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东南一隅剿匪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22: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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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少衡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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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东南一隅剿匪记

新世界——东南一隅剿匪记试读:

上篇

第一章 小猴子

一个黑衣黑裤男子忽然从巷口闪出,对王拓扬了扬手。“甲浑甲浑。”男子道。王拓听不懂土话,面露诧异。男子朝他举手,左手掌上有一只烟匣子,原来是请抽烟。王拓刚要说明自己不抽烟,却见对方突然伸出右手,竟握着一支短枪。王拓惊叫一声:“干什么!”那时枪响,王拓身子朝后一弹,仰面摔于地上。现场另一个人是通信员许志坚,跟在王拓侧后,背着一支冲锋枪。时天未全黑,街巷里依旧行人来去。由于一出衙内巷口就到县政府门外,两人当时都显松懈。王拓中枪倒地时差点撞到身后许志坚,许闪身仓促提枪应对,已经迟了,行刺男子窜入一旁另一巷子,眨眼间不知去向。王拓左胸中弹,血流如注,倒地抽搐,不一会儿即告死亡。这起恐怖袭击被日后地方史称为“王拓事件”,王拓时任县民政科长。刺杀发生后,人们在现场发现了子弹壳,还发现一团废绷带丢弃于地,绷带沾血带脓,散发着恶臭。这绷带是原本就在那里,或者是刺客无意中遗弃?难道刺客是个伤员?或者该绷带实为扰乱视线?没待疑问得解,紧接着又有一起恐怖袭击大案骤然发生。这一次充当刺客的却是两架飞机,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本县城关,黑秃鹫般傲慢地在空中盘旋,俯瞰众生,而后急冲而下,大肆屠杀,制造了时称的“九二五惨案”,与王拓事件一起成为当年当地一连串重大事件的血色序幕。多年之后,我来到这座县城寻访故事。旧日衙内巷已经被一个崭新楼盘覆盖,王拓遇难遗址荡然无存,只在地方史记载中留有几笔。“九二五惨案”的若干印记则被刻进一座纪念石雕,悄然立于小县城外延津河边旧桥桥头。我去看了那座石雕。该作品主体为一位卧伏于地的年轻农妇,抬起上身将右掌挡向天空,似乎要阻止什么。一个小男孩从农妇腋下露出半个脑袋,表情茫然。石雕底座说明文字称:“1949年9月25日上午,两架美式B-29轰炸机跨越海峡空袭本县城关,赶集群众死伤近百。一位年轻农妇将五岁小儿护于身下,背中数枚弹片身亡,小儿得以幸存。时过六十载,延津母亲雕像落成于当年农妇蒙难处。”这座石雕被命名为《延津母亲》,当地俗称“某阿嘎”,即闽南方言的“母与子”。我前来拜访时,建于2009年的雕像在日出日落中已存在了近十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岁月风尘。据我所知,雕像说明文中提到的那个时间前后,现代战史所称的“漳厦战役”在近侧打响,该战役涉及福建南部漳州、厦门两座城市。空袭前数日,漳州已经易手,解放军陈兵海岸,正准备对厦门敌军发起进攻。空袭中两架飞机来得有些奇怪,它们没把炸弹扔到解放军前方阵地,而是爆炸于后方一座不知名的县城城关。难道那两架飞机飞错了方位,炸弹扔错了地方?这座雕像传递的沉重内容令我震撼。或许因为关注之甚,我对它颇为不满,主要是对刻于石雕底座的说明文字。它们与雕像不太搭,过于简略,有毛病,或因建设时比较仓促,有关领导过于百忙,未曾细致推敲?我感觉很是遗憾,忽然便有一个奇想:或许我该去找一把凿子?我可以趁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回到这里,打开手机的电筒照明,用凿子叮叮当当对那段说明做一点订正。我情不自禁搓手,恨不得立刻付诸行动。我觉得首先应当订正数字。说明文中提到的“B-29”明显有误,数字偏多,应当减去4,也就是改为“B-25”。虽然二者都是当年美制轰炸机,其功能有一点区别,前者比后者要强悍得多。在这个故事里,“B-29”其实不是飞机而是一个人。这个人很特别,或者说是正人君子,侠肝义胆,或者竟是杀人不眨眼。有一支破牙刷应当凿进石雕,它恰好就在当年的空袭现场。所谓“破牙刷”当然并不真是一把牙刷,它也表现为一个人。这个人像是一个孜孜不倦的摆渡者,他撑着一只单薄的皮筏子,竭尽全力绕开咕嘟咕嘟冒着黑泡的漩涡,要把众多生灵送过黑暗的地狱深潭,前往他心目中的新世界。而他自己却已经名列阎罗王的勾魂簿,死神伴着子弹、手榴弹和排子枪,花蝴蝶般在他身边翩然起舞。显然我还应该凿出一圈轮回。劫难之中会有希望与祈盼升腾,在所有的血与火,死亡与仇恨之上,有国家、民族和永恒的人间真情。可惜我使唤不动凿子,只能写下故事。1、轰鸣声自半空中来,由远而近,迅速变成响雷般巨大吼叫。有孩子惊叫:“大鸟!大鸟!”时约上午十时。平常日子县城延津桥头集市这个时段最为热闹,从墟场到周边密密麻麻人头晃动。战乱初平,城乡百姓惊魂稍定,赶集人流虽远逊于平日,毕竟也算热闹。两架飞机光临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因为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架飞机从这片天空飞过,此间百姓很少有谁亲眼见过飞机,不知道它们有多么亲切。飞机在众人紧张注目中俯冲,向着集场呼啸扑来,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逼得所有人低下头,捂住耳朵,集场上一时飞沙走石。声浪逼迫之际,飞机并无其他动作,没待场上惊慌失措的人们逃开,飞机已经拉起来,远远飞走。两只大鸟在人们眼中变成两个黑点,似乎就要消失到天边,忽然又从远处绕了回来。侯春生就在这时到达现场。他与三个同伴坐一辆马车从地区赶来,四人都穿土黄色军装,携带武器,侯春生除了一支手枪,还背一个黄色皮包。马车已经穿过延津桥,却在桥头阻于飞机骚扰引发的人群骚动。侯春生让车上人全部下来,趴于路坡边隐蔽,他自己却不躲,一纵身站在车板上,挥着手向慌乱逃窜的人们大叫:“隐蔽!”众人茫然。侯春生的北方话当地能听懂的人不多。半空轰鸣迅速增强,飞机眼看又要冲到。侯春生当机立断,从腰间拔出手枪,举枪对空“砰砰”开了两枪。“卧倒!”他大声呼喊。人们为枪声所吓,一时发懵,随即又乱成一团。这时连文正骑着一辆自行车匆匆到达桥头。连文正穿灰布长衫,长条脸上神情疲惫。桥头乱哄哄的过不去,他跳下车,张嘴对侯春生喊:“长官!别开枪!”侯春生一听连文正说话能通,即大声招呼:“老乡来得好!帮帮忙!”他让连文正招呼众人防空躲避。连文正听命,跳上路边一块空荡荡的肉摊,用土话对身边乱哄哄人群大叫:“趴下!躲起来!捂住耳朵!”没待大家反应,一架飞机俯冲而至。这一次不开玩笑,来真的,“嗒嗒嗒”一串子弹雨点般打进集场,如狂风扫荡。弹雨过后摊子倒了一地,买的卖的赶集人或趴伏于地,或站着发愣,或狂奔大叫,哭喊声在各个角落尖锐而起,到处血肉横飞。然后第二架飞机俯冲,更猛烈的扫射打得集场火光四起,硝烟弥漫。侯春生领着同行几人趴在路坡上,靠桥头石栏掩护,拿他们的步枪和手枪跟天上的飞机对打,在半空而下哒哒哒狂风般的扫射中,反击枪声一响一响,平淡而单调,不自量力有如蚂蚱逗鸡。两架飞机视若无睹,表演般扫射、拉起,再次远远飞开。侯春生从地上支起身子,朝路上几个狂奔的赶集人大叫:“你们!喂!”那些人听不懂。“老乡!老乡!”侯春生大叫。连文正又冒将出来,直起身子拿土话对狂奔者大喊:“趴下!不要找死!”奔跑者一个个扑倒于地。“老乡过来!”侯春生用力招手。连文正弓着身子跑向桥头,在侯春生身边卧倒。这时马达轰鸣声又响彻天地,飞机从远处再次转弯,绕飞过来,直扑集市。东倒西歪趴在地上的人们心惊胆战,头皮发麻,听着半空中越来越强的轰鸣。又有沉不住气者从地上爬起来狂奔,试图尽快逃离险地,接二连三带起一些慌乱者随行,羊群遇狼般四散而逃,有的往县城方向跑,有的往相反方向,奔桥那一头而去,任侯春生怎么喊都喊不住。侯春生转头命令:“老乡,帮个忙,借你嘴巴。”他也不多说,拿右手用力一推,把连文正推到一旁马车上,随后一把拽脱栓在树上的马绳,纵身一跃也上了马车。“招呼他们。”侯春生说,“大声。”他一甩鞭子打马,把马车赶出路坡,调头往延津桥急奔。连文正在马车上大叫,让逃命者让开、停步、卧倒,飞机马上要射击了,快找地方隐蔽。逃命者有的听从趴倒,有的依旧没命狂奔。侯春生使劲吃奶之力,驱马飞驶,很快就越过所有逃命者,奔驰过桥。半空中的飞机发现了马车,追赶过来,砰砰砰一阵轰响,弹雨自天而下,马车近侧腾起一排烟柱,眨眼间即被击中,整个车向边坡侧翻,倾覆于地,马被当场打死,马车散架,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地破烂。幸而车上两人在子弹到达前跳下马车,逃过了子弹。侯春生趴在边坡地上,扭头四处看:“老乡?老乡?”连文正从一旁探出头:“在这儿。”侯春生拿眼睛盯着连文正,眼中有一丝笑意:“还行吧?”“还行。”“裤子没湿?”“不会。”“好。”连文正忽然指指侯春生的黄皮包问:“伤到没有?”侯春生低头看,原来他的皮包中弹了,有一颗子弹扎进皮包下缘,留下一小截弹尾露在皮包外。侯春生伸手拔掉弹头,“当”一声扔到地上。“打得准啊。”他调侃。飞机停止射击,似乎要往上飞,却见飞机肚子下掉下两颗明晃晃的东西。连文正叫:“投弹了!”片刻功夫,爆炸声震撼天地。两架飞机一共投了八颗炸弹,而后飞开。爆炸声惊天动地几番轰响,硝烟腾起再渐渐散开,延津桥已经塌毁于河中,满河碎片。有一颗炸弹就落在侯春生他们近侧,幸而是颗哑弹,没有爆炸。他们听到了一个孩子哭声,在飞机俯冲的呼啸声中显得格外尖利。侯春生支起上身察看,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趴在血泊中,双膝拱地,身子一晃一晃,似乎想爬起来。哭声从她身下传出,声嘶力竭。“让她不要动!”侯春生大叫。连文正拿土话朝受伤女子大喊,女子没有反应,依旧死命挣扎。侯春生纵身欲起,连文正将他一把拉住。“危险!”子弹又如雨点般从空中泼下,在地上打出一片灰,尘土碎石在呛人硝烟中四处飞迸。弹排砰砰砰从倒地女子身边掠过,女子忽然停住挣扎,不再动弹。孩子的哭声也骤然停止。侯春生跳出路坡冲了过去,连文正随之行动。他们跑到女子倒卧处,女子已经死亡,鲜血还在身下流淌。侯春生把女尸搬开,从尸身下拖出那个孩子。是个光屁股小男孩,身子什么都没穿,黑乎乎身躯瘦小,顶着个大脑袋,模样像只小猴子。男孩被拉出时满头满脸血,人已经吓傻了,双眼大睁,表情木然。侯春生大声招呼,男孩毫无反应。连文正什么都不说,抬手往男孩脸上用力抽了一巴掌。“你干什么!”侯春生大叫。连文正用力再抽,这一掌把男孩打醒了,“哇”地哭出声来。侯春生忙把孩子抱起,那孩子用一只胳膊紧紧勾住侯春生的脖子,放声大哭。一个老女人从一旁跑出来,惊慌失措,拿土话大叫:“搞啊!搞啊!”天上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地面上到处稀烂,死伤者东倒西歪,惨不忍睹。2、县长陈超怒不可遏,拍桌大骂,宣布立刻给侯春生一个口头警告。如果侯春生不服,那么就加重处分,直到撤职。侯春生嘴里咕隆了一声。陈超眼睛一瞪:“说什么?”“没说。”“骂我?”“还没张嘴。”“在心里骂?”“不行吗?”侯春生称自己不是蛮干。当时他赶马车猛跑是想救人,把敌机引开,给慌里慌张的老百姓争取点时间躲藏。“你以为天上就是两只野鸭子,你能飞过它们?”侯春生承认自己飞不过。但是当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头脑发热!”侯春生称自己很冷静。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把两架飞机引到桥上下蛋,几颗炸弹把那座桥炸个精光。”侯春生不认这笔帐。敌机驮着那些炸弹大老远飞来肯定不为了赶集,必有其攻击目标,显然延津桥就是他们的目标。“你还毁了那个电台!”“没告诉我车上有那东西。”“什么都得告诉你吗?”敌机炸毁的马车上有一个箱子,里边装着一部电台。随马车到来的年轻人中,有一位地委电报员,他带那个电台到达本县。本县与地区原有电话线,由于线路长,战乱失修,加上敌人破坏,眼下电话联络时断时续,很不可靠。地委特地给本县配来一部电台,以备情况紧急时确保联系。由于电台太重,电报员躲避空袭时未及把它搬下车。结果马车被侯春生赶开,设备毁于敌机轰炸。与地委的电台联系不能顺利建立,陈超非常恼火,威胁要给侯春生一个处分。侯春生刚进县城就闹得如此惊险,接下去还了得?必须让侯春生从一开始就记住,敌人并未消失,危险无处不在,不允许冒失行事,别指望掉到身边的炸弹总是哑的。侯春生不说话。陈超问他服不服,他依然不服。不是他一来就冒失行事,是敌人飞机来找事。如果陈超非要处分个谁才痛快,应当去处分那两个敌军飞行员。“先收拾你再跟他们算账。”侯春生嘿嘿:“我真那么招人嫌?”“难道还要我喜欢?”侯春生一摊手不再争辩。既然这样就认了。革命即将胜利,新世界就在眼前。生死置之度外,一个处分不算啥。“真的吗?”“真的。”“记住是你自己说的。”公安局长郑勇赶到。陈超把侯春生丢下,与郑勇到里屋里谈话。好一会儿,两人走出房间。陈超指着侯春生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敌机炸毁延津桥这笔账,可以不算给侯春生。但是处分还是要给,不能免。“我把你这个侯要来,不是让你当王拓第二。明白没有?”他说。“明白。”侯春生说,“我也不想当。”郑勇去地区开紧急会议,刚回到县里。他带来了敌情的最新变化,情况相当严重。此刻大仗在即,解放军部队从西北南陆地三面包围厦门岛,敌守军在厦门沿海滩头加固工事,封锁海面,准备决一死战。随着国民党统治在大陆失败,残余力量迅速撤往台湾,厦门岛作为台湾屏障的战略地位凸显,敌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司令汤恩伯命所部死守厦门,借海水之天然隔阻、坚固的海防工事和海空优势顶住解放军兵锋。他们还强化特务破坏,本县被他们列为重点区域。根据上级获知的情报,敌特训室主任张荣成派了一个代号“橄榄核”的特派员潜入本县,要与预先潜伏下来的一个“B-29”接头,开展破坏行动。对本县的轰炸是敌破坏活动的一部分,主要目标是延津桥。这座桥长不足百米,宽只够三辆牛车并行,是一座由石墩和石条构建起来的石桥,初建于清初,已历二、三百年。有一条简易公路从桥上经过,是从赣南闽西通往沿海的一条简便通道。这一带山多谷深,历来交通不便,战争期间道路失修,有限通道大多断路,目前这条简易公路还可供车辆行驶,把它炸毁将截断解放军人员与物资运往厦门前线的一条通道。轰炸的另外一个目标是制造死亡与恐惧,威吓群众不要跟从共产党,同时显示力量与影响,鼓舞“B-29”等应变潜伏人员从失败低落中振作起来,重新集结,进行破坏,让解放军后方动荡不安。陈超说:“现在清楚了,人家给咱们发一个大奖。天上明晃晃飞来两架轰炸机,地洞里暗中还藏着一架。除了扔炸弹,他们还给咱们扔来一粒橄榄核。暗杀和空袭只是开始,后头还有大的。”上级命本县迅速组织应对,陈超即召集县主干和侯春生等人开紧急会,布置抢修便桥恢复交通,以及抓捕特务。他们开会的地点在县政府主楼二楼会议室,这里有一张八仙桌,该桌有时也兼饭桌,县里的头头脑脑常围在这里,一边开会一边吃饭。八仙桌上方墙壁原本挂有一面青天白日旗,几天前他们到来时被取下,标志旧政权被新政权取代。接管的最初几天,本县局势平稳,街道铺面从第二天起陆续恢复开张,镇区白天秩序正常,晚间除了偶有狗叫,并无特殊惊扰,百姓感觉到渡过战乱回归太平,有了一脚踏进新世界的欣喜。却不料平静不过几天,突然出了王拓事件和敌机袭扰。由于县委书记田太原在南进途中负伤,留在省城福州住院治疗,由县长全面负责工作。县长陈超性子急,为人强悍,批评不留情面,侯春生等一批年轻人私下里管他叫“陈凶”,敬畏有加。陈超手下指挥的三、四十个人虽穿军装,却都是地方人员,主体为华北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南下干部。年初,该解放区奉中央之命从太行、太岳两区抽调四千余干部,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准备配合解放大军打过长江,接管新区政权。陈超、郑勇和侯春生都被编入南征队伍,属同一个中队,陈超是中队长。四月初队伍动身南下,八月部队进军福建。侯春生于途中被调到大队部,而后去了团地委,此刻又被陈超从地委要回来,接替突然牺牲的王拓担任县民政科长。侯春生刚踏进县城就遭遇空袭,靠几支轻武器与敌机对峙,还企图凭借马车与之周旋,即便不是胆大妄为,也是失之冒失。如果落在他身边的那颗炸弹不是哑弹,侯春生尚未上任就已经是王拓第二了。因此难怪陈凶不表扬侯春生救人有功,恨恨不休只想处分他。“你要死了我怎么向地委交代?”陈超说,“给我看好你这条命,现在不准你死。”“县长放心,这条命大。”侯春生保证。此刻城关镇及周边形势紧张,有敌对人员频繁于夜间活动,四处放冷枪,制造恐慌,王拓被害和延津桥被炸后街头巷尾传闻四起,谣言翻滚,称国民党军已经从厦门发动反攻,解放军要打背包滚蛋了。县城一些旮旯出现相同反标,内容都只有三个字:“天光反”。“天光”是本地土话,指的是天亮,“反”则是起事、造反之意,该标语的意思就是:“天亮起来造反”。也可以解为“起来造反迎接天亮。”两层意思用三个字表达,简明扼要,直截了当,可视为敌人发起对抗新政权行动的动员口号。此刻县城最不安之处是位于南山下的文庙,那里住着一庙国民党军伤兵。王拓被害当天下午,就是去文庙了解情况,代表县政府做遣散伤兵准备,傍晚返回时被跟踪、暗杀,估计杀手很可能就藏匿在文庙中。眼下县城里纷传伤兵准备谋反暴动。以现有敌情分析,可能为敌特派员“橄榄核”策动。郑勇通报情况之际,远处枪声忽起,“砰!砰!砰!”屋里人们顿显紧张,个个凭息静听。陈超骂了一句:“妈的!”他问郑勇:“哪个方向的?”郑勇感觉像是南边,南山文庙那一带响枪。郑勇手下刚组建的公安队正在全力侦办王拓被刺案,此案眼下将与敌特破坏计划一起侦办。有一个可疑人物必须特别注意,如果橄榄核要找一个什么“B-29”在本县放一把大火,很可能就是这个人。此人原为敌军部队中校,后为旧县政府军事科长,不抽不赌不嫖,一个正人君子,却最为可疑。空袭当天此人表现异常,飞机飞来扫射投弹的时候,他不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却骑着辆自行车跑到延津桥头现场。难道他是去玩儿吗?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连文正。侯春生插话:“我来多句嘴行吗?”陈超点头:“说。”侯春生初来乍到,不清楚连文正的底细,他认为郑勇怀疑肯定有其理由。但是要说空袭时连文正可疑,这一点可以排除。连文正告诉侯春生,县城有十几天没人吹牛角卖猪肉了,那天忽然听到,便追到集场,想割一块板油,不想撞上空袭。是否真是那样,侯春生不能确定。但是他觉得,如果连文正知道飞机要来轰炸,肯定躲起来,不会跑到集场上去凑热闹。枪子和炸弹都不长眼睛,它们不认识人,碰上谁就打死谁。那天连文正表现不错,空袭时他可以只管自己保命,但是却听从侯春生指令,跟着救人。如果没有连文正帮助喊话,死伤会更加惨重。郑勇批评:“那么他还是救命菩萨?”“他是做了好事。”“可不敢相信他,那个人绝对不是好老乡。”侯春生调侃:“我看他模样长得不错,比你端正。”陈超说:“这个事不能大意。”陈超命郑勇集中力量侦察,尽快抓捕橄榄核。连文正确实有疑点,是不是“B-29”还不好说,如果是,为什么他没把自己早早藏起来,要明晃晃摆在我们面前?这个人背景比较特殊,牵扯独立团团长连文彪,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不能轻易动。如果发现连文正确实从事反革命活动,郑勇可即行抓捕。这件事需要侯春生配合。旧人员的事情,目前由民政科负责处理,侯春生与连文正空袭中打过交道,可以深入了解。文庙伤兵也是旧人员,原本由王拓负责,现在转交侯春生处理。目前这些伤兵是县城一大隐患,有可能让橄榄核利用于其破坏活动,侯春生务必特别小心。会议还在进行,有人在门外高喊:“报告!”是郑勇手下公安队的一个小组长,刚从文庙返回。该小组长带人进庙了解王拓被刺案情,庙里乱哄哄,忽然喊声大作,有人朝他们开枪。由于寡不敌众,也难以辨别枪手位置,他们没有还击,即迅速退出,跑回来报告。原来刚才那几枪果然出自南山一带,如郑勇所判断。小组长报称文庙这两天动静很多,附近群众反映,夜半三更还有人影出入,扛枪在周边晃荡。有谣言称县政府干部被伤兵暗杀,共产党正在调兵报仇,要包围文庙,把里边的伤兵全部打死。伤兵们慌乱不已,死硬分子密谋暴动,听说还把机关枪运进文庙。文庙大门外已经堆放有数个沙包,还有几棵倒树被拉到门侧形成障碍。陈超骂道:“半个脑袋三条腿,还反!”文庙伤兵属于敌人一所战地医院。数月前随所部撤驻本县,占用文庙房屋收治伤兵。解放军解放本县时,敌驻军被击溃,大部被歼,余部分散逃往沿海方向。败军自顾不暇,无法照料医院及伤员。医院被遗弃后失去保障供给,负责军官和医生护士各自逃生,能跑的伤兵也都跑了,丢下大批没有能力逃脱的伤兵滞留在文庙,有两百多名,如无主之鬼,无医无药无粮,面临绝境。伤兵们负伤前都作过战,其中不少老兵战斗经验丰富,一些伤势较轻者还具备战斗能力,他们手中有武器,或由医院军官逃跑前发给,或从其他地方流入,七拼八凑,足以凑起一支战斗队,如果还有机枪,则更具实力。目前县城我方人员加起来不过三、四十名,成员主要为地方干部,武器主要用于防身,火力不强,如果伤兵突然发起暴动,确实是一个重大威胁。侯春生却质疑:“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搞?脑子中枪了?”他认为伤兵毕竟是伤兵,即使有几个特务混在里边,总体而言不健全。靠一伙浑身缠着绷带的家伙能干什么?咱们也不是只有这么些地方干部,县城附近村庄还驻有解放军野战部队一个主力团。伤兵一旦闹事,不要一个钟头,解放军就围过来了,能这么找死吗?橄榄核要策动造反,应当会找些好手好脚的,再挑个合适的地方和时候。陈超说:“我们还得防范在前。”他立刻打电话联系驻军,找到了团长,告称有情报表明县城文庙的敌遗留伤兵动静可疑,有暴动迹象,县里准备迅速处置。请部队派兵帮助地方包围文庙,缴械,遣散伤兵,消除隐患。部队团长非常干脆:“可以。”他问陈超需要多少兵力?陈超说一个连可以了。团长即决定派团部侦察连来执行任务,该连是加强连,战斗力比较强。这种事当然兵贵神速,越快越好,但是夜间行动不方便,双方商量明日拂晓动手,看得清,也让对方措手不及。为确保行动成功,部队将于凌晨四点从驻地出发,五点左右到达。陈超说:“我这边公安队在文庙外围配合。民政科长在南山路口接应部队。”郑勇、侯春生各自领命。陈超吩咐:“行动严格保密。”侯春生道:“明白。”郑勇特别交代:“尤其要警惕那个连文正。对他多留点神。”侯春生问郑勇为什么如此不放心?连文正到底怎么啦?又没见长三头六臂。郑勇说连文正没有三头六臂,却全身都是疑点。他的来历、举止、住所、关系无不可疑。“最可疑是什么?”“两腿完好。”这是什么意思?本县解放前夕,旧政府县长及各要员几乎全数逃走,远跑台湾,近跑厦门,只有一个要员一动不动,留在县城迎接解放,这个人就是连文正。连文正不需要跑吗?他为反动军队和政权效力,不可能不担心被共产党追究。连文正是跑不动吗?他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四肢健全,头脑敏捷,可以跑得比谁都快。为什么别人作鸟兽散,他坚守岗位?这就是重大可疑。陈超说:“春生,这个疑点你来搞清楚。”侯春生调侃:“我会特别仔细察看他的腿脚。”郑勇说:“这个人很狡猾,别让他把你装进套子里,死都不知道怎么中枪。”“那我等着试他的套子。”陈超警告:“给我留神,处分给你记着呢。”侯春生笑笑:“县长,处分别急着给我用,先留在你手里行吗?”“你不是不在乎吗?”“能不要当然更好。”“不行。给你处分,要保你一条命。”“说得好像我就要死了。”侯春生摇头。陈超称此刻最担心的不是别个,就是侯春生这条命。3、连文正看着来人。门边方桌上亮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来人戴黑礼帽,帽沿下脸面模糊一团。这个无妨,连文正知道他是谁。来人拱手问候:“文正兄无恙。”连文正一声不吭。来人回身关上门,插上门栓,再转过身,顺手把礼帽摘下来放在门边方桌上。连文正一言不发,当即拾起礼帽,戴回那人头上。“文正兄!”“快走。”连文正这才开言。“兄弟有要事相谈。”“不要说。”“几分钟足矣!”“片刻不留。”来人僵在门边,还想开言劝说,连文正推了他一把:“要死啊?”来人无奈,反身拉住门栓,扭头还要说话。连文正一把将他的手按住。“别开门。”来人笑:“愿听一说了?”连文正不回答,抓住来人从门边拖开。快步经过桌子,把来客拉到屋子另一边。那里有一面窗子,窗门紧闭。连文正推开窗,外边黑洞洞的,有流水声哗哗不绝。“从这里下去。”连文正说。来人大惊:“文正兄这是为何?”连文正不答,只简略说明。窗外是护城河,此刻河中水面离窗台有一人高,水不深,齐膝盖而已。下河后往上游方向走,五十米外有一座小桥,桥边石堤有坎子,可以从那里爬上岸。夜深人静,没有灯光,不会有人看见。来人生气:“文正兄逼兄弟跳河啊!”“快走。”连文正揪住来人的衣领,把他往窗台上推。来人挣开连文正的手,自己爬上窗台,先把一条腿伸出去,连文正搬起他另一条腿推往窗外。不由得来人开骂,骂人话比较直白,不那么文绉绉:“什么他妈的文正,狗屎。”“你说什么?”连文正问。“狗屎。”连文正用力一扯,把来人从窗台上拽回屋子。来人还骂:“搞什么鬼!”连文正不答,伸手关上窗户,走到桌边给来人倒了一杯水。来人在桌边坐下,端起杯子喝水,身子还在打颤,喘息不止。这个人叫林庆,身材瘦小,长脑袋,职业特务。连文正当军事科长那段时间,跟林庆在专员公署军事会议上见过几回,后来林庆还曾陪张容成到本县安排应变。当时张容成是少将主任,林庆在他手下,军衔是中校。林庆这样身分的人半夜三更突然来访非同寻常,其目的连文正能猜出十之八九。林庆喘息稍稍平稳,即抱怨:“文正兄有失客气。”“小声。”他告诉林庆,别以为夜深人静就安全了。近来风声很紧,他身边到处是眼睛,不能保证林庆进门没人看见,更不能保证林庆可以从这个房门安全离开。林庆说:“兄弟敢来,早已不论生死。”他掀开衣襟,从衣袋暗层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片。连文正接过,在油灯边打开来看,是张容成给他的密信。信中说连文正已被委任为反共救国军行动大队上校司令,相关详情请林庆细告。连文正把信往桌上一丢:“一个屁。”“兄弟提着脑袋前来,只是一个屁?”连文正指着那张纸:“这是喜报啊?催命符。”“昔日军中之鹰,不会落魄丧魂至笼中之鼠吧?”连文正丧魂落魄吗?不,是自感绝望。战争已经结束,胜败已成定局。这个时候还折腾?什么“天光反”、“行动大队”,是自己找死还是让人去死呢?林庆说:“文正兄无须过于悲观,行动一起,大局可变。”尽管此刻解放军横扫东南,大陆易手,国军毕竟还占据着台湾,保住台湾就有望反败为胜。目前福建沿海主要岛屿基本还在国军手中,解放军没有空军海军,渡海作战困难重重,沿海岛屿争夺战国军仍占绝对优势。目前厦门岛集结了国军重兵和强大海空力量,加上沿海和纵深密密层层坚固工事,可以有效顶住共军进攻。汤恩伯说,守住三、五年没有问题。而三、五年后形势必然大变,当是国军反攻的时候,厦门就成了反攻的桥头堡。解放军清楚厦门重要,眼下必全力争夺,大战在即。守卫厦门不能只依靠岛上守军,还需要外围友军策应助力,张容成奉汤恩伯之命做了多方行动安排,确定了几大重点行动,林庆任务为其中之一。“张主任称之‘前进计划’。”林庆说。连文正嘲讽:“一路前进,跑出大陆。”“不要自我小看。”林庆告知若干详情,称张容成计划不仅是为厦门守战应急,更有战略考虑。解放军把前线推到海岸,大陆成了他们的后方。国军退守海岛,却不能放弃大陆,必须把战线延伸到解放军的后方去,把后方变成前线,这就是前进。当下策应厦门守战,日后还要策应守护台湾,迎接反攻。实现该目标需要仰仗雄才,张容成说连文正可称杰出一位,不是一般战机,是B-29。连文正一笑:“吹口哨骗小孩撒尿,还是哄鬼上吊?”林庆要他提振信心,实施计划条件充分。例如在本县,虽然驻有解放军正规军一个团,以及若干地方部队,随着厦门之战临近,很可能转眼调往沿海前线。部队一走,县城这里就只剩下陈超所带几个地方干部,其骨干人员刚从北方下来,水土不服,语言不通,立脚未稳,容易对付。本县潜在的反抗力量很强,保密局派有潜伏应变小组,山区边界地带有几支地方武装可以联络,原保安团溃散后有一批人上了山,县城文庙伤兵里还藏匿着一批人。把这些力量整合起来大有可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头头统一指挥,这个头头非连文正莫属。张容成信里都说了,非常器重连文正,期待军中之鹰重振雄风。连文正就位后,张容成会提供大量支援,要枪给枪,要钱给钱,需要炸弹还可以派飞机从台湾飞过来扔。前方后方密切配合,可成大事。连文正摇头:“一厢情愿。”他嘲讽林庆所谈为“口水计划”,想当然而已。派一两架飞机过来扔几颗炸弹容易,其他的没那么简单。别以为在这旮旯里放一把火,就能干扰解放军攻打厦门。林庆担保不仅仅一把火,计划一朝启动,会有遍地野火响应,让共产党应接不暇。正因为任务重要又艰巨,张容成才特别器重连文正,期待连文正奋勇而起。连文正说:“我猜他器重的其实是连文彪。”林庆说:“你大哥我们也要争取。”“共产党已经给他一个独立团番号。”“张主任可以委任他当军长。他有枪有兵,你有勇有谋,你们兄弟联手必成大事。”“这是一个好梦。”连文正说。“不是梦。”林庆纠正,“你马上可以听到枪声响遍县城。”“莫非是那些伤兵?”林庆对连文正竖起右手大拇指表示认可,当下确实是先策动伤兵起事。这些天庙里天天死人,有的死于伤病,有的就是饿死。伤兵们陷入绝境,没有退路了,左右是个死。共产党不灭掉他们,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灭掉。事情都安排好了,时候一到,举枪暴动,打出文庙,洗劫县城。“他们是三头六臂,天兵天将吗?”林庆称,凭那些伤兵,打陈超几个不在话下。“伤兵凭什么要听你的?”不需要伤兵听从林特派员,只要他们听从共产党。刺杀王拓让共产党死盯着文庙,林庆准备再开一枪,把王拓第二也送上西天。共产党能放过吗?当然不会,那就打吧。“新接手的那位科长你也要?”是的。此刻民政科长那条命比县长有用。“伤兵的命呢?”连文正张嘴开骂:“他妈的!那二百多条命全是草荠?”眼下本县共产党不仅是几个地方干部一支公安队,他们还有一个团的野战部队。只要开来一个连,残兵哪里抵挡得住,枪一响就成了两百冤鬼。“不怕他血流成河!”林庆道,“看他们共产党怎么屠杀伤兵。”“你是拿那些脑袋给你们祭旗?”林庆称伤兵们躺在地上叫唤,实不如一把草荠,只有让解放军打死,那些命才叫命。如果伤兵起事能拖住解放军,那也是对厦门的支援。如果解放军荡平文庙,这些反抗伤兵便成为党国忠勇烈士。此时此刻,党国特别需要烈士。“屁话!”连文正称自己绝不参与这种勾当。他已经解甲归田,无意再披挂出山,谋害人命。他大哥何去何从与他无关。他本人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不会被谁的口水计划哄骗。靠几个伤兵加四乡乌合之众,“天光反”闹腾一番,即便攻进县府,也不可能长久,更不可能成事。数百万正规军都丢光了,不要再鼓动一帮子长短不齐的家伙起来送死,让那么多人流血丧命掉脑袋,百姓跟着生灵涂炭,何必呢?林庆说:“文正兄大丈夫,竟然丧气至此!”连文正抓起桌上的那封密信,当着林庆的面放到油灯火苗上点着,丢在红砖地板上,看着它烧成灰烬。林庆发怒:“文正兄怎么可以这样!”连文正说:“留着只怕是个祸根。”连文正称自己曾宣誓效忠,愿为党国成就一番事业,现在看到大厦倾覆,怎不痛心?他觉得党国不是被共产党所败,是给自己打败的。众多败象根深蒂固,说来丧气,不说也罢。人家共产党是另一种气象,所以胜之不怪。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是想投共,只是因为痛心。他自知于共产党是异己,共产党统治下他不会有好日子。但是心已经死了,翅膀已经折断,他不会再为一个毫无胜算的勾当卖命。“B-29”是个啥?“行动队司令”算个屁?充其量跟他亡父一样,货真价实就是他妈的土匪。林庆一拍桌子骂道:“连文正你太让人失望了!”连文正“卟”一声把油灯吹灭。有枪响在近处应声而起,“砰砰砰”惊天动地。“听到没有?这才是勇士!”林庆说。“是找死!”随着枪声,有脚步声啪啦啪啦响起,匆匆朝这边跑来。连文正把林庆拉起来,快步推到窗户边,打开窗户。这时房门已经被砰砰敲响。“连文正!开门!”连文正不慌不忙回应:“谁啊?”“公安。快开门。”“是公安长官啊。我点个灯。”一应一答间,他干脆利落把林庆推上窗台,拉着手放林庆下河,再关上窗户。两个公安队员进门时,房间已经被连文正整理清楚了,被子摊开在床上,纸灰给踢到床下,方桌上的煤油灯亮起火,连文正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去提水壶。两个公安队员进门后,一个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看外头,另一个抽着鼻子四处察看。“这是什么味?烧什么?”那人问。连文正说:“煤油灯引火。”“刚才谁在这里?”“我啊。”“没有别人?”连文正很平静:“没有。”“那几枪怎么回事?”连文正说:“不知道,听得有些近。”说话间,枪声突然砰砰砰又爆响起来,距离果然很近,就像在窗外河道上。连文正脸色变了。好在油灯昏暗,对方注意不到他的表情。两个公安队员握着枪守着后窗边,凭息静气,听着外边枪声渐渐平息。4、接近凌晨时,县政府电话铃响起,陈超被从床上叫起。是驻军团长紧急电话。半小时前,师部发来命令,该团须于今日清晨开拔,立刻奔赴沿海前线。原己安排侦察连支援地方执行任务,根据上级命令只能取消。请县里尽快向地区报告,另寻支援。陈超失声感叹:“哎呀!”所谓军令如山,部队调动事关大局,不能被文庙伤兵异动所干扰。县里只能另想办法。陈超命通信员立刻通知郑勇、侯春生等人到会议室急商。几分钟后大家陆续到达,郑勇最后一个进屋,当晚他一直守在公安局指挥公安队员连夜执行任务。陈超追问夜间县城响枪情况,郑勇报称是执行任务的公安队员在太古桥附近发现可疑人员,追踪时对方开枪,趁乱逃跑。由于天黑,敌人地形熟悉,窜入小巷消失了。可疑人员活动地点与连文正宅相近,公安队员进连宅查看,没有发现异常。“光是追到个影子,加几个枪声。”陈超不满。也不是毫无发现:监控南山文庙的公安队员发现两个黑影借夜色掩护靠近文庙,从侧门窜进院内。从时间分析,两个窜入者很可能是县城里放枪逃离的家伙,或许橄榄核也在其中。待明晨包围搜查文庙要格外注意搜捕。陈超说:“现在有新情况。”一听部队开拔,无法支援文庙行动,大家面面相觑。此刻能怎么办呢?郑勇说:“我带公安队打进去。”陈超摇头:“力量不够。”此刻本县境内还有一支队伍可以提供支援,就是连文彪独立团,有两个营兵力。这支队伍是地方部队,属于军分区,驻地在溪坝镇,离县城有四十里地。由于有一定距离,即使该团可以支援,凌晨前也不可能派兵开到县城。这种情况下不能仓促行事,原定对文庙发起的行动只能后推。郑勇感觉焦虑:“里边那些家伙蠢蠢欲动,只怕咱们手中时间不多。”侯春生忽然提出建议:“先不动武,来个文的试试怎么样?”他所谓文的就是不用枪,用舌头解决问题。此刻文庙内肯定有坚决为敌,执意谋叛的死硬分子,但是大部分伤兵肯定不想死,他们只是被死硬分子裏胁。因此派人进去宣讲政策,让伤兵脱离反动分子控制,听候新政权遣散,可保性命回家,他们会愿意接受,效果可能比动武更好。“如果县长同意,我马上去谈。”侯春生说,“这原本就是民政科的任务。”陈超说:“你找死啊?”几天前王拓前去文庙,返回时被跟踪,暗杀于途,那时敌人打的还是暗枪。昨日公安小组长带人进去,里边的家伙竟公开射击,可见其气焰嚣张。文庙里的大部分伤兵肯定不想死,但是裹胁他们的反动分子肯定不会让他们与我们接触,听从我们劝告。我们的人一踏进那个大门,肯定要挨枪。王拓己经牺牲,不能再把这个侯搭上。侯春生说:“王拓敢进去,我那么不如?只会打哆嗦?”“你是找骂还是找处分?”侯春生坚持:“应该试一试,而且要快。”陈超不耐烦,指着侯春生道:“你住嘴!”侯春生没再多话。侯春生比陈超、郑勇小几岁,有主见,有话不藏着,很自信,常固执己见,却也知道分寸。他能做事情,亦不免冒失,没少挨骂,却能一笑了之,经得起也放得下。他对伤兵事态的担心无疑是对的,眼下事情拖不得,但是没有足够力量确实解决不了问题,没有把握不能任性冒险。这时只能另想办法。陈超决定立刻向地委报告情况,同时命郑勇密切监视文庙动静,随时掌握动态。“我干什么?”侯春生问。“去睡觉。”陈超道。当然是气话,局面无法掌控,陈超很焦虑。此刻天己微白,早不是睡觉时候了。侯春生离开会议室,走出大楼回到民政科。许志坚己经起床,站在天井边刷牙。“这就出发去接侦察连吗?”他问。侯春生说:“不去。情况变了。”侯春生在天井边石椅上坐下,身子一歪干脆躺在石椅上,只觉脊背上一片凉意。抬眼看东方天空,那里的云彩正在一点一点地发亮。他把黄皮包垫在头下,顺手从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物件,打开来,里边却是一支口琴。口琴已破损,左侧琴把一角缺失,有细铁丝捆扎固定。侯春生把口琴放在嘴里,轻轻吹出几个音符。不成曲调,只吹音符。每吹一个音,他都要闭上眼睛,凭息静气听一会儿,似乎很享受,其实音符声早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收起口琴,直起身坐好,一抬手对许志坚发令。“跑步去找连文正,让他立刻来这里。”许志坚一声都没吭,把手里东西一丢,背上枪冲了出去。十分钟后连文正到达。他骑一辆自行车,把许志坚驮在车后架,匆匆赶到。侯春生问他一个问题:“你跟文庙那些伤兵还行吧?”连文正把手一摊:“怎么说呢?”伤兵医院迁来本县时,连文正是军事科长,恰好管这个事。把伤兵安置在文庙就是他的主意。文庙原为城关小学校舍,因战乱停课,场所放空,可让伤兵入住。伤兵医院事情繁多琐碎,需要帮助解决,连文正经常在文庙进进出出,与不少人相识。主要是军官和军医,跟伤兵基本不直接接触。解放军打过来时,军官和军医全跑了,只剩跑不动的伤兵留了下来,这些人与连文正并无特别交情。侯春生问:“你觉得他们会朝你‘砰砰’吗?”连文正一愣:“侯长官什么意思?”“你帮过他们,他们看你是自己人,应该是吧?”“也许是。”“这就对了。”侯春生让连文正在这儿别动,等他。说罢站起身要离开,连文正将他一把抓住:“侯长官可是想去文庙?”“行吗?”“可不敢去!危险!”连文正称听到传闻,文庙那边乱哄哄动静异常,像是要闹事。这几天文庙天天死人,有的因伤而死,有的活活饿死,剩下的待死鬼都不是善茬,现在可惹不得。侯春生问:“那天扔炸弹的两架飞机是两只野鸡吗?”“侯长官怎么说?”侯春生说,满集市惊慌失措,大家都像没头苍蝇的时候,出来大声招呼“卧倒!”那是救人命。现在到文庙大叫“停下!”同样是救人命。侯春生叫许志坚给连文正倒杯水,要他们在民政科等一会儿,他马上回来。交代毕他即跑上县政府二楼找陈超,打算再次请缨去文庙。不料陈超不在办公室,政府通信员说,陈县长随郑勇局长匆匆离开,可能有急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侯春生无法请示,悻悻返回。连文正一见他即站起身,请求回家。“我不能随侯长官去文庙,那不合适。”连文正说。“为什么?”眼下他是一介草民,那地方不是他可以去的。侯春生说连文正为旧政权效力时,曾负责伤兵医院事务,现在连文正有责任向他做移交。他本人还没到过文庙,不了解那边的情况,那些伤兵也不认识他。因此有必要请连文正一起到现场,把他介绍给伤兵们。这对连文正不算什么吧?举手之劳。连文正推托称不是不愿效劳,是大有不宜。昨晚他的住所附近有人开枪,马上有两个公安队员打门进屋察看,临走前还传达郑勇之令,交代他不得四处走动。文庙眼下是是非之地,他跑到那里去,属违抗郑勇局长之令,只怕麻烦大了。“这个无须担心,我会告诉他情况。”侯春生说。连文正苦笑:“侯长官行行好,别让我跳到黄河洗不清。”侯春生顿时有感觉,连文正如此推托,或许是有些什么事情说不出口?“假如真像你听的,伤兵们要闹事,他们会怎么闹?躺在地上打滚,胡乱开枪,或者搞暴动?”侯春生问。连文正称此刻风吹草动,听到的都未必可信。“吃的都没有,他们占领一座破庙有什么意义?”“未必一定要困死在那里。”“难道还会一瘸一拐打出来,扫荡县城?”“这可不敢说。”侯春生紧盯着连文正看,好一会儿。“情况挺严重。”侯春生说,“咱们得往前赶。”他决定闯文庙,必须得试一试,没什么大不了的。连文正得协助行动,此刻必不可少。伤兵认连文正是自己人,连出面做工作,他们更听得进去。伤兵们是连文正安排到文庙的,连不能听任他们死在那里,帮助做工作,救人,于连文正也是义不容辞。“连先生应当看清大势,一起来为新世界效力。”连文正一耸肩:“我是什么人啊。”“关键是想成为什么人。”侯春生和颜悦色,却口气坚决。他动之以情,称解放了,战乱应当平息,生命不应当再无谓葬送。新世界不只是侯春生的,也是连文正的,是大家的,参加进来人人有份。侯春生也晓以利害,称连文正有责任提供帮助,不听从会有后果。连文正苦笑,忽然说了句话:“我也是担心侯长官有危险。”“为什么?”县城里风传,前些天死的那位民政科长是被伤兵暗杀的。如果所传确实,侯春生面对这些伤兵应当特别小心。侯春生一笑:“难道他们专杀民政科长,一个王拓不够,还要王拓第二?”他让连文正无须担心,即便有人这般上心,侯春生也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此刻侯春生需要一些帮助,他觉得连文正可以帮助他。连文正好一阵说不出话,未了提了两条:如果侯春生非要他领路去文庙,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但是希望听他两句话,一是人员宜少不宜多,千万不要带公安队,否则只怕一见就打。二是时间宜快不宜慢,慢了只怕忽然生变。最好是迅雷不及掩耳。侯春生说:“现在就走。”三人刚走出大门,侯春生又叫停,命连、许在门外守候,自己匆匆跑回门去。此刻事急,无法等陈超返回后请示。侯春生跑回县政府是去伙房。有一笼馒头刚被抬下蒸锅,这些馒头是县机关干部的早餐。侯春生找来一只面粉袋,把一大笼热呼呼的馒头全部倒进面粉袋。炊事班长惊叫:“侯科长这是干什么!”侯春生宣布民政科临时征用这笼馒头,有重要用途。请炊事班长赶紧另做点面疙瘩汤什么的顶早餐,别让大家饿着肚子骂侯。侯春生把一袋馒头放到自行车后架,让连文正推着走,他自己和许志坚走在一旁,三人匆匆往城南而去。那时还早,县城坎坷不平的破旧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三人。走到街道尽头,南山和山脚下的文庙静悄悄呈现于前方。有一个着便衣年轻人忽然从一面破墙后边闪出,向侯春生敬了个礼。这人是公安队员,守在那里监视文庙伤兵动静。侯春生问:“有什么好消息?”没有好消息。昨晚那里边闹腾到半夜后。此刻没有动静,他们像是还在睡。侯春生交代公安队员:他们三人要进入文庙执行任务,请密切观察。务必隐蔽好,不要暴露,更不要开枪,以免惊弓之鸟炸窝。万一发生异常情况,不要贸然闯入文庙,要立刻回去向郑勇局长报告。年轻人听命,守在那面破墙后边,紧张地看着侯春生等三人走过一片开阔地。直到他们靠近文庙大门,才听到那边忽然传出大喝:“是谁!站住!”只听连文正大叫:“别慌!是我!”没有意外枪声。三个人消失在文庙大门里。5、天色还早,年轻女子悄悄出了门。她换上一件土布斜襟大褂,褂子是土灰色,很旧,下摆打着补丁,穿着身上不大合,过宽也过长,只能将就。她找了块头巾把头发包起来,再用手掌抹把窗台上的尘土涂在脸颊上,然后拿柜子上的破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女子灰头土脸,面容憔悴,一下子老了十岁,但是依然不像本地女子,看上去破绽很多。此刻没有办法,只能简单化装。她把孩子背出门去。孩子睡得很熟,她用一条土布背带把孩子背在身后,布带子绑在胸前。本地妇女都用这种布带背孩子,可以腾出两手做事。年轻女子用的布背带、大褂和头巾都是房东的东西,房东是个寡妇,带着个十岁的女儿,母女俩都很安静,话不多,一看就是好人。年轻女人背孩子出门时,房东母女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静悄悄一声全无,没有谁出来多管闲事。年轻女子出了居所,顺着小街的墙根往前走,一路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她的眼睛和耳朵却没有一丝懈怠,始终高度警觉,留意着身边的动静。清晨时分,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县城街道上罕有行人,有头猪在路头泥坑里哼哼叽叽,坑边有一只黄狗吠个不停。年轻女子绕过水坑,赶开黄狗,从小路翻过一个小山包,穿过一片小树林。她在那里听到了当天清晨的第一个枪声:“砰!”枪声是从山脚传上来的,似乎响自文庙那边。在静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不祥。年轻女子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犹豫。她的背上,孩子还在熟睡。停了许久,没有其他动静,山岭上到处静悄悄,或许刚才那一枪是个意外?走火了,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枪声?年轻女子不再犹豫,轻轻抬脚接着往山下走。这时忽然枪声再起:“砰!”还是单发一声,方向依然是山脚文庙那边。年轻女子再次停下脚步。这一次接得比较紧,得快地又响起一枪:“砰!”年轻女子不再犹豫,即迅速转身往回。眼看快走到山岭上,前方小树林一侧,近在咫尺处突然爆出两枪:“砰!砰!”年轻女子一惊,背上的孩子醒了,“哇”地哭泣。女子忙伸手到背后拍孩子。前方林子里传出杂乱脚步声,急速而来。女子心知不妙,转身加快脚步向山下走,只听后边脚步迅速逼近。小路边恰有一堵废弃的矮墙,女子在废墙边止步,转过身背墙站住,让背上孩子靠着墙,自己面对小路,把右手伸进衣襟下摆里。她看到两个汉子,一高一矮,都穿黑布褂,头上戴着斗笠,脚步急促,从她面前飞快跑过。年轻女子把手从衣襟下抽出,抬起来抹了抹额头,那里已经汗津津一片。女子站在矮墙边喘气,刚觉得心跳平稳一点,小树林那边又是一阵声响,一小队人马闪出林子,朝这边快步前进。年轻女子没有动弹,站在矮墙边看着那队人马跑下小山包,从她眼前经过。这些人是公安队的,穿黄色军装,手持步枪。有一个战士从年轻女子身边跑过,忽然站住脚,回身问了一句:“大嫂,见到两个人跑过去吗?”年轻女子又把右手插在衣襟下边,她摇了摇头,没回答。“戴斗笠,穿黑衣服?”战士又问。年轻女子还是摇头,不说话。后边有一个人跑过来问:“什么情况?”“她没说。”两个战士站在年轻女子面前看了看,女子对着他们摇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她不会说话。”一个战士说,“咱们走。”年轻女子身后的孩子又醒了,“哇”地大哭出声。年轻女子把手掌从衣襟下摆抽出来,往后拍孩子,哄他止哭。紧张之间,一不小心把衣襟里的东西带了出来,“啪啦”一下落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清脆声响。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两个战士一起举枪对准年轻女子。掉在地上的是一支小手枪。年轻女子高举双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慌乱尖叫:“不要伤着孩子!”6、侯春生一行逼近庙门时才被防守人员发现。对方没有开枪,可能因为时间早,行动突然,对方没有准备,反应失措。也可能他们不知道侯春生是共产党,当然还可能是因为连文正。伤兵们不认识侯春生,却认识“连科长”,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无须举枪相向,因此侯春生一行顺利进门。侯春生清楚自己是一脚踩进了鬼门关。侯春生未经批准,带一个通信员,让连文正领路前往正在酝酿暴动的文庙,无论碰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他坚持要上,一来是自认为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二来也因为感觉急迫。他刚在陈超那里吃了一个警告,转过身未经批准又擅自行动,心知陈超不恼才怪,却也不能因此错失时机。好不容易把连文正逼上梁山,自己更当一往无前,哪怕鬼门关也要一闯而入。只要把伤兵们拦阻在闹事之前,拔除暴动引信,其他都是小事。事实上,此刻连文正本身就是一大威胁。这个人全身都是疑点,郑勇认定他是B-29,当然不会全是无端怀疑。连文正推托不去文庙,很可能是他确实身牵瓜葛,知道那边在密谋什么,说不定他参与有份甚至一手安排。此刻他突然被带进文庙,计划可能会给打乱,所以他百般推托。在被侯春生逼来后,只要他在文庙一声令下,妖魔鬼怪立刻会一拥而上,侯春生、许志坚两个人,一长一短两条枪,以及陈超县长以下数十共产党干部今晨的早餐馒头将尽数成为暴动伤兵的战利品。这是最坏的状况。如果连文正没那么坏,单单文庙里的妖魔鬼怪也就够了,他们会不会真要制造王拓第二?或者无须一枪打死,只要把侯春生扣为人质,就足以让郑勇镇压暴动时投鼠忌器,贻误战机。侯春生把自己送给妖魔鬼怪,无异于为他们的暴动雪中送炭。侯春生不管这么多,脚一抬拿自己雪中送炭来了。他头脑发热吗?没有。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除了最坏的可能,也有最好的可能:此刻突然进入,出乎对方意料,或许反有打乱其计划之效,可以抓住机会做工作,把希望带给伤兵,让他们摆脱恐惧,不受敌控制,事情有望向好。侯春生要力争实现这一可能。几乎就在他一脚踏进文庙大门之际,对方已经有人警觉。悄悄的,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枪口紧贴着墙边一支柱子,柱子上拉着一条绳子,乱七八糟挂着伤兵们的衣物。枪口藏在一件破军装下边,跟着侯春生的步伐缓缓移动。此刻文庙里的情形比侯春生想象得到的还要糟糕十倍,场面不说恐怖,至少十足骇人。大殿上、院子里、走廊上全是伤兵,或坐或躺,或者靠立在院子的树旁,个个军装褴褛,蓬头垢脸,身上这里那里缠着绷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眼看去,缺胳膊断腿的,满头纱布只露出两个眼睛的,匍匐在地蠕动不止的拥挤成堆。靠墙角躺着一排,直挺挺一动不动像是俱己死亡。空气里飘着刺鼻的臭味,血腥味、消毒水味、汗臭和尿臊味混合在一起。侯春生感觉自己似乎到了阴曹地府,站在阎罗殿前,面对着一群活鬼。这些鬼个个面目狰狞,却又饥肠辘辘,伤病交夹,濒于死境。他们目光灼灼,有人看连文正,有人看侯春生,还有人看许志坚。许志坚手中抓着那个面粉袋,有一股诱人的热馒头香味从那袋里散发出来。侯春生什么都没说,先让连文正帮助分发馒头。人多馒头少,只能几人分吃一个。哪怕吃一两口,也能顶一顶饥。连文正听命与许志坚一起分馒头,几分钟后袋里的馒头一扫而光,两人回大殿站在侯春生身边。侯春生让连文正帮助“介绍介绍。”连文正便大声宣布请“侯长官训话”,侯长官是县人民政府新任民政科长。那时整个文庙非常安静,鸦雀无声。侯春生大声宣布两条:“战争己经结束。我是来救你们的命。”无人回应。活鬼们均己麻木。侯春生从馒头讲起,称一大早赶来,是因为听说这里的伤兵在挨饿。可惜一时弄不到更多食物,他只能把县政府伙房里刚出笼的馒头全部带来,尽管不能满足,毕竟聊胜于无。人都得吃饭,都想活命,相信这个文庙里,没有谁想要饿死,或者被打死。“你们喜欢去见阎罗王,还是活着回家?”依旧没人回答。大殿上、院子里、走廊上的人全都凭息静气,目不转睛看着侯春生。空气中有一股不祥气息,传递着一种敌意,包含着不服与仇恨。侯春生注意到这种敌意,大殿上下,无论半死的不死的,或多或少。他不加理会,强调说:“不要听信让你们送命的人。相信我。我来救你们。”这时突然爆起枪声,“砰”的一声轰响,侯春生只觉耳畔生风,一颗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他身边大殿的木柱上,“卟”的一声,一股白烟腾起,呛人的枪硝味猛烈钻进侯春生的鼻子。这是当天清晨文庙里的第一枪。侯春生看到里边的所有人脸色全都白了。还亏了连文正。侯春生说话时没留意大殿侧边的枪口,一旁连文正却发现了。几乎在枪响那一刻,连文正“哎呀”一叫,伸手推了侯春生一把,力道不大,刚刚把侯春生推开一点点,让他闪过了子弹。侯春生镇定如常。当着眼前满庙没有血色的面孔,侯春生转身,不紧不慢,抬头看着枪响的方向。“是谁?”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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