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散文
一个人的村庄
一个陌生的村庄，一条粗糙的土路，一渠干枯了的石溪，还有一座简陋的乡村教堂，我是无意中偶遇这个村庄的。有时候一次偶遇会让人深深地惦记着，比如这个无名的村庄，我并没有主动去了解这个村庄的名字，遇上了，就这么喜欢着，那么简单，那么自然。村庄一如所有星罗棋布中的村庄，寂静、质朴、单调，还有一种纯厚的泥土气息。
没有人的村庄安然寂静，暮色中，土路弯曲着从荒地中延伸着到村庄深处，似一条绵延的草绳。冷冷的冬季，天暗得比较早，不一会就暮色深深，向左向右都是一片片田野，一些弱小的菜秧苗在土地上倔强地生长着，路边全是一些不修边幅且细长的芦苇，在瑟瑟晚风中合成一幅景，还有一簇簇枯黄的茅草随风飘着，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甚至有些荒芜，但这荒芜却透着一份乡野的寂静。听惯了红尘中的喧哗，这里的寂然是我喜欢的样子，夸张地伸开双手，兴奋地穿过那条土路，看到了一大片茅草，冬天的茅草干枯柔软，黄黄的一大片，忍不住便跑过去袭草而躺，抬头看得见天空，很远又很近，暮霭里天空的色泽深邃柔和，这样的时刻，真的很美好。忽然有一串铃铛声响，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虚拟的稻草人身上挂着的一串铃铛，估计是为那些飞鸟设置的，当风吹起时，那铃铛便发出一阵动人的声音，这叮叮铛铛的声音，在这黄昏的乡野里，有着特别的味道。
躺在草丛中，听着这美妙的铃声，有一种贴近自然的喜悦。是的，如果不这样席地而躺，又怎能倾听到如此天籁的声音呢？透过那些枯黄的茅草，我看到天空的颜色是明艳的、动人的，干枯的土地气息不断地涌了过来，那是自然的气息，泥土的香息。我看到一些毛茸茸的植物，从不高的枝头上轻盈地飘落下来，粘在我的手上衣服上，那些柔软的触须蠢蠢欲动，在我身上肆意地攀爬着覆盖着，我眯着双眼，感觉那些植物在身上蔓延着飘浮着，要把我托起来，我像是悬浮在一片松软而柔韧的草面上，又好像是浮在海面的一截树木，其实什么也不是，风在动，草在动，人也在这草甸里情不自禁地迷失了。
一辆载满桔子的农用车子从远处的土路上开过来，那隆隆的声音打破了这黄昏的寂静，一位壮实的农民一脸喜悦开着农用车，在那条泥土路上轰然而过，那黄橙橙的桔子饱满得可以唤醒这暮霭沉沉的黄昏。我从草丛中走出，那农家汉子没想到会有陌生女子突然出现在这无人的乡野，先是惊讶然后纯朴的本性让他脸露微笑，我为自己的唐突而有点不好意思，微笑地站在荒野上，目送这一辆车子一直消失在路的纵深处。
从泥土路往左，有一些零星的老房，石头堆砌的墙体棱角分明，踮起脚尖似乎就能触到石屋的檐角，我慢慢地走在这条陌生的路上，夜也越来越黑了，我听见鞋底与地面摩擦而发出一些低微的声音。乡野，村庄，没有灯火，土地仿佛在暮霭里睡着了，那些零星的庄稼也睡着了，我担心我会惊扰它们，一些鸟在远处的山林间歌唱，声音细微，似乎对我这样的陌生人心存狐疑，不愿靠近。我看到一位老伯，手里抱着一捆柴走向屋舍，我还看到一棵老树，一只黄狗，一口破旧的水缸，它们在暮色里肃穆的站着，古老的姿态，带着神性的色彩，这样的村庄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越往里走，村庄也越安静，我隐约听见了一、两声咳嗽的声音，是年老的带着喘息的咳嗽，不知哪家的老人，在这陌生的村庄里，却流溢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村庄的名字，也一直没有想去问的念头，村庄却以一种淡然平和接纳了我，走过村口，走过乡野，继续独行，风吹过来，吹在树枝上，吹在屋脊上，吹在没有人的石窗上，风让村庄有了流动，慢慢地有一种柔软的东西在身上弥漫开来，村庄成了我一个人的村庄。
孤独的胜坑
几年前去过胜坑，印象中那个大山深处的古村落，安静遗世，特别美好。暮春，随作协采风团，又一次进入这个古村落。
循着一条不宽的山路，走过清幽寂静的山谷，蔓延而来的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绿意，眼睛被色彩牵引着，明亮的光线在山脊上移动着，树梢上的枝叶，浸染了春的气息，呼啦啦张开了序幕，所到之处，荡漾着春末的红橙黄绿，尽管是春夏交接，那份色泽还是诱人眼眸，春天，总是那么近，近得伸伸手，就能把这份绿意握在掌心。
胜坑只是一个小小的山村，群山环抱里，十几户人家的老房，像是人随手撒落的一把谷粒，零零落落地嵌在绿水青山间，一条弯曲的小路从村落深处伸张出来，我们一行几人嘻笑着打破这静谧的村落。几只羊趴在几棵小树枝上啃着嫩叶，姿态悠闲自在，还从没见过上树的羊儿，一群人看热闹般地围过去，羊哞哞地叫了几声，又低头吃着它的枝叶。
临近村口，看到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横亘在老屋的门前，溪水清亮透澈，有几只鸭子在水中嘻戏，时而把头埋在溪水里，时而挥着翅膀掠过水面，水声就这样传过来，潺潺的，没有防备地进入耳膜，同行的伙伴早已摆好架势，准备让这些鸭子进入他的镜头，我并没有停留，一个人走过那座满是青苔的石桥，脚跟的笃声在这寂静的村中倒显得越发幽静。前面不远处有一些破旧的老房，看着这些老房，总会想起小时住过的村庄，此村庄非彼村庄，却仍能让人进入一种怀想的状态，沿着溪边的卵石，我安静走过。一只母鸡带领着一群小鸡在边上的草丛中刨食，一会儿，它又“咯咯”叫着带着它的孩子们在另一个天地里翻寻，一派喜乐的样子。胜坑的小路是那种凌乱得有点杂的乡间石路，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有着长年风雨洗刷的痕迹，那些草屑、干枯的树叶，默默无声地散落在上面，每走一步，就有一种淡淡的香息。
我一直在这条不长的路上走着，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花布衫，面孔有些痴呆，看到我竟然冲我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我也对她微微一笑，可能是我善意的微笑让她感到一种温暖和熟悉吧，她瞬间就把那个笑脸放大了，还兴冲冲地说要带我去看看，我没有拒绝就跟着她走，却听边上的人说：她是一个傻瓜，别跟她去。我回头望着这张呆滞却满是笑意的脸，又怎能拒绝呢。我并没有听从人们的劝告，反而跟着她，一前一后地走着，她走得非常快，粗糙的山路于她来说似于平路，她边走边从路边扯起一些花朵，一边嘴上碎碎地念着，也不知说些什么，但是我明白，明白我们这些人的出现，让她们有一种做主人的喜悦，尽管她有些痴傻，但是她用她的方式表示着她的喜悦。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功夫就把我扔在后面，看着她穿过一些破败的老屋，在一座旧房前踌躇着没进去，然后在一块石条上坐下来，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我不知这女子为什么要将我带到这座屋前，这是一座颓败的老房，由于长久没人居住，院落里长满了花草，深深幽幽的感觉，让人想到了“荒芜”这两个词，是的，是荒芜的老屋，院子除了野草和一些无名的小花，就是满屋废弃的生活垃圾，一些空洞洞的瓶子，角落的地上放着一些破旧的土陶罐、竹框子，墙壁上贴着很多失却颜色的年画，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是充满烟火的家园。抬头看灰黑色的瓦脊上，青色的野草随风摇摆，木门、木窗斜横着，经过无数次风雨吹洗的木质，显得泛白而干枯，我用手轻推了一下木门，吱吱哑哑的声音像一曲断裂的琴弦。常听人说着，回不去的故乡，当我站在这样的老屋前，心里总有着深深的迷茫和忧伤。转身看到那个带我来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扯了一把院内的野草，正眼神专注地在手中把玩着，她在寻找什么呢? 这里是她的家园，这里有她曾经失落的故事吗？墙壁上风干的年画，是她曾经亲手贴上去的吗？她有孩子吗？她的父母呢？我的脑子里有千万个问题，但我没有问，我看到那女子默然地坐着，阳光从荒芜的院落中洒落下来，有些虚，我看到一只蝴蝶在她身后翩然飞过，这样的场景有些破败，却又有着几多辛酸。
我来来回回地走在胜坑那条石子路上，很少碰到村里的人，偶尔遇见全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村口的那颗老银杏树，已有几百多年的历史，树冠像一把特大的伞，树身的皮肤皲裂着。树下时不时有静坐的老人，花白的头发，昏暗的眼神，与边上那条溪水成了一张很经典的照片，阳光从树梢的空隙下照过来，缓慢地抖落在老人的肩上，腿膝上，那抖动的光影，像是跳动的小鸟，他们不发一言，看到我们走过，也只是露出没牙的嘴笑笑，我不知他们坐了多久，他们每天都这样坐着吗？他们是在闲坐？还是在表达他们的孤独？在一座破旧的老屋门口，一位阿婆在织一顶草帽，我走过去，她给了我一条凳子，我们很随意地拉起家常，她说家里只剩她和老伴，儿子、女儿全在城市安家了，问她为什么不跟他们住一起呢，她说不习惯城市的生活，太闹腾了，喜欢这里的清静，这里是我一辈子的家啊。
乡村的寂寥和荒芜是那样的不可避免，我们到来，让这份寂静有了波澜，随着我们脚步的远去，这层寂静的帷幕又完整地合上了，收敛了，并且包藏起来，在这个村落，又恢复了那种落寞和孤单。城市在发展，乡村在伦陷，曾经是人声鼎沸、鸡犬相闻的村落，现在却如此萧条，随着自然环境的不断变化，时代让一个个瞬间成为了历史，村落空寂了，孤独了，我无意去描述什么，但事实如此，村里稍稍有些钱的人都已在村外或镇上盖起了新房子，年轻人也都出外打工了，剩下的全是一些孤独的老人，听说村里目前只有十几个老人在这里住着，他们留恋这一片家园，而这里颓败的家园只有这一片静静的荒凉和漫漫的时光。
乡村的孤独是城市的繁华所造成的，胜坑如此，许许多多的村落更是如此。这本是时代进步的印证，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此时这个小小的村落在我的眼里如同一个空巢，它刺痛着我的双眼，村庄的许多细节早已被岁月涂抹，我试图用心去揣摩村庄的那份情感和温暖，但村庄给我的感觉是孤独的、寥寂的、感伤的。
外出远行和打工，使村民走出故土，我真心希望村庄的孤独只是暂时的，那些远去的人能在五光十色的城市中增长见识，更带来颇丰的物质文明，让乡村与城市，做到平衡发展，和谐共生，没有回不去的故乡，故乡永远都在等着人们的归来。
李 鸿 浙江台州人。笔名：水木青青。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协理事，台州散文创作委副主任，临海市作协副主席。崇尚自由写作，喜欢一个人行走，看山看海听风听雨。已出版散文集《边走边看》，有散文作品七十多万字在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上发表，并有多篇散文入选《中国精美散文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当代散文精选》《台州优秀文学作品选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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