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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20:4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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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福克纳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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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试读:

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作者:(美)福克纳等排版:燕子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39998992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艾米丽的

朵玫瑰花[美] 福克纳\著 刘洋\译一

艾米丽·格里尔森小姐去世时,全镇的人都去参加葬礼:男人们是出于某种敬慕之情,纪念一位风云人物就此倒下;而女人们大都出于好奇,想到她家里看个究竟。除了家里的一位老男仆——他既是园丁也是厨师——至少已有十年没人来过这里。

那是一幢方形的大木屋,过去被漆成白色。屋子坐落于当年最为讲究的街道,还装饰着七十年代清新风格的圆顶、尖塔以及涡旋花纹装饰的露台。然而汽车间与轧棉机却将这一带的威名侵蚀殆尽,只有艾米丽小姐的家宅岿然而立,腐朽中依然傲视着四周的棉花货车与汽油泵,简直是丑陋中的极致。如今,艾米丽小姐已经加入了这些庄严人物之列,长眠于雪松葱郁的墓地。而就在此处,一排排的尽是南北战争期间杰斐逊战役中阵亡的无名士兵墓。

艾米丽小姐在世之时,就是传统、责任与关怀的代名词,是小镇人世代相传的一份应尽义务。自从一八九四年萨尔多利斯上校——也就是那个下令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便不得上街的镇长——免除了她一切税务的那天起,便一直如此。税务免除的日期从她父亲去世之日算起,直到她去世。倒不是艾米丽小姐乐于受人施舍。萨尔托利斯上校编造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谎话,非说艾米丽小姐的父亲曾经借钱给镇上,而镇政府宁愿以这种方式作为交易偿还。只有萨尔托利斯上校那一辈的人,也只有他那样的头脑,才能编得出这种事,而恐怕也只有妇道人家才会信以为真。

待到思想更为先进的下一代成为了镇长和参议员,这种做法便引起了小小的不满。那年元旦,他们给她寄去了一张纳税通知。到了

月,仍不见她回复。他们发了封正式信函,要她方便时来治安官办公室一趟。一周后,镇长亲自致函,说愿意登门拜访,或者派车接她,结果只收到一张手书的便条回复。那是一张古色古香的信笺,笔迹纤细流畅,墨迹有些褪色。便条上大意是说她已基本不再外出。税务通知单随信附还,并未表态。

于是议员们召开特别会议,派出代表团上门访问。代表敲敲房门。自从八年或十年前她停止教授瓷器彩绘课以来,便再无访客由此进出。年迈的黑人男仆将他们接进阴暗的门厅,从那里沿楼梯一路向上,就变得更为阴郁。屋子一股沉闷的潮气,而且长久以来无人居住,尘气浓重。黑人男仆引领他们来到会客厅,厅内尽是些笨重的皮面家具。当那个男仆打开一扇百叶窗,客人们便看出皮面已经开裂。一干人等坐下,大腿两侧便腾起一阵灰尘,一粒粒尘埃在那缕阳光中徐徐旋转着。壁炉前的镀金画架已然失去了光泽,上面依然摆着艾米丽小姐父亲的炭笔肖像画。

她一进屋,一行人立刻起身。艾米丽小姐小家碧玉,一袭黑衣,身形微胖。一条细长的金链一直垂到腰部,系进腰带里。她拄着一根黑檀木拐杖,上面镶金的拐杖头已经光泽尽失。她的骨架细小,可能正因如此,在别人身上只是稍显丰腴的部位,放在她身上却变得十分臃肿肥大。她看起来就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死尸,既肿胀又苍白。客人们说明来意,她那双眼睛深陷在脸部隆起的肥肉中,像极了摁进生面团里的两个小煤球。它们不住地移动着,一个个打量着来人的脸。

她并未请他们坐下,而是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直到说话人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就在这时,他们才听到那隐藏在金链一端的怀表滴答作响。

她的声音干涩而冷酷,“我在杰斐逊无税要纳。萨尔托利斯上校已经跟我说清楚了,或者你们可以让人去查查政府记录,看了就明白了。”“可我们查过了,艾米丽小姐,我们就是政府当局。难道您没收到治安官签署的通知?”“没错,我的确收到过一张通知。”艾米丽小姐说,“也许他自以为是治安官……可我在杰斐逊无税要纳。”“可是并无记录显示啊,您明白吗?我们必须得照章——”“你们找萨尔托利斯上校去,我在杰斐逊无税要纳。”“可是,艾米丽小姐——”“找萨尔托利斯上校去。”(上校已经死了将近十年了。)“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纳,托比!”黑人男仆走过来。“送几位先生出去。”二

就这样,她把他们打了个人仰马翻,正如

十年前为了那股味道,她也让这些人的父辈无功而返。那时她的父亲过世已有两年,而就在不久前,她的心上人——那个大家都以为会与她结婚的男人——刚刚将她抛弃。父亲去世后,她深居简出;心上人离她而去,人们更是难得见到她。少数几位女士冒冒失失前去拜访,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整栋房子唯一的生命迹象便是那位黑人男仆——那时他还年轻,经常提着个购物篮子进进出出。“就好像只要是个男人——随便什么男人——都能把厨房操持得井井有条似的。”女士们说。因此,当那股气味越来越浓烈时,大家并不觉得惊奇。那是高贵显赫的格里尔森家族与纷乱尘世的另一丝联系。

一位邻家的妇女向已近八旬的镇长史蒂文斯大人抱怨。“可是夫人,您让我又能怎么办呢?”他说。“当然是让她把那股味儿弄掉啊,”这位妇女说,“不是有法律管着吗?”“那倒没有必要,”史蒂文斯法官说,“可能是她那个黑鬼仆人在院子里弄死一条蛇,或是一只老鼠。我会跟他说的。”

第二天,他又接到两起投诉,一位男士委婉地表示不满:“法官,对此我们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最不愿意打扰艾米丽小姐,可我们总得想个办法啊。”那晚,参议员们——三位资深老人以及一位新一代的年轻议员召开了会议。“很简单,”年轻议员说,“通知她把房子打扫干净。给她一个期限,如果逾期还没弄好……”“该死,先生,”史蒂文斯法官说,“你会当面指责一位贵妇有难闻气味吗?”

于是,第二天午夜过后,

个男人穿过艾米丽小姐家的草坪,像窃贼一般偷偷摸摸在屋子四周搜寻,竖起鼻子在墙边和地下室通风处嗅找,而其中一位伸手从挎在肩上的袋里掏出点什么东西,一个劲做着播种的动作。他们打开地下室大门,在那里和外屋撒上石灰。等他们再次穿过草坪,之前黑着的一扇窗子亮起了灯光,艾米丽小姐就坐在那里,灯光打在身后。她上身坐得笔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他们蹑手蹑脚穿过草坪,消失在道路两旁的洋槐阴影中。一两个星期后,那股味道消失了。

到了这时,人们才开始真正为她难过。想起艾米丽小姐的婶祖母怀亚特老夫人最后全然疯掉,镇上的人都相信格里尔森家的人都没有自知之明,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艾米丽小姐之流对于年轻的小伙子统统不放在眼里。长久以来,大家都把他们当画中人看待:艾米丽小姐身材苗条,一袭白衣站在后面,他父亲叉开双腿站着,一抹侧影立于前方,他背对着艾米丽,手握马鞭,向后敞开的前门刚好框住两人。因此,当她年近三十却依然独身,大家丝毫不觉得庆幸,只是先前的想法得到证实而已。即使家族中流淌着疯狂的血液,如果有机会出现,她也不至于全然放过吧。

父亲去世时,据说留给她的只有那栋房子。人们倒是感到一丝欣慰。终于可以可怜一下艾米丽小姐了。她孤苦伶仃,艰难度日,反倒食了些人间烟火。现在她也体会到了多一分欢天喜地,少一毛便愁云满面的心情了。

父亲死后的第二天,妇女们都准备到她家中探望,表示哀悼与提供帮助,这已是约定俗成。艾米丽小姐在门前接待了她们,还是一副平日穿着,脸上没有一丝悲痛。她告诉大家,父亲并没有死。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牧师造访也好,医生劝她对尸体早做处理也罢,她都无动于衷。正当他们打算诉诸法律强制执行之时,她终于崩溃,他们赶快为她父亲下葬。

那时大伙还没说她疯,都觉得她那是情非得已。大家都记得他父亲赶走了那么多的年轻人,现在她一无所有,也只好将情感寄托在夺走她一切的那个人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三

她病了很长时间。再次见到她,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小姑娘,跟教堂里彩窗上的天使倒有几分相似——带着几分悲戚与静穆。

镇上已经签订合同,准备铺设人行道,就在艾米丽小姐父亲去世后的那个夏天开始动工。建筑公司带着黑人、骡子和机器来了,工头叫霍默尔·巴隆,是个北方佬——高大身材,皮肤黝黑,办事利落,而且声音洪亮,眼睛的颜色比皮肤还浅。小孩子们成群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他咒骂黑人,而那些黑人则随着锄头的起落一下下吆喝着号子。很快他便与镇上的人熟络起来。什么时候要是在广场上某处听到大笑声,霍默尔·巴隆肯定是焦点。没过多久,大家便时常看到他同艾米丽小姐在周日下午驾车出游。那辆黄轮的轻便马车倒是跟马房里挑的那几匹红棕马十分相配。

起初,看到艾米丽小姐终于动心,大家都很欣慰,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森家的人当然不会看上个北方佬,况且还是个打零工的。”但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说,不管再怎么悲伤,一位真正的贵族小姐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贵人品德”——尽管嘴上并不这么叫。“可怜的艾米丽。她的亲属应该前来照应才是啊。”她在阿拉巴马还有些亲戚;然而数年前,她父亲因为疯老太太怀亚特的财产问题与他们闹翻,两家自此断绝了往来。甚至连她父亲的葬礼他们也没来参加。

老人们一说起“可怜的艾米丽,”大家就议论开了。“你真觉得是这样吗?”他们彼此议论道。“当然啦,不然还能怎样……”他们总是这样捂着嘴轻声议论。周日下午,当轻快的马蹄声“嘚嘚”响过,落下的百叶窗遮住午后的阳光,丝帘的窸窣声依稀可辨:“可怜的艾米丽。”

即使大家都确信她已是家道没落,她的头依然扬得高高的,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大家认可她作为格里尔森家族最后一丝血脉的尊贵地位;仿佛她正需要这样与世俗接触来确认自己超凡脱俗。比如上次她买砒霜老鼠药,当时她的两个堂姊妹正好前来探望。而在此一年前,大家就已经开始议论“可怜的艾米丽”了。“我想买些毒药,”她对药剂师说。当时她已年过三十,但依然十分苗条,只是比以往更加消瘦了。那双眼睛也是冷酷高傲,脸上太阳穴和眼窝处的肉紧绷着,和你想象中的灯塔看守一个样。“我想买点毒药,”她说。“好的,艾米丽小姐。您要哪种?要灭老鼠那种?我推荐——”“我要这里药力最强的,管它是哪种。”

药剂师说了好几种。“它们连大象都能毒死。可您想要——”“砒霜,”艾米丽小姐说,“砒霜够毒吗?”“砒……砒霜?好的,小姐。可您要——”“我就要砒霜。”

药剂师低头望着她。她也回看过去,身体立得笔直,那张脸宛如一面拉展了的旗子。“哦,当然,”药剂师说。“如果您要的话,当然有。但根据法律规定,您得说明买去作何用途。”

艾米丽小姐只是直直地瞪着他,脑袋向后微倾,为的是可以直视对方的双眼,直到他将目光移开,然后转身将毒药包好。送货的黑人小伙把包好的毒药拿给她,药剂师却没再现身。她回家打开包裹,盒子上的骷髅骨架标记下写着:“灭鼠用。”四

于是到了第二天,大家都说:“她要自杀了。”还说这样最好。起初看到她跟霍默尔·巴隆在一起时,大家都说:“她肯定会嫁给他。”然后又说:“她还得说服他呢。”因为霍默尔自己都说,他喜欢跟男人打交道,大家也都知道他和年轻小伙一道在麋鹿俱乐部喝酒——还说自己无意结婚。到了后来,周日下午眼见他们乘着光鲜的马车经过,艾米丽小姐高扬着头,霍默尔·巴隆歪戴着帽子,嘴里还叼着雪茄,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缰绳和马鞭,大家都不禁在百叶窗后感叹:“可怜的艾米丽。”

之后有些妇人开始议论,说这真是让镇上蒙羞,也给年轻人立下了坏榜样。男人们不想插手,但妇人们终究还是迫使浸礼会牧师前去拜访——艾米丽小姐一家都属圣公会。牧师从未将那次访问经过透露半句,但也拒绝再次上门。接下来的星期天,他们再次驾车过街,而次日,牧师的夫人就致信给艾米丽小姐远在阿拉巴马的亲属。

于是,她家中再次来了亲戚,大家都静观事态发展。一开始并无任何进展,随后大家都确信他们二人即将成婚。人们了解到,艾米丽小姐去过首饰店,还订了一套男式的盥洗银具,每件上面还刻着“霍·巴”的字样。两天后又了解到,她买了全套的男装,连睡衣也包括在内,大家都说:“他们结婚了。”我们都由衷地高兴。因为那两位堂姊妹比艾米丽小姐更具有格里尔森家人的特质。

所以当街道竣工一段时间后,霍默尔·巴隆离开之时,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倒是少了公开的热闹欢送,大家都不免觉得失望。不过大家都觉得他此次离开是为了迎娶艾米丽小姐做准备,或是让她有机会把那对堂姐妹打发走 (此时,一个“阴谋集团”已然成形,我们都站在艾米丽小姐一边,帮她甩掉这对姊妹)。果然,又过了一周,她们真的走了。而且正如我们一直所期待的,三日后霍默尔·巴隆再次回到镇上。一日黄昏,一位邻居眼见那个黑人男仆将他迎入厨房大门。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霍默尔·巴隆。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没人再见过艾米丽小姐。黑人男仆拎着购物篮子进进出出,可前门却总是紧闭着。偶尔可以看到她从窗前掠过,就像撒石灰那晚一样。可是近六个月来,她都没有在街上露面。大家便明白这也是预料之中;仿佛父亲的品性已经一次次令她作为女性的人生充满荆棘,而那品性是如此恶毒,如此狂暴,始终不肯消逝一般。

再次见到艾米丽小姐,她已经变胖,头发也变得灰白。之后数年中,她的头发越变越灰,直到变成椒盐般的铁灰色。直到七十四岁去世之时,那头灰发一直保持着旺盛的铁灰色,如同活跃男子的头发一般。

自从那时起,她的前门就一直紧闭,除了她四十岁前后的那六七年。那段时间她开设瓷器彩绘课,于是在楼下的一个房间布置了一个工作室,萨尔托利斯上校的同辈人纷纷将女儿和孙女送到她那里。正如周日去教堂一样,她们同样准时前来,同样精神饱满,手里同样攥着个两毛

的硬币,准备放进募集盘。与此同时,她的税务也被免除了。

后来,新一代成长为镇上的骨干与支柱,上彩绘课的学生也已长大成人。她们纷纷离开,再也没有让自家的孩子带着颜料盒、那些讨厌的画笔还有妇女杂志上剪下的图片来找艾米丽小姐学画。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前门便从此紧闭,再也没有打开。全镇实行免费邮递后,只有艾米丽小姐拒绝在自家门前钉上金属门牌号码,也不同意设立邮箱,对他们的规劝她置若罔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见黑人男仆的头发变白,背变驼,依然是拎着购物篮进进出出。每年十二月,我们都给她寄去一张纳税通知单,一周后又总是原封不动地被邮局退回,无人查收。偶尔会在楼下的窗前——显然二楼已经封闭——看到她,如同壁龛中雕像的躯干,说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看我们。就这样,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尊贵,安静而乖张,无法逃避,又无法接近。

她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在满是尘埃的阴郁房屋里得了病,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黑人男仆侍候左右。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生了病,大家早已不再指望能从男仆那里套出什么消息。他不同任何人讲话,对艾米丽小姐恐怕也是如此,似乎嗓子由于长久没有使用,声音早已变得嘶哑刺耳。

她死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所躺的是一张挂着帷幔的笨重胡桃木床。满头灰发的头枕着一只泛了黄的枕头,由于年头太长又见不到阳光,那只枕头已经发了霉。五

黑人男仆在门前迎接了第一拨妇人。他将她们请进门,这些人低声细语,好奇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他随即离开。男仆穿过屋子,走出后门,自此不见踪影。

两位堂姊妹也立即赶到,第二天便为她举办了葬礼,全镇的老老少少都来一睹鲜花下艾米丽小姐的遗容。棺木上方摆着她父亲的炭笔肖像画,满脸沉思。妇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着生死之事,而老男人们——有些还穿着洗刷整洁的同盟军制服——则在走廊上、草坪上谈论着艾米丽小姐,仿佛她是他们的同辈人,还觉得自己同她跳过舞,甚至还可能追求过她,显然是把时间推算错了。老人家经常如此。对他们而言,过去并非一条渐行渐短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原野,连冬天都无法将它侵蚀。只是最近的十年才如狭窄的瓶颈一般,将自己与过去阻隔开来。

我们已经知道,楼上有间屋子,四十年来无人得见,要想进去只能撬门。等艾米丽小姐得以体面地安葬后,大家才将门打开。

开门的一记猛力似乎弄得屋子里尘土飞扬。屋内布置得如婚房一般,四处弥散出淡淡的阴森之气:褪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罩灯、梳妆台、一排精美的水晶器皿与银底的男士盥洗用具,然而银器已经失去了光泽,连镌刻的字母也无法辨认。众多物品中放着一件衣领和领带,仿佛刚刚取下。将它们拿起来,满是尘土的桌面还会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痕迹。椅子上摆着套装,折得整整齐齐;下面静静地躺着两只鞋还有一对被丢弃的袜子。

衣服的主人躺在床上。

我们伫立良久,低头俯视着那张血肉尽失的脸,那抹令人捉摸不透、龇牙咧嘴的笑容。显然,尸体一度呈现出拥抱的姿势。然而如今,长久的睡眠已经超越了爱情,甚至战胜了爱情的煎熬,让他变得不堪。所剩的遗骸已经在残存的睡衣里腐烂,与身下的木床黏成一摊,难以分开。而他全身以及身边的枕头上,均匀地覆盖着长年积聚下的灰尘。

接着,我们注意到遗体旁的枕头上有头枕过的痕迹。有人从上面拎起什么东西,凑近来看,那股淡淡的干呛味钻入鼻孔,那是一绺铁灰色的长发。

达罗威夫人

[英] 伍尔夫\著田新星\译

达罗威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露西要做的事已经交待了:门的铰链要卸下;伦布尔梅伊尔公司要来人。还有,克拉瑞莎心想:多么清新的一个早晨啊!——仿佛是为海滩上的孩子们准备的。

多么美好!多么愉快!这种感觉就像以前在布尔顿经历过的:她猛地推开落地窗,奔向屋外;此刻的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推窗时合叶发出的轻响。清晨的空气多么新鲜,多么宁静,比眼下的更为静谧,宛若波浪拍击、轻吻;冷峭袭人而圣洁(那时她还是十八岁的女孩子)。她站在打开的窗口,好像感到某种糟糕的事即将来临;她看着花儿,林间烟雾缭绕,白嘴鸦上下飞舞;她在那儿痴痴看着,直到彼得·沃尔什说:“在菜地想什么呢?”——说的是这句话吧?——“我喜欢人胜于大白菜。”——回答的是这句吗?他在一天早上吃早饭时肯定这样说过,那时她已经走到屋外草地上——彼得·沃尔什。这些天他就要从印度回来,六月或七月,她记不清了,他的信总是很单调乏味,倒是他的话能够叫人记住,他的眼睛,他的折刀,他的微笑,他暴躁的脾气,往事如烟——多奇怪啊!——平常如大白菜之类的话却反倒记住了。

她微微绷直身子,等着杜德奈尔公司的运货车开过,斯克普·泊维斯认为她是个迷人的妇人(他很了解她,维斯特敏斯特区的邻居们都这么相互了解);她已五十多岁了,但还像小鸟一样轻快活泼,犹如碧绿的鲣鸟,因为生病脸有些苍白。她等在路边,身子挺直,等着过马路,压根儿没有看他。

在维斯特敏斯特住了多久?二十多年了吧,无论置身于拥堵的大街上,或者午夜梦回——克拉瑞莎想着——总会感到一种独特的静谧或肃穆;一种难以言说的停滞,大本钟敲响前的抑郁(人们说,可能是流感使她心脏衰竭的缘故)。听啊!钟声隆隆响起。开始是预警,音调和谐,非常准时;厚重的音波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她穿过维多利亚大街,心想,我们都是傻瓜。天知道人为何如此热爱生活,如何看待生活,填补生活,围绕着自己建造一种生活再推翻它,不断创造使之常新;但最顽固的老古董,那些坐在门口台阶上由于不幸而最为沮丧的人们(他们借酒浇愁)又何尝不如此。人们都热爱生活,议会法令因此也无能为力,她觉得这值得肯定。在人们的眼中,在身轻如燕或举步维艰中,在轰鸣与喧闹中,汽车、马车、公交车、运货车,时而蹒跚、时而轻快的送餐员;铜管乐队、手风琴、叮叮当当的铃声;头顶上飞机发出奇异的呼啸声——所有这一切都是她热爱的:生活、伦敦、此刻的六月。

这是六月中旬,战争结束了。当然还有像福克斯卡洛夫特太太那样的人,她昨晚在大使馆悲痛欲绝,她的儿子牺牲了,古老的马诺庄园只能让侄儿继承了;还有贝克斯巴勒夫人,人们说她在主持义卖开幕仪式时,手里还拿着电报:她最爱的儿子约翰死了。然而,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感谢上帝——结束了。当下正是六月。国王和王后都在宫殿中。虽然为时尚早,到处已响起赛马欢腾的声音,板球拍轻轻叩响的声音。洛兹、艾斯考特、雷尼莱,以及所有这类娱乐场所,都隐藏在灰蓝的晨雾中,晨雾如同软软的织网,笼住一切。随着白天的降临,大雾消失,娱乐场的草坪与场地上会出现驰骋的赛马,蹄子甫一触地便跳跃起来;那些年轻人,身着透明纱衫、奔跑嬉耍,他们尽情跳舞,此刻还牵着毛茸茸的、奇形怪状的狗儿,在户外慢慢溜圈儿。与此同时,那些富婆也坐着汽车飞驰而去,不知赴什么神秘的约会去了;店主则在橱窗里摆着人造首饰和钻石,古典的碧绿胸针镶嵌在十八世纪样式的底座中,十分可爱,足以吸引美国人(然而她要节约,不能随便为女儿伊丽莎白买珠宝);她自己也喜欢这些,对它们怀有可笑真诚的热情,因为她曾是其中一部分,由于祖上在王朝宫廷当过大臣,她自幼便生活在珠光宝气之中,而且,今晚她将举行宴会,佩戴的珠翠宝饰将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奇怪的是,当她走进公园,心里觉得一片沉寂,薄雾,嗡嗡声;快乐的鸭子慢慢戏水,袋囊拖在胸前的鸟儿来回摇摆;是谁迎面走了过来?他背朝行政大楼,走得很慢,手里提着盖有皇室纹章的公文箱,那么得体,原来是休·怀特布雷德,她的老朋友——可敬的休!“早上好,克拉瑞莎!”休不苟言笑地说着,其实他们从小就认识了,“你上哪儿去呢?”

达罗威夫人说:“我喜欢在伦敦散步,这其实比在乡下溜达更有意思呢。”

怀特布雷德一家刚来到伦敦,他们是来看病的——真是不幸啊!别人进城是为了看电影,听歌剧,带女儿出来见见世面;他们一家却是来“看医生”的。克拉瑞莎到私人疗养院去探望伊芙琳·怀特布雷德,都记不清多少次了。难道伊芙琳又病了吗?休说,伊芙琳不舒服,他边说边咂咂嘴,挺了挺英俊的身躯(他过分讲究穿着,也可能是因为在宫廷当官,不得不这样),暗示他妻子虽有不适,但并不严重;不必老朋友明说,克拉瑞莎·达罗威就能领会。当然了,她确实懂他的意思;真不幸,她心底涌起一股姐妹般的感情,却又莫名地想到自己的帽子,也许不适合早晨戴吧?因为休总是令她有这样的感觉,当他匆匆向前走去,有礼貌地抬抬帽子,并且很肯定地说她看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少女;还说,他一定来参加今晚的宴会——伊芙琳要求他务必参加;然而,他可能晚点才能到,因为要先带吉姆的孩子去参加宫廷晚会呢;——在休的身边,她总感到有点学生一样的拘束,不过很有好感——他们相识太久了,他确实是个好人;理查德几乎被他气得发疯;至于彼得·沃尔什,他直到现在还对她耿耿于怀,很简单,只是因为她喜欢休。

她的眼前浮现出布尔顿的一幕幕场景——彼得暴跳如雷,休当然不是彼得的对手,却也并非彼得认为的傻瓜。他母亲曾经要他放弃打猎,要他带她上巴斯,他什么也没说就照着办了,他不是自私的人;至于彼得讲的一些话,比如说休没心没肺,空有英国绅士的派头与教养等,那不过是她亲爱的彼得最糟糕的表现,彼得有时候真叫人无法形容,难以相处;然而,这样的清晨,和他一起散步倒不错。(六月的风吹拂花草,到处枝繁叶茂。在平姆里科,母亲们在给孩子喂奶。讯息总是不断从舰队街传到海军部。熙熙攘攘的阿灵顿街和皮卡迪利大街,似乎把公园里的空气都熏得暖和了,树叶也灼热而闪烁,飘浮在让克拉瑞莎快乐的神圣而充满力量的浪潮之上。跳舞啊、骑马啊……她都热爱。)

她和彼得真的好像离开若干年了,她从不给他写信,他的来信也总枯燥乏味。然而,她会突然发现,此刻,倘若他在身边,会说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和情景浮现出来,使她陷入回忆和思念,回忆中,已经没有恨,这可能归功于她真心待人吧。她想起了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天气,她和彼得在圣·詹姆士公园的中心散步——无论天气多么美好,树木花草多么葱郁,穿粉红裙子的小女孩多么可爱,彼得一概视而不见。如果她让他戴上眼镜,他也会照办,也左顾右盼。然而,他的兴趣在于世界的动态:瓦格纳的音乐、波普的诗歌、恒久的人性,以及克拉瑞莎本人灵魂的缺陷。他那么厉害地责骂她!他们争论得多么激烈!他说她会嫁给一个首相,站在楼梯顶上迎接宾客。他说她是地道的主妇(他曾经为此在办公室里哭泣),还说她天生像大多数妇女一样平庸。

现在,她依然觉得,自己在圣詹姆士公园和彼得争论,以及她没嫁给彼得是明智的——的确是对的。一旦结了婚,在同一所房子里朝夕相处,夫妻间得有点儿自由,有点儿自主。理查德娶了她,她也满足了理查德(比如,她从来不曾过问他今天上午在哪儿或什么委员会)。然而,和彼得在一起的时候,得把每件事都摊开来,这实在让人无法容忍。所以,出现了小花园喷泉边那幕时,他们不得不分手了,她相信如果没有分手的话,他们早晚都得毁掉。这么多年来她独自承受了多少悲伤和苦恼啊!然而,那个可怕的时刻还是降临了,在一个音乐会上,有人告诉她,彼得已经结婚了,对方是他在去印度的船上认识的。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彼得曾经还责备她的冷酷无情、不苟言笑。她永远也不能理解他的关爱,她觉得那些愚昧、美丽而脆弱的印度女人简直是笨蛋。他曾向她强调他生活得很快乐,所以,她根本没必要同情他。他一想起自己没有做成一件他们商量过的事,就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就很生气。

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公园门口,逗留了一会儿,看着皮卡迪利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现在她不愿意说长道短。她感到自己很年轻,却又极其年迈。她像一把刀子,插进每件事物之中,同时又置身局外,静观事态。她看着过往的出租车,好想远离这里,独自去海边。并不是由于她自以为聪明过人,她总觉得,就算活一天也很危险。丹尼尔小姐只教给了她们一点儿肤浅的知识,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凭这些知识活过来的。实际上,她什么也不懂,不懂语言,不了解历史。现在,除了在床上读读回忆录之外,她几乎不再看其他书籍;而所有这些都令她无限神往。她不愿议论彼得,也不愿轻易对自己下结论。

此刻,她一边向前走去,一边想着她唯一的天赋就是能凭直觉识破陌生人。如果让她和别人同住一屋,她会凭直觉生气或满意。德文郡大楼、巴斯大楼、那栋装饰着瓷鹦的大楼,她曾看见它们灯火通明。她还记得西尔维亚、弗瑞德、萨丽·塞顿——到处人山人海啊!她曾经通宵跳舞,然后望着四轮运货马车缓缓经过,驶向市场,随后,她开车穿过公园回家。她还记得,曾经有一次在海德公园的蛇形湖里投入一枚硬币。这一切,人人都记住了。她喜欢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现实,比如在出租马车里坐着的那个胖女人。她向邦德大街走去,内心澎湃,浮想联翩:她必然会永远离开人间,到底会感到怨恨呢?还是欣慰和痛苦呢?然而,伴随着人事沧桑,她在伦敦能得以生存,彼得也活过来了,他们俩互相信任,一起生活。她确信自己属于家乡的每一棵树木和每一座房屋,虽然那房屋脏乱得不得了;她是普通人;像薄雾一样,飘散在熟识的人们中间,人们把她高高举起,好像她曾经见到过的树木托起云雾的景象。然而,她的生活,她本身,都远远地延伸着。这时候,她向海查德书店橱窗张望着,心里憧憬着什么?又追忆着什么呢?当她诵读着打开的书上的诗句:不要再怕骄阳炙热,也不怕隆冬严寒。莎士比亚戏剧《辛白林》第四幕第二场第258—259行。到底有哪些乡村晨间的场景在她心中闪现?最近经历的伤痛令人们都满含泪水。它带来眼泪和悲痛,勇气和韧性,还有坚定不屈。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她最敬佩的贝克斯巴勒夫人主持义卖开幕。

橱窗里还摆放着贾罗科斯所作的《游览和欢宴》、《浸过肥皂的海绵》,阿斯奎斯夫人的《回忆录》和《尼日利亚捕猎记》,每本书都翻开着。店里的书非常多,但似乎没有一本适合给正在疗养院休养的伊芙琳·怀特布雷德带去。没有什么书能使她——这个非常瘦小的女人开心。克拉瑞莎进屋的时候,露出亲切的表情,然后开始闲谈妇女病等,高声谈个没完没了。她多么渴望人们一看到她就高兴啊!克拉瑞莎这样想着,又转身折回邦德街,心里很烦恼,她宁愿像理查德那样自私。她一边过马路,一边心想,她有很多时间不只是要把事情做好,还要能使人们产生各种想法。因为没有任何人接受过她的诱导,她知道这是愚蠢到家的表现(此刻警察举手示意可以通行了)。要是她能再活一次,该多好啊!甚至还能改变自己的面目呢!她踏上了人行道,心里思索着各种问题。

首先,她会长得像贝克斯巴勒夫人,黑皮肤好似褶皱的皮革,还有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睛。她会像贝克斯巴勒夫人一样有条不紊,高贵典雅,像男人一样对政治感兴趣,在乡下有自己的房子;高贵迷人,真诚善良。可是,她身体瘦瘦的,鹰钩鼻子,小脸蛋儿令人嘲笑。的确,她能使自己表现的很高雅;她的手和脚长得都不错,穿戴也挺时髦。然而,近来,她的身躯(此刻她停下来,看一幅荷兰画),它的各种功能好像已不复存在了—— 一点儿也不存在。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感觉自己能隐身,别人发现不了;现在再也不会结婚,不会生儿育女,唯有和人们在一起,令人惊异而庄严地向邦德街行进。现在她是达罗威夫人,甚至不再是克拉瑞莎,而是理查德·达罗威夫人。

她很喜欢邦德街,旺季的邦德街清晨吸引着她:路边彩旗飘扬,商店林立,一点儿也不俗气。一匹苏格兰花呢陈列在一家店铺里,五十多年了,她父亲都在那里买衣服;珠宝店里有几颗珍珠;鱼店里的鲑鱼挂在一条冰块上。

她望着铺子说:“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一切。”她站在一家手套专营商店久久等候,一遍遍地说着。战前,人们可以到那里买到漂亮的手套。她叔叔威廉以前经常说,通过观察一个女人穿什么鞋、戴什么手套,可以看出一个女人的人品。大战中期的一个早上,他寿终正寝了。他曾说:“我活够了。”至于手套和鞋子,她最喜欢手套,可是伊丽莎白,她的亲生女儿,却对两者都毫不在意。

她一边沿着邦德街走,一边想,真是无趣,随即走进了一家花店。每次她举行宴会,这家花店总为她准备好鲜花。其实,伊丽莎白最爱的是那条狗。今天早晨,屋子里到处都是一股儿柏油味儿。然而,可怜的狗格里泽尔总比吉尔曼小姐好点儿,她宁愿忍受狗的坏脾气和柏油味儿,还有其他各种缺点,这些总比关在闷热的卧室中念祈祷书好!她寻思着,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然而,就像理查德说的这也许只是每个女孩子必经的阶段吧,也许女儿谈恋爱了。可是,为什么偏偏爱上吉尔曼小姐呢?的确,吉尔曼小姐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人们应当体谅她;理查德说她很能干,有清晰的历史观。无论如何,她和伊丽莎白如今形影不离。女儿伊丽莎白去教堂领圣餐,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衣着,也不重视如何待客。宗教常常令人冷漠(对大事业的信仰也如此),感情麻木,这些是她的体会。好比吉尔曼小姐,她愿意为俄国人做任何事情,也愿意为奥地利人忍饥挨饿,却暗中折磨人。她麻木不仁,总穿着那件绿色雨衣,年复一年总穿着那件衣服;她身上淌着汗水,只要在她房里呆上五分钟,就能感觉到她的优越和自己的卑微。她那么贫困,你却如此富有;她住在贫民窟,里面没有靠垫,没有床,也没有小地毯或其他类似的东西。她的心灵阴暗。大战期间,她被学校开除了——好一个贫苦、不幸的女人啊!实际上,人们恨的不是吉尔曼小姐,而是她的那种观念。当然了,其中必然渗透了许多并非吉尔曼小姐的因素。在人们心中,她已经变成一个幽灵,就是爬在我们身上,吸干我们血液,人们在夜晚与之搏斗的幽灵、统治者、暴君。无可置疑,如果再投一下骰子,颠倒一下黑白,她也许会爱上吉尔曼小姐了!不过,不可能了,不行了。

但是,她心中有一个凶残的怪物在骚动!这令她焦虑不安。她的心灵好像密林,她听到树林深处树枝的哗哗声,感到马蹄飞奔;她不再会觉得心满意足,或者心安理得,因为那怪物——内心的仇恨——随时都会搅乱她的心,特别是从她大病以来,这种仇恨会使她感到皮肤受损、脊背挫伤,她蒙受了肉体的痛苦,美、友谊、健康、爱情和简单幸福的家庭乐趣都像小树那样摇摇晃晃,似乎真有一个怪物在刨着树根,似乎她只不过是自高自大!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在心中喊着,推开了马尔波里花店的转门。

她挺直修长的身子,轻快地向前走去;皮姆小姐立刻过来招呼。她的脸酷似纽扣,双手通红,好像曾捧了鲜花浸在冷水里似的。

这里是花的海洋:翠雀、甜豌豆、一束束紫丁香,康乃馨,一大堆康乃馨,还有玫瑰、三尾鸢,啊,真可爱!她站着与皮姆小姐交谈,一边呼吸着洋溢着泥土气息的清香。皮姆小姐曾受到照顾,觉得她心地善良;的确,很多年前,她就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如今她老了。她在三尾鸢、玫瑰和一束束风中摇摆的紫丁香中,眯着眼观望着,贪婪地吮吸着醉人的芳香,感受着丝丝的凉意,刚才街头的热闹顿时安静下来。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多么美丽的玫瑰花啊!好像刚刚在洗衣房里熨烫好、整齐地摆放在柳条盘中的花边亚麻织物;红色的康乃馨端庄秀气;紫罗兰色的、白色而素雅的豌豆花挤在一起,簇拥在几只碗中——好像日暮时分,少女身穿薄衣,到户外采摘甜豌豆和玫瑰,天空一片湛蓝,到处盛开着翠雀、康乃馨、三尾鸢、紫丁香——都闪耀着:白色、紫色、红色和深橙色融汇在一起;每种花似乎各自在朦胧的花床中温柔而纯洁地燃烧;哦,她好喜欢那灰白色的小飞蛾,在香水草四周,在暮色中的报春花周围飞舞!

她和皮姆小姐走过一个个花罐,仔细挑选花朵;她自言自语: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声音越来越轻,好似这美、这芬香、这色泽以及皮姆小姐对她的关爱汇成一股波浪,她宁愿自己淹没其中,以征服她的仇恨,赶走那个怪物,彻底赶走;这种想法使她感到提升了自己,正在此时——砰,街上传来一声巨大的好像枪声似的响声!

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向四处张望着,“完蛋了,那些汽车真糟糕。”她捧着甜豌豆走了回来,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好像汽车和爆破的车胎都是她的失误。

正对着马尔波里花店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汽车。刚才巨大的爆炸声就是它发出的,把达罗威夫人吓了一跳,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并为之抱歉。路上的行人也停下来观看,正巧,浅灰色的车内一位头号要人的脸露了一下,随即一个男人拉下遮帘,只留下一方浅灰色。

很快,流言蜚语便从邦德街中央向两个方向传开,一边传到牛津街,另一边传到阿特金斯街上的香水店里,云遮雾罩,到达人们的脸上。几分钟前,这些人们的面部表情还各不相同,可是此刻,神秘的羽翼从他们身旁擦过,他们听到了权威的声音,宗教圣灵已经显身,她的眼睛紧紧蒙着绷带,嘴巴大大地张着。可是,没人知道刚才看到的要人究竟是谁。是威尔士王子?是王后?还是首相?是谁呢?谁也说不清楚。

埃德加·丁·沃基斯的臂膀上套着一卷铅管,用别人能听到的声音,幽默地说:“首相大人的汽车啦。”

塞普提默斯·沃伦·史密斯听到了他的话,同时发现自己被挡住了。他大约三十岁,脸色苍白,长着鹰钩鼻子,穿棕色的鞋子和旧大衣;浅褐色的眼睛里透着畏惧,连陌生人见了这种目光也会不忍。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

一切都安静下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如同脉搏,在人们身旁不断跳动。阳光分外炎热,那辆汽车就停在马尔波里花店的窗外。敞顶公共汽车上层的老太太们都撑起了黑色遮阳伞;时而这边一把绿伞,时而那边一把红伞,砰砰地一声声撑开。达罗威夫人两手捧着豌豆花走到窗前,皱着粉红色的脸儿向外看,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人人都注视着那辆汽车,塞普提默斯也在看着。自行车上的男孩子们也跳下车。车辆越聚越多。而那辆汽车却放下遮帘停在那里。塞普提默斯心想:那帘子上的图案好奇怪啊!真像一棵树。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向一个中心聚集,这种景象使他非常害怕,好像要大难临头,立马就会着火,喷出火焰。天地都在摇晃、颤抖,眼看就要化成一团烈火。他想,是我挡了路。难道人们不是在看他,对他指指点点吗?难道他不是费尽心机霸着人行道,宛如落地生根吗?然而,他用心何在呢?“我们向前走吧,塞普提默斯。”他妻子说。她是个意大利女人,个头儿不高,一双大大的眼睛长在浅黄色的尖脸蛋儿上。

然而,卢克丽西娅也不禁凝望着那辆汽车和帘子上画着树状图案。是王后在里面吗?——王后上街买东西吗?

司机坐上了驾驶座,他一直忙着打开、关上、转动着什么零件。“走吧。”卢克丽西娅说。

然而她的丈夫(他们已经结婚四五年了)却吃了一惊,身子为之一震,生气地答道:“好吧!”莫非是她打断了他的思路?

人们一定会注意到、看到他们俩。她望着那群盯着汽车的人们,忖度着,她很羡慕那些英国人和他们的孩子、马匹、衣服;但是目前他们却成了看热闹的“闲人”,因为塞普提默斯曾经说他要自杀。好可怕啊!如果他们听到他说的话,那可怎么办呢?救命啊!救命啊!她环顾四周,渴望大声向屠夫的儿子和女人们呼喊:救命啊!去年秋天,她也曾披着这件外套,与塞普提默斯一起站在河滨大道上;塞普提默斯一声不吭地读报纸。她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报纸,还朝那个盯着他们看的老头儿放声大笑!他也真够倒霉的!人们对于倒霉,总是保持沉默。她非得让他离开这里,带他到公园去。

她说:“我们快过马路吧。”

她名正言顺地挽着他的胳膊走着,他没有拒绝她。她只有二十四岁,单纯而美好,而且好冲动。她为了他离开了意大利,在英国举目无亲,煎熬得无比消瘦。

拉着帘子的汽车神秘不可测,驶向皮卡迪利大街,仍然受到人们注视,仍然在大街两边围观者的脸上洋溢着同样敬佩的表情,人们无法知晓到底那是对王后或王子,还是对首相的尊敬。只有三个人在短短几秒钟内看到了那张面孔,究竟是男是女,还争论不休。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车中坐着的是位大人物;强大的权威感正慢慢波及邦德街,和普通人仅一步之遥。此刻,他们国家最崇高的象征——英国君主可能就在身边,甚至可以和人们通话。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异常珍贵的机会。很多年以后,伦敦将变成一片荒漠,在周三早晨匆匆路过这里的人们最终也剩下累累白骨,只有几只结婚戒指混杂在尸体的灰烬中,此外便是很多腐化了的牙齿上的金粉填料。到那个时候,人们会考证出汽车里坐的究竟是谁。

达罗威夫人捧着鲜花走出马尔波里花店。她心想:可能是王后吧,真是王后在车里。汽车用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驶过,她站在花店旁,沐浴在阳光下,刹那间,她的脸上浮现出非常庄严的神色。或许是王后到某家医院去,或者去为什么义卖市场剪彩吧。

尽管时间还早,街上已经全是人。是不是洛兹、阿斯科特、赫林汉姆有赛马比赛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实在想不明白。街上车水马龙。英国的绅士淑女坐在敞篷车顶层的两边,拿着提包和遮阳伞,还有人在这么暖和的天气里穿着皮大衣;克拉瑞莎觉得可笑而且难以想象;并且连王后本人也被挡住了,王后也不能通过。克拉瑞莎被挡在布鲁克街的一边,老法官约翰·巴克赫斯特爵士却被挡在了街道的另一边,那辆汽车隔在了他们中间(约翰爵士已执法多年,他非常喜欢穿戴漂亮的女人)。此刻,那司机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对警察嘀咕了些什么,还给他看了什么东西;警察敬了礼,举起手臂,侧着头,示意公共汽车退到一侧,让那辆车先行。车子慢慢地、慢慢地驶去了。

克拉瑞莎猜得不错,她当然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看到那个听差手中端着神秘的白色圆盘,上面刻着名字——是王后的名字吗?还是威尔士王子、首相呢?它凭着自身闪亮的光彩,照亮了前进的道路(克拉瑞莎眼看着汽车渐渐变小,消失了)。晚上,在白金汉宫,它将会引人注目,四周是大吊灯、璀璨的星章、戴着橡树叶的直起的胸膛,休·怀特布雷德和所有的同僚,英国的绅士们。而同是当晚,克拉瑞莎也要举行宴会。想到这里,她微微挺了挺身体,她将用这种姿态站在门口迎接宾客。

汽车早已离去,却留下一片猜测,回响在邦德大街两侧的手套店、帽子店和服装店里。半分钟内,每个人的面孔都转向一个方向——窗户。正在挑选手套的女士们安静下来——到底要哪种款式的手套呢?打到肘部的还是肘部以上的呢?柠檬色的还是浅灰色的?话音刚落便发生了一件事。如果单单只发生这件事,那还算不了什么——即使最精密的数学仪器也无能为力,虽然它们能记录中国的地震,却不能测定这类事情的振动。但是,这些事情汇集在一起却能产生巨大的能量,而且能引起人们普遍的关注,打动人们的情感:素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注视,他们想起了死者,想起了国旗,想起了帝国。在后街的一家小酒馆里,一个殖民地移民在提到温莎王室时略显粗鲁地激起一场骚动,人们吵闹着,甚至摔破了酒瓶。真奇怪!它竟会穿过街道,传到小姐的耳中,引起她们的共鸣。当时,她们正在选购能与洁白丝带相配的白内衣,准备婚礼之用。那辆汽车经过时引起的喧闹表面安静了下来,却在深层触动了某种深刻的情感。

汽车飞快地驶过皮卡迪利大街,又折向圣·詹姆士街。不知何故,高大健壮的男人们,衣着讲究的男人们,身穿燕尾服、白色长裤、梳着背头的男人们都站在惠特酒店的窗前。伟人放出的光芒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灵,正如它刚才照亮了克拉瑞莎。他们马上挺得笔直,手也不再背在身后,好像已准备好为王室效忠,如果需要,他们会像祖先一样在枪林弹雨中倒下。酒店周边是白色半身雕像,摆放着《闲谈者》杂志和苏打水瓶的小桌子,好像在夸奖他们,好像他们代表着英国辽阔的大地和无垠的麦田;车轮低沉的声音传播开来,好像低音的传音壁,以整个大教堂的力量,把一个声音扩张成深邃的回声。莫尔·帕来托站在人行道上,手把着鲜花,她衷心祝愿那可爱的青年一切都好(他一定是威尔士王子),她本想把一束玫瑰——相当于一壶酒的价格——抛入圣·詹姆士街心,用以表示她的轻松愉快和对贫困的蔑视,然而她正巧看见警察一直盯着她,这位爱尔兰老妇的一腔热情受到了挫折。圣·詹姆士宫的卫兵向她举手敬礼,亚历山大王后的警官非常欣赏她。

此刻,一小群民众聚集在白金汉宫前,他们全是穷苦人,懒散又信心十足地等待着,望着国旗飘扬的宫殿,望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她威严地站在高处;人们赞美女王宝座下的流水和装饰的天竺葵;许多汽车行驶在墨尔街上,他们一会儿选中这一辆,一会儿又选中另一辆,把满腔热忱都倾注在了它身上,其实那是驾车出游的平民;当不相干的汽车接连驶过时,他们将这番热闹贮藏在内心;在整个过程中,他们一想到王室看着他们,就不由得胡思乱想,激动得浑身战栗,他们想王后不会是在致意吧?或是王子在敬礼吧?想到上帝赐予天堂般的生活,想到宫廷侍从卑躬屈膝,想到王后幼年时的玩偶,想到玛丽公主和一个英国公民结合,更想到了王子——王子!据说他酷似老爱德华国王,不过身材要比老爱德华好得多。王子住在圣·詹姆斯宫,不过他早上要来探望母亲。

萨拉·布莱切利老爱自言自语。她抱着孩子,上下踢动足尖,好像此刻她就在平姆里科自家的火炉围栏边,但是她的眼睛却注视着墨尔街。当时,艾米利·科茨正在皇宫窗前走动,她想起了过去那些女仆和寝宫,过去那里有数不胜数的女仆和寝宫。人越来越多,又有一个牵着亚伯丁狗的老人和一些无业小市民挤进来。鲍利先生个头儿不高,在奥尔巴尼区有房产,能存得住秘密,然而有些事情却会引起他的高谈阔论,他说得非常伤感;比如,穷妇人等着看王后经过——可怜的女人,亲爱的孩子、孤儿、寡母、战争——谈到这一切,他竟然会哭。透过稀疏的树木,暖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墨尔街,吹过英雄的铜像,也吹起鲍利先生大不列颠的心中高高飘扬的国旗。当汽车转入墨尔街时,他举起帽子。当汽车逼近时,他把帽子举得更高,人也站得笔直,平姆里科贫苦的母亲们紧紧挨在他身边。

突然间,科茨太太抬头望望天空。飞机的轰鸣声惊扰着人群的耳膜,表示着某种不幸。飞机在树木上空飞翔,后面冒着缕缕白烟,不断向上回旋,竟然画着什么字!在空中写字呢!人们都仰起头望着。

飞机猛然俯冲,然后直上云霄,在空中轻便地翻身,迅速飞行,不停地下降、上升,但无论怎样飞,往哪里飞,它的后面总拖着一团白色浓烟,盘旋在空中,组成一个个字母。然而,那是什么字母呢?写的是A和C,还是先写E,再写L呢?这些字母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间,变形、融化、消逝在茫茫天际中,飞机迅速飞开,又在另一片太空中描出一个K,一个E,或许是Y吧?

科茨太太直直地望着天空,紧张而敬畏地说:“Blaxo。”她那白白的婴儿,安静地躺在她怀里,也睁开眼睛望着天空。

布莱切太太如大梦初醒般低低说着:“Kremmo。”鲍利先生静静地举着帽子,抬头看天。整个墨尔街上的人群一齐注视着天上。此刻,四周鸦雀无声,一群群海鸥飞过蓝天,刚开始只有一只海鸥领头。在这异常静谧和宁静中,在这纯净的气氛中,钟声敲了十一下,余音袅袅,消失在天空中。

飞机调转了方向,自如地或前进或俯冲,轻捷、简单,仿佛一个溜冰运动员。

布莱切利太太说:“那儿是E。”

或许像个舞蹈家,那飞机——

鲍利太太说:“那是toffee。”以上都是不同的产品商标,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联想。——译者。(汽车驶进大门,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它)飞机没有冒出白烟,快速向远处飞去,残留在天空中的白烟渐渐变薄,依附在团团白云周围。

飞机离开了,隐藏在云层后面。这里静静的,云朵自由地移动,被E,G或L这样的字母包围着,好像要从西方飘向东方,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虽然不方便透露它的性质,但的确千真万确,那是一项重大的使命。突然间,好像火车穿越隧道,飞机冲出云层,轰鸣声响彻墨尔街、绿色公园、皮卡迪利大街、摄政大街和摄政公园,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飞机后面烟雾缭绕。飞机向下俯冲,接着又腾入高空,描绘出一个个字母——究竟写的是什么呢?

在摄政公园的大街上,卢克丽西娅·沃伦·史密斯坐在丈夫身边的座位上,抬起头观看。

她喊着:“快看,快看,赛普提默斯!”霍姆斯大夫对她说过,要让她丈夫(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心情有点乱)把注意力和兴趣集中到其他事情上去,不要总想着自己。

赛普提默斯抬起头看着,心里想原来是他们在给我发信号呢。当然了,并没有用具体的词来表示,这也就是说,他还不能理解用烟雾描画出的字母意思;但是这种美,这种绝世之美是一下子就可以感受到的。泪水溢满他的眼眶,他静静地看着那些烟雾写成的字母渐渐变暗,与天空融为一体,它们以巨大的宽容和善意的微笑,把一个个难以想象的美的形态赐予他,并向他发出信号,使他明白它们的意愿就是要使他永远地、无偿地只看到美,如许的美!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一个保姆告诉雷西娅那个词是“太妃”,他们在给太妃糖做广告,她们两人开始一起拼读:t-o-f。

保姆矫正着字母:“K……R……”赛普提默斯听到耳边响起她柔和而低沉的声音,念着“凯伊”、“阿尔”,声音甜美似柔美的风琴声,然而她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种蚱蜢似的噪声,刺激他的脊背,还将一阵阵声浪传送到他的脑海里,在那里经过激烈的震荡后停下来。这真是一大发现啊!人的嗓音在某种大气条件下(人必须讲究科学,科学是第一位的)能促使树木生长!雷西娅兴奋地将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膝盖上,就这样,他被压在下面,不能动弹,树叶快乐地抖动着,跳动着,闪烁着光芒,色彩渐渐由浅入深,由蓝色转为淡淡的绿色,好像马头上的鬃毛,又好像妇女们戴的饰品,树叶那么骄傲地抖动着,美丽极了!如果不是雷西娅的手紧紧地按着他,这一切都会使他疯狂,但是他不能发疯。他静静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但是,树在向他招手,树叶有生命,树木也有生命。通过无数条极为细小的纤维,树叶与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息息相通,他的身躯随着树叶的波动而上下摆动;当树枝伸展时,他觉得自己也随之伸直。麻雀在不平的水池边上下飞舞,忽高忽低,它们组成图案的一部分;黑色的树枝嵌在白色和蓝色中,声音和冥想交融。一个孩子在啼哭,正巧远处响起了号角声,所有这一切都象征着一种新宗教的诞生。

雷西娅高声呼喊着:“赛普提默斯!”他一下子被惊醒了,人们一定注意到他了。

她说:“我到喷泉那边去,很快回来。”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霍姆斯大夫一直说没关系。可是,她恨不得他死掉。看着他那样呆呆地瞪着眼看,连她坐在身边也视而不见,这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怕,无论是天空、树林、嬉戏的孩子,还是拉车,吹哨子,摔跤;一切都显得可怕。她的确不能再和他坐在一起了。但是他不肯自杀,而她又不能向其他人诉说心里话,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的母亲:“赛普提默斯最近工作太累了……”她想,是啊!爱使人变得孤独。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不能告诉赛普提默斯实际情况。她回过头望着,只见赛普提默斯穿着那件旧大衣,弯着腰,坐在座位上,傻傻地望着前方,一个男子汉要自杀,这是软弱的表现。然而,赛普提默斯曾经打过仗,他以前非常勇敢,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给他套上有花边的衣领,给他戴上新帽子,而他却无动于衷;没有她在身边,他反而活得更加舒心。而她呢?如果没有了他,其他什么都不能让她感到快乐!什么也不能!他是自私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他没有疾病。霍姆斯大夫说他压根儿没有病。她摊开双手。快看!她的结婚戒指掉了下来——她已经非常消瘦了。她在经受着煎熬啊——却没有人可以倾诉。

意大利远在天边,那里有白色的房屋,她的姐妹们坐在屋子里编织着帽子。那里的街道上每天都挤满了人,他们一边散步,一边嬉笑着,和这里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轮椅中,看着栽在花盆里的几朵难看的花儿的人们截然不同。

她大声叫道:“你真该去看看米兰的公园。”然而,她说给谁听呢?

周围没有人声。她的话音渐渐消失了,好像火箭消失一般。它射出的火花掠过天空,淹没在夜色之中。夜幕降临了,周围的房屋、塔尖都笼罩上了淡淡的夜色;荒山两旁的线条渐渐朦胧,只留下一团漆黑。然而,这一切虽然看不见,却蕴蓄在夜色之中;虽然色彩已经被吞没,房屋上的窗户也不再能看到,它们却静静地存留着,在阳光下展示着无法言语的境界——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忧虑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挤在一起。黑夜带去了黎明带给人们的快乐。当晨光扫除着四周的黑暗,照在每个窗户上,驱散了田野上的薄雾,照着那些棕红色的、正在安详吃草的奶牛,一切事物又齐齐整整地呈现在眼前,恢复了生机。我孤身一人,多么孤独啊!孤单单地站在摄政公园喷泉边,她呻吟着(一面看着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也许好似在半夜,黑暗罩住大地,一切界限都不再存在,整个国土恢复到洪荒时期的形态,好像古罗马人登陆时见到的那样,宇宙一片混沌,山川无名,河水奔流,但不知奔向何方——这就是她内心的黑暗。突然,好像从哪里落下一块礁石,她站在上面,诉说自己是他的妻子,他们好几年前在米兰结婚,她是他的妻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说他发疯了!她转过身子,礁石倾倒了,她也随之渐渐往下滑,往下掉。因为他走了,她想着——就像他过去说的那样,去自杀了!——扑在大车底下!不,他还在那里,依然孤单单地坐在座位上,穿着他那件旧大衣,交叉着腿,瞪着眼睛,大声自言自语。

严禁砍伐树木。世界上只有上帝(他从信封背面得到这一启示)。要改变世界。人不能因为仇恨而杀戮。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他记录下来)。他期待着。他倾听着。一只小鸟栖息在他对面的栏杆上,叫嚷着赛普提默斯,赛普提默斯,赛普提默斯,接连叫了四五遍,然后又拉长声音,用希腊语尖声高唱:没有什么罪行。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小鸟和它一起,拖长嗓子,用希腊语尖声高唱:没有什么死亡。两只小鸟就在河对岸生命的乐园里,在树上叫着,死者在那里思索着,游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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