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小说集(套装共4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6 22:26:23

点击下载

作者:居斯塔夫·福楼拜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福楼拜小说集(套装共4册)

福楼拜小说集(套装共4册)试读:

目 录

1.

萨郎宝

2. 情感教育3. 圣安东的诱惑4. 三故事Guide1. 开始阅读2. 封面页版权信息标题:萨郎宝作者:〔法〕居斯塔夫·福楼拜译者:李健吾 李昡责任编辑:缪伶超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订阅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她在扁柏林道走着,在队长席间缓缓地走着。”(第一章 庆典)——噢,达妮媞!你爱我,不是吗?(第三章 萨郎宝)他吼着。司攀笛觉得他变了样,身子也高多了。(第五章 达妮媞)三具尸身背朝天躺着,像三座泉眼一涌一涌往外冒血。(第六章 哈龙)望见萨郎宝,哈米加站住了。(第七章 哈米加·巴喀)萨郎宝让它绕在自己胁部、胳膊底下和两膝之间。(第十章 蛇)他跪在她面前的地上,用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身子。(第十一章 营帐下)眼泪引发出更多的眼泪,呜咽声变得越来越尖锐刺耳。(第十二章 引水渠)——这就是他,主人!把他带走吧!(第十三章 摩洛神)巨大的翅膀在他们周围投下晃动的阴影(第十四章 斧子隘)●

一 庆典

● 二 在西喀● 三 萨郎宝● 四 迦太基城下● 五 达妮媞● 六 哈龙● 七 哈米加·巴喀● 八 马加尔之战● 九 原野● 十 蛇● 十一 营帐下● 十二 引水渠● 十三 摩洛神● 十四 斧子隘● 十五 马道一 庆典[1]

这是在麦嘉辣,迦太基的关厢,哈米加的花园里面。

他从前在西西里率领的士卒,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庆祝艾里克[2]斯之战的周年纪念,因为主人不在家,人数众多,他们大吃大喝,漫无法纪。

队长蹬着古铜厚底靴,坐在中央小道,上面是金流苏的紫帐,由厩墙一直架到宫殿的第一层平台。普通兵士在树下散开,掩映之中可以望见许多平顶的房屋,压榨间、储藏间、库房、面包房、军械库、一所象院、好些猛兽池、一座奴隶牢。

好些无花果树围绕着厨房;一座枫树林子远远连接一丛一丛的花[3]草;好些石榴在草棉的白花簇中间辉耀。好些结了实的葡萄高高挂[4]在松枝当中:一片玫瑰在筿悬木下面怒放;这里,百合花在青草上面摇曳;搀杂珊瑚粉的黑沙,撒满了小径;中央的扁柏林道,仿佛两排绿菁菁的方尖碑,从头一直竖到末梢。[5]

紧里是奴米第亚黄斑云石的建筑,宽大的石阶,托起有四层平台的宫殿。笔直的大乌木楼梯,每级的角隅露出一只征服的战舰的船首,一个黑十字分开的红门,防御下边蝎子的铜栅栏,封闭上面窗口的镀金小棒:富丽雄浑,对于兵士,它们就和哈米加的面孔一样,庄严,不可臆度。[6]

国务会议指定他的府第给他们举行这次宴会;睡在艾实穆庙养病的兵士,黎明就开始走动,拄着他们的拐杖,挨蹭了来。每分钟全有人来。沿着所有的小径,不断涌出士卒,仿佛湍流,急急汇在一个湖泽里面。厨房的仆役,惶惶张张,裸着半个身子,可以看见在树木中间跑来跑去;草地的羚羊一边咩,一边逃走;日落了,柠檬树的芬芳加重这群出汗的人们嘘息的恶浊。[7]

这里有各国人:里古芮亚人、吕西塔尼亚人、巴莱阿里人、黑[8][9]人和罗马的逋客。在多利安浊重的方言一旁,可以听见凯尔特人[10]战车一样乱哄哄的音节,同时沙漠的子音,砾砾如胡狼的嗥叫,[11]和爱奥尼亚的语尾碰在一起。细腰是希腊人,肩膀上耸是埃及人,腓肚宽大是坎达布里亚人。有些喀芮安人傲然拴着他们的盔翎,有些喀巴多西亚的弓手,用草汁往身上涂着好些大花,若干吕第亚人[12]用餐,穿着妇女的长袍,趿着便鞋,戴着耳环。有些人,为了炫耀,抹了一身朱红,活像一尊珊瑚雕像。

他们有的躺在垫子上,有的蹲下来围着大盘子吃,或者,背向天,把大块肉扯到跟前,拄着臂,大吃大嚼,一副狮子撕烂捕获的东西的平和姿态。后来的兵士,靠着树,站直了,看着一半消失在朱红毡子下面的矮桌,等候轮到他们。

哈米加的庖厨不够用,国务会议事先给他们送来奴隶、器皿、床榻。花园的中央,犹如战场焚化死尸,可以看见明熠的大火熏炙牛肉。巨大的干酪,比铁饼还重,和撒茴香的面包夹杂在一起;靠近镶金线的花篮,樽斟满了酒,缶盛满了水。他们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大吃大嚼一顿,欢悦胀大了所有的眼睛,远远近近,歌唱开始了。

最初给他们端上来绿汁鸟,盛在黑花红底的陶土盘子里面;随即是布匿海滩拣拾的各色贝介、小麦羹、蚕豆羹、大麦羹和小茴香蜗牛,盛在黄琥珀盘子里面。

饭桌随即摆满了肉:有角的羚羊、有羽的孔雀、甜酒烧烤全羊、母骆驼腿、水牛腿、鱼汁刺猬、油煎知了和糖渍睡鼠。大块脂肪,介[13]乎藏红花之间,漂浮在当辣巴尼木盆里面。盐卤、松露和阿魏,泛成一片;水果金字塔般垒高了,滚落在蜜糕上面;而用橄榄渣滓喂肥了的粉红细毛大肚子小狗,这道别的民族厌恶的迦太基菜,也没有[14]被遗忘。食品新颖的惊奇,刺激肠胃的饕餮。高卢人,长头发,当顶挽结,抓起西瓜和柠檬,连皮啃。有些黑人,从来不曾见过龙虾,脸让红刺扎破了。刮了脸的希腊人,比大理石还要白,把盘子里的残[15]余扔在身子后面,同时布鲁提屋穆的牧人,穿着狼皮,脸埋在他们分到的食物里面,静静地吞咽。

夜来了,扁柏林道的天幕被取去,火把送了来。

石油在红云白斑的石瓶里焚烧,明光闪闪,惊到那些献给月神的猴子。它们在雪松顶上乱喊乱叫,成就了士卒的欣忭。

长焰映在铜甲上面颤栗。嵌玉的盘子发出万千的光色。形象映在凸镜镶口的尊上面,扩大了,增多了。兵士聚在四周,往里观看,显出惊异的样子,同时做鬼脸,引自己发笑。他们在桌子上空互相投掷象牙凳和金抹刀。他们牛饮皮囊之中所有的希腊酒,盛在双耳尖底瓮[16][17]里面的坎巴尼亚酒,用桶运来的坎达布里亚酒、枣子酒、肉桂酒、芙蕖酒。酒在地上成了滩,人在上面滑倒。肉气和嘘息升在枝叶之间。同时可以听见颚骨的响动、话语的喧豗、歌唱声、杯盏声、坎巴尼亚瓶罐稀里哗啦摔得粉碎的声音,或者一个大银盘碰出的清澈颤音。

他们越来越醉,也就越发记起迦太基的不公道。说实话,共和国苦于战争,无力应付,听凭回来的兵士成群结队,在城内聚合。不过,他们的将军吉斯孔,谨慎将事,为了易于偿付饷糈,一批接一批把他们遣回,国务会议相信他们最后会同意于若干减缩。但是,今天,无[18]力偿付,大家怨恨他们。在人民心目之中,这笔债和路塔提屋斯[19]要索的三千二百埃维厄达郎没有分别。他们犹如罗马,成了迦太基的一个仇敌。佣兵明白这个,所以,他们的忿怒流于非分,变为恐吓。最后,他们要求聚在一起,庆祝他们作战中的一次胜利,和平派依顺了,转而拿哈米加出气,因为他从前那样子支持战争。不顾他所有的心力,战争宣告结束,他对迦太基太失望了,把军权交给吉斯孔。指定他的府第招待他们,等于把一部分仇恨他们的心思转移给他。而且,消费一定庞大,差不多全部由他担负。[20]

佣兵使共和国屈服了,得意之余,相信他们终于能用一口钟的风帽兜着他们的血汗钱,回转乡里了。但是,隔着酩酊的酒意,他们觉得自己辛劳万分,酬谢太少。他们指点他们的创伤,他们叙说他们的交锋、他们的旅行、故乡的行猎。他们模仿野兽的呼号,跳跃。随即是肮脏的赌注,他们拿头伸到双耳尖底瓮里面,仿佛渴了的骆驼,不住口地喝着。一个吕西塔尼亚人,巨灵一样身材,每条胳膊的末端[21]架着一个人,鼻孔喷着火,沿着酒席奔驰。有些拉塞代冒人,不脱他们的铠甲,用一种沉重的步伐蹦跳。有些人往前行走,类似妇女,做出淫荡的姿势;有些人脱光了,在杯盏之中,学角力的武士比斗;一队希腊人围住一只画着仙女的瓶子跳舞,同时一个黑人,拿起一根牛骨,敲打着一个铜盾伴奏。

忽然,他们听见一种哀怨的歌唱,一种高大温柔的歌唱,仿佛一只受了伤的鸟扇动翅膀,在空里上下起伏。

这是地窨牢房里面奴隶的声音。若干兵士去救他们,一跃而起,消失了。

他们回来了,在尘埃里面,在呼喊之中,吆喝着二十来个男子,可以由他们分外苍白的面孔辨识。一顶圆锥形小黑毡帽盖着他们的光头;他们全都穿着木头鞋,仿佛大车走动,发出一种烂铁的响声。

他们来到扁柏林道,受人盘问,在群众里面散失了。中间有一个人闪在一旁,站直了。隔着衬衣撕破的地方,可以瞥见肩膀上面一道一道长长的伤口。他低着下颌,不放心,向四周窥望,同时慑于灯火熠耀,微微闭拢眼帘;但是,看见这些武人没有一个人憎恨他,他的胸脯迸出一声高大的呻吟:他口吃着,他苦笑着,清澄的眼泪浴着他的脸;随后,他抓起一只盛满了水的缶的耳环,高高举在空中,胳膊吊着链子,于是他望着天,一直举着杯子,说:

——救苦救难的艾实穆神,我的家乡把他唤做艾斯库拉庇俄斯[22],我先向你致敬!泉林和光明的仙灵,我向你们致敬!藏在峰峦之下和洞穴里面的神圣,我向你们致敬!最后,铠甲闪耀的勇士,你们给我自由,我向你们致敬!

随后,他放下杯子,演述他的身世。人家叫他司攀笛。阿吉纽西[23]之役,他做了迦太基人的俘虏。他用希腊话、里古芮亚话和布匿话又谢了一遍佣兵,他吻他们的手,最后,他恭维他们的酒筵,奇怪没有看见禁军的杯子。这些杯子,六面金,每面镶着一枝翡翠葡萄,属于一个纯粹由身材最高的年轻贵人组成的军团。这是一种特权,简直是一种祭师的荣誉;因而共和国的宝库,也就没有别的更其使佣兵垂涎的了。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憎恨禁军,同时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用金杯饮酒的愉快,往常他们中间就有人冒百死而不惜。[24]

所以,他们吩咐去取杯子来。这存放在席西特那边,一群商人聚餐的会所。奴隶回来禀告:席西特的会员全睡觉了。

佣兵答道:

——叫醒他们好了!

经过第二次索取,人家向他们解释,它们锁在一座庙里面。

他们回道:

——打开庙门好了!

奴隶颤栗了,招了实话,说是由吉斯孔将军保存。他们嚷道:

——叫他拿来!

不久,在禁军护卫之下,吉斯孔在花园紧底出现了。一顶镶玉的金冠在头上收煞他宽大的黑色一口钟。一口钟垂在四周,碰到他的马蹄,远远和夜色混成一片。大家仅仅辨出他的白胡须,闪烁的冠饰和胸前飘打的三道大蓝片的项圈。

他一进来,兵士发出一声欢呼致敬,全喊道:

——杯子!杯子!

他第一句话是:假如就他们的勇敢来看,他们配用它们。群众拍手,由于喜悦嗥叫着。他曾经在那边统率他们,曾经和最后的军队乘最后的船回来,他很清楚他们的勇敢!他们道:

——对!对!

吉斯孔继续道:不过,共和国也一直尊重他们民族的区分、他们的风习、他们的信仰,他们在迦太基是自由的!至于禁军的酒杯,这是一种特殊的财产。忽然,靠近司攀笛,一个高卢人跳上桌子,向前直扑,舞动两把利剑,恐吓吉斯孔。

将军一边演说,一边举起他沉重的象牙权杖打他的头,野蛮人[25]倒下去了。高卢人哗然了,他们的愤怒感染别人,简直要火并禁军。吉斯孔看见禁军失色,耸了耸肩膀。对付这些狂暴的野兽,他想,他的勇敢是没有用的。倒是将来用狡计报复更好,于是,他做手势给他的卫兵,慢慢地走开。随后,在门底下,他转向佣兵,喊道:他们会后悔的。

酒筵重新开始。但是,吉斯孔可能折回,围住贴连最外一道城墙的关厢,把他们挤到城边歼灭。虽说数目众多,他们感觉孤单;同时,他们下面阴影之中的大城,阶梯堆聚,房屋高而且黑,还有比人民更其野蛮的暧昧的神仙,沈沈入睡,忽然也让他们怕了起来。远处有些[26]灯火在港口移动,嘉蒙庙也发出光亮。他们想到哈米加。他在什么地方?和约订好,他为什么把他们丢开?他和国务会议的冲突,不用说,只是毁灭他们的一种把戏。他们没有满足的憎恨又落在他身上,他们诅咒他,各自的愤怒夹杂在里面互相煽动。就在这时,筿悬木下面聚了一群人。他们在看一个黑人,瞳仁定定的,扭着颈项,嘴唇冒着沫,四肢打着地,滚来滚去。有人嚷,他中了毒。人人自以为中了毒。他们扑向奴隶,起来一阵可怕的喧嚣,一种破坏的晕眩,仿佛旋风,袭向酩酊的军伍。他们随手乱打,他们向四外不是砸,就是杀:有些人把火炬扔进树叶;有些人倚住狮子的栏杆,放箭屠射;最狂妄的奔往大象,要敲断象鼻,吃掉象牙。

同时,有些巴莱阿里的投弹兵,为了抢掠方便,绕过殿角,被一片白藤编成的高栅栏挡住。他们拿刺刀割断锁上的皮带,于是来到另外一座树木修剪整齐的花园,正好瞭望迦太基的前脸。好些白花,一行接连一行,在天蓝颜色的地面形成悠长的抛物线,仿佛星星的流射。黑郁郁的小树丛放出蜜一般温暖的香味。有些树身涂着朱砂,活像血的柱子。当中是十二只铜座,各自托着一颗巨大的琉璃球,淡红光零乱地填满这些空球,仿佛巨大的瞳仁还在闪烁。兵士用火把给自己打亮,一边跌跌打打,在深深翻掘过的土坡上面行走。

但是他们望见一座小湖,用蓝色石墙隔成几个水塘。水清澄极了,火把的光焰在小白石头和金沙铺成的湖底颤摇。水在冒泡,发光的亮片流过,好些嘴边挂着宝石的大鱼浮上水面。

兵士一面大笑,一面拿手指塞进鱼鳃,把鱼带回桌子。[27]

这是巴喀家族的神鱼。全是古代江鳕的种鱼,据说曾经孵养过月亮女神匿身的卵。犯神的观念重新激起佣兵们的饕餮;他们急忙在铜盆底下燃火,高高兴兴,看着美丽的鱼在滚水里面挣扎。

兵士像浪一样涌动。他们不再害怕了。他们重新喝酒。额头流下来的香水,一大滴一大滴沾湿了他们的褴褛的战袍,同时两个拳头拄着桌子,觉得桌子摇摇晃晃和船一样,他们向四外旋转他们醉了的大眼睛,拿视线来吞咽那取不来的东西。有些兵士在紫桌布上面的盘子[28]当中行走,踩碎象牙凳子和推罗小瓶。歌声和奴隶在破杯碎盏之间垂死的喘吼混成一片。他们要酒,要肉,要金子。他们喊着要女人。他们以一百种语言呓语。有些人以为自己是在浴室,由于四周水汽飘浮,要不然,看见树叶,他们想象自己是在打猎,把他们的同伴当作野兽追逐。树是一棵又一棵烧了起来,成片高大的绿树丛冒出螺旋状的白烟,好似火山口开始喷发。喧嚣加倍,受伤的狮子在阴影里面吼着。

宫殿最高一层平台忽然亮了,正中的门打开,一个女人,哈米加的女儿本人,一身黑衣服,在门限露面了。她走下斜斜盘绕第四层的楼梯,然后第三层,第二层,在末一层平台停住,站在船形楼梯的高处。她动也不动,低着头,望着兵士。

在她身后两侧,各自站着一排面色苍白的男子,穿着红流苏滚边的白袍,一直垂到他们的脚面。他们没有胡须,没有头发,没有眉毛。[29]他们的手因为戒指闪闪有光,抱着很大的里拉琴,声音尖尖的,一同唱着迦太基的神的赞美歌。他们是月神达妮媞庙的净身祭司,萨郎宝常常唤到家里。

她终于走下船形楼梯。祭司跟着她。她在扁柏林道走着,在队长席间缓缓地走着,他们看她过来,不由向后退了退。[30]

她的头发,洒着紫粉,依照迦南姑娘的时样,梳成塔的形状,把她显得分外高了。珠辫从鬓角一直垂到嘴角,嘴红红的活似一个半开的石榴。胸前亮晶晶一串串宝石,斑驳不一,模仿海鱼的鳞甲。胳膊缀着金刚钻,赤裸裸探出没有袖管的黑底洒红花的长裙。脚胫之间系着一条小金链,调节她的步子,身后拖曳着她的深紫色宽大的一口钟,说不清是什么料子做的,好像一个大的浪头随着她的每一步晃动。

祭司不时弹着他们的里拉琴,声音差不多发闷,逢到停顿的时候,可以听见小金链的窸窣和她的纸莎草鞋的整饬的响声。

始终没有人认识她。大家仅仅知道她退居独处,练道修行。有些兵士曾经在夜晚望见她,在她的宫殿的高处,介乎燃烧的香炉的袅袅轻烟之间,当着星星跪下。是月亮让她这样苍白,仿佛有神灵如细雾笼罩着她。她的瞳仁仿佛凌越大地的空间,远远望了开去。她垂下头走路,右手握着一把小的乌木里拉琴。

他们听见她唧哝:

——死了!全死了!你们不再循着我的声音过来了,从前我坐在湖边,往你们的喉咙扔瓜子!达妮媞的神秘在你们的眼睛紧底旋转,你们的眼睛比水还要清澄。

于是她唤着它们的名字,按十二个月来称呼:[31]

——西弗!西弯!塔莫斯!以禄,提斯利,细罢特!

——啊!可怜我,女神!

兵士不明白她的话,聚在她的四周。她的服饰让他们奇怪,但是她的受惊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久久盘旋,随即把头缩回肩膀,伸开胳膊,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

——可是寻欢取乐,你们有的是面包、肉、油、仓廪里的月桂[32]香料!我叫人运来海喀东皮勒的牛,我派了猎户到沙漠地里去!

她的声音胀大了,脸也发紫了,她接下去讲:

——你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请问?是在一座被征服的城,还是在一个主子的宫殿?主子是谁?徐率特哈米加我的父亲,神祇的仆役!你们的兵器,是他不肯给路塔提屋斯缴去的,如今却红红地染着他的奴隶的血!在你们的家乡,你们谁认识一个比他更会打仗的?看呀!我们宫殿的台阶堆满了我们打胜仗得来的东西!接着闹吧!烧好了!我会带着我的家神——那条黑蛇一块儿走的,它就睡在那边楼房里的荷叶上!我一打嘘,它就跟我来了;我要是上船,它就随着我的船掀起的浪花,在水面奔跑。

她秀丽的鼻孔翕动着,指甲顶住她的胸前的宝石。她的眼睛有了倦意,她继续道:

——啊!可怜的迦太基!伤心的城!再没有从前到海洋对岸修庙的壮士来保护你了。从前所有的邦国为你劳作,你的桨犁着海的田野,你的收成在海上摇摆。[33]

于是她开始歌唱麦喀耳提的遭遇,西顿人的神,她的祖先。

她说起艾耳西浮尼山的攀缘,塔耳特苏司的旅行,讨伐马西萨巴勒,为蛇后复仇:

——他在森林里面追赶女妖,女妖的尾在枯叶上面荡漾,好像一道银河。他来到一块草地,有些龙屁股女人,尾梢竖直,正围着一团大火。血颜色的月亮在一个苍白的圆圈里面熠耀,她们的朱红舌头,分开如鱼叉,鬈曲而前,一直伸到火边。

然后萨郎宝,并不中断,演述麦喀耳提在征服马西萨巴勒之后,怎样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船头。

——每逢波涛击打,头就浸在浪花底下;但是太阳把它晒干,比金子还硬;可是眼睛不停在哭,眼泪继续不断地落到水里。

她用一种野蛮人听不懂的迦南古语歌唱。他们看着她的可怕的手势陪伴她的演述,互相问询她同他们说了些什么;——于是围在她的四周,站在桌面和床榻上,枫树的杈桠当中,嘴张着,脖子伸长了,他们直想了解这些模糊的故事,它们透过神谱的阴霾,在他们的想象之中摇曳,仿佛幽灵之于云霓。

只有没有胡须的祭司明白萨郎宝。他们老皱的手搭在琴弦上面颤索,不时弹出一种悲愁的音调:比老妇人还要衰弱,由于神秘的情绪,同时由于这些兵士引起的畏惧,他们在哆嗦。野蛮人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们,而是一直在听女孩子歌唱。

看她看得最起劲的,是一个奴米第亚的年轻头领,坐在队长席,在本国的兵士中间。他的腰带插满了标枪,把他用皮带在两鬓挽住的宽大的一口钟胀成了一个鼓包。衣幅在肩膀分开,把脸包在阴影当中,人只看见他的定定的眼睛的光焰。他参加宴会是偶然的,——父亲派他住到巴喀府第,依照习俗,帝王差遣公子到名门世家住宿,做为缔婚的准备;然而纳哈法来了半年,始终没有见到萨朗宝;所以,盘腿坐在脚踵上面,胡须俯向他的标枪的柄,他张开鼻孔端详她,仿佛一只豹子蹲在竹林。

在酒席的另一侧,坐着一个利比亚人,身材高大,鬈鬈的短黑头发。他仅仅穿着他的军服,上面的铜片撕破了红床褥。一串银月项圈和他的胸毛纠结在一起。脸上染着血点子,他拄着右臂,嘴张大了,他微笑着。

萨郎宝不再演唱神曲。她以女人的细心,同时用各种野蛮人的语言来缓和他们的怒火。她对希腊人说希腊话,然后转向里古芮亚人、坎巴尼亚人、黑人,人人从她的声音听出故乡的甜蜜。基于对迦太基的回忆,她如今歌唱往昔兵临罗马的战争,他们喊好。利剑的光彩煽起她的热情,她伸开臂呐喊。琴摔下去,她住了口;——于是两手捺住心,她有好几分钟闭拢眼帘来领会这些男子的骚动。

利比亚人马道俯向她。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而且出于骄傲的感激,表示和军队修好,她往一只金杯斟了满满一杯酒。

她说:

——喝呀!

他举起杯子,端到唇边,忽然一个高卢人,正是吉斯孔击伤了的那人,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边一副轻快模样,用本国语言讲些趣话。司攀笛相离不远,他自愿加以解释。

马道说:

——讲好啦!

——神保佑你,你就要发财了。什么时候成亲?

——成什么亲?

高卢人道:

——你的亲事呀!因为在我们那边,一个女人请一个兵喝酒,那就是她自己愿意了。

他还没有说完话,纳哈法一跃而起,从腰带抽出一根标枪,右脚蹬住桌沿,照准马道扔了出去。

标枪嘶的一声在杯盏之间穿过,连利比亚人的臂一同钉在桌布上面,劲儿太足了,标枪的握手直在空里颤动。

马道立即拔出标枪,但是他没有带兵器,身子光光的,最后,两臂举起摆满东西的桌子,穿过奔来调解的群众,他照纳哈法丢了过去。兵士和奴米第亚人挤成一团,没有办法亮刀。马道一边走,一边拿头往前撞。等他抬头再看,纳哈法不见了。他拿眼睛寻找。萨郎宝也走了。

于是他的视线转向宫殿,他望见高处黑十字红门正在关闭。他赶了过去。

大家看见他在船头之间奔驰,然后沿着三层楼梯重新出现,当着红门站住,拿身子乱撞。他直喘气,倚住墙,怕倒下去。

有一个人跟着他。他隔着黑夜,因为宴会的灯光被殿角挡住了,认出是司攀笛。

他说:

——滚开!

奴隶不回答,拿牙撕烂他的军服,然后他靠近马道跪下来,轻轻举起他的臂在阴影之中摸着,寻找伤口。

一线月光穿下云隙,司攀笛在臂上看见一个大伤口。他拿撕下来的布条子捆扎,但是另一个人,不耐烦地喊:

——离开我!离开我!

奴隶道:

——噢,不!你从地窨把我救出来。我成了你的!你是我的主子!吩咐好了!

马道摸着墙,绕着平台走了一匝。他走一步听一下,顺着镀金的芦管,窥到沉静的房间里面。他最后停住,一副绝望的模样。

奴隶向他道:

——听我讲!噢!不要因为我弱就看不起我!我在宫里住过。我可以像一条蝮蛇穿墙。来!祖祠每方砖底下有一块金锭,一条地道通着他们的坟。

马道说:

——哎!关我什么事!

司攀笛住口了。

他们站在平台。一大片阴影在他们面前展开,仿佛由什么模糊的东西堆积而成,活像石化了的黑色海洋的巨浪。

但是一条亮晶晶的光带在东方升起。紧底,左手边,麦嘉辣的运河开始以它蜿蜒的白线划分葱茏的花园。七角形庙宇的圆锥屋顶、楼梯、平台、壁垒,逐渐在黎明的苍白之上显露,一条白浪的带子围着迦太基半岛摇摆,同时碧玉颜色的海水,好像在晨氛之中冻凝了。随后,由于玫瑰色的天往开里扩展,俯向斜坡的高楼更高了,聚成一堆,仿佛一群黑山羊下山。冷清的街道放长;棕榈这里那里钻出墙缝,动[34]也不动;蓄满水的水池好像扔在院子的银盾,海耳买屋穆岬的灯[35]塔开始黯淡。在卫城高处,扁柏树林里,艾实穆庙的马群觉得光明来了,蹄子踩着大理石的垒台,对着太阳那边嘶鸣。

太阳出来了,司攀笛举起臂,发出一声呼喊。

在一片红光之中,凡百骚动,因为上帝,仿佛割破自己,把血管的金雨熠熠倾注到迦太基。尖尖的船艏闪烁着,嘉蒙庙的屋顶好像着了大火,门开了,露出里面的光芒。乡间来的大车在街石上面转动它们的轮子。运行李的骆驼走下斜坡。钱商在十字街口移开铺子的挡板。好些仙鹤在飞,好些白帆在动。达妮媞庙的树林传来神妓的鼓声:在马巴勒岬的尖梢,烘焙陶棺的炉灶开始冒烟。

司攀笛俯在平台外面,牙咬着响,他重复道:

——啊!是呀……是呀……主子!我明白你方才为什么不屑于打抢金锭了。

他的咝咝的声音好像唤醒了马道,他似乎听不懂,司攀笛继续道:

——啊!真富裕呀!这些阔人真还没有铁来保护财富呀!

于是,伸出右手,让他看若干贱民匍匐在堤外的沙滩淘金。

他向他道:

——看呀!政府好比这些苦人,趴在海边,把贪婪的胳膊伸进所有的沙滩,涛声充满耳朵,听不见后头有主子的脚步来了!

他把马道拉到平台的另一端,指花园给他看,兵士的剑在树当中,迎着太阳熠耀。

——可是这儿有的是壮士,怀恨到了极顶!又对迦太基毫无挂虑,没有家室,没有誓约,也不信这儿的神!

马道倚着墙不动,司攀笛走近了,继续低声道:

——兵大爷,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们也好披着紫袍,和贵官达人一样散步。我们也好用香料沐浴,我也该轮到有了奴才!你在硬地上睡,喝营盘的醋,老听着军号,不也嫌腻?过后儿你会安息的,是不是?剥掉你的铠甲,把你的尸首丢给老鹰!要不然,拄着一根拐棍,瞎了眼,瘸了腿,身子弱弱的,挨家挨户对小孩子和卖盐卤的讲着你的少年。你只要想想你的头目所有的不公平,在雪地扎营,在太阳地奔波,操练的专横,十字架的永生的恐吓!吃了这么多的苦,你得到一条荣誉项圈,就像驴脖子挂了一圈铃铛,让它们在旅途变麻木,[36]不觉得疲倦。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比皮洛斯还勇猛!可是,只要愿意!啊!在清凉的大厅,听着琴声,躺在花儿上面,旁边是丑角儿,是女人,你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别对我讲,这干不得!难道佣兵不曾[37]在意大利占领过赖吉屋穆和别的重镇!谁拦着你!哈米加不在,人民憎恨富室,吉斯孔拿他四围的懦夫没有办法。可是你,你勇敢!佣兵们会服从你的。指挥他们!迦太基是我们的,我们扑上去就是了!

马道说:[38]

——不!摩洛神的诅咒压在我的心上。我从她的眼睛已经感到了,就是方才,我看见一只黑公羊在一座庙里往后退。

他朝四外望了望,接着道:

——她在什么地方?

司攀笛明白他的心灵极不安宁,他不敢再多嘴了。

他们后面的树木还在冒烟;从熏黑了的树枝上,不时有烧焦一半的猴子的尸骸,跌在杯盘之间。醉了的兵士张着嘴,在死尸一旁打呼;没有睡觉的兵士低下头,怕阳光耀眼。踏平的土地消失在血水下面。象在象院的柱子当中甩着它们血淋淋的鼻子。打开的仓廪露出散了一地的小麦口袋,门底下是厚厚一行野蛮人堆集的大车;孔雀栖在柏树林里,打开它们的尾巴,开始啼叫。

然而马道的呆滞引起司攀笛的惊惶,看到他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瞳仁定定的,两个拳头拄着平台的边沿,望着天边什么东西行动。司攀笛弯下腰,最后发现了他瞭望的东西。[39]

在去雨地克的大路上,一个金点子远远在尘土之中滚动;这是一辆驾着两匹骡子的大车的车毂;一个奴隶在辕前跑着,握着缰绳。车里坐着两个女人。骡子的鬣毛在耳朵当中蓬起,仿照波斯时样,搭着一面蓝色的珠网。司攀笛认出她们,他没有喊出口。

一幅大的面网在后边随风飘扬。[1]哈米加是萨郎宝与她的弟弟汉尼拔(第二次布匿之战时迦太基的统帅)之父,第一次布匿之战时哈米加和哈龙同为徐率特,即迦太基最高执政官和海军统帅。为抗议迦太基国务会议向罗马割岛、赔款求和的决定,哈米加将其率领的在西西里岛作战的佣兵交给部将吉斯孔带回迦太基,自己流亡海外。布匿是古代罗马人对腓尼基人特别是迦太基人的称呼。[2]艾里克斯是古西西里的城市,以山为名,是哈米加率军与罗马作战的重要据点。[3]草棉又称非洲棉,比亚洲棉植株矮小,品质差,但抗性好,现多作为种质资源使用。[4]筿悬木亦称悬铃木,俗称法国梧桐。[5]奴米第亚是古罗马时期柏柏尔人在北非迦太基以西建立的王国,大致在今阿尔及利亚东北部,以骁勇善战的骑兵著称。[6]艾实穆是古代腓尼基传说中的医神。[7]里古芮亚人是地中海西北岸从西班牙到意大利几个古代民族的通称;吕西塔尼亚人是生活在伊比利亚半岛西部的古代民族;巴莱阿里人是西地中海巴莱阿里群岛上的古代居民。[8]多利安人是古希腊的一个部族,属于印欧语系的游牧民族。[9]凯尔特人是古代中欧一个由共同语言和文化传统凝合起来的松散族群,也是欧洲最早制造使用铁、金制品的民族,一度广泛分布于欧洲大陆并占领不列颠诸岛,公元前385年还曾洗劫过罗马。[10]指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居民游牧无定。[11]爱奥尼亚人是古希腊的一个部族,居住在希腊中东部和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地区。[12]坎达布里亚是西班牙北部濒临大西洋比斯开湾的一片高地。喀芮安人是土耳其安纳托利亚西南部的古代居民。喀巴多西亚位于土耳其中部,以奇异的地貌著称。吕第亚是小亚细亚中西部濒临爱琴海的古国。[13]当辣巴尼指当今的斯里兰卡或南印度的坦拉巴尼河地区。[14]高卢人是古代居住在西欧的凯尔特语系民族,其西南是伊比利亚人,东南部有里古芮亚人。[15]布鲁提屋穆即今意大利南端的卡拉布里地区,隔墨西拿海峡和西西里岛遥遥相望。[16]双耳尖底瓮是古希腊一种双耳齐瓶口的容器,也用作花瓶、装饰品或运动竞赛的奖品。[17]坎巴尼亚是意大利南部以那不勒斯为首府的农业区。[18]路塔提屋斯是罗马执政官,第一次布匿之战后从迦太基手中夺占西西里岛并索要巨额赔款。[19]达郎(《圣经》中译为他连得)是古代的重量和货币单位,约为36公斤,希腊埃维厄岛出产的金币被称为埃维厄达郎。[20]一口钟是古代一种宽大的类似披风的外套。[21]拉塞代冒是古代斯巴达地区的别称,神话传说中他是宙斯的儿子和斯巴达城的建立者。[22]艾斯库拉庇俄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和腓尼基人说的艾实穆相当。[23]阿吉纽西是希腊在爱琴海东部的群岛,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斯巴达舰队曾在此处被雅典舰队击溃。[24]席西特是当时最高阶层的男人才能参加聚餐并议事的会所,被视为国家的实际决策核心。[25]古希腊、古罗马和迦太基人都把其他外族人称作野蛮人。[26]嘉蒙是古代地中海东岸迦南人和后来的腓尼基人信奉的主神,也称为巴力或太阳神。[27]巴喀是哈米加的姓,在腓尼基语中有“闪电”之意。[28]推罗又称泰尔,古代腓尼基人在地中海东岸的城邦,即今黎巴嫩南部的港口城市苏尔。传说中迦太基就是推罗公主狄东率众逃亡至北非所建立的。[29]里拉琴是古希腊的一种竖琴。[30]迦南人被认为是最早居住在巴勒斯坦地区的闪族人,腓尼基人的祖先。[31]萨郎宝按犹太教历的月份给喂养的神鱼起名,分别表示犹太教历的2月、3月、4月、6月、7月和11月。[32]海喀东皮勒在希腊语意为“百门之城”,这里指埃及尼罗河中游的古城底比斯,来源于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此外,伊朗东北部的安息古国(又称帕提亚)的首府也曾被称为“百门之城”。[33]西顿也是古代腓尼基人的奴隶制城邦,和推罗相邻,即今黎巴嫩南部的赛达。麦喀耳提是西顿人信奉的保护神,类似于太阳神巴力和火神摩洛。[34]海耳买屋穆岬和下面提到的马巴勒岬分别是迦太基海湾的北岬和南岬。[35]卫城是建在山城最高处的城堡。[36]皮洛斯是古希腊小国伊庇鲁斯国王,2岁即被逐,颠沛流离,成年后依仗显赫战功重夺王位并曾多次征服过马其顿、罗马和迦太基。[37]赖吉屋穆是意大利南端靠近墨西拿海峡的市镇,即今雷焦卡拉布里亚。[38]摩洛神也称米勒公,是古地中海东南沿岸流行的主神,有火祭儿童的传说,甚至有学者认为他也就是太阳神巴力。[39]雨地克是迦太基西北约三十公里的港口城市,也是古代腓尼基人的殖民地。[1]二 在西喀

两天以后,佣兵离开迦太基。

每人给了一枚金币,条件是他们开到西喀驻扎,还拿种种的甜话哄他们:

——你们是迦太基的救命恩人!可是住在这儿,你们会把她弄穷的,那她就一筹莫展了。住远点儿!你们肯受这个委曲,共和国以后会感激的。我们马上就加捐,你们的饷会付清,还配几条船送你们回到故乡。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就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是。这些人习于征战,住在城市感觉无聊,说服他们离开原也不费什么气力。人民上到墙头看他们开拔。[2]

他们列队走过嘉蒙街和西耳塔门,熙熙攘攘,弓箭手和重装步兵,队长和兵士,吕西塔尼亚人和希腊人。他们迈步而前,沉重的厚底靴蹬着石地响。炮弹给盔甲留下高低痕迹,战场的阳光晒黑了他们的脸。浓密的胡须下发出沙哑的呼喊,破烂的护身甲拍打着刀柄,从铜片孔洞可以看到他们的裸臂,和作战机器一样怕人。枪、斧、棒、毡帽和铜盔,全以一个动作同时摇曳。他们塞满了街道,墙要裂开了;介乎涂抹沥青的六层高楼之间,拥出一片长浪似的武装兵士。妇女们头上蒙着一块面网,站在铁的或者芦苇的栅栏后面,静静地看着野蛮人走过。

平台、城堡、墙壁,在成群的穿黑衣服的迦太基人下面,全消失了。穿着红套衫的水手站在黑魆魆的群众中,像是些血点子。好些差不多赤身的小孩子,皮肤映着铜镯子发亮,攀在柱头或者棕榈的杈桠之间,指手画脚。若干元老站在碉楼顶上瞭望。谁都不明白,何以相隔不远就有一位长胡须人物,以一副思维的姿态这样站立。他在天际遥遥出现,迷迷蒙蒙如同幽灵,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其实,人人感到同样忧惧,大家害怕野蛮人觉出自己这样强大,一发脾气赖着不走。但是看到他们怀着信任真在移动,迦太基人有了胆量,也和兵士混在一起。他们拼命发誓、搂抱。有些人甚至以夸张的词令和厚颜的虚伪劝他们不要离开城市。他们扔给佣兵香料、花和银币。他们送佣兵除病的符咒,但是事先在上面唾过三次促他们早死,或者里面包过豺狗毛要他们变成懦夫。大家高声祈求麦喀耳提保佑他们,回过头来低声祈求诅咒。

随后,来了乱七八糟的行李、牲畜和落后的兵士。有些病人在骆驼上面哼唧,有些人拄着断枪一跛一瘸地走。醉鬼抱着酒袋,馋痨抱着大肉、糕饼、水果,无花果叶子包着牛油,布袋盛着雪块。手里是阳伞,肩头有鹦鹉。后面跟着獒犬、羚羊或者豹。有些利比亚妇人,[3]骑在驴背上,骂着那些跑出马喀的妓院跟兵士走的黑女人;有的喂婴儿吃奶,婴儿用皮带吊在她们的前胸。刀尖刺打着骡子,它们驮着帐幕,背快压折了;另外还有一群憔悴的侍从、水伕,因为发烧,脸也黄了,一身虱子,他们是迦太基贱民的渣滓,随野蛮人生活。

他们一走过,城门就在后面关上,人民并不走下城墙,军队不久就在地峡的幅面散开了。

军队分成多少不等的人群。先是长枪小到和高高的草叶一样,最后全在一阵尘土之中不见了;有些兵士扭转头望迦太基,仅仅看见长长的城墙,在天边显出空空的雉堞。

这时野蛮人听见一声狂喊。他们以为有些伙伴留在城里(因为他们不清楚他们的人数),野兴发作,抢掠庙宇。这样一想他们大笑了,于是继续赶路。

看见大家和往常一样,聚在田野行走,他们异常欢喜;有些希腊[4]人唱着马麦耳提人的古歌:我有剑戟,亦耕亦获;我是一家之长。败寇跪于前,呼我主兮呼我王。

他们叫嚣,蹦跳,最快活的讲着故事,灾难的年月告终了。来到突尼斯,有些人注意到少了一队巴莱阿里的投弹兵——没有问题,肯定相离不远,他们不再搁在心上了。

有的寄宿到人家,有的在墙底下扎营,城里的居民过来和兵士谈话。

一整夜,他们望见迦太基那边有火在天边燃烧,火光仿佛庞大的火把,延扩到静静的湖水上面。佣兵的队伍里没有一个说得出那里在庆祝什么节日。

第二天,野蛮人走过一片耕种的田畴。沿着大路是不断的贵族的租田,水从水渠流进棕榈树林,橄榄树形成悠长的绿线,玫瑰色的水汽在山豁子飘浮,后面高高竖起蔚蓝的峰峦。一阵阵热风吹来。变色龙匍匐在仙人掌的大叶子上面。

野蛮人放慢步子。

他们行走,分成孤零零的小队,或者拖拖沓沓,留出一个大空当。他们在葡萄园的边沿吃葡萄。他们在草里睡觉,他们惊奇地望着牛的人工扭曲的大角,披着兽皮保护毛色的羊,交错成菱形的犁路,船锚[5]一般的犁刃和用掺席芙穆的水灌溉的石榴树。对着土地的肥沃和智慧的创造,他们眼花缭乱了。

晚晌,他们躺在没有打开的帐幕上面,脸朝着星星,他们一边睡,一边追想哈米加的宴会。

第二天中午,他们在河边一丛一丛的夹竹桃里面歇息。于是他们急急忙忙丢下枪、盾和腰带,一边呼喊,一边沐浴;他们用盔兜汲水,有的背朝天,在卸了行李的牲畜当中掬水喝。

司攀笛坐在一匹从哈米加的园子偷来的骆驼上面,远远望见马道,臂挂在前胸,光着头低着脸,一边看着水流,一边在饮他的骡子。他立即穿过人群,一边直叫他:

——主子!主子!

马道对于他的祝福差不多是谢也没有谢。司攀笛并不介意,跟在他后面走,不时朝迦太基那方面转回他的不安宁的眼睛。

他是希腊一个辩士和坎巴尼亚一个妓女的儿子。他起先贩卖妇女[6]发了财,其后船沉了,他破了产,加入萨莫奈的牧人,和罗马人作战。他被俘了,逃走,又叫人捉回来,在石矿做苦工,在浴室当仆役,在刑罚之下呼喊,换了好些主子,尝遍怨毒。终于有一天,他在战船摇橹,越想越没有意思,跳海寻死。哈米加的水手把他救活了,带到迦太基,关在麦嘉辣的地窨。但是,因为照规矩应当把逃犯送还罗马人,他就利用混乱,和兵士一同逃了出来。

他一路待在马道的近旁,端饭给他吃,扶他下骡子,晚晌,把毡子给他在头下铺好。他的殷勤最后感动马道,渐渐松了口,谈起自己。[7][8]

他生在锡尔特湾。父亲曾经带他到阿蒙庙朝拜。随后他在嘉[9]辣芒特森林猎象。后来,他就到迦太基入伍。攻下德赖帕纳穆[10][11],他升为分队长。共和国欠他四匹马,二十三买定诺小麦和一冬的饷银。他害怕神,希望死在家乡。

司攀笛同他谈起他的旅行、种族和他朝拜过的庙宇。他晓得许多事情,他会做皮带鞋和长矛,会织网、驯兽、烧鱼。

他有时停住,喉咙紧底发出一声沙嗄的呼喊,马道的骡子立即放快了蹄子,那些落后的也都往前赶,司攀笛永远担着心思,时不时又叫唤起来。直到第四天黄昏,他才放心。

他们并着肩,在山侧军队的右边行走。平原在下面展开,笼罩在夜气之中。兵士的行列在他们下边走过,在阴影里面忽起忽伏。行列不时走过月光照耀的丘陵,于是一颗星星在斧钺的尖头闪烁,盔兜一时发亮,一时全不见了,随即又有了,接连不断。远方,惊醒的羊群在叫,仿佛一片无限的温馨降落地面。

司攀笛仰起头,眼睛阖住一半,发出沉重的呻吟,吸着风的清爽。他伸开臂,动着手指,为了更好体味那流沁全身的柔绥。报复的希望又有了,他感到兴奋。为了防止呜咽,他拿手堵着他的嘴,于是心醉神怡,他放松缰绳。骆驼以整齐的大步朝前走动。马道重新坠入忧郁,他的腿垂到地面,草打着他的高底靴,发出继续不断的窸窣。

但是,道路悠长,永远无终无了。走到一片平原的末端,永远又是一块圆形的高地,随即下到一座山谷,峰峦似乎堵住天边,然而走近了,却又滑着似的溜开了。不时一条河在柳绿之中出现,沿着山的拐角又消失了。有时突起一块大石头,恍如一座船头,或者巨像丢失的底座。

在相等的距离,他们遇见四方的小庙,这是接应香客朝拜西喀的驿站。门关着和坟墓一样。利比亚人要开门,拼命砸撞。里头没有人回应。

随即农植更稀少了。他们猝然进入荆棘丛生的沙漠地带。羊群在石头中间吃草,一个腰里捆着一块蓝羊皮的女人在看守。一望见石头中间露出兵士的斧钺,她就喊着跑了。

他们走到一个地方,仿佛一条大过道,两旁是绵延不断的浅红岗阜,一阵腥臭吹到鼻孔。他们相信看到什么怪样东西吊在一棵红树梢头,树叶子上面露出一只狮子的头。

他们跑过去。那是一只狮子,四肢钉在十字架,犹如一个囚犯。它的大脸垂在前胸,两只前爪一半隐在茸茸的鬣毛下面,远远分开,仿佛一双鸟翅。肋骨在绷紧的皮底下一根一根突出,后腿钉在一起,微微上耸,黑血从毛间往下淌,在尾梢聚成了钟乳,尾笔直垂在十字架上面。兵士在四围寻开心,把它喊做罗马的执政官和公民,拿石头扔它的眼睛,好让小苍蝇飞。

百步之外,他们又看到两只,随即忽然来了长长一行钉着狮子的十字架。有的死了许久,木架只剩下一堆残骨;有的腐烂了一半,歪着嘴,做出一副怪脸;有的大极了,木架让压弯了,在风里飘摇,同时上空盘旋着成队的乌鸦,永不休止。迦太基乡下人捉住了什么野兽,就这样报复,他们希望以一儆百。野蛮人收了笑,惊呆了。他们心想:“以钉死狮子为乐,这种民族真够瞧的!”

而且他们迷迷蒙蒙感到不安、惶乱,特别是北方来的人,早已抱病;芦荟的尖刺撕破他们的手;大蚊子直在耳根营营;军队开始闹痢疾。看不见西喀,心中腻烦。他们害怕迷路,害怕走进沙漠,砂砾和恐怖之国。许多人不肯走了。有的折回迦太基。

最后第七天,沿着一座山绕了许久,他们忽然转到右手。于是露出一片城墙,雄踞白石,合而为一。全城忽然耸现;在墙上,在黄昏的红光里面,飘荡着青的、黄的、白的面网。这是达妮媞庙的女祭司,赶来欢迎这些男人。她们沿堞墙排列,敲着鼓,弹着琴,摇着响板。太阳落向奴米第亚的后山,余辉掠过里拉琴的弦子,照着她们伸长的裸臂在琴上拨弄。有时,乐器忽然停了,爆出一声尖锐的呼喊,急遽,激奋,连续,仿佛犬吠,用舌头打着嘴的两角。有的拄着肘子,手托着下颌,比狮身人面女妖斯芬克司还要凝重,大而黑的眼睛射向攀登的军队。

西喀虽是一座圣城,也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仅仅庙和它的附地就占了半座城。于是野蛮人随意在平原扎营,有的受过正式军队的训练,有的以国家区别,或者按照各自的高兴。[12]

希腊人把他们的皮帐搭建成平行的行列;伊比利亚人把他们的布幕摆成圆圈;高卢人用木板搭成小房子;利比亚人用干石头垒,黑人则用指甲在沙子里面刨坑睡觉。许多人不晓得怎么办,在行李中间踱来踱去,晚晌裹着他们的破一口钟,就地一躺。

四面环山的平原,在他们的四周铺开。这里那里,会有一棵棕榈树斜斜挂在沙丘,松树点染着悬崖的腹侧。有时候,一阵暴雨恍如一幅长的肩巾悬在天上,而田野处处全是碧蓝和晴朗,随即一阵热风追逐尘埃回旋;——一道细流从西喀的高处瀑布一般下来。高处金瓦[13]铜柱,是迦太基的维纳丝神庙。一方之主,她的灵魂汪洋一切。她以大地的激变、寒暑的更迭、明暗的游戏,显示力的浪费和永生的微笑的美丽。山顶是一个半月形,有的山仿佛妇女的前胸,鼓起膨胀的乳房,野蛮人在疲倦之上感到一种愉快的压抑。

司攀笛卖掉骆驼,给自己买了一个奴才。他一整天躺在马道的营帐前面。有时他在睡梦之中听见皮鞭响声惊醒,然后,带着微笑,拿手摸着腿上的疮疤,脚镣长久锁着的地方,随即又睡熟了。

马道接受他的陪伴,出去的时候,司攀笛在屁股上挂了一把长刀,护送他如一个卫士。有时马道随意拿臂倚靠他的肩膀,因为司攀笛身子矮小。

有一夜晚,他们一同穿过营盘的走道,望见一些披着白色一口钟的男人,其中有纳哈法,奴米第亚人的太子。马道颤栗了。

他喊:

——拿剑来!我要杀他!

司攀笛拦住他道:

——还不到时候!

纳哈法已经朝他走来了。

他吻他的两个拇指,表示讲和,用酒醉来解释他的忿怒,随后骂了半天迦太基,但是并不提起自己到野蛮人中间的缘故。

是为了出卖他们,还是为了出卖共和国?司攀笛自问自,因为他想利用一切混乱,所以对于纳哈法,虽说疑心他有背信的一天,反而感激。

奴米第亚人的首领在佣兵中间留下。他好像用心讨马道欢喜。他送他肥山羊、金屑和鸵鸟毛。利比亚人想不到他这样亲热,答礼也不是,怄气也不是。但是司攀笛劝住他,马道也就由着奴隶管他,——永远没有主意,陷入一种不可抑制的昏沉状态,就像那些服毒等死的人们一样。

有一早晨,三个人一同去猎狮子。纳哈法在一口钟里面藏了一把刺刀。司攀笛一直跟住他,于是刺刀动不得,他们回来了。

又有一回,纳哈法把他们带到极远的地方,直到他的王国的边境。他们走到一个窄狭的山峡,纳哈法微笑着,说他不认识路,司攀笛寻到了路。

但是,马道总是忧郁如同一个占卜先生,天一亮就到乡野散步去了。他躺在沙地,动也不动,待到黄昏。

他向一个又一个算命先生请教,有的观察蛇的行走,有的研究星宿,有的吹尸灰。他吃阿魏、西凤芹和能凝冷心脏的蝮蛇的毒液;求在月亮地唱蛮歌的黑女人,用金针扎他的额头;他戴各样项圈和符箓:[14]轮流祈奉巴力-嘉蒙神、摩洛神、喀毕尔七妖、达妮媞和希腊人的维纳丝。他在一块铜板上面刻了一个名字,埋在营帐门口。司攀笛听见他呻吟,自言自语。

有一夜晚,他走进营帐,看到马道赤裸裸像一个尸首,背朝天躺在一张狮皮上面,手捧着脸,一盏挂着的灯照亮他头上悬在帐柱上的武器。

奴隶向他道:

——你在难受?你要什么?回我的话!

他摇着他的肩膀,重复了好几遍:

——主子!主子!……

马道最后朝他抬起他那惘惘然的大眼。

他低着声,一个手指放在唇上,道:

——听我讲!我招了神怒!哈米加的女儿缠着我!我害怕,司攀笛!

他抱住前胸,仿佛一个小孩子受了鬼惊。

——告诉我!我病了!我想治好!我全试了!可是,你也许知道一些更灵的神,或者什么上达天庭的祷告?

司攀笛问道:

——做什么用?

他拿两个拳头打着头回答:

——为了解除我的魔难!

随后,他自言自语,中间停顿半晌:

——我想必是她答应下神的什么燔祭的牺牲罢?……她拿一条看不见的链子拴着我。我要是举步,是她在走路;我停步,她休息!她的眼睛在烧我,我听见她的声音。她包住我,进了我的身子。我觉得她变成我的魂灵儿!可是,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好像有无边无涯的海洋掀起看不见的波涛!她在老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接近!她的美丽的光晔在她的周围做成一片明霞。我有时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不存在……这一切是一个梦!

马道这样在黑地里哭着,野蛮人都睡了。司攀笛看着他,想起从前自己带着成群的妓女游城的时候,那些年轻人,捧着金瓶,苦苦求他。他起了怜悯,说:

——硬气些,我的主子!唤起你的意志,不要求神了,因为他们听见人的呼喊,也不管账的!你这样哭着,像一个懦夫!一个女人会让你这样痛苦,你倒不难为情!

马道说:

——我是一个小孩子?你以为她们的脸和她们的歌还动得了我的心?我们在德赖帕纳穆有的是女人,为我们打扫马厩。冲锋陷阵的时候,天花板往下掉,投石机还在颤响,我照样儿玩女人!……可是这女人,司攀笛,这女人!……

奴隶打断他:

——假使她不是哈米加的女儿……

马道嚷道:

——不!她不和别人的女儿一样!你没有看见她眉毛底下的大眼睛,就像凯旋门下面的太阳?你倒记记看:她出现的时候,火烛全黯然无光了。她的赤裸的胸脯,在她的项圈的金刚钻之间,有些地方熠熠发光;你像闻着她的身后缭绕着庙宇的香火,有些什么东西从她的生命发散,比酒还甘,比死还可怕。可是她在走,后来又停住了不走。

他张着嘴,低着头,瞳孔定定的。

——但是我要她!我非她不成!我为她死!一想到搂她,我禁不住一阵欢狂,然而我恨她,司攀笛!我直想打她!怎么好?我直想把我卖了,去当她的奴隶。你呀,你本来就是!你从前看得见她,同我谈谈她!是不是,她每天夜晚上到她宫殿的平台?啊!石头在她的皮带鞋底下应当颤索,星星应当弯下身子看她才是!

他又倒下去发狂,像一只受了伤的公牛喘吼。

马道随即唱着:

——他在森林里面追赶女妖,女妖的尾在枯叶上面动荡,好像一道银河。

于是拉长声音,他模仿萨郎宝的声音,同时他的手展开,仿佛两只轻悠悠的手弹奏琴弦。

任凭司攀笛慰解,他向他重复着同一语言,他们的夜晚就在呻吟和劝告之中消磨。

马道想拿酒来麻醉自己。酒疯发过,他更愁了。他试着掷骰子消遣,他一个一个输掉他项圈上的全部金片。他由人带他去玩女尼,但是下山的时候,他呜呜咽咽地哭了,好像出殡回来。

司攀笛正相反,越来越胆大,越快活。有人看见他在绿叶扶疏的酒馆,在兵士当中演述。他修理旧铠甲,他拿刺刀变戏法,他为病人到田地去采药草。他有急智,总有话说,滑稽、精细,野蛮人安于他的操劳,他叫他们爱。

同时,他们等待着一位迦太基专使来,他会为他们带来整筐的金子,驮在骡背,他们拿手指在沙上写着数目,永远重复同一的计算。每个人都在预先安排自己今后的生活,他们要弄一些姘头、奴隶、土地,有人打算埋藏他们的财宝,或者投资在一条船上碰运气。但是,整日浮闲,性情全坏了。骑兵与步兵,野蛮人与希腊人,无时不在争吵,妇女的尖锐的声音不断磨人。

每天跑来成群的男人,差不多光着身子,头上顶着草挡太阳,他们欠下迦太基富人的钱,被迫为他们耕田,逃了出来。还有利比亚人、毁于捐税的农民、流放在外的人、匪徒。再次便是一群商人,全是酒贩、油贩,收不回账,恨极了共和国,司攀笛就趁机大骂共和国。不久给养短缺。大家谈起要结队开往迦太基,还说要把罗马人请来。

有一天黄昏,用晚饭的时辰,大家听见沉重杂乱的声音往近里来,远处有什么红东西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出现。

这是一顶大红轿,四角装璜着一丛鸵鸟毛。水晶缨络和珠环拍打着帐幔。跟在后面的骆驼摇响着胸前的大铃铛,周围可以望见好些骑兵,从脚跟到肩膀,披着一身金鳞铠甲。

他们在离营帐三百步的地方停住,为了从驮在后背的鞘袋里抽出[15]他们的圆盾、他们的大刀和他们的拜奥夏式的战盔。有些人和骆驼一同停住,其他人继续朝前走。共和国的标志终于出现了,那就是说,尖梢雕着马头或者松果的蓝木棒。野蛮人全体站起欢呼,妇女奔向禁军,吻他们的脚。

轿子架在十二个黑人的肩膀,小步又快又齐,往前走来。帐幕的绳索、乱走的牲畜、烤肉的三角架,随地皆是,他们不得不一时左走走,一时右走走。有时候,一只戴满戒指的肥手掀开一半轿帘,一个沙哑的声音发出诅咒,于是轿夫停住,然后换一条路穿过营帐。

终于红幔子掀开了,大家看见一个大枕头上面,靠着一颗虚肿的没有表情的人头,眉毛好像两张乌木弓,在尖梢连起;金叶子在鬈皱的头发中间闪烁;脸灰灰的仿佛上面洒了一层大理石粉。此外的身子消失在塞满轿子的羊毛下面。

这样躺着的这位先生,兵士认出是徐率特哈龙,曾经由于迟缓促[16]成艾嘉特群岛之役的失败;至于战胜利比亚人的海喀东皮勒之役,其所以显得宽厚,野蛮人以为是由于贪婪,因为他把俘虏全都卖掉,记在他的账上,对共和国却说他们死了。他用了些辰光寻找一个适当地点对佣兵训话,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轿子停下,哈龙扶着两个奴隶,摇摇晃晃下了地。

他穿着一双撒银月的黑毡靴。绦带捆扎他的腿,仿佛捆扎一具木乃伊,肉在交缝中间露出。朱红上衣掩住他的屁股,肚子挺起;颈项的肉褶搭到前胸,活像牛脖下的垂皮;画着花儿的长内衣在腋下崩裂开来;他搭着绶带,束着腰带,披着一件重袖有纽的宽大的黑一口钟。衣服的丰富、蓝宝石的大项圈、金纽和重耳环只有让他的丑恶更加丑恶,真可以说是拿一块石头瞎搞出来的奇胖的神像;因为一层灰白的癞疮,铺遍他的身体,给了他一副木然的容颜。然而他的鼻子,弯弯曲曲如鹰嘴,大张大阖,呼吸空气,同时他的小眼和胶着的睫毛,发出一种坚固金属的光彩。他握着一管沉香木如意给自己搔痒。

两个传令兵终于吹响他们的银角;骚动平静了,哈龙开始谈话。

他最先颂扬神和共和国,野蛮人应以曾为共和国效劳自相庆幸。但是年景坏,大家必须更有理性:

——主子只有三颗橄榄,留两颗给自己,不也应该吗?

于是老徐率特在他的演说中间夹上格言和寓言,一面直点头,暗示大家赞同。

他说的是布匿语言,环绕在他四围的(最轻捷的没有拿武器就跑来了)却是坎巴尼亚人、高卢人和希腊人,这群人就没有一个懂得他的话。哈龙感觉到了,他住了口,一边思索,一边腿搭着腿,重重地摇摆。

他想到召集队长,于是传令兵拿希腊语言喊着这个命令,——[17]自从桑地浦以来,迦太基军队就拿希腊语言发号施令。

禁军用鞭子轰开下等兵士,不久,斯巴达式步兵方阵的队长和野蛮人的头目全来了,穿着各自国家的盔甲,戴着各自级位的徽章。天黑了,原野发出一片洪大的喧嚣;远远近近燃着火;大家来来去去,相互询问,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和为什么徐率特不散饷银。

他向队长解释共和国的无限的担负。国库是空的。罗马人的勒索害苦了共和国。

——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共和国真也可怜!

他不时拿着沉香木如意搔扒他的四肢,要不然,停住就着一个银杯喝水,一个奴隶捧给他,里面是鼬鼠灰和醋煮的龙须菜煎成的汤药;他随即拿一块朱红帕子揩揩嘴唇,继续道:[18]

——从前值一个银西克的东西今天合三枚金谢克,战时荒了的田又是什么也没有收获!海螺的采集差不多全停了,珍珠越出越少,供神的香油我们也不多了!至于宴席上的东西,我就无需说了,糟不[19]可言!没有船,我们运不来调味的作料;又因为昔兰尼的边境叛乱,席芙穆的供应也是若断若续。西西里多的是奴隶,可我们现下也去不成!就是昨天,一个伺候洗澡的和四个厨役,我花的钱比从前买一对大象还要多!

他展开一张长长的纸卷,他读着政府的支出,一个数目字也不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