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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10:0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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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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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挽救艺术家

请挽救艺术家试读:

作者简介

张炜

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1956年出生于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创作有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秋天的思索》等若干。

请挽救艺术家

给局长朋友信

我本来要去你那儿,但这里有事走不开。写信也一样,我想你会重视这件事的。我此刻的心情很急切,怀着这么一线希望。我接到了一位好朋友的信。他原来曾和我在一起工作,几年前调到了你们市里的一个区电影院。从信上看,他现在的处境糟透了。我心里很难过,但又帮不了什么,只好求助于你。你离他比较近,更重要的是,文化局局长是你朋友。你跟局长讲讲,让他随便关照一下,哪怕是去个电话也会好一些。总之,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吧。真难为你了。

他叫杨阳,今年二十七岁。他画油画,怎么说呢?说他画得多么多么好,大约你会嘲笑我。不过我讲出真实的感受,也就是我感觉得到的这个人,大约你不会取笑我。他几乎没有发表作品,也许只发过一两幅黑白插图也说不定。先后考过两次省艺术学院,没考上。他的事一直使我耿耿于怀,我怕他这样的人对付不了如今的生活。简单点说吧,我认为他是一个艺术家。

或者这样说,如果不出更大的意外的话,他肯定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我想象的意外大概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他这样的性格不能取得周围的谅解,他又接受不了来自环境的各种刺激,接下去性情更坏,形成一种恶性循环。那时候他身体也糟了,精神也垮了。一句话,他完了。另一方面是他如果恰恰处于一个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有一个不识好赖艺术、不识大才的毛病,可以叫做艺术的瞎眼时代。这种时代无论其他领域有多大成就,但就精神生活而言,是非常渺小的、不值一提的。这种时代往往可以扼杀一个艺术家,使他郁郁萎缩,最后在艺术的峰巅之下躺倒。总之,他差不多也完了。我现在还来不及为这一方面担心,你知道,我担心的是前一个方面。

他在那个小影院里画广告画。那儿其实什么都上演,你知道这种场所是弄钱的。主要是武打片,偶尔也演演小戏、杂技和魔术。杨阳倒不在乎这些,他反正只是画广告罢了。据他信上讲,他的广告画在四周是有口皆碑了。不过是否对影院的利润产生积极影响他倒没提。你知道他过去在省里工作,后来得了病,病得较重,需要人照料,就要求回老家。那时候可能是疾病的影响,他显得急不可待,恨不能立刻调回去。我对他说,你来省城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要走也不用那么急,再说病也稳定住了。我的意思是走也可以,但要联系一个好点的单位。他说自己目前能到一个搞艺术的部门最好了。他说到这上面就发出“啧啧”的声音。他说如果能上区文化馆什么的,也很棒。我给他联系过几个地方。有个文学期刊需要美编,我就推荐了他。可后来没成。人家找画家看了他的画,说不行不行,他的画连造型都不准。再说又无学历。接着又联系了几个类似的单位,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杨阳。他万念俱灰,又想起了自己的病,就急急忙忙地联系了老家的几个单位,收拾行装了。

现在讲起这些我真后悔。我应该拦住他才好。因桌子也会发生冲突。我不敢说有很多人喜欢他。领导一次次批评他,连一些毛小子也要找茬儿训训杨阳,再跟领导汇报说:“我们又批评杨阳了!”……差不多所有人都嘲笑他的画。人们似乎不能容忍在这样一个大机关工作的人在纸上画来画去的。要说的太多了,总之是他该离开这儿。他走的那天,我和爱人起早去送他。记得那个秋末的夜晚,下了冰凉的雨,我们一路都踏着残破的落叶。

那个市的文化局并没有让他搞专业。他们推脱说文化馆的人员超编,让他去电影院画广告。杨阳没有太多抱怨,干得挺来劲。除了画广告,他还要打扫卫生,抓逃票的人,等等。他尽管不太情愿,但总还是按影院经理的要求干了。事情糟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也闹不明白。经理一天到晚对他吹胡子瞪眼,骂得非常难听。他有时真认为一个人刚开始搞艺术,无论如何还是待在大城市要好一些。那时候我更多地考虑到他在这个大机关的窘境,考虑到他的疾病。我想他离父母毕竟近了,那样会好得多。在这个大机关里,搞艺术的人天生就不能容身,各种烦恼都汇拢到你这儿,使你招架不住。杨阳当时二十多岁,刚来这个机关时也不过十几岁。他怎么得了这么重的病,我完全清楚。他也许真该走,回到他那片土地上去。也许他回去了,病也就彻底好了,我心里渴念着会发生这样的奇迹。老家来函,同意他回文化局工作,具体工作待定,大约要到文化馆画画之类。杨阳高兴得很,似乎这一生的问题都有了着落。我当然也松了一口气,替他庆幸。你知道,在这儿他会彻底给糟蹋了。他似乎特别不适合在这样的一个环境工作,因为他实在受不了。经理让他干这干那,稍不如意就是一顿怒斥,还扣掉他的奖金,故意羞辱他,不让他画画。你可能不知道,艺术天分很高的人往往有极强的自尊心。经理想方设法折磨他,还说:“比你个熊样儿强的我不知制伏了多少,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影院里分配宿舍,故意让他提要求——他与好几个修理影院房屋的民工挤在一起,身上爬满了虱子,他要求换换地方。经理哈哈大笑,说行行行。结果是新宿舍没他的份,还把民工中最脏的一个老头子塞到了他们已经极端拥挤的屋子里。他没办法,只得设法求人找了一间民房。那儿离影院稍远一点,经理就偏让他做夜班守场子,还要赶早班打扫卫生。只要来晚了一步,那就一定要大会批评,扣发奖金。杨阳要求调走,经理说:“没门。”杨阳连起码的自由都失去了保障。有一次他母亲病了,从另一个区里打来电话,办公室的人接了,说一声“杨阳不在”,“砰”的一声就扣了。他还常常丢信,有一次就从废纸篓里发现了我给他的信。

最奇怪的是杨阳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经理。他真的不知道。我回想一下他在省里工作的情形,发现当时他对领导的厉声厉色也常常表现出迷茫。他好像什么也没做错,又什么都错了。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你或许会根据这些找到一点办法。注意,听说经理与文化局局长也是朋友,不要在局长跟前说经理的坏话。你只说杨阳还小,不懂事,望他们照顾一下就行了。我不知道你与经理跟局长谁关系更深一些?总之你会找到适合你的角度的。也许这些在你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千万帮帮忙,你相信我对他的判断吧,他需要你的手,真的。二

信悉。你信中问杨阳与经理矛盾的根源在哪,这可得让我好好想想。不错,你只有找到根源才能对症下药。杨阳的来信又多又长,我曾竭力从字里行间分析着,问:到底为什么?

看样子经理是下决心要折磨折磨他了。这决不是一般的矛盾。杨阳说自己平时太拖拉,不会待人接物,甚至是没有给经理送礼,等等。我想这些都可能酿成矛盾,但不会是关键。他们之间肯定还发生过什么更大的事情,不然对方不会这样想方设法去整一个涉世尚浅的年轻人。我的每一封信几乎都要探根问底,想找出症结来。他的来信只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什么刚到影院时给经理画了一幅像,画得太像,惹经理不高兴啦;什么有一次见经理爱人在街上扛着一块纤维板没有帮她一手啦。我知道这是被我的信逼急了,他挖空心思追记下的。怪可怜人的,看来他真的搞不明白。

有一次他来信中无意间流露出这样一件事:经理的女儿从师范学校放假回来,曾去看过他的画。她长得不错,真不像是经理的女儿。她来了两次,那副神气他很讨厌,等等。我看了心中一动:是否因为恋爱婚姻问题伤害了领导呢?你会明白,这个问题有时是很敏感的,特别是基层一些干部,自尊心都是很强的。比如说如果经理的女儿对杨阳有意,而经理也有这个想法,那么杨阳不理睬,拒绝了,经理就会觉得受了侮辱。发展下去,杨阳工作中是吃不消的。这都是我的假设。我后来直言不讳地在信中问了杨阳,问他有没有这种情形——经理方面直接提出的,或者仅仅是暗示出来的。我让他不要急于回答,最好是仔细想想,想想他的女儿那天都说了些什么,以及经理在他面前是怎样议论自己女儿的。更主要的是影院其他工作人员有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起过经理女儿,并有过试探性的话?杨阳停了些日子才回信。他差不多完全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只是他又如实地追认了关于别人在他面前议论那个姑娘的几句话——那天中午他正和两个人在影院门口安放广告牌,经理女儿从一边走过去了。其他两人都是经理的小耳目,很受重用,可他们这会儿远远打量着,说她的黑裤太紧了。杨阳信上写:“总之,他们说得很下流,我没法告诉你。”

杨阳是个非常腼腆的人,十分内向。我曾经担心他永远学不会与女孩子相处。我不相信一般的姑娘会去爱他。他长得很瘦,背好像永远挺不直。我那时常用一只手顶住他的腰椎,用另一只手使劲扶他的胸部。他笑着,说:“真是的。”那大概是说这样没用吧。他几天里也笑不了几次,好像永久地思考着什么。可是他如果笑起来,就会真正地笑一次——我从没有见过比他笑得更真更纯的人。那双眼睛完全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他笑了,两手垂在身侧,或者插在衣兜里。这个时刻如果我跟他说什么,他或者心不在焉,或者干脆不予回答。好像这一段时间在他那儿是专门用来笑的。他是可爱的吗?我觉得是这样。但更多的人不认为他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们机关那时候姑娘不少,她们看也不看他一眼。临近的一个单位有一位四十余岁的姑娘常过来办事,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她比较漂亮,只是脸色不好,走路时轻手轻脚的。她十分喜欢杨阳,常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说:“小杨阳,小杨阳。”有时还用手去抚摸他的头发。杨阳很不驯顺地一昂脖子跑开了。有一段时间杨阳负责保管图书,那个姑娘借走了很多,逾期不还。杨阳因此与姑娘恼了,她在楼梯上小步跑着骂:“你这个小瘦猴……”当然,杨阳在画画中也有了他的女友,但那是后来了。他们最终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看,杨阳就是这样的人。他在这儿的姑娘眼中不是出色的青年,在你们那个小城里呢?我想经理女儿不会看上他的,他们的矛盾也不会由此而生。当然,这事你还可以考察一番。大概不会有什么事。

仅仅从信上了解情况是不行的。你最好能到他那儿去一趟。如果能住上几天就更好了。你可能发现什么线索。一切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因为那个经理,虽然官职不大,但也要管理一个影院,一般情形下不会花费这么多精力去对付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可是杨阳对我隐瞒了什么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信赖我,寄希望于我,盼我能找熟人把他调出或是怎么的。他明白:我需要最真实的情况。三

我在梦中见到了杨阳,他的样子使我一整天都不高兴,急着要给你写封信。这样也许会好一些。我见到他瘦骨嶙峋,面色发乌,头上长了青苔。我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他领我到他的屋里去,我就跟上他走了。在一个大影院的地下室里,黑咕隆咚的,我不知踏过了多少台阶。空气越来越湿,气味难闻极了。有蝙蝠从里面飞出来,把粪便甩在我的身上。又走了一会儿,见到了一线光亮。杨阳说:“到了。”我一看,地上渗着水,铺着稻草,卧了好多男女。我凑过去一看,见他们都是麻风病人。我的心颤抖着,贴着滴水的墙往一边挪动。好不容易到了杨阳的小床跟前。这是一张小木板床,为了与麻风病人隔开一点,四周都挂满了画。我坐在床上,满眼里都是画。画的是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少女,也有麻风病人。他们残缺的四肢使我不敢正眼去看。杨阳说他在他们中间惯了,终于可以画他们。这里有天然的模特儿。正说着话,杨阳的咽喉被什么卡住了。我转脸一看,见一只黑红的手从画页间伸出来,卡在杨阳脖子上。不用说这是个病人,我尖叫了一声。后来我醒了,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梦当然是不祥的。伙计,你来解解这个梦吧。

一整天我都感到有些恐怖,爱人问我怎么啦,我也没有回答。杨阳的实际处境幸亏要比梦中好。他的事近一年来成了我很大的心事。我现在甚至想,杨阳会不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让人吃惊的事呢?你知道他的性格让人担心。他成天不说话,你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一旦行动起来是很莽撞的,又没有人和他一起商量个事情。他绝对不能没有朋友,可如今偏偏就没有!我有个过分的要求,我想请你接信后去看他一下。哪怕谈五分钟也行。你把见到的具体情况写信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他的住处糟到何等地步,这是我尤其牵挂的。

上次我信上讲他离开了和民工合住的小屋,自己找了房子,但房子太远,经理又瞅这个机会治他,现在很可能又搬回来了。如果这样,算是糟透了。你跟局长谈话时,可不要忘了房子的事。杨阳如能有一间宿舍,在外面受够了气,回去还可以轻松一下。现在连这样一个地方都没有。他现在的住处比在省城机关里还要差,这是我远远没有料到的。那时这儿的宿舍太紧,单身汉不可能一人一间。杨阳与另外四人合住一间小平房,潮湿得很。那四个人都属于“积极要求进步”一类的机关干部,这类人不用说你会很熟悉。他们简直不给杨阳一点好脸色,下班回来时常常教训他、调弄他。杨阳利用业余时间到野外写生,有时回来稍晚一点他们就不开门。那四个人刚刚从下面调上来时我见了,一个个穿得很土气,当然也比较质朴。由于杨阳早来二年,他们自己显得很自卑,抢着与杨阳说话。两年之后,他们渐渐认识人多了,没事常到处长科长家串门,知道杨阳是机关里不受欢迎的人,于是就变了脸。四人之间也勾心斗角,但对付起杨阳来却是非常一致。这个嫌他的画“恶心”,那个就说“油漆味顶鼻子”,弄到最后就偷偷踢杨阳的画。有一次杨阳气得再也忍不住,一气之下抓起了一块砖头,他们吓得赶紧跑了。事后他们一齐去找科长报告,又找了副局长,说杨阳犯了精神病,要杀人。

杨阳当然精神健全。奇怪的是当时几乎全机关的人都认为他或多或少有点不太正常,他们眼里的正常,当然是与整个机关的气氛色调完全相一致的那一切,是一个人的极大的改变自己和掩饰自己的一种能力。面对生活,特别是这个城市的生活,一个人的忧虑多思和常常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是完全正常的。一个热爱艺术的人,一个有着如此良好素质的人,面对最丑恶和最绚丽的,不能不长久地陷于激动。至于那种所谓的“敏感”,也是完全正常的。人的各种器官不应该退化,他本来就应该敏感。不然麻木痴呆才算正常。在这个机关里,一个人要进步,首先要学会忍耐,要收敛起一切创造的能力和才华,要克制鲜活蓬勃的生命一次又一次的冲动。总之,要变得真正地平庸,而绝不仅仅是伪装出的一种平庸。

更可怕的是那些来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的压力。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就像在一个气压失常的世界里,身体的各个器官由于无法忍受而跟你抗议、捣蛋,你本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首先是憋闷,是左胸胀疼,是极度的烦躁。那是什么器官在抗议?是心脏!是人体的动力源头!你忍受着,而且,要长年这样忍受。因为你没有办法。你向无色无味的空气抗争呼叫吗?在我们这个机关里工作,总有类似的感觉。你周围的大部分人都像空气一样,无色无味。他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有着同样的音量和微笑说话打手势的方式。他们见了领导一律围过去,见了客人一律握手,见了颓废现象一律谴责。没有什么不正常,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地方。这是费时多年、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修造出的一张奇怪的、富有弹性又极为执拗的网络。一个人想突破这张网是不可能的。你用尽全身力气在网眼那儿挣扎,那张网于是极有礼貌地随你的挣扎凸出一块,迁就着。但你的力气渐渐使尽了,它就缓缓地用固有的弹力把你收回来,收到原地、网的中央。你如果不甘心,当力气缓过来时不妨再试一次,但我敢担保结果与以前相同。你只有坐在这张网的中央。

我体验到,生活中有一种力量无时无处不在,那就是要把生命扭曲、要它改变本色的一种力量。一个人生下来就是要与这种力量搏斗的,最后弄得精疲力竭。这种抗拒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并且永远不会终止。大多数人,比如杨阳,他们与之搏斗的方向性和目的性都无从明确,所以才充满焦躁和烦恼。生命之火本来就应该熊熊燃烧,无论来自哪个方向的力量要将它熄灭,都会遇到顽抗。维护欲望和个性,实际上就是在维护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杨阳的坚韧不屈和勇敢。这与他衰弱的躯体几乎是不相符的。他一声不吭地画下去,不停地创造,不理睬那些白眼。他现在的处境说来也是必然的,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就会惊讶了。真的,他天真质朴,他没有别的生活方法……

你去时如能多留意一下他婚姻方面的想法并对他有所帮助,那就更好了。他大约回去后通过别人介绍或别的方式认识了两个女友。一个早断绝了往来,另一个他正犹豫。这方面的问题我想也会是造成他痛苦不安的重要因素。我觉得他对两个姑娘都不怎么爱,谈不上什么炽热的爱情。前一个是个修鞋厂里的女工,据他说样子虽不太好,但很“古怪”——这个词你不了解它的独特含意,它在杨阳那儿是“极有特点”“有韵味”之类的意思。他们谈得不错,她从厂里偷出一种布让杨阳作画,两人还去河边上散步。后来是女方的父母打听出杨阳在单位“干得不好”,“没有前途”,就硬逼姑娘离开了他。他开始苦恼,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因为一开始就不是那种铭心刻骨的爱。后一个完全是别人撮合的,是郊区的一个打字员,人长得也不错,只是有轻微的狐臭。这倒不要紧。要害问题是她想借此缘由调到市中心机关工作,这就没有多少意思了。但她似乎缠住了杨阳。他又很软弱,经不起温柔的手掌。四

不知你去了没有,我又想起了要紧的一件事。如果你去之前接到这封信就好了。我想请你当面劝阻杨阳,不要让他再那样画那个打字员了。这本来是个平平常常的事,可在那个地方容易弄成一件新闻。杨阳在来信中流露过这个意思,说如果经理知道了也许会抓住这件事做个大文章。不过他信上说为了艺术,永远不会对这些愚昧丑恶的东西让步。我在给他的信上表示了忧虑,但并没有干脆地制止。就他目前的处境看,这样也许不妙。

那个打字员是主动让他画的,做各种姿势。但没有画裸体,尽管杨阳很需要。顶多是她少穿一点衣服。我从信中分析了一下,打字员让他画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她想借此与杨阳多接触,巩固两人的关系,进一步将他缠住;再就是让另一个人画下自己来,她也觉得很有趣。杨阳曾寄来了关于她的三张素描,我想那是蛮动人的。你想,由于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性不纯洁,他也就没有必要和她合作下去。再说我更担心的还有其他的问题。杨阳毕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对于异性的热情燃烧起来,也许会把理智抛到一边的。那时他肯定会加倍地痛苦。还有,那个姑娘的品行到底如何我们不知道。如果她为了达到与其结合的目的而胡缠起来,拙讷的杨阳会陷于非常难堪的境地。

还有经理。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收拾杨阳。那时候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骂流氓了,甚至做出更卑劣的事情。这样的事还是想在前面好。

我之所以让你当面劝他,是因为这是很难的一件事。你给他分析一下利害。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这儿的机关里工作时,他常懊恼地对我说:“人体!必须画人体!”有朋友给他走了后门,让他去艺术学院画过几次裸体模特,他恨这一切开始得太晚了。你想他目前在一个小城里,遇到一个可以画的人是多么不容易。他不会轻易让步的。但他还是必须忍耐一下,也许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你从他那儿回来,如果时间允许,最好按我写的地址到他父亲那里去一趟。那是一个老实的退伍军人,曾经在朝鲜战场负过伤。你去了之后,跟老人讲一讲杨阳,使他相信他养了个好儿子——过去这位老同志是这样认为的,可如今不行了。一个在战争年代过来的人,见自己的儿子在单位上没有工作好是非常气愤的。他不相信儿子做的那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常常写信去责备,用命令的口气让儿子停止画画。他没法明白他的儿子已经没法停止了,就像难以突然间终止自己的生命一样。父亲的态度使杨阳感到压力很大,因此放假的时候都不想回去了。那个老人认为儿子在省里的大机关工作是非常光荣的,如今得了病调回来,虽出于无奈,也算做一次可耻的退却。五

真感谢你去看了他。你所看到的一切或许比我告诉你的还要糟,这真不幸啊。我写到这儿,隐隐地觉得这不幸绝不仅仅是属于杨阳自己。

你观察了,询问了,也做了力所能及的劝解。可你说对杨阳与经理难以调解的矛盾更加茫然了。你说你一直在试图弄清这种矛盾的症结在哪里,见了杨阳以后,变得越发糊涂了。

好像杨阳与经理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相信你的话。所以我对于经理一班人如此迫害一个手无寸铁(请原谅我用了这样一个词汇!)的年轻人而感到无比的愤怒。我心中无法压抑的郁愤使我坐卧不宁。为什么,凭什么?他严重地伤害了什么?他没有完成工作任务吗?你亲眼看见了他是一个什么人——面色苍白,瘦弱单薄,一双腿像儿童一样细,站在那儿颤颤悠悠的。

你一定会记住他的眼睛。我以前也跟你描叙过这双眼睛:深深的,亮亮的,透出了莫名的忧伤。这眼睛望着我,常常使我不知所措,好像要做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去做。不是这眼睛太复杂了,而是这心灵的窗洞太单纯了。一切都在这双眼睛面前化繁为简单,变得质朴无欺。

我像你一样思索着怎样去缓解他与周围的矛盾,并力图找出其中的主要因由。看来一时无力做到。正像你信中所说的,他按时上下班,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如既往地完成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他不知道经理为什么恨他恨成这样——有时像是对他发泄着什么。这些当然导致了一定程度的抗争,但由于来自父亲和其他方面的压力,他的忍耐已经快要使他发疯了。

这里面简直像藏下了什么谜一样。每当我无力破解的时候,我就想从与他相处的那几年的情形中推导出什么。在这个大机关里,我说过,他显得格格不入。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对领导的指示也总是服从。不一定从哪个方向伸过来什么东西撞击他一下,使他晕头转向。他瞪大一双吃惊的眼睛四下看着,怎么也闹不清原因。我们的机关大楼很高,平常不开电梯,上下楼的人都走楼梯。我现在还能回想出杨阳急匆匆地在楼梯上奔跑的样子。他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额上,一个人跑着。其他所有人都手搭扶杆,缓缓地踏着台阶。杨阳瘦瘦的身影在栏杆空隙里闪动着,很像一只小鸟在挣扎。我当时不知道,他那会儿病已经很重了,可他像我一样毫无察觉。他在楼梯上跑着,性子很急,老处长皱皱眉头说:“胡乱跑什么?”杨阳赶紧放慢了步子。他像别人一样缓缓地踏着台阶,有时离别人近一些,又往一旁闪一闪。有的老同志厌恶年轻人挨得太近,生怕把自己挤下台阶,就用眼角扫着他。杨阳有时干脆立在一旁,孤零零地等候着。

这座机关大楼每到了午夜就变得幸福可亲了,因为只有这时候才是杨阳一个人。整整一天他都不吱一声,偶尔走出办公室,也要沿走廊边上蹑手蹑脚地走。办公的人们一声不响,这种气氛使杨阳大气也不敢出。他坐在桌子一边,两眼直盯盯地瞅着什么,有时眼神里突然有兴奋的火星在闪动,一只拳头不知不觉握得紧紧的。对桌的科长把眼一瞪,他的脸立刻煞白了。他怔在那儿,约摸有两秒钟,这才俯下身子去看文件。夜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工作人员要回到大楼上加班。他们忙各种各样的文件草稿、搞无数的表格,一个个窗口雪亮耀眼。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窗口一个接一个熄灭了,最后只剩下杨阳的了。他从自己的屋子探出头来,见到漆黑一片的颜色,一颗心乱跳——他不止一次对我描叙过这时的情景。他小心地走近墙壁的开关,一抬手使两盏灯亮起来。接着他把走廊上、楼梯上的所有灯都开启了。大楼内亮如白昼。杨阳一个人在走廊上大步走着,又踏上楼梯,噔噔噔从二楼跑到五楼、六楼,又下到一楼。他衣衫湿透,气喘吁吁,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屋里作画。

他画个不停,如果是星期六的晚上,干脆就画个通宵。这时候的杨阳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两眼犀利得可以穿透纸页。他的瘦瘦的胳膊像一根有力的桑条,弹性十足,狠狠地挥来挥去。这样他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他处于一个庄严的大楼里。他告诉我,有一天深夜他伏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想起要去干点什么。走出办公室,就飞快地往顶楼跑去。后来他跑到了阳台,这才记起是来取一个石膏模型的,白天他曾在这儿画过。取了东西往回走,踏上楼梯,觉得所有的灯都在映他的眼睛。他压紧一道栏杆往下看着,见盘旋的楼梯围成的空间深不可测,下面灯光瓦亮。当他感到眩晕,就要离开栏杆时,这才发觉自己迷失了方向。到处都是一样的栏杆和台阶。扶手上了红漆;还有黄色的门,全都一副模样。他一个一个拍打着,没有一扇门对他开启。他拍得手掌都红肿了,还是没有回到自己的那一间。他拼命地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在走廊上奔波着。可恨的强烈灯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力睁开,泪水就溢满了眼眶。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么孤单。母亲,他那么想念母亲——“妈妈!”他喊叫着,四处回响,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从那次迷路之后,他再也不敢一个人深夜待在大楼里了。可他又不愿回到自己的宿舍,与那四个人待在一起。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在机关大楼上迷路,因为楼梯和走廊都是极其规整有序的,而且每个工作人员对这个场所都熟透了。杨阳不愿反驳我,我知道他是无须反驳的。他更多地与我谈着他的画。也说他现在最难以战胜的一种东西就是思念——“我想回去,去看妈妈。”他的长眼睫毛忽闪着,像说给自己听。

就是那个夏天,机关的一次身体普查中,查出了杨阳的病。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但偏偏他的病最重——肝脾综合征,脾脏的血管随时都可能破裂。那时就会大出血,那么我们的杨阳也就算完了。机关门诊部不敢马虎,一边给他治疗,一边联系地方住院。大约住了半年院,他又被送到一个疗养院去了。我多次到院里看他,他跟我说的只是妈妈和油画。

你知道,杨阳的性情很可能是受疾病影响所致;但他的疾病又是怎么形成的呢?

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了他与经理之间所存在的可怕的矛盾。这种矛盾的原因我们搞不清,但都知道它是不可调和的。正像杨阳最终也没有被这所大机关所接受一样,那座小小的影院也不会接受他的。我甚至觉得,这个大机关的办公楼上,每个人都有一个位置,唯独杨阳从来也没有过。他的办公桌所安放的地方曾经是他的位置吗?也说不上。发工资的时候有杨阳一份,仅此证明大楼上有杨阳这个人头。可发完工资,杨阳又哪去了呢?他走了,去医院了,疗养院了,后来又调回老家去了,终于大楼上无影无踪了。他消逝得干干净净。这儿始终不承认他该有一个位置,他如果坐在那儿,就与四周的一切分外地不和谐,最后他走了,生病了,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我依此推断那座影院里也没有杨阳的位置,像在这儿的大办公楼一样,他甚至连一点足迹也留不下。这座大楼至今还有杨阳的那张办公桌,不过是给推到了杂物仓库里罢了。因为人们都知道杨阳是得过重病的人,也就不愿使用他的桌子,害怕传染,所以只好搁起来。等到时间把杨阳的气味完全冲洗干净了时,也许会有人去搬出那张桌子使用。

我想我们挽救(请原谅我使用了这个词)杨阳的工作正在紧迫起来。因为在那种恶劣的情形下,他的旧病就会复发,那时候怎样诊治都无济于事,他也就彻底消逝了,连同他的油画一起。

给画院副院长信

也许您对我的推荐和请求感到有些荒唐。您接着会原谅地一笑,因为我是您的朋友,还是一个门外汉。不过我拒绝您的宽容和谅解,因为我要更固执地坚持说:他是一个艺术家。

我的判断愿意迎接一千个大艺术家的挑剔,甚至愿意等候你我都难以亲睹的时间的考验。是的,他是一个注定了要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艺术的人,是在人丛中闪闪发光的一个人物,一个只需用肉眼就可以鉴别出来的艺术家。

您看了他的作品也许会拒绝他。那样可真是太悲惨了。拒绝过他的所谓艺术家已经不止一个了,但愿您可不要去凑热闹。您拒绝他的理由我会想得出,那就是您会认为他的技巧尚不圆熟。如果是这样,我将无言以对。

不过我很快会直言不讳地问一句:对于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在他获得巨大成功的诸多因素中,属于技术方面的东西到底有多少?不错,您会说一个人在技巧上的磨炼也许要花费一生的心血——但最终决定他是不是一个艺术家的,恰恰还不是这一切。决定的东西在于他是不是一个独特的生命。生活会自然地赋予这个生命很多很多,这个生命于是就成长起来了。反过来,一个人只要接受刻苦的严格的训练,常常都会具有圆熟的技艺。而以技艺相传的,只会是一种行当,或叫做一种职业。而艺术,我的天,你能叫她是“职业”吗?

世界上有什么还会比艺术更好地体现生命的冲动和力量;有什么比艺术还会更贴近生命的本色和原力?

对于一个艺术家,他不能容忍从职业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工作,因为那样就包含了一种侮辱。而这一切正是别人所不能理会的。

我正是从以上的意义去鉴别艺术家的。我有我的原则,坚定不移。技术方面的眼障顷刻坍塌,我不相信我自己莫辨真伪。我也许是一个低能儿,但我不能不忠于一种质朴的真理。于是,我只能毫无顾忌地向您进言:请您将世俗的一切偏见抛到一边,做一次勇敢的人,伸出双手去迎接一个有灿烂前程的人。

他的境况简直令人不能相信,可以说是步履维艰。他像很多艺术家一样,无法维护自己正常的生活。我想这方面的缘由您会理解。现在需要您做的是扶持他一把,尽可能地把他迎接出来。我想他在您的身边会工作得很好,您四周的人也较能接受他,因为大家都在搞艺术。在这个世界上,我想他是最适宜于栽培在您这样的花盆里,如果他在您这里也不能落脚,那真是令人悲哀。正像很多后来被公认的艺术家们一样,他现在还刚刚开始,一无所有,您当然要去看他的画,那是他的作品。您看吧,您可能一下子喜欢上了。不过他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您见了这个随便的、有几分拖沓的小伙子,见了他的忧郁的眼神、薄薄的缺少血色的嘴唇、说话时有些颤动的嘴角,您会感到一阵隐隐的震动。

一个真实具体的年轻人站在了您的面前,让人不敢正视。

他可以区别于您所看到的一切人。而这之前也许您很少见过这样的情景。不是吗,生活中那么多人,人流汹涌,面孔陌生,但您会漠然地一眼扫过。他们身上缺少真正能够触动您的一点什么。这就是说他们太平淡了,似曾相识,缺乏更深层的陌生感。您没有感受到更具体的一个人,这个人是从土地上生发出来的,带着丰富的汁水,欣欣向荣,而绝不是一个干枯的标本。他的任何像植物身上的茸毛和枝蔓都没被修削,完整无缺。他没有被打扮、被修饰,与身边的那一群无法调和混淆——您一眼就记住了他。

谁来鉴别他呢?让汹涌而过的人群去携走他吗?不,他们会自然地淘汰他,认为他是一个在未来的路途上连累别人的人。他站在那儿,极度孱弱,赤手空拳。可他对于人间的困苦特别敏感,见了悲伤和不平就会唱一曲抚慰的歌、抗争的歌。他纯洁无瑕,一辈子也不会饮酒。几乎所有的空余时光都被他牢牢地抓住了,他在那时刻里倾听天籁。您是个艺术家,我们的友谊也许很独特。我差不多等于手扯手地将他引到了您的面前。

您来鉴别他吧。二

原谅我的冲动。也大概说了不少大而无当的话。不过那是我心中的谏言。现在我想,为了能把他尽快地调出那个荆棘窝,您只要让他进画院就行。您看一个画院中有多少杂七杂八的事情?他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一开始就调来搞专业,恐怕周围会议论的,反而行不通。我们这儿的画院有一个门市部,经营书画纸砚,工作人员都是从待业青年中招来的,大多是女孩子。您那个画院是否有类似的地方?如有,杨阳去卖书画也很好。他在业余时间会学习画画。您是搞国画的,但在艺术上一定也会给杨阳很多帮助。

原单位放他走也是一个问题,这方面我正找人帮忙。他们不放他走主要是想捉弄他,让他精疲力竭,而绝不是喜欢他赏识他。这种勒索当然令人无比愤怒,不过我相信不会持久的。我正设法通过一个局长去解围,如果奏效,他就可以调出来了。因而找一个好的接收单位就变得迫切了。他如果再调到一个类似影院那样的地方就彻底毁掉了。

您如能调他去画院,他的生活将发生重要转折,也许一生都难以再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说起来太可惜,七七年刚刚恢复高考制度时他只差一点没考进省艺术学院,但他的成绩可以上中专艺校。一位美术老师看过他的画,断言这个杨阳肯定是艺术学院的料子,不要贪眼前小利进一所中专。杨阳于是放弃了一个机会。后来当然艺术学院没有考上,原因与上次相同,文化课的分数偏低。

有个事情倒值得告诉您:杨阳在中学时曾参加过一次地区级画展,中央美院的一位教授看过他的画,说杨阳的天赋极高。他现在仍与教授有通信关系。三

您对杨阳很感兴趣,这使我获得了某种安慰。您问他与影院经理如何酿成了这样深的矛盾,我却无法使您得到满意的回答。我的另一个朋友也问过这个问题,并亲自去看过,同样没有结果。您怎么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呢?我又怎么回答您呢?

当然,我明白一个接受单位总要关心这一类问题的。不能糊糊涂涂地调一个人来。

但这个问题连杨阳自己也回答不了。他至今闹不明白经理为什么那么恨他,处心积虑地要折磨他。最近经理又有了对付杨阳的新点子,就是让他专门负责打扫场子——广告画让邻近一个工厂宣传科的人画。这使杨阳不能容忍,与经理大吵了一架,接着病了好多天。杨阳在那个区里不用说是最厉害的画家了,这会儿却连画广告的资格也没有,这种侮辱太过分了。

我曾多次研究过他们之间的症结在哪里,但都搞不明白。我现在只能假设经理这个人有一种折磨人的癖好,是个虐待狂。不折磨别人,他就无法平静自己。我曾经听人说过乡间有一个狠毒的老太太,一生富贵,晚年令人咋舌。在告别人世前的五六年里,她残酷地蹂躏身边的人。她可以一夜一夜不睡觉,监督跪着的使女,让她头上顶个瓷碗。她发疯似的指使四周的一切,让整个大院里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奔波,别人不准大声说话,不准笑,连脚踏地都不准发出咚咚的声音。离她十几丈远的一个长工夜里打呼噜,她让人把他赶紧扼死——人们把长工偷偷赶跑,回来禀报说已经埋掉了,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她要喝鸡汤,但不准许别人宰鸡,而是让人把鸡缚了翅膀和双腿递给她,由她亲自拧断鸡的脖子。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也该记上一笔,因为这是绝无先例的。她大口呼气,眼看就不行了,儿媳抱着孩子说:“快哭奶奶!”小孙子伏在一张松弛的老手上,这只老手抖着,却越收越紧,死死攥住了一只嫩嫩的小胳膊。小孙子疼得大哭,老手还是不松。一家人吓得喊起来,好不容易才把她的手扳开,见她已经过去了。再看小孙子的胳膊,留着深深的指印,有好几处流出了血。

这就是那个老太婆的故事。有些人年纪不是特别大,心态与她却差不多。他憎恨一切比他鲜活的、真切的、生动的东西。任何东西以任何方式展示出美丽的姿态,都要引起他的刻骨嫉恨。要与他平安相处,也许只有装出一副临近死亡、畏畏缩缩、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不承认生命的规律,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想像金石那样的刚劲不朽。他是世上最愚蠢的人,却要用这种愚蠢的刻度去统一一切。人类不能没有歌唱,就像绿色中必然要绽开鲜花一样。有些人喜欢寂死无声的世界,这样他的嚎叫才会显得惊天动地。你要让那样的人震怒是十分容易的,也是自然而然的。你的血液只要是鲜红的、滚烫的,只要还在奔流,他就不会容忍。这种恨看起来像是无缘无故的,但这种恨恰是最为可怕的。我之所以找不出经理与杨阳矛盾的缘由,其原因就在这里。为了什么事情闹到了势不两立、一个偏要将另一个制伏制死呢?谁也说不上来。

写到这儿我想与您讨论更多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人虽然也享受着艺术成果,但却常常对真正的艺术家表现出莫名的怨艾?这种怨艾甚至滋长蔓延,演变为深刻的仇视,他们并且乐于展示这种冲突,显得自己格格不入。而在一定的时机,又恰恰是这部分人最容易附庸风雅,装出一副十分在行的样子,像抓住了一只麻雀那样,要把艺术拳在掌心里。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并不罕见——您是画院的领导人,大概见得更多。我想一些心智苍白而又品性恶劣的人,必然会表现出这样的变态心理。他们面对五光十色的生活,麻木不仁,百无聊赖,往日的放纵使他们如今已是无可挽救。但他们又不甘心让人们听到呻吟的声音,于是就放肆地谴责他们嫉恨的一切。艺术是心灵旺盛的泉水滋养出来的,所以那些心底枯干的人最容易迁怒于艺术。他们可以标榜自己是与艺术家格格不入的“另一类人”,而绝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颓废衰败的人。其实艺术家最为神奇又最为平凡,就像一粒沙子那样普通:他只是人类当中应有的一种现象,就像天空必然要发生的放电现象一样;他说到底是一种劳动者,是人的最本能的创造欲望的体现者。从这个意义上讲,仇视艺术家的人不仅天性顽劣,而且不可理喻。说到底,对艺术家的那种怨艾和仇恨也可以看做一部分人的本能,那就是出于对一种旺盛的生命力的恐惧和嫉妒。

再比如说,为什么艺术家的行列里能够潜下更多的浑蛋和无赖?他们奇怪的是偏偏要打扮成一个艺术家。这些人好比花蕊里的虫子,伪装成花朵中间活动的生命。这是不是因为一种劳动复杂到难以言说的地步,反而更容易掺假?它不可言说,只能用一颗心去默默体察,因而沉思不语。一个伪艺术家是难以识破的,即便辨认出来,也不容易说得清晰。人们提出的证据只能是一种感觉,而人世间的任何法庭都是排斥感觉的。有的人说到底是人世间最懒惰的人,游手好闲,惧怕劳动。任何物质生产都是可以触摸的,实实在在,可以用尺量,也可以以数计。那儿没有他的藏身之地。于是他就选择了精神劳动。这种人的贪婪是远远超出一般人的,他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常常使用最残酷的手段,用真正陌生的方式去把艺术家们击倒。更为恶劣的是,他们是那些仇视艺术者的天然盟友,内外勾结,险恶非常。

我不知道要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有多么难。他们除了因为沉浸在那样一个瑰丽的世界里痴迷忘返、懵懵懂懂、不知不觉被脚下的自然坎坷绊倒而外,还要提防另一类人从后脑那儿伸出的棍子。任何打击都首先指向大脑,因为那是人的核心地带。他实在太需要保护了,太需要谅解了。这样的艺术家不仅在熠熠生辉的时刻里需要援助,而是从刚刚起步时就要有人扶持。杨阳就是这后一种情形。你问他与经理矛盾的原因,我不能回答得再具体了。您是副院长,您比我更有资格回答——请原谅我的刻薄。我只是要求您能赏识他,帮助他。我觉得您在献身给艺术——既然这样了,那么我的要求就不过分了。

我这次唠叨得可不算少。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您可以微笑着看待我的激动。您只要明白,我的激动是因为我要给您推荐一个艺术家,他很困难,他很年轻,他很危险!您明白这些也就行了。就写这些。四

把他来这个大机关以前的情形告诉您吧,您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和他的处境。整个过程简直是一个悲剧,我极不愿意谈它。

那是杨阳两次高考失败之后的最沮丧的日子。街道上请他画一些宣传画,他干得非常卖力。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快和焦虑,他把那些画画得又大又亮。各种颜色向人直逼过来,看上五分钟,像被各个方向伸来的拳头揍了一顿似的。他握笔的姿势让街道上的人觉得好生奇怪。他们认为的画家只是平常在街头阳光下给人画肖像的人——那些人两眼如鹰,戴着老花镜,小心地捏紧一根碳梗硬描。那才是画家哩!而杨阳瘦弱不堪,站在竹皮做成的长条脚手架上,衣服被风吹得皱到了一边去。小家伙的大笔往上一捅一捅,一会儿就捅出一轮太阳一片田野。围着观看的人真不少,老太婆们吸着嘴,发出“夫夫”的声音。

观看的人当中有一个络腮胡子的人。这个高个子,五十多岁,两眼生得很厉害,看上去醉眼蒙眬。当时谁也不知道,就是这个人要决定杨阳的命运。

他一连几次来看杨阳画画,他是省里一个大机关下来招选干部的,是一个处长。他毕竟在大城市工作,并且他的儿子也学油画,他慢慢看出了面前这个小伙子是个“好材料”。当时他的心有些痒,走开两步又退回来,最后大概下了决心。

第二天,他向当地有关领导提出:这个人要带到省城里去。

这个消息震动了半个城市。人们都为杨家的人高兴。那个大机关的名字可是吓人的,去那儿工作当然了不起。杨阳的父亲是退伍军人,老人无比兴奋,没有商量就一口答应了。杨阳当时也觉得非常愉快——虽然他已经感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他酷爱画画啊。他高兴的是作为一个人,可以初步结束在十字街头上徘徊的尴尬了。走吧,去省城!去那个大机关!

就这样,杨阳被处长带走了。他启程之前曾在被窝里想过:这回要亲眼见到那座更大的城了!他要把城里的所有楼房,甚至是所有的窗户都画下来。他会见到很多很多的画家,结识很多很多的画伴。什么也别想阻挡他,他要画个天昏地暗,不停地画,把居住小屋的天棚、地板、四壁,全都画上鲜亮优美的图画。那时他就算居住在图画之中了。他甚至想过要在将来寻找一位美丽的体积很大的姑娘,把她也画到画里;如果她愿意,他完全可以把她的身上也画上画,画上美妙的阳光下的水滴和绿色的蜻蜓,画上红艳艳的果子……第二天启程了,第三天就来到了省城。

他不觉得省城有什么好,黑色的烟雾漫在空中,他从车窗往外看了一会儿,后来一抹脸,抹下两点油灰。油灰是从哪里来的?

开始分配工作了。处长把他交给了副处长,副处长又把他交给了一位科长。科长是南方人,说一口古怪的普通话,并用这样的话扼要介绍了机关的性质,此次招选干部的标准、目的、其他要求,等等。接着,与杨阳同来的一大帮子人,都被送到一个机要训练班上去了。

杨阳这才知道大家都来做机要工作。训练班的纪律难以想象的严明:吃饭和上操按时准点,站队报数;一个人不准外出,走得稍远了必须报告;信号灯一亮,要马上坐在操作台前;一分钟内拍打多少码子;准确而迅速的换算……杨阳适应起来也快,半年下来,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准确无误。在整个训练班上,他的各项成绩最好。又停了半年,训练班结束了。生活虽然依旧紧张,但毕竟不是在接受训练了,这就松弛了一点。杨阳于是又想到了他的画。

接下去的日子里他像害了热病似的,坐卧不安,口渴烦躁,一双眼睛里有什么在燃烧。周围的人找来了科长,又找来了那个目光蒙眬的处长。处长看了他一会儿,当证实了人们报告的事情属实时,就慢声慢语地说:“杨阳,你可要努力啊,不要使领导失望。”杨阳紧紧地盯着处长,几乎是喊了一声:“处长!我要画画!”处长一愕,立刻摆手:“不行,你是个好材料……”

杨阳哭了。他再没有吭声。

最可怕的要算值夜班了。那时候整个大楼漆黑一片,只有杨阳一个人。他害怕极了,但夜里偏偏记起的是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他一闭上眼,就看见无数的鬼在长长的走廊上跳舞,五颜六色,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信号又响起来,“哇哇哇,哇哇哇”,像小孩子哭一样。紧接着红灯绿灯交错闪亮,自动呼叫系统也发出声音来。杨阳搓揉着眼睛,一颗心嗵嗵跳着奔向操作台。工作时间也许只有短短的时间,也许只是演习,但杨阳从工作台上下来,再也睡不着了。白天要照样上班,因为值夜班轮流安排,每人在工作室睡一个星期。

杨阳在跟我叙述那时的情景时,常常要不时地回头看看,好像那段生活就在身后一样。那时他已经不做机要工作了,离开了操作台,做了机关资料员。那个处长好像失望得很。

他被调离机要岗位是必然的。因为他后来不顾一切地画了起来,疯迷了一般。我曾见过他画的一张操作台的油画,那真是一幅杰作。我认为肯定是杰作。我不相信有人可以产生如此奇异的联想。在机要操作室里,一切都是依靠坚硬的逻辑而存在的。每一个衔钮都是严厉的,冰冷的。而杨阳却让它们有了热情,有了生命;连飞旋的电波也有了光色和性别。您如果看到这幅画就好了。这是件非常可惜的事情。我当时望着这张画,身上一阵阵燥热。您看到的会是人间一块特殊的田野,上面衍生了一些特殊的生命。生活中灰迹处处,蛛网丛生,只有火热的电波在歌唱。那些密密的按键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击中了,痛苦欲裂,嚎叫声使人发疯。红的灯绿的灯摇曳不停,像升上半空的水莲。自动呼叫系统的鸣声器像人的眼睛,怪异、深邃,蕴含了深深的愤怒,张望着所有的人。看不见的黑暗处好像存在着另一只独眼,那仿佛是一个老人的目光,一会儿善良一会儿狠毒,无声地笑着。风在吼叫,机关大楼的尖顶摇震起来。只有操作台正上方的工作灯像一只蜜桃,水灵灵鲜活可亲。一群蜜蜂卷成筒状,在窗外旋动,背景是中间蚀了黑洞的银月。电火花响着……这样的一幅画。我无法讲得清。最不幸的是它被副科长看见了,于是很快传到了处长手里。

我以前说过,处长的儿子也是画画的。处长看不懂杨阳这张画,就回家给儿子看。他的儿子一把抢到手里,盯着画大口喘息,不愿吃饭。后来,他用拳头擂着桌子,不知为什么哭了——这是处长后来跟别人说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反正是那张画再也没有送到杨阳手里。只是不久处长儿子来找杨阳了——杨阳接待了他,谈着,沉默着,一个小时过去了,突然处长儿子插上了门,反身坐下,哭了起来。他说:“原谅我,原谅我……”他抱住了杨阳,用脸贴了贴对方的脸,又坐到原处。两个人还是沉默着。不一会儿,同屋的人回来敲门,处长的儿子坚决不开。这事于是惊动了处长,他亲自砸开门领走了儿子。

杨阳告诉我这件事时,两眼闪射着光亮。他说处长儿子是个少见的人物。我问他有没有才华,他点点头:“当然有。”停了会儿他又告诉我:“那张画被他撕掉了……他后悔了,又从垃圾桶里取回来,拼接贴好,可已经不成样子了。”我吃了一惊,赶忙问:“为什么?”杨阳说:“你问他吧。”

到底为什么,我想只有处长知道。因为事后他果断地决定了两件事:一是将杨阳调离机要工作岗位;再就是不允许儿子与杨阳接近。他们后来真的没有再见面。为这事杨阳曾经十分痛苦,时间长了才略好一点。处长说过:“世上有一个疯子就够了;两个疯子分开也好得多。”他的眼睛没有神采,可是我从日常的接触中发觉,处长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显然藏下了更隐秘的心思。他很爱他的儿子,并且极其看重儿子的绘画才华。我越来越感到困惑的是,他为什么不让杨阳与他儿子一起切磋,又为什么不从艺术事业的角度稍稍支持一下杨阳呢?他的心底未免也太幽暗了一些……后来我又多少原谅了他一些,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心灵的空间可以开通和间隔无数间,我无权简单化地理解一个父亲与一个儿子的特殊关系。

处长能够从遥远的地方将杨阳招选到省城,能说与儿子的事业无关吗?究竟是哪根神经受到了触动,使他下了那样的决心呢?处长故意将一个天才禁锢在机要室里,让红绿灯闪乱他的双目,能说与儿子的事业无关吗?这种关系又是什么?这其中有什么心理在作怪?而最后,处长又为什么坚决制止两个酷爱艺术的年轻人接触?

我回答不了,亲爱的朋友。

我只大胆假设一个事情,这就是,在处长的儿子看到杨阳那张画的那一刻,长久蓄成的一种自信心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地击垮了。处长的儿子流出的是绝望的眼泪。

接着,杨阳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资料员了。这对于他倒是个好事情。他一度很感激处长。但渐渐事情有了变化。他发现没有人对他退出机要部门一事表示谅解。机要工作是神秘而神圣的,一个人从这个岗位上被剔出来,就好比谷地里拔出的一棵莠草。人们猜测着这个瘦瘦的小伙子有什么毛病,是否被查出了什么历史问题、现行问题?是否行为不轨?还有人说这个小伙子之所以瘦削不堪,是因为邪癖在身,记忆力减退,当然不适宜做机要工作啦。杨阳紧咬着牙关。他只是画着,利用一切间隙画着。

他的画很多很多,据人讲藏在了什么地方。他有一次给我看过一张人像,我看着看着愣住了。这是处长的那个儿子,绝对没错!

被画出的小伙子是让人永远难忘的。杨阳那么敏感准确、那么犀利地一下子抓住了对方肉体之内深潜的隐秘。我甚至不敢久视画面上的一对眼睛。这对眼睛初看像女孩子的一样美丽温柔,可慢慢又可以看出一股凶悍的光焰在跳荡,那瞳仁像针尖一样又亮又小,咄咄逼人。再看那被一轮朝阳映红的头发,乱蓬蓬,一绺一绺,好似狂风中不甘熄灭的火苗。我吸了一口凉气,说:“我知道你画的是谁。”

杨阳的目光暗下来,叹息一声说:“没有人读懂我的画,只有我画的这个人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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