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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5-17 23: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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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紫

出版社: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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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紫精品选

叶紫精品选试读:

出版前言

我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思想、情感、心理的文学,是在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其不仅用现代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都对传统文学进行了革新,建立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新的创造。

我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集中表现为大大加强了文学与人民群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构成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点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人民生活﹑改造民族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根本任务。

在创作实践上,我国现代文学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彻底反封建的新主题和新人物,普通农民与下层人民,以及具有民主倾向的新式知识分子,成为了文学主人公,充分展示了批判封建旧道德、旧传统、旧制度以及表现下层人民不幸、改造国民性与争取个性解放等全新主题。也是通过这些内涵和元素,现代文学对推动历史进步起到了独特作用。

我们已经跨入21世纪,今天的历史状况和时代主题与现代文学的成长背景存在巨大差异,但文学表现人物、反映社会、推动进步的主旨并没有改变,在此背景下,我们非常有必要重温现代文学的经验,吸取其有益的因素,开创我们新世纪的文学春天。我们编选《中国书籍文学馆·大师经典》丛书,精选柔石、胡适、叶紫、穆时英、王统照、缪崇群、陆蠡、靳以、李颉人、张资平等我国现代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正是为了向今天的读者展示现代文学的成就,让当代文学在与现代文学的对话中开拓创新,生机盎然。因为这些著名作家都是我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10月

叶紫简介

叶紫(1910~1939),原名余鹤林,又名余昭明、汤宠,湖南益阳人,我国现代著名剧作家、小说家。他在乡土文学创作方面有着很大成就,具有独特的风格,代表作有《丰收》《火》等。

叶紫出生于农民家庭,曾就读于武汉军事学校,后来参加了革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大革命失败后,他的家人遭遇不幸,他流浪到上海,开始接触到革命文学。

1930年,叶紫回湖南开展革命活动,写下了佳作《岳阳楼》。后他在上海被捕,出狱后相继创办了《无名文艺》旬刊和月刊,并以叶紫笔名发表短篇小说《丰收》,引起文坛注目。

1933年,叶紫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左联”做了不少组织工作。在此期间,他以自己身世和经历为题材,写了一系列反映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和农民生活斗争的小说和散文。

1934年,叶紫开始与鲁迅相识交往,鲁迅对叶紫大力支持,这一时期,他相继在杂志上发表了二十余篇杂文。1935年1月,叶紫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丰收》出版,获得了鲁迅的高度肯定和大力帮助。

叶紫因多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幸染上肺病。但是,他在病中仍然坚持写作,创作并出版了中篇小说《星》以及短篇小说集《山村一夜》等。抗日战争爆发后,叶紫因贫病交困而离开上海返回了湖南。1939年10月,叶紫因病去世,年仅29岁。

叶紫的作品大多以农民运动及土地革命为背景,主要反映农村阶级斗争,尤其是洞庭湖畔的农民生活和斗争。他的作品真实地记录了当时极端尖锐的阶级冲突和人民苦难生活,深刻地揭露了反动统治阶级的凶残和腐朽本质,揭示了农民斗争的必然性及其发展总趋势,歌颂了伟大的农民斗争。

叶紫用鲁迅的笔法来总结大革命失败,认为是因为未能真正发动农民的惨痛教训,因而他的小说主题非常深刻,具有震撼力。在当时的左翼文坛,“丰收成灾”是一个被作家普遍反映的主题,但叶紫的作品所反映的情景则更为严峻和逼真。

叶紫的小说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审美品位,他不仅擅长描写乡村农民生活的苦难与农民自发斗争的悲壮,而且善于描摹洞庭湖乡的湖光水色。他采用丰富的景物描写以及象征性和拟人化的手法,显示了小说独特的地方色彩。在叶紫的小说中,还对乡风民俗进行了充分描写,是写得既有情致又很感伤,极具洞庭湖的地方色彩,充满了生活趣味和艺术感染力。

叶紫的小说还有着深刻社会政治内涵,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他的作品有些主人公充满了人性追求,往往将女性的爱情渴望与土地革命中的解放交织在一起,塑造了许多真正的新型农村女性典型形象。特别是他对人物细腻复杂心理描写,贴切内心深刻独白,浓郁地方色彩描画,以及对时代氛围的真实刻画,使他的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叶紫的散文可分狭义的与广义的两类:狭义的散文为悲伤、抒情、写景的,主要代表作品有《还乡杂记》《行军散记》《岳阳楼》等,展现的是一幅幅生动的生活图景,是天灾人祸摧残下的洞庭湖滨农村,因此具有浓郁的乡土化艺术特色;广义的散文则指他所写的序跋、评论、回忆、纪念、悼亡、编辑说明、书信、日记之类等,可以看出他的见解是富于革命性和战斗性的,很有独特性。

叶紫的创作,总是具有深厚的生活积累与充分的创作准备。因此,鲁迅称赞他“写得出东西来,作品在摧残中也更加坚实”,而非“革命浪漫谛克”的肤浅与幼稚。

诗歌

哭鲁迅先生

我患着肺结核和肋膜炎,

他写信来,寄来一包钱,对我说:“年青人,不要急,安心静养,

病自然会好的。”

但是,忽然地,朋友们来告诉我他的恶消息。

于是,我哭了起来。

医生跑来对我说:“你底热度太高,你不能哭。”

但是我怎能不哭呢!

看护跑来对我说:“你底病很危险,

我们不许你伤心,不许你哭。”

但是我怎能不哭呢!

我们不但是死了伟大的导师,伟大的战友,

而且失掉了伟大的民族底魂魄。

这——我怎能不哭呢!

我哭了一天,哭了一夜,

热度高了,呼吸急促了,

两个看护跑来严厉地干涉我!“我们不许你哭!”

用一个冰袋冰着我的头,

用一个冰袋冰着我的胸。

他们想将我的热度压低,

想将我的心压冷,

但是,我怎能不哭呢!十月二十日,在病院(原载1936年10月30日《申报文艺专刊》第五十一期)

散文

夜雨飘流的回忆

一、天心阁的小客栈里

十六年——一九二七——底冬月初十,因为父亲和姊姊的遭难,我单身从故乡流亡出来,到长沙天心阁侧面的一家小客栈中搭住了。那时我的心境底悲伤和愤慨,是很难形容得出来的。因为贪图便宜,客栈底主人便给了我一间非常阴黯的,潮霉的屋子。那屋子后面的窗门,靠着天心阁的城垣,终年不能望见一丝天空和日月。我一进去,就像埋在活的墓场中似的,一连埋了八个整天。

天老下着雨。因为不能出去,除吃饭外,我就只能终天地伴着一盏小洋油灯过日子。窗外的雨点,从古旧的城墙砖上滴下来,均匀地敲打着。狂风呼啸着,盘旋着,不时从城墙的狭巷里偷偷地爬进来,使室内更加增加了阴森、寒冷的气息。

一到夜间,我就几乎惊惧得不能成梦。我记得最厉害的是第七夜——那刚刚是我父亲死难的百日(也许还是什么其他的乡俗节气吧),通宵我都不曾合一合眼睛。我望着灯光的一跳一跳的火焰,听着隔壁的钟声,呼吸着那刺心的、阴寒的空气,心中战栗着!并且想着父亲和姊姊临难时的悲惨的情形,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尤其是——自己的路途呢?交岔着在我的面前的,应该走哪一条呢?……母亲呢?……其他的家中人又都飘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窗外的狭巷中的风雨,趁着夜的沉静而更加疯狂起来。灯光从垂死的挣扎中摇晃着,放射着最后的一线光芒,而终于幻灭了!屋子里突然地伸手看不见自己的拳头。

我偷偷地爬起来了,摸着穿着鞋子,伤心地在黑暗中来回地走动着。一阵沙声的,战栗的夜的叫卖,夹杂于风雨声中,波传过来了。听着——那就像一种耐不住饥寒的凄苦的创痛的哀号一般。“结——麻花——哪!……”“油炸——豆——腐啊!……”

随后,我站着靠着床边,怀着一种哀怜的,焦灼的心情,听了一会。突然地,我的隔壁一家药店,又开始喧腾起来了!

时钟高声地敲了一下。

我不能忍耐地再躺将下来,横身将被窝蒙住着。我想,我或者已经得了病了。因为我的头痛得厉害,而且还看见屋子里有许多灿烂的金光!

隔壁的人声渐渐地由喧腾而鼎沸!钟声、风雨的呼声和夜的叫卖,都被他的喧声遮拦着。我打了一个翻身,闭上眼睛,耳朵便更加听得清楚了。“拍!呜唉唉……呜唉唉……拍——拍……”

一种突然的鞭声和畜类底悲鸣将我惊悸着!我想,人们一定是在鞭赶一头畜生工作或进牢笼吧!然而我错了,那鞭声并不只一声两声,而悲鸣也渐渐地变成锐声的号叫!

黑暗的,阴森的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的粗暴而凶残的叫骂和鞭挞,骡子(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怎样地确定那被打的是一头骡子)的垂死的挣扎和哀号,一阵阵的,都由风声中传开去。

全客栈的人们大都惊醒了,发出一种喃喃的梦呓似的骂詈。有的已经爬起来,不安地在室中来回地走动!……

我死死地用被窝包蒙着头颅很久很久,一直到这些声音都逐渐地消沉之后。于是,旧有的焦愁和悲愤,又都重新涌了上来。房子里——黑暗;外边——黑暗!骡子大概已经被他们鞭死了。而风雨却仍然在悲号,流眼泪!……我深深地感到:展开在我的面前的艰难底前路,就恰如这黑暗的怕人的长夜一般:马上,我就要变成——甚至还不如——一个饥寒无归宿的,深宵的叫卖者,或者一头无代价的牺牲的骡子。要是自己不马上振作起来,不迅速地提起向人生搏战的巨大的勇气——从这黑暗的长夜中冲锋出去,我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父亲和姊姊临难时的悲惨的情形,又重新显现出来了。从窗外的狭巷的雨声之中,透过来了一丝丝黎明的光亮。我沉痛地咬着牙关地想,并且决定:“天明,我就要离开这里——这黑暗的阴森的长夜!并且要提起更大的勇气来,搏战地,去踏上父亲和姊姊们曾经走过的艰难底棘途,去追寻和开拓那新的光明的路道!……”二、在南京

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船泊下关,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抱了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祸都不怕的精神,提着一个小篮子,夹在人丛中间,挤到岸沿去。

马路上刮着一阵阵的旋风,细微的雨点扑打着街灯的黄黄的光线。两旁的店面有好些都已经关门安歇了。马车夫和东洋车夫不时从黑角落里发出一种冷得发哑了的招呼声。

我缩着头,跟着一大伙进城的东洋车和马车的背后,紧紧地奔跑着,因为我不识路,而且还听说过了十点钟就要关城门。我的鞋子很滑,跑起来常常使我失掉重心,而几乎跌倒。雨滴落到颈窝里,和汗珠溶成一道,一直流到脊梁。我喘着气,并且全身都忍耐着一阵湿热的煎熬。“站住!……到哪里去的?”

前面的马车和东洋车都在城门前停住了。斜地里闪出来一排肩着长枪的巡兵,对他们吆喝着。并且有一个走近来,用手电筒照一照我的篮子,问。

我慌着说:由湖南来,到城里去找同乡的。身边只有这只篮子……

马车和东洋车都通行了。我却足足地被他们盘问了十多分钟才放进去。

穿过黑暗的城门孔道,便是一条倾斜的马路。风刮得更加狂大起来,雨点已经湿透到我的胸襟上来了。因为初次到这里而且又无目的的原故,我不能不在马路中间停一停,希图找寻一个可能暂时安歇的地方。篮子里只有十四个铜元了。我朝四围打望着:已经没有行人和开着的店面。路灯弯弯地没入在一团黑魆魆的树丛中。

我不禁低低地感叹着。

后面偶尔飞来一两乘汽车,溅得我满身泥秽。我只能随着灯光和大路,弯曲地,蹒珊地走着。渐渐地冷静得连路旁都看不见人家了。每一个转弯的阴黯的角落,都站着有掮枪的哨兵,他们将身手完全包藏在雨衣里,有几处哨兵是将我叫住了,盘问一通才放我走的。我从他们的口里得知了到热闹的街道,还有很多很多路。并且马上将宣布戒严,不能再让行人过了。

就在一个写着“三牌楼”的横牌的路口上,我被他们停止了前进和后退。马路的两旁都是浓密的竹林,被狂风和大雨扑打得嗡嗡地响。我的脚步一停顿,身子便冷到战栗起来!“我怎么样呢?停在这里吗?朋友?……”我朝那个停止我前进的,包藏在雨衣里面的哨兵回问着。那哨兵朝背后的竹林中用一枝手电筒指了一下。“那中间……”他沙声地,好像并不是对着我似的说。“有一个茅棚子,你可以去歇一歇的。一到天明——当然,你便好走动了……”

我顺着他的电光,不安地,惶惧地钻进林子中间去,不十余步,便真有一个停放着几副棺材的茅棚子。路灯从竹林的空隙中,斜透过雨丝来,微微地闪映着,使我还能胆壮地分辨得棺材的位置和棚子的大小。

我走进去,从中就升起了一阵腐败的泥泞的气味。棚子已经有好几处破漏了。我靠着一口漆黑的棺木的旁边,战栗地解开我的湿淋淋的衣服。不知道怎样的,每当我害怕和饥寒到了极度的时候,心中倒反而泰然起来了。我从容地从篮子里取出一件还不曾浸湿的小棉衣来,将上身的短的湿衣更换着。

路灯从竹林和雨丝中间映出来层层的影幻。我将头微靠到棺材上。思想——一阵阵的伤心的思想,就好像一团生角的,多毛的东西似的,不住地只在我的心潮中翻来复去:“故乡!……黑暗的天空……风和雨!……父亲和姊姊的深沉的仇恨!……自家的苦难的,光明的前路!……哨兵,手电,……棺材和那怕人的,不知名姓的尸身!……”

这一夜——苦难的伤心的一夜,我就从不曾微微地合一合眼睛,一直到竹林的背后,透过了一线淡漠的黎明的光亮来时。(选自《叶紫创作集》)

还乡杂记

一、湖上

太阳快要挤到晚霞中去了,只剩下半个淡红色的面孔,吐射出一线软弱的光芒,把我和我坐的一只小船轻轻的笼罩着。风微细得很,将淡绿色的湖水吹起一层皱纹似的波浪。四面毫无声息。船是走得太迟缓了,迟缓得几乎使人疑心它没有走。像停泊着在这四望无涯的湖心一样。“不好摇快一点吗?船老板。”“快不来啊!先生。”船老板皱着眉头苦笑了一笑。

我心里非常难过,酸酸地,时时刻刻想掉下泪来:什么缘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这么一次的转念还乡,是太出于意料之外了。故乡,有什么值得我的怀恋的呢?一个没有家,没有归宿的年轻孩子,飘流着在这一个吃人不吐骨子的世界:家,故乡,归宿,什么啊?这些,在我的脑子里,是找不出丝毫痕迹的。我只有一股无名的悲愤,找不到发泄的无名的悲愤;对故乡,对这不平的人世,对家,也对自己。

然而,我毕竟是叫了一只小船,浮在这平静的湖水中,开始向故乡驶去了。为什么呢?单纯的友谊吧?是的,如果朋友们都健康无恙,也许我还不至于转念还乡,不过,这只是一个片面的原因啊。还有什么呢?隐藏着在我的心中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我牢牢地闭着眼睛,把一个为儿子流干了老泪的,白发的母亲的面容,搬上了我的脑海。

我又重新地感受到烦躁和不安。

我轻轻地从船舱中钻出来,跳到船头上。船老板望着我做了一个“当心掉下水去”的眼色,我只点了一点头,便靠着船篷,纵眼向湖中望去。

太阳已经全身殒灭了。晚霞的颜色反映到湖面上成了一片破碎的金光。前路:什么都瞧不见,水平线上模糊的露出几片竹叶似的帆尖,要好久好久才能够看到那整个的船身出现,然后走近,掠过,流到后方。后方,便是我们这小船刚才出发的×县城了。虽然我们离城已有十来里路了,但霞光一灭,那城楼上面的几点疏星似的灯光,却还可以清晰的数得出来。“啊!朋友们啊!但愿你们都平安无恙!”我望着那几点灯光默祝着,回头,我便向船老板问道:“走得这样慢,什么时候才能够到豪镇呢?”“急什么啊?先生。行船莫问。反正你先生今晚非到豪镇住宿一夜不可。到益县,要明天下午才有洋船呀。”“是的!不过你也要快一点呀!”

船老板又对我苦笑了一笑。我们中间只沉默了四五分钟;然后,他便开始对我说了许多关于他们的生活的话。他说:他们现在的生意是比从前难做了。湖中的坏人一天一天的加多。渡湖的客人不大放心坐民船,都赶着白天的大洋船去了。所以他们一个月中间做不了几趟渡湖的生意。养不活家,养不活自己。虽然湖中常常有人来邀他入伙,但他不愿意干那个,那是太坏良心的事情.。

我没有多和他答话。一方面是我自家的心绪太坏了,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方面我对他这一席不肯入伙的话,也怀着一点儿“敬而远之”的恐怖的心境,虽然我除了一条破被头以外别无长物。

到豪镇是午夜十二点多钟了。我在豆大的油灯下数了三串铜板给他做船钱,他很恭敬地向我推让着:“先生,多呢。两串就够了。”“不要客气,太少了。”

他接着又望我笑了一笑,表示非常感激的样子。我这才深悔我刚才对他的疑心是有点太近于卑劣的。二、在小饭店中

在小饭铺中,两天没有等到洋船,心里非常焦躁。

豪镇,是一个仅仅只有十多家店铺的小口岸。因为地位在湖和江的交流处,虽然商业不繁盛,但在交通上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只有四五年不曾从此经过,情境是变得几乎使人认不出来了。几家比较大的商店都关了门,门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封条和债主们的告白。从门缝里望进去,里面阴森森,堆积着几寸厚的灰尘,除了几件笨重的什物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小饭铺也比从前少了两三家,为的是生意太冷淡了。来往的客人,花二三百钱住宿是有的,吃饭的却一天到晚难遇到一两个。因为客人出门谁都愿带干粮,不愿花一千或八百钱来吃一餐饭。所以小饭铺也一天一天稀少了。就算是光留客人住宿吧,也还要自己家里有年轻的媳妇儿或女儿,在店外招揽客人才行啊。

我住的这一家小饭铺,是一个中年的寡妇开的。她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和一个十一岁的童养媳。三个人的生活,总算还能够靠这小饭铺支持下来。“你说你们的生意没有她们几家的好,那是什么原因呢?”实在闷得心焦起来了,我便开始和这中年的寡妇搭讪着。“还有什么原因呢?她们家家都有年轻的标致的女人。”“你为什么不也去找一两个来掌柜呢?”“那里找啊!自己,太老了;媳妇儿,太年轻了!唉!死路一条啊。先生!”“死路一条?”我吃了一惊地瞪着眼睛望着她。她的脸色显得非常阴郁了。眼角上还滚出来一挂泪珠儿。“是呀!三个人吃;还要捐,税,团防局里月月要送人情,客人又没有!”“啊!”我同情地。“还有,还有,欠的债……”她越说越伤心了,样子像要嚎啕大哭起来。

我没有再作声。

突然,外面走进了一个穿长袍,手上带着金戒子,样子像一个读书人的。老板娘便搓了搓眼泪跑去招呼了。

我便独自儿跑出店门,在江边闲散着。洋船仍旧没有开来的。为着挂念那几个病着的朋友,心中更加感到急躁和不安。

吃晚饭的时候,那个戴金戒子的人坐在我的对面,老板娘一面极端地奉承他,一面叫那个大东瓜那么高的媳妇儿站在旁边替我们添饭。

那个家伙的眼睛不住的在那个小媳妇儿的身上溜来溜去。晚饭后,我又走开了,老远的仿佛看到那个家伙在和老板娘讲什么话儿。老板娘叹一阵气,流一阵泪,点了一点头,又把那个东瓜大的媳妇儿看了两眼。以后,就没有说什么了。

我不懂他们是弄的什么玄虚。

夜晚,大约是十二点钟左右呢,我突然被一种惨痛的哭声闹醒来了。那声音似乎是前面房间里那个小媳妇儿发出来的,过细一听,果然不错。

我的浑身立刻紧张起来。接着,便是那个家伙的声音,像野兽:“不要哭!哭,你婆婆明天要打你的。”

然而,那个是哭得更加凄惨了。我的心中起了一阵火样的愤慨。我想跑过去,像一个侠客似的去拯救这个无辜的孩子。但是,我终于没有那样做,什么原因?我自己也想不清楚。

这一夜,我就瞪着眼睛没有再入梦了。三、变了

离开豪镇是第三天的下午一点钟。在小洋船上,我按住跳动的心儿,拿着一种冷静的,残酷的眼光,去体认这个满地荒凉的,久别了的故乡的境况。当小洋船驶进到毛角口的时候,我的心弦已经扣得紧紧了。

羊角,沙头,……一个个沿河的村落,在我的眼前渐渐地向后方消逝了。我凝神地,细心地去观察这些孩提时候常到的地方。最初,我看不出来什么变动:好像仍旧还是这么可爱的,明媚的山水;真诚的,朴实的,安乐无忧的人物。我想把我孩提时代的心境重温过来,像小鸟一样地去赏玩那些自然界的美丽。可是,突然,我的眼睛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花,我面前的景物便完全变了:我看见的不是明媚的山水,而是一个阴气森森的,带着一种难堪的气味的地狱。村落,十个有九个是空空的,房屋很多都坍翻了,毁灭了,田园都荒芜了。人,血肉都像被什么东西吸光了,只剩下一张薄皮包着骨子,僵尸似的,在那里往来摇晃着,饥饿燃烧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发出一种锐声哀叫。不仅是这样啊!并且,我还看见了一些到处都找不到归宿的,浮荡的冤魂,成群结队地向我坐的这个小洋船扑来了。我惊慌失措地急忙躲进到船舱里,将眼睛牢牢地闭着,不敢打开。这样一直到天黑了,船也靠了岸了。我才挤入人丛中,夹着那一条破被条,在益县的万家灯火中,渡过小河,向自己的村庄走去。

心里感到一种异样的羞惭与恐怖。要不是为着几个病着的朋友,我真懊悔不应当回家的。在外飘流了四五年,有一点什么成绩能够拿出来给关心我和期望着我的人们看呢?什么都没有啊!我自己知道;除了一颗火样的心,和一个不曾污坏的灵魂之外。

惶恐地,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低着头,在这一条黑暗的小石子路上走着,想着……

是什么时候跑到家的,我记不起来了。

小油灯下,白发的妈妈坐在我的对面。我简单地向她说明了这一次回家的原因之后,便望着她伤心地痛哭起来。她也流泪了,无可奈何地,她只好用慈祥的话儿向我抚慰着:“孩子!你不要急,不要哭!妈是会原谅你的。急又有什么用处呢?赶快把朋友的事情弄好了,仍旧去奔你的前程去。这世界,不要留在家里。你知道吗?家里的情形全变了啊!……”“变了?”我揩干了眼泪。“是的,变了!现在是有田不能种了。捐,税,水,旱……闲着又捞不到吃的。而且很多事都坏了。明天你看,偌大一个村子里,寻不到两三个年轻人。田,都荒了啊!”“那是什么原因呢?六哥,汉弟弟,槐清,太生,不都是年轻人吗?……”“变了啊!明天你就知道的。”

我带着惊异的眼光,和妈妈对坐到天亮。

不一会儿,族伯父、叔父、姑爹,……四五个老头儿,都眼泪婆娑地跑来了:“德哥儿,回了,你好呀!”“好?……”我心里感受到一阵刀割样的难过。“你们各位老人都好呀?”。“好?! ”凄然的。“六哥呢?”“你六哥!……”“汉弟弟呢?……”“汉弟!……”

于是有两个便放声大哭起来了。一边断续地说:“还是德哥儿你们读书人好!……不管天干,不管大水,不要完租纳税……可以到处跑!像你六哥……唉!你汉弟死得好苦啊……!田没有人种!我们,老了!德哥儿,你看,外面的田!呜,呜——”“啊!”我半晌做不出声来。是的,我是一个“读书人”!多么安逸的读书人啊!像有一根烧红了的铁索,把我的浑身捆得绷紧!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是的,一切都变了!索性变罢!妈的!把这整个儿世界都变了罢!”我随着伯叔父们到荒芜了的田园中去察看了一阵,心里不觉得是这样的叫了起来。四、有什么值得我的留恋呢?

在家里住了两天,跑到两个朋友家里,告诉了朋友们的病况,要他们派人到×县医院去招呼。之后,我就没有出过大门了。我还没有预备即刻就离开故乡。一方面我是不放心朋友们,想等一个平安的消息;一方面,我是被某一种心情驱使了,本想把这一个破碎不堪的故乡,用一种什么方法去探索它一个究竟。

最初,我恳切地询问我的妈妈,伯叔们,我没有得到要领!他们告诉我的虽然也有不可抑止的悲愤,但,那只是一些模糊的,浮表的大概。不安天命,好像是那些不幸的年轻兄弟,也都有些咎有应得似的,我也没有多问了。一直到我的一位也被称为读书人的表哥特地跑来看我的时候。

表哥是一位书呆子的小学教师,在小时候,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们特别说得来。他一到我家里,便把我拖到外面:旷野,山中,小小的湖上……我们没有套言,没有顾忌,任性的谈到天,谈到地,谈到痛苦的飘流,然后又谈到故乡的破碎和弟兄们的消散。最后,他简直感愤得几乎痛哭失声了:“……德弟,这一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大水后,又是一年干旱。大家都没得吃!还要捐,他们,年纪轻轻,谁能耐得住,搞那个,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他们还来邀我,我……唉!德弟,如何能怪他们啊!讲命运,是死!不讲命运,也是死!德弟!他们,多可怜啊!只有一夜,一夜,唉!唉!你看!……”

他越说越伤心了。我的眼泪烫热烫热地流下来。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认着每一个小小的墓碑,深深地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

过度的悲伤,使我不愿意再在这一个破碎的故乡逗留了,只要朋友们能够给我一个平安的消息。然而,我终于连这一点儿最渺小的希望都破碎了。过了一天,一个朋友的哥哥泪容满面地跑来告诉我:他的弟弟,当他跑到×县医院中去探问的时候,已经不治了!是医院不负责,是他带少了钱。还有一个呢,据说也是靠不住的。

我仰望着惨白的云天,流着豆大一点的忏悔的眼泪。我深深地感觉到:我不但是失掉了可爱的年青的兄弟,就是连两个要好的朋友都别我而走了!孤独,感伤,在这人生的艰险的道路上,我不知道我将要怎样的去旅行啊!

终于,我又咬紧着牙关,忍心地离别了我的白发老母,挟着那一条破被条儿,悄悄地搭上了小洋船,向这渺茫的尘海中闯去!

故乡有什么值得我的留恋呢?要是它永远没有光明,要是我的妈妈能永远健在,我情愿不再回来。(原载1934年7月《中华日报》副刊《动向》)

南行杂记

一、熊飞岭

熊飞岭,这是一条从衡州到祁阳去的要道,轿夫们在吃早饭的时候告诉过我。他们说:只要上山去不出毛病,准可以赶到山顶去吃午饭的。

我揭开轿帘,纵眼向山中望去,一片红得怪可爱的枫林,把我的视线遮拦了。要把头从侧面的轿窗中伸出去,仰起来,才可以看到山顶,看到一块十分狭小的天。

想起轿夫们在吃早饭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的心中时时刻刻惊疑不定。我不相信世界上会真正有像小说书上那样说得残酷的人心——杀了人还要吃肉;尤其是说就藏躲在那一片红得怪可爱的枫林里。许多轿夫们故意捏造出来的吧,为了要多增加几个轿钱,沿途抽抽鸦片……

轿身渐渐地朝后仰了,我不能不把那些杂乱的心事暂时收下来。后面的一个轿夫,已经开始了走一步喘一口气,负担的重心,差不多全部落在他身上。山路愈走愈陡直,盘旋,曲折,而愈艰险。靠着山的边边上,最宽的也不过两尺多。如果偶一不慎,失足掉下山涧,那就会连人连轿子的尸骨都找不到的。“先生,请你老下来走两步,好吗?……唔!实在的,太难走了,只要爬过了那一个山峰……”轿夫们吞吐地,请求般地说。“好,”我说,“我也怕啊!”

脚总是酸软的;我走在轿子的前面,踏着陡直的尖角的石子路儿,慢慢地爬着。我的眼睛不敢乱瞧。轿夫们,因为负担减轻了,便轻快地互相谈起来。由庄稼,鸦片烟,客店中的小娼妇——一直又谈到截山的强盗……“许是吓我的吧。”我想。偶然间,我又俯视了一下那万丈深潭的山涧,我的浑身都不由地要战栗起来了,脚酸软得更加厉害。“是啊!这样的艰难的前路,要真正地跑出来两个截山的强盗,那才是死命哩!……”

这样,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胆怯地靠近着轿夫们,有时,我吩咐他们走在我的前面,我却落到他们的后边老远老远。我幻想着强盗是从前面跑来的,我希望万一遇见了强盗,轿夫们可以替我去打个交道,自己躲得远一点,好让他们说情面。然而,走不到几步,我却又惶惶不安起来:假如强盗们是从后面跑来的,假如轿夫们和强盗打成了一片……

我估计我的行李的价值,轿夫们是一定知道的。我一转念,我却觉得我的财产和生命,不是把握在强盗们的手里,而是这两个轿夫的手里了。我的内心不觉更加惊悸起来!要什么强盗呢?只需他们一举手,轻轻把我向山涧中一摔,就完了啦!

我几回都吓得要蹲了下来,不敢再走。一种卑怯的动机,驱使我去向轿夫们打了交道。我装做很自然的神气,向他们抱了很大的同情,我劝他们戒绝鸦片,我劝他们不要再过这样艰难的轿夫的生活了。他们说:不抬轿没有饭吃。于是,我说:我可以替他们想办法的,我有一个朋友在祁阳当公安局长,我可以介绍他们去当警察,每月除伙食以外还有十块钱好捞,并且还可以得外水。他们起先是不肯相信,但后来看见我说得那样真挚,便乐起来了。“先生,上轿来吧,那一条山口,更难爬啊!我们抬你过去是不要紧的。”“不要紧啊!”我说,“我还可以勉强爬爬,你们抬,太吃苦了!”

他们执意不肯。他们又说:只要我真正肯替他们帮忙介绍当警察,他们就好了。他们可以把妻儿们带到祁阳去,他们可以不再在乡下受轿行老板和田主们的欺侮了。抬我,那原是应该的呀!

我卑怯地,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重新爬上了轿子。他们也各自吞了几个豆大的烟泡,振了一振精神,抬起来。在极其险峻的地方,因为在他们的面前显现有美妙的希望的花朵,爬起来也似乎并不怎样地感到苦痛。是呀!也许这就是最后的一次抬轿子吧,将来做了警察,多么威风啊!

流着汗,喘着气,苦笑着的面容;拼命地抬着,爬着,好容易地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左右,才爬到了山顶。“那里去的?喂!”突然间现出四个穿黑短衣裤的人在山顶的茶亭子里拦住去路。

轿夫们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老板的亲戚,上祁阳去的啦。”“你们哪一行?”“悦来行!”“唔!”四个一齐跑来,朝轿子里望了一望:看见我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便点了一点头,懒懒地四周分散开了。

我不知这是一个什么门道。

在茶亭子里,胡乱地买了一些干粮吃了,又给钱让轿夫们抽了一阵大烟,耽搁足足有两个钟头久,才开始走下山麓。“不要紧!”轿夫们精神饱满地叫着,“下山比上山快,而且我们都可以放心大胆了。先生,我包你,太阳落山前,准可以在山脚下找到一个相安的宿铺。”

我在轿子里点了一点头,表示我并不怎么性急,只要能够找到宿处就好了。

轿夫们得意地笑笑,加速地翻动着粗黑的毛腿,朝山麓下飞奔!二、夜店

客店里老板娘叫她那健壮的女儿替我打扫了一间房间,轿夫们便开始向我商量晚饭的蔬菜。我随手数了五十个双铜板,打发他们中间的一个去乡铺子里寻猪肉,剩下的这一个便开始对我表起功劳来:“先生,出门难啊!今朝要不是我俩在山顶上替你打个招呼,那四个汉子……”“他们就是强盗吗?”我吃了一惊地问。“唔!是,是,截山的啦,……”轿夫吞了一口唾沫,“他们有时候在山顶上,有时候在半山中,他们真正厉害啊!……不过,他们和我们轿行是有交道的。我们一到山顶,就看见了他们。我对他们做了手势,告诉了他我们是悦来行的,而且我还说了先生是我们老板的亲戚,所以……”“悦来行?”“是呀!先生,你不懂的,说出来你也不明白。总之,总之……”“那么,我没有遭他们的毒手,就全是你们二位的力量啰!”“不敢!不过,先生……”

轿夫首先谦恭了一阵,接着,便说出他的实心话来了。他说:他们俩,年轻时也是曾干过来那截山的勾当,这事,在沿山一带的居民看来,是并不见得怎样不冠冕的。不过因为他们胆子小,良心长,而且不久又成了家眷,所以才洗手不干了。种田,有空抬抬轿。近年来,因年岁坏,孩子多,田租和轿租重得厉害,一天比一天不对劲了。他们本想从新来干一干那旧把戏的,不料一下子就遇了我。他们说:他们开始获得了人类的同情;我怜悯他们,我答应介绍他们当警察,所以他们才肯那样地忠心对我。“啊……”

我悠长地嘘了一口冷气,汗滴渗地从背脊上流了出来。我侥幸我的一时的欺骗竟成功了。同时,我又对我自己的这种卑怯的欺骗行为,起了不可抑止的憎恶!是啊,我现在是比他们当强盗的人还不如了;他们有时还能用真诚,还能忏悔他们的“过错”,而我呢?我,我却只能慢慢地把头儿低下来。

轿夫还悔恨般地说了好些过去故事,之后,又加重了我那介绍他们去当警察的要求。他羡慕着警察生活,每月清落十元钱,有时还可以拿起木棍子打乡佬……“先生,那,那才安逸啊!”

不到一会,买猪肉的也回来了。在样样菜都离不开辣椒的口味之下,吃完了晚饭;轿夫和老板娘便在烟榻上鬼鬼祟祟地谈论起来。最初是三个人细细地争执,后来又是老板娘叹气声,轿夫们的劝慰声……

天色漆黑无光了,我便点着一盏小桐油灯首先进房门去睡觉。

解开衣服,钻进薄被里,正要熄灯的时候,突然又钻进来了一个人。“谁呀?”我一下子看明白是老板娘的女儿,但我却已经煞不住的这样问了。

她不作声,低着头靠近床边站着。

我知道这是轿夫们和老板娘刚才在烟榻上做出来的玩意,然而,我却不能够把它说明。“姑娘,我这里不少什么呀,请便吧!”我装做糊涂地。

她仍旧不动。半晌,才忸怩地说:“妈,她叫我来陪先生的。”“啊!”我的脸发烧了,(虽然我曾见过世故)“那么,请便吧!我是用不着姑娘陪的!”

她这才匆匆地走出房门。我赶去关上着房门的闩子之后,正听到外面老板娘的声音,在责骂着女儿的没有用:不知道家里的苦况,不能够代她笼络客人……

这一夜,因了各种事实的刺激我的脑子,使我整夜的瞪着眼不能入梦。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明天;到了祁阳,我把什么话来回答轿夫们呢?三、一座古旧的城

穿过很多石砌的牌坊,从北门进城的时候,轿夫们高兴得要死。他们的工程圆满了。在庞杂的人群中,抬着轿子横冲直闯,他们的眼睛溜来溜去的尽盯在一些拿木棍的警察身上。是啊!得多看一下呀!见习见习,自己马上就要当警察了的。“一直抬到公安局吗?先生。”“不,”我说,“先找一个好一点的客栈,然后我自己到公安局去。”“唔!”轿夫们应了一声。

我的心里沉重地感到不安。我把什么话来回答他们呢?我想。朋友是有一个的,可是并不当公安局长。然而,也罢,我不如就去找那位朋友来商量一下,也许能够马马虎虎的搪塞过去吧。

轿子停在一个名叫“绿园”的旅馆门口。交代行李,开好房间,我便对轿夫们说:“等一等啊,我到公安局去。”“快点啦!先生。”

问到了那个街名和方向,又费了一点儿周折,才见到我的朋友。寒暄了一回,他说:“你为什么显得这样慌张呢?”“唔!”我说,我的脸红了起来。“我,我有一件小事情……”

他很迟疑地盯着我。于是,我便把我沿途所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不觉得笑起来了:“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两个轿夫,我同你去应付吧。”

两个人一同回到客栈里:“是你们两个人想当警察吗?”“是的,局长!”轿夫们站了起来。“好的。不过,警察吃大烟是要枪毙的!你们如果愿意,就赶快回去把烟瘾戒绝。一个月之后,我再叫人来找你们。”“在这里戒不可以吗?”“不可以!”

轿夫们绝望了。我趁着机会,把轿工拿出来给了他们;三块钱,我还每人加了四角。

轿夫们垂头丧气地走了。出门很远很远,还回转来对我说:“先生,戒了烟,你要替我们设法啊!”

我满口答应着。一种内心的谴责,沉重地慑住了我的灵魂,我觉得我这样过分地欺骗他们,是太不应该了。回头来,我的朋友邀我到外面去吃了一餐饭,沿城兜了一阵圈子,心中才比较轻松了一些。

一路上,我便倾诚地来听我的朋友关于祁阳的介绍:

这,一座古旧的城,因了地位比较偏僻的关系,处处都表现得落后得很。人们的脸上,都能够看出来一种真诚,朴实,而又刚强的表情。年纪比较大一些的,头上大半还留着有长长的发辫;女人们和男子一样地工作着。他们一向就死心塌地地信任着神明,他们把一切都归之于命运;无论是天灾,人祸,一直到他们的血肉被人们吮吸得干干净净。然而,要是在他们自己中间,两下发生了什么不能说消的意气,他们就会马上互相械斗起来的,破头,流血,杀了人还不叫偿命。

我的朋友又说:他很能知道,这民性,终究会要变成一座大爆发的火山。

之后,他还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这座古旧的城的新鲜故事。譬如说:一个月以前,因为乡下欠收,农民还不出租税,县长分途派人下乡去催;除跟班以外,出去时是五个,但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三个人了。四面八方一寻,原来那两个和跟班的都被击落在山涧里,尸身差不多碎了。县长气得张惶失措,因为在这样的古旧的乡村里,胆敢打死公务人员的事情,是从来没有听见讲过的。到如今还在缉凶,查案……

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冥灭了。朋友临行时再三嘱咐我在祁阳多勾留几日。他说,他还可以引导我去,痛快地游一下古迹的“浯溪”。四、浯溪胜迹

湘河的水,从祁阳以上,就渐渐地清澈,湍急起来。九月的朝阳,温和地从两岸的树尖透到河上,散布着破碎的金光。我们蹲在小茅船的头上,顺流的,轻飘的浮动着。从浅水处,还可以看到一颗一颗的水晶似的圆石子儿,在激流中翻滚。船夫的篙子,落在圆石子里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叫。“还有好远呢?”我不耐烦地向我的朋友问。“看啦!就是前面的那一个树林子。”

船慢,人急,我耐不住地命令着船夫靠了岸,我觉得徒步实在比乘船来得爽快些。况且主要的还是为了要游古迹。

跑到了那个林子里,首先映入我的眼帘来的,便是许多刻字的石壁。我走近前来,一块一块地过细地把它体认。

当中的一块最大的,约有两丈高,一丈多长,还特盖了一个亭子替它做掩护的,是“大唐中兴颂”。我的朋友说:浯溪所以成为这样著名的古迹的原因,就完全依靠着这块“颂”。字,是颜真卿的手笔:颂词,是元吉撰的。那时候颜真卿贬道州,什么事都心灰意懒,字也不写,文章也不做;后来唐皇又把他赦回去做京官了,路过祁阳,才高高兴兴地写了这块碑。不料这碑一留下,以后专门跑到浯溪来写碑的,便一朝一代的多起来了。你一块我一块,都以和颜真卿的石碑相并立为荣幸。一直到现在,差不多满山野都是石碑。刘镛的啦!何子贞的啦!张之洞的啦……

转过那许多石碑的侧面,就是浯溪。我们在溪上的石桥上蹲了一会儿:溪,并不宽大,而且还有许多地方已经枯涸,似乎寻不出它的什么值得称颂特点来。溪桥的左面,置放有一块黑色的,方尺大小的石板,名曰“镜石”;在那黑石板上用水一浇,便镜子似的,可以把对河的景物照得清清楚楚。据说:这块石板在民国初年,曾被官家运到北京去过,因为在北京没有浯溪的水浇,照不出景致,便仍旧将它送回来了。“镜石”的不能躺在北京古物馆里受抬举,大约也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另外,在那林子的里边,还有一个别墅和一座古庙;那别墅,原本是清朝的一位做过官的旗人建筑的。那旗人因为也会写字,也会吟诗,也会爱古迹,所以便永远地居留在这里。现在呢?那别墅已经是“人亡物在”,破碎得只剩下一个外型了。

之后,我的朋友又指示我去看了一块刻在悬崖上的权奸的字迹。他说,那便是浯溪最伟大和最堪回味的一块碑了。那碑是明朝的宰相严嵩南下时写下的。四个“圣寿万年”的比方桌还大的字,倒悬地深刻在那石崖上,足足有二十多丈高。那不知道怎样刻上去的。自来就没有人能够上去印下来过。吴佩孚驻扎祁阳时,用一连兵,架上几个木架,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还只印下来得半张,这,就可以想见当年刻上去的工程的浩大了。

我高兴地把它详细地察看了一会,仰着、差不多把脑袋都抬得昏眩了。“唔!真是哩!……”我不由地也附和了一声。

游完,回到小茅船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然没有吃饭,心中倒很觉得饱饱的。也许景致太优美了的缘故吧,我是这样地想。然而,我却引起了一些不可抑制的多余的感慨。(游山玩水的人大抵都是有感慨的,我当然不能例外。)我觉得,无论是在什么时,做奴才的,总是很难经常地博到主子的欢心的,即算你会吹会拍到怎样的厉害。在主子高兴的时候,他可不惜给你一块吃剩的骨头尝尝;不高兴时,就索性一脚把你踢开了,无论你怎样地会摇起尾巴来哀告。颜真卿的贬道州总该不是犯了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吧!严嵩时时刻刻不忘“圣寿万年”,结果还是做叫化子散场,这真是有点太说不过去了。然而,奴才们对主子为什么始终要那样地驯服呢?即算是在现在。啊,肉骨头的魔力啊!

当小船停泊到城楼边,大家已经踏上了码头的时候,我还一直在这些杂乱的思潮中打转。(原载1935年5月《芒种》半月刊)

岳阳楼

诸事完毕了,我和另一个同伴由车站雇了两部洋车,拉到我们一向所景慕的岳阳楼下。

然而不巧得很,岳阳楼上恰恰驻了大兵,“游人免进”。我们只得由一个车夫的指引,跨上那岳阳楼隔壁的一座茶楼,算是作为临时的替代。

心里总有几分不甘。茶博士送上两碗顶上等的君山茶,我们接着没有回话。之后才由我那同伴发出来一个这样的议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不如和那里面的驻兵去交涉交涉!”

由茶楼的侧门穿过去就是岳阳楼。我们很谦恭地向驻兵们说了很多好话,结果是:不行!

心里更加不乐,不乐中间还带了一些儿愤慨的成分,闷闷地然而又发不出脾气来。这时候我们只好站在城楼边,顺着茶博士的手所指着的方向,像看电影画面里的远景似的,概略地去领略了一点儿“古迹”的皮毛。我们知道了那兵舍的背面有一块很大的木板,木板上刻着的字儿就是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我们知道了那悬着一块“官长室”的小牌儿的楼上就是岳阳楼。那里面还有很多很多古今名人的匾额,那里面还有纯阳祖师的圣像和白鹤童子的仙颜,那里面还有——据说是很多很多,可是我们一样都不能看到。“何必呢?”我的同伴有点不耐烦了,“既然逛不痛快,倒不如回到茶楼上去看看山水为佳!”

我点了点头。茶博士这才笑嘻嘻地替我们换上两壶热茶,又加上点心和瓜子,把座位移近到茶楼边上。

湖,的确是太美丽了:淡绿微漪的秋水,辽阔的天际,再加上那远远竖立在水面的君山,一望简直可以连人们的俗气都洗个干净。小艇儿鸭子似的浮荡着,像没有主宰,楼下穿织着的渔船,远帆的隐没,处处都欲把人们吸入到图画里去似的。我不禁兴高采烈起来了:“啊啊,难怪诗人们都要做山林隐士,要是我也能在这里做一个优游水上的渔民,那才安逸啊。”回头,我望着茶博士羡慕似的笑道:“喂!你们才快活啦!”“快活?先生?”茶博士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苦笑着。“是呀!这样明媚的湖山,你们还不快活吗?”“快活!先生,唉!……”茶博士又愁着脸儿摇了摇头,半晌没有下文回答。

我的心中却有点儿生气了。也许是这家伙故意来扫我的兴的吧,不由的追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快活呢?”“唉!先生,依你看也许是快活的啊!……”“为什么呢?”“这年头,唉!先生,你不知道呢!”茶博士走近前来,“光是这岳阳楼下,唉!不像从前了啊!先生,你看那个地方就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上吊的!”他指那悬挂在城楼边的那一根横木。“三更半夜,驾着小船儿,轻轻靠到那下面,用一根绳子……唉!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啊!还有跳水的,……”“为什么呢?”“为什么!先生,吃的、穿的、天灾、水旱、兵,鱼和稻又卖不出钱,捐税又重!……”看他的样子像欲哭。“那么,你为什么也不快活呢?”“我,唉!先生,没有饭吃,跑来做堂倌,偏偏又遇着老板的生意不好!……”“啊——”我长长地答了一声。

接着,他又告诉了我许多许多。他说:这岳阳楼的风水很多年前就坏了,现在已经不能够保佑岳州的人了,无论是种田,做生意,打鱼,开茶馆,……没有一个能够享福赚钱的。纯阳祖师也不来了,到处都是死路了。湖里的强盗一天一天加多,来往的客商都不敢从这儿经过,尤其是游君山和游岳阳楼的,年来差不多快要绝踪。况且,两个地方都还驻扎着有军队……

我半晌没有回话。一盆冷水似的,把我的兴致都泼灭完了。我从隐士和渔民的幻梦里清醒过来,头不住地一阵阵往下面沉落!我低头再望望那根城楼上的横木,望望那些渔船,望望水,望望君山,我的眼睛会不知不觉地起着变化,变化得模里模糊起来,黑暗起来,美丽的湖山全部幻灭了。我不由的引起一种内心的惊悸!

之后,我催促着我的同伴快些会过账,像战场上的逃兵似的,我便首先爬下了茶楼,头也不回地,就找寻着原来的路道跑去。

一路上,我不敢再回想那茶博士所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非常庆幸,我还没有真正地做一个岳阳楼下的渔民。至少,在今天,我还能够比那班渔民们多苟安几日。(选自《叶紫选集》)

长江轮上

深夜,我睡得正浓的时候,母亲突然将我叫醒:“汉生,你看!什么东西在叫?……我刚刚从船后的女茅房里回来……”

我拖着鞋子。茶房们死猪似的横七横八地倒在地上,打着沉浊的鼾声。连守夜的一个都靠着舱门睡着了。别的乘客们也都睡了,只有两个还在抽鸦片,交谈着一些令人听不分明的,琐细的话语。

江风呼啸着。天上的繁星穿钻着一片片的浓厚的乌云。浪涛疯狂地打到甲板上,拼命似的,随同泡沫的飞溅,发出一种沉锐的,创痛的呼号!母亲畏缩着身子,走到船后时,她指着女厕所的黑暗的角落说:“那里!就在那里……那里角落里!有点什么声音的……”“去叫一个茶房来?”我说。“不!你去看看,不会有鬼的……是一个人也不一定……”

我靠着甲板的铁栏杆,将头伸过去,就有一阵断续的凄苦的呜咽声,从下方,从浪花的飞溅里,飘传过来:“啊哟……啊啊哟……”“过去呀!你再过去一点听听看!”母亲推着我的身子,关心地说。“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我断然回答着,“她大概是用绳子吊在那里的,那根横着的铁棍子下面……”

一十五分钟之后,我遵着母亲的命令,单独地,秘密而且冒险地救起了那一个受难的女人。

她是一个大肚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乡下妇人。她的两腋和胸部都差不多给带子吊肿了。当母亲将她拉到女厕所门前的昏暗的灯光下,去盘问她的时候,她便着一双长着萝卜花瘤子的小眼,惶惧地,幽幽地哭了起来。“不要哭呢!蠢人!给茶房听见了该死的……”母亲安慰地,告诫地说。

她开始了诉述她的身世,悲切而且简单:因为乡下闹灾荒,她拖着大肚子,想同丈夫和孩子们从汉口再逃到芜湖去,那里有她的什么亲戚。没有船票,丈夫孩子们在开船时都给茶房赶上岸了,她偷偷地吊在那里,因为是夜晚,才不会被人发觉……

朝我,母亲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两条性命啊!几乎……只要带子一断……”回头再对着她,“你暂时在这茅房里藏一藏吧,天就要亮了。我们可以替你给账房去说说好话,也许能把你带到芜湖的……”

我们仍旧回到舱中去睡了。母亲好久还在叹气呢!……但是,天刚刚一发白,茶房们就哇啦哇啦地闹了起来!“汉生!你起来!他们要将她打死哩!……”母亲急急地跺着脚,扯着我的耳朵,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爬起来了。“谁呀?”我睡意朦胧地,含糊地说。“那个大肚子女人!昨晚救起来的那个!……茶房在打哩!……”

我们急急地赶到船后,那里已经给一大群早起的客人围住着。一个架着眼镜披睡衣的瘦削的账房先生站在中央,安闲在咬着烟卷,指挥着茶房们的拷问。大肚子女人弯着腰,战栗地缩成一团,从散披着的头发间晶晶地溢出血液。旁观者的搭客,大抵都像看着把戏似的,觉得颇为开心;只有很少数表示了“爱莫能助”似的同情,在摇头,吁气!

我们挤到人丛中了,母亲牢牢地跟在我的后面。一个拿着棍子的歪眼的茶房,向我们装出了不耐烦的脸相。别的一个,麻脸的,凶恶的家伙,睁着狗一般的黄眼睛,请示似的,向账房先生看了一眼,便冲到大肚子的战栗的身子旁边,狠狠地一脚——

那女人尖锐地叫了一声,打了一个滚,四肢立刻伸开来,挺直在地上!“不买票敢坐我们外国人的船,你这烂污货!……”他赶上前来加骂着,俨然自己原就是外国人似的。

母亲急了!她挤出去拉住着麻子,怕他踢第二脚;一面却抗议似的责问道:“你为什么打她呢?这样凶!……你不曾看见她的怀着小孩的肚子吗?”“不出钱好坐我们外国人的船吗?”麻子满面红星地反问母亲;一面瞅着他的账房先生的脸相。“那么,不过是——钱喽……”“嗯!钱!……”另外一个茶房加重地说。

母亲沉思了一下,没有来得及想出来对付的办法,那个女人便在地上大声地呻吟了起来!一部分的看客,也立时开始了惊疑的,紧急的议论。但那个拿棍子的茶房却高高地举起了棍子,企图继续地扑打下来。

母亲横冲去将茶房拦着,并且走近那个女人的身边,用了绝大的怜悯底眼光,看定她的肚子。突然地,她停住了呻吟,浑身痉挛地缩成一团,眼睛突出,牙齿紧咬着下唇,喊起肚子痛来了!母亲慌张地弯着腰,蹲了下去,用手替她在肚子上慢慢地,一阵阵地,抚摸起来。并且,因了过度的愤怒的缘故,大声地骂着残暴的茶房,替她喊出了危险的,临盆的征候!

看客们都纷纷地退后了。账房先生嫌恶地,狠狠地唾了一口,也赶紧走开了。茶房们因为不得要领,狗一般地跟着,回骂着一些污秽的恶语,一直退进到自己的船房。

我也转身要走了,但母亲将我叫住着,吩咐立即到自己的铺位子上去,扯下那床黄色的毯子来;并且借一把剪刀和一根细麻绳子。

我去了,忽忙地穿过那些探奇的,纷纷议论的人群,拿着东西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解下那个女人的下身了。地上横流着一大滩秽水。她的嘴唇被牙齿咬得出血,额角上冒出着豆大的汗珠,全身痛苦地,艰难地挣扎着!她一看见我,就羞惭地将脸转过去,两手乱摇!但是,立时间,一个细小的红色的婴儿,秽血淋漓地钻出来了!在地上跌了一个翻身,哇哇地哭诉着她那不可知的命运!

我连忙转身去。母亲费力地喘着气,约有五六分钟久,才将一个血淋淋的胎衣接了出来,从我的左侧方抛到江心底深处。“完全打下来的!”母亲气愤地举着一双血污的手对我说,“他们都是一些凶恶的强盗!……那个胎儿简直小得带不活,而他们还在等着向她要船钱!”“那么怎么办呢?”“救人要救彻!……”母亲用了毅然地,慈善家似的口吻说,“你去替我要一盆水来,让我先将小孩洗好了再想办法……”

太阳已经从江左的山崖中爬上来一丈多高了。江风缓和地吹着。完全失掉了它那夜间的狂暴的力量。从遥远的,江流的右崖底尖端,缓缓地爬过来了一条大城市底尾巴的轮廓。

母亲慈悲相地将孩子包好,送到产妇的身边,一边用毯子盖着,一边对她说:“快到九江了,你好好地看着这孩子……恭喜你啊!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哩!……我们就去替你想办法的。……”

产妇似乎清醒了一些,睁开着凄凉的萝卜花的眼睛,感激地流出了两行眼泪。

在统舱和房舱里(但不能跑到官舱间去),母亲用了真正的慈善家似的脸相,叫我端着一个盘子,同着她向搭客们普遍地募起捐来。然而,结果是大失所望。除了一两个人肯丢下一张当一角或两角的钞票以外,剩下来的仅仅是一些铜元;一数,不少不多,刚刚合得上大洋一元三角。

母亲深沉地叹着气说:“做好事的人怎么这样少啊!”从几层的纸包里,找出自己仅仅多余的一元钱来,凑了上去。“快到九江了!”母亲再次走到船后,将铜板、角票和洋钱捏在手中,对产妇说:“这里是二元多钱,你可以收藏一点,等等账房先生来时你自己再对他说,给他少一点,求他将你带到芜湖!……当然,”母亲又补上去一句,“我也可以替你帮忙说一说的……”

产妇勉强地挣起半边身子,流着眼泪,伸手战栗地接着钱钞,放在毯子下。但是,母亲却突然地望着那掀起的毯子角落,大声地呼叫了起来:“怎么!你的孩子?……”

那女人慌张而且惶惧地一言不发,让眼泪一滴赶一滴地顺着腮边跑将下来,沉重地打落在毯子上。“你不是将她抛了吗?你这狠心的女人!”“我,我,我……”她嚅嚅地,悲伤地低着头,终于什么都说不出。

母亲好久好久地站立着,眼睛盯着江岸,盯着那缓缓地爬过来的、九江的繁华底街市而不作声。浪花在船底哭泣着,翻腾着!——不知道从哪一个泡沫里,卷去了那一个无辜的,纤弱的灵魂!……“观世音娘娘啊!我的天啊!一条性命啊!……”

茶房们又跑来了,这一回是奉的账房先生的命令,要将她赶上岸去的。他们两个人不说情由地将她拖着,一个人替她卷着我们给她那条弄满血污的毯子。

船停了。

母亲的全部慈善事业完全落了空。当她望着茶房们一面拖着那产妇抛上岸去,一面拾着地上流落的铜板和洋钱的时候,她几乎哭了起来。(选自《叶紫创作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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