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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00:4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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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极苍狼,王艳良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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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家

兵家试读:

闯关东

我有仨爷。我的父亲就跟我们哥仨叨咕:“你们有仨爷,咱家哪能不出爷们儿!”当时我还不太明白父亲所说爷们儿的含义,以为就是男人呢。男人未必是爷们儿!

我的第一个爷爷姓迟,是山东蓬莱人,奶奶是莱阳人,两户穷苦人家结连理。清朝的发祥地东北召唤着山东的汉子们,挑着三宝——人参、鹿茸、乌拉草召唤着你,举着狗头金召唤你,呈着高粱、大豆召唤你,传说中的黑土地一踩啊,滋啦滋啦冒油。山东的汉子们推着独轮车,携家带口的,出山海关,向北,向北。特别是大灾的年份,山东、河南、河北的人口,向北,向北,人流不绝于路,车轮辘辘,饥肠辘辘,为着远方的召唤,向北,向北。

先行者是负有使命的:探险、探路。家书抵万金。家书的信息亲朋共享,乡邻共享。一次北上的行动,往往是一个群体的行动。穷苦人是最懂得相互帮衬的。漫漫旅途,有亲朋在,有乡邻在,就是远征的底气,就是克服千难万险的底气。

那一年又是大旱。而对于大旱山东人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刻骨铭心的恐惧。光绪初年,山东地界一连几年大旱少雨,人畜皆饥,食一切本不可食之物,包括人肉人骨,万户萧疏鬼唱歌!按干支纪年法,史称“丁戌奇荒”。

眼见毒日头晾晒不出一个好秋季,我的太爷当着全家人闷声不响地抽了一袋烟,在炕沿磕出烟灰,扫视了下等待他决定的全家人,说:“咱们也北边去吧。”太奶说:“就听老东西的吧。”于是,举家就在了闯关东的人流中。我爷爷推着辆独轮车,车上坐着我小脚的太奶,太奶怀抱着大孙子——我的父亲。

那时我的父亲就一岁呢,因而,父亲对于祖籍是没有丝毫记忆的。但是父亲、父亲的后人知道,他们的根在山东。那辆独轮车,就粘在了爷爷的手上。那绝对是山东爷们儿的气概。我太爷跟我爷爷说:“我换换你吧。”“不用。”我爷爷憨憨地一笑。他知道他是这一家人擎天的山。爷爷脚上的血泡起了破,破了起,一双脚板走得稀烂。但是,默不作声,若无其事,就让那疼痛在心上滚来滚去。他知道他是这一家人擎天的山。

那是五户人家组成的队伍。当夜罩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停下来歇息,让夜清凉地抚慰。有天夜里,爷爷酣然大睡的时候,我的太奶脱了我爷爷的鞋子看脚,爷爷嗯的一声疼醒,太奶摸着儿子血肉模糊的脚板当时泪就下来了。儿子坐起来悄声说:“没事。”你担心他的时候我爷爷总是摆摆手,俩字:“没事。”那夜,说完没事,爷爷还叮嘱我太奶:“别跟他们瞎说。”爷爷的意思是:别涣散军心!他知道他是这一家人擎天的山。爷爷不是军人,但懂得军心不可涣散。

再上路,太奶就不上独轮车。我爷爷说必须得上。全家人望向我爷爷。太奶知道军心不可涣散,不情愿地上了车,嘟囔:“我想在地上溜达溜达呢。”太奶直勾勾地盯视着儿子,心疼。

爷爷忽略太奶的目光,看前方的路。

太爷上前:“我来。”

爷爷:“不用。”“啥不用,我来。”太爷抢去了独轮车。

爷爷忽然一身轻了,脚下的路,如棉花团,甚至步伐踉跄,灵魂出窍,在头顶如拔拽你离地的风筝。一家人擎天的山,忽然有些恍惚,有些若即若离,感觉很不好,很叫人有些恐惧,满身的不自在。一身轻的爷爷有些迷茫了,努力地真实着天地,真实着家人,真实着自己。当然,最真实的是独轮车在自己的手中。“我来吧。”我的爷爷上前。“你就是块铁,也是不行的!”我的太爷说。

我的太爷是闹过义和团的人,绝对是老江湖。义和团的时候,太爷不在家乡跟前闹,怕连累家人。只知道他去北京闹过的,都闹了啥事,没人知道。大事不妙的时候,回来了。我的爷爷知道自己是这一个家擎天的山,而我的太爷知道自己是这一个家的智。甚至,是这一个群体的智。已经被笼罩在北方神秘的气息中,而且向北,神秘的气息越发浓重,草莽的气息越发地浓重,夜幕罩下来的时候,烘烤了一天的大地凉爽下来的时候,前进的脚步安歇下来的时候,我的太爷把壮汉们召集到了一块,神情严肃地预测各种可能,申明男子汉的职责——保家,说如果危机来临,如果他要是大咳嗽那就——抄家伙!那时我的太爷啊,就显露出那么一种指挥员的味道。当然首先是——那么一种军人的味道。骨血是传承的。

那是一天晌午,歇息,午饭。有的人家支起了锅灶熬苞米面糊糊,有的啃干粮——在夜晚从容地在支起的炉灶上烙的苞米面饼。有的人家将土豆煮熟了吃,有的人家则像吃苹果一样咔嚓咔嚓地生咬着吃,那涩涩的汁液就如同甘霖了,经嗓子眼下咽的时候都不忍下咽颇为留恋。有的人家还要讲究些,会随便挖些野菜,在锅里煮了吃。当时过锦州,在闾山一带。

西方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两匹快马临近,瞬间到了近前,勒马,一个背着长枪,一个腰间插着短枪。插短枪的勒马,背长枪的跟着勒马。不着军装却带枪,不是土匪还能是啥?光天化日之下俩土匪到了面前。俩土匪扫视着烈日之下的这么一摊子人,一张张苦脸,眼神警惕、惊恐。霎时弱弱的风都没了影踪。一摊子的人都姿态僵滞。我太爷跟大家预测的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太爷缓缓站起,向俩土匪一抱拳:“两位大爷,在下代表大伙讨方便了!”

俩土匪瞅瞅我太爷,尽管身后是弱民自己也是弱民,但还是有那么点撑起来的凛然,俩土匪忽略我太爷,继续扫视。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可抢的财物,腰插短枪的土匪指了下远处的大山向我太爷说:“此山是我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钱!”“这是规矩!”背长枪的说。太爷的目光和俩土匪的目光相碰,太爷微微一笑:“我们可是逃荒的人哪!”“逃荒咋的?也得按规矩办!”背长枪的说,就把枪摘了下来,一手举着。“知道那山是你们开,拿不出买路钱,才离得远些呢!”太爷不紧不慢地说。俩土匪不满意了,阴了天。“呀呀呀,还老江湖呢,还挺能对付!”插短枪的说。拎长枪的拿枪指着我的奶奶:“你,站起来!”我的奶奶一激灵,本来是蹲着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是,慢慢地、恐惧地站起。我太爷堆出的笑僵滞。插短枪的皱着眉头看了看我的奶奶,点了点头:“嗯,模样还可以。”拎长枪的向我的太爷说:“就让这丫头跟着我们上山享福吧!”太爷让脸上的笑活泛些:“瞧您说的,那哪是丫头,那是我的儿媳妇!”“那没关系,将就着给我们的大掌柜的做个压寨夫人如何?”拎长枪的说,还拿长枪的枪管要去把我奶奶的下巴颏抬起,好再仔细端详,我的奶奶惊恐地后退。“你家大掌柜的哪能那么不尊贵?”我的太爷说,当时就有点冷笑的意思了,同时向我的爷爷使了个眼色。我的爷爷感觉是悄悄向我的太爷点了下头,其实头就纹丝没动,肌肉悄悄地绷紧,内心中的火焰已经蹿到了头顶。拎长枪的下了马:“我们大掌柜的慈悲心肠,这娘儿们就替你们养着了!”插短枪的就要掏枪,拎长枪的就要单臂抱我的奶奶上马,我的太爷大吼:“动手啊!”

率先扑向已经短枪在手的土匪,抱住了腰,把人从马上搂了下来,那土匪勾动扳机,子弹射向了天空,摔在地上的土匪要挥枪,我的太爷飞起一脚将枪踢飞。就在太爷动手的时候,几乎就是同时,我的爷爷嗷的一声扑向了拎长枪的土匪,也知道那枪是厉害的玩意儿,首先就要夺枪,两手握住枪身就要夺,土匪勾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我的爷爷就觉左腿一麻,当时就更恼羞成怒,死命地将枪向下按去,把死不撒手的土匪按到了地上。而别的爷们儿也都嗷嗷地扑了上来,将两个土匪按在地上没头没脑地死揍,就是娘儿们也扑了上来,逮哪揍哪,俩土匪被打得嗷嗷地叫,不断地求饶。

把人打得不求饶了,不能动了,我的太爷发话:“算了吧。”让人把俩土匪捆了,太爷向低声呻吟的土匪说:“枪,我就收下了,马,我也收下了,希望你们老哥俩往后别再为难逃荒的人!你们也应该知道,按道理我是应该灭口的,免得后患!”“多谢不杀之恩,多谢不杀之恩!”土匪说。“甭谢,别寻仇就好!”我的太爷说。俩土匪被扔到了远离道路的草丛中,怕太早就被解救,寻仇。长枪就落在我爷爷手中,短枪就掖在了我太爷的腰上。爷爷腿上挨的那一枪,只是皮肉伤,流的一腿血有点吓人。我的奶奶流着泪给包扎。“没事,没事。”爷爷不断地摆着手说。长枪被我爷爷掩藏在独轮车上。两匹马,太爷留下一匹,给了队伍中的另一户人家老者一匹,太爷抱了孙儿乘马。走上一阵,让儿媳妇上马抱孩子,太爷牵马走。太爷也去替换下我爷爷,让我爷爷牵马走。太爷说,要尽快走远点,省得那俩兔崽子寻仇。要是来寻仇,那可就不是那俩兔崽子了,指不定多少人呢。

路上,太爷扑哧笑了,说:“送上门来了!”“嗯。”爷爷一乐。夜晚歇息的时候,太爷研究那短枪,爷爷研究那长枪。太爷指着长枪的扳机跟爷爷说:“注意,这是机关,可不能勾,一勾就开火。枪里肯定是有子弹的。”睡觉的时候,我爷爷抱着那杆长枪睡,睡得酣然。人在路上的时候,每当后面传来马蹄声的时候,有乘马人赶上来的时候,太爷的通身汗毛就立了起来。乘马人顶多奇怪下这一支逃荒的队伍有马骑,就越过。眼瞅着要到奉天城了,太爷说:“那俩兔崽子估计是不会追来了,最好啊,别再遇上别的绺子。”

后面马蹄嘚嘚,一彪人马赶了上来,有十来号人呢,赫然发现,马上有先前挨打的被捆绑扔在草丛中的俩土匪,其中一个指下马上抱着孙儿的我太爷说:“就是他,就是他们。”

我的太爷没敢掏枪,推着独轮车的我爷爷没敢抄枪。霎时,空气凝滞。为首的腰插双枪,魁伟的大汉,一张大白脸,眯缝着眼睛打量我太爷,一抱拳:“老哥,海涵!”我太爷缓缓抱拳:“海涵!”“乞丐不能抢,是我们这行当的一个规矩。我老北风定下的规矩,逃荒的也不能抢!

这两位兄弟虽然不是我的手下,但,是我幺弟的手下,我既然赶上了这事,就得代幺弟受过了!老哥不杀我这俩兄弟的恩德,我也得代幺弟前来感谢!这是 20块大洋,薄点,笑纳!”扬手一个钱袋扔向我太爷。

太爷张手抓住。神情还严肃呢,还冷峻呢,还没适应过来呢。老北风的名号可是有耳闻的……“马呢,你们就留着吧,可替代下脚力;枪呢,也留着,一路上也可防身。日后若是打闾山经过,可上山一叙!告辞!”老北风一抱拳。我太爷赶紧抱拳。“老爷子,但愿后会有期!告辞!”老北风再一抱拳,而后兜马而去。“老北风……”我的太爷念叨。“老北风……”每一个人都望着远去的那彪人马念叨。茫茫大东北啊,也盛产绺子呢。好绺子也江湖呢。我太爷举着钱袋说:“这钱呢,大家伙的,我先存着,能不花就不花,就把它用在刀刃上吧。”每一张脸都笑逐颜开。有人就嚷:“就搁你那存着吧,我们放心!”20块大洋,成为了这一支队伍继续北上的底气。老北风的名号,关内关外响当当的。其实是四股土匪,名号分别是北风、东风、南风、西风,时聚时合,北风为大。北风说的幺弟,应该就是西风。竟然遇见了北风!想到老北风的风采,太爷心中赞:真爷们儿!

进入黑龙江地界,眼瞅着就要到绥化地界。中午,在一家小镇,太爷花掉了一块大洋,在一家煎饼铺前让大家伙吃上顿好饭:煎饼卷大葱蘸大酱,赛过一切山珍海味的一顿大餐。

出了小镇,在一株大树的阴凉下,太爷把 20块大洋分给了各家,按各家的人口多少分摊,剩下了一块大洋,太爷举着说:“这一块呢,咱们可以再吃上一顿!”一片叫好声。20块大洋咋分,在太爷那早算计明白,明明白白。“那一块啊,就归您吧。”有人嚷。“那可不成!哦,我也可以贪心点,马呢,我就留下一匹了,而且,可以顶出一块大洋,也就是说,大家伙还剩两块大洋!”太爷说。一直骑着另一匹马的老者说:“我这马也可以顶出一块大洋!”拿出一块大洋递到我太爷手。太爷说:“那咱们大家伙就还有三块大洋呢!”队伍有了生气,继续进发。也就是最后一股劲了。“勘天勘地勘人气,勘东勘西勘南北……”一风水先生持白底黑字幡迎面而来,瞄着这一支队伍。当时我的太爷牵马,马上,我的太奶抱着孙儿。风水先生跟我的太爷搭讪:“老哥,这是去绥化吧?”“望奎。”“哦。可知入绥化这路径可是有讲究的吗?”“啥讲究?”我太爷的脚步可是没有停止向前的。

风水先生跟着我太爷往回走:“如果若是图个吉祥,这入绥化啊,从哪头入,是有个说道的。”风水先生说。“啥说道?”“我可以给你们带路,走一条吉祥的路径!”“哦……”我太爷不瞅风水先生,不动声色,“带路钱是多少?”“凭赏,凭赏。”“好,好,前边带路!”“好嘞。”风水先生屁颠屁颠地前边带路。明明有平原的路径,可是,风水先生却带领着奔了山林。我的太爷皱起了眉头:江湖险恶,这风水先生莫不是有啥险恶用心?“老哥,您别犯合计,我带的路是绕点远,可是,你们千里迢迢奔了来,这最后难道不打算从龙门而入吗?”风水先生说。“好,我倒要看看这龙门是个啥样!”我太爷说。“如果你们要真是觉得我可能是啥歹人,我是可以就此作别的!”风水先生说。“嗨,您就只管带路,难道就把我们丢在半路不成?”我的太爷说。风水先生带的路不是阳关大道,除了这一支队伍就很少见人。话虽跟风水先生那么说着,我太爷的心可是提着的,我爷爷也是满腹狐疑的。人在外边,警觉是本能。

林木参天,一种凉意在林间溜达呢,让你的心恬适。恬适的鸟儿在林间鸣唱。警觉渐渐被恬适掉,心被熨贴,惬意。豁然间,道路垂了下去,又豁然开朗,广袤的天地向下铺展而去,先前你在蓊郁之中,而现在蓊郁铺展而去,嫩江白亮亮地蜿蜒而去,一曲黑土地的颂歌自大地升腾,被江水吟唱,整个队伍都呆住,沉醉,瞬间就沉醉。遥远之处,村落隐约。大地,点缀着羊群、马群。“知道这疙瘩叫啥吗?龙门!”风水先生得意,“这就是绥化的地界了!”我的太爷眉开眼笑。“北边那头,是松花江,这边的,是嫩江,两江在西头是合流的,就在那合流的地方往这边来,这绥化地界啊,就如同一条跃起的鲤鱼,鲤鱼跃龙门!因此,这疙瘩就被叫作了龙门!到绥化安家落户的人,打这进入,图个吉祥!”风水先生以幡指点着说。“嗯,吉祥,确实吉祥!敢情我们要去的地界是吉祥的地界呢!可以直接带我们到望奎,如果你老小子愿意的话。”太爷说。“好的,好的。”我的先人,从小兴安岭的西麓进入了绥化地界。吉祥,让这一支强弩之末的队伍大提了兴致。一张张菜色的脸挂上了喜悦。风水先生竟然哼哼呀呀地唱了起来:

种庄田,真是难,

大人小孩真可怜!

慌慌忙忙一整年,

这种税,那样捐,

不管旱,不管淹,

辛苦度日好心酸,

两眼不住泪涟涟。

告青天,少要钱,

让俺老少活几年!

我太爷听了歌词乐了:“我说老哥啊,您也是咱山东的吧?”“临清。”

敢情老乡!全体都乐了。“富走南,穷进京,死逼梁山闯关东!”风水先生高声,没向着谁说,大踏步地前行,自顾自地高声。忽然停了脚步,向我的太爷说:“咱们再求个吉祥,拜拜这山吧。”“只要是吉祥,就求!”太爷笑吟吟地说。马上的就赶紧下了来。向着山林,风水先生在前,大家伙在后,都严肃了神情。风水先生抱拳而唱:

山神爷爷老把头,

不用忧来不用愁。

俺们今天来拜你,

香火齐了你受用。

保佑木帮顺当当,

木头顺着江水流。

拼着性命做木头,

挣了钱就买头牛。

老婆孩子有依靠,

再来供养老把头。

风水先生回首身后的人,喊:“向山神三叩首!”唰地,人群跪了下去,随风水先生三叩首。再看那大山,分明瞩望着他们,如瞩望儿女。夜幕时分,进入绥化县城。就在一家大车店,晚餐,而且讲好了,大家伙可以就在大车店的院里住宿。晚餐是每人一卷干豆腐卷大葱,蘸大酱吃。风水先生跟大家一样。我太爷陪着尴尬的笑跟风水先生说:“穷人,老哥您担待!”“很好了,很好了。”风水先生说,“明儿个啊,还有大半天的路,就能到你们说的那王村啦。”

早上上路,不像先前在野外,早早的;中午歇息,也不像往常,而是四平八稳的,不急了,好像剩下的路是一块糖,舍不得一下子就嚼了,而是要慢慢地吮吸。因而在一个村落出现在西方的时候,日头也已经滑到了西天,而且快沉了下去,但是日头精神着呢,光亮亮的,让天地也光亮亮的,让大地铺金。

一个少年正赶着十几只羊回村,羊儿咩咩地叫,少年发现了这一支队伍,确切说这一群人,离乡背井的这一群人,满怀着新生活希望的这一群人,怔了会儿,忽然差了音地向着村庄高喊:“山东来人啦!山东来人啦!”不断地高喊,而后快步赶着羊群回村庄,急迫地边走着边高喊,不断地高喊。

那声声高喊,坠入这一群人悠久的记忆。先前离乡背井来到北方的人群,当群体得到再一次壮大的时候是充满着喜悦的,在广袤的黑土地,人群也孤单。喊出了村庄的人群,村庄里的人源源地向村口汇集,并迎了上来。奔往村庄的人群百感交集。迎候的人群突出了一位白须飘拂的老者,牵马而行的我的太爷也被突出,他向身后的人群说:“哈哈,王老大!”

在山东,王老大和我的太爷是同村的人,也是和我的太爷一同闹过义和团的人,曾经杀过洋人,在洋鬼子的逼迫下,清政府的人捉拿他,他就成了最早闯关东的人。那时王老大其实是亡命天涯。我的太爷带领这一群人闯关东,就是在收到王老大的多封书信后做出的决定。在此之前,已经几拨人投奔王老大了。在山东我太爷的那个村落,王老大简直就是传奇人物,说他靠采人参发了财,是参王。王老大不光采人参,还倒腾药材。卖了采到的人参,买了地,不种粮食,种药材,往关内倒腾。“各位父老乡亲,都到我那,今晚我来给你们接风洗尘!”王老大招呼。“这王老大啊,命大福大造化大,瞧他那结实劲,咱们还客气啥!”我的太奶说。来的人群,迎接的人群,爆发出笑声。我的太爷牵了下风水先生,说:“老哥也别急着走,明儿个再走!”那个村子,叫王村。当初王老大来的时候,就几户人家,结果,王老大发迹了,村子就随了王老大的姓——王村。王老大的宅邸,高宅深院。当晚,王老大宰了三只羊慰劳我太爷一行。“今晚,在村里有家人和亲戚投奔的,就去投奔,没有的,就在我这安顿吧!”王老大说。

我的太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嘈杂隐了下去,我的太爷高声:“王兄说了,在村里有家人和亲戚投奔的,就去投奔,没有的,今晚就在这王家大院安顿。但是,我要说的是,明儿个大家伙必须全部离开王家大院,设法谋我们自己的生活!至于咋个谋法,那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王兄今天的日子就是人家自己闯下的!在此,我要代表大家伙感谢王兄今晚的盛情,敬王兄一杯!”王老大赶紧站起,与我的太爷碰杯。落座之后王老大向我的太爷说:“明儿个就是大伙离开,也要在我这吃了早饭再走!”我的太爷咧嘴笑。“盖房子的地我是可以无条件提供的。当然,可以多少给点做菜园子的地。”王老大说。我的太爷就再次站起,向大家伙宣布王兄给予的帮助。“迟兄就在我这安顿吧!”王老大说。我的太爷摇头,抱拳:“我随大家伙,我随大家伙,可不好特殊!”王老大还要说,我的太爷以手势止住:“别再说,咱老哥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总该了解我!”王老大摇头。酒后,王老大要安顿我太爷一家进屋歇息,太爷不干:“别,那样我睡不安生,我们随大家伙,随大家伙。”“你也不为老夫人想想。”王老大说。“我随他。”我的太奶指了下我的太爷说。王老大无奈地摇头。早饭之后,我的太爷把一块大洋放到风水先生的手中:“以后行走到这,可来做客。

在下姓迟,名号可是好记的——迟早!”风水先生当时就乐了:“一定,一定。不过,我还是晚会再走,帮老哥您选个吉祥的宅基地。”“不用不用,我随大伙,咋能就我家吉祥呢?”我的太爷推辞。风水先生笑着摇头,抱拳作别,离开了王村。王村有两位财主,除了王老大,还有位毕姓的财主。王老大鼓捣药材,毕姓财主就种地,倒腾粮食。村庄中的土地,多半除了王老大的,就是毕姓财主的。“那个老屄,难得见他出院!”王老大望着毕家的深宅大院,跟我的太爷说。显然两家是不近乎的。各自营生。我的太爷选造屋的地址,王老大跟着喋喋不休地说是可以不那么着急造屋的,可以就先住在他家,他家屋子有的是,啥也不影响的。我的太爷就是微笑着摇头。而后王老大就说自己家的房前屋后地方都不错,想让把房子造在他家跟前,比邻而居。我的太爷微笑着摇头。

太爷溜达到了村东,眯缝着眼睛打量一道由东而西的丘陵,向阳的坡上,吃草的羊群仿佛一朵白云落到了草地,太爷微笑了,指了下那丘陵:“那是你的地盘吗?”“倒是我的地盘,可干吗跑这盖房啊?这不格路吗!你家就孤孤单单地在这住啊?”王老大眉头紧皱,一个劲摇头。“不远,离紧东边的人家无非也就一百步的距离。我看好这地了,北高南低,负阴抱阳,是绝好的造房地方!就这了!跟我来的人谁再在这造房,不就和先前的人家连成一片了吗?就这了!”我的太爷果断。“哦,原来你还懂得风水呢,怪不得把那个风水先生给打发了。”王老大说。当夜幕再一次罩下来的时候,各家就守候在选好的造房地址那儿。甚至做晚饭的时候就搭起了简易的炉灶,守候着一块地皮,因为这地皮是自己的了,是未来的家园所在,未来无数的日子将在这里度过。那一夜,枕着自己的房基地睡得酣然。王老大在我的太爷选的房基地那,陪着老友唠了半宿的嗑,才离去。

其实,我太爷的家当时就不孤单了,当时跟随太爷来的人家听了太爷的说辞立即都决定就在那东西走向的丘陵阳面造屋,当时就与村落连成了一片。“别叫我老大了,该叫你老大,迟老大!”王老大笑着跟我太爷说。王老大给各家圈定了地界,造屋就轰轰烈烈地开始。有的人家会挖出一定深度的墙基,填上石块,有的人家图简便,就拿大石嗨嗨地将地面做墙基的地方夯实,就算墙基了。而后就垒墙。和泥的时候,泥中放进干草,拿铁叉一叉,一坨泥一坨泥地垒,就是墙壁。墙壁雨后春笋般地蹿出。拿铁叉在墙壁上刷,支棱出的草棍都服帖地粘进墙壁,墙壁被刷得平平整整。梁木呢,山里头砍去,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叮叮当当地一钉,嗨嗨哟哟地就上了梁。用的家什,需要啥有啥,在王老大的号召下,村里的人家把需要的家什都送到了王老大那,在每件家什上拿毛笔写上主人的名号,而后提供给了造屋的人家。上了梁,再坐在房梁上拿棉条编房盖。棉条是啥玩意儿?丛生的树木,柔软,可以编筐编篓。嗯,现在编房盖。而后再在地上编草帘子,再把草帘子苫在屋顶,瞬间,你就开始信任这个家了,能够为你遮风避寒的家。端详着这个家,温馨溢现在脸。搅拌着草的泥脱坯,晾晒干了,就去盘大炕。男丁多的人家还垒出了院套,搂紧了一方天地。

木匠叮叮当当钉完了上完了自家的门窗,就去给别人家做门窗上门窗,啥条件不用讲。内屋的大炕在屋里头是专门留着洞口的,烧炕的洞口,添了木柴,哔哔啵啵地烧,木柴中的水分咝啦咝啦地响,炕面热气蒸腾,屋内的墙面挨着炕的地方也先干得白了。太爷的家没垒院套,太爷说来年开春的时候夹障子。看着一个个完成了造屋,王老大来了,跟我的太爷说:“你跟大伙说,正秋收的时候,我那也用人手,可以挣点过冬的粮食。”“好事,好事。”太爷说,替大家伙兴奋。王老大望着毕财主家的院落,哦,毕财主的院落更挨着山东新来的这一拨人家,王老大说:“我和老屄都还有顾不上种的土地,都需要人手,所以,都愿意接待闯关东的人,谁接待,来的人就会给他干活。所以,你们来我是很高兴的。”我的太爷咧嘴笑了:“都高兴,都高兴。”“当然了,谁就是觉着老屄给的条件好,就要去给老屄干活,我不会计较。”王老大说。“往后再说往后再说,今秋我招呼大伙给你干活,保准没一个跑的!”我的太爷说。王老大大嘴合不拢了。王老大虽说是以种药材为主,但也种了些大豆、高粱、玉米,还有蔬菜之类。王老大率领的人马生龙活虎,干起活来没一个藏奸的。对干活的人王老大管着早、中、晚三餐,大锅的饭,大锅的菜,管够吃。而且王老大还专门杀了头猪犒劳伙计。见我的太爷不光是在新来的人中有威信,就是先前的伙计也格外敬重,王老大就让我的太爷做了打头的,做了全体伙计的头。

庄稼收拾完了,蔬菜收拾完了,就去打羊草。这羊草啊,在这松嫩平原,蓬蓬勃勃地铺展,就是到了这秋季,别的草都黄了叶子,黄了茎秆,而羊草仍然绿着,深绿。羊草是牲畜绝好的饲料。大扇刀一抡,唰!唰!羊草一片一片倒下,往一块一划拉,捆成一大捆一大捆的。或担,或拿那独轮车推,王家大院那儿,羊草垛小山一样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王老大说。“再预备些,再预备些。”我的太爷说。我的太爷不喜欢就是指手画脚,干起活来总是身先士卒,也抡着大扇刀唰唰地扇草,贴着地皮稳稳地扇。草地上放牧着马群,那马啊,匹匹膘肥体壮,不时地咴儿咴儿地叫,好像在抒情。一匹马驹许是吃草吃得太专心致志了,太爷的大扇刀都抡到跟前了,才猛地受了惊吓似的跳了一下子,跑远。“你他娘的上哪扇草不好非要吓着我的马!”远处放马的少年跳脚骂。太爷停止了扇草,望着少年皱眉。打草的人都直起了腰望向少年皱眉。少年还奔了过来:“草甸子这么大哪扇草不好,非往我的马跟前扇!”“哪的野孩子张嘴便骂人!”我的爷爷冷笑着说。“骂你咋啦?骂你咋啦?谁让你们吓着了我的马!”“我打死你个小鳖羔子!”我的爷爷就要上前抡巴掌。“干啥?你要干啥?”太爷向爷爷瞪了眼睛。我的爷爷倒是吓得一哆嗦,当时就瘪了茄子。“孩子,别再把你给吓着!”太爷向孩子做着让走远的手势。孩子阴沉着小脸,赶马群离远。太爷知道,那马群是毕财主家的,毕财主还做着贩马的营生。据说,他向东北军提供着军马。王老大、毕来福,两个腰大气粗的人,彼此打量,狮子和老虎般地彼此打量,都尽量绕过对方。要是狮子和狗或者是老虎和狗,那狮子或老虎就要毫不犹豫地选择厮杀。太爷可不想因为自己或者自己带来的人招惹了什么事端。内心里也觉得那孩子可笑,一口一个我的马我的马的,你若有那些马放马的就不是你了!

王老大家的羊草垛甚至都要赶上毕财主家的羊草垛了,这才罢手。

王老大发粮的时候,要给我的太爷别人的三倍,太爷不要,皱眉说给得太多了,直摆手,直摇头。王老大说你是打头的就该多。太爷说那就两倍吧,两倍就不少了。硬是只要了别人的两倍。哪个人内心里不向着我的太爷点头?

毕财主来拜访我的太爷。“迟老英雄!”毕财主抱拳。毕财主长得跟一棵高粱似的。“不敢当,不敢当!”我的太爷抱拳。想到挨那个野孩子骂的事,想许是来代那个野孩子道歉吧。已经知道那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毕财主呢,让那孩子住进了毕家大院。那孩子叫双子。

人让进了屋,毕财主就唠到了枪,说要拿粮换太爷的枪,拿大洋买也行,啥条件太爷给价。哦,要研究那硬头货。我的太爷憨憨地一笑,说:“唉,毕老爷来得晚了,那硬头货已经让王老大弄去了!”毕财主一怔,皱眉,讪笑:“哦,王老大这老王八捷足先登了,捷足先登了!”随即告辞。太爷拿口袋装了盒子炮和长枪,在夜晚夹到了王老大面前:“这硬头货你是肯定用得上的,你用吧。”提到毕财主惦记的事,提到蒙混毕财主的话。“这可是金贵的玩意儿啊!”王老大脖颈前探,盯视着枪说。我的太爷知道,其实王老大也早惦记这枪呢。“我拿十斗高粱米换。”王老大说。“没打算跟你要啥,就当是见面礼吧。”“不,十斗高粱米!哈哈,十斗高粱米就当是我的见面礼了!”太爷把十斗高粱米分成了若干份,和一道来的人家均分了。哪个不内心里向我的太爷点头呢?鉴于我的太爷的威望,王老大让他做了王家大院的总管,一人之下百人之上。

九一八

1931年 9月 18日,爆发九一八战事。我从不认为九一八是什么事变,而是认为纯粹是日本对华侵略的军事行动,不称战事、战争,而称事变,那是日本人喜欢的称谓。日本人对垂涎已久的东北下手了,短短几天的时间,东北主要城市大半落入关东军之手。

王村闭塞着,不知道外面的消息,王老大带着我的太爷和另一个随从,想到辽宁营口去一趟,营口,那可是东北的药材集散地。

到了望奎火车站,听到了消息,折了回来。王老大把太爷的短枪还给太爷使唤,把太爷带着,一是想让太爷熟悉下做药材生意的门路,二是保护着自己,还有三,两人对撇子,可以唠一路的知心话。

王老大“妈拉个巴子的、妈拉个巴子的”不住嘴地骂。“这鬼子就是不想让咱们消停啊!”我的太爷说。我的太爷和王老大抻长了耳朵谛听着东北的动静。鬼子的蹄音越发地临近。王老大大骂东北军吃干饭,说当初大清朝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怎么着民国政府也这么熊蛋呢?有人看见鬼子的军列开往北方。有人说望奎火车站那全都是鬼子。黑龙江省代主席兼军事总指挥马占山备战齐齐哈尔,根本不理会鬼子的劝降。东北,还有马占山!

胶皮轱辘马车装载了高高的玉米秸,奔王家大院走,正在毕家放牧的马群中穿过的时候,东南方,一队骑兵出现,旋风般就到了近前,而且围住了马群,王家的大车也被围在了中间,王家的马、毕家的马敌对地咴儿咴儿地叫。鬼子的马哼哼着。

鬼子军官打量着毕家的马匹,说:“呦西!呦西!”跟汉奸翻译哇啦哇啦,汉奸翻译就指着放牧的马匹问:“这些马是谁家放养的?”没人吱声。那先前骂过我太爷的双子往给王家干活的大人背后躲。鬼子军官生气了,哇里哇啦。翻译高声:“大日本皇军不想发火,只想友善,可是如果敌对大日本皇军,那就只能被消灭!被消灭!”没人吱声。双子在发抖。鬼子军官哇里哇啦。

翻译说:“大日本皇军看好了这些马,想购买这些马,是想跟你们做买卖!”“那你们去找毕来福吧。”有人说。“谁是毕来福?”翻译问。

双子慢腾腾地上前:“我是他家放马的。”

翻译跟鬼子军官哇啦哇啦,鬼子军官指着双子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呦西,你地带路,我的,要见你们的东家。”双子上了马,打了个口哨,马儿嘶鸣。“你们围着我咋能走啊!”双子说。鬼子骑兵闪开了路,双子赶着马群在前,鬼子骑兵在后跟随。王家的大车也跟着回村。但是,和鬼子骑兵隔着远远的距离。大车打毕家大院跟前经过的时候,汉奸翻译正跟毕财主交代:“大日本皇军看好了你的这些马,几天后带钱来取马。价钱上是亏待不了你的,这几天你要好好地照管好这些马!”“好的,好的。”毕财主点头哈腰。双子不管东家和鬼子的交易,兀自将马往马圈里赶。王家的大车到了王家,王家一堆人迎了出来,王老大和我的太爷都迎了出来,随大车回来的人说,鬼子的骑兵看好了毕家的马,要买。“哦,敢情是那老屄把鬼子招惹来了。”王老大说。“嗯,是他们家的马把鬼子招来的。”随大车回来的人笑着说。王老大阴沉了脸,我的太爷也阴沉了脸,两人都望向毕家大院,那边传来马的嘶鸣。“妈拉个巴子,鬼子要骑着老屄家的马祸害咱中国人呢!”王老大说。我的太爷点头。“当初是八国联军闹腾,现在是小鬼子自己就要翻天!”王老大说。“嗯。”我的太爷点头。王老大走到驾辕的高头大马前,爱怜地拍了拍马的脑门,向我的太爷说:“咱们这块儿水草养的马好啊!”“嗯。”我的太爷点头。王老大抬头望天,好像天上有啥令他凝眸。望了阵天,悄然地回了屋。那天晚上,等村里人都睡了,王老大派人叩响了我的太爷家的门扉,叫去了太爷。

王老大在客厅里等我的太爷,人来了,只是撩起眼皮看了眼,就仍然紧锁双眉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而且还挺忧伤地叹气。“鬼子的事吧?”我的太爷问。王老大僵滞了下,猛地起身,向我的太爷招了下手:“看看咱家的牲畜去。”王家也是养着十几口马的,月光之下马棚一片安详,马儿润泽的眼睛望着主人,有的还打起了响鼻,好像是在跟主人说话。“都是好马啊!”王老大说,喉咙间有点发哽。

我的太爷点头,模糊地有点明白王老大要干啥了。

王老大来到一匹叫作老黑的马面前,四目相对,他忽然抱住马首脸紧紧贴着马的脸,黑暗中我的太爷觉得王老大落泪了,老黑哼哼着,老黑好像也很伤感。老黑是王老大的坐骑,那马啊,毛黑得跟黑缎子似的,每当王老大跨上马的时候,那马啊,都会仰首长长地嘶鸣一声,抒发着与主人相处的快乐、骄傲。

后来王老大撒手,望向我的太爷,坚定地说:“为了马占山那匹老马,咱们的马得死!老屄家的马得死,咱们的马也得死!光他家的马死,恐怕日本人不会放过我的,就都死!”

我的太爷点头。“明晚下手!”王老大说。

我的太爷点头。虽然没问,太爷也知道王老大是要投毒。上百匹马呢,要是宰杀可是惊天动地。摆弄药,也是王老大的看家本事。而且王老大毒死狗熊的事是王村的逸事。那是太爷还没来到王村的事。上秋的时候,王家的苞米地,毕家的苞米地,出现被狗熊祸害的痕迹。不是有那么一种说法吗,熊瞎子掰苞米,掰了一棒丢一棒,一祸害就是一片。王老大把苞米棒下了毒,装在袋子中上了山,踅摸到了狗熊的窝,就把那些苞米棒丢在窝的附近,而后打道回府。第二天带了几个扛活的,狗熊就躺在那了,死在那了,扛活的抬回了狗熊。狗熊是被毒死的,炖狗熊肉的时候,王老大放了化解毒素的药,王家上上下下大吃了一通狗熊肉。数九寒天的时候,王老大就会穿上那件狗熊皮的皮袄,那毛润润地黑,戴顶黑貂皮帽,那毛润润地黑,乘着那匹叫作大黑的马,大黑的毛润润地黑,身材魁梧的王老大显得绝对的高贵,就毕财主家的下人见了,都自己觉得他们那头卑微。我的太爷当时已经听说了王老大这事,很清楚干完了毒死马匹的事谁都会想到毒狗熊的事,谁都会想到肯定和王老大脱不了干系。可是,为了不让鬼子乘着咱的快马对付中国人,哪能考虑太多?

第二天的夜晚,是个阴天,整个王村被浸泡在夜的汁液之中。而且秋风劲,哗哗地掀着夜浪。我的太爷溜出了家,倒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王家大院,可是引起了狗吠,一吠就连片地叫,此起彼应,太爷心中“妈拉个巴子、妈拉个巴子”地骂。不过狗的吠声在强劲的秋风中被微弱。而且那风铺洒着冷意。要变天了哦。“今晚的天挺好。”王家的客厅,王老大对我的太爷说。“嗯。”我的太爷点头,随即一笑。

客厅还有王老大的两个心腹——小福和老九,两个护院的。地上是俩麻袋,装着东西的俩麻袋。“小福和你去老屄家的马圈。你们可得当心,双子是睡在羊圈的,羊圈可就挨着马圈。如果被发现了,你们不能往村里跑,只能往大甸子跑。后半夜的时候再悄悄地回来。要是你们被抓着,王家和毕家就得真刀真枪地火并了!”王老大交代。

我的太爷冷峻地点头。如果王家与毕家冲突,王村将会是两个阵营,王村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小福扛起了一个麻袋,说了声:“走!”

我的太爷就要去扛另一个麻袋,王老大笑着拦住:“这些是用在这头的,那头那些足够了。”

我的太爷和小福先出村子,而后再往毕家去。北风吹得小福趔趔趄趄,我的太爷要替换着扛那麻袋,小福倔强地拒绝,说:“不沉。”

这小福也是高粱秆的身材,也瘦长的脸,曾经有人调侃说,是不是老毕的私生子啊,小福恼羞成怒,和人家打在了一起。小福的爹被人称作狗熊,矮胖的身材,眼角总是挂着眼屎。小福的娘是个健康的女人,是个偷男人的女人。满村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偷男人的女人,可是,狗熊好像若无其事似的,好像压根就不知道似的。

毕家的马圈和羊圈,中间就隔着一道障子。到了马圈的障子边,小福把麻袋往地上一扔,说:“我去看着双子,你这边就下手,完了就在这等我。”“好。”黑暗中我的太爷点头。小福就要走,我的太爷赶紧叮嘱:“我可要不了多大的工夫。”“知道。”小福应了句,就绕向羊圈去。

太爷将麻袋扔进障子里,攀到障子顶端,跳了进去。太爷身手矫捷,义和团的时候太爷是练过拳脚的。其实,王老大还应该笑着跟我的太爷说一句:“你干这事也不是第一回了!”义和团的时候,我的太爷就在半夜的时候潜进洋鬼子的兵营放过火。烧的是马圈,火焰中那些战马四散奔逃。那回咋就没想到投毒呢?投毒多好,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些战马呢,就全报销。那时王老大不是药材商,还不太懂得投毒的伎俩。

苞米棒往马槽里一丢,好像压根儿就没睡的马就咀嚼,咔嚓咔嚓地将那还饱含着香甜的汁液的苞米粒从苞米棒上啃下,而后咀嚼,还没咀嚼得细碎,就赶紧再去啃下新的满口的颗粒,能多抢一口是一口。挨个马槽放,马棚活跃起来,在嗷嗷的秋风中马棚活跃起来。但即使是一棒苞米一头一张马嘴甚至唇都在一兜一兜的,马们也不激烈地抢夺。马们不像狗,为一块骨头抢夺起来惊心动魄,马们的抢夺甚至显得温柔。就在毒苞米棒撒遍了所有的马棚的时候,已经有的马哼哼着倒下,马腿抽搐,就是在生命弥散的时候,马仍然不惊心动魄。太爷从进来的地方跳出障子的时候,小福已经在那儿了。“你把双子咋了?”太爷一惊。“没咋,就是我把他削晕了。”

太爷也顾不得细问,和小福向野外跑去,绕着回王家大院,免得惊扰村庄各家的狗。

双子不光是毕家放马的,也是毕家的狗,支棱着耳朵睡觉的狗。羊圈中挨着马圈,搭了个窝棚,连炕都没有的窝棚,双子就睡在那里。我的太爷在马圈那头行动的时候,小福守着那窝棚的门。发现了一根棍子,就拎在了手中,守着窝棚的门。当马圈那头马们活跃起来的时候,双子忽然拎了根棍子冲了出来,敢情双子睡觉的时候可能是搂着一根棍子睡的,小福抡起棍子照双子的后脑勺削去,双子闷声趴倒,小福上前查看,刚要探双子的鼻息,听到了双子的呻吟。小福扬起了棍子,双子只是呻吟,小福的棍子没忍心落下,不忍心要了双子的命,何至于要了双子的命?小福守在双子的身边,做好了准备:只要双子要爬起来,就还是要照后脑勺一下子,可不管能不能要了双子的命,肯定是死命的一下子。双子呻吟着呻吟着就没了动静,探探鼻息,还有呼吸,约莫着我的太爷也快把事做完了,小福就撇了双子,去和我的太爷会合。

客厅,王老大哭丧着脸如丧考妣。见我的太爷和小福回来了,就拿目光望你,就拿目光问你。

我的太爷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多好的马啊!”王老大哽咽地说。忽然双眼圆睁,向站在一旁的老八说:“把人都给我叫来,去老屄那!”老八“哎”了声,奔出屋喊人,抄家伙,片刻,王家人一位位戳在了王老大的面前,有的还懵懂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各个猎枪在手。

王老大扫视着一位位,走到了客厅的香案前,在那威风凛凛的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塑像旁,戳着先前我爷爷持有的那杆长枪,摆着我的太爷持有着的那把王八盒子,敢情王老大把它们当作了护佑的神灵供奉了,王老大抓过长枪,扔给了我的太爷,抓王八盒子在手,向手下说:“毕来福怕我们王家抢了他和日本人的生意,把我们的马都毒死了,我们找他算账去!”声色俱厉,就跟真的一样。虽然有的手下已经知道细情,但王老大的愤怒表演跟真的一样。

到了当院,王老大砰地朝天开了一枪:“妈拉个巴子的,我干死你个老屄!你们都看我的眼神行事!”我的太爷挥下长枪:“看老大的眼神行事!”

枪声惊起了满屯子的狗吠,嗷嗷的。

王老大和我的太爷率领着众护院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午夜时分奔毕家大院。

满屯子的窗死死地闭着眼睛;满屯子的耳朵支棱着。那一夜的秋风也嗷嗷的。月黑风高夜。

枪声已经将毕家大院惊醒,护院的早腾腾上了房,东南西北地望。大院前的瞭望塔先看到了奔来的人,砰一枪,火光一闪,喊:“站住!”喊声被风消减,就不断地喊。

王八盒子在手的王老大才不管那喊声,带人向前,向前,到了毕家大门前站住,朝天又是一枪:“毕来福,你这个老王八蛋,认钱不认祖宗的老王八蛋,出来说话!”

大门洞开,跟秋风中衰草似的毕来福被簇拥了出来,恼火:“王老大,你不待在你那王八窝跑我这干啥?我毕来福哪块碍着你了?这月黑风高的,就是你要干点啥营生也不能就在这屯子里干吧?也太嚣张了吧?”“老屄,我知道你跟日本人做营生,你要做汉奸你当你的,可是你也不能下手太狠了吧?我干的是药材的生意,你倒腾的是马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你竟然担心我抢了你的生意,跑我那投毒去了!妈拉个巴子的,你是不是以为我王老大是吃干饭的?就是有日本人给你撑腰,我也先把你灭了,而后再让日本人灭我!”“啥、啥?投毒?”毕来福结巴。“装糊涂吗?”王老大嗓门比风高。“糊涂就是糊涂,何来一装呢?”毕来福跺脚,“好像你是说你家的马被人投毒了是吧?别瞎跟我吵吵,我去瞧瞧!”就上前拽王老大的衣袖,要跟着前往王家一探究竟。恰在这时,毕家马圈那头传来差了音的呼喊:“马呀!我的马呀!”所有的耳朵向马圈的方向支棱。“马呀,马都死了啊!”呼天抢地。毕来福慌忙奔马圈,踉踉跄跄地奔马圈。王老大很真的狐疑了下,和手下跟随奔毕家马圈。马圈中双子跪在地呼天抢地:“我的马呀!我——的——马——呀!”面对满圈马的尸体,毕来福呆呆,半晌才喊出哭出:“我——的——马——呀!”

瘫倒。“他妈拉个巴子的!”王老大骂。“我——的——马!”毕来福哽咽。“妈拉个巴子!”王老大骂。“我——碍——着——了——谁——啊?下——这——么——狠——手!”毕来福

号啕。“碍着了马占山!”王老大高声,“要不,就是日本人觉得你通马!私通马占山!要把马匹给马占山!嗯,你本来就给东北军提供马匹!也没冤了你!就是害得我吃挂落!走!”王老大向手下一摆手,撤。

天放亮,王家大院前支起了炉灶,架上了两口大锅,烀马肉。死去的马被剥皮,整理,而后一块一块地在大锅中烀,当然放进了解毒的药材。“每家十斤,咱们吃肉!”王老大对我的太爷说。当然指的是给王家做长工的人家。劈材哔剥哔剥地响,蒸汽呼呼地蹿,而后弥散,弥散肉香。引来了屯子里的狗,坐在远处馋。大锅中的水不时更换。烀好的肉在案上堆积。四周围上了乡亲。见能插上手的活就上前帮着忙活。王老大切下一小块烀熟的马肉,填进口中嚼咽下去,说:“没事,尽管吃。”当王家的长工往家提肉,给毕家做长工的人家眼巴巴地看。毕来福的大儿子袖着手来了:“王叔,我爹问你这解药保密不?花钱买也行。”王老大也袖着手打量毕家大公子。王家的大公子望自己的爹。王老大的行动根本就没跟儿子商量,连招呼都没打。后来的时候王老大跟我的太爷说,大儿子不会演戏,不会装,少告诉点人省得露馅。毕家公子赔着笑。毕家公子是爹的模子拓出来的,杨柳细腰,只不过比爹能润泽点。“王、毕两家有啥仇吗?”王老大问。“没有,没有,哪有啥仇啊?就是有点误会而已。”毕家公子说。“看在乡亲的份上,天龙,你去帮他们弄。药材嘛,毕家遭的难比咱们大,也看在乡亲的面子上,就无偿提供吧。”王老大一摆手。我的太爷笑了,点头。毕家公子连声谢。王天龙招呼我的爷爷:“天成,你跟我去。”王天龙,迟天成,我的爷爷迟天成要比王天龙大一两岁,王老大为了表示和我的太爷的亲近,给儿子起名的时候,也带了个天字。而且让王天龙叫我的太爷干爹。我的太爷呢,就让迟天成叫王老大为干爹。父一辈子一辈的情谊。

毕家的马圈前,就也支起了炉灶,架起了大锅。分剩下的马肉,王老大拿大缸腌,撒上盐粒腌。“妈拉个巴子,今冬不腌酸菜,就腌马肉啦。”王老大说。毕家那头也照着做。就在王村烀肉、分肉、腌肉的时候,晌午刚过的时候,村南忽然出现一小队鬼子的骑兵,奔王村的方向来,王老大、毕来福的心啊,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是村民的心啊,也随着鬼子临近的嘚嘚马蹄声颤抖。就是脚下的大地,也随着嘚嘚的马蹄声颤抖。鬼子头上的钢盔在阳光下闪亮。

村民忽然醒悟过来:还不赶紧躲看啥?唰地,街上的人就没了;唰地,王家大院前的人就没了,王家的大门紧闭。“给我抄家伙!”王老大向护院的喊。他上了瞭望塔,发现鬼子自村西继续北去,鬼子没一点停留的意思。“妈拉个巴子!”他骂。知道鬼子是去对付马占山,奔的齐齐哈尔方向。马占山哦,看来不是日本人想骑就能骑的马;马占山哦,是山!不是日本人想过就能过的山!

夜晚深秋的风嗷嗷地叫,好似来自北方马占山的咆哮。大炕上的毕来福辗转反侧,祈祷北方的马占山把鬼子给灭了,那样鬼子就不会来王村买马了。客厅里王老大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儿子天龙袖着手闷声立在面前。“你也不嫌累!”父亲说。儿子笑笑,依然立在父亲面前。“要是早些年,我和你大伯早拉杆子了!”父亲说。儿子笑笑。而我的爷爷,几乎就是搂着那杆长枪度过那夜。那杆长枪王老大又发给了我的爷爷,都看得出来,负责王家大院护院的老八老不乐意了:“没把枪给他却给了迟天成!天成本来要留在王家帮着护院的。”王老大摆摆手:“回家睡,有啥事再来。”提心吊胆,又一个白日滑过。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貌似升起了一片祥和。可是,那太阳让你想起鬼子的太阳旗,刹那间就觉得那太阳好似鬼子的眼,不怀好意地瞅着你。

傍晌午,饭桌搁在了大炕上,切成一块块的马肉摆上了桌,摆上了蒜酱,黄澄澄的苞米面饼端上,桌上再摆一把大葱,大葱蘸大酱,增加食欲呢。北方,齐齐哈尔的方向,出现了人马,一小队人马,钢盔在阳光下闪亮。是鬼子。鬼子来了!直奔王村而来。马蹄嘚嘚。

而且,直奔毕家大院。毕来福在大儿子的搀扶下跟头把式地迎了出来,本来他是不让儿子跟着出来的,怕儿子遭遇不测,可是腿软,瘫在地上了,儿子就搀扶起爹,迎出。翻译下马,见毕来福的苦相笑了:“咋,老爷子被钱给吓着了?”“我没那福啊……”毕来福瘫在地上哀号。“他的,什么意思?”马上的日本军官问。“老人家,你什么意思啊?”翻译问。“我的马啊,都被人毒死了啊!”毕来福哀号。翻译大惊,跑了几步向马圈望去,马圈的障子上,密密麻麻地晾晒着马皮,马圈中没半匹马的踪影,翻译踉踉跄跄地跑到鬼子军官面前,磕磕巴巴地说:“少、少佐,马、马都没了!”“都、都被人毒死了啊!”毕来福哀号。

少佐拍马去马圈那儿看,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晾晒着的马皮,少佐呆呆,怒火胸中燃烧,拍马回到毕来福的面前,下马。“八成……是……马占山派人毒死了我的马啊!”毕来福指北方,齐齐哈尔的方向。“八嘎!”少佐抽出战刀,就在毕来福指北方的手就要放下去的时候,少佐双手持刀砍了下去,毕来福惨叫一声,一只手被砍掉在地,毕来福疼得在地上打滚,惨叫之声传遍了整个王村,惊恐了整个王村。毕家公子将爹抱在怀中,“爹爹”地叫着。“少、少佐,他说马占山派人毒死了那些马匹。”翻译说。“八嘎!”少佐的眼睛猩红,持刀的手在颤抖。翻译见状退远。少佐忽然八嘎八嘎地狂喊着向毕家大公子身上狂劈,毕家大公子死死地伏在父亲身上,鲜血喷溅,父亲都一动不动了,少佐才罢手。但是,意犹未尽,猩红的眼睛望向毕家的宅院。“烧!”刀指毕家宅院。火光冲天。羊圈的羊群咩咩地叫。王家大院大门紧闭。王老大下令:“鬼子要是到这来,就干了!拼了!”我的太爷、我的爷爷都在王家大院。鬼子北去。哪来哪去了。“快去老毕那!”王老大带人奔毕家,帮救人,帮灭火。

苏醒过来的毕来福哀号:“我——的——儿——啊!”

王老大“老哥老哥”地叫着,亲自给毕来福包扎断臂。“老哥,你这仇有人给你报!”王老大说。

双子失踪了。鬼子来的时候,双子放羊在外。鬼子走了之后双子把羊群赶回,跪在毕来福跟前好顿号:“我——的——东——家——啊!我——的——东——家——啊!”号得王老大心烦,挥手:“号个屁,有本事削小鬼子去!”那夜,双子就失踪了。

第二天,王老大率领着王家的长工去给毕家修房子。王村的俩大财主宅邸也是大草房,点火就废墟,都没个救。就是不见双子的影。双子失踪了,忠心耿耿待主人的双子失踪了。而且,给他配备的那杆老洋炮也失踪了。

齐齐哈尔,嫩江南岸,鬼子集结,江南、江北对峙。

双子奔的就是齐齐哈尔的方向,奔的就是鬼子。夜色中,一队鬼子咔咔地行进。指挥官高头大马。草丛中,双子本来是端起了老洋炮的,可是撂下了。距离还有些远,就是这么远的距离,放了枪也难以逃跑得了,而且,也难以对鬼子有什么杀伤。老洋炮那是叫炮,其实不是炮,就是猎枪,枪管里装的是火药和铁砂,放了一枪之后再填装得半天工夫呢。那时护院的拿的家什就是老洋炮,被称作炮手。双子在夜晚的时候,也兼了炮手的职责。面对鬼子,双子虽然也是热血沸腾,但是还没想玩命,一啥就玩命的未必是真爷们儿,真汉子。“轰”一声巨响,火光一闪,自己就暴露,没个逃。双子撂下了老洋炮,掏出了弹弓,装上了弹丸,瞄向了鬼子军官的头,可是随即调整了目标,瞄准了马头,“嗖嗖”发射。马嗷的一声嘶鸣,将鬼子军官掀了下去,狂奔而去。双子乐了。鬼子的队伍大乱,军官被扶了起来,哇里哇啦地叫。鬼子莫名其妙。双子乐得合不拢了嘴。夜空中的月亮也笑得合不拢了嘴,夜空中的星星也笑作了一团。满夜空的笑声,鬼子莫名其妙。

双子玩得还不尽兴,等了阵子,再没等来鬼子的队伍,再没见骑着高头大马的鬼子军官,就再奔北,奔向鬼子的集结地——嫩江南岸。

发现了鬼子的骑兵营地。战马拴在一排排木桩上。哨兵来回地走动着。看着鬼子的战马双子微笑了,冷笑了。掏出弹弓专打马的脑壳,弹无虚发,被打中的马嗷叫狂奔,拔起了木桩奔。瞬间,马群四散,没被打的马也跟着惊了。双子赶紧逃跑,往南方逃跑。后来见一匹马奔到了自己的身边,纵身跃上马背,双子可是驯马的好手,瞬间驯服了那马,驾马乘着夜色向南方逃跑。

天还没放亮,就回了王村,在全村沸腾的狗吠声中,回了毕家。临时搭起的窝棚中,双子跪在毕来福的面前,说:“东家,我去给你报仇了!”

马占山炸毁嫩江大桥,日军强攻江北,江桥抗战爆发。那是震颤整个东北黑土地的激战。王老大唉声叹气如坐针毡。“想拉杆子吧?”我的太爷明晓王老大的心思。“当初八国联军咱都没怕,如今还怕这一国联军?”王老大冷笑着说。我的太爷咧嘴笑:一个小日本叫啥联军。“吉林地界,俺的一个本族的兄弟,也闯关东过来的,叫王振邦的,就纠集乡亲跟鬼子干上了!”王老大说。我的太爷眯缝着眼睛看王老大。“唉,家业大了,顾忌也大了。还有满屯子的乡亲。”王老大说。“倒退 20年,你就没这顾忌了。”我的太爷说。王老大一怔,缓缓点头。一个早上,王家不见了天龙,迟家不见了天成。而且,那把王八盒子不见了,那杆长枪不见了。王家的客厅,我的太爷和王老大面面相觑,眉头紧皱。“奔鬼子去了。”我的太爷说。王老大凝重地点头。俩人是奔刁乐山去了。刁乐山是深山老林中的土匪首领,很传奇的老匪。也是闯关东过来的。早先是伐木的,和工头起了冲突,飞起一脚,踢飞了工头,结果,踢在了命根子上,工头杀猪般地号叫,疼得在地上翻滚,见事不妙,刁乐山跑进了深山老林,就做起了土匪。刁乐山高挑的个,身轻如燕,可以在树梢从这一棵树荡到那一棵树再荡到另一棵树在树上跑。目光如炬,多黑的道不用照亮可疾步而行。枪法也好,可百发百中。曾经绑过王天龙的肉票,开价 5万大洋,结果,王老大只身前往,提了 10万大洋。刁乐山问,要 5万给 10万是怎么个想法?“交个朋友,保我王村平安!”王老大说。刁乐山要和王老大结拜,王老大说:“若有情谊在,何必要啥名分呢?”刁乐山知道王老大是怕消息泄露,背个通匪的恶名,就没强求。有传闻说,刁乐山曾经在夜深人静队伍经过王村附近的时候,把队伍留在大甸子,单身一人来到王家与王老大相聚,畅饮。王老大倒是不去刁乐山的巢穴走动,不过,据说每年春节的时候,都要派人给送点啥的,或者就是大洋。“哈哈,大侄子来了!莫非前来挂注?”匪巢,刁乐山惊喜。挂注,土匪中的黑话,入伙的意思。“那要看前辈干啥营生了!”天龙说。“此话怎讲?”“如果要是削小日本,我和我天成哥就可以挂注!”刁乐山转着圈打量二人,打量插在天龙腰际的王八盒子,打量天成持在手中的长枪,在天龙面前站定:“我为什么要削小日本?”“咱东北汉子总不能就叫马占山在那一个人削鬼子吧?”“先前是山东汉子。”刁乐山说。“山东汉子就不尿性吗?”“尿性!尿性!”刁乐山点头,“而且,咱们现在就是东北汉!”刁乐山挺直身躯。土匪的马队袭击绥化火车站。“不可恋战,能削死多少鬼子就削死多少鬼子,能多捞条枪就多捞条枪,不可把本钱拼没了!”刁乐山说。马队沿着铁路线旋风般攻进了站内,照明的探照灯被打爆,在昏暗中马队左冲右突,在消灭了部分鬼子之后刁乐山下令撤退。不少绺子手中拿的是老洋炮,只能射击一次,完了就只能使用刀了。大刀对鬼子的快枪是要吃大亏的。

马队撤退。天龙忽然发现天成扑倒在马背,而后落马。天龙勒马折回。马队勒马折回。天龙下马将天成搂在怀中,天成前胸湿漉漉的一片,洇着一片,血迹!天龙“哥、哥”地叫着,忽然觉得自己闯下了塌天大祸!“我得带哥回家,让爹救我哥啊!”他喊。刁乐山下令护送哥俩回王村。往马上抱天成的时候,天成的手还死死地握着那杆长枪,好歹才掰开他的手指。刁乐山怕给王村惹来麻烦,马队在大甸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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