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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5-17 08:5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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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昌武著

出版社:中华书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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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杂谈(精)--孙昌武文集

文苑杂谈(精)--孙昌武文集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文苑杂谈/孙昌武著.—北京:中华书局,2019.7(孙昌武文集)

ISBN 978-7-101-13027-0

Ⅰ. 文… Ⅱ. 孙… Ⅲ. 中国文学-古典文学研究-文集 Ⅳ. I206.2-5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00505号书  名 文苑杂谈著  者 孙昌武丛书名 孙昌武文集责任编辑 罗华彤出版发行 中华书局(北京市丰台区太平桥西里38号 100073)http://www.zhbc.com.cnE-mail:zhbc@zhbc.com.cn印  刷 北京市白帆印务有限公司版  次 2019年7月北京第1版2019年7月北京第1次印刷规  格 开本/920×1250毫米 1/32印张8 3/4 插页2 字数250千字印  数 1-4000册国际书号 ISBN 978-7-101-13027-0定  价 52.00元孙昌武文集出版说明

孙昌武先生,一九三七年生,辽宁省营口市人。南开大学教授,曾在亚欧和中国港台地区多所大学担任教职和从事研究工作。

孙先生治学集中在两个领域: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宗教文化。孙先生学术视野广阔,熟谙传统典籍和佛、道二藏,勤于著述,多有建(人民文学出版社,树,形成鲜明的学术特色。所著《柳宗元传论》1982)(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佛教与中国文学》、《道教与唐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中华书局,2010)、《中国佛教文化史》、《禅宗十五(中华书局,2017)讲》等推进了相关学术领域研究,在国内外广有影响;作为近几十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成果,世所公认,垂范学林。

孙先生已年逾八秩。为总结并集中呈现孙先生学术成就,兹编辑出版《孙昌武文集》。文集收录孙先生已出版专著、论文集;另增加未曾出版的专著《文苑杂谈》、《解说观音》、《僧诗与诗僧》三种;孙先生在国内外学术刊物发表的论文未曾辑入论文集的,另编为若干集收入。孙先生整理的古籍、翻译的外国学者著作,不包括在本文集内。中华书局编辑部对文字重新进行了审核、校订,庶作为孙先生著作定本呈献给读者。

北京横山书院热心襄助文化公益事业,文集出版得其资助,谨致谢忱。中华书局编辑部二〇一九年五月说“识字”“识字”的深一层含义

韩愈在给朋友张署的一首诗(《醉赠张秘书》;本书引文随文括注作者、集名或篇名、卷次,以下不再说明)里说:“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吾军。”按旧注,阿买是他的侄子,诗里说他能写八分书,并说让他来写作成的诗,可以壮大我们的声势,显然这位少年笔下有相当功夫。八分书是一种书体,具体何指说法不一,一般认为笔法类似隶书而多波折。按一般常识,“识字”就是认得字,能念出来,懂得意思。所以宋人朱翌认为韩愈写得没有道理:“不能文而能书者多矣,未有不识字而能书者。”他显然是按字面来理解韩愈所说的“识字”了。

韩愈另有文章还说过:“凡为文辞,宜略识字。”(《科斗书后记》)这里用个“略”字,限制词,说做文章应约略地“识字”,也表明“识字”的不易。同样说到“识字”,杜甫有诗《贻阮隐居》曰:“清诗近道要,识字用心苦。”可见他也在“识字”上用了刻苦功夫。

杜甫、韩愈所说的“识字”显然有更深一层意思。宋人魏了翁说:“吾所谓识字者,若好学者,又于此遡流寻源,以及于秦、汉而上求古人所以正名之意,则读书为文也其庶几乎!”(《鹤山集》卷六五《题陈思书苑菁华》)这是说,真正做到“识字”,对每个字要追根溯源,上求秦、汉古籍,理解古人用字的本意,读书作文才能达到一定水准。这样的要求是够高的。今天有工具书,“上求古人”不需要每个人自己从头开始,但他这段话的用意是应当理会的,就是说“识字”,不应当满足于简单地认识字面,应当对每个“字”有尽可能全面、深入的认识、理解。

上面所说“识字”的“字”实际是指“词”。古人还没有现代语法划分“字”和“词”的观念。汉语文的单“字”是形、音、义合一的,与拼音文字以字母(音)组合成表意的“词”(义)不同。在长期历史发展中,汉语文里“字”的字形、读音不断演变,字义不断丰富,这是形成它巨大表现力的重要条件之一。这样,真正“识字”,就需要认真辨形(异体、俗体等)、审音(声韵、古今音变等)、识义,这就是语言学所说的文字、音韵、训诂功夫。即使不是专门从事研究工作的人,要读书写文章,特别是读古书,这些领域的常识也是应该具备的。或者如韩愈所说:“宜略识字。”

这当中,属于训诂的知识,即对“字”义的了解尤其重要。前面韩愈等人所谓“识字”,主要也是指这方面。汉语文内涵丰富,特别体现在“字”(词)的多义性。翻查字典或辞典,大多数“字”都注出多重意义。区分起来,有基本义(本义),有引申义、比喻义、假借义、“古今字”等。一般字典或辞典对“字”(词)的注释,相对简单,只列举常用的意义。但是阅读古籍,局限于这些往往就不够了。特别是对于通用的“字”,假如“不求甚解”,马虎过去,或望文生义,凭空揣测,就会发生理解上的错误。下面举几个例子。

一个简单的常用字,“流”。《新华字典》释义六项:1. 基本义,液体流动;2. 像水那样流,如货币流通;3. 流动的东西,如河流、电流;4. 专指“流”向坏的方面,如“放任自流”;5. 品类,如“(三教)九流”;6. 旧时刑法中的流刑。这后五项都是从“流动”的基本义引申出来的。但是古籍里,使用“流”字的情况远为复杂,有些相当生僻,正确“认识”这些意义对于理解文意是十分紧要的。如《楚辞·招魂》:“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王逸注:“铄,销也,言东方有扶桑之木,十日并在其上,以次更行,其势酷烈,金石坚刚,皆为销释也。”陆机的《连珠》用“流”的这一义:“烈火流金,不能焚景;沈寒凝海,不能结风。”是说烈火可融化黄金,但不能焚毁影像;严寒可以使大海冻结,但不能让风停止。近年有个流行词语“流金岁月”,大概是想形容岁月光彩灿烂吧,但如果按上面“流”作“销蚀”义,就不知所云了。又《荀子·劝学》:“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瓠巴善鼓瑟,感动得水里的鱼都浮上来倾听,这里的“流”是游动的意思。《旧唐书·李密传》上记载隋末群雄反隋,李密作书移郡县,数隋炀帝十罪,曰:“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里的“流”是洗刷的意思,“流恶”谓洗刷罪恶。上述三例里的“流”,意思都和流动有关系,这可看作是“流”的本义向不同方向的引申义。但另有些用法则与本义不相干了。如《诗·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毛传:“流,求也。”采取的意思。这里的“流”训“求”,一般以为是“摎”(今读liú)的假借字,是属于字(词)的通假用法。又《易经·系辞上》有“旁行而不流”,“流”义为“停留”,谓四处行走不停留。曹植的《七启》里说玄微子“如将飞而未逝,若举翼而中流”,“流”也是指停下来。在这两例里,“流”取义与其本义正好相反,是训诂学上所谓“反训”或称“反义相训”的用法。

有些“字”的意思看起来很简单,其正解容易被忽略过去。清代的汪中(1745-1794)是大学问家,哲学、史学、语言文字之学都有所成就。他有一篇著名文章《释三九》,就是考证“三”、“九”两个数字的意义,收在文集《述学》里。他的结论是,古籍里的“三”和“九”往往不作具体数字用,“三”表数之多,“九”表数之极。这样解释就明白屈原篇名《九歌》的赋为什么十一篇;同样,《论语》里说“吾日三省吾身”,就不是反省三次,而是时时刻刻警惕反省;成语“三令五申”、“九死一生”、“三教九流”亦应依此类推来解释。

以上是说“识字”功夫有不同的层次。如果上求达到更深层次,即使真正弄懂几千个常用“字”的意思、用法也非常不容易。所以“识字”是每个人穷其一生要用的功夫。认识更多的“字”,与人交谈会更有情趣,写起文章来词汇也更丰富生动,这又是做人修养的功夫了。

用功,首要的当然是必须有认真的态度,还要讲求方法。简单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常翻字典。前面提到《新华字典》,这是普及型的小型字典,但不可小瞧它。收一万多个字、三千多复音词,当初是叶圣陶、邵荃麟、魏建功、陈原、丁声树、金克木、周祖谟等人编撰,后来又经王力、游国恩、袁家骅、周一良等人修订,这些人都是大学问家,又是语文领域的权威。即使是自觉“识字”已经达到相当水准的人,也不可忽视这部字典。当然还另有很多古代的和现代的、一般的和专门的字典、辞书,它们的内容、特点、用处在介绍工具书之类的读物里能够查到,可以斟酌情形使用。阅读文学作品的“识字”

文学创作使用所谓“文学语言”。这并不是不同于一般语言规律的特殊语言,什么是“文学语言”也难下定义。这一般是指文学创作使用的、更讲究表现技巧的语言。技巧也体现在用“字”上,大体三个方面:一是多用富于形象、给人美感的“字”;二是多用“字”的联想、比喻、象征等义;三是对“字面”多加修饰。文学作品的表现手段多种多样,发挥语言功能,包括注重用“字”的技巧对于艺术表现是十分重要的。下面分别举例子。

先说“字”的形象和美感。“片”,一个极普通的字。《新华字典》列举五义:1. 平而薄的物体;2. 切削成薄片;3. 少,零星;4. 分片儿;5. 量词。这是个象形字,早在殷商的甲骨文里就有,徐中舒等人主编的《甲骨文字典》里说“象床形,为床之初文。”汉代的《说文解字》另有一说:“片,判木也。从半木。”清代段玉裁注释:“谓一分为二之木。”是说“片”的本义是指一片木头。《新华字典》里的基本义“平而薄的物体”就是由此发展而来。在文学作品里,往往利用这个基本义,描摹出优美生动、意味无穷的意象。如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描写长安城头的月亮,不用“一轮”,而用“一片”,秋夜长空中高悬小小的一片月亮,凄清孤冷的印象倏然而出,作为环境烘托,把思妇为边关征夫捣衣(用棒槌在砧石上捶衣服,使平整耐穿)的悲伤凄凉感情形象地表现出来。王之涣《凉州词》:“黄河直(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描写西部边境一处要塞,不是“一座孤城”,而用“一片孤城”,小小的一片城池,在万仞群山之中,两相映衬,创造出孤独、寂寞、无限荒凉的景象,让人联想到戍边将士的孤苦艰辛……这个“片”字在另一些作家笔下用法可以变化,不再是小小的一片,而是一大片。白居易《梦仙》:“渐失乡国处,才分山水形。东海一片白,列岳五点青。”诗人描写梦中仙境,浩瀚的东海呈现“一片”银白色,波光灿烂,中间是点点仙岛。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沈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这是一首著名的咏史诗,写西晋太康元年(280)晋武帝命王濬率领水军顺长江东下,讨伐东吴,东吴凭借西塞山天险,以千寻铁链横拦江面,王濬水军焚毁铁链,顺流鼓棹,直取金陵,东吴不得不高树降旗。“一片降幡”,不是一小片,而是一大片,显然不会是一面,而是无数面,这就把战场上胜负双方局面刻画得淋漓尽致。日本学者松浦友久专门写过文章,探讨“片”字从表“小片”到“大片”的含义转换。就这样,一个普通的“片”字,巧妙地使用,描摹形象,表达感受,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

再看使用“字”的联想、比喻、象征等义。“云”,也是常用字,表示一种最常见的自然现象,也是文学描写里常见的物象,但巧妙地使用却能够赋予它深刻的象征意义,引发读者联想,表达复杂、深刻的意念、情感。这里只说“白云”。这个词的艺术表现也有人专门写过文章。早自《庄子》,描绘神仙幻想就写过:“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这里“白云”是升仙的凭借,乘白云飞升是幻想的飘忽自由的境界。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开花抽穗)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这是描绘秋天景象,长空“白云”飞动,壮观苍凉,烘托出对“佳人”的怀念。陶潜《拟古》之五:“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诗人往访友人,诗里描写友人的房子深藏白云里,烘托出这位友人的超逸高洁、远脱尘俗。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是著名道士,梁武帝萧衍篡齐称帝,他曾参与预谋,后来隐居句容茅山,萧衍屡有书问,有诏敦请出山,他写了这首诗。来问“山中何所有”,回答说只有“白云”,而且这“白云”只可“怡悦”自己,没有办法赠送给您。这就抒写出自己不慕荣利、不干世事的清高孤傲的志向,对来问又流露委婉讽刺之意。到唐人,“白云”则已形成大体稳定的意象:超逸,高洁,洒脱……如李白《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九:“幽意忽不惬,归期无奈何。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王维《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等等,诗人们巧妙地利用这个极普通的意象,描摹风景,抒写心情,意象变化无穷无尽。

类似的还有“月”字。如“明月”,也是作品里常见物象。如曹操《短歌行》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古诗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等等,都赋予“明月”二字丰富、深刻的含义。这两个字构成的意象的内涵在作家笔下随作品主题、题材、表达的内容而千变万化:从宇宙的神秘到天地的悠远,从离情别绪的感伤到刻骨铭心的思念,等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题目五个字,可以分开来理解,这是五个各自独立的意象,读者在联想中可以构成一幅生动景象;连贯起来成一个句子,又形成浩瀚江畔鲜花盛开的春天夜色。这种理解上的模糊、“多义”是诗人有意“制造”的,让人在联想中构成迷离恍惚的美好印象。诗的开端几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明月”、“月明”、“月照”,不但描摹出月色之美,更让人感受到宇宙的悠久与辽阔,带给人淡淡的哀愁和深沉的思索。另一首家喻户晓的李白的《静夜思》:“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唐诗品汇》作“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里实写月色和月下游子,而这明月正联系着远方的故乡和亲人,明丽的月色衬托出既凄清而又温馨的感受。

这样,如“月”、“云”这样普通的“字”用在作家笔下能够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意象,表达丰富、深厚的思想感情。“字”的这种丰富的表现力得自历史上一代代文化创造的积累。因而,读书越多,对这种积累了解得越多,文化素养越高,对古人用“字”的奇绝优美就会体会得更为真切,对作品的理解也会越深入。这是所谓“文学修养”的重要构成部分。读书、写作都靠这方面的修养。

再看文学创作中“字面”的修饰。优美的文字靠修饰;文学创作是运用文字的艺术,临文修饰文字是必要的功夫。所谓“字面”的修饰主要指“形式”层面:字形(比如巧妙使用象形、会意、偏旁部首相同的字)、读音(比如使用双声词、叠韵词)、字句组织(比如使用对偶、排比)等。鲁迅有一段话,是批判当年提倡“古文”的倒退逆施的,说:“例如我自己,是常常会用些书本子上的词汇的。虽然并非什么冷僻字,或者连读者也并不觉得是冷僻字。然而假如有一位精细的读者,请了我去,交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纸,说道,‘您老的文章里,说过这山是‘崚嶒’的,那山是‘巉岩’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副样子呀?您不会画画儿也不要紧,就勾出一点轮廓来给我看看罢。请,请,请……’,这时我就会腋下出汗,恨无地洞可钻。因为我实在连自己也不知道‘崚嶒’和‘巉岩’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形容词,是从旧书上抄来的,向来就并没有弄明白,一经切实的考察,就糟了。此外如‘幽婉’,‘玲珑’,‘蹒跚’,‘嗫嚅’……之类,还多得很。”鲁迅这段话,是所谓“有为而发”,不能做表面理解。其真实含义究竟如何姑且不论,实际他举出的那些词乃是修饰性的字面,即所谓“词藻”。这类词语的确切意义确实难以解说清楚,但它们又确实有表现力,用得妥帖,有助于创造意象,给人美感。而往往正是它们意义的模糊之处留给读者发挥想像的空间。例如杜甫的《望岳》:“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用“崚嶒”形容出华山高峰林立、怪石嶙峋的面貌;李白的《北上行》:“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用“巉岩”描绘出太行山磴道高耸参天的气势;至于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里描写小人趋炎附势的丑态,“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更是穷神尽相,是人们耳熟能详的。

这样,读文学作品,或者从事写作,不仅应当“识”更多的“字”,而且要能够懂得、善于体会、能够利用“字”的艺术表现层面的意义和作用。治学门径的“识字”

掌握一门知识,作一种学问,首要的是采取正确门径。这就是古人所谓“入门须正”。比如可以从目录学入手,先从目录上把握学术源流,就是治学的一种门径。从训诂入手,也是治学的一种门径。特别是有些学理性强的学问,弄清关键“字”的意义更至关紧要。

沈兼士有一篇文章《“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文繁不具述。他经过考证,对“鬼”字的意义“归纳之得结论如下:1. 鬼与禺同为类人异兽之称;2. 由类人之兽引申为异族人种之名;3. 由具体的鬼,引申为抽象的畏,及其他奇伟谲怪诸形容词;4. 由实物之名借以形容人死后所想象之灵魂。”(《沈兼士学术论文集》)这篇文章得到普遍赞许。郭沫若评论说是“新颖翔实,可谓定论”;陈寅恪更赞扬说:“大著读迄,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中国今日著作能适合此义者,依寅恪所见,唯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沈兼士所论“鬼”字的意义是否确论,容有另议,但这个字的解释对于中国思想史、文化史、宗教史研究的意义是不容置疑的。因而有议论说发现一个字的意义的价值犹如天文学上发现一颗恒星。“字”(词)表达概念。许多学问往往是以分析概念为基础的。例如近代学者论古代思想史,大都会讨论到“儒”字:是“术士”、“师氏”的通称呢(章太炎《原儒》),还是“亡国民族的教士阶级,变成调和三代文化的师儒”呢(胡适《说儒》),抑或是“社会生活职业一流品”的“娴习六艺之士”呢(钱穆《驳胡适之<说儒>》)?孔子、儒学在中国历史发展中作用重大,因此对“儒”字的解说也可说“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宋儒发展“新儒学”,分化出许多派别,当时的理学家们正是通过辨析、争论一些“字”(词)义即概念来确立自己的学说的。例如道、理、天理、无极、太极、皇极、中、中庸、中和等等,都是属于本体论的概念;又如性、天性、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心、人心、道心、命、情、意、志、诚、敬、才、德等,大体属于心性论的概念。他们通过解释这些概念,或论证“性即理”,或论证“心即理”,等等,进而树立起学说体系。后人研习他们的学说,弄清这些“字”的意义就成为关键。又如清代有一位学者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全书的构成就是阐释理、天道、性、才、道、仁义道德、诚这些“字”(词),进而发挥人本观念和理性精神,这是具有启蒙意识的一部儒学大著。

涉及佛、道二教的学问,对一些“字”(词)的认识更是紧要。宗教典籍表达的是特殊的观念体系,比如佛教、道教所说的“真”(还有相关的“真实”、“真谛”、“真如”、“真际”等等)的含义就与世俗的理解毫不相关。所以读宗教的书,对“字”义的理解更要小心从事,不可望文生义。

正确理解关键“字”的意义在文学研究中同样十分重要。闻一多讨论《诗经·邶风·新台》的《诗新台鸿字说》是个例子。根据《毛诗》序:“新台。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作是诗也。”是说这篇《新台》诗立意在讽刺卫宣公强夺儿子伋的妻子为之造新台事,其中有句说“渔网之设,鸿则离之”。按旧注,“鸿”训鸟。闻一多从词义、声韵等多方面进行考证,认为“鸿”指蟾蜍,“离”通“罹”,“遭逢”义,这样诗的意思就是设置渔网,却网住个癞蛤蟆,认为这样才与诗的讥刺主题相合。闻一多的考证并非定论,至今仍有许多不同看法。他本人后来也有文章对自己先前的结论表示怀疑。但这个“鸿”字的“字”义确乎关系诗的整体内容,也启示我们重视文字训诂对于文学欣赏的作用。

以下是余论。杨慎有篇文章,题名两个奇字:《》。文中说:“读万卷书而不行万里路者,亦不能识字也。”这是说真正的“识字”,不能光靠书本,还要经过亲身践履。这是“识字”的又一义,颇有道理。

又,汉代扬雄识字很多,曾作字书《训纂》(佚)、《方言》(今存郭璞注本,据考非原著),当时的大学者刘歆曾命其子刘棻向他请教古文奇字,王莽篡汉的时候,扬雄接受太中大夫官位,校书天禄阁,后来刘棻获罪,株连到他,当狱吏前来逮捕时,他慌忙从阁上跳下,险些摔死,有诏勿问,逃过一劫,这成为文人不甘寂寞而遭遇祸殃的典型事例。李白《古风》有诗说:“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杜甫《醉时歌》说:“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陈师道《秋怀》诗说:“识字即投阁,贵者须食肉。”都是讥刺扬雄虽然“识字”却无益于行,明于文书而暗于事理,如宋人李衡说的:“人读书须是识字,固有读书而不识字者。”(《乐庵语录》)这也是“识字”的一义,颇有教育意义。

再有,苏东坡在《石苍舒醉墨堂》诗里发感慨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鲁迅有文章题目:“人生识字糊涂始。”(《且介亭杂文二集》)都是感叹文人命运多蹇、世态艰难的。陆游《砭愚》也有诗说:“储药如北垄,人愚未易医。信书安用尽,见事可怜迟。错自弹冠日,忧从识字时。今朝北窗卧,句句味陶诗。”颈联(第三联)上句中的“弹冠”是立志做官的意思,典出汉代的王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是说二人同进退,王吉做官,贡禹也准备出仕;下句说“忧从识字时”,古人学优则仕,读书识字是做官的准备,两句诗是慨叹自从走上仕途就忧患无穷。“识字”的这一义,则是抒发愤世嫉俗的感慨了。说“诗语”“诗家语”

宋人《西清诗话》里讲过苏轼夫妇的一个掌故: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明色鲜

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

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遂相召与二欧饮,用是语

作《减字木兰词》云:“春庭月午,摇落春醪光欲舞。步转回廊,

半落梅花婉娩香。轻风薄雾,都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共

离人照断肠。”(赵德麟《侯鲭录》卷四)苏轼因为和王安石为首的革新派政见不合,屡遭贬抑,以至被侮以“指斥乘舆”、“包藏祸心”,身陷“乌台诗案”。后来支持新政的宋神宗去世,始被召还朝,这段磨难历时十五年之久。但是入朝后,他仍然持正不阿,一肚皮不合时宜,又受到“新党”排挤,元祐四年(1089)出知杭州;六年出知更偏僻的小州颍州(今安徽阜阳市颍州区;三国时建汝阴郡,《诗话》里依例称旧名),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六岁。《侯鲭录》所记是次年正月的事。其中提到的赵德麟,时任州佥判,“二欧”指欧阳季默、叔弼兄弟。这几位都是苏轼的下属和朋友。王夫人见月光明媚,梅花盛开,劝说夫君置酒召饮,显然意在慰解苏轼落拓不平的牢愁。苏轼赞赏王夫人一番话,翻成一阕优美的小词,赞美新春月色,感伤“少年行乐”的不再,联想“秋光”的再来,流露出无限怅惘与感慨。

王夫人不是直白地说“月光”,而是用了修饰性的字面“春月色”、“秋月色”,在对比中,这两个词语更显露出浓郁的诗情,让苏轼赞赏为“诗家语”,即这是诗的语言,是富有诗情、适用于诗歌写作的语言。

元代刘祁(1203-1250)又曾说: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欺。故古文不宜蹈袭前人成语,当

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

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犯律

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然学者

暗于识,多混乱交出,且互相诋诮,不自觉知此弊,虽一二名公

不免也。(《归潜志》卷一二)这更明确指出写作体裁不同,要使用不同的语言。作诗要用“诗家语”,这也表明诗的语言是一种特别的语言。当然所谓“不同”、“特别”,不是另一种不同于标准语的语言,而是说诗歌语言应更具修饰性,更富情趣,有其独色。而这又特别表现在用词上。

特色是什么?可以看明人李东阳(1447-1516)的一段话:“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程颢《月到梧桐上吟》)岂

不佳?终不似唐人句法。“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萧慤《秋》,见《颜氏家训》卷上《文章》)有何深意?却自是诗家语。(《麓堂诗话》)李东阳是文坛上的“复古”派,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所以他论诗以“唐人(实际是盛唐)句法”为标准。他举的两联诗都是描写风物的。前面程颢一联只是直叙景物,“到”、“来”是过程的叙述,后面萧慤的一联则描摹出动态,“落”、“疏”突现出一种情境,这样的用语显然更形象,更富情韵,所以被称赞“是诗家语”。程颢是理学家,理学家写诗喜欢讲道理,词语往往直白偏枯,下面还将讲到。《西清诗话》里又写到王安石的例子: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

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

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

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二)王仲至(钦臣)以文名,他的这首诗用了东汉扬雄的典故:扬雄作赋讽谏汉成帝畋猎,但不被重用,王仲至借来抒发自己的感慨。王安石把第三句里的“罢”字挪到句尾,突出奏“罢”之后内心的不平,而且这一字的调换,读起来声调更响亮,所以说“诗家语如此乃健”。这表明,写诗用语又是要用心推敲、讲究技巧,一字马虎不得的。

汉语的书面语言和口语有十分明显的区别,而诗歌写作在形式上又要遵循一定的格律,内容上要更浓缩、更精练,表达要具有更强烈的感情,还要讲究形式美,因此就要调动语言表现的各种手段,如节奏、音韵、对偶、事典等,其中十分重要、有效的就是用语,特别是经过修饰的、高度凝炼、富于美感的词语,即上面几位说的“诗家语”。而且,比起韵律等诗歌形式另外一些因素来,词语的创造与运用对于发挥诗的表现力、感染力会起到更大的作用。众所周知,宗教经典里的偈颂、中医的汤头歌诀有些完全合乎诗的格律,但不是诗,就因为作为“诗”还要有另外的条件,比如要有“诗情”,要深情绵邈,意蕴深厚,还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使用具有特色的“诗家语”。

前面刘祁的话,说“文章各有体”,要求不同文体用不同的语言,这个说法不能作绝对的理解。例如南朝梁丘迟的《与陈伯之书》,描写江南风光,有句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描摹如画,诗趣盎然,是典型的“诗家语”。丘迟给陈伯之的信是劝说他投降南朝的,在写这封信的第二年,陈伯之就率领八千部下归降了。不知道这封描绘江南风光的信起了多大作用。同样,如唐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工于写景述情,把永州当时还相当荒僻的山水描摹得如诗如画,他用了诗的语言。这类作品往往被称为“散文诗”。即使是写论文、讲道理,如果恰当地使用形象、优美的“诗家语”,也会增添表达效果。中外著名的思想家、理论家,从《战国策》里策士们的口舌机辩到梁启超的政论,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到美国的马丁路·德金的演说,都是如此。“理语”

与“诗家语”相对应的,还有一个概念——“理语”。

宋人张商英(1029-1071)有一首诗《题武昌陵竹寺》:孟宗泣竹笋冬生,岂是青青竹有情。影响主张非别物,人心

但莫负幽明。这是歌颂“二十四孝”里孟宗哭竹事。故事说三国时吴司空孟宗少孤,母老病笃,想吃竹笋羹汤,他到竹林里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生笋数茎,遂做羹奉母,食毕病愈。诗的下联所谓“影响”谓感应迅捷,“主张”指筹办,意思是说孟宗的行为产生如此灵验,表明人心是不可辜负阴阳两界的。张商英信佛,号无尽居士,又是理学家,这首诗明孝道,讲报应,是典型的“阳儒阴释”的理学家口吻。宋黄彻《巩溪诗话》有一则评论说这首诗“语虽浅直,然当于理”,称赞它合乎伦理。后来类书《说郛》辑录这部诗话,在这一则前加个小标题:“理语”。钱锺书在他著名的《宋诗选注》的《序言》里说:“宋诗还有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张商英这首诗可作为典型。钱锺书所说的宋诗的缺陷,在当时理学家的诗作里表现得特别突出。

说到钱锺书的《宋诗选注》,还有“今典”可议。这部书当年(1958)出版,颇引起读书界的轰动。这是个基本从“文学”视野来选诗、评诗、论诗的选本,在当时强调突出政治、“古为今用”、文艺批评“政治标准第一”的环境下,“不合时宜”是显然的。出版后果然连续遭到批判,到“文革”,终于成了贩毒典型的大“毒草”。这部书的曲折命运,作为数十年中国文坛波折跌宕历史的小插曲,不拟絮说。与本书论题相关的,只拟讨论其选篇令人惊异又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例:选文天祥诗,却没有选《正气歌》(也没有选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中出的《过零丁洋》)。后来杨绛写回忆录《我们仨》,还专门提到这件事的“大胆”。《正气歌》张扬忠义,讴歌气节,一向被当作爱国主义教材,大体选宋诗是必选的。钱先生没有说明不选的理由,如我这些后知后觉的读者只能作些揣测。先来看原作。诗前有一篇序,诗人说自己被囚在“北庭”[文天祥在南宋灭亡后,起兵抗争,于五岭被俘,后来被押解到大都(今北京)兵马司囚禁三年,坚拒劝降,终不屈]污下幽暗土室,时当酷暑,恶气杂出,他说,“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牢房里水、土、日、火等七气),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这直接表明他写诗是意在抒发“正气”的。诗的前八句第一段,算是点明题旨:“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这是述说浩然正气充斥宇宙,流行终古,不可磨灭。接下来列举历史上体现“正气”、“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的人物典型,从春秋时期不畏诛杀、前仆后继、秉笔直书权奸崔杼弑君的齐国太史三兄弟,到中唐段秀实以笏谋刺叛逆称帝的藩帅朱泚,包括汉张良、三国时诸葛亮等共十二位,以排比手法,概括出之。最后一大段三十二句,就这些人事迹体现的浩然正气加以发挥:“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进而抒写自己力屈被俘,囚在“阴房”“沮洳场”,但“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样,这首诗议论侃侃,气势轩昂,演绎蓄养“浩然之气”的道理,抒发自己追慕前修的志愿,表白至死不屈的决心。这样的内容当然是有“教育意义”的。不过仔细寻绎,这首诗写法上显然有宋诗“爱讲道理,发议论”的“缺陷”。就是说,从艺术表现角度说,这首诗以议论胜,却缺乏诗歌应有的意蕴、情趣。它绝对是一篇卓越的议论文字,却很难说是一首好诗。其缺陷的重要表现之一就在少“诗语”而多“理语”。这样解释钱锺书为什么不选《正气歌》,或许虽不中亦不远了。

如上所说,就思想意义说,《正气歌》是值得称道的好诗。对比起来,另一些“理语”入诗的作品则甚至难以当作诗来看待了。典型的如五代冯道(882-954)的几篇。这个人行无持操,历仕四朝(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三为中书,自名“长乐老”,是历史上改朝换代著名的“不倒翁”。他的诗,有人评论说“虽浅近而多谙理”(《青箱杂记》记吴处厚语),但所述的“理”却庸俗凡近,让人不堪卒读。郑方坤《五代诗话》记载:“世讥冯瀛王道依阿诡随,不能死节,王荆公雅爱道,谓其能屈身以安人,如诸佛菩萨行其所作,诗虽浅近而多理语,诗云:‘穷达皆有命,何须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王安石为什么喜欢冯道,不必深究,但如这首诗,宣扬安贫乐道,迷信天道,其中“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一联,王士祯说是“恶诗相传,流为里谚”(《香祖笔记》卷九)。他的诗另如“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偶作》)之类,浮滥庸腐,可作滥用“理语”的恶例。

话说回来,写诗也不是不可讲道理,“理语”也不是不可用。还是王士祯说的:“予谓理语、经语,最不易下。坡公写杜诗至‘致远恐终泥’,停笔谓学人云:‘此句不足为法。’”(《池北偶谈》卷一一)这里批评杜甫《解忧》诗,其中有句曰:“飞橹本无蒂,得失瞬息间。致远宜恐泥,百虑视安危。”《论语·子张》记载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这是说不要行小道,攻异端,否则泥难不通,达不到远大目标。杜甫用其字面意思,是说激流行舟时刻有颠没的危险,应仔细考虑安危。苏轼对杜诗这一句用典持否定态度,是否有道理姑置不论,但作诗善用“理语”则确是杜诗的一个特点,是他对于诗歌语言技巧的开拓,是造成他的诗风千汇万状、博大精深的一个因素。例如他的长篇叙事诗《奉先咏怀》开头几句“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云云,表白自己的志愿的正大与理想的高远,夹叙夹议,就是多入“理语”的;他的咏诸葛亮的名作《蜀相》,所谓“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寓感慨于评论,成为对这位历史人物命运功过的千古定评。后来宋诗多说理,宋人欣赏杜甫,杜甫善用“理语”给予相当大的影响。所以,写诗,理语不是绝不可用,关键看是否用得其所,用得是否必要、得当而已。

回过头再来说文天祥,他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以爱国精神彪炳千古的英雄人物,他在长年囚系的非人环境中,面对蒙古酋帅的威胁利诱,写出《正气歌》,慷慨陈词,正气凛然,令人景仰、感动;不过如果就诗论诗,就艺术表现说,应当承认,他的说理比起杜甫来则确乎大有差距了。词藻

但无论怎么说,写诗,做到当行本色,还是得多用“诗家语”。钱锺书选宋诗,“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他举出的几个不选的理由,大都和使用词语即所谓“词藻”相关系。“词藻”,即修饰性的字面、藻绘的词语。语言作为交流工具,按其基本功能说,“达意”即可。但文学是语言艺术,因而对语言运用提出更高要求;文学创作注重形象的描绘、情感的抒发,就要使用新颖、丰富、形象生动、富于美感的词语,即“词藻”。汉语是历史悠久、使用人口众多的语言,长期发展中积累起数量极其庞大的词藻,而且在不断地创造、补充新的词藻。这是值得骄傲的文化资源,给文学创作提供了卓越、有效的表达工具。

谈词藻,不能不注意到辞赋,特别是汉赋。大量罗列词藻是汉赋表现上的一大特征。左思(250?-305)批评汉代大赋,说过这样一段话:(司马)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

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

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

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

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三都赋序》)这是批评汉赋排比声韵、罗列词藻、多出虚饰的。刘勰也曾指出:“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文心雕龙·夸饰》)这也是指出司马相如、扬雄赋里描写珍禽异兽、奇树异草等等,极尽“夸饰”而内容空洞,因而给予“诡滥”的批评。对于汉赋,可以做各种评价。其表现上罗列排比,讲究藻饰,确有伪滥之弊。不过就其对于词藻的创新和运用说,又确乎有所贡献。

接续汉代的魏晋是鲁迅所说“文学的自觉”时期。文学观念的进步,也表现在对于艺术形式的追求,其中重要一点就是重视语言的修饰,包括运用词藻。这是汉语发展史和中国文学史上承续汉赋又一个大量创造、积累词藻的时期。晋陆机(261-303)作《文赋》,当时观念上是以“有韵为文”的,开头一段概说写作之道,就提出“嘉丽藻之彬彬”;后来刘勰论文,也强调“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萧绎(508-554)在《金楼子·立言》篇更主张“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这里所谓“绮縠纷披”讲的就是词藻的丰富多彩。这一时期的文坛风气整体上的雕绣藻绘,萎靡华艳,历来多受讥评,但在艺术技巧上有两方面是成绩卓著的,一是声韵规律的发明和总结,再是创造、积累大量富于表现力的词藻。这两方面,都为唐宋文学的繁荣作了准备,打下了基础。

词语的新颖、华美,乃是强化作品表现力和感染力的重要手段,是艺术技巧的重要标志。汉语历史悠久,大量富于内涵、形式优美的词藻可供诗歌创作使用;富有才情的诗人们又不断创造新的词藻,增强作品的感染力,也丰富了文学语言的宝库。

词语的创新,“词藻”的运用,可以举一个例子:“红雨”。从字面理解,“红雨”,红色的雨,是表气候现象的词。但在李贺诗里,“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红雨”作为修饰性字面,则是描绘桃花缤纷坠落的词藻了。听外国一位汉学家讲翻译中国诗歌之难,说有时候完全传达不出原来的诗意,就曾举这个例子:翻译成英语的red rain,怎么也不能让人联想到“桃花乱落”的意象。与李贺同时的刘禹锡有诗《百舌吟》,有句曰“花树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则又用“红雨”来形容一般的落花。这样,“红雨”作为词藻,被创造出来,在两个意义上被后来的诗人们频繁使用:一是专门指桃花,一是泛指落花。前者的例子,如苏轼“净眼见桃花,纷纷堕红雨”(《次韵表兄程正辅江行见桃花》),王安石“酒酣弄笔起春风,便恐漂零作红雨”(《纯甫出僧惠崇画要予作诗》),陆游“舟行十里画屏上,身在西山红雨中”(《连日至梅仙坞及花泾观桃花抵暮乃归》),厉鹗“红雨寻归路,青山著小斋”(《樊榭山房集续集》五《三月六日顾丈月田招同人凤皇山看桃花至包家山分韵二首》之二),等等。泛指落花的,如黄庭坚“心在青云故人处,身行红雨乱花间”(《道中寄景珍兼简庾元镇》),杨万里“日落碧簪外,人行红雨中”(《春日六绝》之五),陆游“堕空花片纷红雨,遍地苔痕长绿钱”(《新辟小园》),等等。如果在电脑上检索,还会发现更多例子。“红雨”就这样成了一个形态稳定、具有美感的修饰性字面——词藻。而如果翻检类书《册府元龟》(其基本功能之一就是给写诗的人提供“词藻”)或辞书《汉语大词典》,会看到许多“雨”字结尾的词,其中大部分是修饰性的,如“春雨”、“秋雨”、“朝雨”、“暮雨”、“残雨”、“珠雨”、“杏花雨”、“梨花雨”等等,都和“红雨”一样,乃是富于装饰性、具有一定美感、适于写诗的词藻。本书第一节《说“识字”》,引述鲁迅《人生识字糊涂始》一文里谈到“书本子上的词汇”,如“崚嶒”、“巉岩”、“幽婉”、“玲珑”、“蹒跚”、“嗫嚅”等等,也都是这样的词藻。

词藻不一定是华艳的。杜甫名作《望岳》的前两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其中具有实义的词三个:“岱宗”、“齐鲁”、“青”。前面两个是古旧的词语,也是“词藻”。杜甫使用的时候,利用了它们历史积累的内涵。“岱宗”即泰山,这个词早在《尚书》里已经用了,在长期发展中,又逐渐增添起更丰富的意义:它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山,“五岳”之首;它是历代王朝封禅之地,而封禅是祭祀天地的大典;它又是宗教圣地;传说中它是死后灵魂聚居之处,泰山神是阴界的总管,等等。“齐鲁”本是地名,而这本是指当年孔孟弦歌之地,历代相传的礼仪之邦;《论语·雍也》记载孔子曾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包咸注:“言齐鲁有太公、周公之余化,太公大贤,周公圣人,今其政教虽衰,若有明君兴之,齐可使如鲁,鲁可使如大道行之时。”“齐鲁之政”、“齐鲁之风”、“齐鲁礼义之乡”从而成为道德、政治的理想。“青”字本是普通的表色彩的词,诗里描绘蔓延在气势雄伟的泰山和齐鲁大地上的一片“青葱”,苍茫边际。这样,两句诗,十个字,不只写出在苍茫大地上巍峨高山的壮观,又让人联想到丰富的文化内涵,透露出浓厚的历史感。这就为下面抒发“望岳”的感受作了内容深厚的铺垫。创造这样的意境,“岱宗”、“齐鲁”等几个词语起了很大作用。

这样,总起来看,作为“诗家语”的“词藻”有这样一些特征:

是书面语,在口语里很少用或不用;

是富文采的,是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陆机《文赋》)、体现“文辞之变”(《文心雕龙·情采》)的;

它们词义往往是多义的,使用时词性往往可以变化,这就给运用提供了变化空间;

它们具有一定的感情色彩;

讲究形式美,例如构成词语的字形是同样偏旁的形声字,语音是双声、叠韵的,等等;

更重要的一点是,语言中的“词”本来是概念的外壳,而概念的内涵、外延应当是清晰的,但是词藻的使用却并不必遵循思维和语言的这种逻辑。词藻重在创造形象,予人美感,多方面发挥联想、象征、比喻等功能、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

以上这些特点,是“诗家语”所要求的,是和作为一般交际工具的语言的“词语”不同的。在诗歌创作里,诗人把词藻进行巧妙地搭配、组合,又着意创造新的词藻。当然如上所说,词藻只是表现手段,好诗终归还需要真情实感的抒写、流露。意象

写诗如果只追求用语表面的华丽新异,内容空洞乃至虚伪,就流入所谓“玩弄词藻”的恶习。这是前面已提到的汉代辞赋和六朝一些诗文让人诟病的原因。例如上引左思《三都赋序》批评的张衡(78-139)的《西京赋》,写西京上林苑里“木则枞栝棕柟,梓棫楩枫,嘉卉灌丛,蔚若邓林”云云,昆明池“中则有鼋鼍巨鳖,鳣鲤鲖,鲔鲵鲿鲨,修额短项,大口折鼻,诡类殊种;鸟则鹔鹴鸹鸨,鹅鸿鹍”云云,罗列奇文异字,如抄写字书,缺乏内含,更谈不到“诗意”了。这样,与诗的运用“词藻”相关联,还有另一个概念——“意象”。“意象”,谓富于形象的寓意。词语表达一定的“意象”,才算是好的词藻,才适合用在诗里。这也是“诗家语”应当达到的境界。汉语在长期发展中,特别是历代文人创作,给一个个词语在其本来义之上不断叠加新的内涵,它们表达的意象从而不断得以扩充。写诗,选择、运用富于意象的词藻是语言运用的技巧。中国诗歌的文化意蕴丰厚也体现在这里。

掌握丰富的,意象生动、深厚的词藻是写出好诗的必要条件。这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为基础。同样,读诗,善察诗意,有能力欣赏、认识、体会作品提供的一个个意象,也需要一定学识的积累。

钟嵘的《诗品》颇有“反潮流”精神,在当时诗坛华艳雕琢之风盛行的形势下,提倡自然真美,反对使典用事,他在序言中说:至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徐幹《室

思诗》),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

诗》),讵出经、史。(《诗品序》)他举出的几联诗,确实都是好诗,又确实没有使典“用事”,自然清新,明白如话。可是从严格意义说,这些诗句又不能说是全然“直寻”的。它们所用的一些词语已包含历代文人创作长期积累的丰富的内涵,即包含具有一定思想内容和感情色彩的意象。诗人使用这些意象,也就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得更深切、更动人。下面略作说明。

诗歌里使用“流水”一词,往往已不是“流动的水”的意思。《论语》里有孔子著名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借用流水表达时光流逝的感慨、自强不息的意愿。《孟子》里说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这则是以“流水”比喻人的修养。而《诗经·沔水》有句曰“沔彼流水,其流汤汤”,是形容河水充沛、浩大,长流不息的气势。这样,早自先秦时期,“流水”形成的意象,已包含两个基本义:一是河水汤汤,长流不息;一是隐喻对于人生的看法。后世诗人写诗,使用“流水”一词,往往利用这些联想。如屈原《湘君》:“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楚辞》卷二《九歌》);《哀郢》:“望北山而流涕,临流水而太息。”(《楚辞》卷四《九章》);陆机《赠弟士龙》:“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指途悲有余,临觞欢不足。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安得携手俱,契阔成服。”(《陆士衡文集》卷五)等等。徐幹的“思君如流水”同样利用了上述古人的意象。后来李白怀念杜甫的“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则与徐幹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化用“流水”意象的名句。“悲风”这个词,读过《楚辞》的人立即会联想到屈原《九章·悲回风》和宋玉《九辩》的开头两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风”之“悲”被他们赋予具体情境,让人联想到节气变化、万物摇落、人生际遇,等等,充满悲凉感慨。“悲风”作为诗语,如钟嵘指出,则是曹植首创的。他多次使用,如《节游赋》:“丝竹发而响厉,悲风激于中流。”《杂诗》之五:“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赠王粲》:“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杂诗》:“悠悠远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无所之,入亦无所止。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浮萍篇》:“悲风来入帷,泪下如垂露。”《野田黄雀行》:“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等等。后来诗人广泛利用这一意象。仅以陶渊明和杜甫诗为例:陶渊明《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诗:“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饮酒二十首》之十六:“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杜甫《题李遵师松树障子歌》:“怅望聊歌紫芝曲,时危惨澹来悲风。”《收京》:“莫令回首地,恸哭起悲风。”用在这些诗里的“悲风”,不但形象鲜明,更体现强烈的感情色彩。“陇头”是一个清晰的边关意象。古乐府横吹曲辞里有《陇头流水歌辞》(《乐府诗集》卷二五),胡仔《诗话总龟》里解释说:“《陇头吟》,陇州有大陇、小陇二山,即天水大坂也。古词云:‘陇头流水鸣幽咽,遥望秦川肠欲绝。’作是诗者,著征役之思耳。”(《诗话总龟》前集卷七)边塞的荒凉与遥远,离人的艰辛与寂寞,在这个词语里都清楚地被表现出来。“陇头”、“陇头水”,还有稍加变换的“陇首”等等,就成为描写边塞、带给人强烈苍茫、悲凉感情的常用语。如庾信《伤心赋》:“望陇首而不归,出都门而长送。”《拟咏怀》:“不言登陇首,唯得望长安。”高适《送白少府送兵之陇右》:“践更登陇首,远别指临洮。”李白《古风》之二十二:“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胡马顾朔雪,躞蹀长嘶鸣。”王维《陇头吟》:“长城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大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等等。这样,陇头就不再是一个具体地名,而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它不但具有一定的内容指向,还带有固定的感情色彩。“明月”本是常见物象,含义本来十分清楚。作为普通、常用诗语,如曹操《短歌行》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古诗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等等,意象内涵则更加丰富多彩。“明月”一词的内涵随作品主题、题材而变化,往往透过明丽的景象让人感受宇宙的神秘、天地的悠远、离情别绪的感伤、刻骨铭心的思念,等等。这里不必赘述。

这样,一代代诗人创作使用具有丰富意象的词藻,赋予它们“诗情”,又不断给已有的意象增添新的内涵。中国诗歌创作悠久的历史,也就这样积累起无数内涵丰富、表达鲜明、生动“意象”的词藻。它们不只提供给诗人从事创作,也丰富、发展了汉语词汇。汉语词汇乃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宝库,每一个使用汉语的人都从中受益。

中国历史上有“诗教”的传统。“诗教”的“教”,对于统治者,一方面倾听民间诗诵以了解民情,另一方面利用诗歌来行“教化”,正风俗;对于民众,诗歌提供教养的手段,从中接受感情教育、美的享受。这当中,意象丰富的词藻、“诗家语”发挥巨大的作用。对于诗人,掌握丰富的词藻是创作成功的必要条件;对于读者、诗的欣赏者,认识、理解词藻是解读作品的津梁;对于一般人,掌握一定数量的词藻也是文化涵养所需要,是文化水准的标志。人的优雅谈吐需要词藻来装点;词语贫乏,语言乏味是教养缺欠的表现。所以充实、丰富写作和言谈的词语,也是一生修养功夫。说“炼字”“一字为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

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他举出的是两阕词里的句子:“红杏枝头春意闹”出宋祁的《玉楼春》,“云破月来花弄影”出张先的《天仙子》。王国维论诗,主“境界”说,讲“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等等,注重意境整体的完美。但他这段话提出词的一句,又强调其中一个字对于创造“境界”的作用。两句词一个写春景,一个写夜景,都是用动词“闹”或“弄”描摹出景物的动态,让意象鲜活起来。这就是古人所谓“炼字”功夫。

笔者在前文讲“诗语”,说写诗讲究锤炼语言。古代诗歌发展到近体律、绝,继而兴起词和曲,更特别要求语言的声韵和谐,对仗工稳,用词精工、新颖、生动等,都涉及用“字”的技巧。近代写新诗,不少人认为应当从古诗严格的格律中解放出来,另有些人则主张创造新的格律。闻一多是持后一种意见最有力的一位,也是创新格律实践相当成功的一位。例如他的新诗集《死水》里的同名作品《死水》,是一首使用隐喻手法揭露、讽刺旧中国社会腐败的诗: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春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变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这里只录两小节,整齐的句子构成整齐的段落(所谓“豆腐块体”),每句四个音步形成整齐的音情顿挫,使用词语(每个字)特别形象、精粹。闻一多形容写诗是“带着锁链跳舞”。借用这个说法,他正是带着沉重的锁链展现了技巧与才能。这实际也是消化、发扬中国古典诗歌写作的传统艺术,包括“炼字”的技巧。

沈括的《梦溪笔谈》说:小律诗虽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尽一生

之业为之。至于字字皆炼,得之甚难。但患观者灭裂,则不见其

工。故不唯为之为难,知音亦鲜。近体律、绝篇幅窘狭。古人说“五言律如四十贤人,著一屠沽不得”(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五)。除了排律,近体律、绝字数最多的七律也只有五十六个字。创作中每下个字都必须特别精心、珍惜,竭尽所能发挥它们最大的表现力。这样,一首成功的作品往往在用字技巧上显示功力与精彩。这就是所谓“邪正在一字间”(周紫芝《竹坡诗话》),也即下面胡仔所谓“一字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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