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单口演员没有起过骂观众的念头呢？除非他从未登过台。
第一次起这个念头，那是在很久以前，我发际线还比较低的时候。那时跟人搭档说相声，一段很特别的相声，因为段子全是原创的。当时说的很痛快，兴至极处，随口骂了一句我们当时的一个校长，话音刚落，台下立刻有人嘘我。彼时我嗜读鲁迅，思想叛逆，举手投足都带有革命家的使命感，总觉得嘘我的人是出于奴性，为了唤醒他们的造反意识，于是又顺嘴怼了他们一句。现在想来，那人其实是出于好心，善意的提醒我不要逾矩。我的反应确实有些过激了。
说单口之后，有这种念头的时候就更多了。因为就像Louis·CK所说的，单口演员的生活大都不太如意，一周就登台的那几分钟是快乐的。倘若有观众破坏这几分钟的快乐，在单口演员心目中就是罪大恶极，拉出去枪毙半小时都不为过的。
开放麦（单口演员的练习场）台下观众玩手机、聊天、打电话是家常便饭，间或碰见醉鬼搭腔的，拆你包袱的更是让人无语。有经验的演员或好言相劝，或置之不理，但总有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有实在无法忍受的人。
有一回开放麦，免费演出，有一老太坐在第一排，此人看过我商演，对我的段子很熟悉。我每讲完一个段子就在底下一遍遍地唠叨：怎么又是这个？别再讲了。当时刚入行，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装没听见，硬着头皮继续演。后排又一老头在底下不断地接话奚落我，跟这老太一唱一和，初出茅庐的张无忌当然抵不过玄冥二老的夹击，最终我不得不狼狈下台。演出结束后，那老头扎进演员中间，开始点评起当天所有人的演出，口音是一股豪气的京腔，我疑心这人做过央媒的领导，最后他扒开人堆，找到我，戳着我鼻子：今天最差的就是你，你怎么能骂观众呢？我才想起我刚在台上说过的一个段子，那时我还在做游戏开发，自嘲说玩我做的游戏的人都是傻逼。然后看着观众说，我怀疑现在玩手机的观众是在玩我做的游戏。老头听完这个段子，觉得我是在骂他。于是不依不饶地怼了我好几句。他身边的一位同伴则力劝我不要还嘴。
最终，这位老人家看完一场免费的演出，又过了一把离退休老干部给年轻人指点江山的瘾，心满意足地去了，留下一脸错愕的我，难受了整整一个月。
那天回到家里，我连夜写了几个应对这种情况的段子，希望下次能派上用场。不过之后由于创作速度提高了，这些段子我始终没用上，那二老我再也没见过。但也是那时候，我渐渐有了一种意识：我绝对不能让观众在我这里占到便宜。
之后，我设计了一些小伎俩来跟观众互动，当时有些飘飘然，觉得已经掌握了演出的窍门了。
然而现场演出，有时就像毒蛇，每当你以为已经驯服它的时候，它会随时掉过头来咬你一口。有一回和几个人拼盘演出，轮到我时，我在在台上讲：有些演出，观众就像来参加追悼会一样冷漠，那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放在这儿。
下面立刻有人接话：现在也像，其他观众顿时哄堂大笑。我感觉风头要被他抢过去了，于是立刻反唇相讥：对！跟你爹追悼会那张照片一模一样。下面一片惊愕声，我又好死不死追加了一句：演出真好，每次都能多收一个儿子。下面嘘声一片，于是再好的段子丢出去也不好使了，我已经凭一己之力把整场演出搞砸了。
然而我当时并没有多少内疚，反而有些沉醉于自己的“机智”。有时故意以做检讨的方式得意洋洋地讲述这段经历。
“你这样是不对的”，在上海做编剧时，一个资深演员听完我的讲述之后对我说，“商演的时候，那么多人买票来看你演出。只有一个观众得罪了你，而你为了怼他，影响了整场演出。这对其他人不公平。观众来是想被你逗笑的，不是来看你怼人的。你怼得再机智有什么用呢？”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对，更何况我怼的并不有趣。喜剧的要旨之一，是没有人受到真正的伤害。而我当时类似泼妇骂街似的反应，已经伤害到别人了。何况那人也未必是出于恶意，他或许只是为了一时好玩罢了。
观众基本上都能接受吐槽，但要吐得有智慧。我后来把遇到的各式各样的观众编成段子调侃，还挺受欢迎的。但那是属于演出的内容了，所以这里还不打算写，想知道的，来看我的演出吧。
2018年1月1日17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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