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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3 15: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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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吉川英治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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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圣宫本武藏第一辑

剑圣宫本武藏第一辑试读:

再序——自《旧序抄》

可以说,宫本武藏的一生充满了烦恼与争斗。虽然时代已经沧桑巨变,可前述两点仍是现代人无法摆脱的苦恼。只是,武藏所处的时代是更加赤裸裸的争斗社会。因而,他当然也只能凭借本能,历经烦恼、挣扎和哭泣,把这些人类宿命全都融入一柄有形的剑,从修罗道中寻求救赎之“道”,在生命中谱写光辉记录。对于这一点,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

如果说解决人类与生俱来的性欲问题是文学的一大主题,那么,探究堪称人类宿命的争斗本能的本质也是文学的重大课题。

本书的主人公武藏无疑是一个与本能之苦斗争之人。充满无限宿命之苦的宇宙是他的家,相比之下,他的剑却比一根针还渺小。而这剑却正是他内心的具体体现,正是他所追求的“斗争即菩提,斗争即是道”的天地之道。

我害怕影响,担心影响。我虽不是道学先生,可每念及此,便不由得惶恐不安。

微不足道的一部小说,有时也会左右读者的一生。

我更关注的,并非自己所写的东西是否具有文学性,而是其对读者的影响如何。这可以说是我的文学态度。

起初主要是基于兴趣而写,而我也绝没有清高到如此地步,可对于此书,我却尤感不安。

多年来,因为这部作品,读者对我百般垂爱,而每每面对这些,我就不由得心生惶恐。

举一个例子。京都有一位已故的专擅樱花的画家K·U,因无法忍受生活之苦,决定携全家自杀以求解脱,可就在决定自杀的当日,无意间读到了当日刊登在晚报上的武藏登朝熊山的一章,深受感染,遂放弃了自杀的念头。这件事是他后来经由《朝日新闻》T学艺部长介绍造访我时讲起的。还有,据说游泳选手古桥、将棋八段升田也从此书中获得启发,得以提高技艺。每当此时,我虽倍感鼓舞,可仍不由得感到痛苦的自责。

刚才说到的影响,除了指作品对读者的影响之外,也指读者对作家的影响。或许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读者的影响吧。

将书桌置于大众中间,与大众的精神生活共生的文学创作,或许登不上大雅之堂。而一旦庸俗化,则恐怕会沦为更为可怕的宿命文学。

宫本武藏身上容易引起争议、也是偶尔会造成书评时误解的一点,便是人类和封建诸相被象征为剑。但我相信,在正确价值观的引导下已拥有现代世界观和社会观的读者们,一定不会再把剑之精神理解为痛苦和艰辛了。读者想娱乐便娱乐,该幻想就幻想,完全可以比对现实来自由品味读书的乐趣。

当然,武藏的剑既不是杀戮之剑,也不是人生诅咒。它是守护之剑,是爱之剑,也是在自己和所有人的生命之上立下严厉的道德指针,解脱人类宿命的哲人之道。

作为画家的武藏也有文雅的一面,只是由于其绘画生涯主要表现在晚年,所以小说中只涉及他画武藏野屏风、雕刻观音像等一些文化知性萌芽期的内容。

至于他的恋爱生活等,也只是他个人的方式,无意强迫或教唆读者接受,不过也可以成为对比现代恋爱观的一面镜子。至于如何调整焦点,那便是读者个人的自由了。

即使通过现代和过去的两面镜来看待武藏,想必每个人也都会明白,他的剑已不再是单纯的凶器了。昭和

十四年(一九四九)二月于吉野村

旧序

宫本武藏是我一直想写的人物之一。于是,刊登在《朝日新闻》上一天一天的构思,最终便构成了这次书的出版。“宫本武藏”是大众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名字。只是,大家了解的宫本武藏多是通过古典戏曲或旧时代读本,自然存在着大量的误解和虚幻认识,至于武藏的真正心境,更是无法从这些文艺作品中获得一鳞半爪。

近年来,人们对宫本武藏的一生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比如“由剑而生的人生悟道”、“苦斗之后得以完善人格”等,甚至演变成一股“武藏研究”热,更有美术史学家们对其绘画进行研究等。而我的这部书却原本只是单纯的小说,并非学术研究。

虽说如此,我也不想只是写一部纯虚构的作品,而重新再写也毫无意义。既然要写,就要纠正一下从前被过度误解的武藏观,尽可能接近真相,再现一个可影响现代普遍观念的武藏。同时也希望能唤醒敏感、浮躁、柔弱的现代人,找回祖先所拥有的强韧的精神面貌、梦想和真挚的人生追求。社会在飞速进步,甚至有一种过度前倾的习性,因此,作为对此进行的反省,这部作品也是有意义的,这也是我对其抱有的期望之一。

但我并没有把握能够达到何种程度。然而,在报纸连载的过程中,不断鞭策我的读者的热情和支持让我意外,并深感其影响之大,甚至让我有些惶恐了。只是写了一部报纸连载小说,便引起如此多素不相识的人的激励和感怀,我还从未有过这种待遇。

特别一提的是,执笔过程中,大量未曾谋面的热心人不断给我寄来有关武藏的乡土史料和记录等,弥补了我匮乏的知识,深表谢意。昭和十一年(一九

六)

月于草思堂

地之卷

竟会如何呢?这天地间的沧桑巨变。究

区区人力之行,充其量不过秋风中飘零的一片树叶而已。宫本武藏如是想。

尸体成山,他自己也像一具尸体一样横躺其间,心灰意冷。

现在,只怕想动也动弹不了。

事实上,他的体力已经耗尽,根本无法动弹。虽然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可身体里无疑已射入了两三粒火枪弹丸。

昨夜,准确地说是庆长

年(一

〇〇)九月十四日半夜至黎明时分,暴雨夹杂着泥沙倾泻在这关原一带,直至今日过午,低旋的乌云仍没有散开的迹象。徘徊于伊吹山梁和美浓山脉的乌云不时落下阵阵骤雨,冲刷着四面八方的激战痕迹。

雨点滴滴答答地溅落在武藏脸上和旁边的尸体上。武藏像鲤鱼一样张开嘴,拼命吮吸从鼻梁上滚落下来的雨水。

这恐怕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水了。麻木的脑子里隐约只有这么点念头。

这一仗的失败者注定是自己一方。金吾中纳言秀秋与敌人内应,临阵倒戈。从他与东军一起杀向原来的友军石田三成、浮田、岛津和小西阵营的那一刻起,西军的全线溃败就已经注定。不到半日,天下之主已定。同时从这战场上,数十万同胞的命运也于无形中决定了子子孙孙的宿命。

我何尝不是如此?武藏想。眼前忽然浮现出孤身一人留守在故乡的姐姐以及村中老人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竟没有感到丝毫悲伤,甚至怀疑死亡不过如此。

可就在这时,在十步之外同伴的尸体中,一具“尸体”忽然抬起头来,喊了一声:“阿武!”

听到喊声,武藏似乎才从假死中醒过来,望了望四周。原来是本位田又八。又八只扛着一杆枪就跟他从同一个村子跑出来,投奔了同一主公,两人都怀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是一起来到这战场的好友。是年,又八十七岁,武藏也是十七岁。“哦,阿又。”武藏应了一声。

雨中传来一声回应:“阿武,你还活着啊?”

武藏使出浑身力气怒骂道:“当然还活着!我怎么会死呢?你也不能死!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白白死掉。”“我怎么会死呢?”不久,又八拼命朝武藏爬过来,一把抓住武藏的手,忽然说道,“咱们逃吧。”

武藏却猛地甩开他的手,斥责道:“找死啊!现在还很危险……”

他话音未落,二人头枕的大地已经如铁釜般鸣动起来。人喊马嘶,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横扫关原中央,杀了过来。

一看到举旗的武士,又八顿时慌乱不已。“啊,是福岛的人!”

武藏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拽倒在地。“混账!找死啊?”

眨眼间,无数沾满泥巴的马匹像快速运转的织布机一样,驮着敌方挥舞长枪和太刀的甲胄武士,从二人头顶呼啸而过。又八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武藏则睁大眼睛盯着不断飞跃而过的马腹。二前天以来的倾盆大雨似乎成了秋天的最后一场暴雨,现在已自是九月十七日夜,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轮明月在睨视人间,令人心生恐惧。“能走吗?”武藏一面让又八搂住自己的脖子,架着他前进,一面为自己耳畔不断传来的喘息声揪心。“你没事吧?挺住!”武藏屡次确认。“没事!”尽管又八倔强地回答,面色却比月光还苍白。

在伊吹山谷的湿地里潜伏了整整两天两晚,又乱吃了些生栗子和青草之类,武藏肚子不适,又八则开始拉肚子。当然,胜利的德川家康一方必定不会罢手,一定正在追捕败走关原的石田、浮田、小西残部。若想在这月夜里爬向村落,说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让敌人抓住也无所谓。”又八痛苦难耐,不断地哭诉。武藏却绝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于是架起他朝垂井驿站方向走去。

又八一手拄着枪,勉强挪动脚步。“阿武,抱歉,对不起。”他几度在好友肩上歉疚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武藏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才最该道歉呢。最初听到浮田中纳言大人和石田三成大人起兵,可把我乐坏了。我一直以为我祖上效忠的新免伊贺守大人是浮田家的家臣,凭借这层关系,就算身为乡士的儿子,只要拖着枪前去投奔,就一定能和先人们一样以武士身份加入战斗。我当时想,我一定要在这次的战斗中取一颗大将的首级,立个大功,好让老家那些把我当作村里祸害的家伙看看,也要让死去的父亲在地下好好看看。这是我的梦想。”“我也是……我也是。”又八点点头。“于是我就把你这个好朋友也拉上了,劝你去投奔,可你母亲却骂我是浑蛋,与你订婚的七宝寺的阿通姑娘和我姐姐也都劝我要安守本分,说什么乡士的儿子就是乡士的儿子,哭闹着不让咱们去……这也难怪她们,谁让你和我都是独子,都是要继承家业的人呢。”“嗯……”“跟女人和老人瞎商量这些没用,于是咱们就私自跑了出来。起初还好,可到了新免家的阵营一看才明白,就算是从前的老主人,也根本不给咱们武士的名分。咱们只好死皮赖脸地恳求说哪怕当个足轻也要上战场,可一上战场,不是让咱们去当探子,就是逼着咱们去修路,几时让咱们摸过枪?几乎天天拿着镰刀割草,别说是取大将首级了,就连砍个一般武士脑袋的机会都没有,最后还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再让你白白死去,我怎么跟你的母亲和阿通姑娘交代?”“别说了,又没有人埋怨阿武你。仗打败了,命该如此,一切都乱透了。如果非要找个人来背黑锅不可,那就是叛变的金吾中纳言秀秋,那家伙实在可恨。”三久,二人来到旷野一角。目之所及,全是臣服在瑟瑟秋风下不的茫茫茅草,看不见灯光,也没有人家。刚才分明不是奔着这里来的,可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二人再次纳闷地望着天地。“是不是光顾着说话,结果走错路了?”武藏咕哝着。“那不是杭濑川吗?”贴在他肩上的又八说道。“看来这一带就是前天浮田、东军的福岛和小早川部队与敌方井伊、本多的人马混战的战场了。”“是吗……我也在这一带狂奔过,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你看,那边!”武藏指着前面。

只见东倒西歪的草丛里,白晃晃的河面上,全都是前天的战斗留下的敌我双方的尸体,一点也没有打扫。有的脑袋拱进了茅草丛,有的仰面朝天、后背浸泡在小河里,还有的与战马压在一起。经过两天雨水的冲刷,虽然血迹已被洗掉,可死者的皮肤都在月光下呈现出死鱼般的颜色。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人回忆起前天战斗的惨烈。“虫子在啼哭啊……”

又八在武藏肩上发出一声呻吟般的长叹。其实,正在啼哭的不止金钟儿和金琵琶虫,又八也流下了两行眼泪。“阿武,我若死了,你就替我照顾七宝寺的阿通一辈子吧。”“胡说!你又瞎想什么,忽然又说这种傻话。”“我没准要死了。”“净说些没骨气的话!你怎么能这么想?”“老母亲会有亲戚照料,但阿通孤身一人。她本是在寺里借宿的一个流浪武士抛弃的女婴,一个可怜的女人。阿武,我死之后,阿通就拜托你了,求你了。”“只是拉肚子而已,又不会死。你给我挺住!”武藏鼓励他,“再坚持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找到农家后,你就能吃药了,还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从关原到不破的大道上,有驿站,也有村落。武藏小心翼翼,摸索前行。

走了一会儿,前面又发现一片尸骸,看来又有一队人马在此覆灭了。只是无论看到什么样的尸体,二人都不再感到残酷,也不会觉得悲哀。尽管神经已经麻木,可武藏忽然一惊,又八也猛地停住脚步,轻轻叫了一声:“啊……”

只见累累尸体间,一个人影正像敏捷的兔子般隐藏了起来。月光亮如白昼。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正背对他们蜷缩着。

野武士?二人下意识地想。可意外的是,那分明只是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虽然衣衫褴褛,却束着金线织花的窄幅锦带,身穿圆袖和服。小姑娘也显出诧异的样子,把灵猫般敏锐的目光从尸骸之间射向二人。四火已经熄灭,可明晃晃的刀枪仍在这一带出没,仍有武士在战附近的山野里搜捕余党。这里尸横遍野,鬼哭狼嚎,可谓是一个新战场。一个尚在幼年的小姑娘,而且还是在晚上,竟然只身一人藏在月光下的尸体堆里,究竟在干什么?

似乎已经逐渐适应,武藏和又八屏住呼吸,注视了小姑娘一会儿。不久,武藏试探着怒吼了一声:“喂!”

小姑娘圆圆的眼眸吓得一转,做出一副急欲逃走的样子。“不用逃。喂,我有话要问你。”武藏慌忙补充一句,可已经迟了。小姑娘动作实在迅捷,头也不回便朝对面跑去。不知是钉在细绦带上还是袖子上的小铃铛随着跳跃而去的身影发出一串串悦耳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那是什么啊?”武藏茫然凝望夜晚的雾霭。“不会是妖怪吧?”又八不禁一哆嗦。“怎么会呢?”武藏收起笑容,“躲到那边的山丘之间了。看来附近有村落。要是不吓唬她,轻声问问她就好了。”

二人登上山丘,果然望见了人家的灯火,就位于不破山的山梁伸向南面的一条浅谷中。他们又走了十町的路,才逐渐看清亮着灯光的只是一栋配有一道土墙和一扇旧门的房子,看起来不像是农家。门柱已经腐朽,也没有门扇。进去一看,茂盛的胡枝子树中有一间正房,房门紧闭。“打扰一下。”武藏轻轻叩打房门,“深夜打扰,十分抱歉。拜托救救病人吧,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里面没有回答。刚才的小姑娘似乎和家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子。不久,门内传来声音。本以为终于来开门了,可结果并非如此。“你们是关原落败的逃兵吧?”是小姑娘的声音,利索干脆。“不错。我们是浮田军中新免伊贺守的部下,是足轻。”“不行。如果窝藏逃亡者,我们也会犯下重罪,就算你们不找麻烦,我们也还是会受牵连。你们去别的地方吧。”“我们也想离开这里,可不巧同伴闹肚子,十分抱歉,能否把您家的药给他一点呢?”“光是给点药的话……”对方思忖了一会儿,大概是去问家人了吧,伴随着铃声,脚步声消失在里面。

不久,一张面孔从另一个窗口露了出来,分明是一直在察看外面动静的女主人。女人开口说道:“朱实,给他们开门。不就是逃兵吗?足轻之类的又不在搜查名单里,留下也没事。”五房中,又八大口服下用厚朴树烧成的粉后,再喝些韭菜粥卧柴床。武藏则用烧酒轻轻清洗火枪在大腿上留下的伤口,其余时间都躺着休息。静养已经成了二人的日课。“这家人究竟靠什么生活?”“管她们是做什么营生的,只要能把咱们藏起来,那就是在地狱里遇上了活菩萨。”“女主人也还年轻,竟然能和那个小姑娘在这山里住下来。”“你不觉得那个小姑娘与七宝寺的阿通很像吗?”“嗯,是挺可爱的……但那么一个京都人偶般的小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尸体成山的战场上走动呢?而且又是在半夜。你想,那些尸体连我们看了都直起鸡皮疙瘩,实在不明白。”“喂,有铃声。”二人支起耳朵,“似乎是那个叫朱实的小姑娘来了。”

柴房外面,脚步声停了下来,看来是她。接着,她像啄木鸟一样轻轻敲了敲门。“又八哥,武藏哥。”“谁?”“是我。我给你们送粥来了。”“多谢。”二人从草席上起身,打开锁。

朱实端着盆站在外面,盆里放满了药和食物。“身体怎么样了?”“承蒙照看,你看,我们都恢复得挺好。”“我娘说了,就算是恢复了,也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到外面露面。”“多谢多谢。”“据说什么石田三成大人啦,浮田秀家大人啦,那些从关原逃走的大将还没有抓住呢,所以这一带的搜捕仍很严。就算你们是足轻,一旦藏匿你们的事情暴露,我们也是要被抓的。”“明白。”“那,你们休息吧。明天见。”

姑娘嫣然一笑,正要退出去,又八叫住了她。“朱实,别那么急着走啊,再聊一会儿吧。”“不行!”“为什么?”“会挨娘骂的。”“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几岁了?”“十五。”“十五?有那么大吗?”“你管得也太多了。”“那,你爹呢?”“我没有爹。”“干什么营生?”“我家的营生?”“嗯。”“卖艾绒。”“这样啊,我听说用于艾炙的艾草可是这一带的名产。”“春天把伊吹的艾草割下,夏天晒干,秋天到冬天再做成艾绒,然后在垂井的驿站卖。”“怪不得……若是加工艾绒,女孩当然也能做了。”“就这些?没事了?”“啊,还有……朱实。”“什么?”“前些天晚上,我说的是我们来你家的那天晚上,你正走在尸体成堆的战场上,你究竟在做什么?我想问这个。”“你管不着。”啪的一下关上门,伴随着袖子上的铃声,朱实朝正房跑去。

毒菇

藏身高五尺六七寸,就像一匹高大矫健的骏马,臂粗腿壮,武唇朱眉浓,而且眉毛格外修长,甚至超出了眼角。

真是个丰年童子。从他少年时代起,老家作州宫本村的人就一直如此开玩笑。由于眼鼻手足的尺寸都比常人要大,人们都说他是一个丰年降生的孩子。

又八也算得上是丰年童子,只是他的个头比武藏矮一些,体格敦实,棋盘般的胸膛包裹着肋骨,圆脸上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十分敏锐。

不知何时,窥探回来的又八念叨起来:“喂,这家的年轻寡妇,每晚都化妆抹粉的。”

两人都还很年轻,身体发育正旺。当武藏枪伤痊愈的时候,又八已经无法再像蟋蟀一样在潮湿阴暗的柴房里忍耐了。

每当正房的炉旁混入一个客人,为寡妇阿甲和小姑娘朱实唱滑稽歌,或者说一些俏皮话逗她们开心,并且自己也捧腹大笑的时候,不用说,这个客人一定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柴房里消失了的又八。夜里也一样,又八不在柴房里睡的日子多了起来。他甚至还经常满嘴酒气地来拽武藏。“武藏,你也出来玩玩吧。”

起初,武藏总训斥他“混账,别忘了我们可是逃亡之身”、“我讨厌喝酒”之类,可渐渐地,横眉冷对的他也倦怠起来。“这一带应该没大事吧。”他走出柴房,惬意地仰望着二十天没能看到的蓝天,尽情地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接着说道:“阿又,老让人家这么照顾实在过意不去,咱们快回老家吧。”“我也这么想,可寡妇和那小姑娘都说,伊势路和往来上方的道路查得很严,至少得躲到下雪的时候……”“就你那个样子,每天在人家炉边喝酒,也能算是躲藏?”“这算什么!前几天,由于只剩下浮田中纳言大人还没有被抓住,一个德川系武士模样的人情急之下搜到这里,当时出去应对,并把他打发走的不是旁人,正是我!所以,与其躲在小屋里,每次听到脚步声吓得哆哆嗦嗦的,还不如干脆出去,反倒更安全。”“有道理,这样倒也不坏。”尽管觉得对方有些诡辩的意味,武藏还是同意了,从这一日起,二人便一同移到了正房。

寡妇阿甲也说家里越热闹越好,欣喜异常,丝毫没有觉得麻烦的样子。“阿又或是阿武谁都行,你们二人要是能有一个给朱实做夫婿,永远待在这里就好了。”阿甲每每有意无意地如此提起,看着纯真青年张皇失措的样子便觉得可笑。二山上长满了松树。后

朱实挎着篮子喊:“找到了!找到了!哥哥,快来啊。”每当围绕着松树根找来找去,发现松菇香气的时候,朱实就会亮开纯真的嗓音喊起来。

在稍远一点的一棵松树下,武藏正提着篮子弓着腰。“这里也有。”

秋天的阳光透过松树的树梢洒下来,被二人的身影切成细碎的光波,轻轻摇曳。“那,比比谁的多?”“我的多。”

朱实把手伸进武藏的篮子。“不行不行!这是红菇,这是豹斑鹅膏菌,这也是毒菇。”她一顿七挑八拣,扔掉了许多,然后骄傲地说:“你看我,这么多。”“天要黑了,回去吧。”“你输了,没话说了吧。”朱实一面逗弄着武藏,一面以山鸡般轻盈的脚步率先下山,忽然她脸色大变,呆立在原地。

在半山腰,一个男子正斜穿树林,慢腾腾地大步走向这里。他盯着这边,分明是一个可怕野蛮、充满好战本能的人。狰狞的粗眉,外翻的厚嘴唇,长长的野太刀,还有那细链麻布服和身上的兽皮,无不显露出一股野性。

男子来到朱实身旁,露出黄牙狰狞一笑。朱实脸色苍白,惊恐不安。“你娘在家吗?”“嗯。”“回去告诉你娘,我早就听说她瞒着我偷偷攒了不少东西,过几天我就要去收租子。我想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你们一去倒卖东西,风声立刻就会传进我的耳朵。你不是每晚都去关原吗?”“没有。”“告诉你娘,若敢糊弄我,就把你们赶出这里。听明白没有?”说完他瞪了朱实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身体慢吞吞地朝山谷那边走去。“那家伙是什么人?”武藏收回目送人影远去的目光,安慰般问道。

朱实脸上仍留有余悸,小声说道:“不破村的辻风。”“野武士?”“嗯。”“怎么会惹了他?”

“……”“我不会告诉别人。难道对我也不能说?”

朱实似乎难以启齿,犹豫了一阵子,突然扑进武藏怀里。“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嗯。”“那天晚上我在关原做的事,难道哥哥还不明白?”“不明白……”“我在偷东西。”“什么?”“到打完仗的战场上去,把那些死去的武士身上的东西,什么刀啦簪啦香囊啦,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换钱的全都扒下来。虽然害怕,可为了糊口只能这样。我若说不愿意,就要挨娘的骂……”三阳还很高。武藏劝朱实也坐在草丛里。透过松树的间隙望太去,伊吹山谷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就在下面的斜坡上。“这么说,你以前告诉我在山谷里割艾草做艾绒为生,是假的了?”“嗯。我娘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光靠割这么点艾草,怎么能生活下去呢。”“嗯……”“爹活着的时候,住的是这伊吹七乡中最大的宅子,手下使唤的用人也不少。”“那你爹是商人?”“是野武士的头领。”朱实露出自豪的眼神,“只是被刚才路过这里的辻风典马杀了……人们都说是典马杀的。”“哎?被杀?”

朱实点点头,流下泪来,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哭。这个小姑娘身子小巧,看起来怎么也没有十五岁,说话却很老成,时而还会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的机敏动作,因此,武藏一时倒也没有产生同情。可一看到她那睫毛仿佛用胶粘住般的眼睛簌簌落泪的情形,武藏忽然心生恻隐,想抱住她。

可是,这个小姑娘接受的绝非寻常的教养。她坚信,身为野武士的父亲从事的是胜过一切的职业。平日里,她的母亲一定不断给她灌输这种理念:为了生存,即便是比盗贼还冷血的职业,也是正确的选择。

漫长的乱世中,不知不觉间,野武士已经成了那些懒散而不怕死的浪人的唯一职业,世人对此也不觉稀奇。每逢战争,领主们便利用他们向敌方放火,或散布流言,或从敌营里盗取战马。如果领主不来收购,他们就剥下战死者或逃亡者的衣服,或者把捡到的首级交出去,总之什么都干。一场仗打完,他们就不用愁了,什么不用干也能吃上一年半载。就连身为农夫和樵夫的良民都一样。一旦村落附近发生战争,农活之类自然是没法干了,可他们也能通过捡拾战后丢弃的物件尝到不劳而获的滋味。因此,野武士严格守护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旦发现有外人侵入,便会按一条不变的铁律行事:通过残酷的私刑来宣示自己的权力。“怎么办?”朱实战栗起来,似乎满心恐惧,“辻风的手下肯定会来的……若是来了……”“若是来了,我去应付他们,你不用害怕。”

下山的时候已是黄昏。浴室的炉烟从孤独的小屋里飘散开来,低低地笼罩在暗橙色的芒穗上。寡妇阿甲已经化好夜妆,站在木门旁。一看到朱实和武藏依偎着的身影,便大声问道:“朱实,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声色俱厉,一反常态。武藏有些莫名其妙,小姑娘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心情,身子一颤,慌忙从武藏身边离开,红着脸朝前面跑去。四二天,从朱实口中听到辻风典马一事时,阿甲似乎一下子慌第了。“你怎么不早说!”她责骂道,接着便把柜子、抽屉和仓库里的东西全集中到了一起。“阿又,阿武,你们也来帮忙,把这些东西全放进屋子的顶棚里。”“好,来啦。”说着,又八钻进屋子的顶棚。

武藏则踩在凳子上,在阿甲和又八之间一件一件传递。若不是朱实昨天告诉自己,武藏一定会大吃一惊。居然弄来这么多的东西,一定是花了不少日子攒下的。有短刀、枪穗,还有铠甲的一只袖子。小到头盔顶部的金饰,可纳入怀中的小佛龛,还有念珠、旗杆等,大到做工精致、镶嵌着珍珠贝和金银的马鞍,什么都有。“就这些?”又八从顶棚里探出头问道。“还有一件。”说着,阿甲递过一柄长四尺有余的黑色橡木刀。

武藏接过,握在手里,木刀的弧线、分量和结实的手感顿时让他爱不释手。“大婶,这个能否给我?”“只要你想要。”“嗯。”

阿甲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答应了武藏。

又八从顶棚下来,流露出非常羡慕的表情。阿甲笑了。“又耍性子了,这孩子。”说着把一个镶着玛瑙珠的皮包给了又八,可他并不怎么高兴。

大概是丈夫在世时养成的习惯吧,每到傍晚,阿甲必然要入浴化妆,再喝上两盅酒。她甚至让朱实也这样。她喜欢奢华,总想保持年轻。“喂,大家都过来吧。”她说着往炉边一靠,给又八斟上一杯,往武藏手里也塞上一只杯子。无论武藏如何拒绝,她仍抓着武藏的手腕不放,拼命劝酒。“身为一个男人,连点酒都不喝,那怎么能行?我来教你。”

又八眼神中不时流露出不快,出神地注视着阿甲。阿甲明明感受到了,仍把手搭在武藏的膝盖上,用柔美的声音唱起最近流行的歌,还说什么“刚才的歌唱的就是我的心,武藏,你能明白吗”之类的话。朱实把脸转向一边,阿甲却毫不顾忌。她明明注意到了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害羞一个忌妒,却仍有意这么说。

又八越发不快,偶尔也会插上一句:“武藏,咱们过几天该走了吧?”

这时,阿甲就问:“去哪里,阿又?”“作州的宫本村啊。回了老家,老娘也有了,订婚的媳妇也有了。”“是吗,那太让人失望了,还好心藏你这么久。如果心里还惦念着她们,阿又你一个人先走也行,我不阻拦。”五藏对从阿甲手里要来的黑色橡木刀爱不释手,刀的长度和弧武度都非常协调,给人一种无限的回味和快感。武藏常常将刀握在掌中耍弄两下,晚上也抱着刀入睡。冰冷的木刀一贴到脸上,那股幼年冬季习武时从父亲无二斋身上感受到的凛然之气就会在血液中复苏。

父亲如秋霜般严厉。武藏经常想起在自己幼年便离去的母亲,对父亲则毫无感觉,只是感到敬畏。九岁时,他离家出走,直奔播州的母亲娘家,就是因为一心想得到母亲一句温柔的安慰:“哦,你长大了。”

可是,母亲被父亲不知何故休掉后,已再嫁给了播州佐用乡的武士,彼时已经有了第二任丈夫的孩子。“快回去,回你爹那里……”母亲抱起武藏,在一处偏僻神社的森林里哭泣,那情形至今仍浮现在武藏眼前。

不久,父亲便派人前来,武藏被绑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从播州带回美作吉野乡宫本村。父亲震怒。“不像话!不像话!”父亲用手杖一顿痛打。这些都在武藏幼小的心灵上清晰地留下了烙印。“你要再敢去你娘那里,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久,武藏便听说母亲因病去世。从此,他就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让人束手无策的暴戾孩子,甚至连父亲都瞠目结舌。父亲拿起铁尺要打他时,他竟然夺过铁尺还击。村里的坏孩子全都听他的,只有一人敢跟他对峙,就是同为乡士之子的又八。

十二三岁时,武藏的个子已经接近成人。有一天,一个叫有马喜兵卫的修行武者在村里立下一个金箔牌子,声称要与附近村庄的人比武,结果被武藏在栅栏中活活打死。他让村里人为他高唱凯歌:“丰年童子阿武强!”

随着年龄和臂力的增长,武藏的暴戾并没有消退,他经常将人吓得四处躲藏。“武藏来了,千万别惹他!”人们怕他,讨厌他,甚至给他带来这样一种印象:所有人的心都是冰冷的。

不久,父亲也在严厉和冷酷中死去,武藏的暴戾越发膨胀。若不是姐姐阿吟,他恐怕早就惹出天大的乱子而被赶出村子了。每当姐姐边哭边数落,他总是能乖乖地听。

这一次怂恿又八出来打仗,似乎给武藏带来了一丝变化。一种意念在他体内冒起: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现在,他再次失去方向,跌入黑暗的绝地。想想也是,若没有这滔滔战国乱世,也绝不会生出他这样一个敢想敢干的人。就连睡相都那么安详,好像永远不会为明天的事情苦恼。他依旧搂着那把木刀,或许是梦到了故乡,他不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武藏……”不知什么时候,昏暗的灯光下,阿甲已悄悄来到武藏枕边坐下,“啊……多坦然的睡相。”说着,阿甲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武藏的嘴唇。六甲呼地吹灭了油灯,像猫一样蜷起身子,悄悄依偎到武藏身阿旁。同年龄极不相称的艳丽睡衣,以及那白皙的面孔,全都融入了夜色,窗檐下只有夜露静寂的声音。“怎么还没明白人家的心意……”

阿甲正要将熟睡的人怀中的木刀抽出来,武藏突然一跃而起。“小贼!”

油灯顿时打翻在地,阿甲伸向武藏的手被扭住。她痛苦难耐,不禁嚷了起来:“疼!”“啊,是大婶?”武藏连忙松开手,“我还以为是贼。”“你这人真过分,真疼……”“我不知道是你,抱歉。”“不用道歉……武藏。嘘……你这不通人情的家伙,用不着那么嚷嚷。我对你的情意,你早就明白了吧?”“明白。你对我的照顾,我是不会忘记的。”“什么恩义之类,太古板了。人的情意难道不是更浓、更深、更寂寥吗?”“你等等,大婶。我先点上灯。”“真可恨。”“啊……大婶……”突然,武藏只觉得骨头、牙根乃至整个身体麻酥酥地颤抖起来,比此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可怕。即使躺在关原的大地上仰望着千军万马从脸上跃过,心跳都没有如此剧烈过。他躲到墙角,蜷起身子。“大婶,请快走开,快回自己屋去。你要不走,我喊又八了。”

阿甲没有动。渴望的眼神盯着武藏,在黑暗中喘着粗气。“武藏,我的心意,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你竟让我如此丢丑。”“丢丑?”“对!”

两人都大为恼火。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敲门声已响了好一阵子,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喂,还不开门!”烛光在隔扇的缝隙里跳动。

看来是朱实被惊醒了,又八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怎么回事?”

随着又八的脚步声,朱实在走廊喊了起来:“娘!”

由于不明就里,阿甲也一阵手忙脚乱,赶回自己的房间回应一声。看来外面的人已撬门闯了进来,往泥地房间方向一看,几个彪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六七个人已站在那里。“我是辻风!快点灯!”其中一人怒吼道。

遗落的梳子

风典马一伙连鞋都没脱就蜂拥而入,趁人熟睡之际来了个偷辻袭,把储藏室、壁橱和地板下翻了个遍。典马坐在炉边,盯着手下搜寻。“怎么这么费劲?有东西吗?”“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是。”“是吗……不,没有就对了。都住手!”

阿甲背朝外坐在相邻的屋子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阿甲。”“什么事?”“怎么不给我温点酒?”“那边有。想喝就随便喝。”“别这样啊,我这么久才来一次。”“有这样到人家拜访的吗?”“别生气,你也有错。所谓无风不起浪,卖艾绒的寡妇打发孩子从战场的死尸身上赚酒钱,这种传闻我的确听到过。”“拿证据来,证据在哪里?”“我若是想找证据,就用不着事先跟朱实打招呼了。鉴于野武士的规矩,我权且来搜搜,这次放你一马,你得感激我才是。”“谁会感激你!真无聊。”“你不过来喝两杯吗,阿甲?你可是喜欢奢侈的女人。只要有我,你就用不着再过这种苦日子了。怎么样,再好好想想?”“别这么热情,小心吓坏我这个小女人。”“你不愿意?”“你知道我丈夫是谁杀的吗?”“我虽没什么能耐,你若要报仇,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别装糊涂了!”“你说什么?”“人们都说凶手正是你辻风典马,难道这话就没传进你的耳朵?就算是野武士的寡妇,我也还没有堕落到去伺候杀害丈夫的仇人的地步。”“这可是你说的,阿甲!”典马苦笑一下,大口喝下茶碗中的酒,“这件事我不说出来,也是为了你们娘俩好。”“把朱实养大后,我一定会报仇,你给我好好记着!”“哼哼。”典马狞笑几声,喝干剩下的酒,指着扛枪站在角落的手下,喝道:“喂!你,拿枪托把上面的顶棚板砸五六块看看。”

手下便用枪托的铁箍砸顶棚。随着木板松动,棚里的各式武器和物品纷纷掉落。“果然藏在这里。”典马猛地站起来,“按野武士的规矩行事。把这个寡妇给我拖出来,严惩示众!”二野武士觉得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不在话下,不假思索便要闯众进去。可是刚到门口,他们仿佛吃了当头一棒,全都呆立原地,不敢动手。“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拖出来!”辻风典马焦躁不已,可手下仍和屋内的人僵持着。典马咂着舌,朝里面瞅了瞅。他想立刻接近阿甲,可也没能跨过门槛。

从炉屋那边确实看不见这边的房间,这里除了阿甲,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武藏此时手持木刀摆好了架势,只待对方踏进一步,就将其小腿打断。又八则站在墙壁的阴影处,高举着刀,只要敌人的脑袋从入口探进来三寸,就会手起刀落,斩下对方的头颅。

可能是为免朱实受伤,武藏等人已经把她藏进了上面的壁橱,此时不见人影。当典马在炉边喝酒的时候,此处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因为背后有人,阿甲才会那么镇定。

典马似乎想起什么,“哼”了一声。“上次有个小子跟朱实一起在山上走,就是你吧?另外那人是谁?”

又八和武藏并不开口。话是靠实力来说的。正因如此,屋内越发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这个家里不会有男人。依我看,你们顶多是关原落败流浪的逃兵。若再逞能,对你们可没有好处。这一带谁不知我不破村的辻风典马?区区落荒之人,竟敢在这里撒野,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去!”典马嫌手下们碍事,回头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后退中,一个手下竟一脚踩进了炉子里,“啊”地大叫一声。一时间火星和烟尘扑打着顶棚,一片浓烟。“混账!”正盯着屋子入口的典马怒骂了一声,猛然冲到房内。“嗨!”又八早就候在那里,一刀挥下。典马的动作显然没有又八快,只听嘡啷一声,又八的刀砍在典马的刀鞘末端。

阿甲早就退到屋内一角,而她原先所待处,武藏早已横握木刀蓄势待发。他瞄准典马的脚跟猛扫下去,用力之大让他半个身子几欲扑出。

黑风飒飒作响。

典马全身发力,用岩石般的胸膛迎击。武藏觉得简直在跟一头大熊搏斗,不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此时,对方拳头已至,砰砰两三拳,武藏只觉得头盖骨都要裂开。可是,当他积蓄已久的气力瞬间爆发时,典马巨大的身体已经飞向空中,伴随着屋子的震颤撞上墙壁。三藏从小就这样,一旦认准对手就绝不放过,就算是用牙咬也武要让对方屈服,而且他从不满足于只把对方打个半死,要打就狠狠地打,竭尽全力。一出生,他的血液中就带有浓厚的日本原始色彩。这血液纯粹却又充满野性,既没有经历文化之光的打磨,也未受过学问知识的熏陶,一如最原始的状态。父亲不喜欢他,原因似乎也在于此。为了驯服这种野性,父亲屡次对武藏施加武士般的责罚,结果反倒生出如虎添翼的效果。村里人越骂他残暴,越是讨厌他,这个放任自流的野孩子就越发骄横,越发目空一切。他已经不满足于横行乡村山野,而是萌生了更加狂妄的梦想。最终,他来到了关原。

对武藏来说,关原是他认识社会现实的第一步。关原战败,这名青年的梦想转瞬间化为泡影。但他原本就赤手空拳,所谓被青春的第一步绊倒或前途变得暗淡无光,这种感伤他压根儿就没有,至少目前如此。况且,今天晚上,他竟意外地找到了饵食。野武士头目辻风典马——还在关原时,他就一直梦想着遇到这样的敌人。“卑鄙!卑鄙!喂,站住!”武藏一边高喊,一边在漆黑的原野上飞奔。

典马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前方,正飞也似的逃命。

武藏头发倒竖,风从耳旁呼啸而过,畅快至极,一种无上的快感油然而生。越是奔跑,他就越像野兽一样欢跃沸腾。“啊!”就在武藏飞身一跃,压在典马背上的同时,血已从黑橡木刀下喷涌溅出,随之传来凄厉的悲鸣。典马巨大的身躯应声倒地,头盖骨像蒟蒻一样柔软,两只眼球浮出眼眶。武藏接连又是两击,典马煞白的肋骨从皮肤下绽出。

武藏抬手擦了擦额头。“怎么样,大将……”他英姿飒爽地瞥了一眼,立刻折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倘若对手强大,恐怕被抛下的就是自己了。“武藏?”远处传来又八的声音。“哦。”武藏发出迟钝的声音,朝四周望了望。“怎么样?”又八奔了过来。“杀了……你呢?”武藏反问。“我也一样。”又八把刀拿给武藏看,连缠在刀柄上的线绳都被血染红了,“剩下的家伙都逃了。野武士都不禁打。”他得意地耸耸肩膀说道。

二人笑了起来,仿佛兴奋地搅和着血玩耍的婴儿一样。他们兴致高昂地边走边说,不久便看到了远处亮着灯光的艾草房子。四匹野马把头伸进窗户,窥探着屋内。它哼了一声,吐出粗一气,惊醒了正在睡觉的二人。“这家伙。”武藏拍了拍马脸。

又八则仿佛要把顶棚捅破似的伸了个懒腰。“啊,睡得真舒服。”“太阳还很高啊。”“还没到傍晚?”“不会吧。”

一觉睡起,昨天的事情早已在大脑里没了踪影。二人脑中只有今天和明天。武藏立刻跳到屋后,脱光上半身,用清冽的水流冲洗身体,再仰起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又八也没闲着,起来之后连脸都没洗就直奔炉屋,与阿甲和朱实搭起话来。“早啊。”他故意开朗地说道,“大婶,你怎么还这么郁闷?”“是吗?”“你怎么了?打死你丈夫的辻风典马被杀了,他的手下也得到教训了,你还有什么郁闷的?”

又八的纳闷不无道理。除掉典马,母女二人应该欣喜万分才是,昨晚,朱实也的确拍着巴掌欢呼雀跃,可阿甲却露出不安的神色。而且,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她依旧在炉边闷闷不乐,这让又八感到不平,又觉得纳闷。“为什么?大婶,怎么了?”接过朱实沏的苦茶,又八盘腿坐下。

阿甲淡然一笑,羡慕年轻人不懂世事的粗犷神经。“可是阿又,辻风典马还有几百号手下呢。”“啊,我明白了,你是怕他们报仇。那些人算什么,只要有我和武藏在……”“不行啊。”阿甲轻轻摆摆手。

又八耸耸肩膀。“没有不行的事。那些鼠辈,让他们只管来吧!莫不是大婶信不过我们?”“在我的眼里,你们还只是孩子。典马还有一个叫辻风黄平的弟弟,单单他来了,你们俩加起来也敌不过啊。”

这话完全出乎又八的意料。可听到阿甲随后的话语,他也不由得担心起来。辻风黄平不仅在木曾的野洲川拥有强大的势力,还是剑术和忍术高手,被他盯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善终。若光明正大倒还可以防备,可这种暗地里下黑手的人却令人防不胜防。“这家伙还真不好对付。像我这种贪睡的人……”又八抓耳挠腮,陷入了沉思。

阿甲继续说道:“事已至此,除了收拾家当搬到他国,别无办法。你们两个年轻人打算怎么办?”“我去跟武藏商量一下。这家伙到哪里去了!”

武藏没在外面。又八手搭凉棚往远处一望,才发现武藏早已骑在刚才还在房子周围转悠的野马背上,在伊吹山脚下的原野上驰骋,远远看去显得那样渺小。“真是个没有烦恼的家伙。”又八咕哝了一句,两手搭在嘴上喊了起来:“喂,快回来!”五人躺在枯草丛里。再也没有什么比朋友更好了,一起躺在地二上商量事情也很惬意。“那,你还是觉得我们得回故乡?”“当然要回去了。我们又不能跟那母女俩一起生活。”“嗯。”“我讨厌女人。”武藏说道。“是吗,那就听你的。”又八翻了个身,仰面望着蓝天,口中嚷道,“真决定要回去了,我忽然就想看看阿通的脸了!”说着,他啪嗒啪嗒蹬了几下腿,“可恶,那朵云真像阿通洗头时的样子。”他指着天空。

武藏正望着自己刚骑过的野马的屁股。虽说马是人类的伙伴,可再也没有比野马性情更好的马了。被人使用之后无欲无求,自己就会离开。“吃饭喽——”朱实的喊声传来。“吃饭了。”二人起身。“又八,咱们赛跑吧。”“浑蛋,我能输给你?”

朱实拍手迎接在尘土飞扬中奔跑过来的二人。

可是到了午后,朱实便沮丧起来,她听说了二人决定回乡的事。这个少女本以为二人加入这个家庭的快乐生活还会很长。“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有什么好哭的!”阿甲一面化夜妆,一面责骂女儿,然后透过镜子怒视炉边的武藏。

武藏忽然想起阿甲前一晚溜到自己枕边说的那些私语,还有那酸甜的发香,连忙把脸扭了过去。一旁的又八从搁板上取过酒壶,就像拿自家东西一样随手把酒倒进酒瓶。今晚是饯别酒,他要使劲喝。

阿甲的香粉似乎比平时搽得更用心。“把所有的酒都喝光吧。酒留在屋檐下,你们却走了,多没劲啊。”

酒壶已喝倒了三个。阿甲靠在又八身上,故意做出让武藏侧目的恶作剧。“我……已经走不动了。”她甚至一面朝又八撒娇,一面扶着又八的肩膀一直走到床边,“阿武,你,到那边,一个人睡。你不是喜欢一个人睡吗?”

武藏于是独自睡下。由于醉得不轻,又熬到了深夜,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已经艳阳高照。他起了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家里已经空空如也。“嗯?”昨天朱实和阿甲收拾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鞋子也都没有了。更主要的是,不止母女俩,连又八也不见了。“又八……喂!”

到处都没有人影,只有一把阿甲常戴的红色梳子落在打开的汲水口靠近门槛的一侧。“又八这家伙……”武藏捡起梳子嗅了嗅,梳子的香气立刻让他回想起前天晚上那可怕的诱惑。又八终究没能抵挡住诱惑。一股莫名的寂寥袭上武藏心头。“混账,阿通姑娘怎么办?”武藏把梳子摔在地上。比起气愤,他更为在故乡等待的阿通感到悲伤。他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在厨房里。看到他的身影,昨天那匹野马又悄悄地把头从檐下探了进来。这一次,武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抚摩马的鼻头,野马只得舔食起在水槽里泡涨的饭粒。

花佛堂

“山连山”来描述此国的地形最合适不过了。从播州龙野口起用就已经是山道,作州街道把这些山连在一起,国境的木桩也立在山背上。旅人翻过杉坂,越过中山岭,不久便将英田川的峡谷踩在脚下。“咦,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家?”旅人为此瞠目是常有的事。而且户数相当多,河边、岭中和砂田里村落交错。就在去年的关原合战之前,距这条河十町远的上游还是新免伊贺守一族所住的小城。若往更深处走,因州边境的志户坂银山上仍有不少矿工。

不少从鸟取到姬路或从但马翻山越岭往来于备前的各国旅人涌向这山中小镇,所以即便这里地处深山,仍既有客栈,又有绸缎庄,一到晚上,妆化得如白蝙蝠般的娼妓们就在檐下搔首弄姿起来。

这里就是宫本村。放有石头的那些屋顶,便是七宝寺的外廊。此时,阿通正呆呆地望着云彩出神。“马上就快一年了。”

她是个孤儿,又在寺里长大,就像香炉里的香灰一样冰冷而寂寞。若说年龄,她去年十六岁,比与她订婚的又八小一岁。

又八自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一起去参战后,到年底仍没有音信。正月,二月,一连两个月都白等,现在的阿通已经不抱希望。如今已是四月的春天了。“据说武藏家也没有一点音信……看来两个人都死了吧。”阿通时常叹息着如此诉说。“那还用说。”听者也无不这么认为。这里的领主新免伊贺守一族就没有一个人回来,战后进入那座小城的据说全都是大家非常陌生的德川系武士。“为什么男人要去打仗呢?那么阻止都留不住……”

阿通在外廊里一坐,通常大半天都不动。她一脸寂寞的表情,似乎天生就喜欢一个人沉思。今天也一样,正当她陷入沉思的时候,“阿通姑娘,阿通姑娘”,有人喊了起来。斋堂外面,一个赤裸的男人从井边走过来,简直就像烟熏过的罗汉。此人住在寺里已有三四年,是但马国的行脚禅僧,年约三十。他光着膀子自言自语道:“春天来喽。春天好是好,可那些虱子却像藤原道长一样独霸世界,太嚣张了,我就一狠心洗了澡……可是我这破僧衣不便晒在那边的茶树上,这边的桃花又开得正艳。我也算是个略解风情的人,正愁没地方晾衣服呢。阿通姑娘,你有晾衣杆吗?”

阿通脸红了。“那……泽庵师父,您光着身子,衣服还没干时怎么办?”“睡觉。”“可真有你的!”“对啊,要是明天就好了。明天四月八日是浴佛会,沐浴在甘茶里,像这样……”说着,泽庵忽然严肃起来,两腿并拢,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模仿着释迦牟尼的样子。二上天下唯我独尊。”泽庵总是不厌其烦地板起脸,模仿诞生“天佛的样子给阿通看。“呵呵呵,呵呵呵,真像,泽庵师父。”阿通笑道。“很像吧。当然像了,我才是悉达多太子转世呢。”“您等一下。我这就给您从头顶灌甘茶。”“不可。罪过。”

有只蜜蜂向泽庵的头蜇来,这尊释迦佛慌忙挥舞双手。他的兜裆布开了,蜜蜂便逃进了那里的缝隙。“啊,笑得我肚子都疼了。”阿通趴在走廊上大笑不止。面对这名在但马国出生、自称宗彭泽庵的年轻禅僧,就连性格内向的阿通每天忍不住发笑的时候也多了起来。“对了对了,我可没空老这么闲着。”说着,阿通把白皙的脚伸进草履。“阿通姑娘,你要去哪里?”“明天是四月八日啊,我差点把住持吩咐的事忘了。每年不是都要为花佛堂采花,为浴佛会做准备嘛,晚上还要煮甘茶呢。”“去采花啊。哪里有花?”“英田川下游村庄边的河滩上。”“一起去吧。”“不用。”“装饰花佛堂的花太多,一个人采太累,我帮你吧。”“你光着身子怎么去。”“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的,没关系。”“讨厌,您可千万别跟着。”

阿通逃也似的朝寺院后面跑去。不久,她便背着背篓,手持镰刀,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泽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几乎能包住被子的大包袱皮裹在身上,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样总行了吧?”“村里人会笑的。”“有什么好笑的?”“请离我远点。”“又撒谎了,你不是喜欢挨着男人走吗?”“不理你了!”

阿通朝前面跑去。泽庵像从雪山上降临的释迦佛一样,一面任由包袱皮的下摆在风中飘舞,一面跟在后面。“哈哈,阿通姑娘,别生气了,腮帮子别鼓得那么高嘛,那样可是会招心上人讨厌的。”

离村子四五町远,英田川下游的河滩上草花缭乱。阿通放下背篓,在纷飞的蝴蝶中朝花的根部挥起镰刀。“真祥和啊。”泽庵站在旁边,发出年轻善感又颇具高僧气质的感叹,全然不帮正在不停地割花的阿通,“阿通姑娘,你现在的姿势可真祥和啊。若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在这万花的净土里安享人生就好了,可他们却不停哭泣,自寻烦恼,自甘堕落到那爱欲和修罗的熔炉里,不在八寒十热的烈焰中把自己烧焦绝不罢休……唯有阿通姑娘,真不想让你也那样啊。”三菜花、茼蒿花、鬼罂粟、野蔷薇、紫罗兰——阿通一割下来油就把它们放进了背篓。“泽庵师父,别光顾着说教,先当心一下自己的头吧,别让蜜蜂蜇着。”她给泽庵泼了瓢凉水。

泽庵却丝毫不听。“胡说,怎么又扯到蜜蜂上了。我正在谈一个女人的命运问题,在传授释迦佛的教诲呢。”“真是多管闲事。”“对对,你算说对了。和尚这种职业,完全就是多管闲事的职业。不过跟那些卖米的、卖布的、木匠和武士一样,我们这一行也并非没用,所以它的存在也没什么稀奇的。本来和尚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从三千年前就闹僵了,女人被佛法说成是夜叉、魔王、地狱之使之类就是证据嘛。阿通姑娘跟我不和,也是久远的前世因缘啊。”“为什么女人是夜叉?”“因为她们欺骗男人。”“可男人也欺骗女人啊。”“等等,你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对对,我明白了。”“那就说来听听。”“释迦佛也曾是男人……”“又在胡说了!”“不过,女人啊……”“你真啰唆。”“女人啊,好妒忌。释迦佛年轻的时候,曾在菩提树下受到欲染、能悦、可爱等魔女的纠缠,就十分痛恨女人。不过到了晚年,他还是有了女弟子。龙树菩萨则比释迦佛还讨厌女人……不……是害怕女人。他曾说,女人要成为随顺姐妹、爱乐友、安慰母、随意婢使……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四贤良妻,男人最好选这样的女人。他如此歌颂女性美德。”“这还不是净替男人说话吗?”“这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比日本更男尊女卑,有什么办法?还有,龙树菩萨还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话。”“什么话?”“女人啊,你千万不要嫁给男人。”“真是怪论。”“话没说完,你先别急着挖苦。后面还跟着一句:女人,你要嫁给真理。你明白吗?嫁给真理,说白了就是别迷恋男人,要热爱真理。”“真理?那是什么?”“你这么一问,我也说不清楚。干脆说得通俗一些,就是要嫁给真实。所以不要怀上轻薄的京城浪子的孩子,而是要在生养自己的故土孕育个好孩子。”“您又……”阿通做出打人的动作,“泽庵师父,您是来帮我采花的吧?”“好像是。”“那别光站着说了,拿起镰刀吧。”“这好办。”“我要去阿吟小姐家,明天要用的腰带可能已经缝好了,我去取。”“阿吟小姐?就是上次来寺里的那个妇人?我也去。”“您这个样子……”“我渴了,讨碗茶喝。”四吟已经二十五岁,容貌姣好,家世也好,给她提亲的绝非没阿有,只是她的弟弟武藏是远近出名的暴徒。无论本位田村的又八,还是宫本村的武藏,从少年时代起就被当成坏小子的典型。“有这么一个弟弟……”这多少算是她还没找到婆家的一点原因,不过也有不少人看中了她的谦和与教养,多次前来提亲,可她每次拒绝的理由总是一样:“我要给弟弟武藏做母亲,直到他成人为止。”

宅子是父亲给新免家做兵学教头并被赐姓新免的鼎盛时代建造的,位于英田川河滩上,有土墙包围,相对于乡士的身份的确有些奢华。石头宅子宽阔而古旧,如今屋顶上杂草丛生,曾经的铁尺术道场的高窗和屋檐之间已经堆满了一层白花花的燕粪。

经历了多年的浪人生活后,父亲在贫困中死去,学徒们也不在了。由于原先的用人都是宫本村的人,所以其中的一些老女佣和伙伴经常轮流过来帮忙照看,要么默默地往厨房里放点蔬菜,要么打扫一下空置的屋子,要么将水缸里注满水,默默地帮阿吟照看着这个衰落的家,直到现在。

又有人打开后门进来了,一定也是那些人吧。在里屋做针线活的阿吟并没有停手。“阿吟小姐,今天……”阿通来到阿吟身后,轻轻地坐下。“我以为是谁呢……是阿通姑娘啊。我正给你缝腰带呢。明天的浴佛会要系吧?”“是啊,你这么忙我却给你添麻烦,真过意不去。本来我自己缝就行,可是寺里的事又那么多。”“怎么会,反正我也闲得难受……不找点事来做,就总禁不住胡思乱想。”

阿通抬起头,无意间往阿吟身后瞅了一眼,只见灯盏里仍点着微弱的灯火,佛龛上贴着两个纸牌位,还供奉着水和花。牌位似乎是阿吟自己写的,分别是“行年十七岁 新免武藏之灵”和“同年 本位田又八之灵。”“啊……”阿通眨着眼睛,“阿吟小姐,两人的讣告都来了吗?”“没有。不过……难道还能活着不成?我已经死心了,就把关原合战的九月十五日当成他们的忌日了。”“这样可不吉利。”阿通使劲摇头,“他们怎么会死呢?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回来的。”“你是不是梦到又八了?”“嗯,好几次。”“那他肯定也死了。因为我总是梦见弟弟。”“讨厌,别瞎说了。这些东西不吉利,快撕下来吧。”阿通的眼里顿时噙满泪水。她站起来走上前,吹灭了佛龛的灯火。似乎还觉得不吉利,她又两手端起供奉花和水的器皿,一下子把水泼到隔壁屋子的外廊。“啊,真凉!”坐在廊边的泽庵一下子跳了起来。五上裹着包袱皮的泽庵忙不迭地擦着脸和头上的水。“喂,阿通身你干什么?我只说过要来这家讨碗茶喝,可没说过让人泼我啊。”

阿通破涕为笑。“对不起,泽庵师父,抱歉。”她连忙致歉,哄了他几句,还斟上他一直念叨的茶。

不一会儿,阿通回到屋里时,阿吟瞅着外廊,瞪大眼睛问道:“那个人是谁?”“住在寺里的年轻行脚僧。对了,上次你来的时候,他还托着腮躺在正殿晒太阳呢。当时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说正在跟虱子较量,就是那个脏和尚。你不记得了?”“哦……是那个人啊。”“对,就是宗彭泽庵师父。”“就是那个怪人?”“大怪人。”“既不穿僧衣,也没穿袈裟,他究竟穿的是什么呢?”“包袱皮。”“啊……还很年轻吧?”“说是三十一岁。可是听住持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啊。人哪里了不起,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听说他出生于但马的出石村,十岁便成了沙弥,十四岁入临济宗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曾跟着山城大德寺的大学者游历京都和奈良,受教于妙心寺的愚堂和尚和泉南的一冻禅师等人,勤勉好学。”“是吗?怪不得有些地方看起来与众不同呢。”“后来他被推举为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据说还曾接受敕命,被推为大德寺的座主呢,可是他只在大德寺里待了三天就跑了出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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