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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04: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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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目漱石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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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我是猫试读:

爷是只猫。名字吗……哦,还不曾起呢。

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完全没弄明白。反正就记得,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喵喵叫来着。在这儿,爷头一回见着了人类这种生物。而且,后来听闻,所谓的书生就是人类中最粗暴凶残的族类。据传这书生时常会抓了吾等来煮着吃。然而,爷当时尚不晓事,所以并不知道害怕。只是被他唰的一下提起置于掌上时,爷觉着有点儿飘飘忽忽的。爷在他手掌心上平静下来,就看到了书生的脸,这就是爷与人类的初会吧。当时那见鬼的感觉,至今犹存在爷的记忆之中。首先是该装饰以绒毛的脸,光溜溜的,活像只水壶。后来,爷也碰上过许多猫,但像他这样残缺不全的,爷是一次也没见过。不仅如此,那张脸的中部异军突起,还时不时地从两个窟窿眼儿里咕嘟嘟地冒烟,爷的嗓子着着实实被呛得不轻。近来总算知道了,原来这就是人在吸烟呀。

爷端坐于书生的掌心,心情甚是愉悦,然这舒心的光景只持续了不过片刻工夫,便突然天旋地转起来。飞快的转动搞得爷晕头转向,也分不清是那书生在动,还是爷自身在动,只觉头晕目眩、胸闷欲呕。爷正想着“吾命休矣!”便咚的一声,被摔得两眼直冒金星。爷就记住了这么多,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便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猛地回过神儿来一瞧,书生不见了,众多的猫兄猫弟也都一个不见,就连爷最心心念念的母亲大人也消失了踪影。而且,如今所处之处忒亮堂了,也与爷从前待的地儿大不相同,简直明亮得刺眼。嗨哟!这情形是怎么瞧怎么古怪,爷一边腹诽一边试着慢吞吞地爬出来,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原来,爷是被从稻草堆上一下子扔进了竹子丛生的旷野里。

爷好不容易爬出了竹丛,就见面前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池塘。爷在池塘边坐下来,考虑着如何化解眼下的窘境,然思考多时,终究无果。过得片刻,爷琢磨着要是哭上一番,会不会引得那书生前来迎接呢?便试着喵喵叫了几声,却压根儿不见有人来。此时寒风唰啦啦刮过池面,眼见夕阳西下行将入暮了。爷的肚子好饿呀,饿得哭都找不着调了。没奈何,爷下决心不管怎样要先到有食物的地方去,便慢吞吞悄没声地沿着池塘边开始向左转去。爷行得实在艰辛,咬牙坚持不懈地前行,终于来到了有人烟的所在。瞧着眼前的一堵篱笆墙,爷心中暗道:若能进得此处,好歹能解燃眉之急吧!心中想着,便从竹篱笆的破洞里钻进了一户人家。缘分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若不是这篱笆墙上有个破洞,爷说不定就要饿死路旁了。这就是常说的“前世因缘”吧。这墙根儿下的破洞,时至今日,仍是爷拜访邻家花猫的通道。

且说,爷爬进了人家的院子,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就这么会儿工夫,天黑了。爷肚子饿了,身上又冷,偏又下起雨来,形势刻不容缓。没奈何,爷只得朝着那温暖明亮的地方行去。如今想来,爷那时已经钻进人家家里去了。在这里,爷有幸见到了除那书生之外的其他人。第一个遇上的是女佣,这位比之前的书生还要粗暴,刚一见面就拎起了爷的后脖颈子,直接将爷摔出门外。唉!这回算白费劲儿喽!爷失望地闭上了双眼,听天由命吧!

只是,委实饥寒难耐呀,爷趁女佣不备,又瞅了个空子钻进厨房。结果,不过片刻就又被扔了出来。爷钻进去被扔出来,再钻进去又被扔了出来,爷记着这么来来回回总得有四

次,爷当时就恨透了那个叫女佣的家伙。直到前些日子偷了她的秋刀鱼,爷才算是报了仇,出了这口恶气。

最后一次,眼看又要被她扔出去时,“何事喧哗?”这家的家主踱步出屋来了。女佣倒提着小爷向她家主人回禀道:“这只小猫崽子,扔它出去多少回了,它还是爬进厨房来,真是烦死了!”主人捻着鼻下的黑毛,打量了一番爷的形容道:“既如此,就留它下来吧!”说完,转身又踱回房中去了。主人看起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女佣满心不甘地将爷扔进了厨房里。就此,爷便决定把这家当作自己家了。

爷家这位主人听说职业是教师,他极少与爷碰面,从学校一回来,便终日稳坐书房,几乎不见出来。家人都以为他是个勤奋的学者,其本人也做出一副勤勉的学者风范来。然而,实际上他却并非如家人所说的那样勤研学问。爷常蹑足溜进他书房中去窥探,发现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歇晌觉,刚刚翻过的书页上时常沾着他流下的口水。他由于胃弱,皮肤缺乏弹性和活力,带着病弱的浅黄。可他偏偏又贪吃,吃多了之后再吃胃药消化,吃完药翻开书读上个两三页就睡着了,口水就流到了书本上,这便是他夜夜重复不辍的活动日程。

吾虽生而为猫,却也常常思考问题。觉着教师职业实乃一桩美差,若有幸生而为人,吾是必以教师为职业的。以如此酣睡为业,吾等猫类也能干得来。可这等美差,若要叫主人一说,便成了这天底下最艰辛的职业。每有朋友来访,他都必要抱怨一番才罢。

爷刚到这个家时,遭到了除主人而外所有人的厌弃。不管到哪儿,都被人一脚踢开,没人搭理。究竟爷有多么不招人待见,仅从到现在也没人给爷起个名字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无奈之下,爷只得尽量傍在主人身边。早上主人看报纸时,爷必会趴在他的膝上。白天他歇晌午觉时,爷便趴在他的背上。爷这样做未必就是喜欢主人,实在是没人搭理的无奈之举呀。后来,在积累了许多经验之后,爷选择了早上睡在饭桶盖上,夜里睡在被炉上,天气晴好的正午睡在檐廊下。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夜里钻进这家小孩子的被窝里,同她们一起睡。说到这家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夜里她俩同睡一间屋一张铺。爷总能在她俩之间觅得一处容身之地,想尽办法硬挤进去,可若是运气不好,弄醒了一个小孩的话,那就闯大祸了。小孩子,特别是那个小的,品性最坏,深更半夜的也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叫:“有猫!有猫!”于是,那位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必定会被吵醒,从隔壁跑过来。前几日他还用尺子打了爷一顿屁股呢。

爷和人类同居一处,观察得多了,便得出个结论:他们都是些自私、任性的家伙。特别是常与爷同被而眼的两个小屁孩,更是不可理喻!她们一旦任性起来,就把人家大头朝下拎起来,或是拿袋子套在人家的头上丢出去,或是塞进炉灶里。而且,吾稍有要还手的意思,他们一家子就全体出动,

处围追堵截,对爷横加迫害。前些日子,爷在榻榻米上稍稍磨了磨爪子,主人的婆娘便勃然大怒,爷自此再难进入卧室了。任爷在厨房的木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也无动于衷。

爷素来敬重斜对面的阿白,每回遇见它总是说:“再没有比人类更冷酷无情的了!”阿白前几日生了四只白玉似的小猫。但据说在第三日,四只小猫就被寄居在那家的学生全部拎到房后的池塘边,扔进了池塘里。阿白流着泪,将血泪史从头至尾讲述一遍,继而道:“不管怎样,吾等猫族若要完整地享有父母子女之爱,过上幸福美好的家庭生活,就必须要与人类开战,彻底将其剿灭!”爷认为这番言论甚是正确有理。

另外,隔壁的三花君等对于人类不懂所有权的问题表达了极大的愤慨。原本,在我们猫类同族之间,不管是成串儿的咸沙丁鱼头还是鲻鱼的肚脐,向来都是先发现者先得。若对方不遵守这项规则,便诉诸武力。然而,人类却毫无这种观念,吾等发现的美食,必为他们所掠夺。他们仗着自己强大有力,便心安理得地将该属于我们享用的食物据为己有。

阿白住在一个军人家里,三花君家的主人是个律师。只有爷是住在教师家里的,在对待这种事儿上,比起那

位来算得上是个乐天派。只要这日子好歹能一天天过下去就行。即便是万物之灵的人类,终究也不可能永享盛世荣宠。且先耐下性子等待吾猫族时代的来临吧。

因为是随兴而起的一些回忆,那便简单说说吾家主人因随兴而起招致失败的事儿吧。吾家这位主人本无何等出众的本事,却事事都爱伸伸手。写俳句给《杜鹃》投稿,写新体诗投递给《明星》,又或是写些错误满篇的英语文章;一时兴起又热衷于弓箭和学唱谣曲,一时又把小提琴拉得吱呀作响,然可悲的是,没一样能拿得出手。他这瘾头一上来,便异常痴迷,连胃病也浑然忘却了。就连上个茅厕都要哼唱谣曲,因而邻里之间送了他个“茅厕先生”的诨名。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地反复吟唱:“某家,乃平家将宗盛是也。”众人几欲喷笑出声,讥讽他说:“瞧!这位就是宗盛将军呀!”

这位主人一天到晚也不知道瞎想些什么,爷入住他家一个月后,恰是他发工资的日子,那天他提了个大包急匆匆回到家中。爷正琢磨着不知他买了些什么,就见原来是些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显见得是要打今儿起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学绘画了。从第二天起,有一阵子他便日日待在书房里画画,白天也不睡大觉了。只是画的那些东西,谁也鉴别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他自己大约也觉得画得实在不像样吧,有一天,一位搞美学的朋友来访时,便叫爷听到了底下这番言论:“我怎么画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可自己一动笔,才深感此道之艰难呀!”这便是主人的心声了。诚然,此言不虚。

他的朋友透过金丝边眼镜看着他的脸道:“是呀,不可能一上来就画得好嘛。首先,就是不能光坐在屋子里凭空想象作画。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Andrea del Sarto)就曾有言道:‘若要作画,最应描绘的便是自然之物。天之星辰,地之露华,飞之禽,走之兽,池中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便是一幅巨大的画作呀。’怎么样?君若也想画些像样的画作,那就画点儿写生画如何?“欸?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说过这等话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呀。不错,原应如此。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主人感佩万分。金边眼镜后的笑容看起来却似带着一丝讥讽。

次日,爷又如往常一般照例去廊子下舒舒服服地睡午觉,主人却破例走出了书房,在爷身后频频捣鼓什么。爷忽然惊醒过来,不知主人究竟在搞些什么,便将眼睛睁开了一分宽的一溜细缝查看,却见他正心无旁骛地以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自居。爷瞧他那副样子颇为可乐,叫人忍俊不禁。作为他被朋友嘲笑的结果,第一个反应竟是为爷画写生画。爷酣睡已足,忍不住想打个哈欠。可是,主人好不容易有此热情执笔挥毫,爷怎好意思就动作起来,只得一动不动地强自忍耐。

他现在刚勾画出了爷的轮廓,正在给脸部一带上色。坦白讲,作为一只猫,爷确实算不上伟岸出众。脊梁也好,毛色也罢,还有脸形,爷都决计不敢妄想艳压群猫。可是,不管生得怎样砢碜,想来也不至于如主人描绘得那般奇形怪状。首先,这颜色就不对。爷的毛色乃是如波斯猫般带点儿黄的浅灰色,中间夹杂着如漆的斑纹。这一点,甭管谁来看,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是,瞧瞧如今主人涂抹的颜色,黑不黑黄不黄,灰不灰褐不褐,也不是混合了这些颜色的综合色。只能说,它确实是一种颜色。或者说,是一种难以评说的颜色。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眼睛。因为这原本就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对于眼睛倒也无须特别强调。只是连眼睛的部位在哪儿都看不见,可就搞不清是瞎猫还是睡猫了。爷心中暗自腹诽:就他这块料,甭管怎么按着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建议行事,也成不了事!可对于他那股子狂热劲儿,爷还是不得不佩服的。

爷本想尽可能地稳住身形不动分毫,然适才起便已有的尿意,此时已是迫切得憋不住了。爷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急不可待,刻不容缓。无奈,只得对不住主人了。两前腿尽力朝前伸,压低了脖子一抻,“啊”地打出了老大一个哈欠。这下子,可就维持不住爷那温良斯文的形象了。反正主人的构思已被打乱,那索性就去房后小解吧!爷寻思着,便慢悠悠地溜达出去了。紧接着,身后就响起了主人夹杂着失望与愤怒的咆哮声,他在屋里恨声骂道:“这个混账东西!”

爷家这位主人在骂人时有个必定要骂声“混账东西”的习惯。因为他并不知道其他骂人脏话的说法,所以实属无奈之举。不过,他丝毫不曾体谅人家为他坚忍至今的一片苦心,竟无端责骂人家是“混账东西”,实在忒无礼了。况且,若是爷平日爬上他后背时,他能给个好脸儿,爷倒也甘心忍了这谩骂。可是,在与爷方便这件事情上,他从不曾痛快地行过一点儿方便。人家不过站起来去小解,倒要遭他骂一声浑蛋,这也太过分了!原来人类这个物种由于太过相信自己的力量,便越发高傲自大起来。若没有比人类更强大些的物种出来对他们训诫一番的话,还不知他们要张狂到何种境地!

倘若人类的恣意横行不过如主人这般骂声浑蛋,那吾等忍了便罢。但是,爷却听说了许多有关人类的缺德事儿,是较之这个不知要凄惨多少倍的传闻。

吾家房后有个将约十坪大小的茶园,面积虽不大,却是个清净宜人向阳的好去处。家里小孩子吵闹得厉害让爷无法安睡午觉时,又或是烦闷无聊、心情郁结时,爷便总是到此处来涵养浩然之气,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在某个小阳春天平静安详的日子里,午后两点钟左右,爷在午餐后一番好眠,起来后四处活动,便溜达到茶园来了。爷一棵一棵嗅着茶树根,来到西面的杉树篱笆墙下,就见一大片被压倒的枯菊上,一只大猫正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爷的靠近,又好像知道了可并不在乎,兀自鼾声大作沉眠不醒。偷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竟能如此满不在乎地酣然入梦,这份胆气胸襟令爷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是一只纯黑色的猫,刚过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洒在他的身上,让人觉得那耀眼柔软的毛皮间似乎燃烧着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一副堪称猫中大王的魁伟体魄,身量是爷的一倍有余。吾心怀赞赏之意、好奇之心,伫立在它面前,忘乎所以地专心打量,小阳春静谧的微风轻拂,晃动杉树篱笆墙上探出头来的梧桐树枝丫,邀了两

片叶儿飘落在茂密的枯菊丛中。猫大王忽然睁开了一双滚圆的眸子,爷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双熠熠生辉、远比世人所珍爱的琥珀更加美丽绚烂的眼睛。他身如磐石岿然不动,自双眸深处射出的炯炯目光聚焦在爷的小脑门上,开口道:“你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身为大王,爷觉着它的言谈未免忒粗俗无礼了些,奈何,人家话语声中充满了连狗都要退避三舍的力量,所以爷也少不得生出了敬畏之心。想着若不上前见个礼,恐有危险,便强作镇定淡然答道:“吾乃是只猫,还不曾有名。”只是,爷此时的小心脏的确比平时鼓动得剧烈了些。

它以极其鄙夷的腔调道:“什么?猫?听你说自己是只猫,还真叫猫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全然是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吾栖身于此处的教师家中。”“俺琢磨着就是这么回事,你也忒瘦了点儿吧。”张狂的口气带着大王才有的气焰。爷就它的言谈,觉得它不像是个良家猫。不过,瞧它那油光水滑肥头胖脑的样儿,倒像是吃着美味佳肴,过的是富裕日子。

爷不由得反问它:“如此口出狂言,你又是何猫?”

它昂然道:“老子就是车夫家的黑子!”

车夫家的黑子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无猫不知的粗鲁野蛮猫。不过,也正因为它是车夫家的,所以空有一身蛮力却毫无教养,所以没猫和它交往,属于被众猫联合起来敬而远之的拒绝往来户。爷一听说是它,顿时感到有些难为情,同时又生出几许轻蔑之意。爷想先试试它究竟有多么不学无术,且请看如下问答:“车夫和教师,到底谁更了不起呢?”“自然是车夫更强啦!瞧你家主人,简直就是皮包骨啦。”“你也因为是车夫家的猫,所以才如此强壮吧。看来在车夫家能吃上好的呀?”“说啥呢?老子我甭管到哪儿,吃喝那都是从不发愁的。你这家伙也别老在这茶园子里瞎晃悠了,不如跟着俺黑子试试。不消一个月,保管叫你肥得让人认不出来。”“这事儿回头再说。可你不觉得教师家的房子要比车夫家住得宽敞多了吗?”“混账!房子再大,它能填饱肚子吗?”

它一副暴躁恼怒的模样,频频抖动着两只如紫竹削成的耳朵,气汹汹大咧咧地起身离去。爷和车夫家的黑子就此成了知己。

自那之后,爷便与黑子时常偶遇。每回碰上了,它总要为它家车夫大肆颂扬一番。上文说到的“人类的缺德事儿”,其实就是从黑子那儿听来的。

有一日,爷和黑子如往常一般躺在暖洋洋的茶园里,正天南地北地海聊。它总喜欢把自己吹烂了的旧牛皮当新鲜事儿翻来覆去地吹。然后,又向爷提出了以下的问题:“你这家伙到现在抓过几只老鼠呀?”

在知识方面,爷自然是远胜黑子的。然,若论到力气和胆量,到底不是它的对手。吾心下虽早已明了,但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面子上究竟还是有些不好看。可事实就是事实,爷绝不会作伪,便答道:“说实话,一直想抓来着,就是还没动手呢。”黑子听了爷的话,鼻尖上的长须便猛地翘起来簌簌乱颤,爆笑连连。

原来由于黑子傲慢自大,难免在某些方面有不足之处。只需对它狂妄的气势表现出感佩诚服的模样来,喉咙里再呼噜呼噜几声表示洗耳恭听,它就成了非常容易摆布的顺毛猫。爷和它交往后,便立刻摸准了它的脉门。就现在这个场合,若硬要为自家辩解,那情形就会越来越糟,那可就太傻了。不如干脆任由它大肆宣讲自己的丰功伟绩,爷且先含糊敷衍它几句。心下主意已定,爷便顺着它的话挑唆道:“似大哥这般年纪,想必抓获过许多老鼠吧?”

果然,它便对着墙上的豁口嚎叫起来,得意地对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抓了三四十只吧!”它又接着道:“俺黑子以一敌百,应付一二百只老鼠跟玩儿似的。只是,黄鼠狼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俺同黄鼠狼交过一次手,那可真倒大霉了啊!”“咦?竟有这等事?”爷顺着它的话捧场道。

黑子二眸子圆睁道:“俺记着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俺家主人拎着一袋子石灰刚跨进廊下的仓库,妈呀!好大一只黄鼠狼就仓皇失措地蹿了出来。”“哦?”爷跟着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给它看。“黄鼠狼这玩意儿,个头儿不过比几只老鼠稍大一点儿。‘你这畜生!’俺呵斥一声,便紧随其后穷追不舍,直把它赶进臭泥沟里去了。”“干得好!”爷大声喝彩道。“可是,你猜咋着?到了贴地爬行的路段,那家伙竟使出了它最后的大招——放屁!你要问臭不臭?反正后来老子一见黄鼠狼就犯恶心。”说到这里,它似乎又闻到了去年的那股臭味儿,抬起前爪摸了几下鼻尖。爷也觉着它有点儿可怜,便想给它鼓鼓劲儿。“不过,要是换了老鼠的话,大哥一瞪眼,它就一命归西了。您在捕鼠方面可是名人呀!就因为您净吃老鼠,才能养得如此膘肥体壮颜色鲜亮的吧?”

这本是讨黑子欢心的话,岂料,结果却适得其反。黑子喟然长叹道:“唉,想起来真是无趣得很呀!咱们猫不管再怎样卖力地抓老鼠,又有几个能如人那般厚颜无耻的。咱们抓的老鼠都被人类抢去交给警察局了,警察又不知道老鼠是谁抓的,每交一只老鼠不是给五分钱吗?我家主人靠着我赚了差不多一块五毛钱了,可连像样点儿的吃食都难得给我。唉,人类呀,不过都是些体面的小偷罢了!”看来,这样的道理就连不学无术的黑子都明白,它神情颇为恼怒,背上的毛都倒立起来了。爷的情绪有些低落,便随意敷衍糊弄了一番,告辞回家去了。

自此,爷下定了绝不捕鼠的决心。不过,也没有成为黑子的部下,不曾去猎捕过除老鼠之外的其他猎物。比起美味佳肴来,爷觉着还是睡大觉来得畅快。看来,住在教师家里,猫也随了教师的性子,不注意的话,搞不好早晚也会患胃病呢。

说到教师,我家主人直到近日,看起来终于明白自己在水彩画方面是没什么指望了。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记下了这么一件事:

在今日的会议上初次遇见了名曰××的人。人皆云此公风流放荡,今日一见,果然是一副花柳巷达人的风采。这等资质的人易招女人喜欢,所以说××风流放荡,倒不如说他是不得已只能放荡更为恰当吧。听说他妻子是个艺伎,实在叫人艳羡。原来说人坏话骂人是浪荡子的人,其中大部分是没有放荡资格的家伙。另外,自诩为浪荡子的一帮人中,也是以没有资格放荡的人居多。这种人本无须放荡,却不自量力地非要放荡一把不可。就像我在水彩画方面,到底无须担心毕业问题。不用管他人的批评,只要我认为自己是行家就行了。去酒馆喝个小酒,或是逛逛艺伎茶寮,就能称得上花柳巷达人,若是这种论调立得住的话,那我也有理由说自己是一名出色的画家了。我的水彩画还是封笔为好,因为一个愚昧无知的花柳巷达人,并不比一个刚出山的土包子来得更加高雅。

爷对他这番“达人论”实难苟同。另外,羡慕别人的妻子是艺伎之类的言论,作为教师来说更是不应宣之于口的糊涂心思,唯有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批评,却是中肯得很。主人虽有这等自知之明,然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却终难消除。隔了两日,他又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记述了这样的事情: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觉得自己画的水彩画到底不成话,便将之弃置一旁,却不知是何人为那弃画镶上了漂亮的画框,挂在了格窗上。然后,在看到镶嵌在画框里的画的瞬间,连我自己都突然觉得那是一幅好画。我欣喜异常,觉得这么一处理还真是幅不错的佳作,便终日独自欣赏。不知不觉一晚上过去了,睁眼一瞧,那幅画作拙劣依旧,随着朝阳的升起,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清晰明了、无所遁形。

看来,主人就连在梦中散个步都念念不忘水彩画。只是就他的资质而言,莫说是水彩画画家,就连他这个教书先生所称道的花柳巷达人,他也是没那份资质的。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久违了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美学家再次来访。他刚一落座,劈头第一句话便问:“画得如何了?”

主人神情淡淡地道:“遵从您的忠告,我正致力于画写生画。的确,一画写生画,过去不曾留意过的物体的形状和色彩的微妙变化什么的,好像一下子就都了然于心了。如此看来,西洋绘画就是因为自古便强调写生,所以才能有今日之辉煌。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果然了得呀!”他只字不提日记里写的内容,又一次赞美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

美学家挠挠头笑道:“其实吧,那个是我瞎编的。”“什么?”主人还没弄明白自己是受了别人的哄骗。“什么?就是你推崇备至的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那是我随口胡编的话。不想你竟如此深信不疑。哈哈哈哈……”美学家乐不可支地道。

爷在廊下听了这段对话,不由得猜测主人今天的日记又会记述什么样的事儿呢,便预先设想了一番。

这位美学家是个把信口胡说、耍弄他人当成唯一乐子的男人。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这件事儿会给主人的情绪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丝毫不曾顾及过,又鼓弄唇舌得意扬扬地讲了如下一段事儿:“哎呀,有时候说几句玩笑话,就有人当了真,能够极大地挑起戏谑的美感,真是有趣。前几天我对某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曾劝吉本别用法语写他的毕生巨著《法国革命史》,因为这本书毕竟是要用英文出版的。’结果,那学生记忆力超好,竟在日本文学演讲会上把我说的话原原本本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真是太好笑了。而且,当时现场有大约一百人的听众,竟人人认真倾听。“接下来,还有更可乐的事儿呢。前些日子,在某个文学家们的聚会上,因大家谈起了哈里森的历史小说《狄奥法诺》,我便评论说:‘那实在是历史小说中最出色的作品,尤其是女主人公临死时的那一段,真是鬼气森森阴气袭人呀!’我对面坐着一位据说是无所不知的先生立刻附和说:‘没错,没错,那一段实在是好文章呀!’于是,我立刻就明白了,这男的跟我一样,压根儿就没读过这篇小说呢。”

患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问道:“你如此荒唐胡言,若对方读过这本书,你可要如何是好?”此番言语恰似在感叹:“你骗人倒也无妨,只是假面具若被揭穿了,那时你岂不难看?”

美学家却不为所动,道:“有什么呢,到时候只说是和别的书记混了,反正随便说点儿什么混过去就行了呗!”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位美学家虽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那性子却像极了车夫家黑子。

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默默地吞吐烟圈,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我可没你那种勇气”。

美学家则以一种“就因为你这样古板没胆色,所以才连画也画不成”的眼神说:“不过,玩笑是玩笑,作画的确不容易。据说莱奥纳多·达·芬奇就曾经让他门下的学生画寺庙墙上的污迹。的确,如果走进厕所之类的地方,专注地盯着漏雨的墙壁看,绝妙的好画就自然地呈现出来了哟!你不若试着画上一幅写生画,定然能画出精妙绝伦的佳作来。”“又是忽悠人的吧?”“没有,我这回说的可是确有其事。这见解真的很精辟,难道不是吗?连达·芬奇都是这么说的呢。”“确实很精辟呀!”主人多半已经心悦诚服了,可他似乎还不打算进厕所画写生画。

车夫家的黑子后来成了瘸子。它那一身光亮的皮毛也渐渐褪色脱落了,爷曾夸过的那双比琥珀还漂亮的眼睛上糊满了眼屎。特别令爷在意的是,它精神萎靡不振,身体也坏了。爷在常去的茶园里,与它见了最后一面,问它这一向过得可还好。它说:“黄鼠狼的臭屁绝招和鱼贩子的大扁担,让老子吃了大苦头啦。”

赤松间点缀的两三处艳艳红枫已飘零落尽,如往昔旧梦般散去。蹲踞旁红白二色交替掩映的山茶花也已凋零殆尽。三间半朝南的檐廊下,冬日的太阳脚步匆匆坠入了西山,几乎日日都是寒风肆虐的日子,感觉连爷午睡的时光也被缩短了似的。

主人每天都去学校,一回家就闷在书房里不出来。若有人来访,他便一如既往地抱怨:“当老师真无聊呀,太烦人了……”水彩画已很少画了,助消化的胃药因作用不明显也停药了。孩子们都还不错,一天不落地上幼儿园,回到家里就唱歌,常把刺球挂在爷的尾巴尖儿上,有时会提着尾巴把爷倒拎起来。

爷没有美味佳肴可食,所以一直肥不起来。不过,总还算不错,身体很健康,也没有瘸腿,能够一天天悠然度日。爷决不抓老鼠,女佣还是那么招猫嫌。名字还是没人给起,可爷也不打算再争取了。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这一生便打算在这教师家里做一只无名猫,度此平生吧。二

爷自打新年以来,也变得小有名气了。就算是猫,也有了点儿趾高气扬的感觉。实乃可喜可贺!

元旦一大早,主人收到了一张图画明信片,这是他某位画家朋友寄来的贺年卡。卡片上部涂着朱红的边框,下面涂着墨绿色的边框,粉蜡笔画的一只动物蹲踞中间。主人照常待在书房里,拿着这画横过来竖过去地瞧看,口中赞道:“色彩妙极!”既已夸赞过,爷便以为完事儿了,却见他依旧在那厢横瞧竖看,忽而将身子扭向一边,忽而又伸出手来比画,简直像个正在给人相面算卦的老头儿,一会儿又冲着窗户把画儿举到鼻尖处观瞧。他要是不赶紧完事儿,膝盖老这么摇来晃去的,爷可就危险了。刚觉着他晃得不太厉害了,就听他小声嘀咕:“这究竟画的是何物?”

看来,主人对那张图画明信片的色彩虽钦佩之至,却没搞明白那上面画的动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一直在苦苦思索。是多么难懂的画呀?爷一边想着,一边文雅地半睁开睡眼,从容地扫了一眼,果然没错,那正是爷的画像。作画者虽不似主人般以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自居,可到底是位画家,不管形体还是色彩,俱都画得中规中矩。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绝对是一只猫。要是再稍微有点儿鉴赏力,还能从中看出,这猫画的不是别个,明显是我。画得正经不错。这么明显的事儿都搞不明白,还至于费那个苦心吗?思及此处,爷不由得有点儿可怜起人来了。若有可能的话,真想告诉他,那画的就是我。若他果真认不出是我,那至少也要让他知道画的是猫。可人终究不懂吾等的猫语,他们毕竟不是得老天眷顾的灵慧动物。所以很遗憾,爷只得就此罢了。

在此,我想先同诸位读者说说。原来人类有一种动不动就喊什么“猫猫,喵喵”的癖好,以藐视的口吻评论吾等,这等癖好很是要不得。教师之流的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对于自己的愚昧无知毫无所觉,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是人类的渣滓造就了牛马,而猫又从牛马粪中被制造出来。这对他们来说虽是常事,但从旁客观来看,却未必是什么体面事儿。就算是猫,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画好的。乍一看,猫们似乎长得都一个模样,没什么差别,没有一只猫拥有自家固有的特色。不过,若能进入猫的社会瞧一瞧,就会发现,其复杂程度不亚于人类社会,人类所谓的“十人十样”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猫的世界。不管是眼神,还是鼻型、毛色、步态,都各不相同。从胡须上表现出来的朝气活力,到耳朵竖起的调整,以及尾巴下垂的程度等,没有一只猫是相同的。美丑、好恶、通不通人情,可谓千差万别不胜枚举。尽管有如此明显的区别存在,可据说人类的眼睛都只会盯着上面看,目空一切。所以,莫说是吾等的特质,就连相貌他们也识别不出来,实在是可怜呀!正应了一句老话“同类相求”,干哪一行才了解哪一行,猫就是猫,猫的事情只有猫才清楚。不管人类如何发达,在猫的事情上,他们也无能为力。况且,说实话,人类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在不了解的事情上他们理解起来就更困难了。更何况是像我家主人这类缺乏同情心的人呢,他们是连“相互之间完全的理解,乃爱之第一要义”这样的道理也不懂的人,实在叫猫无法可想呀。他就像一只本性恶劣的牡蛎吸附在书房里,从不曾向外界敞开过。然后又摆出一副唯有自己才达观通透的可憎面孔来,委实有点儿可笑。他不通透达观的证据现正摆在眼前,那就是爷的肖像,他竟一点儿没认出来,还不自觉地说什么:“今年是与俄征战的第二年,想必画的是一只熊吧。”

爷正睡眼蒙眬地趴在主人的膝盖上胡思乱想。不多时,女佣又呈上来第二张图画明信片。爷一瞧,原来是画了一排四五只洋猫的活版印刷品,有握笔的,有翻书的,都在学习。其中有一只离席的猫在桌角上一边唱“猫,猫,我是猫”,一边大跳西洋舞。卡片上还用日本墨写着几个黑漆漆的大字:吾乃猫。右边写了一首俳句:“读读书,跳跳舞,猫嬉一日春。”这是主人旧日门下的学生寄来的。人家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任谁一看都明白。可愚蠢的主人却似乎仍不解其意,他一副颇感奇怪的样子歪头沉思,喃喃自语道:“咦?今年是猫年吗?”看来,对于爷已经这么有名了这件事儿,他还毫无所觉呢。

片刻后,女佣又呈上了第三张明信片。这一份不是图画,上面写了“恭贺新年”,旁边还写着“在下惶恐,烦请向贵猫转达致意”。不管主人的脑筋回路再怎么不清楚,人家的意思都写得这么清楚了,他看来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便哼了一声,端详了一番爷的脸。那眼神不同于以往,似乎多少带了那么一点儿敬意。主人在别人眼中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突然这么露脸,也全是托爷的福。如此想来,他那崇敬的小眼神儿也就理所当然了。

恰在此时,门铃丁零零地响了,大约是有客人上门吧。若有客来,女佣都会来传达。爷定下的规矩,来的除非是鱼店的梅公,否则就一律不必出面。所以,此刻爷浑不在意,依旧稳坐主人膝头。

这时主人的样子却像被高利贷逼上门来似的,彷徨不安地朝大门处张望。似乎很烦招待来拜年的客人一起饮酒。这人的性子要别扭到如此程度,也实属难得了。既是如此,趁早出门也好呀,可他连那么点儿勇气也没有,越发显露出了他的牡蛎本性。

过了一会儿,女佣来回话说,是寒月先生到访。这个名叫寒月的男子,似乎也是主人旧日门下的学生,不过如今已经毕业了,听说各方面都比主人混得强得多。此人不知何故,常到主人这里来玩。来了不是说怀疑有女人爱慕自己,就是怀疑自己不被女人爱,要么就是说些人生有没有意义之类的话,发一些似哀怨似情色缠绵的牢骚才走。他之所以喜欢找像主人这样的衰人,特意跑来倾诉些不知所云的衷肠,是因为他的这些话并不需要对方理解,而我家的牡蛎主人听了却还不时地捧场帮腔,这就更可乐了。“许久不曾拜访您了。老实说,从去年年末以来就一直忙个不停,好几次想过来,可脚下身不由己又往别处去了。”他一边把玩和服外褂的衣带,一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都奔何方而去了呀?”主人认真地问道,抻了抻带有家徽的乌木绵和服外褂的袖口。这件棉质外褂的袖子有点儿短,他里边穿着便宜的人造丝衫子,左右两边各露出了半寸袖子。“呃嘿嘿嘿……稍微有点儿不一样的方向。”寒月笑道。

他这一笑,主人便瞧见了,寒月前面的门牙缺了一颗,便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牙怎么啦?”“咳,其实,就是在某个地方吃香菇弄的。”“你说吃什么?”“那个,就是吃了点儿香菇。我想用门牙咬断蘑菇头,结果门牙一下子就掉了。”“吃个香菇能把门牙吃掉了?你真成糟老头子了。说不定可以作首俳句呢,只是,你的恋爱就要泡汤喽。”说着话,主人用手掌轻轻拍了拍爷的头。“啊,这还是那只猫吧?它是不是肥了许多呀?看样子,一点儿不输车夫家的黑子嘛!真是好猫。”寒月对爷高度评价道。“最近确实长大了不少呀!”主人似有些得意地啪啪拍了拍爷的头。被人夸奖心中自是受用,可爷的头也有点儿疼呀。“前天晚上搞了场音乐会呢。”寒月又把话题转了回来。“在哪儿?”“在哪儿,您就甭问了。三把小提琴合奏,钢琴伴奏,太有意思啦。三把小提琴一块儿拉,就算拉得不怎么样,也听不出来。两个是女的,我混在其中,感觉自己拉得还不错。”“嗯?那么,两个女的是什么人?”主人一脸艳羡地问道。

原来,主人平素虽顶着一张枯木寒岩的冷脸,但实际上他可绝非什么淡漠女色的人。过去在读某部西洋小说的时候,其中出现的某个人物,他对所有女性基本都抱有爱慕之心。作者以讽刺的手法描述这个人物说:据统计来看,路上往来的女性中百分之七十都能令他迷恋。主人看了就对那男子敬佩万分道:“此乃真理也!”

这等花心男人何故会过着牡蛎式的生活?吾等猫类终究是难以理解呀。有人说他是因为失恋,有人说他是胃病所致,还有人说他是因为缺钱而没有底气。不管是哪个原因,反正他之于明治历史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不过,他竟然以艳羡的口气探问寒月的女友,这却是事实。

寒月心情颇好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茶点里的鱼糕,用剩下的一半门牙咬着吃起来。爷很担心他会不会又被硌掉剩下的那颗门牙,还好,这次倒是安然无恙。“哦,两位都是别人家的千金小姐,您不认识的。”寒月淡淡回道。“原来——”主人拖长了音,思索着将“如此”二字略去。

寒月大约觉得时候到了,便试探着邀请道:“多好的天气呀!您若是有空,一同出去走走如何?旅顺已被攻克了,街上可热闹啦!”

主人的神情却表明,比起攻克旅顺的消息,他更想听寒月女友的来历。他考虑许久,似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断然起身道:“那就走吧!”

主人依旧穿着那件带有家徽的乌木绵和服外褂,外面罩了一件结城产的捻线绸棉衣,据说这是他兄长的遗物,二十年来早已穿得旧了。不管结城产的捻线绸有多么结实,也经不住这么成年累月地穿在身上,在日光下许多地方已经薄得能看清里面补丁上的针脚了。主人的衣服没有寒冬腊月与春寒料峭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的区别,出门时总是将两手揣在怀里踱步而行。他是没有其他衣服呢,还是有衣服却嫌换起来麻烦呢?爷也搞不清楚。只是,爷认为这件事肯定是与失恋无关的。

他二人出门后,爷便不客气地领受了寒月吃剩的鱼糕。爷此时已不再是只寻常的猫了,自觉至少也有资格与桃川如燕笔下的猫,或是葛雷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相提并论。车夫家的黑子之流压根儿瞧不到眼里。就算把鱼糕消灭个精光,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再说,背着人吃零食这毛病又不只限于吾等猫族,家里的女佣不就常趁着女主人不在时偷吃吗?况且也不只是女佣,连女主人夸耀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如今也有了这种倾向。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儿了,两个小孩一大早就起床了,主人夫妇还好梦正酣,她们俩就已经面对面坐在了餐桌旁。按照惯例,她们每天早晨要将主人家吃的面包分作几份,分别抹上砂糖来吃。但这一天,糖罐刚好摆上了餐桌,还配着匙子。因为砂糖没有像平时那样给她俩分配好,大的那个过了一会儿,就从糖罐里舀出一匙糖来放进了自己的碟子里。于是,小的那个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将相同分量的砂糖以同样的方法倒进了自己的碟子里。姐妹俩互相怒视了片刻,大的又拿起匙子舀了满满的一匙添进自己的碟子里,小的也立刻拿起匙子舀了和姐姐相同分量的砂糖。于是,姐姐又舀了满满一大匙,妹妹也不服输地紧跟着舀了一匙。姐姐又将手伸向糖罐,妹妹又拿起了匙子。眼看着她们一匙一匙地舀下去,两个孩子的碟子里终于都高高地堆满了糖,在糖罐里连一匙砂糖也不剩的时候,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出来了,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砂糖又被原封不动地装回了糖罐里。由此可见,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得出的“公平”概念,也许比吾等猫类要优越得多,智慧似乎反倒还不如猫。爷觉得应该不等砂糖堆成小山,就趁早把糖舔光才好。然,正如之前所说的,爷说的话她们听不懂,所以爷只能蹲在饭桶上同情地看着她们,默不作声地瞧热闹了。

主人和寒月一起出门,后来不知究竟去了何处,如何去的,只是那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第二天坐到餐桌旁时,已是九点钟了。爷照例趴在饭桶上,抬眼一瞧,主人正沉默地吃着年糕汤。他吃了一块又一块,年糕块切得虽小,可他一连吃了

块,碗里剩下最后一块时,他撂了筷子。其他人要是这么放肆任性,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他最擅长的就是摆主人的威风,看着混浊汤汁里的年糕残骸,可以全不在意。

女主人拉开壁橱门,从里面拿出胃药放在桌上。“那个不管用,我不吃了!”主人道。“可是,听说那个对消化你吃的淀粉类食物大有功效,还是吃了吧!”女主人哄劝道。“甭管是淀粉还是什么,反正都不管用。”主人的固执劲儿上来了。“你可真没耐性。”女主人嘀咕道。“不是我没耐性,而是这药没有效果。”“既是如此,那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效果很好很好’,每天都吃的吗?”“之前是有效,可最近又没效了呀。”主人像对诗回答道。“你这样断断续续地吃,功效再好的药也不管用了。胃病同不得旁的病,如果不耐心些,是治不好的呀!”女主人说着,回头给手捧茶盘侍立一旁的女佣使了个眼色。“夫人说的是正理。若是不再吃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这药到底好不好呀。”女佣毫不犹豫地偏袒女主人道。“不管好不好,不吃就是不吃!女人懂什么!闭嘴!”“反正我就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把胃药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其剖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书房。

女主人和女佣互相看看对方,无声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爷要是紧随主人身后进去,爬上他的膝盖,那肯定是要倒大霉的。爷便悄悄地从院内绕到书房一侧的檐廊上,从拉门的缝隙里向内窥探,主人正翻开爱比克泰德的书在阅读。他若能如读寻常读物般读得懂,倒也还算有些了不起。然而,不过五六分钟,他便将书一掼,摔在了桌上。“他基本也就这样啦。”爷心中暗道,复又凝神细瞧,他这次拿出了日记本,写了如下的内容:

和寒月一起去了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茶屋前,一个艺伎身穿裙摆带花边的春装,正在玩羽毛毽子。其服饰虽美,却貌若无盐,总觉得与我家猫相差仿佛。

不管那张脸有多么不堪,也不必特地拿爷来举例吧。爷若要能去一趟喜多床美发屋,也刮刮脸,定然不逊色于人。人类竟如此自大,实在叫人无奈呀。

行至宝丹药房的拐角,迎面又走来一位艺伎。这女子身姿袅娜,削肩细细,淡紫色衣衫穿得大方工整,看上去极斯文雅致。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小源,昨夜实在太忙,所以……”她这一开口,那如外乡人般粗嗄的声音,立时便让难得一见的风姿瞬间失色,让人连回头看一眼那个所谓的小源究竟是谁的兴致都失却了。我依旧揣着手向御成道走去,寒月却不知为何,看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再没有比人心更难揣摩的了。主人此刻的心情是恼怒,是欢快,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求一丝安慰?爷是一点儿也搞不明白。他是在冷然笑看人间,还是想掺和进尘世?是为些许无聊小事大动肝火,还是超然物外?叫人全然摸不透心思。吾等猫族在这方面,心思可就单纯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了就尽情地发火儿,哭的时候就哭他个死去活来。反正,吾等是绝不会写什么日记之类的无用之物的,因为根本没有写的必要。如主人这般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才有把自己人后的一面写成日记的必要吧,好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真实想法。至于吾等猫族,不管是坐卧行走,还是拉屎撒尿,都是最真实的日记,所以无须煞费苦心来保留自己的真面目。有闲工夫写日记,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大觉呢。

在神田的某料理亭用了晚餐,小酌了两三杯久未尝到的“正宗”清酒,今日早餐的胃口极好。

主人觉得夜间小酌对胃病是最有益处的。胃药当然就不必再吃了,不管何人来劝,也是不吃了。反正没效果就是没效果。

主人胡乱攻击胃药,仿佛独自在吵架。今日早间的那股肝火儿,在这里露出了端倪。人类写日记,其本色也许就在于此吧。

前些天听××说,不吃早饭对胃好,我便试着二三日未曾用早饭,可除了咕咕腹鸣之外,并无半点儿功效。接着又有人告诫,让我千万莫食酱菜,依他的说法,酱菜是一切胃病的起因,只要不吃酱菜,就等于断了胃病的根儿,胃病定能得以根治。那之后,我的筷子一周没碰过酱菜,但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效验,所以近来我又开始吃酱菜了。我又请教了那谁谁,照他说,治胃病只有腹部按摩疗法一途了。只是,普通的按摩是没用的,必须采用皆川式古法按摩方能见效,按一两次一般的胃病都能治好。听说安井息轩就非常喜欢这种按摩法,连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也常去按摩治疗。于是我便匆匆去了上根岸町,在那里尝试治疗。但是,听说必须要揉骨头才有疗效,要想根治就须将五脏六腑颠倒位置翻个个儿,这可真是残酷的按摩法呀。按摩之后,身子软得像团棉花,仿佛患了昏睡症似的,因此按了一次就受不了了,只得就此作罢。

听A君说不能吃固体食物。之后,我便日日只喝牛奶度日。那段时日,肚子里总哗啦啦地响,仿佛发大水似的,搞得我彻夜难眠。

B君教我横膈膜呼吸法,说:通过呼吸使内脏运动起来,胃部功能就自然恢复健全了,可以试试。这法子我也尝试着做了几次,可总觉得肚子里不大对劲儿。而且,要聚精会神地想着用横膈膜呼吸,不可稍忘,可我偏偏坚持个五六分钟就又忘了。若是不想忘记,就要时时刻刻把注意力放在横膈膜上,搞得我无法读书,也没法写文章了。美学家迷亭还瞧着我的身体说风凉话:你又不是待产的孕男,还是算了吧!因此,这横膈膜呼吸法也就此作罢了。

因C先生说吃荞麦面对胃好。于是,我便又立刻一碗接一碗地吃起了清汤荞麦面,可这招总让我拉肚子,除此之外也不见丝毫功效。

多年来,为了治胃病,我寻访一切可能有效的方法,并一一试过,然,统统不见效。只昨夜与寒月君小酌饮下的三杯“正宗”清酒委实灵验。今后就每晚都饮上两三杯吧。

这个决定也必定长久不了。主人的心思活泛得如同吾等猫类的眼珠子,总是在不停地变化着。他是个干什么都没常性的男人。他在日记中明明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可面上却又硬挺着逞能,实在叫人好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登门拜访,从某种见地出发,大发了一通“一切疾病皆源自祖先和个人罪恶”的议论。看来此人在这方面相当有研究,一番论述条理清晰、逻辑井然、见解精辟。可怜吾家主人,虽心有不甘,可到底不具备反驳此学说的头脑和学问。不过,他大约觉得恰逢自己为胃病所苦之际,所以无论如何总要辩解几句,以全自家颜面。“你的说法的确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也有胃病哦。”主人这话仿佛在说,因为卡莱尔有胃病,那么我患胃病也是件光彩的事儿。这话答得当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呀。

于是,那位友人道:“卡莱尔虽有胃病,然,有胃病者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呀。”

朋友的指摘太清楚明白了,主人顿时哑口无言。看来他的虚荣心尽管很重,可实际上还是希望自己没有胃病才好。说什么今夜开始要小酌几杯,委实有点儿搞笑。如此想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烩年糕,也许真是托了昨夜与寒月喝了几杯“正宗”清酒的福呢。爷也想吃点儿烩年糕了。

爷虽说是只猫,却差不多什么都吃,并不挑嘴。不像车夫家的黑子,没有远征小巷鱼铺的那把气力,也不如小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的花猫那般铺张讲究,因为咱没人家那身份。因此,爷出人意料地不大挑食。小孩子掉的面包渣也吃,点心馅儿也能舔几口。酱菜实在难吃,可是为了积累经验,爷也尝过两块腌咸萝卜。一尝之下,真是怪东西,不过确实基本上所有的东西爷都能吃。嫌这个,讨厌那个,这种奢侈任性的话,毕竟不是爷这个教师家的猫该说的。

听主人说,法国有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尽奢侈的男人。当然,此处所指的奢侈并非是饮食上的,而是指小说家为写文章而极尽铺张奢侈之能事。有一天,巴尔扎克想为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他想了许多,可总不中意。碰巧有朋友来玩,他便携友一同出门去散步。朋友根本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他强带出了门。巴尔扎克一边陪朋友散步,一边寻觅着自己苦心孤诣而不得的人物名字。来到大街上,他不干别的,就光盯着商店门口的招牌看,却依然寻不到中意的名字。他领着朋友胡乱游逛,朋友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瞎逛。他们就这样从早到晚在巴黎四处探险。归途中,一家裁缝铺的招牌忽然就撞入了巴尔扎克的眼中。定睛一看,招牌上写着“Marcus”的店名。巴尔扎克拍手称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非它莫属!‘Marcus’不就是个顶好的名字嘛!‘Marcus’的前面再加上个打头字母‘Z’,就是个绝妙的好名字了。必须要加上字母‘Z’,‘Z·Marcus’,妙!实在是妙!自己编的名字,不管起得多漂亮,可总归脱不了刻意的嫌疑,少了些情趣。费了许多劲儿,总算是有个如意的名字啦!”他独自欣喜若狂,全不记得让朋友跟着遭了多少罪。只不过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他就不得不在巴黎探寻了整整一天,要说的话,还真是够耗费工夫的呀。

奢侈到这般地步,倒也相当出彩,可像爷似的只有个牡蛎式主人的境遇,就无论如何也张狂不起来了。怎样都好,只要能填饱肚子,这种英雄气短的想法大约也是境遇造成的吧。所以,现在想吃烩年糕也绝不是什么奢侈的结果,而是从“什么都好,有的吃就吃吧”的想法出发,想到主人吃的是烩年糕,也许还有剩的在厨房里。……于是,爷便转悠到厨房去看看。

今天早上见过的那块年糕,色彩一如早晨看见时的一样,粘在碗底。坦白说,爷至今还不曾尝过一口年糕呢。一眼看去,好像味儿不错,又似乎有点儿令人作呕。爷用前爪一挠,把表面上的菜叶搂了下来。一瞧,爪子上沾了一层年糕皮,黏糊糊的。闻了闻,那香味就像把锅里的饭装进饭桶里时散发出的味儿一样香。“吃,还是不吃呢?”爷四下里一张望。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女佣一年到头都摆着同一张脸子,踢羽毛毽子。小孩子们在里屋唱着“小免,小免,你说什么”。要想吃,就趁现在。若错失此良机,那就只能虚度时光,到来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么味儿了。吾虽是只猫类,刹那也顿悟出一条真理来:“难得的机会,会使所有动物都敢于做出不情愿的事来。”

老实说,爷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吃烩年糕。相反,越是盯着它粘在碗底的样子细瞧,越是觉得恶心,压根儿不想吃。女佣如果在此时拉开厨房的后门,或是听见里屋小孩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爷大约会毫不惋惜地丢开那只碗,甚至直到明年,都兴不起吃烩年糕的念头来。可是,没有人来。不管爷如何磨蹭踌躇,依然不见有人来。心情焦虑,仿佛被催促着“还不快吃”。

爷盯着碗底心中暗道:“快!快!给爷来个人吧!”然,终究还是无人前来,这烩年糕到底还是非吃不可了。最后,爷仿佛倾注了全身重量似的投入碗底,嗷呜一口咬下去,深深咬入了年糕角上一寸左右的地方。费了这么大劲儿咬下去,差不多的东西都能咬下来了。可是,爷震惊了!原本以为东西已经咬下来了,要拔出牙来时才发现,牙拔不出来了。想再咬一下,牙却动弹不得。爷意识到这年糕竟是个怪物时,已经迟了。犹如陷入泥沼的人,越是急着拔出腿来,就陷得越深;咬得越使劲儿,嘴就越僵住了不中用,牙齿动弹不得。年糕很有咬头,可正因为它有咬头,所以让爷没了招儿。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论吾家主人,说:“你就是个想不开的男人。”这评论真是太贴切了。爷觉得这年糕也同主人一样,是怎么也咬不开了,一咬再咬,就像用三除十,永无尽头。正烦闷之际,爷无意间又发现了第二条真理:“所有动物都能凭直觉预知事物的吉凶。”至此,爷已经发现了两条真理,可牙上粘着年糕,叫爷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牙被年糕拉扯着,像要被拔下来似的疼痛难当。若不尽快咬断它逃走,女佣就要来了。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经停了,定然是正奔向厨房无疑。愁闷已极,爷试着甩了几圈尾巴,却丝毫功效也无。竖起耳朵又耷拉下去,还是没用。一想,也是,耳朵和尾巴与年糕并无半点儿关系。反正,爷发现了,摇尾、竖耳、趴下打滚儿统统无益,所以只得放弃这些做法了。最后,爷想只有借助前足之力拂落年糕这一招了。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摩挲,可光摩挲摩挲并不能解决问题。这回爷又伸出了左爪,以嘴为中心急剧画圈儿。单靠这等小把戏,还是摆脱不掉那怪物。坚忍才是胜利的关键,爷左右爪交替着轮番上阵,可牙齿依然深嵌在年糕里拔不出来。唉,太棘手啦,索性双爪齐上吧!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在此刻发生了,爷的两条后腿儿竟然直立起来了。这一下子,咋说呢?总觉得爷似乎已经不是猫了。

可这当口,是猫也好,不是猫也罢,都不打紧,猫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无论如何先摆脱年糕怪再说,想到此处,爷攒足了力气使两爪在脸上一通乱挠。由于前爪动作太过猛烈,动不动就失了重心,搞得爷东倒西歪险些跌倒。每当要倒的时候,爷就必须用后腿协调平衡,如此一来,就不能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了,于是只得转着圈儿在厨房里到处跑。爷居然也能这般灵巧地直立起来,第三条真理蓦然现于眼前:“临危之际,能够发挥出平常没有的特殊能力,此可谓‘天佑’也。”

幸蒙天佑,爷正在与年糕怪进行殊死搏斗,忽然听到似乎有脚步声,像是有人从室内朝这厢来了。有人要到这里来!糟了!爷越发拼命起来,慌得在厨房乱跑。脚步声渐渐近了。啊,真是遗憾,“天佑”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终于被小孩子发现了。“哎呀!猫猫在吃烩年糕,还跳舞呢!”孩子大声嚷道。第一个听见这叫喊声的是女佣。她随手把羽毛毽子和毽球板一扔,“哎呀!”了一声便飞奔进来。女主人穿着带家徽的绉绸和服道:“这讨人厌的猫!”连主人都从书房出来了,斥道:“这个混账东西!”只有小孩子们嚷嚷着:“好玩呀,真好玩!”然后,大家伙儿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哈哈大笑起来。爷心中又气又苦,可又不得不继续蹦跶,真是羞杀人也。笑声好不容易收了,结果那五岁的小女孩又说:“妈妈,这猫也忒不像话了。”于是,势如大夏之将倾,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径,爷基本上也都见识过,却从未感到过如此刻这般可恨可恼。终于,连“天佑”也不知遁往何方了,爷只得恢复成平日的四脚着地,一声不吭地直演到翻白眼的丑态。

主人觉得怪可怜的,不忍心见死不救,遂命女佣道:“算啦,给它把年糕扯下来吧。”

女佣却以眼神儿询问女主人:“不让它再跳一会儿吗?”

女主人虽想看猫跳舞,但终不忍见猫跳舞致死,便沉默着没说话。“不快扯下来它就死啦!快扯下来!”

主人又回头扫了一眼女佣。她仿佛正做着吃大餐的美梦,吃到半截儿却被惊醒了一般,满脸全是不爽的神情,上前揪住年糕狠狠一扯。爷虽不是寒月君,可也担心自己的门牙会不会就此被扯断。您要问疼不疼?深嵌进年糕里的牙被毫不留情地一扯,那种疼呀,真是难耐呀!爷又体验到了“一切安乐,皆源于困苦”这第四条真理。爷骨碌碌眼珠一转,四下扫了一圈,发觉家人都已进内宅去了。

值此惨败之时,在家里即便被女佣瞧上一眼,爷也觉得窘迫难当。于是打定主意,索性且去拜访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的三花小姐。爷自厨房溜到房后。

三花小姐可是这一带有名的美貌俏猫。爷毫无疑问的确是只猫,但对于爱情却也略通一二。每逢在家中见主人脸色不悦,或遭女佣责骂而心情不畅时,爷必定会去拜访这位异性好友,向她倾诉一番。于是乎,不知不觉间便神清气爽起来,忘却了迄今为止一切的辛劳忧烦,仿若重获新生。女性的作用实在是巨大呀。

爷心里想着“不知她可在家”,隔着杉树篱笆墙从空隙中张望。但见三花小姐正戴着正月里的新项圈端坐于檐廊下,她的后背圆润适度美得难以言喻,曲线玲珑、美不胜收。尾巴弯得恰到好处,脚部盘叠的形态,懒洋洋微微扇动耳朵的情景,真是形容不出来的美。特别是她高雅地端坐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尽管姿态显得那么静穆端然,一身光滑得赛过天鹅绒的毛反射着春日的阳光,令人觉得无风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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