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印度]泰戈尔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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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檀迦利园丁集试读：
出版说明
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代中国，国民的阅读生活中最迫切的事情是什么？我们的回答是：阅读经典!
在承担着国民基础知识体系构建的中国基础教育被功利和应试扭曲了的今天，我们要阅读经典；当数字化、网络化带来的“信息爆炸”占领人们的头脑、占用人们的时间时，我们要阅读经典；当中华民族迈向和平崛起、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时，我们更要阅读经典。
经典是我们知识体系的根基，是精神世界的家园，是走向未来的起点。这就是我们编选这套《国民阅读经典》丛书的缘起，也因此决定了这套丛书的几个特点：
首先，入选的经典是指古今中外人文社科领域的名著。世界的眼光、历史的观点和中国的根基，是我们编选这套丛书的三个基本的立足点。
第二，入选的经典，不是指某时某地某一专业领域之内的重要著作，而是指历经岁月的淘洗、汇聚人类最重要的精神创造和知识积累的基础名著，都是人人应读、必读和常读的名著。我们从中精选出一百部，分辑出版。
第三，入选的经典，我们坚持优中选优的原则，尽量选择最好的版本，选择最好的注本或译本。
我们真诚地希望，这套经典丛书能够进入你的生活，相伴你的左右。中华书局编辑部二〇一二年四月
吉檀迦利
献歌据美国麦克米伦出版公司一九二〇年版译出题献(1)献给威廉·罗森斯坦导言一几天前，我对一位著名的孟加拉医学博士说，“我不懂德语，不过，若是哪位德语诗人的诗作译本打动了我，我一定会去大英博物馆，找些英文书籍来了解他的生平，还有他的思想史。可惜的是，尽管拉(2)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这些散体译作深深触动了我的血脉，比我多年来读过的任何作品都要动人，我还是没法了解他的生平，没法了解(3)催生这些诗作的思潮，除非有哪个去过印度的人愿意告诉我。”这位博士觉得，我为泰戈尔倾倒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并且告诉我，“我每天都读拉宾德拉纳特的诗，只需要读上一行，就可以忘记世上的一切烦恼。”
于是我说，“理查二世时期，生活在伦敦的英格兰人若是读到了(4)彼特拉克或但丁作品的译本，同样找不到书籍来解答关于作者的疑(5)问。不过，他们可以去问佛罗伦萨的银行家，或者是伦巴第的商人，就像我问你一样。依我看，这些诗作如此丰富、如此质朴，足以说明你的国家已经涌现了新的文艺复兴，可惜我只能通过道听途说来了解它，没有什么别的途径。”
博士回答说，“我们那里还有别的诗人，可他们都比不上泰戈尔；我们都把当今时代称为泰戈尔的时代。据我看，他在我们那里的知名度超过了任何诗人在欧洲的知名度。他的音乐造诣和他的诗艺一样了不起，从印度西部直到缅甸，说孟加拉语的地区都在传唱他写的歌曲。他十九岁的时候就出了名，因为他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小说。紧接着，他创作了一些戏剧，这些戏剧至今在加尔各答搬演不衰。他的人生如此完满，实在让我五体投地。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他创作了大量以自然为主题的作品，从早到晚都坐在他的花园里；约摸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他承受了巨大的哀痛，于是就写出了我们文字当中最优美的爱情诗篇。”说到这里，博士深情地补了一句，“我十七岁的时候，他的情诗给了我无以言表的巨大帮助。再往后，他的艺术益发深沉，带上了宗教和哲学的内涵，他那些神圣的诗篇，囊括了人类的所有抱负。他从不拒斥生活，而是为生命本身代言，在我们的圣贤当中，他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向他献出了自己的爱。”
我凭记忆转述这位博士字斟句酌的言辞，语句可能会有偏差，意思则忠实无误。博士说，“不久之前，他在我们的一座教堂——我们
(6)梵社的人也使用你们的英语词汇‘教堂’——讲道，那是加尔各答规模最大的一场仪式，仪式现场人山人海，窗台上都站了人，就连街道也挤得水泄不通。”
其他一些印度人也来找过我，他们对泰戈尔的崇敬似乎与我们的社会格格不入，因为我们总是不加区别地对待伟大与渺小，总是用同一张露骨玩笑和戏谑贬抑的面纱来掩藏它们。建造大教堂的往昔时代，我们不也对本族的先贤怀有同样的崇敬吗？“每天凌晨三点钟——我确实知道这件事情，因为我亲眼见过——”有个印度人告诉我，“他都会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冥想神明的真性，两个钟头之后才会从沉思中醒来。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位梵(7)社导师，有时会在静坐冥想之中度过一整天；有一次，他在河边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就这么陷入了冥思，船工不得不等了他八个钟头，然后才接着赶路。”接下来，这人跟我讲起了泰戈尔的家族，讲起了他英才辈出的家世。“今时今日，”这人说，“他们家有戈贡嫩德拉纳特·泰戈尔和阿班宁德拉纳特·泰戈尔，两个人都是艺术家，还有拉宾(8)德拉纳特的哥哥德维因德拉纳特·泰戈尔，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松鼠会跑下树来，爬上他的膝头，鸟儿也会在他掌中降落。”我发现，这些人的想法当中包含着一种关于有形之美和有形意义的认识，情形似乎是他们服膺尼采的教条，也就是说，如果某种道德之美或知性之美始终不能通过有形事物显现自身，那就不值得相信。
于是我说，“你们东方人最懂得怎么维持家族的荣光。以前有一天，一家博物馆的馆长把一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指给我看，那人正在整理他们馆藏的中国画。馆长告诉我，‘那人是日本天皇御用的世袭鉴定师，他已经是这个家族职位的第十四代传人了。’”
他回答说，“拉宾德拉纳特做小孩子的时候，他家里到处都是文学和音乐。”我想到泰戈尔诗歌的丰富与质朴，于是说道，“在你们的国家，宣传文字和批评文字多吗？我们不得不炮制大量的宣传和批评文字，尤以我自己的国家为甚，结果呢，我们的心灵渐渐失去了创造的力量。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这么干。我们的生活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如其不然，我们就没法拥有品味，没法知道什么是好，没法赢得听众和读者。我们花费了五分之四的力气来跟低俗的品味理论，不管它是在别人的心里，还是在我们自个儿的心里。”“这我明白，”他回答说，“我们也有我们的宣传文字。在乡村地区，人们会念诵根据中世纪梵文典籍改编的神话长诗，经常还会往里面添加一些片断，教导大家尽职尽责。”二
好些天以来，我一直都把这些译作的稿本带在身边，在火车上读，在公共马车上读，或者在饭店里读。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合上稿本，免得让陌生人看见，我受了多么大的触动。这些诗行——我那些印度朋友告诉我，这些译作的原本充满了精微的节奏感、无法转译的玄妙色调，还有新颖的韵律——意蕴悠长，向我揭示了一个我毕生梦想的世界。它们是一种至高文化的结晶，同时又像是寻常土壤的物产，一如庭园与沼地里的青草。
诗歌与宗教一体的传统已经绵延了许多个世纪，这种传统从或文雅或朴率的隐喻和情感当中汲取养分，又将渊深高贵的思想反哺普罗大众。如果孟加拉文明能够完整地延续下去，如果那种共有的心性——可想而知，它流动在所有人的身上——不重蹈我们这里的覆辙，不分裂成十几种彼此全不相知的心性，几个世代之后，某种与这些诗行里最高妙的意蕴相当的事物就会泽被天下，甚至惠及路边的乞儿。英格兰还只有一种心性的时候，乔叟写下了《特洛伊罗斯与克瑞(9)西达》。他写作是为了供人们阅读，或者说是供人们朗诵——因为我们的时代来得很快——尽管如此，他的作品还是在一时之间得到了吟游诗人的传唱。
跟乔叟的先辈一样，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也为自己的作品谱写了乐曲，而你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他的作品实在是无比丰富、无比率真、无比奔放、无比新奇，因为他做的是一件从不显得古怪牵强、从不显得有悖情理的工作。他这些诗行不会变成印制精美的小册子，躺到那些贵妇的几案上，那些贵妇用慵懒的双手翻动书页，只是为了哀叹一种毫无意义的人生，而她们对人生的理解仅限于此；也不会出现在那些大学生的手边，在人生劳作开始之时遭到主人的冷落。世代迁延，旅人会在大路上哼唱这些诗行，船工也会在河里哼唱。等候爱侣的恋人会轻声吟诵这些诗行，还会发现，诗行里的神明之爱好比一道神奇的沟渠，他们那些较比苦涩的激情可以沐浴其中，借此找回自己的青春。时时刻刻，这位诗人的心灵都会流向这些人，没有轻慢，没有骄矜，因为它知道，这些人是自己的知音；除此而外，它已经借由这些人的生活境遇充实了自身。
旅人用赭色的衣衫遮掩尘土的印迹，姑娘在床上找寻从高贵情人的花冠掉落的花瓣，奴仆或新娘在空房里等待主人归家，所有这些形象，全都象征着那颗向慕神明的心。花朵与河流，螺号的欢声，印度七月的大雨，或者是炙人的炎热，便是那颗心在相聚或别离之时的意(10)绪。而那个坐在河船上弹拨鲁特琴的人，模样好似满载神秘意义的中国画人物，象征的正是神明本身。这类意象似乎囊括了整整一个民族，整整一个文明，囊括了所有这些让我们觉得无限陌生的事物。然而，我们之所以深受感动，并不是因为它陌生新奇，而是因为我们(11)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形影，感觉就像走进了罗塞蒂的柳林，又像在梦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文学作品中听见自己梦里的声音，这样的感觉兴许还是第一次。
自文艺复兴以来，各位欧洲圣徒的著作已经失去了我们的关注，无论我们多么熟悉他们使用的隐喻，多么熟悉他们思想的总体结构。我们都知道自己终须弃绝尘世，并且惯于在疲惫厌倦抑或醍醐灌顶的时刻考虑主动的弃绝；然而，我们读过那么多的诗歌，看过那么多的绘画，听过那么多的音乐，在这些作品当中，肉体的呼喊似乎与灵魂的呼喊一体无二，既是如此，我们怎么能以冷酷粗暴的方式弃绝尘世呢？圣伯纳德捂住自己的眼睛，免得它沉迷于瑞士的美丽湖光，我们(12)与他有什么共通之处，又与《圣经·启示录》当中那些狂暴的描写有什么共通之处呢？可以的话，我们不妨找出一些礼数周全的道别言辞，正如这部诗集所载：
我的告假已蒙允准。祝我一路平安吧，弟兄们！我向各位躬身作别，就此登程。
喏，我交还我房门的钥匙——我放弃自家房舍的所有权利。我仅仅祈请，你们最后的好言好语。
我与各位长久为邻，可惜我领受的恩惠，超出我施与的能力。天已破晓，照亮我暗隅的灯盏已经燃尽。召命已至，我已准备登程。(13)(14)
此外，正是我们自己的心绪——当它离肯皮斯和十字约翰最远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呼喊：“我热爱此生，所以我深知，我也(15)会热爱死亡。”不过，由这部诗集得到透彻诠释的，并不只是我们关于死生长别的思考。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热爱神明，更谈不上信仰祂；然而，回顾人生的时候，我们却会发现，在我们探索林间小径的旅途之中，在我们欣赏山间僻境的喜悦之中，在我们为意中女子徒然发出的神秘宣言之中，恰恰蕴含着这样的情感，正是它催生了这样一份缥缈诡谲的甜蜜：“我的君王啊，你不期而至，像凡俗众人一般进入我心，又在我不知不觉之中，将我生命里的无数瞬息，打(16)上永恒的印记。”这不再是借由囚牢和鞭笞维持的圣洁，实在说来，它仅仅是一种超拔，诗人由此成为了情感更加炽烈的画师，动笔(17)描绘尘土与阳光。我们可以从圣方济各和威廉·布莱克那里觅得与此相似的声音，尽管在我们的狂乱历史之中，他们两位显得如此另类。三
因为虔信某种总体的设计，我们写作冗长的书籍，哪怕书中的任何一页都不能带给我们写作的乐趣。除此之外，我们还你争我夺，聚敛财货，用政治填满自己的脑袋——全都是些十分无趣的活计。与此同时，泰戈尔先生却和印度文明本身一样，怡然自得地探索灵魂，让自己臣服于灵魂的自发兴致。很多时候，他似乎是在将自己的生活与另一些人的生活进行对比，后者按照更接近于我们的方式生活，在尘世中占据着看似更为显要的位置。对比的时候，他的态度总是十分谦逊，似乎是他有把握的只有一点，也就是说，他的道路对他自己来说是最好的：“归家的人们瞥向我，面露微笑，使得我满心羞耻。我像叫化姑娘一般坐在那里，牵起裙裾掩住自己的脸，他们问我想要什(18)么，而我垂下双眼，没有应声。”
换一个场合，当他记起自己的生活也有过别种样式的时候，他会这么说，“我曾为善恶之争耗去无数时辰，此时此刻，我空虚时日的游伴却欣然起兴，将我的心拉向他；而我并不知道，这突兀的召唤因(19)何而起，为的是怎样琐屑徒然的目的！”这份天真，这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质朴，使得鸟儿和草叶与他亲近，一如亲近儿童，还把季节更替变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光景一如我们的思索把我们和季节隔绝开来之前。有些时候，我不免暗自揣测，他这份特质究竟是来自孟加拉的文学，还是来自宗教，也有些时候，我联想到鸟儿在他兄长掌中降落的画面，于是便欣然设想，这是一份代代相传的禀赋，一个(20)与漫长岁月一同生长的谜题，如同特里斯坦和佩里诺的骑士风范。
实在说来，当他谈论儿童的时候，这份特质与他本人显得如此水乳交融，让人禁不住悬想，他是不是同时也在谈论圣人：
他们用沙子建造房屋，用空空的贝壳充当玩具。他们把枯叶编成小船，微笑着放出船儿，让它浮泛在深深的大洋。在万千世界的海滨，孩子们尽情嬉戏。
他们不会泅水，也不知如何撒网。采珠客潜水觅珠，商人们扬帆远航，孩子们则捡拾石子，再将石子随处丢弃。他们不搜寻隐秘的宝(21)藏，也不知如何撒网。(22)W．B．叶芝一九一二年九月一
你已令我臻于无限，你以此为乐。你不断倾空这只脆薄的杯盏，不断用新的生命将它注满。
你携着这管小小的芦笛，越过山岭，穿过谷地，用它吹出永远新鲜的乐曲。
借着你双手的不朽触碰，我微小的心灵在喜悦中脱去羁绊，生发无法道出的语言。
你将无穷无尽的馈赠，全数倾入我这双纤小的手掌。岁月迁延，你依然倾注不停，而我的掌中，依然有剩余的空间。二
当你吩咐我歌唱，我不禁觉得，满溢的自豪就要涨破我的心房；我看着你的脸，泪水盈眶。
我生命中那些粗砺的杂音，悉数融入一段和美的乐章——我的礼赞好比快乐的鸟儿，展翅飞越大洋。
我知道，你乐于见我歌唱。我知道，只有在身为歌者的时候，我才能享有觐见你的荣光。
我的歌声远远地伸开翅膀，翅尖触到了你的双脚，而你的双脚，是我从不敢奢望企及的地方。
陶醉于歌唱的喜悦，我忘乎所以地称你为朋友，而你，其实是我的主上。三
我不知道，你在以怎样的方式歌唱，我的主上！我总是默默聆听，惊异莫名。
你音乐的辉光照亮世间。你音乐的生命气息流布诸天。你音乐的神圣泉流，冲破所有的铁石屏障，继续奔向前方。
我的心渴望与你合唱，只可惜始终找不到歌喉。我想要开口说话，言辞却不成乐章，我只好发出绝望的叫嚷。唉，你已经把我的心，关进了你音乐的无边筛网，我的主上！四
我生命的精髓啊，我定要努力不懈，保持我躯体的纯洁，因为我知道，你鲜活的触碰遍及我的肢体。
我定要努力不懈，不让任何谎言沾染我的思绪，因为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真理，点亮我心中理性之光的真理。
我定要努力不懈，驱除我心中的所有邪恶，让我的爱花开不败，因为我知道，在我心灵最深处的神祠里，设有你的座席。
我还要竭尽全力，以我的作为彰显你，因为我知道，正是你的伟力，给了我有所作为的力气。五
容我懈怠片刻，坐到你的身边。手头的工作，我会稍后做完。
看不见你的容颜，我的心便不知何为休憩，而我的工作，会变成无涯苦海里的无尽苦役。
今天，夏日来到了我的窗边，携着它的叹息与呢喃；花树丛生的庭院里，蜂儿歌吟正欢。
如今正是时候，容我静静坐到你的面前，在这片弥满天地的静寂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礼赞。六
采下这朵小花，把它拿去吧，不要拖延！我怕它萎谢凋残，坠落尘间。
纵然它无份跻身你的花冠，也请你伸手采撷，以伤痛的触碰予它恩典。我担心白昼终结在我知觉之前，错过祭献的时间。
虽说它颜色未浓，香气浅淡，也请你把它用作供品，及时采下它吧。七
我的歌已经铅华尽洗。
她不再有骄奢的衣饰。饰品会破坏你我的契合，成为阻隔你我的藩篱，它们的丁当声响，会淹没你的低语。
我身上那份诗人的虚荣，在你的容光之下羞愧而死。诗人之王啊，我已经坐在了你的脚下。只求你容我收拾自己的生命，把它变得像芦笛一般简单正直，好让你给它注入旋律。八
穿王袍戴宝石项链的孩子，彻底失去了游戏的乐趣。他的衣衫，缠得他一步一绊。
他担心衣服破损，担心它沾上灰尘，于是便与世隔绝，动一动都不敢。
母亲啊，你给的这身精美绑缚全无裨益，既然它使人无法亲近大地的宜人尘土，又让人失去了入场的权利，无法参与人间烟火的盛大市集。九
你这个傻子啊，竟然想把自己扛上自己的肩膀！你这个乞儿啊，竟然到自家门口来讨赏！
把你的一切负担，留给那双能担负一切的手吧，永远不要懊恨地回望。
你欲望的气息，会在触及灯盏之时扑灭灯光。
你的欲望亵渎神明——不要从它的污秽手掌接收礼品。只领受神圣之爱的馈赠。一〇
这是你的脚凳，而你将双足，歇在最贫贱的失意者栖身的地方。
我想向你鞠躬，可惜我的礼敬太浅，无法探及那样的深处，探及你在最贫贱的失意者中间歇足的地方。
骄矜永不能走近那里，在那里，你穿着寒微者的衣衫，行走在最贫贱的失意者中间。
我的心永不能找到去往那里的道路，在那里，你置身于最贫贱的失意者中间，与无伴者为伴。一一
停止吟唱，停止数念珠吧！在门扉尽掩的神庙里，在这个黑暗荒芜的角落，你是在膜拜谁呢？睁开眼睛看看吧，你们的神明并不在你们面前！
他在农夫耕耘坚硬土地的地方，在筑路工人开山凿石的地方。他与他们一同经受日晒雨淋，他的衣衫沾满灰尘。脱掉你的法衣，像他一样下到尘壤里去吧！
超脱？哪里会有你说的超脱呢？我们的主上本人，已经欣然系上了万物的绑缚；他与我们全体缚在一起，永不分离。
走出你的冥思，撇下你的花朵与香枝吧！
纵使你衣衫渐渐污损，又有何妨？在劳作与额上汗水之中与他相会，站到他的身边吧。一二
我的旅程时日漫漫，路途遥远。
我乘着第一缕光线的车辇启程，沿途穿过万千世界的荒原，在许许多多的恒星和行星，留下自己的辙印。
最迢遥的路线，才通向离自己最近的地点，最繁复的习练，才使曲调臻于极致的简单。
旅人必须敲响每一扇陌生的门，才能找到自己的那一扇，必须踏遍所有的外在世界，才能最终抵达至深的内殿。
我的目光茫然扫过广远的空间，最后我合上双眼，开口说道，“你在这里啊！”“喂，在哪里呀？”的疑问与呼喊，融化成一千条泪水的河川，携着与“我在！”的笃定回答俱来的滚滚洪流，席卷了整个世界。一三
我要唱的歌，至今不曾唱出。
我反复将我的琴弦松开上紧，就这样耗去了我的时日。
时机尚未来临，歌词尚未工稳；有的只是，我心里企盼的痛苦。
花儿尚未开放；只有风儿在一旁叹息。
我尚未看见他的面影，尚未听见他的音声；只听见我门前的大路，响起他轻轻的足音。
我在地板上为他铺设座席，消磨了漫长的昼日；然而，灯盏尚未点起，我还不能请他进门。
我活在与他相会的希望里；然而，相会的日子尚未来临。一四
我的欲求名目繁多，我的呼告凄惨可怜，可你始终，用断然的回绝来拯救我；这份强大的怜悯，彻底贯穿了我的生命。
日复一日，你使我免受过度欲求的戕害，使我越来越配称，你简单伟大的主动馈赠——这样的天空与光明，这样的躯体、生命与心灵。
有时我耽延懈怠，有时我幡然猛醒，急切追寻我的目的；而你无情地藏起自己，不让我见到你。
日复一日，你一再将我拒之门外，使我免受软弱欲求的戕害，使我越来越配称，你毫无保留的接纳。一五
我是来向你献歌的。在这座属于你的厅堂，我有个角落里的座席。
你的世界里没有我的活计；我无用的生命，只能迸发漫无目的的乐声。
当默祷的钟声在午夜的黑暗神殿响起，吩咐我吧，我的主上，吩咐我上前献歌。
当金色的竖琴在晨间空气中调校完成，宠赐我吧，吩咐我列席旁听。一六
我已收得此世盛宴的请柬，既是如此，我的生命已蒙福荫。我目有所见，耳有所闻。
演奏我的乐器，是我在这场盛宴里的责任，而我已竭尽所能。
如今我要问，时辰是否终已来临，可否容我入内瞻仰你的容颜，向你献上无言的礼敬？一七
我一心等待爱，想把自己最终交到他的手里。所以我如此迟延，所以我如此疏虞。
他们拿来他们的律法和规矩，想把我牢牢绑起；可我总是躲着他们，因为我一心等待爱，想把自己最终交到他的手里。
人们责备我，说我心不在焉；而我深信不疑，他们的责备合情合理。
市集已经打烊，忙碌的人们做完了所有的活计。唤我不应的人们，也已经气冲冲地离去。我一心等待爱，想把自己最终交到他的手里。一八
乌云堆叠，天色昏暗。爱啊，你为何让我，在门外独自等待？
正午的繁忙时刻，我有众人相伴，但在这个黑暗孤凄的日子，只有你是我的企盼。
若你不向我展露你的容颜，彻底将我撇在一边，我便不知如何打发，这雨涔涔的漫长钟点。
我不住瞻望远空的阴霾，我的心漂泊辗转，与躁动的风一同哭喊。一九
你若是不言不语，我会恬然忍受你的沉默，用它充实我的心房。黑夜用星光守望，耐心地低着头，我会像它一样，静静等候。
晨光定会来临，黑暗定会消隐，你的声音会化作道道金泉，划破天空，一泻如注。
这之后，你的话语会张开翅膀，乘着我每个鸟巢的歌声飞翔，你的旋律会迸裂飞散，在我每片森林的花朵里开放。二〇
莲花开放之日，唉，我竟然神思不属，懵然不知。我的花篮空空如也，花儿也无人搭理。
可是，哀伤时时袭上我的心头，于是我从梦中惊起，察觉到一种异香，留在南风里的依稀甜蜜。
这一缕依稀的甜蜜，让我渴望得心痛不已，我以为它来自希求完满的夏日，是夏日呼出的急切气息。
那时我不知它近在咫尺，不知它属我所有，不知这一缕完美的甜蜜，其实绽放在我自己的心底。二一
我必须解缆放船。怠惰的光阴，在岸上白白消磨——可叹的我啊！
春天已经了却花事，道别离去。如今我背着无用残花的重负，等待迟疑。
潮声渐喧，岸边的荫蔽巷陌，黄叶簌簌飘落。
你眼前的景象何等空虚！
一丝颤抖穿过空气，携着彼岸漂来的遥远音符，莫非你不曾察觉？二二
你走在多雨七月的深深暗影里，步履轻悄，静默如夜，避开了所有的守望者。
今天，清晨闭上了它的双眼，不理会喧哗东风的执拗呼唤，一张厚厚的面幂，遮住了永远警醒的蓝天。
林地止住了歌声，所有的屋子都关着门。这条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你孑孑独行。我唯一的友人啊，我的至爱，我的屋子还开着门——请不要像幻梦一般，径直掠过我的门前。二三
我的友人啊，这个夜晚风狂雨横，莫非你还在外间，继续爱的旅程？天空哀叹连声，像一个绝望的人。
今夜我无法入眠。我三番五次打开房门，张望门外的黑暗，我的友人啊！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真想知道，哪里是你的路径！
我的友人啊，你前来找我的曲折路线，沿着墨黑河流的哪一侧昏暝河岸，循着阴沉森林的哪一处遥远边缘，穿过哪一层，迷宫一般的深邃黑暗？二四
倘若白昼终结，鸟儿不再鸣啭，风儿也倦怠乏力，请你用黑暗的帷幕将我重重遮掩，正如黄昏之时，你用睡眠的床衾包裹大地，轻轻合上低垂莲花的花瓣。
旅途尚未完成，旅人已是资粮罄尽，精疲力竭，破烂的衣衫沾满灰尘，请你洗去他的羞耻与匮乏，让他的生命在你仁慈夜晚的覆被之下，像花儿一样新生。二五
神疲力倦的夜晚，让我恭顺地臣服于睡眠，将我的信任托付给你。
别让我强打萎靡的精神，为你的礼拜做拙劣的准备。
正是你，用夜晚的帷幕遮住白昼的倦眼，好让它在苏醒的新鲜喜悦之中，回复视力。二六
他来坐在我的身边，可我昏睡不醒。不幸的我啊，那场睡眠何等可恨！
他来的时候，黑夜尚未消隐；他手里拿着竖琴，而我的梦境，与竖琴的旋律和鸣。
唉，为什么我的夜晚，总是这般虚掷？唉，他的气息触到了我的睡眠，为什么我总是，与他缘悭一面？二七
灯火啊，灯火在哪里呢？用欲求的烈火点亮它吧！
空有灯盏，从无火焰半点——这难道就是你的命运，我的心！唉，死亡也远远强过你的处境！
苦难敲响你的房门，给你捎来音讯，说你的主上未曾睡去，唤你穿过暗夜，赶赴你的幽期。
天空阴云密布，淫雨不休不止。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我内心躁动——我不知它的意义。
倏起倏灭的闪电，在我眼前投下更深的黑暗，我的心摸索寻路，想去往夜的音乐召唤我的地点。
灯火啊，灯火在哪里呀！用欲求的烈火点亮它吧！雷声隆隆，狂风呼啸着冲过虚空。漆黑的夜，像一块黑色的顽石。别让时辰在黑暗中消磨。用你的生命，点燃爱的灯火吧。二八
枷锁顽固可恶，尝试打破它的时候，我却满心痛苦。
自由令我无比向往，渴望它的时候，我却羞愧难当。
我确信你身怀无价的财富，确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舍不得扫除，我满屋的花哨饰物。
我身上裹的是尘土与死亡织成的尸衣；我憎恨它，却又恋恋不舍地将它裹紧。我债台高筑，一败涂地，身负隐秘的沉重耻辱；可是，前来祈福的时候，我却瑟瑟发抖，生怕我得偿所求。二九
我用我的名字禁锢的那个人，在这座地牢里啜泣。我忙个不停，努力建造这堵围墙；日复一日，围墙耸入穹苍，在它的暗影里，我失去了看见真我的眼力。
我以这堵高墙为荣，给它抹上尘土与砂浆，务必让这个名字天衣无缝；只因我如此殚精竭虑，我失去了看见真我的眼力。三〇
我独自上路，赶赴我的幽期。奇怪，是谁在寂静的黑暗里尾随我呢？
我左躲右闪地想要避开他，只可惜于事无补。
他高视阔步，扬起大地的尘土；他把他聒噪的声音，掺入我每一句言语。
我的主上啊，他就是我那个渺小的自我，他不知羞耻；与他一同来到你的门前，却令我赧颜无地。三一“囚徒啊，告诉我，禁锢你的是谁？”“是我的主上，”囚徒答道。“我以为我的财势胜过所有世人，还将我王的钱财收入自家的宝库。昏昏入睡之时，我躺进我主的床铺，醒来却发现，我成了自家宝库里的囚徒。”“囚徒啊，告诉我，是谁打造了这条牢不可破的链锁？”“是我，”囚徒答道，“我精心打造了这条链锁。我以为我无敌的力量足以禁锢世界，使我安享自由。于是我用熊熊的烈火，还有无情的重锤，日夜锻造这条链锁。工作终得完成，完美的链锁牢不可破，可我却发现，链锁缚住的是我。”三二
尘世中爱我的人，千方百计将我抓紧。你的爱比他们的爱深厚，表现却大相径庭，你让我保有自由。
他们从不敢让我独处，生怕我忘记他们。而你任由光阴逐日流逝，始终不曾现身。
即便我不在祈祷中呼唤你，即便我不把你放在心里，你对我的爱，依然在等待我的回应。三三
白日里，他们走进我的屋子，开口说道，“我们只占用最小的那个房间。”
他们说，“我们会帮你礼拜你的神明，谦卑地领受他的恩典，只领受属于我们的那一份。”接下来，他们坐到了角落里，又安静又恭顺。
黑夜里，我却发现他们闯进了我神圣的祠庙，又吵闹又蛮横，他们怀着渎神的贪欲，攫走了神坛上的供品。三四
愿我的自我仅余毫末，好让我称你为完满的我。
愿我的意志仅余毫末，好让我随处感受你的存在，凡事求助于你，随时向你献出我的爱。
愿我的自我仅余毫末，好让我永不能将你掩盖。
愿我的枷锁仅余毫末，好让我永不脱离你的意志，让你的目标在我生命中开花结果——仅余的部分，正是你爱的枷锁。三五
在那里，心灵没有畏惧，头颅高高昂起；
在那里，知识任人求取；
在那里，世界浑然一体，不曾被狭隘的家国墙垣割成寸缕；
在那里，言语出自深邃的真理；
在那里，不倦的努力向着完美伸展双臂；
在那里，理性的清流尚未迷途，尚未陷入僵死习惯的荒凉沙碛；
在那里，心灵受你的引领，迈向日益恢宏的行与思——
我的父啊，唤醒我的国家，让它进入那自由的天堂吧。三六
我的主上，以下是我对你的祈求——请你摧折，摧折我心灵贫乏的根由。
赐我力量，让我坦然承受欢乐与哀愁。
赐我力量，让我的爱在奉献中丰收。
赐我力量，让我永不遗弃弱者，永不向蛮力低头。
赐我力量，让我心灵升举，超越日常琐事。
赐我力量，让我满怀爱意地交出我的力量，供你的意志驱使。三七
我以为，我的力量已到极限，我的航程已达终点——前路已绝，资粮已尽，遁入寂静暗隅的时刻，业已来临。
可我发现，你的意志在我身上无限延展。陈旧的言语在舌尖死灭之时，新鲜的旋律从心底吐绽；陈旧的辙迹消失之处，新鲜的瑰奇原野赫然显现。三八
我盼望你，只盼望你——让我的心反复诵念，无休无止。日夜扰乱我的种种欲求，全都是彻底的虚假与空虚。
正如夜晚的黑暗，包藏着憧憬光明的祈愿，我昏昧心灵的深处，萦绕着这样的呼喊——我盼望你，只盼望你。
正如风暴全力冲击和平，却又希求在和平里止息，我的反叛冲击你的爱，反叛的口号却依然是——我盼望你，只盼望你。三九
当我的心坚硬焦枯，携着慈悲的骤雨降临吧。
当生命失去恩典，携着乍起的歌声降临吧。
当狂乱的工作喧嚣四起，隔绝彼岸的声音，我沉默的主上啊，携着你的宁静与安闲降临吧。
当我乞儿般的心蜷缩匍匐，幽闭在角落里，我的君王啊，携着你王者的威仪，破门而入吧。
当欲望用幻象与尘埃蒙蔽心灵，神圣的你，警醒的你啊，携着你的光明与雷霆降临吧。四〇
我的神明啊，我干枯的心，许久不得雨水滋润。地平线赤裸刺目——见不到轻云最纤薄的荫蔽，见不到遥远甘霖，最朦胧的影踪。
若是你希望如此，施放你裹挟死亡暗影的狂暴风雨吧，再用闪电的长鞭，惊倒整个天空。
只求你收回，我的主上啊，收回这充塞天地的无声炎热，它纹丝不动，酷烈无情，用全然的绝望烧灼心灵。
让慈悲的乌云低低垂落，宛如父亲动怒之日，母亲的含泪面影。四一
我的爱人啊，你站在众人之后，藏身暗影之中，究竟是在哪里呢？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他们推开你，越过你，视你如无物。我在倦乏的时辰里等待，摆开我为你准备的献礼，路过的人却一枝枝拿走我的花朵，我的篮中所剩无几。
晨光消逝，中午也已过去。暮色之中，我的双眼满含睡意。回家路上的人们瞥向我，面露微笑，使得我满心羞耻。我像叫化姑娘一般坐在那里，牵起裙裾掩住自己的脸，他们问我想要什么，而我垂下双眼，没有应声。
唉，说真的，我怎能告诉他们，我是在为你等待，而你已应允前来。我怎能腆然声言，这份贫穷便是我备下的妆奁。唉，我只能在隐秘的心底，抱紧这份自豪。
我坐在草地凝望天空，想象你来时的乍现壮观——灯火悉数点燃，金色的旗帜在你车上招展，他们目瞪口呆地站在路边，看着你走下宝座，扶起尘土之中的我，让这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姑娘坐到你的身畔，而我在羞耻与自豪之中颤抖，好似夏日微风里的藤蔓。
然而，时光飞逝不停，耳边依然没有你辚辚的车声。无数队列从我身旁走过，嚣杂吵嚷，煊赫绝伦。莫非只有你，甘愿退居众人之后、默立在暗影里？莫非只有我，甘愿在徒然盼望之中等待哭泣、磨折自己的心？四二
清晨的私语告诉我，我们会同船远行，船上只有你我二人，世间不会有人知晓，这段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的朝圣旅程。
身处那片无涯的大洋，面对你静静倾听的笑颜，我的歌必定妙韵弥满，像波涛一样自由，全不受词句的羁绊。
时辰还没到吗？还有工作要做吗？看哪，暮色已将海岸笼罩，残照之中，海鸟纷纷归巢。
谁知道缆索何时卸落，谁知道这只小船，何时才会像最后的一抹斜晖，在夜色之中隐没？四三
那天，我不曾做好迎候你的准备；我的君王啊，你不期而至，像凡俗众人一般进入我心，又在我不知不觉之中，将我生命里的无数瞬息，打上永恒的印记。
今天，我碰巧瞥见这些瞬息，看到了你的印记。我发现，它们已经零落在尘土里，混入我业已忘却的琐细日子，留下的悲喜记忆。
你不曾鄙弃，我在尘土里玩的幼稚游戏，我在游戏室里听见的足音，与响彻群星的足音无异。四四
我喜欢如此这般，在路旁等待瞻望，看光影追逐变幻，看雨水随夏日来临。
携着未知天空的音讯，信使们向我致意，随后又匆匆前行。喜悦从我心底涌起，过路的微风，吐露甜美的气息。
我坐在自家门前，从破晓直到黄昏，我知道，我睁开慧眼的幸福时刻，将会在突然之间降临。
等待之时，我独自欢笑，独自歌吟。等待之时，空气中渐渐溢满，应许的香气。四五
莫非你不曾，听见他无声的脚步？
他走来，走来，脚步不停。
每一个时刻，每一个纪元，每一个白昼，每一个夜晚，他走来，走来，脚步不停。
借着千万种心绪，我唱过千万首歌曲，可它们的所有音符，始终在大声宣布，“他走来，走来，脚步不停。”
明媚四月的芬芳日子里，他沿着林间的小径走来，走来，脚步不停。
七月夜晚的昏黑雨幕中，他乘着隆隆的云车走来，走来，脚步不停。
是他的脚步，在一个又一个悲伤时刻碾压我的心，也是他金子般的脚步，令我的喜悦大放光明。四六
我不知道，是从哪一个遥远时代开始，你不停向我走近。你的太阳与群星，绝不能永远遮蔽你的形影。
许多个清晨与黄昏，我听见了你的足音，你的信使悄悄走进我的心，唤出了我的姓名。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为何在今日彻底苏醒，颤抖的喜悦，贯穿了我的心。
我放下工作的时辰，仿佛已经来临，我依稀觉得，空气中漾起了你光降的芳馨。四七
我为他徒然等待，等得夜尽更残。怕的是我在晨间倦极入眠，他却突然来到我的门前。朋友们啊，给他留着门吧——不要将他阻拦。
若是他的足音没有让我醒觉，请不要唤我起身。我不愿在鸟儿的闹嚷合唱中惊寤，也不愿在欢庆晨光的喧腾风声里猛醒。容我静静酣眠，即便我的主上，突然来到我的门前。
我的睡眠，宝贵的睡眠啊，只等他的触碰来驱散。
我紧闭的双眼啊，只会迎着他灿烂的笑容睁开，当他站在我的面前，宛如从黑暗睡乡涌起的梦幻。
愿他的身影，成为我眼中的第一个形象，第一道光线。愿我初醒灵魂的第一丝喜悦震颤，得自他的顾盼。愿我在回归自我的瞬间，回归他的身畔。四八
寂静的清晨之海，荡起鸟声的涟漪；路边的花儿，无不欢天喜地；无数的黄金，从云隙纷纷洒落，而我们匆忙赶路，不曾留意。
我们不唱欢歌，也不嬉戏；我们不去村里交易；我们不言不笑，也不在路上延滞；时光飞逝，我们的脚步日益迅疾。
日上中天，鸽子在树荫里呢喃。乘着正午的热风，枯叶飞舞盘旋。牧童在榕树的荫凉里昏昏入梦，而我躺倒在水边的草地，舒展我倦乏的肢体。
同伴们嘲笑我，对我嗤之以鼻；他们昂首前行，从不回顾，从不休息；他们的身影，没入远方的蓝色雾气。他们横越无数的山丘草地，穿过遥远的陌生地域。无尽道路的英勇大军啊，荣耀皆归你们！揶揄与斥责促我起身，而我默然不应。我任由自己，深深没入甘受的耻辱——没入朦胧喜悦的暗影。
缀满阳光的绿荫，渐渐用宁静盖住我的心。我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任由我的心灵，堕入暗影与歌声的迷阵。
最后我从沉睡中醒来，睁开双眼，看见你站在我的身旁，正在用笑容注满我的睡眠。以前我居然如此担心，担心这条道路漫长疲累，担心奔向你的奋斗艰苦难堪！四九
你走下你的王座，站到我小屋的门口。
我在角落里独自歌唱，歌声飞进了你的耳朵。你走下王座，站到我小屋的门口。
你的殿堂大师云集，歌声一刻不休。可你却垂爱，这个新手的素朴颂歌。一支哀婉的小调，融入世间的伟大音乐，而你手执奖掖的花朵，走下王座，停在我小屋的门口。五〇
我沿着村里的道路挨门行乞，而你的黄金车辇远远显现，宛如一个辉煌的梦幻，于是我暗自思量，来的这位万王之王，到底是谁啊！
我心里希望满溢，觉得我苦难的日子就要终止，于是我站在原地，等着你不请自来的施予，等着你将财宝抛撒在尘埃里。
车辇停在我站立的地方。你瞥见了我，微笑着走下车来。我不禁觉得，我终于交上了毕生难逢的好运。突然之间，你竟然伸出你的右手，开口问道，“你有什么可以给我？”
嗬，摊开手掌向乞丐乞讨，真是个适合王者的玩笑！我大惑不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接下来，我慢慢掏出口袋里最小的一粒谷子，把谷子给了你。
一天终结之时，我实在无比惊奇，因为我在地板上倒空我的口袋，却发现那个可怜的谷堆里，最小的一粒乃是金子。于是我痛哭流涕，后悔我悭吝小器，没有将我的全部献给你。五一
夜已深。我们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我们以为今夜不会再有客人，村里的人家，全部都关上了门。有的人却说，君王将会来临。我们便笑着说，“不，不可能！”
门上似乎有叩击的声响，我们说那只是风声。我们熄灭灯火，躺下就寝。有的人却说，“是他的信使在敲门！”我们便笑着说，“不，肯定是风声！”
死寂的夜里响起一个声音。我们迷迷糊糊地觉得，那只是远处的雷霆。大地颤抖，墙垣摇动，搅了我们的睡梦。有的人却说，那是辚辚的车声。我们便昏昏沉沉地咕哝，“不，肯定是乌云的轰鸣！”
鼓声响起之时，夜色昏黑依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醒来吧！不得拖延！”我们以手拊膺，惊恐抖颤。有的人说，“看哪，那是君王的旗幡！”我们站起身来，高声叫喊，“一刻也不能拖延！”
君王已经来临——可是，灯火在哪里，花环在哪里呢？供他使用的王座在哪里呢？羞耻啊！十足的羞耻啊！殿堂在哪里，陈设又在哪里呢？有个人说，“这样叫喊只是枉然！空着手去迎接他，领他走进你一无所有的屋子吧！”
打开房门，吹起螺号吧！深夜时分，我们凄凉黑屋的君王已经来临。天上雷声咆哮，黑暗在电光中战栗。拿出你破烂的草席，将它铺在院子里吧。我们可怖夜晚的君王，已经与暴风雨一起，不期而至。五二
我本想向你讨要，你项上的玫瑰花环——可是我不敢。于是我盼着早晨到来，希望在你离去之后，从床上找到些许残片。曙色之中，我像乞丐一般苦苦翻检，只为一两片零落的花瓣。
我的天啊，我找到的是什么？你的爱，留下的是什么样的纪念品？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香水瓶。我找到的是你的神威之剑，像火焰一般精光闪闪，像雷霆一般力道万钧。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扉，铺满你的床榻。晨鸟啁啾发问，“女子啊，你找到了什么？”不，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香水瓶——是你的森然利剑。
我满心惊奇地坐在那里，苦苦思索你这件礼物的意义。我没有收藏它的地方，也羞于将它佩在身上，因为我柔弱不堪。我把它贴到胸前的时候，它刺伤了我。虽是如此，我定会在心里保藏这份承当痛苦的荣耀，保藏你这件礼物。
自今而后，我在此世再无畏惧，我所有的挣扎，结局都会是你的胜利。你留下死亡与我作伴，我会用生命为他加冕。我会凭你的利剑斩断绑缚，我在此世再无畏惧。
自今而后，我弃绝所有的琐屑饰物。我心灵的主上啊，我不会再在角落里等待哭泣，不会再有忸怩甜腻的举止。你已将你的利剑予我为饰，我不再需要玩偶的饰品！五三
你的手镯美不胜收，缀满星星，以七彩的宝石精工制成。可我觉得，更美的是你的宝剑，它拥有闪电的弧线，宛如毗湿奴座下神鸟(23)的伸展双翼，完美地悬停在绯红如怒的晚霞里。
它轻轻抖颤，宛如死亡施放最后一击之时，沉浸于痛苦狂喜的生命，作出的最后回应；它精光闪闪，宛如存在的纯净火焰，以一次炽烈的爆发，烧尽尘世的六欲七情。
你的手镯美不胜收，缀满星光璀璨的宝石；可你的宝剑，雷霆之主啊，却美得登峰造极，叫人不敢观瞻，不敢思忖。五四
我不曾向你乞求任何施予，不曾在你耳边吐露我的名字。你向我道别的时候，我只是默然伫立。那时我独自站在树影横斜的井边，妇人们都携着满满的褐色陶罐回了家。她们呼唤我，高声叫嚷，“跟我们一起走吧，清晨已过，快到中午啦。”可我却懒洋洋地留连延宕，沉浸于恍恍惚惚的冥想。
你来的时候，我不曾听见你的足音。你看见了我，眼里含着忧伤；你开口说话，声音疲惫低沉——“唉，我是个口渴的旅人。”我从白日梦当中惊醒，拿起我的水罐，把水倒进你捧起的手掌。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布谷鸟在看不见的暗处歌唱，道路转弯的地方，飘来了金
(24)合欢的芬芳。
你问起我名字的时候，我悄立无言，满心羞惭。说真的，我做了什么呢，竟然值得你的忆念？可我有幸为你倒水解渴，这份回忆会贴紧我的心，用甜蜜将它包裹。时已近午，鸟儿的歌声疲乏倦怠，头顶(25)的苦楝叶子沙沙作响，而我坐在井边，想了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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