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7 14:14:24

点击下载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恐惧

恐惧试读:

译者序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曾说:“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恰好站在地震带上。”而这个“地震最剧烈的地方”就是德国和奥地利。作家生活在19世纪末期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这个命途多舛的时代、动荡不安的世界,给他的生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亲历了革命、饥馑、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

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与夫人洛蒂在巴西里约热内卢近郊彼德罗保利斯的寓所,以极其理智和平静的方式,有尊严地结束了宝贵的生命,以此来对灭绝人性的法西斯表示抗议。

茨威格是一位心理现实主义大师。尼采哲学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对他的创作有很大影响,他的小说几乎都是心理小说。

人的心理是一个值得开垦的广阔领域。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说:“人心并不是平静的池塘,并不是牧歌式的林间湖泊。它是一片海洋,里面藏有海底植物和可怕的居民。”茨威格就是这片心灵海洋的不知疲倦的勇敢探险者。他认为:“内心的无限,灵魂的宇宙还为艺术打开了取之不尽的领域。对灵魂的发现,对自我的认识,将成为我们——变得智慧的人类——将来越来越大胆地破解又无法最终解开的课题。”茨威格对心理问题有着特殊的偏爱,谜一样的心理活动对他具有难以抑制的诱惑。他一生孜孜不倦地探索人类心理活动的奥秘,热衷于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其中弗洛伊德学说对他的影响是一个重要因素。弗洛伊德是茨威格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茨威格十分推崇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认为它向人们指出了进入人的灵魂、探索人的深层心理之路。

这次上海雅众策划,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了两本茨威格小说集:《

恐惧

》和《象棋的故事》。这两本茨威格小说集不仅充分凸显了雅众“以女性文学兼具人文关怀的作品为主”的出版方向,而且涵盖了茨威格作品的基本主题和特色。《恐惧》所收的三篇都是描写激情和情欲的女性小说;《象棋的故事》所收的八篇主题多元:描写青少年青春期心理、表现激情与情欲、歌颂坚贞爱情、针砭时弊与揭露纳粹罪行。雅众独到的见解和眼光令人刮目相看,套用时下流行的“锐说”、“锐评”之谓,雅众的这种锐意进取的编辑风格,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锐编”。

茨威格的小说最引人注目的主题,一是对激情的揭示和对女性心理的出色描绘,二是对青少年青春期心理的关注。

茨威格的小说绝大多数都写到激情的遭遇,这种激情带有深深的精神分析的印记。在他的笔下,激情就是潜意识中的原始欲望,也就是本能冲动,是潜意识中释放出来的“力必多”。茨威格喜欢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烛幽洞微,去发掘人物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受到激情、情欲的煎熬和驱使,一辈子都在啜饮潜意识中激情、情欲所酿成的苦酒,有的还导致悲剧性的后果。茨威格的心理分析小说像是精确的心电图,记录着主人公心灵颤动的曲线。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一些抵抗不住命运摆布的人物,作家从不同的角度表现了本能冲动对主人公行为方式的支配作用,以及对其命运的决定性影响。

茨威格是位善于洞察和表现女性内心活动的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心理方面堪称独步。《恐惧》所收的三篇都是激情、情欲小说。《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和《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是茨威格两篇最为著名的脍炙人口之作,最典型地呈现出了作家的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弗洛伊德的影响也最为明显。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位陌生女子身上所焕发出的激情,就是本我或潜意识中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本能欲望和冲动。女主人公的信写得缠绵悱恻,情意缱绻,如诉如怨,袒露了一个女子最隐秘的心理活动。这篇巧妙地安排在两性关系上的小说,把爱情写得如此纯洁和崇高,不但彰显出茨威格高超的写作技巧,也反映出作家纯清的思想境界和高尚的情操,难怪我国作家刘白羽读后禁不住惊呼:“真是一部惊人的杰作!”高尔基在谈到这篇小说时动情地说,作品“以其惊人的诚挚语调,对女人超人的温存、主题的独创性,以及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具有的奇异表现力,使我深为震动……由于对女主人公的同情,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动得难以自制,我竟毫不感到羞耻地哭了起来。”《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女主人公C夫人在情欲的驱使下,对赌徒的一时委身转变为真诚的爱,她愿意抛弃一切,追随所爱的人走向天涯海角。谁知她的无私奉献换来的却是赌徒的辱骂。这二十四小时的经历像梦魇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使她的后半生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小说对潜意识心理的描写令人叹为观止。高尔基认为《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比茨威格的其他中短篇“更见匠心”,并称茨威格是“以罕见的温存和同情来描写妇女”。

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的主要特点除了心理描写外,还有不同凡响的细部特写,尤其是对赌徒的手部下意识动作的描写,更是精彩绝伦。茨威格将这位年轻赌徒的全部激情都聚焦在他的这双手上,刻画得惟妙惟肖,卓荦观群,成了世界文学史上最精彩的亮点之一。故事的主角,一位满头银发、娴静高雅的六十七岁英国贵妇,二十年前在蒙特卡洛的赌场被赌徒的这双手所迷住,演绎出二十四小时之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荡气回肠的故事。弗洛伊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弑父》的文章中,论述了茨威格对赌徒这双手的描写,并从精神分析的角度作出阐释,认为小说中赌瘾是手淫的替代物,C夫人等同于母亲。年轻赌徒幻想:倘若母亲得知手淫会带给他很大危害,她一定会让我在她身上获得种种温存,以救我于危境之中的。而母亲则将爱情无意识地转移到儿子身上,在这个未设防的地方,命运将她攫住了。尽管我们可以不认同弗洛伊德的分析,但他的这篇文章无疑为茨威格这篇小说之闻名于世给力不小。《恐惧》也是激情和情欲小说,以引人入胜的心理描写著称。女主人公伊蕾娜红杏出墙,遭人跟踪和敲诈,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精神濒于崩溃,最后丈夫原谅了她,对她更加温柔体贴。《朦胧夜》《月光巷》和《里昂的婚礼》也是同一主题。茨威格写激情、情欲的女性小说还有很多,难怪很多评论家惊叹,茨威格“对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经近乎走火入魔”。但是茨威格写激情冲动的不仅在女性小说,在一些以男性为主人公的作品中,同样也有瞬间爆发的激情遭遇,《森林上空的那颗星》中,那位饭店跑堂的卧轨殉情就是一例。《象棋的故事》中的B博士在下棋过程中下意识哆嗦的双手和忘我的神情就是身上激情瞬间被激发出来的表现。由此可见,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是耽于某种思想的偏执狂。茨威格坦言:“我平生对患有各种偏执狂的人,一个心眼儿到底的人最有兴趣,因为一个人知识面越是有限,他离无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不闻不问的人,在用他们的特殊材料像蚂蚁一样建造一个奇特的、独一无二的微缩世界。”(《象棋的故事》)

关注少男少女青春前期和青春期的心理,是茨威格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主题。青春期是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重要驿站。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他们的心理最为敏感,对成人世界,尤其是对两性关系怀着恐惧、羞涩与好奇。在作家眼里,儿童、少年朦胧的性意识觉醒似乎是他们必行的“成人礼”,有了“初次经历”和对“灼人的秘密”的追踪和探索,青少年们打开了感情世界的大门。《朦胧夜》《家庭女教师》和《夏天的故事》等描写的都是少男少女青春萌发期的内心情感和心理、生理的变化。在世界文学史上,像茨威格这样对青少年青春期的心理给予那么大关注的作家还不多见。茨威格这一题材的小说大多写于上世纪20年代以前,这恐怕与当时奥地利的社会环境不无关系。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处在青春期的青少年,他们内心骚动不安,会对两性问题感到神秘好奇完全是正常现象。社会和学校应该通过性启蒙教育给予他们正确的引导。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奥地利,人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性的问题,认为它是造成不安定的因素,有悖于当时的伦理道德。青年男女很少有无拘无束的真诚关系,他们的正常交往也受到社会道德规范的种种限制。在这种情况下,茨威格对青春期青少年心理所作的细致入微的研究和真实生动的描绘,不啻是对当时资产阶级的虚伪道德和奥地利学校教育的有力批判,是对家庭、学校和社会忽视青少年青春期教育的严肃控诉。

由于茨威格的作品表现的大多是激情、情欲及其后果,往往给人以游离于时代、社会之外的印象,但是他也创作了一批直面现实、针砭时弊、反战、揭露和批判纳粹罪行的作品,而且写得极其深刻,精彩感人,如《象棋的故事》《看不见的收藏》《日内瓦河畔的插曲》《巧识新艺》《书商门德尔》和《桎梏》等。《看不见的收藏》是一篇针砭时弊的小说,真实地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食品匮乏、饥馑严重、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的社会情况。酷爱艺术的老林务官倾其所有,逐年收藏了一批艺术珍品。后来,他的眼睛瞎了,在战后饥荒年代,为了活命,他的家人只得瞒着老人出卖这些价值连城的藏品。虽然每件珍品能卖得一笔巨款,但在货币贬值的年代,卖得的巨款转瞬就变成了一堆废纸。这些描写是当时德国社会情况的真实写照。对于人民的苦难,茨威格充满了同情和爱心,这篇小说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象棋的故事》完成于1942年初,作家自杀前不久。小说抨击纳粹对人们残酷的精神迫害。茨威格,这位视精神劳动为世上最珍贵财富的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笔耕不辍,完成了这部晚年杰作《象棋的故事》以及自传《昨日的世界》和其他作品。《象棋的故事》中心理描写极其深刻,情节跌宕起伏,具有强烈的震撼力,拿起它,就想一口气读完。为了创作这篇小说,茨威格专门买了一本国际象棋棋谱来研习,并和夫人一起按棋谱上的名局摆棋。他认真严肃的创作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与19世纪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等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不同,茨威格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是无情揭露,残酷解剖,而是怀着巨大的同情、温馨的包容与爱心,叙说人物的遭遇和不幸。对律师的妻子伊蕾娜和年轻的钢琴家发生的婚外情,非但没有“围观”,还给予了温馨的谅解(《恐惧》);那位满头银发的C夫人当年委身于赌徒,还遭到辱骂的痛苦经历,丝毫没有加以耻笑和鄙视,还赋予她的行为以高尚的动机,对她的所作所为给予了真诚的理解和同情(《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饭店跑堂对伯爵夫人一见钟情,竟以殉情来了却自己无法实现的心愿,作家并没有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对他表示同情和惋惜(《森林上空的那颗星》);《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作家把无私奉献的爱、坚韧不拔的品性、不卑不亢的自尊等这些人类的美德都赋予了这位陌生女子,以此来与“上等人”的生活空虚和道德败坏相对照……这样的例子在茨威格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茨威格始终坚持人道主义理想,对人,特别是对“小人物”、弱者、妇女,以及心灵上备受痛苦煎熬的人给予同情和爱心,对主人公的遭遇和不幸,对他们人性的缺憾与弱点给予真诚的谅解和宽容。

茨威格的作品,语言富于音乐性和韵律美,结构精巧,故事引人入胜,情节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想,心理描写和分析极为细致,景物描绘十分出色,擅长“戏中戏”的技巧,读后能给我们留下隽永的回味。这一切使他成为世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的这些艺术特色也很符合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所以在我国,“茨威格热”一直经久不衰。韩耀成2012年8月于北京恐惧

伊蕾娜从情人家里出来,向楼下走去,莫名的恐惧又一次猛然攫住了她的心。眼前像是有一只黑色陀螺忽地旋转着发出嗡嗡声,两个膝盖冻得硬邦邦的,她急忙抓牢楼梯扶手,才没有猝然倒地。壮着胆子进行这种高风险的幽会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对她而言,这种骤然而至的寒战绝不陌生,尽管每次回家时心里都在万般抵抗,但每次这种荒唐可笑的恐惧毫无缘由地发作时,她都会败下阵来。去幽会的路上,无疑要轻松愉快得多。那时,她让出租车停在街道拐角处,自己匆匆向前走去,头都不抬一下,没走几步就到了大楼门口,然后疾步跨上楼梯,她知道他早已在急速打开的门后面等着自己了,于是第一次恐惧——一种急不可耐的恐惧,就在见面问候时的热情拥抱中烟消云散了。可后来,等到她想回家时,那异乎寻常的神秘的恐惧感禁不住涌上心头,让人直打哆嗦,此刻这种深感愧疚的惊恐和那种丧失理智的幻觉迷迷糊糊地交织在一起,好像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陌生目光都能从她的神态中觉察出她从哪儿来,然后对她的不知所措肆无忌惮地微微一笑。在他身边最后那一刻,她就已经被早有预感的愈发强烈的紧张不安占据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双手因为心急慌忙而颤抖不止,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一边急切地阻止他将姗姗来迟的激情爆发出来。离开,她希望自己心中的一切也同样永远离开,离开他的家,离开他住的那幢楼,从冒险的艳遇中回到宁静的市民世界。她简直不敢朝镜子里瞅自己,因为害怕在自己的目光中看到那种猜疑,可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检查一下,是否由于自己的不知所措,衣服上面会留下任何激情销魂时刻的蛛丝马迹。最后,尽管他又在喋喋不休地重复那些话语,却终究难以宽慰她的心,她紧张得几乎没有听见他说话,而是躲在门后屏息静听是否有人上下楼。而到了外面,恐惧早已急不可待地抓住她不放,不由分说地阻止她的心跳,于是才走下不多几级楼梯,她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甚至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

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尽情呼吸着楼梯间那暮色初临时的凉爽气息。这时,楼上一户人家的房门“砰”地关上了,她吓了一跳,赶紧振作精神,急忙走下楼去,一边双手不由自主地把厚厚的面纱遮得更严实了。现在是可怕的最后时刻了,她害怕从陌生的楼门走向大街,害怕有一个熟人恰好路过此地,劈头盖脸地问她从哪儿来,害怕自己会因此陷入迷惘和危险的谎言中,于是便像一名助跑时的跳远选手那样,低着头,突然下定决心朝半开的大门飞奔过去。

就在这时,她刚好迎面撞上了一个显然想进门的女人。“对不起!”她尴尬地说道,想从她旁边迅疾走过。可那个人死死将大门挡住,怒不可遏地盯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讥讽神情。“我终于逮住你了!”她毫不在意地嚷道,嗓门尖利,“当然,你是一个体面规矩的女人,一个所谓体面规矩的女人!有丈夫,有钱,什么都有,可还嫌不够,还要和一个可怜的姑娘抢夺情人……”“天哪……你想干什么……你搞错了……”伊蕾娜支支吾吾地说道,笨手笨脚地试图从她身旁溜走,可那个女人硕大的身躯挡在门口,用刺耳的声音恶狠狠地回应道:“不,我并没有搞错……我认识你……你从爱德华那里出来,他是我的男朋友……今天总算逮住你了,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他很少陪我……原来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下流的……”“天哪,”伊蕾娜压低声音打断她的话,“你别那么叫嚷好不好?”伊蕾娜身不由己地退回到楼道里,女人讥讽地注视着她。不知怎么的,她这种浑身发颤的恐惧,这种显而易见的无助,似乎让女人感到心情愉快,那女人审视着眼前这个牺牲者,脸上带着自信又自满的嘲弄微笑,猥琐的悠然自得使她的声音变得慢条斯理,听上去甚至显得啰唆。“看来,你们和男人们偷情的时候原来就是如此,你们这些已婚女士,这些高贵端庄的女士。蒙着面纱,当然会蒙着面纱,以后还可以到处装作高雅的贵妇人……”“你……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必须走了……”“走?……那是当然……回到丈夫那里去……回到温暖的房间里,继续扮演高雅女人,叫仆人给换下衣裳……可是,我们这些人在干什么?我们是不是饿死,你们这些贵妇人会觉得与自己不相干吧……你们就是这样把一个人最后一点儿东西偷走的,这些体面规矩的女人……”

伊蕾娜提起精神,听从一种模糊的灵感,将手伸进钱包,掏出纸币抓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个……这个给你……不过你现在就让我走……我再也不会过来……我向你发誓……”

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瞥了她一眼,把钱拿走。“骚女人。”她喃喃说道。伊蕾娜不由得吓了一跳,但看到女人给自己让道,便飞快地冲出门去,那“呼”的一声风响,就像是一个跳楼自杀者的坠地声。她向前奔跑,路人那一张张面孔像是变形的鬼脸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双眼模糊,吃力地向前挣扎,终于来到了一辆停在拐角处的出租车旁。她就像扔一件重物似的,将自己扔到坐垫上,随后她心里的一切就凝固不动了。倒是司机吃惊不小,实在沉不住气了,于是问这位古怪的乘客究竟想到哪儿去,她这才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昏昏沉沉的脑子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到南站。”她仓促间脱口而出,突然想到或许那个女人还会跟踪她,便又说道:“快,快,赶紧开车吧!”

她到了路上才感觉到,和这个女人狭路相逢,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多大刺痛。她碰了下自己的双手,它们仿佛麻木得失去了感觉,僵硬而冰冷地耷拉在身上,她突然开始哆嗦起来,整个身体都颤抖不已。喉咙里有种苦涩的味道在翻滚,她感到恶心,一种隐约的莫名怒火宛若痉挛一般,将她胸腔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掏了出来。她真想大吼大叫,或者抡起拳头大打出手,好让自己从恐怖的回忆中解脱出来。这种回忆像是鱼钩一样扎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张猥琐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声;那种卑劣的气味从无产者难闻的呼吸中发出来;那张丑陋的嘴巴咬牙切齿地将污浊不堪的脏话泼到她的脸上;那女人甚至还放肆地伸出拳头威胁她。恶心的感觉愈强烈,她的喉咙就难受得愈厉害。飞速行驶的汽车在不停地颠簸,她本想示意司机开得慢些,可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或许没有足够多的钱支付车费,因为身上所有的钞票差不多全都给了那个勒索的女人。她急忙示意司机停车,冷不丁从车上跳下,又一次让司机大吃了一惊。还算巧,身上余下的钱够车费了。可这时她发现自己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街区,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到的任何一句话,看到的任何一个目光,都令她的肉体痛苦不堪。她的膝盖被恐惧吓软了,只能勉强拖着脚步向前走,可她必须回家。凭借非凡的毅力,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穿街走巷,仿佛是在泥泞的道路上或是没膝的雪地里穿行。终于走到了自己家门口,她奔上楼梯,起先心里慌里慌张的,但为了避免因自己的焦躁不安而引起他人注意,她马上又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女仆帮她脱下大衣,隔壁房间传来小男孩和妹妹玩耍的嬉闹声,她用平静下来的目光环视四周,所及之处都是自己的东西,全都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家产,她的脸上这才重新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态,起伏的心潮悄然无声地从依然紧张而痛苦的胸间穿越过去了。她取下面纱,故作镇定地调整脸上的表情,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餐厅,丈夫已经坐在摆好晚餐餐具的桌旁看报了。“晚了,晚了,亲爱的伊蕾娜。”他招呼道,责备中带着温柔。他站起身子,吻了吻她的脸颊,这使她油然生出一种难堪的羞耻感。他们一起坐到桌旁,丈夫几乎没有从报纸上移开视线,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我是……在……阿梅丽那里……她那里需要办点事……所以我就过去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什么,但对自己的慌不择言和不会撒谎感到愤怒。以往她总是事先准备好一套考虑周全,经得起任何检验的谎话,可今天因为过于恐惧,她忘记了这一点,只好笨拙地胡编乱造了。她忽然想到,假如丈夫像他们最近在剧院里看的那出戏里的主人公一样,亲自打电话去询问,那该怎么办呢?“你究竟怎么啦?……我觉得你看起来有点神经过敏……为什么不把帽子摘下来?”丈夫问道。她被问得狼狈不堪,感到自己又一次被当场逮住了,吓得匆匆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摘下帽子,随后从镜子里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烦躁不安的眼睛,直至觉得自己的眼神重新变得平和镇定,才再次回到餐厅。

女佣端着饭菜过来了。这个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样,或许比平时更加少言寡语,却多了一份拘束,这个夜晚的对话贫乏、疲惫,常常是磕磕绊绊的。她的思绪不断地飘飞到老路上去,每当回想起和那个敲诈勒索的女人相见的可怕时刻,她的思绪就吓成了一团乱麻。她总是在抬起目光时,才感觉自己有安全感。她开始深情地逐一凝望富有生命气息的物品,每件物品都是为了回忆和纪念才摆放在房间里的,她的内心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和镇静。挂钟从容不迫地迈着钢铁般坚强的步伐打破沉默,也不知不觉地使她的心脏重新恢复了安然无忧的均匀节奏。

第二天早上,丈夫去事务所上班了,孩子们到外面散步去了,她终于有了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之下,经过仔细回想,她对昨天可怕的一幕的恐惧感已经大为减弱。首先,自己的面纱很厚,那个人不可能看清,也不可能重新认出她的脸部特征。她此刻在平心静气地考虑采取所有的预防措施。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到情人家里去了,这样也许才能防止发生昨天那种突然袭击。尽管和那个女人再次相遇的危险依然存在,但这种概率还是微乎其微的,因为自己当时溜进了汽车,她不可能一直跟踪自己。那个女人并不清楚她姓甚名谁,不清楚她家在何方,另外,也不用担心那人会根据模糊不清的脸部特征,就可以很有把握地重新认出自己来。就算遇到最为极端的情况,伊蕾娜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没有了极端恐惧之后,她决定自己务必保持镇静,什么都不承认,冷静地坚称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因为除了向她敲诈的那个女人当场指责过她之外,谁都难以提供那次幽会的任何证据。伊蕾娜的丈夫毕竟是京城最著名的辩护律师之一,她从丈夫和其律师同行的谈话中知道得很清楚,被迫害者一方的任何犹豫不决,任何骚动不安都会提升对手的优势,他们的敲诈勒索只可能变本加厉,不但行动迅捷,而且残忍至极。

她采取的第一个对策就是赶紧给情人写信,告诉他明天无法按照约定的时间去约会了,以后几天也不行。在通读一遍的时候,她觉得这张她第一次用伪装的笔迹写成的便条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她本想将不亲切的语句换成亲密一些的话,可是想起了昨天那次不愉快的会面,突然间怒火中烧,字里行间也就不自觉地变得冷若冰霜起来。她无奈地发现,自己在情人的宠爱下变成了一个下贱,有失身份的前女友,这使她的骄傲受到了伤害,她满怀敌意地审视着那些话,为自己这种冷冰冰的报复方式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这不啻在告诉对方,是不是去约会,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她的心情好坏。

这位小伙子是个著名钢琴家,伊蕾娜是在一次晚会上和他偶然相识的。当然,这种聚会仅限于很小的范围,可连她本人都没好好想过,甚至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很快成了他的情人。实际上,以她的天性而言,她没有对他产生过任何激情,而从他的身体来说,他也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感官或精神方面的兴趣。她委身于他,并不是需要他或是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而是由于懒得对他进行反抗的惰性,或是出于一种不安定的好奇心。在她的心里,没有任何理由使她需要一个情人,她既没有那种由于婚姻幸福而心满意足的天性,也没有女人们通常那种失去精神寄托的心情。她可称得上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丈夫是一个有钱人,比她更有才智,家里有两个孩子,虽然无聊乏味的气氛总是有的,但她舒适安逸和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懒散而满足。这种气氛如同闷热或者狂风一样感性,这是一种冷热适中的幸福,它要比不幸更容易使人受到诱惑,而且对许多女人而言,她们的无欲无求和由于绝望而欲望长期得不到满足一样危险。饱汉不见得比饿汉强,舒适安逸的生活使她对风流韵事产生了好奇。她在生活中没有任何地方遇到过阻力。她处处遇到的都是温情脉脉的一面,展示在她面前的都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柔情蜜意的爱情和家人对她的尊重,她没有料到这种适度的生活是永远无法用外物去衡量的,因为外物反映的始终仅仅是没有内在联系的东西,从某个角度看,她觉得这种舒适惬意欺骗了她的真正生活。

她在少女时代曾经朦朦胧胧地梦想过伟大的爱情和销魂的情感,但被新婚头几年愉快而宁静的生活和初为人母的游戏般诱惑所麻痹,她的梦想如今在她快要步入三十岁的时候又开始苏醒了。像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她给自己的内心注入了一种巨大激情的能力,却并没有给亲自的体验赋予意志与勇气,这种勇气就是甘愿为风流韵事付出舍生忘死的代价。就在她感到无法为自己称心如意的生活增光添彩的时刻,这个年轻人身上笼罩着浪漫的艺术气息,走进了她的小天地之中。而男人们通常只是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玩些打情骂俏的游戏,毕恭毕敬地称她为“美丽的太太”,从不曾正儿八经地把她看成女人,因此从她的少女时代至今,她内心深处第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激动。也许除了他太过引人注目的脸上那层哀愁的阴影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吸引她的气质。她连这层阴影也难以分辨清楚,正如他精湛的琴艺和那黯然神伤的沉思默想一样,实际上也是一种训练而成的东西,他就在这种沉思默想中进行早已预习好了的即兴演奏。她感觉自己被那些无聊透顶的中产阶级人士包围着,对她而言,这种忧伤就是想象中的更高层次的世界,这种五彩缤纷的世界,她曾在书本中欣赏过,也曾浪漫地出现在戏剧中,于是为了看个究竟,她在不经意间跨越了日常情感的界限。一句恭维的话使他从琴键那里抬起头来对她匆匆瞥了一眼,而这一眼恰好抓住了她的芳心。这句恭维的话是因为她被他此时此刻的琴艺倾倒才说出来的,因此它或许要比礼貌性的表示更为热情。她被震慑住了,同时又感觉到一种对付一切恐惧的快感:在他们的一次谈话中,一切似乎都被这秘密的火焰照亮,烧热,这次谈话大大激发了她那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在一次公开的音乐会上,她又一次和他相见了。后来他们见面的次数更为频繁,不久就不需要依靠偶然相遇的机会了。尽管迄今为止她对音乐并没有多少令人惊叹的鉴赏力,也完全有理由无视自己的这种艺术鉴赏力,但他一再向她保证说,她这位艺术家的真正知音和顾问对他至关重要,就是这样一份虚荣心,使她在几周之后贸然答应了他的提议,他说希望在自己家里为她,并且只为她一个人演奏他最新的作品。这个承诺也许只是他半真半假的想法吧,但那天一开始便是拥抱接吻,最后以她的献身了事,连她自己都大感意外。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对这种猝然转向肉体的行为感到害怕,围绕着这种关系的神秘恐惧突然消失了,而刺激起来的虚荣心与第一次拒绝回到自己中产阶级世界的决意,部分缓解了她那并非出于故意的通奸引发的负罪感。刚开始几天,自己的丑行曾让她害怕得惊慌失措,现在她的虚荣心使这种恐惧变成了志得意满,这种神秘的兴奋只在最初的瞬间充满紧张不安。她的本能在悄悄地抗拒着这个人,最抗拒的是他内心的新东西,实际上正是这种另类的东西曾经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奇装异服的打扮,像吉普赛人那样流浪的家,永远在奢侈和窘迫之间摇摆不定的无规律的经济状况,这一切对她的小资感觉而言是很反感的。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她远远地将艺术家想象得很浪漫,他和人交往时彬彬有礼,像一只野兽那样闪闪发光,但必须被关押在文明的藩篱后面。在他演奏时曾经令她心神荡漾的激情,却在和他身体亲近后变得令人不安了,其实她不喜欢这种遽然而来的居高临下式的拥抱方式,这样的拥抱自以为是,无所顾忌,而她丈夫的拥抱在多年以后依然显露出羞羞答答、爱慕有加的激情,她不自觉地对这两个人加以比较。但现在,一旦对丈夫不忠之后,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他那里去,自己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失望,仅仅是出于某种责任感和那种习惯成自然的懒惰而已。她这样的女人在轻浮的女人甚至妓女中间并不少见,但她内心的小市民习性却是根深蒂固的,因此她会将秩序带到通奸中,将勤俭持家带到放荡不羁的生活中,试图戴着耐心的面具将最为稀奇古怪的情感混入日常生活中。不到几个星期,她就让这个年轻人——她的情人在某些细节方面适应了她的生活习惯,就像对待自己的公公、婆婆一样,她规定和他一周见一次面,但自己并没有因为有了这种新的关系而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秩序,而仅仅是从某种程度上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了某种色彩而已。她的情人很快就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台舒适的机器,他为她不咸不淡的幸福生活添些佐料,就像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或者是一辆汽车,不久之后,她便觉得这种艳遇变得与合情合理的享受一样平淡无奇了。

现在,由于她要为这段艳遇付出真正的代价——风险,她便第一次开始斤斤计较地考虑是否值得自己这么去做了。由于命运的眷顾,她自幼娇生惯养,家境殷实而无忧无虑,所以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不快就觉得忍无可忍了。她马上拒绝让自己无忧无虑的内心世界做出任何牺牲,并且为了满足自由自在的生活,愿意毫不犹豫地放弃情人。

情人的回信在下午的时候就由邮差送到了,他显然被吓坏了,字里行间紧张不安,吞吞吐吐。整封信他都是在精神错乱地恳求、悲叹和埋怨,使她对结束这段风流韵事的决定重新变得迟疑不决起来,因为虚荣心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她重又对他的绝望陶醉起来。她的情人以最迫切的语言请求至少马上和她见上一面,倘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真的在什么地方伤害了她的话,那么最起码他能够弄清楚自己罪在何处。现在,这种新的游戏引诱她继续和他对着干,并且通过毫无来由的拒绝让他为自己付出更为昂贵的代价。她发觉自己眼下正处在兴奋之中,让人感到很舒服的是,她被狂热的激情所包围,自己却并没有燃起这种激情,这一点她和所有内心冷漠的人一样。她突然想起有一家咖啡馆,自己还是女孩子的时候,曾经和一位演员在那里有过一次幽会。不过她现在觉得那次见面很幼稚可笑,那位演员对她毕恭毕敬,却又那么毫不在乎。于是她约情人到那家咖啡馆去会面。真是奇怪,她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这种浪漫的事在她婚后多年早已像花儿一样枯萎,现在却又在她的生活中重新绽放。昨天和那个女人扫兴的不期而遇令人感到由衷的高兴,她从中重新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强烈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刺激,她那平时很容易放松下来的神经又悄悄地震颤起来了。

这一次,她穿了一件并不显眼的黑色连衣裙,戴了另一顶帽子,以防见面时被那个女人认出来。为了不让人看清她的容貌,她把面纱也准备好了,但固执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便将那面纱抛到了一边。难道因为害怕某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她这个受人尊敬,享有好名声的太太竟然就不敢出门上街了吗?而在害怕危险之外,她的心中还交织着一种奇特而诱人的刺激,一种做好战斗准备,因为危险而感到兴奋的喜悦,就如手指碰到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刃或是瞅见一把左轮手枪的枪口似的,死神都在黑色刀鞘或者枪套之下望而却步了。在这种艳遇的惊恐中,她原本舒适安全的生活重新向某种不平常的东西渐渐靠拢,就像一种游戏在诱惑着她,那是一桩耸人听闻的事件,此刻正绝妙地绷紧她的神经,像电火花一样闪耀着穿过她的血液。

一闪而过的恐惧感只在她走上街头的一刹那掠过她的心头。这就好比在投身波涛之前,首先试探性地将脚尖伸入水中,就会感觉到自己因为寒冷而神经质地打颤一样。但这种寒颤从她身上倏忽而过,一种奇特的人生乐趣随后突然在她的心中定格,那是一种大步流星向前走的欲望。她的步履如此无忧无虑、轻快有力,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那家咖啡馆离得很近,她甚至都觉得有点遗憾了,因为此刻有某种意志驱使她有节奏地向前走着,吸引她走进那神秘而魅力无穷的冒险活动中。虽然她为这次见面确定的时间很紧,但心里还是有一种很不错的预感,相信她的情人应该早在那儿等着了。果不其然,进入店堂时,他正在一个角落里恭候她,一看到她,马上激动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此情此景让她既感到舒心,又感到不快。她不得不提醒他小点声,由于内心混乱、情绪激动,他连珠炮般急切地向她发问和指责。可她对自己不去赴约的真正原因,却不给他任何暗示,只是玩弄些隐晦的语句,这种暧昧态度使他愈发怒气冲冲了。虽然这一次她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可还是对先前的决定开始犹疑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这种令人费解的又是出人意料的逃避和拒绝多么令他愤怒。半小时紧张的谈话之后,她和他分手,对他并没有一丁点儿含情脉脉的表示或者哪怕一丁点儿暗示,但她的内心却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在燃烧,那是她做小姑娘时有过的情感。她觉得仿佛有一道令人兴奋的小小火焰在内心深处闪烁,只消一阵风吹来便可变成熊熊烈火,继而吞没她的全身。她急促地迈着大步向前走,注意着从小巷里向她射来的每一道目光,她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成功地吸引了那么多男人的眼球,这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希望亲眼目睹一下自己的容颜,于是她突然在一家花店橱窗的镜子前停住脚步,以便在红玫瑰和闪着晶莹露珠的紫罗兰的镜框里见识一下自己的芳容。她的双眼闪闪发光,注视着橱窗的镜子,镜中的自己那么年轻貌美、轻松愉快,性感的嘴唇半开半合,正对着自己心满意足地微笑。她感觉此刻迈步向前的时候,四肢仿佛变成了鸟儿的翅膀,简直要飞起来了。她的身体因为渴望摆脱羁绊,渴望跳舞,渴望心醉神迷而打破了步履中原有的从容节奏。现在,她正从圣米歇尔教堂前匆匆走过,钟声传过来了,那是在召唤她回家,回到熙来攘往、井然有序的世界,这使她反倒有点不乐意起来。从少女时代开始,她还从未有过如此轻松愉快的感觉,全身的感官从未如此富有生机,无论是婚后的最初日子,还是与情人的拥抱,都不曾有过一丝火星闪过她的身体,现在要将所有这些难得一见的无牵无挂,这种身体内如痴如醉的甜蜜情怀消耗在规定的时间里,她觉得这简直是无法忍受的。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向前走去,到了家门口,又一次犹疑地站住不动了,她想再一次敞开胸怀深深吸一口火热的气息,回味一下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刻,将这次爱情冒险中渐渐平息的最后波涛压在内心深处。

就在这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肩。她冷不防转过身来,突然看到了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你……你究竟还想干什么?”她惊慌失措地支支吾吾道。当她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致命的话来时,更加感到心惊肉跳了。她原本打算好了,若是再见到这个女人,应该装作不认识她,要否认所有的一切,当面质问这个敲诈勒索的女人……可现在一切为时已晚。“我在这里恭候您半个小时了,瓦格纳夫人。”

听到这个女人叫自己的名字,伊蕾娜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这个人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住所。现在一切都完了,她在劫难逃,只能束手任人摆布了。她的嘴巴想说话,心里仔细斟酌着如何措词,可是她的舌头不听使唤,无力蹦出一个字来。“我已经恭候您半个小时了,瓦格纳夫人。”

这个人咄咄逼人地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责备她似的。“你想干什么……你究竟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您知道的,瓦格纳夫人,”伊蕾娜听到她再次称呼自己的名字,又吓了一跳,“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为什么要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你现在就让我……我永远不会再见他……永远不……”

这个人悠然自得地等待着,直至伊蕾娜激动得无法说下去,才像吩咐下属一样粗暴地说道:“别撒谎了!我一直跟踪你到咖啡馆。”看到伊蕾娜在朝后退缩,她嘲弄地补充道:“我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们把我辞退了,说是碰上了萧条时期,没有那么多工作。你瞧,这就需要利用一些机会了,所以我们这种人也会到外面散散步……和体面规矩的女人一模一样。”

她冷漠恶意的话语刺痛了伊蕾娜的心,这种赤裸裸的敲诈卑鄙无耻,而且残酷无情。伊蕾娜感觉自己毫无能力抵抗,恐惧的念头让她越来越忐忑不安,这个人有可能再一次开始大声嚷嚷,也可能她的丈夫会恰好路过,那么一切都完蛋了。她急忙将手伸进皮手筒,打开银包,掏出所有的钱抓在手里,厌恶地碰了一下那女人的手,只见那女人一脸稳操胜券的神情,慢悠悠地伸出手来,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自己的猎物。

可这一次,那只无耻的手触到钱并没有像上次那样随即放下来,而是一动不动地伸在伊蕾娜面前,就像一只张开的利爪。“你干脆把那只银包也给我吧,那样我就不会把钱弄丢了!”她撅着嘴巴讥讽地说道,伴随着“咯咯”的轻笑声。

伊蕾娜瞥了她一眼。这女人眼中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的冷嘲热讽真是受不了。恶心仿佛穿过整个身体,她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唯有离开,离开,只要再也别见到这张脸就行!她避之不及地迅速将那个价值连城的坤包交给那女人,然后惊恐万状地走上楼梯。

丈夫还没回家,她一屁股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活像被一把锤子击中了一样,只觉得一种猛烈的抽搐跳动着穿过手指,渐渐转移到胳膊,最后传到了肩膀上,身体中没有任何力量能抵抗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横施淫威。直到传来丈夫从外面回来的声音,她才强打起精神,木然恍惚地拖着脚步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现在,恐惧在她的家里扎下了根,无法从房间里将它赶走了。在许多空虚的时光里,那次可怕相遇的种种画面像波涛似的一浪接一浪地重新冲进她的记忆里,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处境已经毫无指望了。她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个人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住处,既然前面两次轻易得手,那么她无疑会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利用自己知情人的身份没完没了地敲诈下去。那女人一定会像高山一样压在她的人生之路上,让她许多年无法摆脱,伊蕾娜绝望透顶,感到自己如何努力都将无济于事,尽管她现在很富有,是一个阔太太,可还是无法瞒着丈夫弄来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她才能永远摆脱这个人。而且她从丈夫偶尔的叙述和各种诉讼中了解到,那些老奸巨猾、不知廉耻的家伙的合同和诺言全都一文不值。她计算了一下,或许这一两个月她还可以暂避灾难,而以后她那幸福的家庭必将坍塌。稍稍令她宽慰的是,她有把握将这个敲诈勒索的女人一同拖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使自己失去了平静的生活,整天陷于恐惧之中不能自拔,与这种苦不堪言的生活相比,对那个早该受到惩罚的邋遢女人来说,蹲六个月大牢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丧失了名誉,有了污点,现在必须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她觉得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而在此之前的生活都是别人带给她的,她压根儿就没有掌控过自己的命运。后来她又想到她的孩子在这里,她的丈夫,她的家,所有这些东西,只有到了此时此刻,当她快要失去之时,她才感觉到其实它们早已成了她内在生活的一部分——核心部分。她先前觉得所有这一切是那么唾手可得,只要穿着一件裸露的衣服就可以轻易到手,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弥足珍贵。有时候,她觉得这种想法匪夷所思,真的像梦一样不真实:一个陌生的流浪女人潜伏在不知道哪儿的大街上,竟然有权用一句话便能将一个温情脉脉的大家庭拆散。

现在她明白无误地感觉到灾难是不可避免的,逃脱是不可能的。可是会发生……会发生什么呢?她从早到晚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一封信将抵达她丈夫的手上,她会看到他走进来,脸色苍白,眼神黯淡,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质问……那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呢?他会做什么?在迷惘而残酷的恐惧黑暗中,画面突然在这里消失了。她不知道后面的结局,她的猜测在头晕眼花之中坠入无底的深渊。然而在苦思冥想中,有一点她也已经可怕地意识到了,那就是事实上她太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事先对他会做什么决定考虑得太少了。她是遵从父母之命和他结婚的,当初并没有任何不从的意思,经过这么多年,对他挺有好感,始终没有感到失望。到今天已经在他身边幸福甜美地生活了八个年头,为他生养了两个孩子,有了一个家,还有两个人无以数计的肉体相互温存的时刻。但是现在,当她自问丈夫会采取怎样的态度时,她才明白过来,丈夫在自己眼里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她发疯似的回忆着,用幽灵一般的探照灯去搜索近几年的生活,她发现自己从未探究过他真正的本性,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还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是一个严厉的人,还是一个温柔的人。她从这种必须严肃对待的生活恐惧中醒来,怀着一种迟来的负罪感,不得不承认自己了解到的仅仅是他流于表面的社会形象,却未曾了解到他内在的本质,而只有从他的本质中,她才可以探究出他在这种悲剧性的时刻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她不由自主地开始研究起那些细枝末节和暗示性的东西,开始思考假如碰到类似问题,他将在谈话时做出怎样的判断。可令她大感惊讶的是,她发现丈夫几乎从未对她表达过个人的观点,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关于内心生活的问题来向他求教。现在她才开始从能够揭示其性格的个别特征中猜测他的整个人生,此刻她正满怀恐惧地拿起那把胆怯的锤子,敲击着每一个细小的回忆,寻找通往他心灵密室的入口。

现在她开始窥探他发表的每一个最细微的意见,心急如焚地期待他的到来。他几乎从不面对面地表达问候,但从他的手势看,比如他吻她的手或者用手指抚摩她的头发,她感觉到那种含情脉脉的存在,尽管她羞羞答答地害怕那些狂热的表情,但这种含情脉脉应该表示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吧。他和她说话时总是从容不迫,永远不会烦躁不安或是兴奋激动,他的整个行为举止显出镇静而友善,可这与他对待仆人时的镇静和友善几无区别,这就让她有点惴惴不安,妄加猜测了。而与他对待孩子的态度相比,那种举止显然更加算不得什么了,孩子们到了他那里,他始终表现得很活跃,时而轻松愉快,时而兴致勃勃。他今天又是不厌其烦地询问家里的各种琐事,似乎是给她机会在他面前陈述她的兴趣,好把他自己的兴趣隐藏起来。现在通过对他的观察,她第一次发现丈夫对自己是那么体贴入微,他一直在努力以克制的方式适应她的日常谈话,她突然惊骇地认识到那些善意的谈话其实是多么枯燥无味。他在言辞方面没有透露任何心声,这使她那一颗渴望获得宁静的好奇心不免感到失望。

因为从他的话音里无法获取他的秘密,所以她只好研究起他的脸部表情来。此刻他坐在靠背椅上看书,他的周围被耀眼的灯光照亮了,她朝他的脸凝神望去,仿佛在看一张陌生的面孔。长达八年不痛不痒的夫妻生活将他的性格特征藏匿起来了,伊蕾娜正试图从既熟悉,又突然变得陌生的面部表情中发现他的这些特征。他的额头明亮如昼,气宇轩昂,令人感到一种内心强大的精神力量,但他的嘴唇却很严厉,没有任何顺从屈就的意思。一切都表现出他强有力的男子汉气概特征,精神抖擞,活力四射。她感到惊讶的是,她从丈夫脸上发现了一种俊美,她赞赏地观察那种尽力抑制着的严肃神情。对他本质中这种明显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之前仅仅简单地将其解读为不苟言笑,但和社交辞令的滔滔不绝相比,她更喜欢这种些许的木讷寡言。而那双眼睛呢,想必能够隐藏他真正的秘密,却始终下垂着注视书本,不让她看明白。她只好一直以探询的目光凝视他的侧影,仿佛那一起一伏的线条代表一句话,要么宽恕你的罪孽,要么罚你下地狱。这张脸的轮廓显得有些陌生,它的冷酷令她大为惊骇,但它的坚毅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引人注目的俊美。她猛然感觉到自己喜欢充满乐趣地看着他,并以此为豪。她在这种感觉清醒的时候,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她的胸口,让她感到很痛苦,这是一种沉闷阴郁的感觉,一种差不多是感官方面的紧张不安,她遗憾自己错过了某些东西,永远难以想象从丈夫的肉体方面能得到类似的强烈感受。这时,他突然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望了望。她急忙转过身去,重新退回到深邃的黑暗中,不让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那个迫切的疑问,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已经有三天没离开自己的家了。她不快地发觉,自己这样突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已引起了他人的注意,因为通常而言,她很少接连几个小时或是几天待在自己的家里。她天生不是一个很会当家的人,经济上的充裕使她摆脱了对家庭境况的任何后顾之忧。因为整天在家感觉无聊,这个家无异于成了她来去匆匆的休憩地,而大街、剧院、社交协会那能够了解外部世界变化的各种聚会成了她最喜欢逗留的场所,因为这里的享受并不需要做出任何内心的努力,在遇到懵懵懂懂的情感时,所有的感官将会得到多种多样的刺激。就伊蕾娜的整个思维方式而言,她无疑属于维也纳有产阶层中优雅集团里的一分子。根据一种不成文的约定俗成,他们全部的日程安排似乎就在于,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组织的每一个成员,要在同样的时刻,怀着同样的兴趣,迅即聚会在一起,并且把这个永远经得起对比的观察和会面逐渐升格为他们人生的意义。一旦一个人只依靠自己孤独地生活,那么这种习惯于懒散的公共生活将失去任何支撑,如果微不足道然而必不可少的感觉没有了熟悉的养料,所有感官将会起来造反,而独处将会骤然变成神经质的自我敌视,会没完没了地感觉时间压在自己的身上,没有了自己习惯的使命,流淌的时间也失去了任何意义。伊蕾娜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感到自己宛如置身于高墙之内,闲散无事、焦躁不安。大街、世界,那是她真正的生活,却不准她进入,那个敲诈勒索的女人却像个天使,带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剑,气焰嚣张地站在那里。

两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尤其是年龄稍大的男孩,看到妈妈老是在房间里待着,不免露出一副天真惊讶的神情。仆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和家庭女教师一起议论他们的种种猜测。伊蕾娜竭力寻找各种各样的,部分是碰巧想到的非做不可的事来做,以说明她出人意料地待在家里是有正当理由的,可一切只能适得其反,恰恰是这种人为编造的解释暴露了她的秘密。这么多年对家务事不闻不问,她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工作范围内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凡是她想亲力而为的地方,总是会碰到外人的阻挠,他们将她突兀的尝试视为有悖常规的自以为是而加以拒绝。所有的空间都被人占领了,她本人因为不习惯而成了自己家庭组织里的异物,于是她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自己,打发自己的时间。连和孩子们亲近,她也失败了,他们对她心血来潮的新管教方式表示怀疑。有一次,她试图看管他们,七岁的儿子竟然无礼地问她为什么最近不再外出散步,她羞愧得面红耳赤。她在哪儿帮忙,哪儿的秩序就会被打乱,她对哪儿产生兴趣,哪儿的人就会对她产生怀疑。可是她又缺乏那种技巧,无法采用明智而克制的方法让人不注意到她老是不出家门,或者无法平心静气地待在房间里,比如看看书,做点家务活。内心的恐惧不停地把她从一个房间驱赶到另一个房间,恐惧就像任何一个强烈的感觉一样,在她身上变成了神经质的东西。只要听到电话铃声或者门铃声,她马上会慌成一团,然后突然发觉自己总是躲藏在窗帘后面向大街窥望,如饥似渴地望着行人或者至少瞅一下他们的外貌,她向往自由的日子,可内心总是满怀恐惧,害怕从路过的众多脸中突然看到那张脸,那张脸已经跟踪到她的梦里去了。宁静甜美的生活已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她沮丧地预测,随之而来的将是一种完全毁灭的人生,感到这三天蹲在这房间的高墙内,比她八年婚姻还要漫长。

可在第三天晚上,她接受了数周以来的第一次邀请,和丈夫一起参加聚会。现在,倘若无法说明充分的理由,她是不可能突然拒绝他的邀请了,再说这些看不见的恐怖栅栏如今已在她的生活周围筑起,总有一天必须砸断,她才不至于毁灭。她需要和人相处,需要用几小时的休息时间来摆脱自己,摆脱恐惧带来的自杀式的孤寂。那么还有什么比和朋友们一起待的陌生房间更安全的地方呢?还有什么比摆脱这种日常路途中的无形跟踪更可靠的地方呢?她离开家门,这是她和那个女人最近相遇之后第一次重新触摸大街。很可能那个女人就在哪个地方暗中守候着呢,她的内心颤抖了一下,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丈夫的胳膊,闭上双眼,迅疾走了几步路,从人行道钻进一辆等候着的汽车里,直到她安全地依偎在丈夫的一侧,汽车“呼”的一声穿越夜晚孤寂的大街时,她心中的一块巨石才算落了地,而当她迈开脚步踏上陌生人家的楼梯,她才知道自己总算平安无事了。现在,她又可以像以往那样度过逍遥自在、快乐无比的几个小时,从监狱的高墙重新回到阳光普照的人间,这使她越发意识到自己的喜悦之情。这里是抗击任何跟踪的堡垒,憎恨是进不来的,这里只有喜欢她、尊重她和敬仰她的人,都是些打扮光鲜、心无恶意的人,他们的周围被无忧无虑的微红色火焰映射得熠熠生辉,那令人陶醉的轮舞今天终于又重新拥抱她了。因为她一进来,立刻从其他人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很美,她也因为这种长时间缺乏的有意识的感觉而变得更美了。她始终感觉到有一把想象的锋利犁刀,徒劳无益地在她的脑子里耕了个遍,弄得她内心的一切伤痕累累,痛苦万分。现在,在经过多日的沉默之后,这是多么叫人愉快啊,能够重新听到那些恭维谄媚的话,就像一股电流活生生地传至她的皮肤,再流入她的血液,这是多么叫人舒心啊。她出神地待在那里,有种东西在她的胸间不安地颤动,想要跳出来。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笑声,在被禁锢多时之后,现在终于要释放出来了。仿佛是香槟酒瓶口的软木塞“砰”的一声蹦了出来,随即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噜声似的,她不停地放声大笑,有时对自己放荡不羁的忘乎所以都有点难为情了,但马上又会纵情大笑起来。她放松的神经在放电,全身所有的感官都活跃起来,健康而兴奋,好多天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的饿了,她又开始尽情地享受起美食来,像一个渴极的人一样拼命畅饮。

她渴望和人相聚,渴望从各种生命气息和享乐中为干枯的心灵汲取养料。隔壁房间的音乐把她吸引住了,钻入她火热的皮肤深处。舞会开始了,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她的一生中,她还从未这么跳过舞。舞池中不停地旋转将她身上的所有重负抛到了九霄云外,富有规律的音乐节奏不断地刺激着她的四肢,使她的身体充满火一样的活力。一旦音乐停下,她便会感觉寂静是一种痛苦,好像有一条不安生的蛇从她颤抖的四肢不停地向上蹿动,她如同在游泳池凉快的池水中歇息冷静了一番,然后又重新跳入旋转不停的舞池中。以往她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舞伴,一招一式矜持而从容,冷酷而谨慎,可这一次,无拘无束的欣喜若狂消除了身上的所有顾虑。一条象征羞耻和镇静的铁丝原本可以将最疯狂的激情紧箍成一束,此刻也从中间裂开了。她感觉自己毫无理由地被完完全全融化在快乐之中,感觉自己周围被无数双手臂和无数双手紧紧搂抱住,相碰在一起,又悄然离开了。人们说话时的呼吸声,爆发出来的爽朗笑声,还有她血液里面颤动的音乐声,使她的整个身体充满渴望,身上的衣服好似在燃烧,她真想在不知不觉中将全部衣服扯下来,好让自己不加任何掩饰地、更深切地体会到这种欣喜若狂。“伊蕾娜,你怎么了?”她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眼里依然带着笑意,神情依然像被舞伴搂抱时那样热烈,然而丈夫讶异而呆滞的目光正冷酷无情地刺向她的心脏,她大吃一惊,难道是她太疯狂了吗?难道是她的狂热将什么东西暴露出来了吗?“什么……你说什么,弗里茨?”她支支吾吾地问道,因为丈夫的目光令她大感意外,那目光透露出他斩钉截铁般的果断坚决,越来越深地射进她的心中,她现在完全能从内心,从内心深处感觉得到,她真想大吼一声。“这可真稀奇啊。”丈夫终于喃喃说道,话语里含着隐隐约约的惊奇。伊蕾娜不敢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现在他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伊蕾娜看到他宽大的肩膀有力地坚挺起来,粗壮的脖颈显得更加顽强不屈。她的四肢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仿佛遇到了一个杀人凶手,这个寒战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马上又毫无影踪了。此刻,她仿佛第一次看到他,看到自己的丈夫,她惊恐万状,原来丈夫是如此强大而危险。

音乐再度响起,一位先生向她走来,她只是机械地拉住他的手臂,现在一切变得艰难起来,连欢快的旋律也无法抬起她那僵硬的身躯了。一种阴郁的重负从她的心脏落到了她的脚上,每跨一步都让她感到痛苦,她只好请求舞伴能够让自己稍事休息。往回走时,她不禁朝四下里张望,看看丈夫是否就在附近。她果真吓了一跳,因为丈夫就站在她身后的地方,仿佛在等她,他又是用那种赤裸裸的目光盯着她看。他想干什么?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事吗?伊蕾娜不由得提起自己的上衣,好像是要保护自己裸露的乳房不受他侵犯似的。他的沉默很顽固,一如他的目光。“我们走吗?”她胆怯地问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