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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2 00: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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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安庆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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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试读: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

作者:邓安庆排版:昷一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01ISBN:9787508679020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

(一)

有一天我很无聊,那感觉是每一秒钟都像一张面皮被时间老人拉得无比长,长到简直熬不到下班的时候人就被无聊吞没了。不想写工作汇报,也不想联系客户,连坐在座位上都想发火。那时候我很想找个人聊天,随便是什么人都行,只要聊着就好。打开聊天工具,大家都很忙的样子,连续找了好几个人问他们:“嗨,还在吗?”没有人理会我。我随便点击一个人的空间,看他写的日志,看下面各种回复,有一个回复是“海大王”写的,写什么不重要,反正无聊,我就去了他的空间看。他的信息栏告诉我,他现在在帕洛尔群岛,一百零一岁,索马里大学毕业,从事的是海盗工作,有五个妻子、三十八个儿子、四十一个女儿。

再去看他的大头照,呈现的是一个长长的马脸,眼镜后面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我,胡子刮得挺干净,湖蓝色衬衣领子上有大大的喉结。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二十来岁的样子,引不起我任何兴趣,准备关掉他的空间页面时,他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张照片其实也很普通:窗台上放着一盆多肉植物,窗外的晾衣杆上晒着他的秋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张照片十分喜感,便在下面打了一串“哈哈哈”的留言。不一会儿,他问我:“你笑什么?”我回他:“没什么。”他又回我:“好吧……”我想象着他这张马脸做出“好吧”的无辜表情,便越发想去撩拨他。我问他有几条秋裤,每条秋裤什么颜色,他用的什么剃须刀,是手动的还是自动的,他也不嫌烦,一一回答我。看来他跟我一样无聊。我们在聊天工具上相互加了好友,那一天就在闲扯淡中度过了。

他住在宁城,是当地人,离我工作的城市不远,做的是商场售货员工作,专卖电风扇,没有女朋友,存款是五千八百二十六块八毛,家在宁城郊区,在市区租房,一个月租金六百元,吃饭在商场的食堂吃。上班是轮休制,有时候白班,有时候晚班,工作不忙,收入不多。租的房子卫生间马桶坏了,他只好天天憋着去商场上。这个让我笑了好长时间,尤其一想到他“憋着”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开怀大笑,反正他在电脑那头听不到我的笑声。他的颈脖子后面有三颗痣,呈等边三角形,有照片为证;他的腿上有一块胎记,特别像英国的大不列颠岛,同样有照片为证;他的头顶上有两个旋儿,为了让我看清楚,他还自拍了好几张照片发过来。我们兴致勃勃地聊着他身上每一块别致的地方。有一天我说:“好了,我们已经对你的身体进行了细致的勘察,还有一块儿没有看。”他问什么地方。“你弟弟啊!”他发了一个问号过来,“我是独子,没有弟弟。”我发了一个一脸坏笑的表情给他,他又回复一句:“啊,你真是太坏了!”我坐在办公室极力忍住笑,“说!多大尺寸?”他回了一个扭捏的红脸。“是不是需要显微镜才能找得到?”他立马回了过来:“你真想看啊?”我心猛地跳了跳,脸上有点儿发烧——他不会真发个裸体照片过来吧?正想着,他又回了一句:“想看就过来看啊!”我松了一口气,发了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给他。

平时我的工作还是很忙的,做的是外贸跟单,从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等国家发来的合同和协议堆满了我的办公桌,邮箱里的未读邮件也需要我一个个打开回复。所以等我闲暇片刻,打开聊天界面,总有他的留言。今天去爬山了,把脚崴了一下,不过没事,现在好了。有个顾客好难搞,买了风扇不满意要退货,又拿不出发票来。食堂的米饭不好吃,想去外面吃,一个人也没有兴致。他也不会问我为什么不回复他,只是自顾自地发。我问他脚伤真没事吗?他立马就回复说:“没事啦。你好忙呀!”我发了一个摸摸他头的表情,他回我一个笑得好开心的表情。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事情,一次也没有,这让我很满意。如果他问起,我想我也不会如实回答他吧,这方面我像一只刺猬一样。

有几天他不在线上,他的头像是灰色的,打开聊天界面,也没有任何留言。我心里灰灰的,上班的情绪也不高。想问他在不在,或许他是隐身的也说不定,但我还是忍住没有问。感觉时间又一次变得无比漫长,那些文件放在眼前让人特别生气。上午过去了,下午也过去了,晚上又一次到来。我在菜市场买了一些小番茄,晚上可以当夜宵吃。这个是他的习惯,他喜欢吃小番茄,他还喜欢吃面的苹果,不喜欢吃脆的,他住的地方离菜市场可近了,新鲜的竹笋上市了,蕨菜也开始卖了,不过好贵。我的脑子里一直是他在说话。他说话是什么声音呢?我不知道。我们留了电话,可是从来没有给对方打过,也没有发过短信。我们只在网上聊天。过了四天,我有点儿失去耐心了,几次想打电话过去问问怎么回事,终究没打,只是恹恹地上班下班。第五天上班一大早我刚一上线,他的留言就跳了出来:“早哇。”我的眼睛莫名地湿润了,鼻子也在发酸,我回复他:“早屁啦,太阳都老高了。”他发了一个嘻嘻笑的表情:“有没有想我?”我回了一句:“想你妹!”我简直能看到他在那边笑的神情:“我是独子,没有妹妹。”

他没有告诉我这几天去干吗了,我也没有问。我们又一次恢复了闲扯淡的聊天。天气暖和了,不穿秋裤啦,只穿四角内裤啦。为什么不穿三角内裤呢?因为三角的绷得太紧,不舒服啊。嫌绷得紧,那干吗要穿内裤呢?不穿不行啊,容易激凸。求激凸照!想看啊,你过来看啊。我不理他,几分钟后他问我:“你生气啦?”我说:“忙着呢!正在用显微镜找,就是找不到!”他问:“你找什么?”我笑而不语,他反应过来了:“啊,你真是太坏了!”我去外地出差了几天,既要带着俄罗斯客户去邻省的厂区看货,又要跟业务员这边核对清单,事情忙得转不开身。坐在公司的车上,身边挤着又胖又大的俄罗斯客户,手机忽然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显示着他的名字,我接了,他的声音我是第一次听到,又甜又糯:“你没事儿吧?我发你好几条短信你都不回。”我再次看了看手机,果然有六条未读短信。车上实在不好说话,我说:“我在出差,回去聊。”他“嗯”了一声,“你没事就好,去忙吧。”说完就挂了。我拿着手机,望着车窗外发呆。俄罗斯客户问我:“你男朋友吗?”我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一个朋友而已。”

天气好得不像话,走出小区门口,楼前的那株山桃开得如火如荼,舒展的枝干上粉白的花瓣在风中轻颤,虽然要赶着上班,却还是忍不住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大道两侧挺拔粗壮的毛白杨也开花了,不过它们的花是柔荑花序,花轴下垂,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垂挂的璎珞。我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好热啊。”我不回他,继续走我的路。他又发了一条:“好想去踏春啊。”自从那次电话后,他频频给我发短信,我看的多回的少。我回了一句:“你发春了吧?”他说:“对呀。”我便又不回他。坐上公交车,和暖的空气里充溢着花香,车窗外的公园内七八只胖喜鹊在水泥台上蹦跳腾跃。他问我:“你怎么不回我啊?”我心里莫名有点儿恼怒,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像是跟他拧上了,就是不回复他。到了公司后他已经等在线上了,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方式里来,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而他又发了几次短信,我都没有回复他,他也就不发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向他解释。

一时无聊,我去报了个英语口语培训班,晚上八点开课,十点下课。上课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四站路,走过去四十分钟。反正无事,我就慢慢走着。路边的连翘一枝枝开满黄花,天光渐收,回去的车流熙熙攘攘。干涸的河道边上杨柳青青,清风吹拂。此时很想找个人说话。我在这座城市的朋友,谁会无事听我闲扯?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忙。我舌头里堆积了很多词语,它们沉沉地压在我的舌尖上。我幻想着此刻跟他对话。天气好热,我想穿裙子。啊,那你穿内裤吗?你个死流氓,要你管。他讲过小时候跟他妈妈去女澡堂洗澡,结果被一群一丝不挂的阿姨围观。我就说那肯定是她们都各自拿着放大镜,“咦,小弟弟在哪里?在哪里?”他肯定要回一个害羞脸红的表情。我想象他害羞的模样,一个男生会怎样脸红呢?想象不出来。

上完课回来,莹白的半月悬在楼群之上,穿过立交桥下,两边是水泥墙壁,桥上一列地铁带着一串雪亮的车窗开过。路过的小区门口一排松树都挂上了彩灯,一个流浪汉在街角的草地上盖着薄被睡觉。忽然心生害怕,我快步走过去。我想起不久之前城市里还流传着有人拿刀专砍女孩的消息,此刻这消息感觉如此真实而迫切地压迫着我的神经。我忍不住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在跟着。风有点凉凉的,我的身子微微发抖。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吓我一跳,一看又是他发来的短信:“能跟你说说话吗?”我像是得救了一般,心里说好哇好哇,但是短信回得却很简短:“怎么了?”他回我:“没事,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说:“打吧。”很快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倒真的是无事,说的也无非是他的日常琐事。他的声音在电话里真是好听,憨憨的、甜甜的,带着点儿黏性,说什么都好,只要说就行。主要是他在说,我在听,沿着街道走,不知不觉走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山桃花凋落了好些,开始长出了些新的嫩叶来。我没有进小区,而是沿着小区外面的小路来来回回地走,手机贴在耳朵边微微发烫。

我们的手机共同开通了一个业务,一个月可以免费通话二十四个小时。白天我们很少在网上聊天了,都攒着劲儿留到晚上聊。也不多说,走路去培训班的半个小时,下课后回来的半个小时。他说得多,我说得少。我总觉得我又变回了吃糖的小女孩,他的声音被我的耳朵吞吃着,总也吃不饱。他说了什么呢?我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常笑,笑得不可抑制,他讲什么我都觉得好好笑。白天上班,他的声音就一直在我的耳边绕,写邮件写到一半我还忍不住发笑。同事说我变得开朗多了,这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的大脑像是雷达一样,捕捉着我生活中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情,想讲给他听。走在路上,我也幻想着对话在继续。我在开车。你有车?有啊,公交车。那你开的什么公交车啊?11路公交啊。他肯定不懂我的笑话的。可是一旦打电话,我那些构想了一天的笑话却没有说的欲望,唯独愿意听他讲。

有一天说到中途,他突然顿住了,我等了等,他还是没有说话。“喂,你还在吗?”我问道。“在啊。”他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活力。“你生病了?”我问。“没有……”他又顿了顿,“我想去看你。”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电话那头有他的呼吸声。“可以吗?”他又问道。“我要出差几天。”我脱口而出。我根本没有出差的计划,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撒这个谎。“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接着问。我说:“等我回来再给你打电话吧。”那几天为了圆这个谎,我没有上线,也没有接他电话,只是回复他:“在忙,回去后再联系。”他便说:“知道你忙的。等你回来。想你。”看到这条短信,突然让我想起原来在我家隔壁有一条小狗,一见我便扑到我的身上,用湿答答的舌头舔我的手,莫名地火起,不想回复他。

晚上翻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原来我们已经说了一百多个小时的话了,相当于没日没夜地说了一整个星期的话。这让我很吃惊——我们都聊了什么?好像什么都说过,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的点点滴滴,连他穿的袜子是什么牌子的我都知道。他对我却知之甚少,一方面我很少说起自己,一方面他也少有问起,哪怕是说到我了,他也会绕回自己身上,这让我很放心。我固守自己的领土,却在他的疆土上驰骋。我的窗台边也放着一盆多肉植物,发照片给他看,他说这个跟他的那个简直是一对儿,我没理他。我的手指在多肉植物的厚厚叶片上摩挲。天气渐热,电风扇在我的床边吹着。窗外的天宇上难得有一粒粒明亮的星星。我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我去看你。”

(二)

到宁城要经过跨海大桥,我喜欢选择靠窗的位置坐着,这样就可以看到海湾。海水让我失望,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蓝色的,可实际上它却跟江水一样浑浊发黄,而且很浅,有些地方露出滩涂来。风倒是咸腥的,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就是这样我也愿意开着窗。过桥也需要近一个小时的工夫,开到中间,桥两边都是海,天上大朵大朵白云,阳光阔气地铺展在海面上,闪闪发亮,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拿出手机发短信给他:“我快到了。”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能到达宁城长途客运站,而他从住处乘坐公交车到车站也就这么长时间。他很快就回了我的短信:“好。”收到短信后,我就无心看窗外的风景了,心脏开始怦怦乱跳。我穿的是奶黄色千鸟格掐腰连衣裙,头发也去理发店做了一下,不过对着车窗看,已经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

宁城长途客运站的出站口被两道铁栅栏束成一条狭窄的通道,我排在队伍中等着检票员检票。他就站在出站口的右边,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一看到他长长的马脸,我就笑了起来。他也认出了我,朝我挥手。他个子有一米七多,白色短袖T恤,黑色齐膝短裤,将军肚,毛寸头,无框眼镜,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比我想象中的块头大了好多。走到他面前,他要接过我的双肩背包,我说包很轻的,他的手就放了下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毕恭毕敬地站在我身边。阳光洒在车站前面的梧桐树上,各种商店门口堆满了货物,出站的长途车拐弯时鸣了几声笛。他碰了碰我,“走吧。”我们一起往公交车站走去。他在电话里那么多话,真的在一起了,他却一句话都没有。我的心略微往下一沉,或许所谓的网友就是这样见光死的,他是不是看到我就觉得好失望?或许是吧。而我本来对他就没有怀抱什么希望,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他失望了,那就失望好了,而我不会扭头就走的。

319路公交车等了几分钟就来了,人很快就挤得满满当当的。我们都没有座位,各自拉着吊环。车厢里很热,而我们又靠得特别近。他的身上有香波的气味,我问他:“你是不是来之前洗澡了?”他看看我,忽然低头笑了笑,不说话。我凑近他耳朵小声地问:“有没有穿内裤?”他扑哧一声笑了,眼睛扫了扫四周,小声地说:“私人问题,拒绝回答。”我点点头笑着说:“你肯定没穿!你激凸了是不是?”他这次脸真的是红了,从脖子到脸颊。这个人啊,真的是会害羞的。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看看窗外,宁城在一片浓密的树阴之下,豆绿色的宁河穿城而过,路上的人都喜欢骑电动车。我转头看他,他正在专心地看公交车的电子屏幕,他脖子上的三颗痣果然是个等边三角形,拉吊环的手臂扬起,露出了他的腋毛。我忽然有点儿耳根发烧。

在宁城大道站下车后,我们沿着富春巷走,小巷子两边有小吃店、豆腐摊、糖果铺,还有一家干洗店,鸽子从屋顶上唰地飞过去。拐进小区到了第一栋楼的501室,这是他跟他的同事合租的房子。他同事今天轮班不在,小客厅里安静极了。他把我带到他的房间,让我坐在沙发上歇息,自己到厨房烧水泡茶去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着一叠商场宣传单和几本励志书,那盆多肉植物还在,我拿起细看,他正好端茶进来,“好久没浇水了,它竟然还活着。”我接过茶杯,他说小心烫手,我又放在了桌子上。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尴尬地站在那儿。挂在阳台上的风铃叮当地响起,楼下有女人叫小贩的声音。他低头摸着桌上的宣传单,而我把额前的刘海儿一再往上撩起。

我又一次拿起茶杯,吹了吹,“不烫了。”话音未落,他突然冲了过来,抱住我的腰,而我手上茶杯里的水一下子泼了他一肩。“哎,不好意思。”我手忙脚乱地想脱身去拿毛巾给他,他抱我抱得更紧了,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我听到他的喘息声,像是一只幼兽一样,他的双手扣着我的背,下身贴着我的腰间,我感觉到他的那个地方硬硬的。我推了推他,“嘿,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他松开手,不敢看我,裤裆那里支起了小帐篷,我扫了一眼又去看别处,而他坐在床上埋着头,我注意到他头顶的那两个旋儿。我问他:“我晚上睡哪儿?”他抬头犹疑地看着我:“你可以睡我这儿……我去我同事那里住。”我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声好。我让他起来,坐在车上真有点儿犯困,很想睡个午觉。我躺在床上,他从柜子里拿出崭新的毛毯来,让我盖上,我乖乖地答应了。

蒙眬的睡意中感觉他也上了床,他身上有一股干爽的气息,这让我感觉很舒服。他的手隔着我的衣服摩挲,身子凑得越来越近。我往外侧让了让,他又近身前来。我小声地说:“你压到我的头发了。”他说了声不好意思,身体往里面让了让。他的手指头汗津津的,在我的脖子上滑动时,我有点儿不自在。“我真的很困了。”他“哦”了一声,手缩了回去。睡一觉醒来,头隐隐发痛,大概是海风吹的。窗户上映着金红的光,天边起了晚霞。屋子里的立式风扇摇摆地对着床吹风。汗都收了,身体干爽清凉。耳侧听到细细的呼噜声,像是水缸里冒出的小水泡,转头看去,他睡得正香。他的身上什么也没盖,腿毛浓密,风扇吹过来时倒向一边。他的睡姿是弓着的,让我想起了小孩。他的头控向胸口,手伸向我这边。他的手臂又白又胖,肉一看是虚浮的,我忍不住拿手去捏,捏了不过瘾,又去捏他的马脸。他的大头照还能看见颧骨,现在两颊都鼓了起来。他睁开眼睛看我,我又连忙侧转身。他的手又一次凑了过来,我伸手打掉,他再凑过来,我再一次打掉。

晚饭我们准备去青果巷吃。刚出小区门口,风从巷口吹来,凉爽中带着烧饼摊芝麻的香味。霞光斜斜地从屋顶下铺到围墙边的五叶地锦上,而天上的淡积云从蜜糖色过渡到葡萄紫。电动车从我们身边慢慢地开过去,老妇人穿着围裙,拎着一袋子老豆腐往家里走。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外侧,我走在靠墙的一侧。每有车来,他就带着我往边上靠,有时我的脸都能贴到墙上的爬山虎了。我笑他太过小心,他嘻嘻地笑。他的拘谨没有了,话多了起来。他平时怎么去上班啦,怎么吃早餐啦,晚上下班回来又去哪里逛啦,这家老板娘很凶啦。他又回到我在电话中熟悉的那个样子,可是又有一点不同:可能是电波的作用吧,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甜糯可口,现实中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单调的,甚至有些聒噪。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还在听。当我停下来看着天上的晚霞一点点变成绛紫色,他还在说。我跑神了,在宁城这座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里,我把身体里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我想浸泡在清凉的初夏空气中,不想动用任何情感。我再看他,他正说到商场的一件纠纷。我一直在看他,他终于感觉到,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笑了笑说:“你不说话的时候挺好的。”

到了青果巷的桃花奶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宁河。他不说话,埋头吃自己面前的红豆双皮奶,我要了一份玫瑰樱桃双皮奶。我拿塑料小勺子挖他碗里的红豆吃,他把整个碗推过来,我说不要。我问他要不要吃我的,他微微一笑,也说不要。河里游船马达的嗒嗒声传来,我们同时看向窗外。河对岸是一家复古式川菜馆,临河一侧的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馆子楼上楼下影影绰绰地人来人往。我说:“那边像是有人在办婚宴。”他把小勺子咬在嘴边看我。我低头吃奶上的樱桃,有点酸甜。再抬头,他还在看我。我有点不自在,他又要开口说话,我连忙抢着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好吃的?”他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海鲜应该不错,明天带你去吃。”我说好啊,又低下头拿勺子搅着碗。“你喜欢宁城吗?”我听到他的问话,小声地说:“喜欢啊。”他的脚碰了碰我的脚,我缩了缩。“你可以多来,来往路费我报销好了。”他的声音很轻,我抬头去看,他正在看我。“那你把这次的路费给我报销了。”我笑着说。他掏出钱包,“好哇,多少?我给你。”他的脸在灯光的笼罩下微微发光,我有隐隐的不安感升起,说不清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手上拿着两百块钱伸过来,被我强推了回去。

再次回到他的住所,开门进去,厨房有个男人在做饭。我要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他死死地扣住。“下班了?”他问厨房里的男人,那男人探头过来,“是啊。哟,这就是你说的女朋友?”说的时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向我点点头。我的手再次想抽出来,他依旧不松开,“你别瞎说。明天帮我向王总请个假,好吧?”那男人说好,又进去炒菜了。进了他的房间,关上门,他这才把手松开,我的手腕一圈都是红的。我很火大,他让我坐下歇歇,我不理他。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想都没想把他推开。“你怎么了?”他靠在床沿不解地看着我。我拿出手机看时间,晚上九点三十二分,“你这边长途车最晚一班是几点?”他蹭了过来,“你究竟怎么了?”我不耐烦地再问:“说!几点?”他挠挠头,“今天已经没有了,明天最早一班车是六点。”我说好,背起双肩背包,迅速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宁城的夜生活看样子都结束了。大街两侧的路灯照着清冷的路面,居民楼稀稀落落亮着些灯。刚才那种血冲大脑的热劲儿现在没有了,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和他见面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知道他跟在我后面,不敢过来。走到云岭路时,一只猫“唰”的一声一下从我前面跑过,吓得我尖叫了一声。他冲了过来抱住我问:“怎么了?”我没有立即推开。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手掌在我的后背上轻拍,我渐渐平静了下来。蛾子在路灯下面飞来舞去,天上竟然是繁星密布。他见我没有推他,便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是我不好。”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好?”他踢路面的石子,“反正就是不好。”见我笑了,他看样子振奋了起来,“我们回去吧。”我摇头说:“那怎么行,让你同事看笑话。”他点点头,“那我们找个旅馆好了。”找旅馆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跟你同事说我是你女朋友?”他笑了笑,“别听他瞎说。”我“哼”了一声。沉默了半晌,他说:“当然我希望你是。”我知道他又在看我。我的感觉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好好地睡觉,突然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这让我很恼火。他的脸凑得很近,呼出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他是要吻我吗?我躲开了。

(三)

第二次来宁城,是因为出差。要处理的事情不多,从下午到晚上都是空闲的。宾馆离宁城广场不远,我收拾一下就往那里走去。天空阴沉,风吹来还有点儿冷。来宁城前,温度还在二十多度,我穿贴身牛仔裤和薄外套就可以了。谁知冷空气连夜南下,陡降十来度,我很后悔没有多带件衣服来。广场上大妈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跳舞,小孩子穿着旱冰鞋在滑行。与广场隔街而望的专卖店橱窗里五彩的灯光亮起,沿街排开的法国梧桐树掌状叶片上托着路灯的黄光。走着走着,我的影子愈来愈小,到了路灯杆下缩成一团,像一个孤零零的球。这只球滚动,抽长,伸展成人形。走到广场边上的悬铃木间,风刮起,我感觉马上要被吹飞。随风而至的沙粒嗖嗖飞打过来。周遭的人群笃定地行走在广场上,灰色的鸽群唰地飞起,向我这边而来。广场中央的大钟显示是下午六点一刻。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给他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来了。

那次回来后,我心里恹恹的,他打电话我找借口说了几句话就挂了,他发短信我也不愿意回。之前那些日子像是发了高烧一样,现在烧退下来,该继续过我自己的生活了,白天上班,晚上培训,双休日宅在家里看电视。偶尔收到他的短信:“天气冷了,记得加衣服。”再或者是:“今天我又走在那天我们走过的路上,我很想你。你想我吗?”你想我,我想你,我早在几次恋爱中厌倦了这样的游戏,现在不想,也不愿意投入这场游戏中。还有一次他发短信说:“我生病了。”我打电话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儿感冒发烧。”知道了没什么大碍,我让他吃药打针,就想挂了,他连忙说:“不要挂好吗?”我说:“嗯,还有什么事儿?”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我肯定做错了什么事情,你才会这样吧。”我没有说话。“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很轻柔,我忽然心生愧疚起来,“你挺好的。不要这么说自己。”他说等一下,马上就挂机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又打了过来:“我看你把那个免费通话业务停了,还是我给你打吧。”他说一句,我说一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说。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还是那么好听,但是他不愿意多说,要我说。我一直习惯做他的听众,突然要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等了等问:“你今天上班怎么样?”我说:“还好啊。”他再说:“那客户有没有为难你?”我说:“有啊,一个美国客户很难搞。”他问我怎么难搞,我就给他讲。讲完这个客户,我又讲起新西兰的另外一个客户。我把房间的大灯关上,只开了床边的柔光灯,把胖胖熊枕头垫在身后,舒舒服服地摊开身子说话。他说自己也在床上躺着呢。我说每天坐的公交车总是晚点,说周日去爬山没有带水,结果渴得要死,我说了各种琐碎的事情,说到手机快没电了,一看已经凌晨两点了——我们说了三个小时的话。他说:“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好。保重身体。”挂了电话,很快他的短信来了,“刚才去阳台看了看天,好多星星。”我回复他:“都感冒还跑出去,赶紧睡吧。”他说:“睡不着。不过还是听你的,晚安,好梦。”那晚我也失眠了,脑子里嗡嗡的,感觉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

广场上的大钟显示晚七点,我看见他远远地从天桥那边过来。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迎过去,他从桥上下来一路小跑,头发被风撩起一个小尖尖,看起来特别可爱。等他到了我面前时,我在笑,他也在笑。“你好美。”他定睛看我,我忽然脸红起来,“得了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他一把捞起我的手,不容置疑地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侧头看我:“你的手好冰啊。”说着又把身上的夹克衫脱下来给我披上,我不要,他大声地说:“别废话,快穿上!冻感冒了怎么办?”我乖乖地穿上了,笑他:“哟,几个月不见,荷尔蒙猛增啊!”他不管,拉着我往前走。我也不问他要带我去哪儿,只管跟着他就好了。

他又换了新的住处,房间比以前更小了,只有七八平方米,上下铺的木床,下铺睡人,上铺放杂物,床与书桌之间的过道仅容一人,所以我们只能坐在床上。没有窗户,关上门什么也看不见。他要开灯,我说不要。我们坐在黑暗中,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我希望他抱我,他像是知道我想的,果然把我抱住。我的头贴着他的心口,听了一会儿,“你的心跳得好快。”他扑哧一笑,手放在我的心口:“你的也跳得很快啊。”他的嘴唇贴着我的额头吻下来,湿湿的,像一只爬动的蜗牛,鼻子,眼睛,最后到我的嘴唇,他的舌头伸进来,我一下子吸住它。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的嘴唇刚离开,我又想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贪恋这种吻。他喜欢我一粒粒解开他衬衣上的扣子,而他想解开我的乳罩时却手忙脚乱的,怎么也解不开。我笑他:“你以前没怎么解过吗?”他说:“没有。”“你没有跟女孩子睡过?”他又说没有。我自己解开乳罩的扣子,扔到床头。

现在我们是赤裸地抱在一起了。他的身子热烘烘的,也汗津津的。在黑暗中,只有桌上电脑的开关有一点点微微的绿光。要插入的时候,他找不到入口。他一再说:“真不好意思啊。”他的错乱无序,倒让我心生怜惜,便忍住笑教他。终于进去了,我叫了一声,他连忙要退出来,“是不是弄疼你了?”我的腿钩住他的腰说:“你不要管我。”他动了几下又问我疼不疼,我又气又恨地拍他的肚子:“你别管我!”他说好。我问他:“你还有其他室友吗?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我们两个暂停了一下,门外果然有人走动的声音,隐隐地还有厨房炒菜的哧啦声。我们不敢发出声音,动作也变得轻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射了,趴在我胸口上,小声地说:“谢谢你。”我问他:“谢我什么?”他凑到我耳边说:“谢谢你过来。”我笑了起来:“你的妻子们都去哪儿了?在你的床底下吗?”他哧哧地笑,我又问:“你的三十八个儿子、四十一个女儿呢?”他说:“都去做海盗了!”我“咦”了一声,摇摇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的手在我的乳房下面游走:“等你啊。”

厨房里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渗进来,我们都感觉有些饿了,商量着出门去吃烤鱼。他摸索着起来开灯,灯光乍亮,眼睛都被刺痛了。他赤裸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一边别过头去,一边把被子拉到胸口,让他扭过脸不准看。他背对着我,我迅速地从地上捡起衣服穿上。他问:“好了吗?”我说好了,他这才回过身来,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问他怎么还不穿衣服,他看看我笑笑,又低下头。我从床上爬出来,站在过道上。他仰头看我:“我还想……来一次。”他的脸上有红晕。我拍他的头:“别太贪了。先去吃饭,饿死我了!”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听了听,“他们进自己的房间了,我们赶紧出去吧。”一路小跑出门,下楼梯时我们都笑个不停。我问他:“你怕什么?”他走在我前面,“我才不怕嘞。”外面已经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丝,风一阵阵地吹来,带来桂花甜腻的香气。我身上穿着他的夹克衫,所以也不冷。他让我等等,自己又跑上楼去拿伞。道路两侧的栾树结的蒴果,像是挂着一簇簇小灯笼。路面润泽有光,来往没有几个行人。

吃完饭从宾馆拿了行李,我们又回到他的屋子里。我让他别开灯,我们像是两个鼹鼠一样,缩在黑洞里。我们悄悄地做爱,偶尔我叫出声来,他肌肉一阵紧张,我拍拍他让他放松。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我们蒙眬地睡去,身上都汗津津的,他把被子给我盖严实了,自己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呼吸像是小猫的脚一般轻轻拍着我的颈脖。睡着睡着,我突然惊醒,总觉得有一件紧急的事情没有去做,眼睛在黑暗中找不到一个焦点,脑子里开始是空白的,逐渐有一个念头浮出来:几点了?再想想:我要回去上班了。这样一想,我彻底醒了,摸摸索索在床上找我的裤子,摸出手机一看是第二天五点半了。他也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我得赶八点的长途汽车回公司上班。

早上的公交车没有什么人,我们找了个双人座坐下。我靠在他的肩头,他拉着我的手。雨还在下,车窗上罩着一层水汽,街边店铺的卷帘门都还没拉开。他的手很暖和,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笑着说:“不用担心,来得及。”我点点头。他又问:“票还在不在?检查一下。”我说在的,忽然鼻子一阵发酸,不敢多说话了。站点一个个减少,长途客运站一点点地近了。我说:“不如我请个假吧,明天再回。”他摸摸我的头不说话。我凑过去:“说真的,我编个理由说我不舒服,或者是车子坏了。”他嘟起嘴来,眼眶一点点红了,他拿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打开窗,裹着水汽的风打在脸上,冰冷得让人清醒。还是不行,我要是不回去把合同交上,公司那边有些事情不好往下走。

(四)

从宁城回来后的那几天,每天清早睁开眼睛,一想到即将开始的一天,就觉得不可忍受,就像是筋疲力尽地爬一座极高的山,看不到尽头。跟他在一起的一切细节,他的身体、他的喘息、他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循环往复。坐在公交车上,前面的男人那一扭头的动作像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桂花的香气让我想起那个等他拿伞的场景;在公司我找各种借口经过设计师的位置,或者找个理由跟其说话,因为设计师身上的气味跟他非常像。是什么气味呢?既不是香烟味,也不是香水味,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专属于他的气味。坐在座位上,无心看邮件,也不愿意跟客户打电话,恍恍惚惚,同事说了半天话我才反应过来。我感觉身体紧绷得厉害,像是缺失了一部分,迫切地需要补缀完整。是的,我每时每刻都想让他抱着我、亲吻我、占有我。我想得发疯,脑子里完全只有一件事: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我变得非常神经质:他为什么还不给我发短信?为什么发的短信字数那么少?为什么回复我回复得那么慢?我一遍又一遍地翻开手机,看之前他给我发的短信,也等他给我发新的短信。终于熬到了下班,吃了饭,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晚八点,我们开始煲电话粥。我喜欢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洗锅刷碗、手洗衣服、扫地拖地、整理书架,而他在那边躺在床上,我都能听到他房间里的回音。我没有跟他提我的状态,就想听他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为什么,有好多话好多话要说。说着说着说到那晚,我笑他的笨拙,他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他说起我的叫声很大,这几天见到其他房客他都很不好意思。我说哪里有,明明就没有好不好。我们就这些细节不断地扯皮反击,他说这样,我说那样,说得没边没际的时候他突然说:“我想要你。”我顿了顿,回应他:“你怎么要?”他说:“我现在光着身子。”我深呼吸了一下,“你在干吗?”他说:“在干该干的事情啊。”

我感觉我的身体回应着他声音中的兴奋,我们在电话里想象着舌吻、抚摸、做爱,我们想象着我们正在一起做着每一个细节。听着彼此的喘息声,我们一起到了高潮。我有一种眩晕的虚脱感,像是被浪打到了岸边,抬头看看房间,台灯亮着,只有我自己坐在这里,顿时有了深深的虚无感。我们相互说晚安好梦,可就是不想挂掉电话,因为一件事情我们又说了好久,再一次道一声晚安,说了也白说,接着我们又想起什么说了起来。到最后,我们都笑了起来,他说:“好了,我数一二三,一起挂电话。谁不挂谁就是小狗!”我说好。“一——二——三——”他数着,“挂!”他挂了,我没挂,电话里传来挂机的声音——他真挂了。我忽然觉得十分委屈和恼恨,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一脸。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正好有三天假。我早早地就去超市买好了月饼和各种小吃,就等着一放假去宁城。他说中秋节懒得回去,就待在宁城等我。时间真是过得慢,慢得让人生气。工作也很烦人,这么多、这么杂,我本来要买放假前一天晚上的票,结果经理开会开到晚上七点,我在心里咒了她千万遍。终于在放假的第一天早上七点坐上了去宁城的长途车,我又心疼这在路上的几个小时真是太浪费了。三天,在我看来太短太短。再次看到跨海大桥,阴沉的天穹下,海湾起着小小的波澜,真可惜不是蓝色的,我心里又一次叹息。进入宁城境内,他发短信告诉我商场临时让他顶班半天,所以不能接我,我告诉他没事的,我自己知道怎么去他那里。公交车还是那次我们一起坐过的公交车,街道边的小商铺还是热热闹闹的,路上的行人拎着月饼礼品盒,路灯灯杆上挂着中秋祝福的横幅,到处都是过节的气氛。到了目的地,我站在巷口,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那样熟悉的气味,那些在我身边走过去的人看样子都是亲切的。我终于又来了。

我没有他住处的钥匙,只能在门外等。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班,让我先去宁城市区里逛逛。我没有什么心思去逛街,就想在这儿等着他回来。我躁动不安地在门口走来走去,有时候敲敲门,希望还有人在里面。可是没有。不断有人上楼有人下楼,看样子走亲戚的很多,各个都喜气洋洋的,手上都提着月饼。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打量了我一番又走开,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能听到对面人家热闹的说话声,到中午了,那些人家都团团圆圆地围在一起吃饭吧。楼下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人家在办婚礼,透过楼道的镂花铁窗,能看到接新娘的轿车开过去。一只麻雀在窗棂上蹦来蹦去,一会儿来了另外一只麻雀,它们又扑棱一声飞走了。来宁城时的那种兴奋感在一点点消退,饥饿感越来越强。我很想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给他,又担心打扰他工作,只好作罢。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真想冲他吼,问他怎么回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钟,他再不回来,我就直接回去了。他在电话里让我到宁城广场这边来,晚上一起去饭店吃饭。我说了一声好,下了楼打了个的过去。在饭店门口,他穿着一身休闲便装,等在那里,在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他向我介绍说:“我同事,夏文俊。”他又向叫夏文俊的男人介绍我:“这是我朋友。”夏文俊向我笑笑,又朝他点点头:“可以啊,沈亮。又来一个。”他挥手向夏文俊头上拍去,“别瞎扯!”夏文俊笑嘻嘻地躲了过去。我立在一边,十分局促。“沈亮。”我心里念着这个名字。虽然我知道他的真名,但我从来没有叫过,第一次听到别人叫,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拉着我的手的。没有。他和夏文俊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穿过一条长长的明亮的走廊,上到二楼,直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都没有回头看我。我很想扭头就走,反正他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在跟夏文俊说笑打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是的,傻乎乎等他一天,傻屄透顶。我对这个叫夏文俊的男人莫名地产生了一股敌意。

这是一家法国菜餐厅,他点了罐焖牛肉、勃艮第少司焗蜗牛、奶油蘑菇汤、牛扒、羊排,一看都是很贵的菜。他跟我坐在一侧,夏文俊坐在我们对面。他和夏文俊说起了商场的各种人、事、八卦,而我沉默地拿刀切我的牛肉。肉烤得半熟,刀子切下去,肉里渗出血来,看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扭头看窗外,宁城广场上稀稀疏疏地没有几个人,靠宁河那一侧的电子大屏幕上依次亮起“欢度中秋”四个大字。“不好吃吗?”他问我,我看看他,摇摇头。他点点头,又跟夏文俊说起话来。我的手揉弄着铺在腿上的餐巾,恨不得立马就起身走人,但我还是没有。广场上的大钟指向了晚上九点钟,远远的楼群那边亮起一朵朵烟花。“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听到这句问话,我扭头一看,是夏文俊。“他去卫生间了。”见我看了看他的空位,夏文俊又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懒得问夏文俊,自己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你觉得沈亮怎么样?”夏文俊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就说:“挺好的。”他点点头,“嗯,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听这没头没脑的话,我有点儿恼火,又不好发作,便冷冷地回道:“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他嘴角的笑有点儿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也许吧。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我很想用柠檬水泼他一脸,但嘴上笑笑:“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他没有在乎我的口气,突然问我:“你手机号码是多少?”我噎了一下,还是不得已告诉了他,他输入了号码,又给我打了过来,“这是我的。如果有事的话,可以联系我。”

吃完饭,十点钟,出了饭店门口,夏文俊和我们告别,自己打了的士走了。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没有去看他,自己径直往宁城广场那边走去。他过来,要牵我的手,我甩开,他再牵,我再甩却怎么也甩不掉,他牢牢地控住我的手腕,我就用另外一只手去推他捶他,他也不还手。一辆车擦着我的身子开走,他猛地一下把我拉到他怀里去。他身上那股让我着迷的味道强烈地往我的鼻子里钻,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一天的委屈和不快都被溶解掉了。我掐他,再掐他,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嗷地一下叫出声来,“女王,饶命!”我扑哧一声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手牵手穿过宁城广场,往宁河桥走去。桥下的宁河水此刻看是墨绿色的,可惜没有月亮,只有河边缠绕在香樟树上的五彩小灯投下的光斑。有卖玫瑰花的小姑娘走过来问:“先生,买朵玫瑰花送给女朋友吧。”我连忙说:“不要不要,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们是姐弟!你看我俩像不像?”小姑娘的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低头准备走,他拿出五块钱递过去:“给我一朵。”小姑娘接过钱,笑着把花递过来:“我就知道你们是情侣!”他说:“你真聪明。”小姑娘走后,他走到我前面,单膝跪下,把玫瑰花递过来:“女王,请接受微臣的赔礼。”我笑个没完,“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快起来啦!”他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女王不接受,臣不敢起来。”我拿过玫瑰花,“好啦好啦,平身吧!”他立马蹦起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再次回到他的住处时,其他的房客都没有回来。他说他们都回家过节去了,我随口问了他一句:“你不回家过节,你家人不说你吗?”他脸色一暗,随即又笑笑:“说就说吧。”我没有再问下去。一进房间,我们就吻上了。这次他的动作熟极而流,丝毫没有上次的那种生涩感。我说:“三日不见,果然刮目相看啊。”他没有理会我的话,埋头干活。反正没人在,房门都懒得关上,床蹭着水泥地面的嘎吱嘎吱声分外撩拨人。房间没有开灯,走廊的感应式顶灯,在我们发出的声音中灭掉又亮起。我问他:“会不会吵到楼下的人?”他愣了愣,说:“管他们呢!”完事后,我们起身去洗澡。洗澡间跟卫生间是在一起的,整个空间十分局促,我们俩挤在一起。淋浴喷头的水流极小,我们哆哆嗦嗦地就着那点儿水洗,从小窗子缝隙中挤进来丝丝缕缕的冷空气。回头看窗外,一只猫穿过花坛,钻到小叶黄杨里去了。

第二天,天气出奇的好,难得的秋高气爽。我们收拾了一下,坐车去海边玩。车子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开着,沿途的田地里立着一排排用来发电的白色大风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兴奋不已。空气中有久违的泥土气息,高大的毛白杨在海风中摇摆着哗啦哗啦响的树叶。下车后,我们走到高高的海堤上,往内陆看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和田地,往大海这边看,浑而黄的海水拍打着堤脚。我们坐在堤坝上的亭子里,风把我们的头发掀了起来,海水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海鸥从海天交接处飞来。渔船要出海了,我们特意跑到闸门口,看装满网兜、渔网的渔船一艘艘地穿过闸门,往海里开去,后面尾随着一道喷起的海浪。他感慨道:“我来了好多次,都是没涨潮的,能看到的都是泥滩。这次老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这么幸运呐。”我嘴上说“够了”,心里还是甜甜的。

看完渔船出海,我们又回到亭子里坐下来吃自带的便当,鱼香尖肝、酱爆鸡丁、番茄肉末烧豆腐,都是我们早上起来去菜市场买了菜回来做的,我们各自做了自己拿手的菜。吃到一半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没有接听。我说:“你怎么不接啊?”他抬头笑笑:“不管它。”我们继续吃饭,手机铃声停下来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起来。我有点儿不安,看看他:“你还是接吧,可能对方有急事找你呢。”他叹了口气,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亭子外走去。通话进行了很长时间,便当都冷了。我向大海极目望去,真是无边无际,海浪从远处极细的一线处升起,一点一点壮大升高,到了一百多米的地方简直称得上是澎湃了。看久了那海浪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给吸了过去,心里有点瘆得慌,我扭头去看他。他已经走到五十多米远的闸口那边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单看他的神情,隐约是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争辩着什么,又像是在乞求着什么。继续说了大概五六分钟,他挂掉了电话,往亭子这边走来。我赶紧回过头来装作看大海。他问:“怎么还没吃完?”我看他的脸色平常如故,说话也很正常,我说我吃饱了,他就拿起便当盒自己吃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他的话少了很多,像是陷入一种低沉的情绪当中。我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没事,过一会儿又回到那种状态里。看他如此,我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他的手机短信声老响,对方连续发了好多条,他看了看,回复了长长的一段话过去,刚回复完,对方又连续发了几条。我没有看他,靠着窗子看外面的树一棵棵地往后掠去,耳边他手机的铃声像是一个咄咄逼人的质问声音。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在跟谁来回往复地交流,但是我心底却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感。有一刻我很想扭过头来抢过他的手机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当面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是我感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这样一想,我心里平静了很多。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回到他的住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把东西放下,他说下午需要去商场交班,让我自己在房间里玩,或者去街上逛逛也可以,我说没事的,让他赶紧去。等他走后,我倒在床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四点多了。房门让它开着,阳光从走廊的玻璃窗透了过来,细粒的灰尘在光中飞舞。我刚从床上起身,头就撞到了上铺的板子,一阵生疼。没有他在,房间显得分外小,一股厚重的隔夜气迟迟不散。我从床边找到一把扫帚,把他的房间打扫了一下,从床底下扫出零食袋、用过的避孕套,还有一团一团纠结的长头发。我蹲下身细细看了看,套子不是我们之前用过的,头发也不可能是我的,我的没有那么长。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我冲到卫生间,把上午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不能再吐,只能吐酸水,连眼泪都出来了。我并不是难过,我知道。“他,沈亮,”我念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义务向我解释什么。”我跟自己一再说这句话,它像是镇静剂一样让我安静,可是很快那股生猛的痛感又升了起来。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留在这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立马背着包去长途车站,但无论怎样我都不能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关上大门,我忽然发现他并没有给我钥匙,房门已经锁住了。我下楼往巷子里走去,脑子里空空的,汽车在我身后鸣笛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走上大街,过节的人们塞满了各个商场店铺,促销的高音贝喇叭声撞击着耳膜。走到宁城广场,我找了条长椅坐下。天上飞着风筝,鸽子哗地一下飞起,盘旋一圈又依次落下,一枚灰色羽毛缓缓地飘落下来,被我接住。我又站起来,脚带着我穿过街道,爬上天梯,到马路对面去。抬头一看,是他工作的商场。这应该是宁城最大的商场吧,人流奔涌不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进来,是要找他?心里又迟疑一番,此刻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上到三楼生活区,走到卖盆子衣架棉被的货架那边,有人叫我。我回头看,是夏文俊。他穿着商场的红色马甲,手上拿着货物清单,“你怎么过来了?沈亮呢?”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便低头不语。他笑笑说:“沈亮这小子真是的啊,自己又跑哪儿去了?”我便说:“他不是过来交班吗?”夏文俊“咦”了一声,“没有啊,今天下午是我轮班。”我心里一阵乱,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大跨步跑走。我像是陷入迷宫之中,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你是不是要出去?”夏文俊在我身后说。我立在那里,商场的灯光太亮,非常刺眼,声音也太大,像是要把人吞没了。“我带你出去吧。”他在我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沈亮说他下午要来交班?”他等了等,跟我开始并排走,见我点头,便叹了一口气,“这小子,说他什么好!”我说:“我并不是来找他的,我只是随便逛逛。”他睨了我一眼,“你,了解他吗?”我吐了一口气,“也许谈不上多了解吧。”他点点头,“如果你想了解他一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见他这么说,我倒笑了起来,“你不是他好朋友吗?”他点点头说:“当然是。但是不妨碍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到了出口,我说:“谢谢你。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宁愿他自己告诉我。”说完,便跟他告别,他说了一声:“保重!”

出了商场,我又去书店逛了逛,找了本书坐在地上翻看。没带手机,也不知道几点了,走出书店,天都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可能是看了书的缘故吧,我心里平静多了。回到他的住处,他正拎着垃圾袋出门。“你去哪儿了?打你手机你都没接。”垃圾袋里会不会装着我下午扫出来的那些东西?我又涌出一股恶心感。他让我等等,自己跑下楼扔垃圾去了。他回来时,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他拉住我问:“你要去哪儿?”我没有看他,执拗地往门口走。“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他站在我前面,挡住门口,“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是以前的人留下的。”我看他憋得通红的脸,没有继续要往外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要挽我的手:“我只是希望你别误会。”我瞥了他一眼,“嘁,我才不在乎。”他嘻嘻地笑起来,忽地亲了我额头一下:“我们做饭吃!我买了一些菜回来。”我说不想做饭,转身去床上躺着。

一条蛇缠在我的脚上,我怎么也甩不掉,它盘绕着钻进我的袖口里。我想拍打又怕它咬我。忽然之间无数的肉虫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里爬出来,它们多汁的黏液散发出恶心的气味。我的喉咙一阵收紧,感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了,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黑暗无光,空气像冻结了似的,硬硬地压着我。原来是做了个梦,但是那种无比真实的感觉依旧那么强烈,呕吐感时不时地涌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给我盖上了被子。我听到厨房里烧菜的声音,锅铲刮着油锅的呱啦呱啦声,还有他走动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是稍微一动弹它们就会消失了似的。迷迷糊糊地又要入睡时,房门突然开了,灯也亮了,他走过来坐下:“起来吃饭了。”我睁开眼,他穿着一件做饭用的绛红色长围裙,眼镜的镜片上罩了一层油烟气,“我吃不下去。”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能不吃东西呢?一定要吃的。你躺着,我端过来。”

韭黄豆腐、清炒芥蓝、苦瓜炒腊肠,我的饭也盛好了,都搁在床对面的小桌子上。我要起来,他不让,把靠垫塞到我身后,让我靠着就好,他拿起碗,夹了块豆腐喂我。我说我自己吃,他不让,就等着我张口吃他喂的饭菜。“怎么样,手艺还可以吧?”他笑着问,我翻他一白眼,“还成吧。”他又夹起一截芥蓝过来,我让他自己也吃。吃完饭,他把碗筷摞起来准备拿到厨房去,走到门口时,我喊了一声:“沈亮。”从我半躺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又高又胖,他的影子倒在我的脚上,他“嗯”了一声看我,“怎么了?”我说:“下午在商场工作忙吗?”他愣了一下,随即说:“还好。不太忙。”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我笑了笑说:“那挺好的。你去吧。”他说了声好,出了门去。

(五)

那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冬天来得分外早。街道两边的泡桐和青梧都来不及落叶,枝干上就堆着一层雪。他发来短信说宁河罕见地结冰了,要我记得多加衣服。这将是接下来一年我用这个号码看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回复了他一句:“好的。你多保重。”便去换了个手机号码。公司派我去美国加州工作一年,忙乱地准备各种出国事宜,又回郊县的家里特意待了几天,陪陪爸妈,之后便坐上国际航班直飞美国。透过舷窗,跨海大桥细细的一条搁在海面上,很快宁城市区尽收眼底,宁河穿城而过,那些民居、大楼、街道看起来就跟玩具模型一般,一根手指头就能盖住它们。我没有再往下看,这座城市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飞机很快把整块大陆甩到了后面,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之上。

公司的美国分部设在旧金山,我在培训班学习的口语倒是派上了用场,刚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这也多亏在这里留学的大学同学孙阳帮忙。我和孙阳在大学时并不太说话,也没有多少交集。现在他在读博士,一有空他就开车过来带我去转。最想家的时候,他带我去唐人街吃遍了好吃的小饭店;无聊的时候,他带我去博物馆,他学的是艺术史,头头是道地给我讲解那些令人费解的艺术品;万圣节来时,我们开车沿着著名的一号公路从旧金山往南去,几百公里一路蜿蜒,沿途的风景有着让人凝神屏息的壮美。陡峭的石壁,平地而起斜插向蓝天,右边是一片蔚蓝的太平洋。刚硬的礁石阻挡着汹涌而来的浪涛,海水拍出一团团晶莹的水花后四下溅出。我们轮换着开,开累了,就到海滩上去歇息,一群海狮在晒太阳,像一堆脂肪摊开在那里。我们吃着三明治,海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只能微微眯着。从左看到右,视野之内唯有太平洋。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影影绰绰的。离开沙滩,再一次启程,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孙阳问我怎么闷闷的,我说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在那一年里,我和孙阳始终维持着这种亲密和轻松的关系,他住在学校的公寓,我住在公司给我租赁的房子里。有时候我在他那张窄床上跟他挤着睡,有时候他来我这边一起做做饭。做爱,对我们来说,算是各取所需,做完后也无所挂碍。他有时候带他学校的女生来,我也不介意。我终究是要回国的,工作还有家人,我一样都舍弃不了;而他是要在这边定居的。回国前夕,在我的出谋划策之下,他有了一个爱尔兰裔女友。去机场的路上,孙阳开车,我和他的女友坐在后座上。又到了一个冬天,车窗外的天空阴沉多云,孙阳问我该带的东西都带全了没有,我说都带了。他的后脑勺扎着小辫子,我记得要他别剪短,这样我们从后面看,就像是姐妹。想到这个,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碍着他的女友,我自己又忍了下来。马上要进入机场了,分别之际,孙阳拍拍我的肩头笑说:“等孩子生下来,你一定要再来。”我捶了他一拳:“什么时候的事儿?都不告诉我!”他的女友听不懂中国话,站在边上微笑,我用英语问她我能不能抱抱孙阳,她说当然没问题。我紧紧抱了孙阳一下,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又立马松开,向他们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回国后,公司给了我一个月的假。隔了一年,城市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冬景跟我去年离开之时一样萧瑟。窝在家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好久没有登录聊天界面了,一打开小图标就跳个不停,很多留言和私信,逐个打开看和回复,耗费了我一下午时间。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出来:海大王。一看留言有十几页之多。我看了看最近的留言是这样写的:

12月24日,阴天。今天医院外面刮了很大的风,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感觉很冷。你要多加衣服多喝水啊,小心感冒了。

12月20日,阴天。我爸爸的病情又反复了,忙了几天。这几天你好不好?

11月30日,雨天。一年了,你都不在。你去哪儿了?我总是在问。难过死了,我以为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的,可是我忘不了你。

11月24日,晴天。我梦到你了。好开心!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11月20日,阴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说话好不好啊求你了说话。

我又翻到上一页看:

10月15日,晴天。今天周日,你出去玩了没有?我和夏文俊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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