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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7 19:5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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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华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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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余华经典著作)

活着(余华经典著作)试读:

中文版自序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轻微很多,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正因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在他们笔下,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了魅力,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换句话说,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

也有这样的作家,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福克纳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同时包容了美好和丑恶,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因为它连接了过去和将来。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点,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海盐,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七日

韩文版自序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解释这一部作品,这样的任务交给作者去完成是十分困难的,但是我愿意试一试,我希望韩国的读者能够容忍我的冒险。

这部作品的题目叫《活着》,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与此同时,《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压,它没有断。我相信,《活着》还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当然,《活着》也讲述了我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我知道,《活着》所讲述的远不止这些。文学就是这样,它讲述了作家意识到的事物,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读者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北京,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七日

日文版自序

我曾经以作者的身份议论过福贵的人生。一些意大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有益的问题:“为什么您的小说《活着》在那样一种极端的环境中还要讲生活而不是幸存?生活和幸存之间轻微的分界在哪里?”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在中国,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生活和幸存就是一枚分币的两面,它们之间轻微的分界在于方向的不同。对《活着》而言,生活是一个人对自己经历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观者对别人经历的看法。《活着》中的福贵虽然历经苦难,但是他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福贵的讲述里不需要别人的看法,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讲述的是生活。如果用第三人称来叙述,如果有了旁人的看法,那么福贵在读者的眼中就会是一个苦难中的幸存者。”

出于上述的理由,我在其他的时候也重复了这样的观点。我说在旁人眼中福贵的一生是苦熬的一生;可是对于福贵自己,我相信他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于是那些意大利中学生的祖先、伟大的贺拉斯警告我:“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在他生前和葬礼前,无人有权说他幸福。”

贺拉斯的警告让我感到不安。我努力说服自己:以后不要再去议论别人的人生。现在,当角川书店希望我为《活着》写一篇序言时,我想谈谈另外一个话题。我要谈论的话题是──谁创造了故事和神奇?我想应该是时间创造的。我相信是时间创造了诞生和死亡,创造了幸福和痛苦,创造了平静和动荡,创造了记忆和感受,创造了理解和想象,最后创造了故事和神奇。贺知章的《回乡偶书》说的就是时间带来的喜悦和辛酸: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七十四讲述了一个由时间创造的故事。一位名叫崔护的少年,资质甚美可是孤寂寡合。某一年的清明日,崔护独自来到了城南郊外,看到一处花木葱翠的庭院,占地一亩却寂若无人。崔护叩门良久,有一少女娇艳的容貌在门缝中若隐若现,简单的对话之后,崔护以“寻春独行,酒渴求饮”的理由进入院内,崔护饮水期间,少女斜倚着一棵盛开着桃花的小树,“妖姿媚态,绰有余妍”。两人四目相视,久而久之。崔护告辞离去时,少女送至门口。此后的日子里,崔护度日如年,时刻思念着少女的容颜。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日,崔护终于再次起身前往城南,来到庭院门外,看到花木和门院还是去年的模样,只是人去院空,门上一把大锁显得冰凉和无情。崔护在伤感和叹息里,将一首小诗题在了门上: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简短的故事说出了时间的意味深长。崔护和少女之间除了四目相视,没有任何其他的交往,只是夜以继日的思念之情,在时间的节奏里各自流淌。在这里,时间隐藏了它的身份,可是又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我们的阅读无法抚摸它,也无法注视它,可是我们又时刻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就像寒冷的来到一样,我们不能注视也不能抚摸,我们只能浑身发抖地去感受。就这样,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行为都不用做,只要有一年的时间,也可以更短暂或者更漫长,崔护和少女玉洁冰清的恋情便会随风消散,便会“人面不知何处去”。类似的叙述在我们的文学里随处可见,让时间中断流动的叙述,然后再从多年以后开始,这时候截然不同的情景不需要铺垫,也不需要解释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在文学的叙述里,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以改变一切。

另一个例子来自但丁《神曲》中的诗句。当但丁写到箭离弦击中目标时,他这样写:“箭中了目标,离了弦。”这诗句的神奇之处在于但丁改变了语言中的时间顺序,让我们顷刻间感受到了语言带来的速度。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时间不仅仅创造了故事和情节的神奇,同时也创造了句子和细节的神奇。

我曾经在两部非凡的短篇小说里读到了比很多长篇小说还要漫长的时间,一部是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另一部是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这两部作品异曲同工,它们都是由时间创造出了叙述,让时间帮助着一个人的一生在几千字的篇幅里栩栩如生。与此同时,文学叙述中的时间还造就了《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和《百年孤独》的故事和神奇,这些篇幅浩瀚的作品和那些篇幅简短的作品共同指出了文学叙述的品质,这就是时间的神奇。就像树木插满了森林一样,时间的神奇插满了我们的文学。

最后我应该再来说一说《活着》。我想这是关于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因此它也表达了时间的漫长和时间的短暂,表达了时间的动荡和时间的宁静。在文学的叙述里,描述一生的方式是表达时间最为直接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时间的变化掌握了《活着》里福贵命运的变化,或者说时间的方式就是福贵活着的方式。我知道是时间的神奇让我完成了《活着》的叙述,可是我不知道《活着》的叙述是否又表达出了这样的神奇?我知道福贵的一生窄如手掌,可是我不知道是否也宽若大地?京,二○○二年一月十七日

英文版自序

我在1993年中文版的自序里写下这样一段话:“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

作家的写作往往是从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一个转瞬即逝的记忆、一句随便的谈话、一段散落在报纸夹缝中的消息开始的,这些水珠般微小的细节有时候会勾起漫长的命运和波澜壮阔的场景。《活着》的写作也不例外,一首美国的民歌,寥寥数行的表达,成长了福贵动荡和苦难的一生,也是平静和快乐的一生。

老黑奴和福贵,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家,经历着不同的时代,属于不同的民族和不同的文化,有着不同的肤色和不同的嗜好,然而有时候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这是因为所有的不同都无法抵挡一个基本的共同之处,人的共同之处。人的体验和欲望还有想象和理解,会取消所有不同的界限,会让一个人从他人的经历里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就像是在不同的镜子里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形象。我想这就是文学的神奇,这样的神奇曾经让我,一位遥远的中国读者在纳撒尼尔.霍桑、威廉.福克纳和托妮.莫里森的作品里读到我自己。

北京,二○○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麦田新版自序

今年是麦田出版公司成立十五年,《

活着

》中文繁体字出版十四年。麦田的林秀梅打来电话,告诉我,《活着》在台湾出版十四年来,每年加印,麦田决定出版《活着》的经典纪念版,希望我为此作序。

我能写下些什么呢?往事如烟,可我记忆犹新。1989年的时候,当时还在远流出版公司主持文学和电影出版的陈雨航来到北京,与我签下了两本小说集的中文繁体字出版合同。在台湾,是陈雨航发现了我,是他把我的作品带到了台湾。那些日子我们经常通信,我已经习惯了远流出版公司的信封和陈雨航的笔迹。两年多以后我收到了陈雨航的一封信,仍然是熟悉的笔迹,却不是熟悉的远流信封了。陈雨航告诉我,他辞职离开远流了。差不多一年过去后,陈雨航和苏拾平来到北京,我才知道他们成立了麦田出版公司。《活着》是我在麦田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后来我全部的小说都在麦田出版了。十多年的同舟共济以后,我很荣幸《活着》是麦田出版图书中的元老。1994年初版时的编辑是陈雨航,2000年改版后的编辑是林秀梅,2005年再次改版后的编辑是胡金伦,不知道这次经典版的编辑是谁?

我已经为《活着》写下过四篇序言,这是第五篇。回顾过去,我感觉自己长时期生活在现实和虚构的交界处,作家的生活可能就是如此,在现实和虚构之间来来去去,有时候现实会被虚构,有时候虚构突然成为了现实。十五年前我在《活着》里写下了一个名叫福贵的人,现在当我回想这个福贵时,时常觉得他不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而是我生活中曾经出现过的一位朋友。

1992年春节后,我在北京一间只有八平方米的平房里开始写作《活着》,秋天的时候在上海华东师大招待所的一个房间里修改定稿。最初的时候我是用旁观者的角度来写作福贵的一生,可是困难重重,我的写作难以为继;有一天我突然从第一人称的角度出发,让福贵出来讲述自己的生活,于是奇迹出现了,同样的构思,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写作时无法前进,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写作后竟然没有任何阻挡,我十分顺利地写完了《活着》。

也许这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命运。写作和人生其实一模一样,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迷路者,我们都是按照自己认定的道路寻找方向,也许我们是对的,也许我们错了,或者有时候对了,有时候错了。在中国人所说的盖棺论定之前,在古罗马人所说的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在前面的时间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为何我当初的写作突然从第三人称的角度转化为第一人称?现在,当写作《活着》的经历成为过去,当我可以回首往事了,我宁愿十分现实地将此理解为一种人生态度的选择,而不愿去确认所谓命运的神秘借口。为什么?因为我得到了一个最为朴素的答案。《活着》里的福贵经历了多于常人的苦难,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福贵的一生除了苦难还是苦难,其他什么都没有;可是当福贵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讲述自己的一生时,他苦难的经历里立刻充满了幸福和欢乐,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的子女也是世上最好的子女,还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孙,还有那头也叫福贵的老牛,还有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朋友们,还有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在阅读别人的作品时,有时候会影响自己的人生态度;而我自己写下的作品,有时候也同样会影响自己的人生态度。《活着》里的福贵就让我相信: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

我想,这可能是二十多年写作给予我的酬谢。二○○七年五月十五日活 着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农村。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积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的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嗒吧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那个老打哈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脸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用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蹿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阴里闭上了眼睛。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头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咿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你是城里人吧?”“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啊,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做人哪,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是又痛快又紧张,特别是那个紧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哧哧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分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忽地一下蹿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把一块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站住,站住。”

妓女哎哟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伺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拐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首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账,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账。自从赊账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得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副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刷刷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押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两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有赢,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得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浪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啊,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账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似的倒了出去。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押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副骰子,换上来的那副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副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声:“七点。”

那副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

我一看那副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账,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不能再让你赊账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账,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哈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账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你是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乍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看我后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孽子。”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唉声说着:“报应啊,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听不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福贵啊。”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做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爹。”

我丈人看看他女儿,对我娘说:“那畜生呢?”

我娘赔着笑脸说:“你是说福贵吧?”“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畜生,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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