的女人世上可能只有他母亲一个了。

那年月很多男人都在厕所里偷看女人的屁股,很多男人都平安无事。李光头偷看时被他们活捉了还被他们游街;李光头的父亲偷看时掉进了粪池淹死。李光头觉得他父亲是世上最倒霉的人,看一眼女人的屁股丢了自己的性命,这是货真价实的赔本买卖,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的买卖也比他父亲的上算;李光头觉得自己是其次倒霉的人,他也就是做了一笔拿西瓜换芝麻的买卖,谢天谢地的是他保住了性命的本钱,李光头后来用五十六碗三鲜面扭亏为盈。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光头的母亲没有青山没有柴,这父子两个人的倒霉最后全堆到了她身上,清白无辜的李兰就成了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

李光头不知道他父亲那次看到了几个屁股,根据自己的经验,可以断定他父亲的身体当初放进去太深了。他一定是想看清楚女人的那些阴毛,将自己的身体逐渐下探,他的两条腿差不多都腾空了,他全身的重量都抵押在两只手上了,他的手紧紧抓在了屁股坐的木框上,那地方有无数的屁股坐过了,那地方被磨得亮晃晃滑溜溜。这个倒霉的人很可能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阴毛们,他的两只眼睛肯定瞪得像鸟蛋一样圆了,粪池里的恶臭肯定熏得他眼泪直流,流出的眼泪肯定让他的眼睛又痒又酸,那时候他肯定还舍不得眨一下眼睛。激动和紧张让他手上渗满了汗水,汗水让他抓着木框的手越来越滑。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人一边解着裤子上的纽扣,一边急匆匆地跑进了厕所,他看到厕所里空无一人,只有跷起的两条腿,他吓得大叫一声。这一声撞见了鬼似的惊叫,把李光头全神贯注的父亲吓得魂飞魄散,他双手一松,一头栽进泥浆似的又厚又黏的粪池里。泥浆似的粪便几秒钟的时间就塞满了他的嘴巴和他的鼻孔,紧接着又塞满了他的气管,李光头的父亲就这样活活地被憋死了。

这个失声惊叫的男人就是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后来成为了李光头的继父。当李光头的亲生父亲一头栽进了粪池以后,他的继父站在那里惊魂未定,他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两条跷起的腿一下子就没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心想难道大白天还有鬼?这时候隔壁女厕所里响起了尖叫声,李光头的父亲掉进粪池时像颗炸弹,将她们的光屁股上溅满了粪便,她们吓得跳了起来,回头往下一看,看到粪池里有一个人。

接下去是一片混乱,几个女人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叫个不停,引来很多男群众也引来了很多女群众。有一个女的忘了穿上裤子就跑到了厕所外面,她看到男群众都在如饥似渴地看着自己,她哇哇叫着又逃进了厕所。屁股上溅满了粪便的几个女人发现她们带来的纸不够用,就央求外面的男群众帮她们多采些树叶。三个男人立刻爬上了一棵梧桐树,将上面宽大的树叶席卷掉了一半,再让一个闻讯赶来的姑娘送进去。几个女人就在里面翘起了几个屁股,用梧桐树叶将溅在屁股上的粪便擦了又擦。

在另一端的男厕所里已经站满了议论纷纷的男群众,他们通过十一个拉屎的座位往下看着李光头的父亲,他们讨论着他是死是活,又讨论着如何把他弄上去。有人说是用竹竿把他捞起来,立刻有人说不行,说用竹竿最多也就是捞一只母鸡上来,想捞一个人上来要用铁棍,竹竿肯定会断,可是上哪里去找这么长的铁棍?

这时候李光头后来的继父,那个名叫宋凡平的人走到了厕所外面的粪池旁,外面的粪池是让环卫工人抽粪用的,宋凡平毅然地跳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李兰后来会深爱这个男人。当所有的男人都站在那里卖弄嘴皮子的时候,这个男人竟然跳进了粪池。他胸口以下的身体都淹没在粪便中,他举着双手,缓慢地在粪便里移动,粪蛆都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和脸上,他仍然举着手移动着,只是当粪蛆爬到他的嘴上、眼睛上、鼻孔和耳朵时,他才伸手将它们弹走。

宋凡平移动到了粪池的里面,将李光头的父亲托在手臂上,又慢慢地移出来,移到外面的粪池后,他将李光头的父亲举了起来,放到了岸上,然后双手抓住池边爬了上去。

拥挤在粪池边的男女群众“呼呼”地往后退去,他们看到满身粪便和蛆虫的李光头父亲和宋凡平,他们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他们捏着鼻子捂着嘴,他们“哎呀哎哟哎呀哎哟”地叫个不停。宋凡平上来以后,蹲在了李光头父亲的身旁,伸手在他的鼻孔放了一会,又在他的胸口放了一会,站起来对群众说:“他死了。”

然后高大魁梧的宋凡平背着李光头的父亲走去了,当初的情景比后来李光头游街时还要轰动,一个浑身粪便的活人背着一个浑身粪便的死人,他们身上的粪便一路往下掉,阵阵臭气飘过了两条大街和一条小巷。差不多有两千多人前来观赏,有一百多个人叫嚷着他们的鞋被踩掉了;有十多个女人叫嚷着被下流男人摸了屁股;还有几个男人一路上破口大骂,他们口袋里的香烟被人偷走了。在两千多人的浩浩荡荡里,李光头前后两个父亲来到了李光头的家门口。

那时候李光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那可怜的母亲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一个男人的背上下来,歪斜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死去的丈夫,好像是一个陌生人躺在那里。她的眼睛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像个假人似的靠在那里,她分辨不清此刻发生了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门口。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头的父亲以后,走到了井边,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冲洗起自己。那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冰冷的井水从他的脖子灌进衣服里去,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用井水冲洗掉头发上和身上的粪便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当初仿佛失去了知觉的表情,让他没有立刻离去,让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头的父亲。他将李光头父亲的遗体翻来覆去地冲洗了几遍,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李兰。李兰木然的表情让他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李光头的父亲抱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在门口的李兰还是一动不动,宋凡平只好侧着身子把死人抱进了屋子。

宋凡平看到里屋的枕套上、床单上和被子上都绣着大红的“囍”字,这是新婚的痕迹。他抱着个死人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他没有将李光头湿淋淋的父亲放到地上,而是放在了那张新婚不久的床上。当他转身走出来时,李兰仍然一动不动地靠在门框上,他看到屋外人山人海,人人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他低声对她说话,让她赶紧回到屋子里去,赶紧关上屋门。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脸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她一直木然地站着。宋凡平只好自己点了点头,湿淋淋地向着人群走去,围观的群众看到他走过来,立刻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似乎他仍然是满身的粪便。他们惊慌地躲开去,于是又有人的鞋被踩掉了,又有女人的屁股被人偷偷摸了。刚才冰冷的井水让宋凡平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他走出了小巷,走上了街道。人们重新围拢过来,继续乐此不疲地看着可怜的李兰。

这时候李兰的身体靠着门框慢慢滑了下去,她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她躺在了地上,她的两腿伸开了,她的十根手指像是要紧紧抓住大地似的插进了泥土之中,她的额上渗满了汗珠,她睁圆了眼睛无声无息地看着围观的人群。有人发现她的裤子被里面渗出来的血染红了,这人惊慌地喊叫:“你们看,你们看,她流血啦!”

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知道发生什么了,她喊叫起来:“她生啦!”四

李兰生下李光头以后,开始了她漫长的偏头痛。从李光头有记忆开始,他的母亲就一直裹着头巾,像是田里干活的农妇一样。隐隐的疼痛和突然来到的剧烈疼痛,让他母亲一年四季眼泪不断。她时常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脑袋,而且敲击的声响越来越清脆,差不多是庙里木鱼的敲击声了。

李光头的母亲在刚刚失去丈夫的时候有些神志不清,当她神志慢慢清醒过来以后,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耻辱了。李光头的外婆从乡下赶来照料他们,李兰在三个月的产假里闭门不出,甚至都不愿意站到窗前去,她怕别人看见自己。当三个月的产假结束,李兰必须去丝厂上班时,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她拉开屋门抬脚跨出去时的恐惧仿佛是要跳进滚烫的油锅。无论如何她还是走了出去,她战战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头低到了胸前,她贴着墙边走去,她觉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遍了她的全身。一个认识她的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中弹似的浑身一颤,差一点倒在地上。天知道她是如何走进丝厂,如何在缫丝机旁工作了一天,又如何从街道上走回家中?从此以后她无声无息,就是在门窗紧闭的家里,和她的母亲儿子在一起时,她也是很少说话。

李光头在婴儿时就遭受歧视,只要他的外婆将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还有人围上来看西洋镜似的看着李光头,他们的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些难听的话,他们说李光头就是那个偷看女人屁股掉进粪池淹死的……他们说的话常常没头没尾,好像是李光头这个婴儿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似的;他们说这个小崽子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他们每次说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省掉了“长得”这两个字,只说一模一样。让李光头外婆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的外婆再也不愿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只是偶尔抱着他站在窗前,隔着玻璃让他晒一会阳光,有人从窗前经过时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她就会迅速地闪开。就这样,李光头一次次地失去了阳光,他在阴暗的屋子里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脸上没有了婴儿们的红润,他的腮帮子也没有了婴儿们鼓起来的肉。

这时候李兰正在忍受着偏头痛的折磨,她的牙缝里时刻都在发出咝咝的响声。自从丈夫丢人地死去以后,李兰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过别人,再也没有喊叫过,剧烈的头痛也只是让她嘴里不停地咝咝,有时候在睡梦里她才会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当她将儿子抱到怀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瘦小的胳膊时,她就会泪水长流。即便这样,她仍然没有勇气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把儿子抱到街上去。

李兰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犹豫之后,终于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深夜,抱着李光头悄悄地来到了街道上。她低下的头都贴在了儿子的脸上,她沿着墙根快速地走动着,只有在她确定前后都没有脚步声的时候,她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头,看着天空里一轮皎洁的明月,沐浴着夜风凉爽的吹拂。她喜欢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凝视着河水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一波一波永无止境地荡漾过去。她抬起头来时,河边的树木在月光里安静得像是睡眠中的树木,伸向空中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发着河水一样的波纹。还有飞舞的萤火虫,它们在黑夜里上下跳跃前后飞翔时起伏不止,像是歌声那样的起伏。

这时候李兰就会把儿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着桥下的河水、河边的树木、天上的月亮、飞舞的萤火虫……告诉儿子:“这叫河,这叫树,这叫月亮,这叫萤火虫……”

然后她无限幸福地对自己说:“夜晚真灿烂啊……”

从此以后,缺少阳光照耀的李光头开始沐浴起了夜晚的月光。当别的孩子呼呼睡去的时候,李光头这个小小夜游神就会在这个小城里到处出现。有一个深夜李兰抱着李光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门外,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李兰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神秘的宁静之后,突然发现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有着神秘的壮丽。她怀里抱着的李光头也激动了起来,双手同时伸向了天空般宽广的田野,嘴里发出了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决定上太空去游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头瞧着地球的时候,婴儿时期的印象神奇地回来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壮丽情景,就是母亲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门外所见到的情景:田野在月光下无限地伸展,李光头婴儿时的目光像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一样飞翔过去。

李光头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里,从母亲那里学会了什么是街道、什么是房屋、什么是天空、什么是田野……李光头那时候不到两岁,他昂着头惊奇万分地看着这个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兰抱着李光头在深夜的月光里流连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当时李兰抱着儿子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一个完整的家庭说着话走在街道的对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过来。这个高大的父亲手里托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他的妻子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敲门一样清晰地响着。李兰听到宋凡平的声音以后猛然抬起头来,她肯定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了。他曾经臭气熏天地背着她那个臭气熏天的丈夫来到她的家门口,李兰当时仿佛没有知觉地靠在门框上,但是她永远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永远记住他是如何用井水冲洗自己,又冲洗了她那个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看到这个男人时可能闪亮了一下。紧接着她立刻低下头匆匆地向前走去,因为这个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对面对他妻子低声说着什么。

在后来的深夜里,李兰抱着李光头走在街道上时,两次与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们一家人,有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这对母子的去路,他粗壮的手指摸着孩子昂着的脸,他对李兰说:“这孩子太瘦了,你应该让他多晒晒太阳,阳光里有维生素。”

可怜的李兰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抱着李光头浑身发抖,李光头在她怀里晃个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里晃个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着他们的身体走了过去。这天深夜李兰没有享受月光的灿烂,她抱着李光头早早回家了,她嘴里咝咝的响声也和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可能不是因为偏头痛。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仍然时好时坏,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兰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钉在她的身上。

李光头瘦弱的母亲每隔两个月就要去米店买四十斤大米,这是李光头最幸福的时光。当她背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时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后了,她背着大米“咝咝”地喘着气,那时候她喘气和说话里都开始有咝咝的响声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头就有时间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个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们面前,当时李兰正低垂着头擦着脸上的汗珠。她看到一只强劲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微笑的男人。他对她说:“我帮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着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着一只空篮子似的轻松,他的左手一把将李光头抱起来,驮到他的肩上,让李光头的双手抱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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