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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22:4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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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中伦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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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

回来试读:

Letter 1

M,

两年前的某个夜晚,我躺在学校的天窗底下,看夜空——那么美,多希望你能看到。那是一个镂空屋顶,四周随时间变换颜色。中央则是黑夜,没有点缀,鱼贯而入,静谧无声。这是我喜欢的地方。庄严,直白,坦诚面对黑夜而非自欺欺人。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

在此之前,我躺在宿舍的懒人沙发上听CD,自己刻的,有沙沙声。懒人沙发,我叫它“猪头”,因为它宽大又肥胖。我在黑色星期五的梅西百货里买的,半价,长队里头,美国人摩拳擦掌。它到宿舍的那天,我在上面蹦来蹦去。停下以后,我想起妈妈。家里的懒人沙发上,她也曾蹬着小腿。“真舒服!”她说。后来,“猪头”破了口,棉花一块一块滚出来。我企图用透明胶带封住它,如同弥补许多无可救药的事。一年之后我将“猪头”卖了。可如今我时常想起它。

听CD之前,我吃饭很多,睡眠很长。有时我想写些东西,或是与你说话,可冲动都稍纵即逝。现代人的生活里,什么不是缥缈的?意义消亡的年代里,旧神死了,新神未立。人被夹在虚空中,左顾右盼,看到的却全是自我的投影。世界是怎样的?他人在过怎样的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饱喝足,睡眠安稳。在此之前几天,我去村边的理发店,那里因荒凉而价格一降再降。老板没生意的时候,就坐着抽烟。他忧郁,少言寡语,发型是摇滚时代的猫王式样,鬓角留长,前额油亮。理发店墙上,贴满七十年代海报,破了,有灰。“理发店开了二十二年,而我1973年就从纽约搬来洛杉矶。”他告诉我,不动声色,仿佛漫长历史因它如今落魄而不值一提。“纽约人比洛杉矶人好,也热情。”他说。他还说,“奥巴马是有史以来最差的总统。布什好,里根好,尼克松好。他们也是你们中国的好朋友。”我说,“我的教授不这么觉得。”他说,“富人教授。让他过来,我们辩论。”我问他,“怀念七十年代吗?”他说,“嗯。那时经济好,和平。”我又问,“冷战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电动剃刀,年久失修,噪音下他没有听清我的问题。他又重复一遍,奥巴马是最差的总统。他还说,他有个孙子,是军人,两年前殉职。

我来天窗底下,寻找一个答案。我想成为怎样的人?将来要走怎样的路?大三了,朋友都已各寻出路,这当然是焦虑的原因。可我隐约感觉,有更深的不安在其中,仿佛之前所过的生活皆是幻景,一座魔山——若对身边人一无所知,如何知道自己的位置?若对世界缺乏经验和好奇,怎能说自己是智性的?此刻,远处响起派对声音。一对情侣路过。他们拥吻时掀开衣服,女孩露出半截黑色胸罩。而变幻的天窗四周,紫色终于开始消融黑夜。我忽然充满感受世界的冲动。我开始觉得,或许答案就在这里,在天窗下,在人群中,而我无法再视之不见。此刻,此刻就应起身去找它。

回去

的路上,我想,明年,不上学了,回去,做一个理发师。

二世纪通俗戏剧的结尾,圣女德克拉跑出城,追上使徒保罗。德克拉说:“我要剪下我的头发,追随你,无论你去哪里。”保罗说:“这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年代,而你如此美丽。”如今,我也想像德克拉一样,做哪怕一件正确的事情。这个夜晚,我决定逃出城外。或者,也可以说,决定回来。L回去1

妈妈走之前一年,有一天,她身体虚弱。她把我叫到床边,对我说:“妈妈很可能快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公阿婆。”“不会的,不会的。”我摇头,不看她。

她说:“你得接受它。”

一年以后,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分钟里,我们全家人围坐在她身边。我握住她右手,爸爸握住她左手。我目视她的呼吸一点点黯淡。人在弥留之际,意识已经消失,灵魂飞向天际,唤不醒了。我跟她说家常话,说往昔快乐的日子。她没有反应。我知道,为时已晚。可我还有承诺没有讲。

我俯身告诉她:“妈妈,我向你保证,我一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阿公阿婆和爸爸,对他们好。”

那个瞬间,神启般的,她动了嘴唇——我知道,那是妈妈在答应我。我接着告诉她:“妈妈,我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活下去!”我清楚,妈妈平日里,最害怕我做人、行文过激。“你知道为什么你叫中伦吗?”她总告诉我,“‘言中伦,行中虑。’所以,说话之前,要先想好。”“知道啦。”我搪塞她。她摸我的头,说,“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我多想告诉她,我理解了。我希望她走得安详,不留遗憾。然而这次,妈妈没有应答。她像之前的两个小时那样,缓慢、深沉地呼吸。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

我告诉她:“妈妈,我会做一个自己想做的人。”

就在说完的时候,我看到她流泪了。一滴而已,没有颜色,很快飘散。没人注意,可我看到了。她哭了。几分钟后,她停止了呼吸。2

我会说,妈妈的眼泪,是一个奇迹。在古希腊的基督教传统里,见证奇迹的人,亦是殉道者,是有神性的。我不信神。可我相信,这是生命延续,是妈妈留下的启示。如此,我知道,茫茫一生,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在通常的寓言故事里,从此我发愤图强,在一句无关紧要的过渡语之后,找到了人生真谛。那当然是异想天开。妈妈走后一个月,我在Pomona入学,和几个素昧平生的同级生一起,去南加州的山上开学旅行。夜里,我们把睡袋搬到半山腰上,看银河斗转星移。他们互相诉说着新鲜的秘密,那么真诚而快乐,让我的悲伤无处躲藏。星辰的漂泊是那么清晰可见,地球的自转像秒针般准确无情,我知道,一切都无从逆转了。

独处的时候,我坐在山坡上,把想对妈妈说的话写在撕掉的纸上。写完以后,把它丢进傍晚的篝火里。“你在做什么?”一个拉丁女孩问我。“烧纸。”“为什么要烧?”她不明白。因为在他们的传统里,火焰无法连同阴阳。然而她的疑惑让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自作多情。时间在宇宙的齿轮下一往无前,而我还活在追忆里刻舟求剑。“因为好玩。”我告诉她。在她继续提问之前我笑了,笑得那么欢愉、无所顾忌。像是在开一个玩笑,一个糟糕、滑稽、让她无从回答的玩笑。

我曾希望能得到妈妈的回信。根据迷信的说法,它应当出现在梦中。那时妈妈穿着华丽的衣服,像云彩那样姗姗而来。从没有过。从未发生。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是个调皮孩子,一个怠于思索的不可知论者。这样的人如何得到眷顾?既没有寻根究底的不屈,也缺乏向信仰里纵身一跃的勇气。随之以拙劣的自嘲来延缓烦忧,像喝下一罐罐便宜却有毒的烈酒。“我会做一个自己想做的人,”我写在纸条上,“可我并不知道那是谁。”3

在许多夜晚,我睡不着。关灯之前,我把床上的饮料罐头扔向门口的垃圾桶,多数时候,扔不准。它们弹出来,黑色的液体洒在地上,像发霉的血。“管他呢。反正我是破碎的人。”

夜深的时候,我看视频或者电视剧,翻来覆去,打发时间。我尤其爱看折纸教学。我并不会折纸,但看着视频里女人的心灵手巧,却往往沉溺不自知,仿佛其中有某种母性的东西,平时寻而不得。往往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沉沉醒来。加州的阳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摊在地上,像寄宿学校里蚊帐上的臭虫。我坐起来,给教授发邮件,“今天我感冒了,头昏啊,所以没来上课”。

教授从未戳穿我。有些,甚至还挺喜欢我,因为我常去找他们聊天。在大学里我成绩并不差,当然,也没有多好,但没有差到可以标榜自己特立独行的地步。课余的时候,我去球馆打篮球。站在三分线外,把球抛给矫健的黑人同学,他扣篮得手。“好球!”我过去和他击掌。“伙计,你传得也不错。”他朝我笑笑。

是这种平庸让我尴尬。走在学校里,像一具驼背的干尸,左顾右盼,打招呼或强颜欢笑,一生就这样过去。在朋友来房间玩儿的时候,我故意把高中时写的书放在架子上。他们装模作样翻阅我书架的时候,会意料之中地大惊小怪,“哇,这是你写的!”“嗯,小时候写的。”“高中时候就写书啦!”“随便写写的,小孩子,幼稚得很。”“快,知识分子,签名送我。”

你来我往的奉承游戏,容易造成错觉,仿佛自己是重要的,或者曾经重要过。我在扉页上给他们签下自己的名字。“你为什么叫中伦?”他们问我。“《论语》里的。‘言中伦,行中虑。’”我告诉他们。等他们走了以后,我再从箱子里拆一本新的,放到书架上去。有时看着它,我会想起高中时肆无忌惮的日子,看书,写自以为深刻的文章。可我会说,那是好日子,单纯,澄澈,不会更好了。我想起,每当我写完文章之后,妈妈总会翻来覆去地读。她还告诉我,“不要越线,不要妄议政治”。我想起她哼着的《女人花》。那是在一条小巷,黑夜里,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我怎么又想起她了。

一天,埃里克森教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教我“大陆哲学”。埃里克森教授二十四岁从耶鲁博士毕业,这是他在Pomona的第五十个年头。“我看了你的考试和论文,中伦。”他说,“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以后从事哲学研究?”“没啊。”“我在这里教了五十年了。”他说,“我认为你身体里有一种才华。你要抓住它。”4

2014年,黑人青年迈克尔·布朗在弗格森镇被警察误杀。自此,种族平权运动又一次开始席卷美国,在巴尔的摩,愤怒的黑人们发生了暴动,烧了汽车,打碎了商店的玻璃窗户。在自由派思想盛行的Pomona,学校组织了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游行。礼堂里,学生们都席地而坐。我进去的时候,大厅里熙熙攘攘,每隔一段时间,学生们就振臂欢呼。我看不清讲话的人,好像是一个黑人女性。她喊着:“为什么媒体只关注碎了的窗户,而不是碎了的脖子?”

那天晚上,游行结束以后,我遇到了小音,一个朋友,也来自中国。她说,“哈哈,砸得光荣,砸得高尚。全场掌声雷动,都觉得太有道理了,太伟大了。这就是Pomona教我们的。”“砸东西不对。”我说。“但他们为这句话鼓掌。他们为给打砸抢开脱的这句话鼓掌。”“我没觉得,那是在说媒体的偏见吧。”“呵呵,政治正确真是让我恶心。少数群体也真是闹够了,他们要的东西还不够多吗?”“可我们自己在这里不也是少数群体吗?我们活得好好的,不是平白无故。”“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她说,“Pomona就是一个气泡。我们都活在气泡里。但我们总有一天要走出去,要面对社会,你不可能一直当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她说完便走了。我焦急告诉她,“这不代表社会是对的!”然而她并没有回头,而是步入黑暗中去。为什么她能轻而易举地适应黑暗?我抬头望着夜空,星辰让我想起开学旅行时漂泊的银河——宇宙是那么庞大、不可阻挡。那么,抵抗有什么意义?可恰恰是此刻,我想起李克曼(Pierre Ryckmans)说的,“成功者改变自己以适应这个世界;失败者总是尝试改变这个世界来适应自己。因此,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进步,都依赖于失败者”。没有来由、无处可去的自信涌上心头。从这一刻起,我决心要做一个失败者。

自此以后,在学校里的生活,越发使我焦虑。身边的朋友,许多开始转变了。大学的前两年,我们讨论平等、再分配、资本的伪善,可如今要踏上社会,他们却变得越发模棱两可,甚至咄咄逼人。饭桌上,一个朋友在谈到资本时,对我循循善诱,“我以前也是和你一样想的。但是这种想法太幼稚了。”他随即加重语气,“我告诉你,事实上,金融产业调配资本,把钱投到有价值的项目上,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我反问他,“是价值还是利润?”“你真的不懂!”他忽然面红耳赤,“那你怎么定义价值?你告诉我,你怎么定义价值?”

在大多数时候,我都无从争辩。我遇到许多人,聪明,深知辩论的技巧,可原则非但未曾引领生活,反而成了为欲望辩解的工具。仿佛教育的潮流,不再是架设智识的阶梯,而是替特权埋单。我想起和导师的聊天。他告诉我,他在面试委员会的时候,越来越多地见到许多完美学生,完美的成绩,完美的研究背景。“然而,当我问‘为谁而学,学什么,为什么要学’的时候,他们却突然全都不知所措。”导师说着,身体向我倾来,“所以,你们在食堂普罗米修斯的壁画底下一日三餐地吃了四年,竟从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办公室里,埃里克森教授问我,“所以,打算继续读哲学吗?哦对了,我下学期教海德格尔,希望你能来。”“不来了。”我告诉他,“我打算休学一年。”“做什么呢?”“做一个理发师。”

我告诉他,在天窗下的一个夜晚,我想到去做一个理发师。我觉得,那是一件正确的事情。5

我最终没做成理发师,而是去了工厂,民宿,农村,庙宇。有时挤在深圳的胶囊旅馆,有时睡在西北的炕上。生活大多数时候无聊又枯燥,在奄奄一息的时刻,我就把有趣的事写下来。

许多人说,“啊,你在体验生活,好。”他们的语气,好像是我本来不属于这样的生活,而去刻意为之,为的是学会吃苦耐劳以便将来飞黄腾达。这里的潜台词是,理发师和工人们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你走进他们的生活,就像但丁走进炼狱。

在旅程里,我遇到很多人。大多是好的,也有疑心重重的,但从未遇见彻底的坏蛋。我遇见老人和孩子,他们大都比我出色,可命运并未留给他们许多选择。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辛勤工作,尽力去捕捉快乐瞬间。这是胜者的生活。

在工作的间隙,我问他们问题,他们回答。往往越是不幸的人,就越坦荡和真诚。很快我们便成为朋友——故事不再是一篇新闻报道,而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记忆,私密而精致。在交叉的个人叙述里,一个统治性的宏大叙事被打破了,碎成了一个个偶然、丰富却盘根错节的故事。而在他人的帮助下,在写作的迷宫里,我也开始直面时间与记忆。

我时常问自己,我在做自己想成为的人吗?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启示和谜题。我开始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有答案,或是说,很长时间内都不应被回答,因为降临的救赎是廉价的,是寻找的过程让它弥足珍贵。恍然大悟的好事,还是留给百家讲坛。

人们也问我,你成长了吗?你有哪些体会?这样的问题时常让我尴尬,仿佛成长和长个子一样,只是青春期的经验,从男孩到男人,一夜之间就完成了,而之后的日子,无非是重复成年的责任和习惯。其实,我更希望他人发现,我没有多大改变,正如我并未偏离二十岁时想象的自己,那时我写道:

我想,写作是一种使命,一个孤身一人、自言自语的拾荒者的使命。就像西西弗斯命定的巨石一般,凛冽的寒风穿透着他的一生,而他就要抓住那些美妙而缥缈的瞬间,不让他们在皱纹占领自己之前随风而散。

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是个失败的抗争者。我很幸运,还从未沉沦于成功的假象。

Letter 2

M,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如今,我总想起最初在东莞工厂里的日子。那时,每天晚上歇工以后,我问室友成成借电脑写日记,写完就发在网上。“你在写什么?”他问我。“报告。”我说,“给深圳本部的报告。”“每天都要写?而且写这么久。”他起了疑心。“对吧。”我说。他不再问了,转过身,放起他最喜欢的歌,叫《电音之王》。后来,每次在大街上听到《电音之王》,我总想起成成,想起他只挂着裤衩的样子。你知道,我总容易想念旧日子。

去年9月初我去了深圳。开始,我没想去工厂里打工。我想,要么去画家村做一个画工,要么去华强北卖电器。我去了罗湖人力资源中心找工作。底下的墙壁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有一张用加粗的字体写着“专业包饺子”。远处,那些害羞的年轻人看我站在墙边,也若无其事围上来。“在找工作吧?”一个女人远远问我。她四十来岁光景,胳膊肘挎个黑色小包,不愿走近我们。“嗯。”我说。“有没有兴趣做一些展览的工作?在附近的展馆,马上有一个珠宝展,就三天,不打扰你找工作。”“干吗的?”“就站在那里,站站就行了,销售方面的,每天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我脸红了,小声问她,“待遇方面呢?”“哦,那个,三百五十元。”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一天三百五十元?”“三天三百五十元。”“不了。谢谢你。”我说。女人生气了。“你觉得不好吗?我告诉你,我们那里招来的女大学生也就这个价。而且她们做迎宾小姐的,更累,要一直接待客人。”

我住在华强北的胶囊旅馆里,房间像岸边的集装箱,晚上,腿难以伸直。客厅里有人在辩论,一个人不停摇头,“你说的,错!”他说,“我告诉你,我读过马克思。我上大学第一年就读了,你呢?”集装箱外面,我看到两个卖手机壳的年轻人在收拾。一个人不停扇着另一个人的脑门。“你他妈傻啊?”他说,“你他妈就是头猪。还愣着干吗?去拿东西啊!”夜晚,我听着隔壁的鼠标声入睡,他们的手速很快。

几天以后,我与下铺的男人相识了。“我看你在这里住了好多天了。”他说。“嗯,你也是啊。你住了多久了?”我问他。“两个多月了。”他说。说完,拉开舱门。里面小小的空间,摆着一排护肤品。他一边抹脸一边打探我的消息,多大了,学什么,来干吗。“我学哲学。”我告诉他,“那你学什么?”“我也学哲学。”“你骗我。”“我骗你干吗。”他从容地笑笑。“中哲。”他接着编下去。“那你从哪里来?”我又问。“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人。”他把舱门关上了。再过了两天,他在舱门外发火。“操他妈的。”他怒不可遏,“当老板了不起啊?他以为自己是谁。我操他妈的,敢对我这样说话。”我把舱门打开,明知故问,“怎么啦?”我们在开合的舱门中,建立起虚伪的友谊。

那些天里,我去了画家村,拜访了一个“教授”。教授有很多名号:中国著名诗人、辞赋家、思想家、古书画鉴赏家……一张名片上都写不下。“你学什么?”教授发问,整理了一下三七开的刘海。“哲学……”我唯唯诺诺,还指望他帮忙找工作。“哲学无非就生老病死嘛。庄子老子肯定要读,中西都一样!”他嘴一撇。“教授总结得好!”我跟着身边人拍马屁。

教授给我们上了一课,讲他自己的辞赋。“‘鹤天绝尘’,这是我全文最精华的一笔。”他说,“这个怎么解释呢?你就要看到,古人说过‘出淤泥而不染’,我认为,这是俗的,不雅的,我要超越它!为什么俗?因为荷叶啊,都碰到淤泥了,就像两个人,男人和女人靠在一起,要做爱的,这就是不雅了。而我的鹤天绝尘,就是鹤在天上飞的,不沾泥土不沾灰!”“哦——”我们恍然大悟。他讲得更起劲了,“从古至今哪个诗人能够做到我这样的?儒释道三种文化都写入教科书?大多数人,都只有一种风格,我可以做到三种兼容”,“我的这篇诗赋,电视里拍卖说值两个亿,我说不要说是两个亿,一千个亿也不够啊!无价之宝啊!我就对市领导说的,以后这个要流芳百世”。

我最终没有去画家村,因为在华强北找到了工作。

走的时候,我没和下铺的男人告别,提起箱子便离开。我以为自己是在华强北做电容器销售,偶尔还可以回来看看。然而那天下午,一辆小货车就把我运去东莞的工厂了。L

东莞日记

九月十七1

9月17号,我看到一个孩子。他在绿箱子后面,黑短袖,漂白的牛仔裤。他的个头刚高过车床,嘴唇是尖的,后颈乌黑。每个人都无暇停下,他来回搬着箱子。然而某一刻,他突然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机器“哼哧、哼哧”地叫唤,工人们走来走去。白晃晃的电灯下,只有他呆站着。

9月17号,我第一天在工厂上班。工厂在东莞,生产电容器。

人事部的姑娘把我带给二楼丁经理。丁经理从密密麻麻的报单里抬起头,官腔奔涌进空气里。他签了字,“找一楼许领班。”一楼许领班在鼓捣黑色的糨糊。他年轻,稳重,把我带去分选组,说,“你在这里,看一天。”

分选组挑选成品电容器。机器像啄木鸟,好的拣走,坏的扔掉。“哼哧、哼哧”——它们的叫声压迫进耳朵,沉重,准时,无法抵抗。它让我想起家乡的汽渡,它粗犷的喘息总震耳欲聋。“啊,妈妈,太响啦。”我说。“哼哧、哼哧”——它们仍叫唤着,工人们走来走去。有人大声说什么,脱口而出的话语,很快碎成沙粒。

白炽灯亮得刺眼。绿箱子后面,我看到一个孩子。2“你多大?”我问孩子。“十八。”他旁若无人,并不回头。“别唬我。”“十五。”

他抬起头。小眼睛,尖嘴,南方人模样。“我叫黎威,”他告诉我,“不过,你不许叫我黎威,要叫我黎标。我还拿着哥哥的身份证呢。虽然他也没到十八。”

小黎说,他是广西贵港人,不过父母都在东莞打工。他们家族有十七个兄弟姐妹,十一个哥哥,六个姐妹。他排倒数第二。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哥哥给他身份证,让他找到了这第一份工作。

小黎五号才入职,之前在印字部。“那工作稍微轻松些,可以一直坐着。”前天他刚调来分选区,因为分选的姑娘要辞工了,教完他,就辞。“你看起来蛮乖的。”我夸他。他腼腆地笑,摇头,“初中还经常打架。身材小,打不过,就叫人一起打。”

小黎一边说话,一边干活。他把电容器的金属脚插进检测机里,fail。再一插,还是fail。他往废品堆里一放。检测机上就四个键:On/Off,Pass/Fail。小黎一个一个检测。“31个良品,3个废品。”他写在表格上。我想起网上说,公司年产10亿个薄膜电容。“哼哧,哼哧”——身后的机器咄咄逼人,那叫声侵略我的脊背。我想象一头上了发条的恐龙。想象它骇人的眼睛里,像纳斯达克一样闪烁着“1 2 3 4 5 6 7 8”。“成品分J型号,K型号。”我指着说明书问小黎,“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走去机器,把牌子翻来给我看——左边是J型号,右边是K型号。他咧开嘴笑了。“所以是什么意思?”我又问他。“我也不知道。”他说。3

离开埃里克森教授的课堂才几个月,倒像是几年过去了。我记得他讲马克思。“我曾在明尼苏达的工厂里打工,五十多年前了。每天累到倒头就睡,没时间阅读,没时间思考。连自己生产什么都不知道。”他说,顺便坐上讲台,“这就是异化吧?”在工厂里我又想起他的话。生产,产品,灵魂,自我,没一样属于自己的。留下什么?还有什么是重要的?“无聊吗?”我问小黎。“不无聊。”他说。身后包装部的姐姐走过,她染了黄色的头发。小黎不时回头看。

他终于碰到问题了。测小电容,一次Pass,一次Fail,再测再Pass,又测又Fail。小黎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就四处转,拿起报表看看,又放下,好像忙个不停的样子。“干吗呢?”许领班看透了他的小心思,过来手把手教他,“不要只用一只手啊,用两只手会快得多的。”

许领班走了,我问小黎,“有必要这样认真吗?公司有要求一个电容器都不能检错?”“没有。”他说,仍聚精会神,“不过我自己这么要求自己。”“将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小黎。“没有。”“有没有什么想做的职业?”“没有。”“在家里和谁生活?”“我妈。我出来她出来,我回去她管我。”“爸爸一直在东莞?”

他点头。“他们多大了?”“三十几?四十?我不知道。”4

我想起小时候去姑父厂里,工人往火炉里面丢钢材,钢化成了水。“好热!”我说。工人半裸着身子,黑了的毛巾用来擦汗。他们的脸如今都模糊了,或许当时就不甚清晰。我为何突然想起他们?

十五岁的时候,我刚上高中一年级。小黎已经打卡上班的时候,我正在早读课上补觉。那时我还不敢谈恋爱,看窗外女孩的眼神,也像小黎看包装部的姑娘那样欲罢不能。醒来的那些瞬间,脖子有点疼。我嗅到教学楼外面桂花的香味。年轻气盛,世界仿佛就在手心。“我不喜欢学校。”小黎说。“在学校像在监狱一样待着。”“这里不像吗?”“至少没有人管啊。在学校里老师会来查寝,我们吵,她骂,我们不听她的,她都被弄哭了。”小黎手舞足蹈。他告诉我,他上的是镇上的高中,有一千三百人。绝大多数都是没毕业就出来打工的——事实上,整个镇的孩子都在外边。他本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但是妈妈不让,她要把小黎留在可以想象的身边。“如果老大没有让你工作,你会工作吗?”小黎突然问我,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讲话。“会。”我随便回答他。“我不会。”他说。“因为我们是按时刻拿工资的,按点下班就行了。如果是计件,就算老大没让我工作,我也会做。”5

莫燕过两天要辞工了。把东西教给小黎以后,她就辞。“为什么?”我问她。“本来就是跟着哥哥嫂子来的。这里太无聊,过得也不开心。而且薪资低。”莫燕说。“低?”“这里是计件的。我们每测一万个才能拿八块五。一万个电容器,堆起来比人还高了。我们每天,不好的时候能测四万个,好一点也就六万个。”“那每天就四十块钱?”“加上复测五十,就九十块钱。你想,每个月三十天做满也就两千七。”她扳着手指头给我算账。

莫燕是湖北人,今年三十岁。谈到有没有结婚,她说,“三十岁了还可能没结?小孩都七岁了,在老家,丈夫在深圳。”她的下一站,就是深圳。

莫燕告诉我,她二十岁就出来打工了。然而走走换换,总没有安定。在这个厂里,她也才刚待了一个月。“我那边的小黎才十五岁。”我跟她告状。“初中都没读完吧?臭小子,不好好读书。我看他连读表都不会,昨天就和他说,你这样以后很危险啊!”莫燕突然情绪涌上来。她紧接着走去小黎身边,问,“你怎么这么小?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这种年纪不好好读书,出来打什么工?”

小黎红了脸。他撑了口气说,“小吗,十八小吗?”6

我们的工时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中午晚上各有一点用餐时间。从十点起我就开始望钟,倒数了。时间这么慢,我想它以后会越走越快——人类无法忍受慢的,他们或是创造出快的机器,或是迟钝自己以适应慢的时间。然而无论怎样,他们都还是得去面对最终的静止、永恒的慢。

我想起我对埃里克森教授保证的——危险地生活,发觉生命、记忆的活力。可是在这里,我能发现吗?我能补偿自己曾经的虚掷和浪费吗?能重新真诚地活吗?才几个小时,我就又陷入懒惰了。新鲜的细节正失去魅力——是因为我缺乏足够的能力去感受吗?我到底是在生活的悬崖之上自省,还是早已落入深渊?我开始理解小黎了。世界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和对我,都是相似的。许多问题,面对即是回答。“我不知道”,是轻松的喘息。

在这天最后的时间里,许领班让我去挑次品,我们挑到下班都没有挑完。这些次品是楼上印字部的责任。几万个电容器里,大概有两百个商标没印好。“这些印字的不是人,本来就够轻松的了,只要人坐在那儿就绝对不会印错。”旁边的老师傅唠叨说。老师傅的工服上蹭满油渍,好像是施工部刚调来的。他还有一顶缺了口的安全帽。他把它摘下来放挑出的次品。“只是印字错,有什么关系?”我抱怨。“客户要求,没办法!”老师傅说。

和我一组挑次品的是小陈。小陈十八岁,也是广西人。“那边新来的小黎也是广西人,他只有十五岁。”我告诉他。“我也是十五岁就出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意思是,那不值一提。“当然也是初中没毕业,农村的,能多想什么呢。”“将来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一边眯着眼挑手上的次品,一边说,“先干着咯。这三年,我都换了六个工厂了”。说话的时候,他口袋里的双喜烟露了出来。

到快下班的时候,我们还有两缸的电容器没挑完。每个人聚精会神,都不说话。“哼哧,哼哧,嘁”——机器都停下来了。“怎么这么慢?”丁经理在后面责备。“你们赶快啊!就不能再快点?”许领班也不开心了。

工友们都围过来凑热闹,像来看马戏。小黎也凑上来。他个头小,一钻就到了我们身边。快下班了,他终于没有忌惮地拿出手机。我一扭头,看到他的屏幕壁纸:

也许我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但你不可能再遇到和我一样的人。

我想告诉他,“是啊,小黎”。但他一下就钻出了人群,找不到了。九月十八1

他叫细光。他并不是亲口告诉我的,而是把工牌从口袋里掏给我看。这似乎是加工部里的风俗——这里的工人不喜言语,试图用手势和工牌解释一切,反倒是机器叽叽喳喳。细光有着酷似黄晓明的面容,回答问题的时候,却不愿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神总是飘忽。“湖南益阳人,出来打工十年了。”他告诉我。“不会也是十五岁就出来了吧?”“十六岁。”

加工部比分选组要更小一些。我们负责的内容意料之中的简单,无非待在机器后面,查看是不是每个小电容的指甲都剪好了。一批货剪完,我们重新给机器调角度,擦酒精,运上另一批货。机器并不总是听话,你得挑出那些与众不同的电容,重新修剪或扔掉。我们的工作是确保千篇一律。“我们加工部这里,每天能剪三十万个电容器。”细光给我普及,顺势伸出三根手指,“可惜不是计件,只能拿基本工资。”“三十万”让我想起家门口的理发老师傅。“远近理发,数我的手最快。理一个头,十分钟。”他夸下海口,“每天能理三十个。已经理了三十年”。头发纷纷而下,满是刮痕的镜子里我看到坐在后面打瞌睡的老人。我粗粗一算,“那你已经理了三十万个头啦”。“哈哈!”老师傅笑出来,“那也没看到余钱啊。”

细光的故乡在湖南益阳。他告诉我,他家在洞庭湖的边上。“那里是鱼米之乡。”他说起来,眼神都不飘忽了,我能感到他的骄傲,“到处都是小湖泊。小时候,我常在水里玩。不过我们家不养鱼,是种水稻的。”他认真地告诉我。说完,怕我不相信那里是鱼米之乡,还加上一句,“我家前面的一户人家就有鱼塘。”“想家吗?”我问他。“不想。”他直截了当,“现在有高铁,四个半小时就到了,很近,一年可以回家两三次。以前坐火车,要十二三个小时。”“过几天国庆回去吗?”“国庆就放三天假,一,二,三,怎么回?”他又伸出三根手指。

他已经远离洞庭湖边的鱼米之乡大半年了。如今小他两岁的弟弟也在东莞的厂里,他们住在一起,谁也没有女朋友。他们听说,东莞这边离海不远。2“生活有什么意义?”在午休的时候,我问工厂宿舍里的室友。电风扇在上头吹着,对面的床板咯咯作响,这似乎是一个合乎时机的问题。“生活本来就没有意义,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下铺的胡哥回答我。不惊讶,现代人的标准答案。可我听胡哥说,却是另一番滋味。

胡哥是我的室友。成成带我来的这个宿舍。

那天我坐在货车后面,咣咣当当来到这个工厂,是成成接的我。“所以你是公司那边派来的实习生,过来锻炼的?”成成问我。他看上去还是小孩模样,寸头,说话倒是颇客气。“是啊。”我回答他。“你的简历上写你是国外大学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中国最好的大学清华北大不如国外的大学吗?”“我不觉得,但清华北大也不是想考就能考上。”

成成若有所思,随即手指一点,说,“我明白了,所以你父母的意思是,与其在国内混个三流大学,不如出国见见世面,是吗?”“嗯啊。”

成成是工厂行政部的,本来要安排我住领班的房间,但是他考虑到那房间里有人打呼,而其他房间要么有人打呼要么有人抽烟,就说,“睡我们房吧!”

房里有胡哥和阿雷。进屋的时候,他们都半裸着身子,在玩手机。胡哥强壮魁梧,而阿雷白嫩帅气。间谍片里,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搭档。

成成介绍我,说,“今天我们屋里来了一位新室友,他是国外读书的,我们要向他学习,如果以后要出国,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出国?”胡哥笑笑。“我们不可能的。”“不可能。”阿雷也摇头。

成成,胡哥和阿雷都是湖南人,同为二十四岁,更巧的是,他们同一天进厂。胡哥和阿雷是郴州人,在之前的工厂里认识,成了兄弟,到哪儿都成对应聘。二十天前,他们在工厂遇见成成。如今胡哥和阿雷上夜班,在品管部。每天从晚上八点钟上到早上八点钟。每隔两个礼拜,早晚班对换。“撑得住吗?”“撑不住也得撑啊。”胡哥说。“就一开始受不了,上班都打瞌睡。”“一开始受不了。”阿雷笑笑。“头几天难受,后来就好了。”

初次见面的胡哥,让我先好好休息,别急着买日用品了。“反正我要上夜班,先睡我的床吧!”他带我去小铺子买草席。“得先刷几遍,要不扎身子。”他给我示范。我想请他一瓶可乐,作为他对我好的回赠,他却显得为难。

第一天的傍晚,我问胡哥,“为什么选这个工厂?”“网上投简历呗。前面一个工厂太无聊,我们就换到这个了。”“那你们多久换一次工作?”“大半年换一个吧。”胡哥笑笑。“大半年。”阿雷点头。

胡哥说起他一个月前面试的时候,尽瞎扯些不可能的话。面试官问他,“你打算在这里做多久?”他面不改色地说,“要做很久很久(做到元旦)!”面试官问他,“你对将来这个职位有什么期待?”他说,“有很多很多的期待,要努力完成工作(在领班盯着的时候)!”“就那老一套呗。”他说。

他说,面试官居然还问他有什么理想。说到这儿他和阿雷都笑起来,“我能有什么理想?在这里干活就是干活,有什么理想好说?”“理想、梦想之类的,”他说,“我们可从来没有过。”

阿雷笑着,穿上工服,走去门口。他招呼胡哥,说,“七点五十了,再不去打卡要迟到了”。

门外的天已经黑了。我坐在胡哥的床上,看着他闷头披上蓝色工服。高矮胖瘦,差别都被工服消解。看着胡哥拖着脚步,一步步走去外面,我感到一阵心酸,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3

细光1999年6月初中毕业,随后就出来打工。开始他骗我,说自己89年出生。我说,“那你十岁就初中毕业,小神童”。他笑笑,别过脸去。“我的意思是,你骗我。”我不依不饶,“所以你多大了?”他摆弄机器,思忖半天,眼睛一瞄,还是选择先问我,“你呢?”“我93年的。”我也决定骗他。“93还是92?”他没听清。“92。其实算91,92年1月的。”他信了,认真算起来。“那我比你大……大八岁半。我83年7月的。”

99年毕业的细光,十六岁整,之后的日子,可以用地名一带而过。“先去了武汉一个半月,再去了佛山,再去了深圳,最后才来了东莞。”

2000年他来到佛山,待在小作坊里,给一个浙江的老板做伙计。老板既是老板,也是师傅,教他做模具。“老板一家四口都在帮忙。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高中毕业,比我大一岁。”他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我试图询问他,小作坊里其乐融融的生活,是否比大厂的生活更愉悦,然而在细光的故事里,马克思迷人的理论失效了。“都一样。”他说。随后又补上一句,“小作坊不行的,就一个门面。”仿佛厂子气派,工人也一并有尊严。对于佛山的生活,他只剩下一些琐碎印象:“2000年那时候,工资三百五一个月,一顿饭两元,早饭一元,一天只用吃五元。”“你2000年就过来了,你觉得广东对你来说变化大不大?”我问他。“大啊。”“大在哪里?”“我刚来的时候,整个佛山都没几个厂,现在都挤满了。”“那城市呢?城市变化呢?”“0737啊。”

“0737?”“0737是我们那里的城市编号啊。益阳。”

原来,细光将我问的“城市变化”听成了“城市编号”,这才有了一段无厘头的对话。

细光一句接一句回答我的问题。“你过来十几年,工厂对工人的待遇有没有好一点?”“都差不多,这里的饭菜一直挺差的。其实,工厂都差不多的。”“那你理想的生活是?”“在家里待半年,出来打工打半年。其实还是在家里好,饭菜好吃,广东菜都很难吃。”“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过呢?”“我不知道。”4

许多提问,在“我不知道”以后就戛然而止。我想起昨天的小黎,他也总说,“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他们自己的问题?逃避怨恨重拾生活已需要勇气,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继续面对他人的追问?

晚上吃饭,我又遇见小黎。

我一个人吃饭。小黎看到我,搬着盘子坐到我对面。他不说话,埋头吃。“你长身体呢,吃这么点饭够吗?”我问。“还要剩。”他说。“晚上下班一般玩些什么?”我问。“玩手机。”他说。

对话到此结束。

吃完时,我说,“小黎,我先走了!”

他不回答,甚至不抬头,像没有听见。仿佛是在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和关系,如机器一样,可以随时开始或结束。正如我每次在车间外远远看到他,竖起手来打招呼,“小黎!”他只是停顿一秒,然后走进车间。只留下一条狭长的黑色的走道。5

晚饭半小时,六点开始加班,加到八点。“你也要加班?不是说工厂的新工人第一个礼拜不用加班的吗?”细光问我。“许领班说要加班。”我说,“我看你们都强制加班。会有加班费吗?”“会啊。”细光说,“一小时十三块五。”6

细光开机器的时候,另一个工友,黄羊,在筛模子。黄羊,贵州人。我问他名字的时候,他同样不说话,掏工牌给我看。黄羊长得像我小学时的对门邻居,小时候,我和隔壁楼的同学常联合起来欺负他。一次,他忍无可忍,在家门口把我打成了熊猫眼。第二天,我戴着墨镜去听音乐会。看到黄羊,我有些童年阴影挥之不去。

我在中午认识黄羊。午休回来,车间黑压压一片,机器还在歇息。走进去,我看到黄羊躺在地上。不仅是黄羊,整个车间都躺着人。原来,因为车间有空调,并且不容易迟到,中午工人们都席地而睡,躺在机器身旁。

黄羊告诉我,他今年二十三,92年的,但已经在厂里干了四年。我说,“哇,四年。这两天我看到的都是只干了一个月半个月的,你居然干了四年。”黄羊摆摆手,说,“许领班来得更早,建厂就来了。”“最近忙吗?”我问他。“不忙,忙的是今年2月到7月。原来看前面两台机器的那个阿姨走了,我一个人要看五台机器!根本忙不过来。”“那是因为用工紧?我听说现在做工人的少多了。”“不是用工紧。是他们没安排人来!”他一副被坑了的神情。“那你提意见吗?”“提了也没用啊。不过他们倒是给我涨工资了,涨了几百块钱。”他眉毛一松,刚刚的愤怒一笔勾销。“你觉得工厂这几年的发展在变好吗?”“变好,肯定啊。2013年搬到这里之前,整个工厂都没有现在一层楼大。要是不变好,没有钱,哪可能盖新楼啊?”“今年呢?整个产业都不景气吧。”“今年那是更好!机器添了好几台,还日夜不停地跑呢。”“那厂子变好了,你的待遇变好了没?”“每年月薪涨一百吧。”“你觉得涨多了涨少了?”“这个厂算很可以的了,我以前的厂,每年涨五十!”他拿过去的经历抚慰自己,回忆起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了,“2011年的时候在深圳,我辞工回去过了个春节,回来人家就满员了。也罢,那时又穷又累,现在过得好多了!”

黄羊总是兴高采烈。我猜,是这样频繁的比较支撑着黄羊快乐地走过四年。但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快乐的能力。他们漂泊,总觉得下一站会更好,再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休工的时候,黄羊喜欢靠在机器上,看手机里的爱情小说。整个厂的灯全都熄灭,只有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光。屏幕前面,一张快乐的人脸。他从这里汲取能量,在开工时尽数奉还。7

张粉珠给我端凳子。之前的一整天,她都坐在桌前忙着抛光。我以为,她没有时间和我讲话。“没事的,不打扰,坐,坐!”她把凳子拉到身边,好像趁领班不在,她有许多话要马上向我倾诉。不过,她说一口潮州方言,在机器的嘈杂声中,我不太能听懂。

张粉珠告诉我,她来这里三年了。之前在二楼,做排版。密密麻麻的,看了两年多,眼睛都快不行了。我早听说,二楼都是极辛苦的工作。“其他人呢?眼睛还好吗?”我问她。“比我年轻的还行,比我老的就不行了。”

有多少会比她还老的?如今的张粉珠,嘴唇勉强包住牙床,皱纹像山脊一样。我保守猜测,她六十岁。有多少人会六十多还在工厂打工?“那您多大了?”我小心试探。“你看我像?”“四十!”我胡乱奉承。“四十一。”她笑了,边笑边摇头,“老了,老了,工厂的女人老得都快。”

张粉珠告诉我,她也想来一楼啊。一楼要轻松多了。但她不识字。二楼的领班说,一楼要填报表,不识字,不能去。

她说,她软磨硬泡了一年,领班才松了口。她告诉领班,她能填报表,就是让别人先填一行,她再依葫芦画瓢。“我来这里一个月了,都填对了。”她骄傲地告诉我。“不能让别人帮忙吗?”我问她。“一次可以,但次次让人帮忙别人就会有意见。”她喃喃自语,“我就是不识字啊。”“不过,”她说,“现在我把两个儿子都带来东莞上学了。大儿子十八岁,小儿子十五岁。每个月生活费加起来三千,学费今年的都交完了。”此刻她突然问我,“大儿子上大专,学的计算机,好不好?”“好啊,这专业现在最热门了。你真有好眼光。”“主要他喜欢。他喜欢。”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在机器的轰隆声里,我尝试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然而说着说着,下班时间到了。机器停止运转,领班前来检查,我和她分开,大家开始打扫卫生,交接班。结束以后,我去刚刚的桌旁找她,她已经不见了。然而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刚刚的对话里,她告诉了我她丈夫和儿子的名字,仿佛全盘托出是对话的必要条件,可她唯独忘记告诉我她自己的名字了。

幸运的是,桌上摆着她的报表和工牌。报表压在工牌下面,每一行的“作业人”上,都歪歪斜斜地写着“张粉珠”。8

翻胡哥的QQ空间,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一年以前的5月15号,他发了一条“说说”:

有没有哪位同学现在郴州的?或者是有在郴州同学的联系方式?十万里加急……

下面“假装”回复说:

是要回家发展了吗?

胡哥说:

计划是这样的。

一年以前的5月29号,他发了新的“说说”:

有没有哪位同学能够借我些钱,事业所用,如果可以,请详谈,谢谢。“塆珻的逺方”回复说:

啥都好说,就是钱不好借。

胡哥说:

如果没,不借就不借,如果有,不愿借,对于不信任我的人,有交往的必要吗?

看到这里,我心里很暖。这说明,我看到的那个拖着步子走向黑夜的胡哥,不是从来都是那个样子。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有故事,就意味着没那么糟。我知道,他也知道——工厂不是他的终点,他有其他的地方要去。

今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我把胡哥吵醒了。他既然醒了,我也干脆就做起面试官。“胡哥,你不会是想一直打工下去吧?”“也不是。”他说,“现在吧,就积累本钱。”“做什么?”“将来做些小生意啊。开文具店,奶茶店都好。”

下铺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接着说下去:“钱也不一定能拿这么多了,但至少是自由的。想开就开,想去就去。”“会可以的。”我告诉他。九月十九1

9月19号,第三天,我来到安规车间。

安规车间生产黑色和黄色的模子,也检查做好了的。热,进门就是刺鼻的塑胶味。时间待久了,身上还会到处痒,像小蚊子飞进了血管里。第一天,我就是在安规车间遇到的许领班,那时他鼓捣的黑色糨糊,就是小电容模子的原材料,把它倒进机器的嘴里,机器便哼哧哼哧吐出几个小块头。

我和王姐、雷姐坐一张桌。我们负责查看一排排木板上的小电容。如果有漏芯,拔掉;如果有胶水,用小刀片刮了。看,刮,摆。重复作业。一天过三万个。

王姐说,“这木板上有粉尘,肉眼看不见,有毒,会咬人”。

王姐84年的,雷姐87年。她们从湖南邵阳来,都说自己老了。她们当然已经有了孩子,都是一儿一女。王姐的丈夫在家乡做小本生意,而雷姐的丈夫就在安规车间做模具。

我回头看看雷姐的丈夫,开雷姐玩笑,“你们可以眉目传情呢”。“哈哈。”雷姐笑了,“我们是老夫老妻了,已经没有浪漫了。”

我曾想象过,如果以后读书差,就和妻子开一家小笼包子店。我做肉馅,她包外皮。大概到后来,也不会有什么浪漫可言。没人的时候,就说邻里琐事,或是为未来吵嘴。最后大家都沉默不言,坐着,我做肉馅,她包外皮。“孩子都在老家,女儿七岁,儿子四岁。”王姐说,“都成了留守儿童。”“想他们吗?”“想。每周打一次电话。买了电话卡,会便宜些。”

我本想问,为什么不多打些,孩子不会想妈妈?话到嘴边,觉得多余。

我问,“你们都流行生两个吗?我们那里,生一个的多”。

王姐说,“那你们没有独生子女奖励?”“奖励是不罚款。”

王姐说,“在我们那边农村,如果第一个是生女儿,都允许生二胎。因为没有儿子,就没有人上坟,也没人来照顾了。女儿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都是要侍奉家公家婆的”。“那你家呢?”我问王姐。“生两个是传统?”

王姐说,“对,我家也是一儿一女。我有一个弟弟”。“弟弟在家?”“弟弟在一个神圣的地方。”

我猜大概是天堂,便没说话,继续做了会儿工。但最后还是不合时宜地问了,“哪里?”“监狱。”王姐说。2“弟弟是二十岁进去的。现在,已经二十八了。”“杀了人?”“不,他没杀人。他是帮凶,同伙杀了人。当时他们在抢车,车上的人报了警,他们就杀了他。弟弟进去的时候,我二十三岁。那时,我刚出来打工第二年,还怀着孩子。”“意外?”“不,不是意外。从小就学坏了。家庭原因。我的家庭不幸福。”

她接着回答:

爸爸是个很坏的人,坏到骨子里。他打我妈妈,打得很重。喜欢喝酒,找小三。

爸爸是镇上唱京剧的,花旦。一表人才,男扮女装,绘声绘色。别人夸他,他觉得自己了不起。当然,也有许多人“看戏”,过河拆桥,怂恿他和妈妈闹矛盾。他一回家,便打她。

爸爸从来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我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不会的题目问他,他没耐心,一巴掌把我牙齿打落在桌上。我和弟弟从小就没有自尊心。爸爸谁都打,甚至打过奶奶。那次爸爸打妈妈,奶奶过来劝架。爸爸一个铁榔头就打在奶奶头上,血流下来,起了一个很大的脓包。当然,“他不是故意的”,那一榔头,本来应该打在妈妈头上。

妈妈没离婚,都是为了我们两个孩子好。离了婚她可以再嫁人,但是我们两个就必须跟爸爸,一个爸爸加一个后妈,还不得打死我们?“必须?没有法律明文规定吧。”我问。王姐接着说:

男人带两个小孩没关系。女人呢,带两个小孩还怎么改嫁?

而且,妈妈也很爱爸爸。

不过,现在妈妈和爸爸还在分居。爸爸63年的,妈妈64年。爸爸上过高中,妈妈上过初中,在那里都算学历高的了。可见,学历没什么用,一切都要看人品,性格。话说小学生大部分都当老板了,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你们这样的大学生还是得给人打工,你说是不是?

就这样,弟弟也一天天变坏。初中就彻底学坏了。

他去网吧,日夜通宵打游戏。打到后来,没钱了,游戏里又没装备,怎么办?只能出去偷。

现在看,当时偷东西倒还不算事儿。那时候他看香港的黑帮片,看《古惑仔》,迷得要命。一回家,我就听到他念叨,我要去黑社会。我们那边黑社会很流行。连小学生放学,都会去抢村里的鸡。2000年之后才稍微克制些,毕竟说,是文明社会了。

之后,我就常看到弟弟扛着把刀,去打架。混混们侍奉的老大不同,地盘纠纷,常有火拼。

爸爸不管,他觉得,付了学费就是自己天大的付出了。妈妈倒是常劝弟弟。到最后,弟弟不仅劝了没用,还打妈妈。在池塘边上,弟弟把妈妈的头摁在水里,说,我叫你管我,去死吧!

我出嫁的时候,还是弟弟送的。他进去的时候,我在广东,第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那是07年。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弟弟出事了,判了十年。

08年的时候,我去见过他一次。他穿着红色衣服,戴着脚铐。我们隔了一层玻璃,拿电话机讲话。他看到我来了,面无表情,也不叫姐姐。我嘘寒问暖,他不耐烦,说,什么时候把我弄出去啊?

爸爸妈妈也去看过他几次。他还是那句话,赶紧交钱把我赎回去。

那你改了吗?妈妈在玻璃后面说。

他眼看别处,不吭声。

他还说,他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有老婆,别人小孩子都已经很大了。赶紧去帮他找个老婆。

……“孩子可能连舅舅都没见过吧?”我问。“见过。爷爷奶奶带她去看过他。女儿拉着奶奶的手,问,舅舅为什么待在玻璃里面啊?奶奶说,因为舅舅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王姐回答。3“这些男人,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对王姐说。“重男轻女呗。”她说,轻描淡写,“湖南那里包小三的可多了。只要女的漂亮,都去当二奶。我二叔,开客车的,挣得不少,但每次只要有钱,就去找女人,或者赌博。都是钱惹的祸。”

雷姐说,“我们湖南还好,广东这边,要严重得多。一个女人,生七八个很正常,直到生出儿子来。没有儿子,家婆就看不起,就要做整个家族最卑贱的人”。

她们说起工厂一个女工。丈夫也是做苦力的,生活穷困得很,但十年里还是生了七个孩子。前六个都是女孩,直到第七个,才要到了男孩。家里养不起这么多,一个鸡蛋,别人家一个孩子吃,他们家七个孩子分着吃。冬天的衣服,是捡别人家不要的穿。夏天,都赤着脚,因为买不起鞋子。可是女工说,她不后悔。她说,再活一次,她还是会生七个。她就要证明给家婆看,她生得出男孩。“许领班你见到了吧?”王姐说。“嗯。”“他家也是这样。”她低头说,“十一个孩子,前九个都是女孩。”“他多大了?”我问王姐。我看许领班干练,成熟,但看上去还是年轻小伙。“他啊,94年的。”“94年?那和我一样大!不像,太优秀了。”我说。“是啊,他勤劳,上进,我们平时都喊他‘小大人’。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有时他也会坐下来帮我们一起抛光,聊天的时候,就说自己爸爸已经没了,他要去养妈妈。养妈妈和姐姐。”“真是太不容易了。”我说。“也有缺点。不过这个就不讲了。”王姐说。“男人啊,工作的时候都魅力四射的,到了生活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王姐说。大概是想起自己的爸爸,想起他在台上的咿咿呀呀和小碎步。“我听说他建厂就来了。那是说,十五岁就出来了?”“是啊。初中毕业,就出来了。”

这时我才忽然明白,为什么许领班对小黎那么关照。虽然要整层楼跑,但总是要停在小黎那边,手把手地教他。小黎耍酷跑掉,他回头说,“过来啊,别跑,我来教你的,又不是帮你在做”。小黎回来,他摸小黎的头,说,“明天就应该学会了。”大概六年前,他也像小黎这样不知所措。工人们在忙碌,他一个人站在车间中央,看着白花花的电灯,轰隆隆的机器。4

小黎中午又坐到我身边。

吃饭的时候,他开始主动和我说话。他说,“今天在哪边哇?”我告诉他,“在安规。”“哦,”他说,继续吃饭。吃完,去阳台,点了根烟。

我说,“妈的,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他说,“周一。”我说,“少来了。老实点。”他说,“上初中就会了。”说完,往旁边扭了两步,意思是我不要去管他。5“以后,我不要再打工了,我要有自己的事业。”下午,王姐说。

她说,她要开一个小杂货店,再在家门口摆一个碰碰车的铺子。赚点小钱,多和家人在一起。

她还说,要把小孩送进县里的贵族学校。贵族学校从小学开始就是八千块钱一个学期,据五叔说,可以一个学期把孩子从不及格教到及格。每年都有清华、北大的,还有出国留学的,都去纽约的剑桥大学那种。“其实还是美国人的教育好。到了四年级,就可以判断出你是什么样的人,然后盯着你擅长的那方面专门发展。比如你擅长数学,以后就专门学数学,你不擅长读书,以后就专门读艺术。”她说。“哦,还有这回事?你哪儿听来的?”我问她。

她说,“新闻,网上都这么说啊”。

我说,“那我可得记下来。”说着,掏出笔记本。

雷姐说,“你记什么呢?”“他记我刚刚说的美国教育呗。”王姐说,“要是我的女儿生在美国啊,我就让她去学芭蕾。”

事实上,我把笔记本放在桌底下,写,“女儿问奶奶,舅舅为什么在玻璃里面”。6

王姐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故事,但是他们都在内心里把过往封起来,不说话。人们来到这里,唯一目的就是钱。

她说,“老板说,生产靠的是大家的力量,每个人都很重要。其实谁不知道呢?我们的工作是任何人上来都可以做的,我们微不足道”。

她说,原来她做的是文秘,看不起工厂里打工干苦活的。现在年纪大了,人家公司不要老了的女人做秘书。她辗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工厂,才觉得自己之前年少轻狂。她说,现在觉得做什么都不丢脸,只要不偷,不抢,不骗,做一个善良的人,让上一辈的恶不传承下去就好。她说,她觉得劳动最光荣。

然后她说,其实以前中专时不该学计算机,应该学美容的。现在有钱女人去做美容,都舍得花钱。九月二十1

暖娟,暖娟,绕口令一样的名字。昨天我和她去流水线插电容,四个人站成一排,八只手不停。一条履带每分钟过九十个格子,我们要把每个格子都插上。一个没拿稳,履带就过去了。今天我又和她一起筛模子,看到有黑胶黏在脚上的,挑出来,用刀片刮掉。“别人也觉得绕口,叫多了就好啦。”暖娟说。她面颊肉鼓鼓的,有福相。声音像儿童片里的配音,欢快,有人世之外的自在。

暖娟从广西河池来,87年的。十六岁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她说,“因为那时候大部分人都这样”。她也觉得打工酷,好玩。“现在知道了,没有学历,一辈子只能做这样的工作。”她说。“那有想过继续读书吗?”“我们都老啦。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十六岁的时候,暖娟去了深圳河岸,在现在的深圳北站附近。如今那里都高楼林立,那时候只是一片草坪。那是2003年,也在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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