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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09:3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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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莫泊桑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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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漂亮朋友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了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

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

其二,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者简介

莫泊桑,19世纪后半期法国优秀的作家。他的文学成就以短篇小说最为突出,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对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

莫泊桑于1850年8月5日生于法国西北部诺曼底省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的母亲醉心文艺,有很深的文学修养,尤其喜爱诗歌,在其影响下,莫泊桑少年时代便憧憬作一名诗人。他13岁开始写诗。在卢昂读中学时,他又受老师、诗人路易·布那影响,开始多种体裁的文学写作。1870年莫泊桑到巴黎攻读法学,适逢普法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退伍后,他先后在海军部和教育部任职。19世纪70年代是他文学创作的重要准备阶段,舅父和母亲的好友、著名作家福楼拜成为他的文学导师。

福楼拜和莫泊桑的相交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

福楼拜是世界著名的作家,当时在法国享有很高的声誉。莫泊桑初学写作的时候,就拜他为师。有一次莫泊桑去拜访福楼拜,福楼拜热情地接待了莫泊桑。莫泊桑说:“我想了几个故事,讲给你听”“好的。”福楼拜点头说。当莫泊桑讲完了他自以为十分生动的故事后,福楼拜想了想,摇了摇头,然后建议说:“我不主张写这些故事。我希望你骑上马,到外边去跑一圈,一两个钟头之后,回来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记下来。”“好吧。”他教莫泊桑用这个办法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一年以后,莫泊桑的文学写作果然有了很大的长进。

后来,莫泊桑又将自己的作品送给福楼拜,请这位前辈指教。“您不要客气,我认真地听取您的批评。”莫泊桑说。福楼拜读完这些作品后,对莫泊桑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在你带给我的作品里面,可以看出你有某些聪明。但是,青年人,你永远不要忘记,照布封的说法,才气就是长期的坚持不懈。你努力干吧!”

莫泊桑点点头,把福楼拜的话牢记在心里。

福楼拜又具体地指点莫泊桑:“当你从一个坐在他自己店门前的杂货商跟前走过,从一个吸着烟斗的守门人跟前走过,从一个马车站门前走过时,请你给我描绘一下这个杂货商和这个守门人,他们的姿态,他们整个的身体外貌,要用画家那样的手腕传达出他们全部的精神状态,使我不至于把他们和任何别的杂货商人、任何别的守门人混同起来。还请你只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有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五十来匹是不同的。”

在运用语言的准确和精炼上,福楼拜教导莫泊桑说:“我们无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说明它,只有一个名词;要赋予它运动,只有一个动词;要区别它的性质,只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必须不断地推敲,直到获得这个名词、动词、形容词为止。不能老是满足于差不多,不能逃避困难,用类似的语句去敷衍了事。”这就是世界文学史上闻名的“一语说”的来源。

在福楼拜的严格要求下,莫泊桑的写作水平进步飞快。但福楼拜却总认为他的作品不够发表的资格。1880年,莫泊桑已经到“而立之年”了。一天,他拿着小说《羊脂球》向福楼拜请教。福楼拜看后拍案叫绝,要他立即寄往刊物发表。果然,《羊脂球》一面世,立即轰动了法国文坛,莫泊桑顿时成为法国文学界的新闻人物,同时,他也登上了世界文坛。

从此,他的写作潜能一发而不可收拾,十年间他写了三百多个短篇和六个长篇。他在创作上的巨大成功证明,坚持不懈、体察入微、精心提炼和准确使用语言,确实是写作成功的诀窍。

他的短篇小说题材广泛,描写了普法战争前后法国中下层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物,不同程度的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实,鞭笞了资产阶级伪善自私、利欲熏心的丑恶灵魂。他的长篇小说《一生》、《漂亮朋友》也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杰作。莫泊桑加入了左拉领导的自然主义文学运动,不久就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主将之一。

从1876年起,莫泊桑就犯心绞痛和严重的偏头痛,随后出现神经痛、视力混浊和血液循环障碍。1892年初他神经失常,自杀未遂,此后一直未恢复清醒,18个月后在布朗什大夫的疗养院去世。

法国作家莫泊桑一生短暂,在近10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出版27部中短篇小说集和6部长篇小说。法国传记文学家特洛亚在《风流作家莫泊桑》里,披露了莫泊桑一些鲜为人知的秘闻,重现了他嬉戏荒唐的一生。“和不正经的女人交往太多!”

1893年7月,左拉在莫泊桑葬礼的悼词中说:“他文思敏捷,成就卓著,不满足于单一的写作,充分享受人生的欢乐。”这人生的欢乐,指的是莫泊桑喜欢划船、游泳和追逐女人。对于这个终身未娶的作家来说,女性在他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如此。

莫泊桑是在爱情和运动中度过他的青年时代的。他最喜爱划船和游泳。18岁时,他在家乡海滩上看到很多来自巴黎的泳装女郎,并设法结识了一位名叫法妮的姑娘。法妮媚人的笑容和优雅的风度迷住了莫泊桑,莫泊桑毫不迟疑地写了一首表达心意的诗献给她。但是几天后,莫泊桑去拜访法妮时,却发现她正和几个男青年嘲笑着朗读他的诗。羞惭愤怒之余,莫泊桑认定女人是虚假、轻浮和令人鄙视的生灵。她们在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满足男人的情欲。从此,他对女人有了成见。

19岁时,莫泊桑中学毕业,同年在巴黎法律学院注册入学。1870年7月,普法战争爆发后,他弃学从军。战后,他在海军部谋得一个抄抄写写的小写字员职位。繁琐的公务和与那些唯唯诺诺的人共事,使他感到厌烦和恼火。一到假日,他就到塞纳河畔散步,在河里游泳。这期间,他与5个酷爱水上运动的伙伴购买一艘游艇,并取名“玫瑰之叶号”。他们成立了小社团,常常是吃喝无度、私通滥交直至精疲力竭。他们常常带几个发人上游航,一起寻欢作乐,每次划船后总以和女人睡觉完事。他们经常交换性伴侣,互相攀比情爱业绩。莫泊桑最喜欢乡间漂亮姑娘,她们打扮朴素,体态丰满而头脑简单。他在一篇题为《绳子姑娘》的小说里就讲到了这段荒唐经历,这位绳子姑娘毫不动情地与5个小伙子上床,怀了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这种放荡行为终于给莫泊桑带来了恶果:他染上了梅毒。虽然在初期他并不在意,仍旧吃喝玩乐,嫖妓宿娼,但最后正是这种疾病送了他的命。沙龙贵妇和小姐的宠儿

莫泊桑来自诺曼底农村,习惯与平民女子和妓女交往,刚到巴黎时,甚至跟贵夫人打交道的礼节、称呼都要请教福楼拜。莫泊桑成名后,不但在国内名声大震,在国外也很受欢迎,不仅财源滚滚而来,购别墅、买游艇,同时他的社交圈子也扩大了。莫泊桑体魄健壮,风流潇洒,仪表堂堂,颇得仕女们的青睐。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上流社会的女士对他也另眼相看了。闺阁小姐甚至写信给他表示景仰和爱慕。莫泊桑讨女人的喜欢,除了才华横溢、相貌出众外,在性格上也有特点:在莫泊桑身上,既有野蛮的兽性,又有对人的怜悯,既天真又狡诈,既胡闹又真诚,既善良又愚蠢。这个多才多情又鲁莽的乡下人,很讨女人的喜欢。

在莫泊桑交往的贵妇人中,最亲近的、被称作“友谊守护神”的是埃尔米娜·勒孔特·杜努伊,她是他的同乡。在风和日丽的季节,莫泊桑一有空就到她家,在别的地方从没有像在她身边那样感到慰藉。这是一位金发披肩、笑容可掬、性格刚毅、富有胆识、爱好文艺的女子,丈夫在罗马尼亚工作,她独自在家抚养儿子,分居的生活令她寂寞。当莫泊桑患眼疾时,她为他朗读文艺作品。她对这位作家的爱慕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对于上流社会的贵妇,莫泊桑一方面为之倾倒,一方面又认为她们都是“加了奶油的面粉团……讲的都是那种话,用的都是那些词,就像是面粉团。她们在那种社会里的俗套,那就是奶油”。没有一个女人值得终身相许

1886年1月,比莫泊桑小10岁的弟弟埃尔维结婚了,此时莫泊桑已经36岁。听到弟弟结婚的消息,他茫然不知所措——自己是否也应该决定终身大事了?但对他来讲,这件事是空中楼阁,他认为没有一个女人值得终身相许。母亲不愿意他与平民女子联姻,而他追求的名门闺秀却可望而不可即。莫泊桑是一个性欲极强的人,于是他不断变换性伴侣。他承认:“我不爱她们,但她们逗我高兴。我觉得她们把我迷住了……”。他被女人弄得晕头转向,因为他缺不了她们。莫泊桑走到哪里,无论在巴黎、戛纳还是在国外,他都少不了找女人。

莫泊桑是否真有所爱?据说他爱着一位从未透露姓名的女人。他在给她的信中写道:“我想马上见到您,无论是在茫茫的大海上,无论是穿过崇山峻岭,或是漫步在城市或乡村,我希望您依偎在我身旁,闻着您头发散发的芬芳。我特别想看到您的眼睛,您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睛……”。看来,莫泊桑是真正爱她,但始终没有结婚。

莫泊桑风流一辈子,“农庄姑娘、饭馆侍女、半推半就的寡妇、欲壑难填的太太、阿拉伯女人、黑人妇女、成熟的女市民,他占有过这么一大堆尤物……”,结果呢?他因梅毒加上精神病,在1893年7月0日11时离开了人间,享年43岁。

作品导读

漂亮朋友

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这也使得他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的成就往往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还是颇有建树的: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莫泊桑现实主义小说的一部代表作。

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声誉鹊起,经常涉足上流社会,以及眼界的开阔,他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如果说,他的第一部长篇《一生》仍然局限在个人生活这个较狭窄的范围内,那么,他在一八八五年发表的第二部长篇《漂亮朋友》就把目光投向新闻界和政界,具有丰富得多的内容,堪称一部揭露深刻、讽刺犀利的社会小说。

首先,《漂亮朋友》暴露了当时新闻界的黑幕。报纸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成为各个阶级和党派斗争的工具和喉舌。巴尔扎克在半个世纪以前写出的《幻灭》,已经揭露过报纸在制造社会舆论上的巨大作用。莫泊桑的揭露在此基础上又发展了一大步。在《漂亮朋友》中,报纸是操纵在财阀和政客手中的工具。《法兰西生活报》的后台老板是一批众议员,被称为“瓦尔特帮”。瓦尔特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南方犹太富商,身为众议院议员,他在议院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他是金融家,善于利用政治进行投机。他深谙报纸的作用,创办了《法兰西生活报》。用他的话来说,他的报纸是半官方性质的。他巧妙地让这份报纸容纳各种思想,让包括天主教的、自由主义的、共和派的、奥尔良派的各种思想同时并存。但他并非没有任何政治主张,他只是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创办这份报纸,是为了支持他的投机事业和各种企业。

由于他手段高明,消息灵通,使《法兰西生活报》身价大增,巴黎和外省的所有报纸都对它刮目相看,从它那里寻找消息,引用它的文章,它最后成了内阁的喉舌。

小说生动地描写了瓦尔特帮如何利用这份报纸操纵政局:为了让他们当中的重要成员拉罗舍-马蒂厄上台,瓦尔特利用报纸制造舆论,实现了倒阁阴谋,拉罗舍-马蒂厄终于当上了外交部长。这个人物是典型的政客,他既没有胆略,也没有真才实学,表面拥护共和,其实是个自由主义分子,做事从来不择手段,这人如同兽粪上生长出来的毒菌。实际上,他只是瓦尔特帮在政治上出头露面的代表而已,一旦他的生活丑闻暴露以后,瓦尔特便不留情面地一脚把他踢开。由财阀操纵报纸,在政界和投机事业上大显身手,这就是《漂亮朋友》所揭示的第三共和国的报界黑幕。拉法格对莫泊桑“敢于揭开帷幕的一角,暴露巴黎资产阶级报界的贪污和无耻”,表示极大的赞赏。《漂亮朋友》的尖锐揭露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应,有人攻击莫泊桑在影射某份报纸及其主编。莫泊桑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指出报纸的势力伸展到四面八方,“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切,也可以利用它无所不为”。他并不讳言《法兰西生活报》由一帮政治投机者和掠夺金钱的人所把持,“不幸的是现实生活中就有几份这样的报纸”。莫泊桑同好几份报纸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否影射这几份报纸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对报纸的种种黑幕是了如指掌的,好在他描写的人物是一种典型的概括,同真人真事有很大距离,因而没有引起进一步的麻烦。

小说的揭露内容之二是当时法国政府的殖民地政策。从一八八〇年至一八八五年,法国公众对殖民地问题十分关注,因为在一八八一、一八八二和一八八三年,法国政府在非洲和亚洲地区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尤其是于勒费里对突尼斯的干预最引人注目。费里借口克卢米尔部族在阿尔及利亚东部边境骚扰,而突尼斯政府却给他们提供了栖身处所,于是蓄意挑衅,采取军事行动。紧接着在一八八一年四月一日,他向众议院提出阿尔及利亚的边境问题,要求“惩罚不顺从的居民”,终于迫使突尼斯的贝伊签订了巴尔多条约,将突尼斯置于法国的保护之下。在这些政治和军事行动的背后,是尖锐的经济问题在起作用。突尼斯的经济情况一直不佳,无法清偿法国的债务。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四年间,两国政府进行了一系列斡旋活动。一八八四年五月二十七日,贝伊以法令形式批准了利息为四厘的一亿四千二百五十五万法郎的新借贷。在这期间,巴黎交易所的行情出现极大波动,由此引发的财政投机异常活跃。这些投机活动与政客、政府成员、参议员以及众议员密切相关。例如于勒费里的兄弟沙尔费里在法国的埃及银行中拥有股份,而这家银行就在突尼斯开设了分号,参与创立了突尼斯的土地信贷,大发横财。又如参议员古安,在西格弗里德银行的支持下制造火车头,参加建设突尼斯的博纳-盖尔玛铁路。

莫泊桑对当时的政局十分关注,他在《高卢人报》和《吉尔布拉斯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揭露远征突尼斯的计划、殖民者在阿尔及利亚的敲诈勒索、政治家的贪婪等,他指出当局打着爱国的旗号进行殖民扩张政策,具有极大的欺骗性。莫泊桑并没有简单地把现实问题搬进小说中。他以摩洛哥来代替突尼斯,但是读者却非常清楚他写的是何处的局势。莫泊桑的高明之处还在于把法国政府对突尼斯内政的干预,以致将突尼斯变为保护国的行动当作背景来写,而突出这一军事行动是公债行情涨落所造成的结果。小说描写瓦尔特在报上散布政府不会采取军事行动的烟幕,大量收购公债,一夜之间赚了三四千万法郎;另外他还在铜矿、铁矿和土地交易中捞到了大约一千万。“几天之内,他就成了世界主宰之一,万能的金融寡头之一,比国王的力量还要大。”揭示了资产者利用政治局势大发横财的现象,揭露之深是空前的。

司汤达虽然认识到“银行家处于国家的中心,资产阶级取代了贵族在圣日耳曼区的位置,银行家就是资产阶级的贵族”,但他在《吕西安勒万》中只写到银行家与政治的一般关系,还没有像莫泊桑那样生动而具体地描写金融家利用政治局势激增财产。巴尔扎克在《戈布赛克》、《纽沁根银行》中写过金融家对政局的操纵,但也只是泛泛提及,缺少深入具体的描写。由此看来,《漂亮朋友》有关这方面的描绘,无疑反映了重大的社会现象,是对十九世纪上半叶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发展。

历来的批评家都认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在思想内容上还缺乏深刻性,他的其余五部长篇也有这个缺陷。可是,《漂亮朋友》就其涉及的内容之广,揭露政治和金融之间关系的内幕之深,对报纸作为党派斗争工具(以及记者如何炮制新闻、利用报道做广告、能自由进出剧院和游乐场所等)抨击之烈而言,小说已经明显地突破了莫泊桑不触及重大政治问题和重要社会现象的一贯写法。

在思想内容上,《漂亮朋友》完全可以跟司汤达、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作品相媲美。评论家认为“《漂亮朋友》产生在标志着第三共和国历史特点的投机活动第一个重要时期最辉煌的时刻,堪称是这一时期重大事件所孕育的杰作”。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正因为这部小说具有巨大的认识价值,所以恩格斯表示要向莫泊桑“脱帽致敬”。

小说揭露内容之三在于塑造了一个现代冒险家的典型。这个冒险家不是在东方的殖民地进行投机活动的人物,而是不择手段爬上去,在短时期内飞黄腾达,获得巨额财产和令人注目的社会地位的无耻之徒。用莫泊桑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冒险家的生平,他就像我们每天在巴黎擦肩而过,在现今的各种职业中遇到的那种人”。莫泊桑写出了这种人物是如何产生的:这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人物的特殊经历和他的性格相结合的产物。杜洛瓦在北非的殖民军里待过,练就了残酷杀人的硬心肠。有一次去抢劫,他和同伴杀害了三个乌莱德-阿拉纳部族人的性命,抢到了二十只母鸡、两头绵羊和一些金子。他在巴黎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还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心里保存着在殖民地肆意妄为的士官的全部本能。同时他又是一个机灵鬼、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残忍而邪恶的经验与他的狡黠个性相结合,在巴黎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便滋生出这样的野心家。

杜洛瓦的如愿以偿,在于他抓住了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在报馆。莫泊桑认为:“他利用报纸,就像一个小偷利用一架梯子那样”。如果说,他以自身经历为内容的《非洲服役散记》恰巧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那么待他熟悉了报社业务后,便直接参与倒阁阴谋,舞文弄墨,大显神通,成为瓦尔特帮重要的笔杆子,受到了老板的赏识与提拔,当上了“社会新闻栏”的主笔。然而,他在报馆的青云直上还得益于和女人的关系。利用女人发迹是杜洛瓦的第二个、也是最具有特色的手段。他的本钱是有一副漂亮的外表,在女人眼中,他是个“漂亮朋友”。杜洛瓦敏感地发现原政治版主笔、病入膏育的福雷斯蒂埃的妻子玛德莱娜与政界人物交往频繁,文笔老练,抓住她便可在报馆站稳脚跟,于是他大胆地向她表示,他愿意在她丈夫死后取而代之。他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政治版主笔,成为新闻界的知名人物。与此同时,瓦尔特的妻子也成了他的情妇,他在瓦尔特身边有了一个人替他说好话。接着,由于倒阁成功,他获得十字勋章,他的姓氏变成了有贵族标记的杜洛瓦。但当他得知瓦尔特和拉罗舍-马蒂厄发了大财,自己只分得一点残羹以后,顿时勃然大怒,一个计划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他毅然地抛弃了瓦尔特的妻子。随后他侦察到自己妻子的诡秘行动,导演了一场捉奸的闹剧,一下子把拉罗舍-马蒂厄打倒,又与妻子离了婚。最后,他一步步接近瓦尔特的小女儿苏珊,把她拐跑,威逼瓦尔特夫妇同意他娶苏珊。老奸巨猾的瓦尔特虽然气恼,但头脑是清醒的。他认识到杜洛瓦并非等闲之靠,此人将来一定能当上议员和部长。他感到不如息事宁人,顺从杜洛瓦的意愿。因此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应允了杜洛瓦提出的要求。在杜洛瓦盛大的婚宴上,教士用近乎谄媚的辞句向他祝福:“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你们最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别是您,先生,您才华超群,并通过您的道德文章而给芸芸众生以指点和启迪,成为民众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给他们做出表率来……”。教士的话代表社会、官方对这个流氓恶棍式的冒险家的成功表示赞许,也从中透露出作者无情和辛辣的讽刺与抨击!

杜洛瓦的形象不禁令人想起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的青年野心家吕西安。吕西安是个失败者,因为他缺乏的正是杜洛瓦的无耻和不择手段。同样被美色所述醉,吕西安却不能自拔,以致被敌人利用,终于身败名裂。而杜洛瓦却能驾驭其上,一旦他的情欲得到满足,即使将情妇抛弃也在所不惜。女人只是他寻欢作乐和向上爬的工具。吕西安将自己对女人的追求公诸于众,而杜洛瓦却在暗地里进行,既大胆又无耻。他同时和几个女人保持通奸关系,更显出他灵魂的卑劣,当他得知妻子接受了一大笔遗产以后,起先闷闷不乐,随后他厚颜无耻地要分享一半。他对金钱的渴求胃口越来越大,这一点又是吕西安无法比肩的。杜洛瓦看到社会上充斥弱肉强食的现象,上流社会的人物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外交部长拉罗舍-马蒂厄就是一个代表。他于是也奉行这种强盗与伪君子的哲学。必须凌驾一切,就是他的座右铭。小说结尾,他爬到了社会的上层。杜洛瓦无疑是资产阶级政客的典型,他的寡廉鲜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莫泊桑把法国文学中常见的“戴绿帽子”的题材与描写资产阶级政客的发迹结合起来,以刻画他们的丑恶灵魂,这是别出心裁的创造。

莫泊桑在《论小说》一文中指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要写出“感情和情欲是怎样发展的,在各个社会阶层里人是怎样相爱、怎样结仇、怎样斗争的。资产阶级利益、金钱利益、家庭利益、政治利益,是怎样相互交战的”。他在《漂亮朋友》中就是这样描写的。他通过一个冒险家发迹的经历,深刻地揭示了第三共和国的政治、经济的复杂现象,就这一点而言,《漂亮朋友》不愧为一幅十九世纪末法国社会的历史画卷。

莫泊桑同自然主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又保持了严格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一方面,他认为艺术家不能把生活平庸地摄取下来,而要对现实作出更全面、更鲜明、更深刻的描画,这种描画要具有诗意,富于感情色彩,或者是欢乐的,或者是忧郁的。他的小说创作就遵循了上述原则。

莫泊桑塑造的人物多半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与巴尔扎克等作家笔下的人物较为接近,而与左拉有很大不同。他是自然主义小说家之中唯一对文体美怀有最大兴趣的作家。

在遣词造句上,他做到了朴实、简洁、准确,并且一以贯之。但是,他的创作实践同理论阐述仍然有一定的距离。尤其在描绘男女私情上,莫泊桑往往离开了古典现实主义的写作原则,在他笔下出现了过于露骨的描写,他的几部长篇小说特别如此。《漂亮朋友》还算是较有节制的。即使在描写杜洛瓦对女人的无耻追逐时,莫泊桑大体上也是持否定态度的。然而,莫泊桑津津乐道和巨细无遗的描写,不免表现出在男女关系上存在一些观念问题:他对婚姻的否定,随之而来对女性过于轻浮的追逐,不能不反映到小说创作中来。尽管如此,这仍然不过是白碧微瑕,《漂亮朋友》完全可以列入世界文学名篇之列。

作品链接

《羊脂球》(1880)

小说描写普法战争期间,一位叫羊脂球的法国妓女,为了解救被普鲁士军官扣留在小客店中的法国旅客,不得不委身于普鲁士军官。但她非但没有得到同情,反而遭到那几个由于她的自我牺牲而脱险的旅客的鄙视。

作者以羊脂球的故事揭露了普鲁士侵略者的残暴与野蛮,法国军队的腐败与无能,同时也谴责了那些所谓的绅士、贵妇们的自私与伪善,表现了对被凌辱的底层人们的同情与尊敬。《项链》

小说《项链》以结构的严谨精巧而著称于世。小说主人公是个小职员的妻子,穷困却爱慕虚荣。为了出席一次晚会,她向一个有钱朋友借来了一条项链,然而项链却阴差阳错地丢了。为了赔偿这条项链,她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十年,但是,到头来却发现原来项链是假的。《一生》(1883)

这是莫泊桑的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约娜怀着无限憧憬,嫁给英俊迷人的朱利安。她对男女情事一无所知,直到婚后,丈夫的自私和贪欲才使她发觉纯洁的爱情不足以维系婚姻,绝望的她将心力倾注于爱子保尔,却因过度溺爱使保尔成为一事无成的浪荡子……

莫泊桑深刻描写人性的矛盾与伪善,作品客观却不失唯美的写作风格也令人激赏!

第一章

乔治·杜洛瓦相貌堂堂,身材修长,有一种军人的气质。他向那些仍滞留于餐桌进餐的客人们迅速地瞅了一眼。这像撒网一样瞟向四周的目光,正是他这英俊少年所擅长的。

女客们已抬起头来,向他这边注视着。中间有三个青年女工人,两个跟着丈夫前来就餐的女眷,和一位年过四十的音乐教师。女教师衣履不整,看上去显得邋遢。她们都是这家大众化饭馆的常客。

来到饭馆门外,杜洛瓦停下了脚步,心中在考虑着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办。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要把这个月过完,他身上仅剩下三法郎四十苏了。问题很明显:余下的两天,他或者只吃午饭而不吃晚饭,或者只吃晚饭而不吃午饭。他想,午饭是二十二苏,而晚饭则要三十个苏。若是只吃午饭,就可省出一法郎二十生丁。用省下的钱,他就可以在晚餐时买个面包来充饥,还可以喝上杯啤酒。要知道喝啤酒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大嗜好。如此一想,他就顺着洛莱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走了下去。

巴黎的夏夜,天气闷热异常,整个城市像是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街道两边的门洞里,早已脱去外衣的守门人嘴里叼着烟斗,坐在椅子上纳凉。乔治·杜洛瓦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希望能在不经意中交上一个可心的女友。

他拐了个弯,跟着被热浪裹挟得萎靡不振的人流,向玛德莱纳教堂方向走去,路两旁的各大咖啡馆全部爆满。

杜洛瓦不觉放慢了脚步,因为喉间这时已升起一种干渴之感。夏日之夜出现的这种干渴,现已弄得他五内沸然。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轻轻地发出“啧啧”声,仿佛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样干渴。

路过滑稽歌舞剧场,他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口站住,拿不定主意是否现在就把自己已经决定开销的那杯啤酒喝掉,因为他实在口渴得有点受不了了。他没有立即走上前去,而是抬头向耸立在街头的大钟望了望:时间刚刚九点一刻。他明白,眼下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摆到面前,他立马就会一干而尽。问题是接下来的时间还很长,如果再渴怎么办?他因而还是恹恹地走开了,心中想道:“我不妨先到玛德莱纳教堂再说,然后再慢慢走回来。”

到了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迎面碰上一个胖胖的年轻人。他觉得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于是他便跟了上去,并不停地嘀咕道:“见鬼!这人我明明认识,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对方转过身,直看着他,半天才说道:“先生叫我,不知有什么事?”

杜洛瓦笑了起来:“怎么啦,你不认识我啦?”“不认识。”“我是乔治·杜洛瓦。”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两手:“哎呀,原来是你!”弗雷斯蒂埃挽起他这位旧友的手臂,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杜洛瓦答道:“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随便走走。”

他们手挽着手,带着而今在同学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士兵之间才可见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呼劲儿,迈开了大步。

一直走到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玻璃门背面贴着一份打开的报纸,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组成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十分引人注目。

弗雷斯蒂埃推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随即走过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修造考究但肮脏不堪的楼梯,随后便到了一间大厅里。最后,他们在一间像是候见室的房间里停了下来。

房内陈设非常破旧,到处布满灰尘,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已经褪色发黄,而且污迹斑斑,很多地方已烂成一个个窟窿,犹如被老鼠咬过似的。

房间里充斥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怪味——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中感到有点胆怯,但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小跑着走过他的身边。他们从一扇门进来,在他还未看清他们的面孔之时便消失在另一扇门里。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人进入这间房内。他们气度不凡,神态庄重,头戴高筒宽边礼帽,好像要将自己与众人区分开来。

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颀长约四十来岁光景的先生,只听弗雷斯蒂埃对他说道:“那就再见了,先生。”

对方跟他握了握手,说:“再见,亲爱的。”接着便提着手杖,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问道:“这人是谁?”“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欢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刚看完一篇校样。他跟加兰、蒙泰尔合称现今巴黎三个最出色的专栏作家。其文章妙趣横生,饱含时代风尚。他每星期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所得稿费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友便向外走去。这时,从楼下上来一位矮胖的先生,他衣衫不整,蓄着长发,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弗雷斯蒂埃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向杜洛瓦说:“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写的,也是个一字千金的家伙,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东西,就要付他三百法郎,每篇最长不过二百行。我们还是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口干得不行了。”

一坐进咖啡馆,弗雷斯蒂埃就向服务生喊了一声:“请来两杯啤酒。”

啤酒一送上来,他立即就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杜洛瓦则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啜饮着,好像在品尝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

弗雷斯蒂埃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对,半天说道:“可是……我是……我一篇东西也没写过。”“这有什么?万事都有个开头嘛。我想,我可以聘请你做我的帮手,为我去各处走走,采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开始你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报酬,车费由报馆支付。你如果愿干,我就去找经理谈谈。”“我当然愿干啦。”“如此的话,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客人不多,也就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的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还有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女友。你觉得如何?”

杜洛瓦神慌意乱,面红耳赤,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叫我说什么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弗雷斯蒂埃惊讶不已,说道:“是吗?在巴黎没有栖身之地可以,但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取出几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古道热肠、侠义感人的语气对他说道:“这钱你先拿去用,以后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明天的晚饭定在七点半,望准时来。”

杜洛瓦激动不已,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非常感谢,你对我真是没得说。对你的仗义相助,我永远都不会忘怀……”

他们离开咖啡馆,向玛德莱纳教堂走去。“我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有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这并不绝对。我就不是这样,我每晚出来散步,就不清楚往哪儿走。若是有个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挺有意思,可惜不会每次都能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爱去音乐茶座,我可没有那种兴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附近有个叫蒙梭公园的花园,夏天夜间开放,大家可以坐在树下,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听着乐曲。不过这个公园可不是个娱乐场所,而是供清闲者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门票很贵,以此招徕美貌的女土。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径散步,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着听听音乐。我们以前在缪萨尔也有个相似场所,只是格调太低,舞曲太多,而且地方很小,也没有什么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才有这种条件,那才荡人心魄呢!你说咱们去哪儿呢?”

杜洛瓦诚惶诚恐,一时竟无言以对。但最后终于还是蹦出一句:“‘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没有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忍不住叫了起来:“‘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被烤成肉饼?行,就去那儿。那地方总还有点意思。”

两人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炽烈的灯光下,戏园的门面一片明亮,把在此交汇的四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出口处排着一长溜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正要走进去,杜洛瓦拦住他说:“咱们忘了买票了。”费雷斯蒂埃很神气地回答:“和我一起,不用买票。”

说着,他向检票口走去,三个检票员同时向他打招呼,中间的那个把手伸给他。

弗雷斯蒂埃问道:“有好包厢吗?”“当然有,弗雷斯蒂埃先生。”

弗雷斯蒂埃接过递给他的票。二人径直来到大厅。

场内烟雾缭绕,使得舞台和入口处及较远的地方好像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座位上的人几乎全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升起的一缕缕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轻飘飘直达天花板顶部,聚集在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周围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一片。

剧场四周是个圆形市道,入口处尤其显得宽敞,是平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黑压压的男士中间眉目传情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青春已谢但依然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兼售色相。

弗雷斯蒂埃分开众人,快步往前走着,怡然一副非同常人的神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边,向她问道:“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里?”“请随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台上这时有三个年轻男子在轮流作吊杠表演,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运动衣。

弗雷斯蒂埃向杜洛瓦说道:“你看看,那里全是些带着老婆孩子特意来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群十足的蠢货。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其中也有几个搞艺术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在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耐人寻味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业,哪个阶层都有,不过地痞无赖占多数。比如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员,还有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装的军官和衣冠楚楚的纨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余下的便是些不三不四、行踪诡谲的人了,一眼就能看出。至于那些女人,则清一色都是晚上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种人。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就能跟你走,所以整天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乡来客,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主顾前来相会。她们在这一带干这种营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没有心思听了,因为这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肘靠在他们的包厢上,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较胖的褐发女人,脸上因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画得很粗的浓眉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顶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淋的伤口,显示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但也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欲望。

她向一位从她身边经过的女友点头示意,把她叫了过来,以谁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向她说道:“瞧,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要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微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杜洛瓦立时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经落下,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乘机和弗雷斯蒂埃一起出了包厢,随即卷进了走廊里的滚滚人流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眼睛看到的是男人们戴着的清一色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们则两个两个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当中穿过来穿过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步履是那样地轻盈、敏捷,犹如水中的游鱼,在这股由男人汇集而成的激流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心神荡漾,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四周的空气已被烟草、汗酸以及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浊不堪,可是杜洛瓦吸入体内,却是那样地如痴如醉。可是弗雷斯蒂埃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而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咱们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进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中,两个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显得格外清爽宜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旁边的小桌边已坐了一些男女。

刚才依靠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她手上挽着那个肥胖的金发女友,眼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无论哪一方面都十分相像。

看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顿时,两人的眼神好像都已将各自的内心隐秘告诉了对方。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坐到他的对面。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脸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髭。

服务生将她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来,她们俩便一饮而尽。随后,她们站了起来,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热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她们便扭着身腰,一步三晃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老弟,瞧见没有,你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望你好自为之,以后定会大有好处。”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若有所思地道:“一个人要想平步青云,通过她们才是最省力的捷径。”见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说道:“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可不想再呆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点头应道:“好吧,我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

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如此就恕不奉陪了,明晚的事可别忘了,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

弗雷斯蒂埃一走,杜洛瓦顿时觉得,自己现在是无所羁绊了。他又一次兴致勃勃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然后站起身,走进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寻着。

不一会,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还是一脸傲慢的神色,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挤来蹭去,希望能找到一个如意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去,可等到了跟前,他又胆怯了。

褐发女人突然问他道:“想去我家坐坐吗?”

垂涎已久的他现在是心猿意马,难以自持了,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想倒是想,只是我身上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没关系。”说着,她伸过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表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于是他们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晚礼服,是没有问题的。

第二章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住在这儿吗?”“四楼左边那家。”

看门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和蔼,以显示出他对这位房客的敬重。于是乔治·杜洛瓦登上了楼梯。他有点局促不安,心里慌慌的,觉得不太自在。今天穿这样隆重的礼服,在他可是平生头一次,可是这一套衣装效果究竟如何,他总是有点不放心,因为处处都不如愿。他的脚不大,现在这双靴子倒也纤巧瘦削,可惜并非漆皮的。里面的衬衫是他早上花四个半法郎买的,可是布料太薄,前胸已经出现裂缝。平日穿的那些衬衣糟糕透了,就算保存较好的也无法穿出来应客。

下身这条裤子实在太肥,显不出腿部的轮廓,就像裹在腿肚上一般。此外,外表也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随便套在身上的旧玩意儿。只有上装还说得过去,同他的身材大体相宜。

就这样,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地拾级而上,心中尤其担心的是,怕会遭人耻笑。猛然间,他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站在对面看着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随即却惊呆了: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人不正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了一面大落地镜,他刚才见到的正是镜中的他。另外,从镜中还可以看到整个的二楼长廊。他不由得一阵窃喜,因为他这套装束分明比自己原来想象的要好得多。

刚才在镜子里猛然看到这身装束,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他把镜中人当成了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一眼看去,他的体态是那样合度,那样潇洒。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的确无可挑剔。

于是,象演员研究要扮演的角色一样,杜洛瓦打量起自己来。他向自己做微笑,伸出手去,摆出种种姿势,作出惊讶快乐,赞同等各种表情。他揣摩各种不同程度的微笑和眼神,以便向女士们表示殷勤,使他们知道他欣赏她们,爱慕她们。

到了三楼,只见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放慢了脚步,以便看看自己从镜前走过的身影。他感觉自己的确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于是心花怒放,信心倍增。到第三面镜子前,他停了下来,用熟练的动作抚了抚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来,理了一下头发,并像自己所惯有的那样,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主意确实不错,”之后,他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应手就开了。他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神态庄重的听差,将他由于担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迹而特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过去,并且向他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接着,他隔着身后已经掀起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

可是这时,杜洛瓦却突然失去了镇定,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如麻,简直挪不开脚步了。这也难怪,他马上就要迈步进入自己多年来盼望已久、朝思暮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不过他依然向前走了过去。一位年轻的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着他。房间很大,灯火通明,到处摆满了奇花异草,简直同温室无异。

他突然停下脚步,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会是谁呢?啊,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已经成家了。这个金发女人是如此的妖艳柔媚,仪态万方,想到她应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他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将手向杜洛瓦伸了过来。

他立刻满脸通红,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感到对方在看着他,从头到脚地对他作一番打量、端详和审视。

他想表示一点歉意,找个理由对自己的衣衫不整作点解释。然而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何况他也不敢触及这一难以启齿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软柔而富有弹性,身子一坐下去便觉得绒面在往下陷,同时身体也往下陷,但很快就被托住。另外,坐在这舒适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一般,因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装有柔软的衬垫。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始了一种美好的新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温馨,令人魂酥骨软;觉得自己已终于从逆境中走出,成了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不知为何,杜洛瓦觉得她的目光跟他昨晚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遇到的姑娘相似,因此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他反而很快镇定了下来。她那一对明眸中嵌了两只灰而带蓝的瞳子,使得眼内所显露的表情格外特别。另外,她的鼻子生得十分小巧,两唇却很肥厚,下颏也稍嫌丰腴,因而面部轮廓不太齐整,但却富于柔情和娇媚,其风骚迷人自不在话下。应该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独特的风韵,好像具有明确的蕴涵,一颦一笑无不像是在表露什么或是掩饰什么。

门铃又响了,来客德·马莱尔夫人倒是一位个儿不高的褐发女人,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褐发小姐”。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浑身上下紧紧地裹了一件非常普通的深色连衣裙,没有什么惊人之处。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姑娘。弗雷斯蒂埃夫人抢步迎了上去:“你好,克洛蒂尔德。”“你好,玛德莱娜。”

他们相互拥抱,亲吻。随后,那个小姑娘也像个大人似的,不慌不忙地把她的脸颊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递了过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这时候,门又开了。一个又矮又胖、五短三粗的男士挽着一个身材高佻的丽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经理瓦尔特先生。他身旁的那个举止端庄、雍容华贵的贵妇,就是他的妻子。她出身银行世家,父亲名叫巴洛尔·拉瓦洛。

随后,风度翩翩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一个跟着一个来了。

接着,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对自己回来太晚,连声向大家表示歉意,解释他是因为莫雷尔的事而在报馆耽搁了。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就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一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于是众人向饭厅走去。

第一道菜汤上来后,席间没有人说话。后来,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报上有关戈蒂埃一案的报道,你们看了没有?这个案子实在有意思。”

于是大家便对这带有讹诈成分的通奸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只是他们在谈论此案时,可没有分毫家庭内部谈论报上所载社会新闻的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谈论某种疾病或菜贩之间谈论某种蔬菜一样。

随后,话题又换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是雅克·里瓦尔说话了,这是他的专长,谈论这种事谁也没有他在行。

杜洛瓦一句嘴也不敢插,他只是偶尔瞟一眼邻座的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生得十分魅人。她偶尔也发表一点看法,而且每一开言,嘴角必浮起一丝笑意。她的想法既奇特又可爱,每每出人意料。

杜洛瓦想恭维她两句,可是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他索性把注意力转向她女儿,为她倒饮料,端盘子,忙这忙那。小姑娘的性情显然要比她母亲严肃,每次杜洛瓦给他做点什么,她总要微微点一点头,表示谢意,然后带着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继续听大人讲话。

菜肴十分丰盛。客人们个个红光满面,说话的声调也越来越高了。仆人不时走到客人身边,附耳低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拉罗兹堡酒”。

杜洛瓦觉得科尔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因此每次都让仆人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他觉得全身涌动着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一股股热呼呼的暖流从丹田直冲脑际,接着向四肢扩展,很快遍及全身。他感到通体舒畅,痛快之至。

现在,他要说话了。他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要人家听他讲,欣赏他的议论。

可是谈话仍在不停地继续着,各色各样的思想互相牵扯在一起,只要一句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在谈论的话题立即就会转向另一个。现在,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够并稍带着还触及到其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后,人们又回到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所提出的质询上来了。

诺贝尔·德·瓦伦却将莫雷尔的质询丢在一边,突然向他提了个有关当地风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军官口中听到的。他说的是撒哈拉腹地那个炎热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国——姆扎布。

杜洛瓦曾两次去过姆扎布,于是他向大家讲起了这罕见小国的风土人情,说那里滴水如金,社会公务由全体居民分担,生意人十分讲求信用,远远胜过文明国家。

他侃侃而谈。为了博得众人的欢心,同时也借着酒兴,他把自己昔日的趣闻逸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习性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遭遇,添枝加叶地说得天花乱坠。他甚至想出一些别开生面的词汇,将那终年烈日横空、黄沙漫野的不毛之地,大大渲染了一番。

女士们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瓦尔特夫人低声细语地说道:“把你这些珍贵的回忆写出来,可是一组绝妙的文章。”瓦尔特这时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对这个年轻人仔细端详了许久。

弗雷斯蒂埃马上乘机说道:“老板,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跟您谈过。我想叫他做我的帮手,帮我收集一点政治方面的材料,希望您能同意。自从马朗波离开之后,我一直苦于无人收集急需的内幕消息,报纸也因此受到损失。”

老头立即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索性拿掉眼镜,面对面又认真地看了看杜洛瓦,然后对杜洛瓦说道:“你不妨马上动起笔来,先给我们写一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有关的回忆当然要写,但须把殖民化问题也揉进去,就跟我们大家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说,我们的读者定会喜欢这样的文章。因此要快!议会即将就此问题展开辩论,我必须在明天或后天就能拿到你的第一篇文章,以便为读者提供导向。”

瓦尔特夫人平常对人对事一贯严肃认真而又不失其妩媚,她的话因此总让人感到亲切。她这时加了一句:“你写文章时采用引人入胜的标题:《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说呢?”

这位年迈的诗人是很晚才成名的,他对后起之秀一贯深为厌恶,甚至怀有畏惧心理。他冷淡地答了一句:“好自然好,不过后面的文章能否合拍?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合拍也就是音乐上所说的基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那样子似乎在说:“别怕,你能做到。”德·马莱尔夫人则几次扭过头来看他,弄得耳朵下方的那个钻石耳坠晃荡不停,犹如这颗闪亮的水珠就要滴落下来似的。

小姑娘脑袋俯向面前的碟子,依然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几位男士这时都在说话,不但声音响亮,而且指手画脚。他们在谈论拟议中的地下铁道宏伟工程,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吃完甜食才告结束。接着是喝咖啡,于是大家离开餐厅。杜洛瓦这时开了个玩笑,便把胳臂向小姑娘伸了过去,不料小姑娘却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了声谢谢,接着踮起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的胳臂上。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再次感到像是走进一间花房一样。

客厅里空气清新,并隐约伴有一缕缕沁人心脾、难以名状的幽香。

镇定自若的杜洛瓦,将这个房间仔细打量了一番。房间面积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没有其他特别的陈设和鲜艳的色彩吸引客人的注意。

墙壁挂着灰色的帷幔,上面用丝线绣着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黄花。因为年代久远,帷幔的颜色已经暗淡了。

门帘是用淡青色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丝线绣了几朵石竹花,一直拖到地面。各种各样的座椅,大小不一,散布于房内各处。无论是长椅,大小扶手椅,还是用软垫做的圆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蒙着一层座套。这些座套,有的是丝绸织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时代的式样,有的则是来自乌特勒支的华贵天鹅绒,在乳白色绒面上印着石榴红图案。

弗雷斯蒂埃夫人给他端来满满一杯咖啡,嘴角始终浮着一丝亲切的微笑。未等杜洛瓦开口,这位女主人就转身走开了。

由于害怕会将咖啡洒在地毯上,他赶紧先把咖啡喝了。这方面的担心既已消除,他也就开始寻找机会,去接近瓦尔特夫人他这个未来上司的夫人,同她攀谈两句。

他忽然发现,她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因为离桌子较远,此时正不知将杯子往何处放。他抢步走了过去:“夫人,请把杯子给我吧。”“谢谢,先生。”

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后,他们聊了起来。杜洛瓦口若悬河,虽然所谈的内容平淡无奇,但两眼神采飞扬,声音娓娓动听,上唇两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他们谈到巴黎和巴黎近郊,谈到塞纳河沿岸的景色和一些依水而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种种游乐场所,总之是一些可以谈论终日而不会有疲倦感的日常琐事。

这时候,见诺贝尔·德·瓦伦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杜洛瓦便识趣地走开了。

刚同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马莱尔夫人,把他叫了过去。德·马莱尔夫人也和所有自命不凡、时时想显示其幽默风趣的女人一样,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些趣闻逸事。

小姑娘跑了过来。

杜洛瓦突发奇想,想亲一下小女孩,好像这吻可以多多少少传到她母亲身上。于是,他以长辈的口吻,亲热地向孩子问道:“小姑娘,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小姑娘抬起眼来怔怔地瞅着他。德·马莱尔夫人笑着说:“你就对他说:可以,先生,不过只是这一回,以后可不行。”

杜洛瓦随即坐了下来,将洛琳娜一把抱起,放到腿上,然后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发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孩子的母亲惊讶不已:“瞧,她没有逃走,这可真是怪事儿,要知道,她平常是只许女人亲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叫人没法抗拒。”

杜洛瓦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把小姑娘放在腿上来回摇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过来,发出一声惊叹:“哎呀,洛琳娜变得这么乖,这可实在少有!”

雅克·里瓦尔嘴上叼着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站起来,准备告辞,因为他觉得今天这场约会虽然艰难,但总算应付过去了,不想因为自己的一言不慎而断送已经开始的大好前程。

当他再次走到刚才走过的那个楼梯前时,他真想一口气跑下去,因为事情如此顺利,他太高兴了。他迈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向下走去,不料快到三楼时,他突然从楼梯口的镜中看到,一位先生正急急忙忙地迎面走来,他立即停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抓获似的。

随后,他对着镜子端详许久,为自己确实长得一表人材而洋洋得意,欣慰地向自己笑了笑。

第三章

来到街上,乔治·杜洛瓦有点犹豫不定,想不出自己现在该去做点什么。

瓦尔特老头要他写文章的事总在他的脑际环绕不去,他因而决定还是马上回去,立刻就动起笔来。

杜洛瓦住在六层楼上,窗外就是城西铁路距巴蒂寥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狭长的通道,两边立着高耸的石壁,俯视下方,如临深渊。杜洛瓦打开窗户,胳膊肘支靠在窗前,窗上的铁栏杆早己一片锈蚀。

他将灯放在桌上,正准备伏案动笔,才发现他这里只有一叠信笺。

管他呢,就用这信笺吧。想着,他将信笺摊开,拿起笔,在墨水瓶里蘸了点墨水,作为标题,在信笺上方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秀丽的大字:非洲服役散记。

接着开始思考,这开篇第一句该如何下笔。

他托着腮,眼睛盯着面前摊开的方形白色信笺,半晌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刚才还绘声绘色地讲了那么多趣闻和经历,怎么这会儿全都无影无踪,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忽然眼睛一亮:“对,这第一篇应该从我启程那天写起。”于是提笔写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后,刚刚经历了可怕岁月的法国,已是百孔千疮,正处于休养生息之际……

写到这里,他的笔突然停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才能引出以后的经历。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得决定,这第一段开场白还是放到明天再写,这会不妨把阿尔及尔的市容先写出来。

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再往下,又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这样憋了半天,终于又想出一句:“该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据……”随后又是已经出现过的尴尬局面,仍然是什么也写不出。他将笔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身旁那张小铁床,因他睡得久了,中间已凹下一块。四壁贴着灰底蓝花的糊墙纸,斑斑驳驳,布满污渍,因为天长日久,这些污渍已说不清是如何造成的。举目所见,一副破烂景象,使人倍感凄凉。在巴黎,凡带家具出租的房屋,都是这类衰败、破落的样子。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如此恶劣,杜洛瓦再也沉不住气了。“搬,明天就搬,这种穷困潦倒的日子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在心里发恨道。

想到这里,他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儿,决心非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不可。因此又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为准确地描述出阿尔及尔那座别具风情的迷人城市,而苦苦地思索着。

他的目光此时在无意中落到一张洗衣服的账单上,这是门房当晚送来的。屋漏偏逢倾盆雨,他突然感到一种绝望。转眼之间,满腔的喜悦连同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恰在这时,忽然汽笛长鸣,一列火车带着隆隆的声响钻出窗下的隧道,穿过原野,向天际的海边驶去。

不知不觉中,他又想入非非起来了,这是他每天晚上独对孤灯时所常有的。他梦想着自己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银行家或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对方立刻被他的翩翩风度所吸引,对他一见钟情。不久,二人喜结良缘,他也一蹴而就,从此平步青云,今非昔比了。

不料一声尖利的汽笛声,把他从这场美梦中惊醒了过来。只见一辆机车像一只突然从窝里窜出的肥大兔子,孤零零地钻出隧道,全速向机库飞驰而去。“算了,今晚思想不太集中,明天早上肯定不会这样。再说,我今晚可能多喝了两杯,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能写出好文章?”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爬上床,吹灭了灯,几乎立刻就呼呼睡去了。

次日,他醒得很早,如同心里有事或怀抱某种强烈希望的人所惯有的,他跳下床,走去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杜洛瓦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默默地遥看远方的田野,口中喃喃地说道:“天气这样好,那边的景色一定十分迷人。”接着,他想到那篇文章尚无着落,必须立即动手。于是拿出十个苏给了门房的儿子,打发他去他办公的地方给他请个病假。

他在桌边坐了下来,双手托着脑门,冥思苦想起来。但依然是白费劲儿,脑袋里空空的,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想不出。

不过他并不气馁,心中嘀咕道:“哎,我对这一行还不摸门,这也同其它行业一样,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要写好这篇文章,看来得有人在开始的时候给我指点一下。我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不用十分钟,他便会帮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来的。”

说着,他穿好了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想到,弗雷斯蒂埃昨晚一定睡得很晚,现在去他家未免太早。

现在还刚刚九点,他信步走进蒙梭公园。

因为刚洒过水,公园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湿润而清凉。他找了条长椅坐下,又开始想入非非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继续向弗雷斯蒂埃家走去,心下想着,这家伙倒是福星高照,鸿运亨通!

不料他走到朋友家门口,正赶上他从里边出来。“啊,你来啦,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洛瓦见他正要出门,未免有点难于开口,半天说道:“我……我……我想告诉你,瓦尔特先生让我写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没有写出来。这很好理解,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未写过。干哪一行都得有个熟悉过程,写文章也是这样。我相信,我会很快写出好文章来的,可开始阶段,我却有点不摸门儿。文章的意思我已想好,整篇都想好了,就是不知道如何把它写出来。因此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个忙……浪费你几分钟时间,请你帮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来。另外,这种文章应采用什么样的格调,遣词造句应当注意什么,也请你给我指导指导。”

弗雷斯蒂埃一直在那里乐呵呵地笑着,最后,他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臂膀,对他说道:“这样吧,你立刻去找我妻子,她会帮你把这事办好的,而且不会比我差。她那写文章的功夫,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今天上午没空,要不,帮你这点忙,还不是一句话?”

杜洛瓦一听,立即露出为难的样子,犹豫半天,才怯生生地说道:“我在这个时候去找她,怕是不太合适吧?……”

弗雷斯蒂埃两手搭在他的肩头,将他的身子使劲转了过去,一边往楼梯边推,一边对他说道:“我说你就去吧,放心好了,她不会把你吃掉的。最主要的是,可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约会。”“请放心,我不会忘的。”

这样,弗雷斯蒂埃心急火燎地赶紧走了。站在楼梯边的杜洛瓦开始慢慢地拾级而上,同时心里在考虑着应该如何说明自己的来意,仍为自己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而有点忐忑不安。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有书房里的一把扶手椅上。

书房不大,四壁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隔板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图书。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镶着花边的晨衣,坐在办公桌前,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就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因为刚刚洗过浴,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不断地散发出一缕缕令人神驰心醉的清新幽香。循着这股幽香,杜洛瓦不禁暗暗揣测起来,觉得这轻罗软缎裹着的玉体,肯定是青春焕发,白皙娇美,而且体态丰满,富于温馨。

杜洛瓦支支吾吾地说道:“是这样的……我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写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到很晚才上床睡觉……今天……一早起来又写……可是总觉得写得不成样子……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全都撕了……我对这一行还有点不太熟悉……因此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给我帮个忙……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随即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中可以看出,她是那样地高兴、快乐,甚至有点洋洋得意。“因此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她接着说道,“这可真有意思……”“是的,夫人。他说您要是肯帮我这个忙,肯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不好意思,哪能为这点小事来麻烦您?事情就是这样。”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说道:“您的这个想法倒触发了我的兴趣,这种合作方式一定非常有意思。好吧,那就请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文章如果直接由我来写,报馆里的人一下就能认出笔迹。我们这就来把您那篇文章写出来,而且定要一炮打响。”

杜洛瓦坐下来,在面前摊开一张纸,然后拿起笔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跟他遥遥相对,一面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很好,那就从出发那天讲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一个人在听您讲,可以讲得慢一点,不要漏掉任何细节,我将从中挑选所需的东西。”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像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甫那样不断地询问他,向他提出一些具体问题,帮助他回忆当日的详情和他的所见所闻、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士。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夫人逼着他讲了大约一刻钟,然后突然打断了他:“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写了。首先,我们将以您给一位朋友谈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便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可能将文章写得自然而有趣。好,就这样,开始吧:亲爱的亨利,你说过,想知道一些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现在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小土屋中,我每天实在闲极了,因此将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的切身经历写成日记,然后便寄给你。可是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未加斟酌便如实写出,因而显得相当粗糙,这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看,也就行了……”

口授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她一停,杜洛瓦手上的笔在稿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也立即停止。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了搓手,显然对文章的构思感到十分满意。

她点燃一支烟,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一边抽烟,一边继续口授。她把嘴努成一个小圆圈,烟从小圆圈吐出,先是袅袅上升,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变成一条条灰白的线条,轻飘飘地在空中飘荡,看上去就如透明的薄雾,又像是丝网般的水汽。

杜洛瓦早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在这漫不经心的游戏中所表现的优雅身姿和面部表情。

她坐下来,问了问杜洛瓦有关阿尔及利亚的地形走向,因为她对它还一无所知。随后,她又施展其惊人的想象,凭空编造了一次奥兰省之行,所涉及的主要是各式各样的女人,有摩尔女人、犹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文章最后,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语气中透出明显的欢欣:“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本报。”

接着,她站起身说道:“亲爱的杜洛瓦先生,现在您该明白了,天下的文章就是如此写出来的,请在上面签个名吧。”

杜洛瓦笑了笑,在稿纸下方匆匆写了几个字:“乔治·杜洛瓦。”

她嘴上叼着烟,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杜洛瓦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脑海中竟找不出一句表达他感激之情的话来。他为自己能如此近地同她呆在一起而感到无比的愉快。

她突然向他问道:“您觉得我的朋友德·马莱尔夫人如何?”

毫无准备的他不禁一愣,半晌答道:“我……我觉得……我觉得她非常迷人。”他本想加一句:“但还比不上您。”但是终究未敢造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扬起眉毛,耸了耸肩,脸上充满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说道:“她丈夫在诺尔省铁路部门当稽察,每个月到巴黎来小住一星期。他妻子将这段时间对他的接待讥讽为‘强制性服务’,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其实等您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您就会发现,她是一个非常乖巧而又随和的女人。所以这两天,您不妨找个时间去看看她。”

杜洛瓦已经不愿走了,他似乎要一直呆下去,觉得他此刻是在自己家里。

可是这时,客厅的门突然轻轻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未经通报便走了进来。见房内有个男人,他停了下来。刹那间,弗雷斯蒂埃夫人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从肩头到面庞出现一片红晕,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十分平静地说道:“进来呀,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来的新闻记者。”接着,她又以另一种语调向杜洛瓦说道:“他是我们亲密无间、最为要好的相知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个男人,各自盯着对方看了一眼,然后彬彬有礼地互相欠了欠身。见有客人到来,杜洛瓦立即退了出来。

谁都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两句感激的话语,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过来的手。新来的客人面容冷漠而又严肃,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带着神不守舍的慌乱心情,一直走了出来,似乎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蠢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仍是一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心头隐约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哀愁。他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突然间如此地无精打采。

杜洛瓦忽然发现,他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促膝而谈,是那样地随意,那样地无拘无束,不料那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把它打断了,这就不能不使他像是被人浇了盆冷水似的,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失魂落魄的失落感。

此外,他好像感到,那位伯爵一见到他在那里,脸上便露出了不悦之色,原因何在,他一直未弄明白。

那篇要命的文章既已写好,到下午三时赴约之前,他已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可现在,才刚刚十二点。他摸了摸衣兜,身上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他走进一家叫做“杜瓦尔”的大众化饭馆吃了顿便饭,然后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到三点钟,他终于登上了《法兰西生活报》的那个兼作广告的楼梯。

几个仆人双臂抱在胸前,正坐在一条长凳上待命。同时在一张类似校用讲坛的小桌后面,一个负责传达工作的人,在忙着将刚收到的邮件一一归类。总之秩序井然,完美无缺,令来访者不由得肃然起敬。不仅如此,他们个个举止庄重,敛声静气,那气宇轩昂、潇洒自如的仪表,完全是一副大报馆接待人员的派头。

杜洛瓦走上前去,向传达问道:“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彬彬有礼地答道:“经理正在开会,您若想见他,请到那边稍坐片刻。”

杜洛瓦说道:“是瓦尔特先生约我此时来这里见他的,既然他没空,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见他一见。”

于是传达领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到一间大厅里。四位男士,正围坐在一张又宽又长、漆成绿色的桌子旁伏案忙碌。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香烟,正在壁炉前玩接木球游戏。因为手脚灵巧,他玩这种游戏可谓是得心应手,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抛向空中的黄杨木大木球稳稳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还在那里数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着他数的数,帮他喊了一声:“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了抬眼皮,但仍在一下一下地挥动他的手臂:“啊,你来啦!”

紧接着,第三十七下,他摇了个空,便停下来,把木球放到原处说道:“请跟我来,我这就带你去见经理。要不你要等到晚上七点钟,方能见到他。”

随后,他们到了经理的房间里。

一个多小时以来,经理哪里是在开会,原来是在同几位戴着平顶帽的男人玩纸牌。还有两人,杜洛瓦头天晚上已在弗雷斯蒂埃家见过。

瓦尔特先生手上拿着牌,正专心致志地玩着,动作非常老练。对方显然也是一名赌场老手,一把花花绿绿的薄纸片在他手上,或是打出去,或是拿起来,再或是轻轻摆弄,是那样地灵巧、熟练,得心应手。诺贝尔·德·瓦伦坐在经理的位置上,在赶写一篇文章,雅克·里瓦尔则嘴上叼着雪茄,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闭目养神。

弗雷斯蒂埃跟站在玩牌人身后的几位围观者握了握手,然后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观看牌局。待瓦尔特老头赢了后,才上前一步,对他说道:“我的朋友杜洛瓦来了。”

老头的目光从镜片的上面投过来,向年轻人端详许久,然后问道:“我要的那篇文章带来了吗?围绕莫雷尔质询的辩论已经开始,这篇文章如能与有关发言同时见报,效果一定不错。”

杜洛瓦马上从衣袋里抽出几张折成四叠的纸片:“带来了,先生。”

经理满脸喜悦,微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您果然言而有信。弗雷斯蒂埃,是不是劳你的驾,帮我看一看?”

弗雷斯蒂埃连忙答道:“我看这就不必了,瓦尔特先生。为了帮他熟悉我们这一行,这篇文章是我同他一起写的,写得很好。”

这时是一位身材瘦长的先生,即一位议员发牌,经理一边接牌,一边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既然是这样,那就听你的。”

趁新的一局还未开始,弗雷斯蒂埃随即俯下身来,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顺便提醒您一下,您答应过我,让杜洛瓦来接替马朗波,您看我能否现在就把他留下,待遇相同?”“可以,就这样。”

经理话音一落,弗雷斯蒂埃拉起杜洛瓦,拔腿就把他带了出来。

一回到刚才那个编辑室,弗雷斯蒂埃径直走到木柜前,拿出他心爱的木球又玩了起来,并一面数着数,一面乘机向杜洛瓦交待两句:“就这样吧。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来这儿找我,我会告诉你该跑哪些地方,采访哪些人……”

一位编辑忙完了手头的活,也到柜子里拿个木球玩了起来。他身材矮小,看上去就像个孩子,事实上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这时又进来几位记者,他们一进来,便纷纷到柜内寻找自己的球。所以现在是六个人,肩并肩,背对着墙,周而复始地以同样的动作,一次次地把球抛向空中。这些球因木质而异,有红的、黄的和黑的。大家你追我赶,看谁接得多,两个还在埋头工作的编辑这时站了起来,为他们作裁判。

结果弗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而那个一脸孩子气的矮个儿男子则输了。他走去按了一下铃,向连忙赶来的听差吩咐道:“去拿九杯啤酒来。”

在等候饮料的时候,大家又玩了起来。

杜洛瓦因而同他的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和所有在场的人握了握手,然后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沿着那个漂亮的楼梯走了下去。

第四章

乔治·杜洛瓦夜里没有睡好,想到自己的文章将要在报上发表,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因此天刚亮,他就下了床,在大街上四处转悠起来。可是这时候,连给各报亭分送当天报纸的搬运工都还没有出现呢。

不过他知道,《法兰西生活报》每天总是先送到圣拉扎车站,然后才会送到他所住的街区,所以马上赶到了车站那边。由于天色仍然很早,他只得在店铺门前再等一等。

终于,他看到一个卖报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铺子前,把装着玻璃的店门打开。随后,他看见一个男人,头上正顶着一摞折成对折的报纸,于是抢步迎上去看了看,没想到这一摞报纸中,只有《费加罗报》、《吉尔·布拉斯报》、《高卢人报》、《要闻报》及另外两三种晨报,而没有《法兰西生活报》。

他只得再去报亭看看,发现那里已在出售《法兰西生活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他连忙凑上前去,扔下三个苏,慌里慌张地打开一份,将头版各篇标题匆匆浏览了一遍,结果没有找到。他的心怦怦直跳,连忙翻开一页,只见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着一行黑体字:乔治·杜洛瓦。他激动不已,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没想到事情竟如此顺利!

他迈开脚步往前走着,手上拿着报纸,头上的帽子滑落到一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去想,恨不得拦住身边的行人,向他们说:“你们都快来买呀,快来看呀,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由他先来把这篇文章从头到尾读上一遍,而且要在公共场所,即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去读,比如咖啡馆就很好。

于是开始寻找已有顾客光顾的咖啡馆。如此不得不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小酒馆里坐了下来,里面已坐了几位黎明即起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罗姆酒而不是苦艾酒,一点没有想到,现在天还这样早,根本不是喝这种酒的时候。然后,他喊了一声:“服务生,给我拿一份《法兰西生活报》来。”

服务生忙去给他买来一份。杜洛瓦便大模大样地读起他那篇文章来。为了引起邻座客人的注意,使大家都想看看今天这份报纸究竟登了什么好文章,他一面读,一面还不止一次地故意发出大声赞叹:“这文章写得可真好。”

随后,他把报纸留在桌上,起身离去。他往外走的时候,看到邻座的一位客人把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兰西生活报》立刻拿了过去。

他走得很慢,以便在九点半左右到达原来办公的地方,因为财务部门要到十点才开始办公。

他先去将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资领了。

他一进门,副科长波泰尔先生便叫住了他:“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长已多次问到你。你应该知道,一连两天病假而没有医生证明,他是不会通融的。”

杜洛瓦站在房间中间,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高声答道:“那又怎样?我才不管这些规定呢。”

房间里一阵骚动,同事们个个惊呆了。好似待在囚笼里的波泰尔先生,也从屏风上方露出了他那张惊愕不已的面孔。

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苍蝇飞过的声音。这样过了一会儿,副科长才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我才不管这些规定呢,我今天是来辞职的,我已经被《法兰西生活报》聘为编辑,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计。今天早上,我已开始在那边上班。”

他本不想把这一情况一古脑儿就和盘托出,以便慢慢地体味一下他们那种窘态,没想到最后还是禁不住心里的着急,忍不住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可是无论如何,他的话还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因为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杜洛瓦乘机说道:“我这就去向佩蒂伊先生辞职,等会儿回来向诸位告别。”说着,他一径走了出去。

科长佩蒂伊先生一见到他,便大声叫了起来:“啊,你来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不……”

杜洛瓦没有让他说下去:“请稳重一点好不好?不要这样大喊大叫……”

身体肥胖、脸色红如鸡冠的佩蒂伊先生,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接着说道:“这个鬼地方,我早已呆够了。”说完,他扭头便走了出去。

由于时间还充裕,他又到一家专制名片、立等可取的铺子里,让人立刻给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自然,他不会忘记,在名字的下方写上其新任职务。

在将这一切都办好之后,他这才去报馆上班。

弗雷斯蒂埃见到他,已完全是一副上司的派头,装腔作势地向他说道:“啊,你来了,很好。我这里正有几件事要你去办,你先等我一会儿,我手边的事很快就完。”

长桌另一头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面色苍白,肥胖的身躯几近臃肿,光秃秃的脑袋油光可鉴。他正伏在那里写着什么,因为高度近视,鼻尖几乎贴在纸上。

弗雷斯蒂埃向他问道:“喂,圣波坦,你几点钟去采访我们说的那些人?”“四点。”“到时候,把我们这位新来的年轻人杜洛瓦也带去,让他学学做记者的门道。”“好的。”

随后,弗雷斯蒂埃又转向杜洛瓦问道:“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你带来没有?今天早上与读者见面的第一篇反响不错。”

杜洛瓦被问得张口结舌,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带来……我本来以为午饭之后会有时间把它写出来……可是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所以没有……”

弗雷斯蒂埃不满地耸了耸肩:“你要是总这样不守时,最后必定砸掉自己的饭碗。瓦尔特老头还在等着你的稿子呢。我只好去告诉他,明天再说吧。你如果认为可以光拿钱不做事,那可错了。”

这时圣波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准备走了。”

弗雷斯蒂埃身子向椅背上一靠,表情庄重地摆出一副训示的神态,转过身来对杜洛瓦道:“是这样的,两天前,巴黎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国将军黎登华,住在大陆酒家;一个是印度王公塔波萨希卜·拉马德拉奥,住在布对斯托尔饭店。你们眼下要去采访的,就是这两人。”

说完,他又一本正经地写起他的信来,那神气显然是要跟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让杜洛瓦他这个以前的伙伴和今日的同事,时时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太随便。

一走出房门,圣波坦便哈哈大笑,而且一边笑一边对杜洛瓦说道:“这家伙今天的话怎么那样多,居然对我们指手画脚起来,似乎我们是他的忠实读者,愿意听他没完没了的说教。”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点冷饮。两人刚刚坐下,圣波坦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毫无顾忌地把报馆里的人都数落了一遍,真是滔滔不绝,不厌其烦。“你知道老板是何许人吗?一个地地道道的犹太人!而犹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不会不知道,他们不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货色。”

接着,他以大量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把这些以色列子孙如何悭吝成性着实描画了一番,说他们经常连十个铜子也舍不得花,买起东西来总像见识浅薄的女人,厚着脸皮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直到一切遂心如愿。与此同时,他们又是发放高利贷和抵押贷款的老手,并因其手段高明而自成一家……

就这样,圣波坦始终谈兴不减,并不时称杜洛瓦为“亲爱的朋友”。

然后,圣波坦又谈起了另外几个人,说瓦尔特夫人是个十足的蠢货;诺贝尔·德·瓦伦因为年迈,已经不中用了;而里瓦尔则是个来自费尔瓦克的破落子弟。话题最后转到弗雷斯蒂埃身上:“至于这一位,他能有今天,纯粹是因为娶了现在这个太太,别的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杜洛瓦问道:“他妻子的为人究竟如何?”

圣波坦搓了搓手:“怎么说呢?这个女人鬼得很,脑子比谁都精明,她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妇,是伯爵提供陪嫁,让她嫁给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泼了盆冷水,周身一阵颤栗。他真想走过去给这多嘴多舌的家伙狠狠一记耳光,痛骂他一顿,但终究还是克制住,只是将话题岔开,没有让他再说下去:“您就叫圣波坦吗?”

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是,我叫托马斯。圣波坦是报馆里的人给我起的绰号。”

杜洛瓦把账付了,说道:“我看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采访两位大人物呢。”

圣波坦哈哈大笑:“您也未免太老实了,您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去问那中国人和印度人对英国的所作所为有何感想?这样的中国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和其他国家的人,我已经采访过五百个了。据我看,他们的回答都是千篇一律。所以只消把最近一次的访问记一字不漏地抄一遍就行了。需要改动的只是他们的相貌、名字、头衔、年纪和随从而以。这样吧,若是你有事,请尽管去办。这件事,我一个人足可应付。”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离开了他。

一想到他晚上要写的那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文章,他心中就烦躁不已,只得现在就开始打起腹稿来,于是一边走,一边想,把各种各样的见解、看法、结论和轶闻都汇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慢慢地徒步走回寓所。一进门,就赶忙坐在桌边,写那篇文章。

可是目光一落到面前摊开的白纸上,刚刚想好的那些东西,就如不翼而飞似的,转眼之间便从他的脑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搜肠刮肚,试图将它们重新找回,即使是三言两语,也要先写下来。可是这些东西如同在跟他捉迷藏,他刚要抓住,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乱糟糟地一齐向他涌来,令他不知从何入手,所以无法理出头绪,分别加以装点。

这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苦斗,倒是已有五张白纸被他写得密密麻麻,可惜全是些有头无尾的孤立语句。面对这尴尬的局面,他不由得认为:“看来我对这一行还不完全摸门,必须再去请教一番。”

如此一来,他势必又有可能去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在一起呆上半天,两个人长时间地促膝而谈,气氛是那样柔和、亲切、热诚。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荡起一股热望,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赶紧上床就寝,生怕自己会突然回心转意,再去写起来,而且将文章写得很好,从而使这满腔希望变为泡影。

次日,他比平常起得要晚,因为他不想让这会面的快乐来得太匆忙,而先在那里领略了一番。

当他来到弗雷斯蒂埃家的时候,十点已经过了。他按响了门铃。

前来开门的仆人对他说道:“先生此刻正在工作。”

杜洛瓦没有料到弗雷斯蒂埃现在会在家里,过了一会,他被带到曾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书房里。

弗雷斯蒂埃身穿睡衣,脚上踏着一双拖鞋,头上戴着一顶英国小圆帽,正坐在他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妻子依然穿着那件洁白的晨衣,嘴上叼着香烟,身子靠在壁炉上,在给他丈夫口授什么。

来到书房门边,杜洛瓦停了下来,讷讷地说道:“很是抱歉,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一脸怒气,毫不客气地向他吼道:“你又有什么事?快说,我们正忙着呢。”

他妻子仍在抽着烟,一言不发,脸上漾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好像在掩饰她内心的想法:此情此景实在好笑。

杜洛瓦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原来以为……我原来想……”然而突然间,他以清亮的嗓音一口气说道:“夫人,对于我的冒昧,万望原谅。您昨天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实在精妙绝伦,特再次向您表示我诚挚的谢意。”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向弗雷斯蒂埃说道:“我下午三点去报馆。”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步履如飞,口中不停地嘀咕道:“好呀,这篇文章看来得由我自己写了。我一定得独自将它写出来,让他们瞧瞧……”

一回到住处,他便带着一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疾书。

他按照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经为他铺设好的文章脉络,挖空心思,拼凑了一些报章上的连载小说中常见的那种情节离奇的故事,以中学生的蹩脚文体和生硬语气,拉拉杂杂、华而不实地写了一大篇。不到一小时,这篇荒谬绝伦、很不像样的文章也就算是写好了。而后,他胸有成竹地拿着这篇东西赶往报馆。

他在报馆里首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看见他,便拉着他往里走去。到了走廊里,他向杜洛瓦说道:“去过财务那儿吗?”“没有,干吗?”“干吗?当然是领钱喽。看样子你还不知道,每个月的工资总要想着提前去领,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这……这敢情好啊。”“我带你去认认门,这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儿给钱很痛快。”

就这样,杜洛瓦走去领了二百法郎的月薪,外加头天那篇文章的稿费二十八法郎。昨天从铁路部门领到的那笔钱,才刚刚花去一点。二者加在一起,就有三百四十法郎。

这么大的数目,他可是从来没有拿到过。他觉得自己突然间阔了起来,到任何时候都不用愁了。

接着,圣波坦带着他去另外几家性质相同的报馆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们采访的新闻别人已经弄到手。这样的话,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可巧妙地从对方口中探听到有关情况。

到了掌灯时分,闲极无聊的杜洛瓦,不由得想起“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于是信步走到那里,大着胆子向检票员自我介绍道:“我名叫乔治·杜洛瓦,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

检票员翻开簿册看了看,发现簿册上并无他的名字,不过还是热情地向他说道:“先生,您不妨先请进来,然后把你的情况去跟经理介绍一下,他肯定会同意的。”

进入剧场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曾从这里带走的那个女人——拉歇尔。

拉歇尔抬起一双神情迷乱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两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起他的胳臂,情意绵绵地依偎在他身上,同时说道:“我们先去喝杯石榴汁,然后去转上一圈。我还想跟你一起去看场歌剧,让大家都瞧瞧你。然后,我们就早些回去,你说好吗?”

杜洛瓦昨天晚上是在这个女人家过的夜,而且睡得很晚。今天出来时,天已大亮了。他马上想到去买份《法兰西生活报》来看看。因为分外激动,打开报纸时,他的手颤抖着。报上没有他的文章。他停立在人行道上,焦虑地把各个栏目都扫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发现他写的那篇东西。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由于荒唐了一夜,身体本就疲惫不堪,现在又碰到这件不顺心的事情,对于疲惫不已的他,无异是雪上加霜。

几小时后,当他走进报馆时,立即来到瓦尔特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问道:“先生,我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报上没有刊发,这是怎么回事?”

经理抬起头,冷冷地答道:“这篇文章,我交给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请他过目。他看后觉得不妥,需要重写。”

杜洛瓦气愤异常,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然后,他突然闯进弗雷斯蒂埃的房间:“你怎么没把我的文章在今天的报上登出来?”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香烟,正仰面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两只脚下,鞋后跟压着一篇刚开了个头的稿子。他不慌不忙地答了一句,懒洋洋的声音听来是那样遥远,好像是从洞穴深处发出来的:“老板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差,让我交给你重写。喏,就放在桌上。”

他用手指了指用条尺压着的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瓦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接着,弗雷斯蒂埃一一向他作了交待,杜洛瓦有哪些地方要去跑一跑,有哪些新闻该去采访。杜洛瓦很想说句尖刻的话回敬他,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得快快走开了。

次日,他把稿子又送到报馆,但仍然被退了回来。第三稿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面对这一局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性急了,没有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他会寸步难行。因此对于《非洲服役散记》这劳什子文章,从今而后,他是决不再提了。既然环境要求他待人处事必须灵活而圆滑,做到八面玲珑,他决心如此做去,在更好的机会出现之前,姑且努力先把外勤记者的工作做好。

于是不久之后,无论是各剧院的后台,还是政坛幕后,即经常聚集各方政要的参议院前厅和各个走廊,对他来说,都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上至王公亲贵、部长将军、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门房警察、老鸨名妓、赌场老手、妓院掮客,此外还有咖啡馆伙计、公共马车车夫和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不仅所得到的消息来源可靠,报道快捷,而且遇事反应敏锐,精明强干,用杰出报人瓦尔特老头的话说,他已成为报馆名副其实的栋梁之才。

可是,他的收人依然不丰,由于他经常出人咖啡馆和酒肆,耗费自然惊人,所以手头常感拮据,生活相当清苦。

他看到别的同事进进出出,口袋里总装着鼓鼓的金币,可始终未弄明白,他们靠的是什么人不知鬼不觉的办法挣到这样多钱的,生活如此阔绰。他想,这倒是一条不应轻易放过的生财捷径。因为他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怀疑他们在干着不为人所知的非法勾当,替一些人效犬马之劳,彼此心照不宣,狼狈为奸。然而他必须先识破其行藏,打入他们秘密团体中去,才能使这些背着他大捞外快的同伴对他刮目相看。

他常在夜阑人静之时,一边看着窗下飞驶而过的列车,一边苦苦思索着自己能够采用的良策。

第五章

光阴荏苒,转眼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现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发迹,仍然遥遥无期,尤其让他焦虑的是,他的寒微处境并没有多大改变,要摆脱这种状况,登上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希望实在渺茫。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职务,对他来说,现在简直成了一种累赘,整日将他紧紧束缚着,令他永无出头之日。不错,人们对他的才华是很器重,可是这种器重并未越过他所处的地位,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虽然他在此期间帮了这位仁兄许多忙,可这位仁兄后来一次也没再邀请他去他家做客。尽管他仍旧像朋友一样对他以“你”相称,但不论在什么场合总对他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可一想到上次见面的情景,他就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在此百无聊赖之际,他突然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弗雷斯蒂埃夫人曾叫他在方便的时候去看看她。如此,一天下午,他因实在无事可做,便信步往她家走了过去。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上,客厅相当大,但家具不多,布置也不够精心。德·马莱尔夫人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风景、蓝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鸟。她愉快地向他伸过两只手来。杜洛瓦见房内的陈设非常简单,心中反而感到安然自在。他握住伸过来的两只小手,并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在她的一只手上亲了亲。

他们像已经结交多年的老友,马上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互相之间似乎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好像都感到有一种信任、亲密和倾慕在驱使着他们。正是这种感觉常能使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经过片刻交谈而立即成为莫逆之交。

在他看来,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艳,但体态却更具风韵,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荡神驰,不能自已。

他觉得,跟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时时浮着的一丝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心旌摇摇,又不敢贸然造次。跟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就不同了,他感到周身激荡着一股强烈而又明确的欲望,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线条起伏的优美身段,他不禁想入非非,双手颤抖。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在侃侃而谈,每句话都表现出她是一位才智过人的女人,犹如一个熟练工在众人惊讶目光的注视下,做着一件被认为难于完成的工作。

杜洛瓦一面听她讲,心里却一面在想:“她的这些话真是别有见地。如果将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听她来讲一讲,肯定能写出一篇篇绝妙的文章。”

这时,从她刚才进来的门上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叩门声,一个小姑娘出现在门边。只见她径直走向杜洛瓦,将手向他伸了过去。

杜洛瓦亲了亲小姑娘,然后让她在身边坐下,郑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几个问题,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姑娘声若银铃,一本正经地加以回答,俨然像个大人。

房内的挂钟敲了三下之后,杜洛瓦起身告辞。“以后请常来坐坐,”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对了,这段时间怎么总没在弗雷斯蒂埃家见到您。”

杜洛瓦答道:“啊,这倒没什么,我最近一直很忙。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在他家再见面的。”

他一直走了出去,心中不知为何又燃起了希望。

他没有把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透露一个字。

此后几天,此行一直萦绕于他的脑际而久久不能消失。非但如此,他的眼前似乎总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这年轻女人的俏丽身影,他如同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里总牵挂着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边徘徊。

因此,几天后,他又到了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将他带到客厅后,小姑娘洛琳娜立刻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嘴里一边说道:“妈妈让我告诉您,请您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等一会儿才能来。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觉得小姑娘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有趣,便随口说道:“好极了,小姐,能跟您在一起呆一会儿,我感到十分荣幸。只是我要告诉您,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整天爱玩,因此我提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就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姑娘先是一愣,然后像大人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异般的笑了笑,说道:“在房间里可怎么玩呀?”

杜洛瓦答道:“没关系,我到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抓我。”

于是他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向小女孩发出挑逗,小女孩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出于礼貌,只是跟在他后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但并没有认真追赶。到后来,他突然把她一把抱住,用双手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嘴里大声叫道:“小猫上树喽!”

杜洛瓦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使小姑娘欢快不已。她一面用力扭动两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一面发出了纵情大笑。

这时走进房内的德·马莱尔夫人,不觉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啊……我的洛琳娜竟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个人可真是非同一般!”

杜洛瓦把小女孩放到地上,在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上亲了一下。

她今天穿了件深栗色连衣裙。连衣裙裁剪得体,把她的身腰、臀部和胸脯都烘托了出来,显得别具风姿,十分撩人。这通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跟她对家中陈设一眼便可看出的漠不关心实在太不协调了。杜洛瓦不禁隐约感到有点纳闷,甚至有一点说不出所以然的别扭。

德·马莱尔夫人准备星期六回请弗雷斯蒂埃夫妇,她希望杜洛瓦能够赏光,四人一块共进晚餐。杜洛瓦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后,杜洛瓦仍跟上次一样,眼前总时时浮现出她的倩影,身上的各个感官总感到她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他现在所一心盼望的,就是星期六的聚会能快快到来。

由于手头仍旧不太宽裕,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只好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第一个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他被服务生带到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内四周挂着红色的帷幔,临街的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杜洛瓦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和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沙发的布面也是红色的,但里边的弹簧已经破旧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就听咕叽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这是一家很大的饭馆,四周回荡着大饭馆里惯见的那种嘈杂声,如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服务生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房门偶或开着时从房内传出的各方来客的南腔北调。弗雷斯蒂埃这时走了进来,亲热地跟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样真挚,这在报馆里是从来没有的。“两位女士将一起前来,”他说:“这种聚会倒很有意思。”

他朝桌上看了看,忽然走过去,把一盏光焰如豆的煤气灯熄灭掉,并因风很大而将窗户关了一扇,随后,他找了个拐角处坐了下去,一边说道:“我现在应特别当心,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些了,只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两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门边,杜洛瓦迎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佯装着一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问他为何没去看她。然后,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向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时间了?”

众人落座。

待侍者出去以后,德·马莱尔夫人高声宣布:“今晚我不醉不归,咱们要开怀畅饮,喝个痛快!”

弗雷斯蒂埃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这时向她问道:“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可以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当然可以。”

于是他走去把另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关了起来,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脸上现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他妻子始终一言不发,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只见她眼帘低垂,在对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好像总在那里许诺什么,但又决不会去履行。

酒过三巡,举座的谈兴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开了。首先谈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在一家饭馆的雅座里同一位外国王公共享佳肴,不料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于是闹得满城风雨。

故事说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泄露他人隐情为乐的快嘴男子作了同声谴责,说此人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赞成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认为,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该藏于心底,守口如瓶。他接着说道:“要是我们每个人对他人的隐私都能绝对地保持缄默,互相之间存在着充分的信任,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将会比比皆是。人们之所以经常畏首畏尾,就是因为害怕自己做的事会在哪一天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说完,他又笑着说了一句:“你们说,难道事情不就是这样吗?要是她们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一时之快而使名声被人糟践,弄得终身烦恼,只能暗暗地咽下痛苦的眼泪,则她们当中将不知有多少人对心中突然萌发的情思或爱情上的浪漫想法,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尽情消受,那怕欢乐的时间非常短暂!”

这一席话,他说得振振有词,语调铿锵,表明他对此深信不疑,也似乎在表白自己,那意思分明是:“你们若是跟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就不用担心会遇到这种麻烦。若是不信,不妨试试。”

两位女士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表赞同,觉得他言之凿凿,很有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沉默也是在暗暗地默认,要是各人的事确能秘而不宣,则她们这些巴黎女郎,虽然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也早已顶不住各式各样的诱惑了。

弗雷斯蒂埃几乎已躺到沙发上,一条腿环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塞进背心的领口中,以免弄脏礼服。由于第一道正菜还没有上来,大家只好间或喝口香槟,嘴里吃一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顺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的观念现在正慢慢地侵入每个人的心田。渐渐地,人人都沉浸在如痴如醉、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恰如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滑过喉间后,很快便使人周身发热,神思恍惚,如坠云里雾中。

杜洛瓦又说道:“我如果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都不会存在。”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不容置疑,好像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兴奋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喃喃地说道:“如果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问道:‘你爱我吗?’对方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刚刚又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将杯子放到桌上,用欢愉的声调说道:“我对于爱情,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东西。”

听了这句话,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称是,随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并伸开两臂,扶着坐垫,十分严肃地说道:“你的坦诚叫人钦佩,这说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能否问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是何看法?”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表现出一种不屑理会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此问题没有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明确的态度。”

有关爱情的这场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百花园中。两位女士现在已一扫原先的沉稳,说出的话语都相当率直。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有点羞赧和持重。不过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和语调,以及她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表面上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起了一定的抑制,事实上却使之显得更为突出,只不过不像德·马莱尔夫人那样肆无忌惮罢了。

已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当然不时会说出一句毫无遮掩、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表面上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所持续的时间不过是两三秒钟而已。因此,几个本已兴奋不已的男女,两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纷乱了。

正如她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经醉眼朦胧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不过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醉是确实有点醉了,但也还不至于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一言不发,也许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觉得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话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闭口不言。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服务生结账。服务生随即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咳,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么都看不清楚。”说着,她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个开销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检查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服务生。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小费给多少?”“你看着办,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是否要我把你送到家门口?”“这当然好,我现在已找不着家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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