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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16:0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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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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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偶像(1)

张恨水经典:偶像(1)试读:

自序

抗战对代,作文最好与抗战有关,这一个原则,自是不容摇撼,然而抗战文艺,要怎样写出来?似乎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论。

我有一点偏见,以为任何文艺品,直率的表现着教训意味,那收效一定很少。甚至人家认为是一种宣传品,根本就不向下看。我们常常在某种协会,看到存堆的刊物,原封不动在那里长霉,写文字者的心血,固然是付之流水,而印刷与纸张的浪费,却也未免可惜。至于效力,那是更谈不到了。

文艺品与布告有别,与教科书也有别,我们除非在抗战时代,根本不要文艺,若是要的话,我们就得避免了直率的教训读者之手腕。若以为这样做了,就无法使之与抗战有关,那就不是文艺本身问题,而是作者的技巧问题了。

这本小说,是我根据以上的意见写的,是否能写得与抗战有关,是否能表现一点用意,我自己是陷于主观的境地,无法知晓,还有待于读者的判断了。三十二年九月将尽张恨水序于南温泉第一章艺术与战争

疏建区的房子,是适合时代需要的一种形式。屋顶带些西洋味,分着四向,不是砖,不是瓦,更不会是铅皮,乃是就地取材的谷草。黄土筑的墙,用沙灰粉饰得光滑如漆,开着洞口的大窗眼。窗格扇外层是百页式,木板不缺。里层大四方木格子,没有玻璃嵌着,却是糊的白纸。屋外也有一带走廊,没剥皮的树干,支着短短栏杆。栏杆外的芭蕉,是那样肥大而肯长成。

屋子还是新的,一列六七棵芭蕉,都有两丈多高,每片叶子,都不小于一扇房门,因之这绿油油的颜色,映着屋子里也是阴暗的。屋子里的陈设,简陋而又摩登,那正与这屋子一样,栏窗户有一张立体式的写字台,但没有上漆,也没有抽屉,主人翁的一幅半旧的白布,遮盖了这木料的粗糙的本色。桌上有个大白瓦盘子,盛着红滴滴的橘子与黄澄澄的佛手柑,配着一个椭圆的白皮萝卜,还带了一些绿色的茎叶,叶下正有一圈红皮。桌子角上放了一只三叉的小柳树兜,上面架着钵大的南瓜。那瓜铜色而带些翠纹,颇有点古色斑斓。一个尺来高的瓦瓶子,在这两种陈设之间,里面插了二丛野菊花,又一枝鲜红的野刺珊瑚子。这些田沟山坡上的玩意,平常满眼皆是,不经人留意,于今放在这四周粉墙的白布桌子上,便觉得有些诗情画意。这屋靠左边墙下,有一个竹子书架,虽是每格将书本列得整齐,其实并没有百十本书。所以最上一层,又是一个小瓶子插了一丛野花,一只水盂,里面浸了一块圆木,木上放出两箭青葱的嫩芽。另有一个黄淡色的瓷碟子,蓄了一圈齐齐密密的麦芽。但右手一桌一书架,却陈设得十分富足,那里有大大小小几十尊泥人。这泥人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也有只雕塑着一颗人头的。这其中有个二尺高的全身像,是个中国式的绅士模样。蓄着短发的圆头,下面是个长方面孔。高高的鼻子,下面垂着一部长可及胸的浓厚胡子。身穿了长袍,外罩了马褂。在长衣下面,还露了一对双梁头的鞋子。这一切,表示着这个相貌,是代表古老一派人物的,否则也不这样道貌岸然。这是雕刻家丁古云的作品,而这个偶像,就是他拿了自己的相片,塑捏的自己。

丁先生在艺术界,有悠久的历史,是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他爱艺术,爱名誉,更爱祖国。所以在中日战事爆发以后,由华北而香港,由香港而武汉,终于来到这大后方的重庆。丁先生由东南角转到这西南角来的时候,他没有计划到他艺术的本身上去。他早就想到,在对付飞机与坦克车的战场上,那里不需要一尊偶像。而在后方讲统制货物,增加生产的所在,也不需要大艺术家在这里讲雕刻学。可是他想着,他是中国一个有名的艺术家。艺术家自然是知识分子。是中国人,便当抗战,是中国知识分子,更当抗战。这大前提是不错的,问题是怎样去抗战呢?无论自己已过四十五岁,已无当兵资格,便算是个壮丁,而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当兵。所以谈抗战,是要在冲锋陷阵以外去想办法的。那么,既不必冲锋陷阵,在前方便无法去发展能力,还是随了政府到四川吧。到了四川,再找一样自己可尽力的工作去做,多少总可以对抗战有所贡献。这样决定着,就到了四川。在一路舟车旅行之间,虽然也偶一想到入川以后的生活问题,但是自己早已下了决心,将生活水准放低,只须每日混两顿饭,于愿已足。这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譬喻到后方总有中小学,中小学里去当个教员也不就解决生活了吗?他在华北上海武汉经过,知道得前方人民,是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他就打算着过那极艰苦的生活。

谁知到了四川以后,他发现着自己有点过虑。首先自然是住在旅馆里,后来慢慢的将朋友访着了,依次的和朋友交换意见,也就感觉出来,生活不至于十分严重。先是托朋友介绍,在各种会里,当几名委员。有的是光有名义的,有的也能支给伕马费,而且在机关里作事的朋友,又设法给予一个名义,几处凑合起来,也有二百元上下的收入,那时生活程度很低,旅馆论月住,不过是四五十元的开支。两顿饭是在小饭馆里吃,倒很自由,爱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而且还可以尽量的省俭,甚至不到一块钱可以吃饱了。所以二百元的收入,除吃喝住旅馆之外,还可以看看电影,买几本杂志看。只是有件事感到苦闷的,便是这样混着将近一年,前方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后方也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自己的正当本领,无法表现,也无事可作。而饮食起居太自由了,又觉着这生活无轨道可循,成了个无主的游魂。就公事上说,抗战两三年了,忝为知识分子,可以不作一点工作吗?就私事上说,终年不作事,过于无聊。自己曾好几次奋励起来,打算用黄土和石灰磨研细了,作一种塑像的材料。极力的教这种作品与抗战有关,雕塑抗战名将的肖像。并且雕塑些抗战故事,作教育用品。这个计划,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想了起来,自己很觉是个办法。

可是随着来,又有两个困难问题。第一是住在旅馆里,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根本无法安排雕塑工作。第二点,自己的作品,向来价格很高,平常和人塑一尊石膏像,可以要到千元以上。教育用品,要大量的产生,要低价卖出,虽说为抗战不惜牺牲,可是怕引起人家的误会,以为丁古云不过是个无聊作泥像的匠人,那就影响到自己的立场了。他有了这一个转念,便停上了他的新计划。这样就是好几个月,物价颇有点上涨,原来的收入,有些不易维持生活。而在重庆市上过着相类似生活的朋友,也都纷纷有了固定的职业,自己想着,抗战还有着长期的年月,这样游移不定,实在不是办法,也当找个固定职业才好。有了这个意思,自不免向可以找工作的地方去寻找机会。他到底是艺术界有名的人,有关方面想到他的艺术,尽管与抗战无关,而究竟是国家一个文化种子,为了替国家传扬文化起见,便是暂时用不着这一个人,也当维持他的正常生活。并且让他继续他的研究,留他在国家平定以后,再来发挥。在这种情形之下,于是一位教育界的权威莫先生便定了时间,约着丁古云去谈话。丁古云生活在艺术圈子里,本就不曾去多方求教人,所以对于有关方面,常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这时接到请约谈话的通知,为了找职业,不能不去。而又想着,当了教书匠二三十年,也不能成了一种召之便来,挥之便去的人物,所以他虽是照着约会的钟点去,可是到了莫先生家里,在传达房里递过名片,就到普通会客室里去候着,并不如其他人物,先去见莫先生的左右,也不按下什么敲门砖。莫先生在他会过一群要钱要事问安上条呈的来宾之后,才着听差,将丁古云约到他屋子里去。

他一见面之后,就觉丁先生颇有点不同凡响。他大袖郎当的高大的个儿,一件青布马褂套着蓝布夹袍子。脸上带着沉郁的颜色。将一部连鬓的长黑胡子,垂到胸前,完全是种老先生的姿态。莫先生是诸葛亮在五丈原一般的人物,食少事烦,计划勤劳,身体是瘦小而衰弱。虽然不养一根胡须,可是头发稀疏全白。站起身来,半弯着腰,老相毕露。和丁古云一比,便很有点分别了。他伸出右手五个指尖,和丁古云握了一握,然后伸手作个招呼的姿式,请他在客位上坐。这丁古云和莫先生的教育主张,向来有点枘凿不入,今天虽为衣食而来屈尊就驾,可是“瞧不起你”那一点意思,根本不能铲除,所以在谦逊之中,依然带了几分骄傲,大模大样的在客位上坐下。莫先生在他主位上坐着,展开他书桌上放的一叠会客表格,看了两行,然后向丁古云道:“丁先生的艺术,我久仰得很。”丁古云淡笑道:“自己人说话,用不着客气,研究艺术的人,都要讨饭了,哪里还敢要人仰慕?莫先生也许是每日会客太多,无从知道每个来宾的身分。也许满脑筋里被政治哲学装满了,没有一点空隙来装艺术,所以对艺术家的一切,很是隔膜。”说了两句话,将手慢慢抚摸面前的表格,又去看看表上所填的字句。这是他左右早已把丁古云履历及来意,已填好了的一张,所以他听到丁先生第一句话就是牢骚语,有些莫名其妙,赶快又翻了一翻表格。但这会客的表格,每人只有一张,无论左右填得怎样详细,不会把来人有某种牢骚预先推测了出来。因之莫先生在无所得的情形下,强笑着向他道:“在军事第一的条件下,当然关于非军事的,都得放在一边。”丁古云手摸了胸前的长胡子,正色道:“不然,抗战期间,军事第一是当然的,但是有个第一,就有个第二第三,以至第几十,第几百,决不能说第一之外,无第几,果然第一之外无第几,这第一也就无从算起了。而且严格的说,某一国的文化,就与某一国对外的战事有关。艺术也是文化之一,未见得就与抗战无关。若以为可以放到一边去的话,却多少当考量考量。许多艺术,是不能像故宫博物院的骨董,可以暂时藏到山洞里去的。

抗战以后,骨董搬出洞来还是骨董。有若干艺术,是要活人来推动的。若是停止若干时候,这运动恐怕要脱节。等到抗战以后,骨董回到故宫博物院,我们再来谈艺术时,那么,古云敢断言,有些艺术,不但会没有进步,就是想保持到骨董一样,原封不动,那已很困难了。”这位莫先生,最爱听人家谈理论。丁古云这一段话,他倒是听得很入味,因点头道:“兄弟所说放到一边,也非完全不管之意。不过放在中间而已。我们现在谈的是抗战建国,就建国一方面而言,当然也包括了文化在内。就兄弟平素主张而论,至少对于培养文化种子,以为将来发展文化一层,未曾放松。”他说这话时,不免向丁古云望着,见他只管用手理那长胡子,瞪了一双眼,挺直了腰杆,颇有些凛凛不可犯之势。莫先生所见念书教书的多了,尽管闻名已久,等着到了见面之时,也和官场中下属见上司一样,很是有礼貌,一问一点头,一答一个是,向来很少见到他这样泰然相对,毫不在乎的。便微笑道:“中国是礼义之邦,虽然在和敌人作生死斗争,但为了百年大计着想,我们当然不会忘了文化,也就不会忘了艺术。

丁先生是艺术大家,正希望丁先生传播艺术的种子。我想,不但关于丁先生个人的生计,应当设法,而且关于艺术教育方面,少不得还要由大家来商量个发展计划。这件事,我们正注意中。严子庄先生,想丁先生是认得的,可以去和子庄谈谈。”古云知道,莫先生不会作了比这再肯定的允诺,便告辞了。他这样走了,自觉没有多大的收获,但是在莫先生一方面,有了极好的印象。他觉得社会上对艺术家的批评,一贯都是认为浪漫不羁的。可是这位丁先生,道貌岸然,在自己提倡德育的今天,这种人倒可以借用借用,以资号召。否则大家同吃教育饭,这种人不为己用,也不当失之交臂。这样想着,他就通知了所说的那位严子庄先生,和丁古云保持接触。这位严先生是法国留学生,专习西洋画,其曾出入沙龙,那是不必说。但他回国以后,却早已从事政治,所以抗战军兴,他并没有遭受其他艺术家那种惨酷的境遇。只是为了和莫先生合作的原故,有关于艺术的举动,还是出来主持,因之艺术界的人物,都和他往来。在丁莫谈话之后,严子庄就去看望了丁古云两次。因为法国人谈的那套艺术理论,和丁古云谈的希腊罗马文化,相当的接近,两人也相当谈的来。两个月内,便组织了一个战时艺术研究会,除了在大后方的各位艺术家都被请为会员,会员之外,又有一批驻会的常务委员,这常务委员,是按月支着伕马费的,大概可以维持个人的生活。丁古云便被聘为常务委员之一。因为艺术是要一种安静的环境去研究的,所以这会址就设在离城三十里外一个疏建区里。又为了大家研究起见,距会所不远,还建了一片半中半西的草房,当为会员寄宿舍。丁古云在重庆城里,让那游击式的生活,困扰得实在不堪,于今能移到乡下来,换一个环境,自是十分愿意,便毫无条件的接受了这种聘请,搬到寄宿舍来住。在寄宿舍里的会员,有画家,有金石家,有音乐家,有戏剧家。而雕刻家却只有丁古云一位。大家因为他虽只略略年长几岁,究竟长了那一部长胡子。

言行方面,都可为同人表率。隐隐之中就公认他为这寄宿舍里的首领,对他特别优待,除了他有一间卧室而外,又有一间工作室。这一带寄宿舍,建筑在竹木扶疏的山麓下。远远的是山峦包围着。寄宿舍面前,正好有一湾流水,几顷稻田,山水不必十分好,总算接近了大自然。丁古云到了这里,有饭吃,有事做,而且还可以赏鉴风景,精神上就比较的舒服。在开过一次大会,两次常会之后,大家便得了一个唯一的工作标的,就是一方面怎样使艺术与抗战有关。一方面继续研究艺术,以资发扬,免得艺术的进展脱了节。他自然也就这样的作去。只是在这寄宿舍里,艺术家虽多,而研究雕刻的就是自己一个。

若要谈到更专门一点的理论,还是找不着同志。而为了达到会场议决下来的任务起见,又必须赶出一批作品来,拿去参加一种义卖。这便由自己出了几个题目,细心研究着下手。题目都是反映着时代的,如哨兵,负米者,俘虏,运输商人,肉搏等等,都很具体,脑筋一运用,就有轮廓在想象中存在。但如苦闷者,灯下回忆,艺术与抗战,便太抽象,这题目不易塑出作品来,尤其是最后一个题目太大。要运用缩沧海于一粟的手腕,才能表现出来,未免有点棘手。但有了这个困难题目,他倒可以解除苦闷与无聊。打开工作室的窗子,望了面前的水田,远处的山,公路上跑过去的卡车,半空里偶然飞过的邮航机,都让他发生一种不可联系,而又必须联系的感想。他端坐在一把藤椅上,在长胡子缝里衔着一枚烟斗,便默默的去想着一切与战事,也就是艺术与战争。甚至他想到,要他这样去想,也无非产生在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里呢。第二章老牌艺术家的脾气

这是一个清朗的天气,在四川的雾季里,很是难得。蔚蓝的天空,浮着几片古铜色的云朵,太阳就被这云朵遮掩了,茅屋前便撤下了昏昏然的阳光。丁古云对这片昏昏的阳光出神,正像那战神之翼挡住了维纳丝的面孔。艺术与战事,便是如此一种情调。他想着想着,口里衔着烟斗,半晌喷出一阵来。那烟丝由烟斗里陆续上升,在丁古云的视线上空气里打着圈圈。等那烟丝继续上升,以至于不见,他又再喷上一口烟出来,继续着这个玩意。他这样做,好像是说艺术与战争的答案,就在这个烟丝里面,所以他只管看了下去。他身后有人轻轻笑道:“丁先生只管出神,想着你的夫人吧?”丁古云回头看时,乃是同住在这寄宿舍里的画家王美今。

他穿了一套随带入川的西服,头发正像自己吐的烟丝,卷着圈儿向上堆着。不能断定他今天是否洗了脸,脸上黄黄的带些灰尘。他的西服上身,是罩在毛绳褂上没有衬衫,自也不见领子。因笑道:“老弟台,我想什么夫人?她在天津英租界上住着,我想会比我安适的多吧?只是你弄得这不衫不履的样子,很需要太太在身前帮忙。”王美今将赤脚踏着的木板鞋,抬起来给丁古云看,笑道:“我这样弄惯了,也无所谓。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这并不影响到我们艺术家的身份吧?”丁古云道:“正当的看法,在这抗战期间,究竟以独身主义为便利,家眷能放下,就放下。还有些人,因未曾带眷入川,又重新找个太太,这大可不必。”王美今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两脚直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有个名堂,叫做伪组织。”丁古云喷了一口烟,摇摇头道:“不会伪,是一个累赘。将来,战事结束,法院里的民事官司有得打,产业的变换与婚姻的纠葛,这几年来,前后方知道发生多少。若都像我这胡子长的人,家中又无一寸之田,一椽之瓦,这可为将来的司法官减去不少麻烦。”王美今道:“老先生,你有所不知。人在苦闷中,实在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安慰。说句良心的话,说到乱时男女问题,毋宁说我是同情于那些临时组织的。”

丁古云站起来,将烟斗指了他,笑着骂道:“岂有此理,精神上的安慰,可以放在女人问题上的吗?太侮辱女人了。像田艺夫兄那种行为,那并非找安慰,乃是找麻醉。抗战时代的中国男子,不问他是干什么职业的,麻醉是绝对不许可的。”王美今道:“这话诚然。不过艺夫这一个罗曼斯有些可以原谅的地方。”丁古云摇摇头道:“在这个日子谈恋爱,总有点不识时务。”王美今见他板了面孔,长胡子飘飘然撒在胸前,人家这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却不便驳斥。只得转了话锋道:“丁先生,你今天老早便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一定有什么事在想着吧。”丁古云坐下来,缓缓的吸着烟道:“我自己出了几个题目来考自己,我要另作几个新作品。而最难的一个题目,就是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是很抽象的,我还没有抓住要点,当用一个什么作品来象征他,你能贡献我一点意见吗?”王美今摇摇头道:“不行。这几个月来脑子里空虚的很,什么概念也寻找不出来。”丁古云道:“但是我看到你天天在画。”王美今道:“我这是相应募捐运动,要画几张托人带到南洋去卖。为了容易出卖起见,我就想画得好一点。所以特地多多的画些,要在里面挑出几张较好的来。我们画匠,除了画几张宣传品而外,只有这个办法能有利于抗战。”丁古云还没有答言,窗子外的芭蕉荫下有人插嘴道:“你能画宣传品,我呢?可能背一张筝到街上去弹呢?那成了西洋式的叫化子了。我们除了开音乐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法子募捐。前几天我们同志出了一个新主意,说是我们可以拿了乐器,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伤兵。究竟这还是消极作用;而且我们玩的这套古乐,不入民间。伤兵医院的荣誉弟兄,他们多半是来自田间,我拿了一张筝去弹,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他也莫名其妙。”丁古云笑道:“记得我们在北平的时候,提起古筝大家陈东圃,谁人不知,若是要请陈先生表演一下,既要看人,还要看地点。于今却是送上门表演给人听,还怕人不肯听,这真是未免太惨。”说着话时,这位陈先生由芭蕉荫下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袍子,胸前还有个小小补钉;稀疏的长头发,正是夹着几分之几的白毛。虽是他嘴上剃的精光,然而他面皮上,究竟减退不了那苍老的颜色。王美今看到他这样子,因笑道:“陈先生大概也是无聊,秋尽冬初的日子,你会站到芭蕉树下乘凉。”陈东圃靠了窗户,向屋子里看看丁古云的作品。因叹口气道:“说起来是很惭愧的。我们的年纪都比丁先生小,但是为艺术而努力,我们就没有一个赶得上。”王美今道:“最难得的,还是他没有一点嗜好。嫖赌吃穿之类,自是不必谈了;酒既不喝,纸烟也不必吸。”丁古云将手上的烟斗,抓着举了一举,因笑道:“这不是烟是什么?”王美今道:“吸这种国产烟,那就比吸纸烟便宜得多了;连吸这种老烟叶,也要说是一种嗜好,未免人生太苦。”丁古云道:“其实不吸这种粗烟,不但与人无损,而且有益。严格的说起来,究竟是一种不良的习惯。我也并不是自出娘胎就会吸烟的,直到于今,我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学会了这种不良的习惯?我想爱好艺术者,他根本不必有什么嗜好。他的作品,就是他精神所寄托,艺术便是他的嗜好;而且也唯其如此,那艺术才能和人化为一个。”陈东圃点头道:“这话自是至理名言。但真作到这分地步,那便是艺术界的圣人了。”丁古云斜躺在椅子上坐着,口角里衔着烟斗,吸了两口,拖出烟斗来,手握了斗,将烟咀子连连指了两下鼻子尖,笑道:“我老丁虽不及此,敢自负一句话,也相去不远了”。王美今忽然站了起来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某大学,希望我们这会里去一个人,讲一点抗战时代的艺术。我们就想着,走了出去,貌不出众,语不惊人,不足为本会增光。还是请胡子长的人辛苦一趟罢。”丁古云将手抚了长胡子道:“我讲演有一点骂人,甚至连听讲的人都会骂在内。”陈东圃笑道:“讲演若不骂人,那正像我们奏古乐的人,弹着那半天响一声的古琴,叮叮咚咚,让听的人闭着眼去想那滋味,那是不能叫座的。于今的学生最欢迎刺激,刺激得适当,你就是当面骂了他,他也愿意听;也许他对人这样说,我让艺术圣人骂过一顿,还引以为荣呢。”丁古云听了,张开口哈哈大笑。陈东圃笑道:“倒不是言过其实。艺夫在身后就说了好几回。他说丁先生说话总是义正辞严的,他的行为,丁先生不会谅解。因之在同桌吃饭的时候,他最怕谈话谈到女人问题上去。那时,你当了许多的人面指斥他起来,他真觉面子上有点混不过去。”丁古云听了这话,立刻收起笑容,将脸色一沉道:“并非我矫情,说是这年月就根本不许谈恋爱。可是艺夫这行为,实在不对。第一,女方是他的学生,师生恋爱,有丧师道尊严。第二,女方是有夫之妇,无端破坏人家家庭,破坏女子的贞操,损人利己。第三,他自有太太,把太太丢在沦陷区,生死莫测,他都不问,而自己却又爱上了别人,良心上说不过去。乱世男女,根本我还不拿法律责备他。第四,才谈到抗战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他任什么干得不起劲,只是沉醉在爱人的怀抱里。倘若知识分子全都像他,我们中国,还谈什么抗战?还谈什么抗战?”他说得高兴了,声音特别提高,几乎这全部寄宿舍,都可把他声浪传到。老远的有一阵高跟鞋声响了过来。陈东圃伸头望了一望,向王美今摇了两摇手,他由芭蕉树下,迎着出去了,丁古云谈笑道:“准是那位夏女士来了。”王美今低声笑道:“老先生,你眼不见为净吧。我得着一个机会,我一定和老田说,以后他们还要谈恋爱的话,可以另找地方去嘀咕。”丁古云手摸了长胡子,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因道:“并非我喜欢干预人家的事,实在因为这件事,太让人看不下去。她的丈夫,也算是我一个学生,我应当和我那位学生,打一点抱不平。”王美今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你老兄反对的话了,在现时这离乱年中,女人找男人很容易,男人找女人也不难。你怕你高足失落了这位夏女士,他不能另寻一个对象吗?”丁古云头微微摆着,连身体也有些摇撼。然后他哼了道:“得鹿不免是祸,失马焉知非福?像夏女士这般人物,得失之间,真谈不到什么悲欢。”王美今站近一步,低声笑道:“说低一点吧。人家可进来了。”丁古云道:“我也不怕她听见。”王美今觉得这位丁先生有点儿别扭,越说他越来劲,只得含着笑不作声。就在这时,一阵皮鞋踏着地板响,他们所论到的那位田艺夫先生,穿了一套紧俏挺刮的西服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只拴绳的白铁盒子高高提起,向丁古云点个头笑道:“丁先生,我这里有一盒杭州真龙井,送你助助兴。”丁古云听说是真龙井,便站了起来,对盒子望了道:“这样三根细绳子拴着,未免太危险。这东西现在为了交通关系,十分难到后方来,打泼了岂不可惜?”说着,立刻两手将盒子接了,放在桌上。

田艺夫笑道:“几千里也走了,到了目的地会打泼了?”丁古云也笑道:“这话又说回来了。便是打泼了,也不过是沾上一点灰。这样难得的东西,我也不会放弃了,依然要扫起来泡茶的。”陈东圃跟着后面,也走了进来了。笑道:“密斯夏这一件礼品,可说是送着了,丁先生是非常之欢喜。”丁古云这才放下脸色,吃了一惊。因道:“什么?这是夏小姐送的,素无来往,这可不便收。”田艺夫两手插在裤袋里,头向后仰了一仰,表示着一番若有憾焉的神气,因笑道:“这东西是我送来的,这笔人情,当然记在我帐上。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难道还和我客气吗?”丁古云的脸上,依然未带着笑容,在衣袋里掏出一只装烟叶的黑布小袋子,左手握了旱烟斗,提住袋上绳子,右手伸了两个指头到袋口子里面去掏烟,只管望了那茶叶盒出神。谁知那位夏女士也在门外,伸头望了一望之后,便在门口叫了一声丁先生。丁古云虽然不甚欢迎这位小姐,但是人家很客气的来到房门口,不能再加以不睬。便放出了一些笑容,向她点头道:“请进来坐。”这在夏女士,可以说受到了特殊的荣宠,便如风摆柳似的走了进来了;迎风摆柳一个姿势,在丁古云眼里,那倒是适当的。这时虽然天气很凉,可是她还穿的是一件薄薄的呢布夹袍子。虽是布质,然而白的底子,配着红蓝格的衫子,依然透着很鲜艳,她的烫发,不像后方一般妇女的形式,乃是前顶卷着一个峰头,脑后卷成五六股组丝,已追上了上海的装束。脸上的脂粉,自是涂抹得很浓,只老远的便可以嗅到她身上传来一阵脂粉香气。她衣服紧紧围了曲线,衣摆只比膝盖长不了多少,半截腿子踏了两只高跟鞋,便显着她身体细长而单薄,便摇摆着不定了。丁古云对她冷看了一眼,觉得她为了迷惑男子,作出这极不调和的姿态,有些何苦。但是他为了同人的面子,既是叫人家进来了,也不便完全不睬,便站起来点点头道:“对不起,我这里椅子都没有第三把,简直不敢说‘请坐’两个字。”夏小姐向来没见这位长胡子艺术家,和她这样客气过。今天这样客气,实在是一种荣宠,倒不可以含糊接受,便笑道:“在老先生面前,根本我们没有坐的位份。呵!这架子上这么些个作品,让我参观一下,可以吗?”丁古云对她这个要求却没作声。夏小姐也想到,自己是一派的恭维,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反响。于是便站住了脚,挨着书架子一项项的看了去。田艺夫忘了丁先生是看不惯人家青年男女搂抱着的。因和夏小姐并肩站了,指着作品,告诉她某项是某种用意,某项是表现得如何有力。虽是搭讪着,不便就走,其实借花献佛,也是恭维丁先生;越说越近,两人紧紧的挨着。丁古云口衔了烟斗,仰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王美今知道这老先生有些不高兴,可又不便明白通知他两人,只是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以便观察丁古云的情绪,可是偷眼看他的脸色时,他脸色沉郁下来,头微微的摆着,只看项下他那部长胡子不住的抖颤,可知他气得很厉害了。这已不容再忍了,再忍是田艺夫吃亏,便向前拉了他的臂膀,笑道:“老田,来到外面来,我有话和你说。”艺夫还不曾置可否时,已被王美今给拉了出来。那夏小姐见田艺夫出来了,也就跟着出来。这里是进门来的一间屋子,略似堂屋,只摆了一张打台球的白木板桌子。王美今高声笑道:“来来来,我们来打球。”夏小姐道:“球也没有,拍子也没有,打些什么?我要把丁先生的作品,多领略一会。”说着,又持转身向那屋子里面去。王美今只好将她衣袖拉住,低声笑道:“老牌艺术家有老牌艺术家的脾气,你们何必去打搅他,他正在构思怎样完成他的新作品呢。”田艺夫便携了夏小姐的手,同到他屋子里去。王美今复回到丁古云屋子里来,笑道:“我总算知趣的,把你这两位恶客送走了。”丁古云将桌上的那盒茶叶提了起来,交给他道:“王先生托你一件事,这盒茶叶请你交回夏小姐去。因为,若是由我直接送去,恐怕她面子上下不来,我很不愿和她发生友谊。今天这样相待,我已是二十四分的客气了。”王美今道:“这又何必?人家对你是很尊敬的。”丁古云道:“这个我不相信。一个人自己不知道尊敬自己,她会尊敬别人吗?”王美今掉转话锋道:“要出去散步,一块儿走吧。”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道:“也好。这样,我可以对他作一种消极的抵抗。于是他拿了手杖,就和王美今一路出去了。可是他这消极的抵抗,却是田艺夫积极的帮助。他们见这位讨厌的老先生走了,落到在这寄宿舍畅叙一番。到了太阳由云雾脚下反射出淡黄的光彩的时候,这日的时光快完了,丁古云才缓缓的回来。然而夏小姐还是刚推开田艺夫房间的窗子,靠了窗栏,向外闲眺。丁古云在屋外空场上,就高声叫了一句艺夫。夏小姐抬手理着鬓发,微笑道:“丁先生散步回来了,他睡午觉呢。”丁古云带笑着道:“青天白日,这样消磨时光,真是孔夫子说的,朽木不可雕也。喂!夏小姐,天色晚了,你也该回去了,再晚就雇不到滑竿,又要老田送你走了。而我们这里呢,一个大缺点,又没房间容留女宾。”夏小姐听他这话是说是笑,也是损,也是骂,真不好怎样答复,把脸红着,说不出话来。第三章师道尊严法相庄严

那位丁古云所痛恨的画家田艺夫。虽然躺在他自己床上,并不曾睡着,这时听了丁古云挖苦夏小姐的那番话,觉得她有些受不了。但是自己心里恰有点怯懦,又不敢和他计较着,便跳起来隔了窗户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商量着一件事情,不觉把时间混晚了,现在我马上送她走了。”丁古云淡笑不笑的,向他摸着胡子点了两下头,自回屋子去了。田艺夫看着西边天脚,云雾里透露几条红霞,天空里一两只鸟,扇了翅膀单调的飞着,正是鸟倦飞而知还。因向夏小姐道:“大概时候真是不早,我送你走吧。”夏小姐也没有什么话,只有跟了他走。离开这屋子不远,在水田中间的人行路上,与王美今碰个正着。这路窄,彼此须侧了身子让路,便站着对看了一看。夏小姐又抬起手来理着自己的鬓发。王美今笑道:“夏小姐送艺夫到这里来,于今艺夫又送夏小姐回去,你们这样送来送去送到什么时候为止?”艺夫笑道:“我本来可以不送她,因为老丁板着面孔,下了逐客令,夏小姐十分不高兴,我只好又送出来,藉示安慰之意。”王美今笑道:“老丁就是这种脾气,不必理他。”夏小姐笑道:“谁又理他呢,彼此不过是朋友,说得来,多见两回面;说不来,少见两回面。而且我在下星期一,要去上课了,你们这贵地,我根本不会多来,他也讨厌不着我。”说时,将眼睛斜溜艺夫一下道:“这都是为着你!”艺夫笑道:“你还埋怨作什么?反正下星期一你就走了。”夏小姐倒是大方,伸着手和王美今握了一握,笑道:“再会再会。”王美今站在路边,见他两人缓缓的走着,将头低了,好像是极不高兴,倒不免替他们难过一阵。于是缓缓的走回寄宿舍,见着丁古云笑道:“老先生,我劝你马虎一点;结果,你还是给他们一个钉子碰,将他们碰走了。”丁古云道:“他们这种行为,应该给他们一些钉子碰。”王美今道:“他们也不会再讨你的厌了。夏小姐在下星期一就要去上课了。”丁古云道:“上课?她是当学生呢?还是先生呢?”王美今道:“既非先生,也非学生,她是去当职员。”丁古云点点头道:“我懂了她这种用意,目的是离开她的丈夫和两个小孩。”王美今笑道:“你始终也不会对她有点好感。”丁古云道:“你如不信,缓缓的向后看吧,反正艺夫是不会离开这里的。”王美今把这话放在心里,且向后看。到了下个星期,在艺夫口里听到的消息,夏小姐果然要与她丈夫离婚,而且她丈夫在贵阳得着信息,因她离开了家庭,丢了孩子不问,也很快的要回到重庆来,打算答应她的要求了。王美今虽是羡慕着田艺夫的恋爱将要成功,同时也就感觉到夏小姐心肠太狠。和丁古云闲谈的时候,不免赞同丁古云以往的批评,颇主张公道。他笑道:“她若太与他丈夫以难堪,我有法子制裁她。”王美今道:“你有什么法子制裁她呢?她并不是你的晚辈,也不是你的下属。”丁古云道:“她服务的那个学校,依了各位推荐,我本星期六去演讲,我可以和她学校当局说,免了她的职务;而且望你把这话通知艺夫。”王美今笑着摇头道:“这我又不赞成了。她既下决心离婚,你强迫她合作有什么用处?而况她为了恋爱,连亲生的儿女也可以丢得下,职业的得失,怎能变更她的意志?”丁古云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又何必要变更她的意志。不过我劝她对她丈夫的离婚条件,要提得和平一点。”王美今道:“这当然可以。好在主动离婚的是自己。她把条件提得太苛刻了,岂不是和自己捣蛋?虽然,你这意思是很好的,我可以通知艺夫。”丁古云道:“老弟台,直到现在,你相信我是个好人了吧?”说着,手理长胡子梢,向着王美今微笑。王美今这番为丁古云的正义感所感动,当日就去通知了田艺夫。凡人在恋爱进行时代,对于爱人的是非得失,有时关念过于生命。艺夫听了这个消息,哪肯停留,即日就转告了夏小姐。那夏小姐向教务处打听,果然学校敦请了丁古云先生星期六来演讲,她心里转了几番念头,觉得必要先加防范,以免职务摇动,就向教务处毛遂自荐,说是认识丁先生,愿意出任招待之责。教务处的人,知道她是学过艺术的,觉得派她招待,也气味相投,就答应了她这个要求。夏小姐有了这个使命,就暗地里布置了一切。

到了星期六,她便早早的带了一位女朋友,到汽车站上去等候着丁古云。原来由丁古云寄宿舍到某大学,很有几十里路,必须搭公共汽车前来,夏小姐和那女友静坐在车站外的露椅上,注意着每一辆经过的公共汽车。不到一小时之久,汽车上下来一位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人。夏小姐不用细看,便知道这是丁古云先生到了,这便率着她的女友迎上前去。丁古云右手提着一只藤篮,左手扶了手杖,缓缓走向前来。夏小姐笑嘻嘻地一鞠躬,因道:“丁先生,教务处特派我来迎接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蓝田玉小姐。”说着指了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女友。这位蓝小姐也是笑盈盈的向丁古云一鞠躬。丁古云看她时,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鹅蛋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簇拥极长的睫毛,笑起来,腮上印着两个酒窝儿。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绒绳紧身褂子,肩上披着一方葡萄紫的方绸手巾,托住头上披下来卷着银丝绞的长发。褂子是那样的窄小,鼓出胸前两个乳峰,搁腰系了一条皮带,束着鸳鸯格的呢裙子,健壮而又苗条的个儿,极富于时代的艺术性。丁古云突然看到,不免一呆。蓝小姐笑道:“丁先生,你大概忘记了我了。在北平的时候,我还上过您的课呢。”丁古云笑道:“哦!我说面貌很熟呢。”蓝田玉道:“丁先生这篮子里是什么?”丁古云道:“是我一件作品。”蓝田玉便伸手去接那藤篮子,因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给先生拿着,可以吗?”丁古云待要多事谦逊,蓝田玉已勉强的把篮子夺在手上提着,只得点了头笑道:“那有劳你了。”夏小姐见这位古板先生,已有了自己向来未见的笑容,这就增加了心中一番安慰。心想纵然他见了学校当局,然而不能立刻就说我的坏话,自还有其它办法,来和缓这个局势。因向丁古云笑道:“丁先生,我和这位夏小姐是老朋友,现在我们同在这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住。是她在家里看书,我办完了公回去,就和她谈天取乐。有时说到了丁先生的艺术,我们就说,可惜没有时间,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丁先生指导下学些雕刻。”丁古云将手摸了须子梢,向她们微笑,问道:“这话是真的?”蓝田玉笑:“当然是真的。”丁古云道:“蓝小姐现在没有什么工作吗?”她笑道:“现时在一个戏剧团体里混混,那还不是我真正的志愿。”丁古云还要向下继续问时,那学校里又派了一批人前来欢迎,见面之下,大家周旋一番,自把谈话打断。

到了学校里,蓝田玉和他提了那个篮子,直送到受招待的客室里。学校方面免不得问问,这位是谁?丁古云因她是替自己提篮子来的。却不好说是方才见面的人,因笑道:“是我的学生。”学校当局以为是他带来的人,也就一并招待。而招待的主要分子,又是夏小姐,更不会冷落了蓝小姐。在客室里用过一小时的茶点,已到了丁古云演讲的时间。为了容纳全体学生听讲起见,演讲的地方是大礼堂。学校当局,并把篮子打开,将丁先生新做的一件作品,送到演讲台的桌子上陈列起来。然后由教务主任引导他走进大礼堂,踏上演讲台去。当丁古云随在教务主任之后,走上演讲台时,台下面数百学生见他长袍马褂,胸前垂着长的黑胡须,鼻子上虽然架起了圆框大眼镜,依然藏不了他眼睛里对人所望的威严之光。这些学生,不少是闻名已久,立刻霹霹拍拍,猛烈的鼓了一阵巴掌。教务长先生走到讲台口向下面介绍着道:“今天请丁先生到我们学校里来讲演,这是我们一种光荣。我说‘光荣’二字,并非敷衍朋友的一种套话。要晓得丁先生是实际工作的人,平常不大讲演。还有一层,北平艺术界,外面有许多传说,全不正确。虽然有几个艺术学校,风纪不大好。可是丁先生无论走到哪个学校,决计维持师道尊严,不许学生有闹风潮的事发现。至于丁先生个人的修养,那更不必说。今天在见着丁先生,各位可以看出丁先生这朴质无华的代表,可以证明平常人说,艺术家多半是浪漫的那句话,未免所见不广。”说着,他指了桌上一尊半身塑像道:“这个作品,便是丁先生自己的像。这作品是他对了镜子塑出来的,由他的手腕,表现他内心的情感,自然是十分深切。而丁先生对这个作品,是由一个‘教书者’题目下产生出来的。这很可以用‘佛家法相庄严’一句话来称赞他。莫说别人,便是我看了这庄严的法相,心里也油然起了师道尊严之感。便是这一点,也可以证明丁先生的艺术手段如何了,现在就请丁先生讲着他的艺术心得。”说着,他退后让丁古云上前,又是霹霹拍拍先一阵欢迎的掌声。丁古云在教务长那一番恭维之下,越是把他所预备好了的演讲词,加重了成分。最后,他也曾说到自己塑自己的像。他说:“我们走进佛殿里,看到那伟大庄严的偶像,便会起一种尊敬之心,这就是宗教家的一种传教手腕,便是中国的儒家所讲的许多礼节,又何尝不是一种造成偶像的手段呢?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就是这个道理。‘偶像’两个字,并不一定是坏名词。一家商店必须做出一个好字号来,才能得着商业上的信任。一个人必须做出一种身份来,才能得着社会上的信任。这身份与字号,就是被崇拜的偶像。不客气的说,史达林是一尊偶像。希特勒也是一尊偶像,唯其苏德各有这样一尊偶像,才能够领导着全国人民,死心塌地对了一个目标去做。日本的天皇,就不够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因为他不能让全日本人听他的话,而只是被戏弄的一具傀儡罢了。大家不要看轻了偶像。一个国家要为自己造成一尊到世界示威的偶像,要耗费多少钱财,要流多少血?一个人要把他自己造成对社会有荣誉的偶像,要费多少年月,要耗多少精力?这些话,是我雕像塑像时候揣想得来的。偶像的做作,也许人认为是一种欺骗,可是也不妨认为是一种诚敬的示范。所以宋儒的理学,有人认为是治国平天下之本,有人就认为是作伪。但我在塑像的时候,我宁可把我的思想,偏重于前者。因为这样,便含有一点教育性了。以我自己为例,假使我成了一尊偶像,引得大家信任,而对雕刻有进步的研究,岂不是我所心愿的吗?”丁古云这种说法,倒也是人所不敢言,曾引起了好几阵热烈的掌声。最后,丁古云指了那件作品笑道:“这一点东西送与贵校,作为今日演说的一个纪念。看看我将来作得了偶像作不了偶像?”他于此便说完了。教务长又向讲台口上,申谢了一番,他说:“若以今日这种观感而论,丁先生在艺术界的地位已经够得上一尊偶像了。我们敬祝丁先生这偶像,发扬光大,变成佛殿上的丈六金身。那么要崇拜的还不仅我区区同堂师生而已。”丁古云听说,摸了胡子微笑,好像是接受他们的这种颂词。在欢笑和鼓掌声中,结束了这场演讲,学校当局,依然引导着他到会客室来,再进第二次茶点。那位蓝田玉小姐随着夏小姐的招待,却也跟在这里陪用茶点。她似乎感到丁先生道貌岸然,自己这摩登的装束,伺立近了,是不大协调的,所以很镇静的坐在客室角落上。丁古云虽觉她还随在一处,有些可怪。也许她特重着以往的师生情感,不忍先行告别。这也是当学生的人一种礼貌,也只好随她去了。正因为不曾到五分钟,听讲的学生,又鱼贯而入,各各拿了签名簿子,呈送到面前,要丁先生签字。他摸了两摸胡须,垂了两只马褂大袖子,向南面望着。台阶下面草地上,在一群青年前面,摆了一架相匣子,镜头正对了这位法相庄严的丁先生。他后面是客室屏门,那里正有一块横匾,写着“齐庄中正”四个字。益发衬托着这相照得是得其所哉了。第四章孰能遣此

这一场演讲会虽没有什么伟大的盛典,可是对于丁古云的人格,有一种极高尚的估价。他觉着一个教书先生,得到这种崇敬,那是不易有的成绩,所以签字签得精神饱满,照相也照得精神焕发。把学校方面的酬酢对付完毕,便到了下午四点钟。他打听得还有一两班长途汽车经过,便向学校当局告辞。学校方面,依然派着夏小姐送他到车站。当丁古云离开客室的时候,蓝田玉小姐还是默然由屋角的椅子上,悄悄的站了起来。等着丁古云到了学校大门外时,在前面引路的夏小姐,却回转头来笑道:“假如赶不上汽车的话,我们共同招待丁先生吧。”丁古云觉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回过头来看时,那蓝小姐跟随在后面,便向她点点头道:“蓝小姐可以请便,不劳远送了;便是夏小姐,也可以回学校去了,长途汽车站我找得到。”夏小姐笑道:“现在四点钟了,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事,我们应当送丁先生到车站。蓝小姐也是您的学生,那她更要尽她的弟子之道了。”蓝小姐悄悄的随在丁古云身旁,只是微笑了一笑,还是继续的走着。丁古云因为天色既然晚了,夏小姐已没有了工作,由她护送几步也好。可是到了汽车站时,车站上空荡荡的,不见什么人影,购票房的窗门,紧紧地关着。丁古云站在车站中间,手摸了胡子,只是沉吟着,因道:“这怎样办?可以雇到滑竿吗?”夏小姐道:“这时候也雇不到了,除非是走了去。不过据我的经验,要三小时才能走到,那恐怕要天色太黑了。而且这样长的路程,一个人走去也太寂寞。”丁古云只管摸了胡子沉吟道:“我是极不愿再去打搅学校方面了。这附近有旅馆没有?”夏小姐道:“不但有旅馆,而且有很好的旅馆。到这里约莫有半里路,有家花园饭店,很可以休息;而且那里附带餐堂,我和蓝小姐就在那里请丁先生晚餐,好不好?”丁古云道:“那倒不必,我还是慢慢走回去罢。这里既是公路,又是月亮天,现在请二位回去了。万一不能走,旅馆我自然也找得着。”夏小姐笑道:“我们也回去,我们也引丁先生到花园饭店,因为我们就住在那花园隔壁的一幢房子里。请请。”蓝田玉笑道:“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天气已经很晚了,丁先生不必沉吟;若是冒夜走了回去,山上有山羊子叫,那声音怪不好听,听得了毛骨悚然。”丁古云道:“小孩子话,我这么一大把胡子的人,深山大谷哪里没有去过,会怕了野羊。”蓝田玉道:“丁先生您是少于入境问俗,这山羊子最喜欢咬胡子长的人。”丁古云笑道:“那是什么缘故呢?”蓝田玉道:“它妒嫉别人有更长的胡子。”丁古云笑道:“哦!是了。山羊也是胡子长的动物。”夏小姐笑道:“蓝小姐,你岂有此理,你转了弯子骂老师。”丁古云笑着还没有说什么呢。蓝田玉即走向前来,向他一鞠躬。因道:“丁先生,您别见怪。不是这样说着,您不会发笑。您不发笑,我们就挽留不下来。您说要打多少手心,回家之后,我就叫夏小姐照数打我。”夏小姐道:“你说笑话,我不打你,你留不住老师,就是你老师瞧不起你,那才该打手心呢。”蓝田玉站着离丁古云约莫有三四步路。她又正在上风头,那风由她身上经过,带来一种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直送入丁古云的鼻孔里。她眼珠向丁古云很快的溜着看了他两下。那个小酒窝微微的闪动了,在那两弯眉毛上,颇透着几分聪明女人的好意。丁古云笑道:“你们过于客气了,让我不能不留下。但我实在不愿你们受着客气的拘束。”蓝田玉道:“并不是我们客气,师母也不在四川,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丁先生要冒夜走了回去呢?”夏小姐说:“留不下您,就因为您瞧不起我们。这话是真的吗?”丁古云哈哈大笑道:“既是你们再三挽留我,我就只好在这里耽搁一宿了。但是我预言在先,你二位不可过于破费,一切我自己料理。”蓝田玉笑道:“既是一切都归丁先生自理,我们还破费些什么?丁先生请随了我来,我来引路。”说着,向丁古云微微一笑。丁古云心想,引路就引路罢,这微微一笑,岂不有些画蛇添足?但也不管她笑是何种理由,一个人发笑,总是表示好感。人家表示好感了,还有什么可疑的?因之也就随在她身后,顺了大路,向前面走去。夏小姐倒是不忙,又慢慢陪了在丁先生后面走着。这时,丁先生又在蓝小姐的下风头,那脂粉香气,在晚风里面,腾空而来,只管扑着人的面孔。这雾季的开始,到了四五点钟的时候,很容易在偏西的云雾下面,微微透出那鸡子黄似的太阳,于是在这山谷旷野上,撒下一片微紫的霞光,草木和人,都带着另外一分光彩,也就另外有一种灵感。丁古云在这另外一种灵感之时,他仿佛这情绪有点异乎平常。他在蓝小姐背后,看她披在肩上的长发,看她束着裙带的细腰,最后看到,脚上穿的那双玫瑰紫的漏花皮鞋。他是向来反对女人穿高跟皮鞋的,以为那是违反自然的法则。现在看到蓝小姐这双皮鞋,是细瘦的一双。行走时的脚后跟带起长裙边沿的浪纹,他想着这有些艺术性,原来女人之要穿高跟皮鞋,其原因在此,可是这话不尽然,女人岂能够都懂得艺术?是了,这是挑拨性的玩意儿,人与一切动物大半成反比例,阴性的全部,都带挑拨性。而眼前其他动物,却是阳性全身带挑拨性。我丁古云若不是人而是普通一种动物,太没有挑拨性,一定……他想着想着,只管沉思了向前走,蓝田玉笑道:“不走了,到了。”丁古云猛可的站住了脚,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现着一座花圃。里面有座西式洋楼,环绕着三面绿色走廊。因道:就是这里了?蓝田玉笑道:“丁先生看怎么样?除了是带一点洋气之外,还是有些诗意的所在。”丁古云道:“外表这样雅静,内容大概不错。好好,就是这里勾当一宿了。”于是三人走进了花圃,找了旅馆茶房,在楼上开一间面朝花圃的房间。屋子里床帐桌椅都很干净,还有一张休息的藤睡椅。夏小姐道:“丁先生休息休息吧,我们回去一下,就来陪丁先生吃晚饭。”丁古云道:“二位可以请便,把你们忙了半天了。”夏小姐站在屋子中间,望了一望蓝小姐。这蓝小姐恰是对着玻璃窗,背朝了人,左手拿了粉镜,对脸照着,右手在理鬓发。夏小姐将皮鞋尖点着楼板,提起脚后跟颠了几颠。她沉吟了几秒钟,点了一个头,似乎得了一个结论。因道:“蓝小姐在这里陪丁先生稍谈一会,我立刻就来。”蓝田玉将粉镜塞在短衣的小口袋里,回转身来,点着头道:“好!我等着你。”于是夏小姐先走了。旅馆里茶房,送着茶水进来,丁古云走到脸盆架子边去洗脸,蓝田玉便将桌上茶壶提起,斟了一杯茶,放在桌沿边,向他鞠了一个躬,笑道:“请喝茶。”丁古云先呵哟了一声,笑道:“你又何必这样客气?”蓝小姐道:“自到四川以来,总是这样漂泊无定,像孤魂野鬼一样。今天看见从前的老师,像遇到了亲骨肉一般,我心里说不出来那一分高兴。一个年轻女子过着流浪生活,那一分痛苦,丁先生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到这里,脸上有些黯然,手扶了桌沿站着,掉过身去。丁古云洗完了脸,手理了半下胡子,坐在藤椅上,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密斯蓝,你是怎样到四川来的呢?”蓝田玉这才扭转身来,坐在对面椅子上,因道:‘七七’的时候,我还在北平呢。后来我由天津到上海,由上海到香港,由香港到汉口,兜了个大圈子,这样一个圈子,川资自然是花得可观。我原说到汉口找一个亲戚的。不想到了汉口,我那亲戚又到湘西去了。那时钱完了,又没有可靠的人投奔,我非常着急。后来我遇到一个朋友。”说着,她顿了一顿,接着道:“是一个女朋友,她在第二剧团里当演员,就介绍我也加入那个团体。那团体里虽供给膳宿,可是薪水两个字,简直谈不上。越混是越穷,越穷又越走不动。后来得着两位同乡帮忙,才得到重庆来。夏小姐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就和她住在一处。可是她的力量,也有限,不能在经济上帮我们的忙,我就到处写信向亲友告贷。直到于今,还没有个正当工作。”丁古云道:“原来如此。你现时没有继续加入剧团吗?”蓝田玉道:“不演剧是没有收入的,加入剧团也不足以维持生活,把演剧当一份正当职业的,自然是有,可是我所认得的女朋友,正和我一样,全是靠亲友帮忙的。有人还以为我手头方便呢,十块八块的,不免在我手上扯着用,我还找谁?所以在圈子里是毫无办法,只好向外发展,今天遇着丁先生,那就好极了,请丁先生和我找一个工作。您是我老师,您看到学生受困在重庆,总不能无动于衷吧?”说着,微微一掀酒窝儿。丁古云手刚要去摸胡子,又收回来。正坐了,静静的听她的话,这就点头道:“好,慢慢想法子吧。”蓝田玉笑道:“哪里能慢慢想法子呵?我要不是和密斯夏在一块儿住着,和其他的同志一样,那早就索我于枯鱼之肆了。因为他们中上一顿饭在办事处抢着吃。晚上一顿饭,大家出去打游击,男子们无所谓,哪里也可以去。一个青年女子,每天下午出去找饭吃,怪难为情的。所以我对于演剧,早就没有了兴趣。丁先生,您在教育界和我想点办法,好不好?”丁古云道:“好!我一定和你想办法。可是教育界是清苦的,而且是要守秩序的,你在戏剧界,过惯了自由的生活,恐怕不容易改行罢。”蓝田玉笑道:“老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现在多少享福的太太小姐,都洗衣服作饭,成了老妈子。我的命生的格外高贵些吗?”丁古云望了她时,她微微的低了头,将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下嘴唇皮。两只脚互相交叉着皮鞋,在椅子下面,来回的摇摆,左手扶了椅靠,右手抚摸着系胸的皮带。便是这样子,很透着有点难为情,便安慰着她道:“我们并不是外人,这没有关系。我不过这样说,也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意思。既是你不怕吃苦,这就好办,在一个星期之内,我可以给你的回信。多的日子你也等了,一个星期,你总可以等。我尽力而为,也许不要一个星期。”蓝田玉并不抬头,只撩着眼珠在长睫毛里,转动着向他飘了一个眼风,酒窝儿掀着,微笑了一笑。丁古云摸胡子的习惯,很耐了一些时候,不曾发作,现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说,而又感到有些感情荡漾,要消蚀了尊严。因之又情不自禁的,伸着手将胡子摸了两下。蓝田玉因他不说话了,又望了他道:“丁先生说是一个星期的回信,是有成功的希望呢?还是……”说着面皮红着笑了一笑。接着道:“若是有希望,当然愿意这消息越快越好;若是失望的回信,我倒愿意迟两天知道呢。”丁古云道:“我极力和你去想办法就是,大概不至于失望;再说,你也不会那样急迫的需要工作吧?”蓝田玉听到这里,将眉毛微微的皱着,又淡淡的笑着。因道:“您还不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密斯夏一处吗?她自己也是不得了,怎能够又添上我一个人的负担!”丁古云道:“若是为了目前的生活需要,这个倒也没有多大问题,我私人先和你想想法子就是了。”蓝田玉向他微微笑道:“那怎好连累老师呢?”丁古云笑道:“既是老师,又有什么不能连累,现在大家流浪到大后方来的,也无非是彼此互相帮忙。”蓝田玉将手理着鬓发,站了起来,因笑道:“究竟是自己的老师,一说就有了办法。平常求起人来,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她觉着话是交代完了,一时更想不起别的话来说,于是搭讪着来到桌子边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茶喝。丁古云坐着,向窗子外看看,也是端起茶来喝。蓝田玉见他伸手去扶茶杯,便道:“哟!这杯茶凉了,我来给先生换上一杯热的吧。”于是就在丁古云手上夺过茶杯去,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杯子,送了过来。她站到面前,丁古云见她那双白嫩的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并有一阵香气,在她手上放出。因接了杯子笑道:“这是我的旅馆,我暂时便是主人了,倒要你来伺候我。”蓝田玉笑道:“学生在先生面前,总是可以代劳的。”说着,她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子。丁古云的眼光,随了她那手上所在看去,发现了她那乳峰下面,绳衣胸襟前,有个银制的小天使,张了两只翅膀作个下飞姿势,手上弯了弓,架上了爱情之箭。那箭头正对了她的心窝射去。丁古云不免微笑了一笑。蓝田玉也觉他这一笑是有所指,过去两步,面窗而立,隔了玻璃窗子向外面张望着。口里的舌尖滴当当发着声音,轻轻的唱着英文歌,脚尖在楼板上颠动,打着拍子。丁古云端了那杯茶在屋子里来回的踱了几个转身。便站在屋子中间,望了蓝田玉披在肩上的长发,微笑道:“我们那里倒有两位音乐家同住,密斯蓝有功夫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玩玩。”蓝回转身来道:“我听到密斯夏说,丁先生在那边寄宿舍里住,我早就想去拜访丁先生。可是夏小姐到那边去,她总是守着秘密的。她又说,丁先生很不欢迎女宾。我既找不着她陪我去,我一个人又不敢冒失了去。要不,还用先生说吗?”丁古云道:“哪来的话?不欢迎女宾;若是不欢迎女宾,夏小姐怎么去的呢?”蓝小姐笑道:“我也是这样说,无论哪个地方,也没有不欢迎女宾上门的。至于艺术圈子里,那是更不消说,好像有人说过,女人就是艺术。丁先生,您说这话对吗?”她说时,身子微微的耸了一耸,作出小孩子在大人面前顽皮的样子。丁古云哈哈大笑,把茶杯放在桌上,笼起两只袖子,望了她道:“多年不见,你倒还是这样天真。”蓝田玉鼻子哼了一声,微鼓了腮帮子道:“丁先生这是骗我的话。今天下午见面的时候,您都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学生。于今连我在学校里顽皮的事,您都记得了。”丁古云道:“我和你初见面的时候,你已不是学生打扮了,个子也长成了,我一刻哪里记得起来?”蓝田玉道:“本来吗,终年风尘漂泊,成了煤铺里小掌柜了。”丁古云笑道:“离开北平这多年了,你顺口说起来,还是北平的习惯语。据我看来,你不但没有憔悴一点,而且漂亮得多了。”丁古云说出这话时,不知道这位高足是否接受,就坐下来一阵哈哈大笑,掩盖了所感觉到的那份难为情。蓝田玉两手反背在身后,靠了玻璃窗,身子微微向墙上撞着,抿了嘴唇皮,忍住笑容,望了丁古云,在长睫毛里连连转着眼珠。丁古云本来想维持着自己的师道尊严。无奈这位蓝小姐,尽管用她的艺术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教人实在不好处理这幽静旅馆中单独相对少女的环境。因之斜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天花板,作出一种沉吟事情的样子。这蓝小姐却和其他的摩登女子一样,每到须要搭讪之时,便唱着英文歌。这时她将皮鞋高跟打着拍子,嘴里又团着舌尖叮叮当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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