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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04:3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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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都文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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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请您多关照!

未来请您多关照!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未来请您多关照!作者:都文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6-01ISBN:9787559404541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PART 1孩子,要你是我最重要的决定

仿佛小鱼吐泡巡游,仿佛蝴蝶轻抖翅膀,胎动初次到来的那一刻,便是幸福来敲门了。腹中的小家伙正摇摆着向你宣告:“嘿!我说妈妈,请打起精神哦,我可是真的存在呢!”胎动——有只蝴蝶在扇动翅膀

在商场四层等电梯,老虎盯着头顶的数字闪动,“叮”一声,电梯门开了。见里面没人,老虎快步走进去:“妈妈,按B1吗?”“嗯。”我开始在包里找车钥匙。

电梯间里只有我们两个,老虎看着电梯楼层数字自己嘟囔:“妈妈,我都四岁了。1、2、3、4。”“哦,是啊。”我低头继续翻着各个口袋,哗啦啦响。

电梯停在B1,我抓起他的小手,径直走出来。“妈妈,我B1的时候什么样?”老虎忽然抬起头问我。“什么?”我这才意识到车钥匙原来一直拿在手上,这该死的猪脑子。“B1!我B1的时候什么样?”老虎嘿嘿笑了。“啊?哦……哈哈!”我回头看一眼电梯口,恍然大悟,原来他刚刚在给自己对号入座呢,“你是想知道自己在妈妈肚子里时什么样子对吧?”“什么样?”老虎睫毛忽闪忽闪的,等着我的答复。“B1的时候……妈妈想想哈。”我牵起他的手,四下寻摸着自家车子,完全记不起该往哪个方向走。

时间回溯到四年前的某个下午,秋光清澈,凉意难遣,我在巴黎北站等着闺密六月乘坐的“欧洲之星”从伦敦驶来。孕期进入中段,体力尚好,身材已开始走样,我憋了一肚子的八卦和牢骚盼着与她相见。那时,六月刚入职伦敦的一家知名旅行社,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在欧洲各国的著名景点实地考察,这趟来巴黎的公差对于曾经在法国生活了四年的她来说无异于带薪休假。“我今晚领你去个好地方!正好你家老公不在。”寒暄过后,我觉出她眼色有变,浓密的睫毛眯成两扇蝶羽,颤颤打着扑棱。“好地方?”我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瞪出两眼好奇。增重了十几斤,胖到大罩衫下牛仔裤早已偷偷解开扣子的我,实在猜不出还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看!”六月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抽出两张门票,“公司发的,疯马俱乐部,第一排钻石VIP,火辣裸舞秀!”“几点开场?还来得及吃晚饭吗?”我瞪圆眼睛,一把拽过门票,顿时觉得闺密之爱果然爱到了灵魂深处。“啧啧,瞅你这点出息,眼里都冒出小蓝光了!你昨天电话里怎么说的来着,不是想吃我做的奶油蘑菇意面吗?咋忽然想起这口了,家里备料了吗?”六月半嗔半嗤,斜眼瞪着我。“一直想着去买来着,怕接你来不及……”“狗屁!编吧你就……还住在河边呢?”六月仍是一副侠女的神色和身骨,大披肩往背后一甩,四下看了看,拽起我手腕快步穿过了马路。“嗯,还是那公寓。”“那走吧,先去超市买东西,就你家楼下地铁口边上那个吧。”“好好好,都听你的。”

进了家,她脱下外套系上围裙,转眼就忙开了。我靠着厨房的门,撕了包薯片,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聊天。她说堂妹要结婚了,这两天得空要去选个首饰给她,小郎下月回国正好可以帮忙捎回去,又说起她表姐夫工作换到了三亚,表姐正张罗在那边买房子的事。我嗯嗯点头,不禁想起她学中医的表姐当年在我们寝室小住,挨个为我们把脉又算命的往事。表姐大我们七八岁,那会儿也不过二十六七,我们五个姑娘每人搬把小凳,围在表姐周围,都把细白的腕子伸到她跟前,等候命运的评点。当时觉得表姐的判词神乎其神,如今也都忘掉了,只记得她说自己的表妹六月就好像那金陵十二钗里的史湘云啊……

半个钟头的工夫,奶油蘑菇意面和火腿沙拉已摆在桌上了。“赶紧吃吧,别给肚里的娃儿饿着了。”她摘掉围裙,也不急着吃,自己倒坐在沙发上和男友打起电话了,你侬我侬,熟稔的伦敦腔。我胃口大开,风卷残云,小伙伴里鲜有妙龄姑娘烧得这样一手好菜,我早说过,自己若是七尺男儿,铁定不放过她。

饭后,我换了身宽松的裙装,踩一双细跟短靴,配了套夸张的闪亮首饰,决定暂且忽略掉身怀六甲的事,轻盈一晚再说。七点一刻,来到疯马门口,尚未开始入场,六月站在离我八丈远的地方一边抽烟一边继续打电话给她男友。我乖乖在一旁等待,夜已黑,乔治五世大道现出冷艳高贵的本色来,不远处一对年轻情侣正靠在橱窗前旁若无人地拥吻,女孩儿踮着脚尖,醋栗红的平底芭蕾鞋好漂亮……“走吧,咱们进去。”六月冲我招手,大烟熏,烈焰红唇,秋夜里的恨天高,闺密的那一弯侧影,直到今日我都记得。演出场地在一间地下室,有一段猩红的台阶要走,角度很陡,她怕我跌倒,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小心啊你,这要是摔一跤,小郎非把我宰了不可。”我嘿嘿笑着,仔细看着脚下。入口处两位西装笔挺的接待员冲我们热情而诡异地笑了笑,那笑容一望便知,在这声色犬马之地,我们必是被看作一对拉拉了。

尿频的孕妇急切寻觅着卫生间,西装男两步上前,主动引我们拐向一边,推开一扇门,请我们进去。我和六月走到门口不禁爆笑,好一个活色生香的双人卫生间,四面石榴红的印花墙壁,一地殷红的釉面砖,两个并排的马桶完全嵌入进宽大的石台中,只留两个珊瑚红的盖子在台面上。西装男冲我们眨眨眼,转身离开。关上卫生间的门,顿时觉得头顶的射灯也打得暧昧撩人。“跟你来真是浪费了呀,啧啧。”六月从镜子里看我撩起裙子暴露出浑圆的大肚,无奈地摇摇头,“快去尿吧,孕妇大人。”“唉,真是辜负了这情欲滚滚的设计啊,你也来尿吧我说。”我笨拙地坐到马桶圈上,好像一屁股坐在露天广场的台阶上,一时怎么也尿不出来。

六月一脸嫌弃地坐到我旁边的马桶上,两人面面相觑,近得简直可以行个法式亲吻礼。

尿还是不尿,也由不得自己。“奇怪,怎么觉得肚子里好像有条小鱼在吐泡泡,怪痒痒的。”我一边洗手一边自言自语。“吐什么泡泡,快走快走,音乐都响了。”

全场爆满,放眼一望,多是上了年纪的夫妇,中年男子占了一半,鲜有同龄的年轻人。场地很暗,六月总是担心我摔倒,一路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就像两朵“恩爱”的奇葩,坐到了前排正中的圆桌两旁。

大幕升起,一列裸体舞娘在军乐声中踏上舞台,头戴法国高桶军帽,精神饱满,姑娘们各个身材颀长,肤色雪白,当真美得颠倒众生。不同于丽都的华美梦幻或是红磨坊的热烈奔放,这里是小场地小舞台,布景极简,配乐也不花哨,全凭舞者的表演功力。尺度虽大到惊人,却自成一套美学艺术,神秘,高贵,细腻,让黑暗中的男女观者似醉未醉,却绝不会产生半点低俗猥亵之感。

演出至中段,六月早已自在地喝起香槟,我碰不得酒精,只好安心欣赏美人的身姿。“嘿哟!”我感觉肚子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又是一阵痒,“我怎么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个蝴蝶在扇翅膀呢。”我凑到六月耳朵边。“又饿了?孕妇真是烦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懒得理我。

忽然,我俩同时扭头对视,“是胎动?!”

我捂起已经张大的嘴巴,瞪圆双眼。六月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男孩儿!你肚里的宝宝肯定是男孩儿!”我不禁又望向舞台,千娇百媚的舞娘正一丝不挂地腾空翻转,娴熟的灯光技法烘托得整个画面美轮美奂。“我说儿子,给我记住咯,你人生的第一场脱衣舞是你干妈我领你看的!”她煞有介事地冲着我肚子一阵嘀咕。音乐很响,我忍不住笑起来。

散场出门,我回家,她去酒店,我们在路边准备告别。她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看了我一眼,又塞回去了。“我说,孩子都开始胎动了,你每天给他读几段法语诗歌,听听古典音乐,熏陶一下,别整天抱着《金瓶梅》了。”她把围巾重新拢一拢,伸手去拦出租车。“《金瓶梅》怎么了?烟火味儿最好闻,人情世故最好看,你没文化。”我直直白去一眼。“打住打住!上车!”“你明晚还来不来我家吃饭?”夜里温度降了很多,我已冷得瑟瑟发抖,还是不忍和她说再见。“再看吧,下午约了个朋友,结束得早我就过去,你等我电话。到家发短信。路上小心。”

我钻进车子,关上车门,只见六月重新把烟掏出来,背过身去走开了。“咕咚”,又是一下,我拍拍肚子,一个人在后座里傻笑。

姐妹再情深,相聚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半天,“湘云”她好像永远人在旅途,永远赶场似的刚刚赴约又说再见……她独自在欧洲漂了七八年,妆越来越浓,烟瘾越来越大。

还记得当年的那个夜晚,她即将出国,正在老家的饭店里和一帮朋友吃着告别宴,我在电话里和她哭诉,说自己心情好差。二十出头的那两年,好像每天都过不舒服似的。第二天清早,她敲开寝室的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没事,就过来看你一眼。走,玩儿去。”原来她昨晚家都没回,挂掉电话就奔了火车站,一夜硬座,从400公里外来到我身边。更拉风的是,她还从饭桌上直接拉来了自己的两个好哥们儿,保镖一样等在宿舍楼下,听候差遣。我翘了白天的四门课,和他们去海边的游乐场疯玩了一整天,晚上又匆匆送他们去火车站。

临别抱一抱,“走了。你好好的,多吃点,柴火棒儿似的,一点也不好看。”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我。“嗯,知道。”

两个小跟班随她上了车,此后很多年,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后来有一次,我们一帮朋友酒后开玩笑,说将来要是出了意外,你愿把孩子托付给谁,我当场说给六月,她当场说不要,“别别别,找别人去,我可嫌累。”说完,她一口干掉杯中酒。我知道,真有那一天,她准能把我的小孩养大。

第二天,如我所料,她打了电话没再过来。她还有一堆老朋友在巴黎,能多见一个是一个。

小郎倒是出差回来了,还叫了两个同事来家里一起吃饭,哥儿几个看见我扔在茶几上的门票,知道我挺着大肚子和好姐妹去看裸女秀,禁不住长吁短叹,互拍肩膀,“哎呀,这也太浪费了!”“第一排,那么好的位置,你媳妇儿暴殄天物啊。”“啥也别说了,喝酒喝酒!”

一周后,去医生那里做B超,宝宝发育良好,果然是男孩。我发消息给六月,她即刻得意起来,“我说什么来着!!!神不神?你说我神不神?!将来一准儿是个花花公子!”我握着手机,扑哧笑了出来。

再见“湘云”已是三年后,她带着新的伦敦男友来我家,从背包里掏出一堆礼物,七七八八摆了一桌子。“花花公子”已满地乱窜,刚满月的茉莉被她抱在怀里咧着嘴笑。“快点生个混血宝宝出来,到时候我要做他教母哈!”闲聊中顺口将她一军。“干吗?蒸馒头呀!想得美,回头好好的孩子再被你教坏咯。”片刻,她忽然眯起眼睛,贼贼地说,“反正你有俩,将来过继给我一个,哈哈。”“不用将来,今天你就俩都拿走!附送奶粉、尿布、婴儿床。”我俩顿时笑作一团,越说越起劲儿。“话说你还等什么啊,非得熬到高龄产妇才生?孕期整天顶着雷似的,一做检查你就肝儿颤,我跟你讲。”“知道。再等两年吧,没准备好呢。”她瞥一眼远处正在讲电话的男友,我会心地点点头,不再多问。

我一厢情愿地盼着她早点做妈妈,让我也好有机会表表心意。我们喜欢自己的闺密,爱屋及乌,我们也会喜欢她的小孩。我们会细心关注那个小家伙每一步的成长变化,愿意在他生日时花心思为他挑礼物,在他有需要时更会不遗余力地提供帮助。是的,我们本能地希望妈妈间攒下的好交情也能在下一代之间延续。那份悠缓绵长的情谊哟,真的只有女生之间才会懂的啊。“天啊,总算找到了!”我牵着老虎在停车场里绕了好几圈,终于把车子摁亮了。“提前拍张照片多好,爸爸每次都拍。”老虎是天生的补刀手。“他笨,记不住,妈妈用不着。”我为他打开车门。“还说别人呢,唉。”老虎摇摇头,独自爬上安全座椅。我气得没话说,“咔嚓”一声,狠狠把他扣进了安全带里。“妈妈,我原来真的是颗豆芽吗?”老虎的思路好像又跳回到B1的事情上了。“对啊,一开始是个豆芽,后来变成橄榄,再后来,变成柠檬、鳄梨,然后,芒果、茄子、哈密瓜……”我坐进驾驶座,努力回忆着当年订阅的《每周孕期指导》上列出的种种比喻。“都是吃的?”老虎皱起眉头,“你在逗我玩对不对?”“嘿嘿,妈妈晚上回家好好讲给你听哈。”我点开导航,准备输地址。“妈妈,我的小鸡鸡是爸爸给安上的对不对?”“啥?”我一个没绷住,笑得趴到方向盘上,喇叭“嘎”一声骤响,停车场里听来分外刺耳。“你回家问爸爸吧,妈妈头有点儿晕啊。”

一脚油门踩下去,我们从B1出发了……

从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简单女生,蜕变成一个甘愿用心血抚育新生命的成熟妈妈,那一条必经之路究竟有多长呢?

带你来到人世间

至今我依然怀念老虎出生前的那段孕期时光,全程顺遂无忧,心如雨后彩虹,甜爽清透。

说来也奇怪,自己原本是个体弱怕冷的单薄身板,谁曾料,这小皮猴的到来,仿佛一夜之间帮我开了外挂,每日精力充沛,好似一头撒欢儿小兽。白天暴走五个钟头,晚上回到家还能亲自下厨准备一桌子饭菜招待朋友,除了脑瓜有点儿生锈,丝毫没有体味过大肚婆的困倦与多愁。

临产的前一天,我坐在缝纫机前,跑完最后一个针脚,老虎的两套小被褥终于完满收工了。“真的要做妈妈了呢!”我忍不住又从抽屉里翻出那几张模糊的彩超图片,在脑中反复勾画着小家伙的可爱脸庞,想象着未来的他睡在婴儿床上的温暖样子,恬谧亲昵的场景在心头暗自预演了很多遍。

凌晨一点,迷迷瞪瞪起身去卫生间,“啊!见红了!”顿时睡意全无,急忙叫醒小郎,准备穿衣出门。犹记得,路上我一直在讲话,喝高了一般。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我站到一旁等着小郎卸行李箱,暮春的夜,几分清冽,夜空中一轮满月遥遥相望。“好日子呀。”我在心里庆幸着,分娩日恰是大吉大利的数字,真是天遂人愿呢。冷不防,猛地一股劲风袭来,吹得我直打冷颤。

宫缩还没频繁启动,疼痛尚在可承受的范围内。我想着即将和老虎见面的欢喜,不觉间兴奋起来,莫名冲着小郎夸下海口:“就凭我,天亮之前一准搞定,你等着当爹吧!”“别紧张哈,我真——不——着——急。”话落,他扑哧一笑。“我紧张了吗?我哪里紧张?就生一孩子有什么可紧张的……”“嗯嗯,嗯嗯。”“嘿,怎么没人推着担架出来接我,咋跟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呢?”“你也跟正常孕妇不一样,打了鸡血似的。”“哎呀,好像忘带iPad了,《生活大爆炸》都更新了。”“啧啧,带了带了,在我包里呢,不够你忙的!”

我挽着小郎的胳膊,一路跟他拌着嘴跨进医院的大门,整个孕期我增重了30斤,迎面看过去,一定滑稽得像海洋馆里的训练员牵着他的海狮进场。

22个小时之后,产房里,一堆医生围着我们娘儿俩打转。我被推进观察室休息,人已几近虚脱,恍惚听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小郎,他在向医生们询问我和老虎的情况,话语间是掩不住的焦急和慌张。老虎的到来并没有如我吹嘘的那般痛快,也远不止迟到一点那么简单。我意外遭遇了枕横位难产,他落地时哭声很弱,医生建议把宝贝即刻送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总之,他没能像其他宝宝一样,响亮宣告自己的到来,一睁眼就融进欢声笑语的世界,我也没能拥有其他产妇的好福气,第一时间把宝贝抱进怀里,泪水中喜迎新生。

片刻工夫,商定结束,护士抱着老虎从里间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来,“宝贝,先跟妈妈说再见吧,咱们去做做检查,过几天就回来。”那是我第一次与儿子见面,他仿佛听得懂一般,短短的几秒钟,竟然把头转向我,睁开眼睛,冲我眨了眨,算是匆匆问好又告别了。我勉强抬起头,伸手摸一摸他的包被,看见他额头一侧明显的血肿,轻声说了句:“宝宝,再见。”老虎被抱走了,我顷刻间泪崩,满心欢喜带他来到人世间,开场却是离别。

很快,小郎带回NICU的检查结果,老虎因产程过长感染了新生儿肺炎,这倒没什么要紧,严重的是产伤导致了蛛网膜下腔出血,暂时无法排除后遗症的风险。医生说需要至少一周的观察和治疗。其间,家长可以电话咨询,依照医院的时间安排隔窗探视。总之,从NICU出来之前,我们谁也别想抱一下儿子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意外!bad luck,懂吗?儿子没有危在旦夕,只是去接受正常的治疗,也许明天就能回到身边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小郎始终保持着理智,不停打电话,咨询各个在医院里工作的朋友,挂下电话又来安慰我,说这是不少新生儿都会遭遇的状况,多数预后良好,问题不大。然而,任凭他怎样陈述事实,我内心的想念、悲伤、愤怒乃至绝望依然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凌晨,回到两人间的病房,邻床女生和我同日分娩,已经抱起宝宝在喂奶了。见我一个人被推回来,宝贝不在身边,问了大概,便不再多言语了。伺候她月子的姐姐每次洗完水果都会送过来一份给我,偶尔说上几句体己话,我们笑着谢谢。医生清早查床,护士按时给输液,妈妈一天来送三顿饭,小郎坐在床边照顾我起居,把我用吸奶器泵出的初乳存进袋子送回家冷冻,等着老虎回来时给他吃。总是有事可做,总是有人围绕,我不得不告诫自己,种种情绪必须适可而止。

出院回到家,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一切还是三天前离开时的样子,我却好像是出了一趟很远的门,疲惫至极。推开卧房,漂亮的婴儿床就摆在眼前,里面铺着我入院前刚刚缝好的被褥,床铃上的小动物们垂挂成一个圈,似在等着宝宝的到来。

小郎在楼道里抽烟,妈妈去买菜了,我确定屋子里头只有我自己……总算可以了!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开始陷入莫须有的自责和愧疚中,难以自拔,反复追问自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产后第七天,医院通知我们,老虎已经病愈,可以出院了。小郎去接他,我在家卧床等待,电视机一直开着:威廉王子与凯特王妃大婚,美国南部遭遇飓风袭击遇难两百多人,上海地铁一对男女跳轨一死一伤……这个世界,每一秒都在欢喜悲伤。我抻长脖子朝窗外张望,梨花如雪,压满枝头,算算时间,儿子就要回家了。

门铃终于响了,小郎背包都没来得及放下,直接把老虎送进我的怀中,我接过他,顷刻间感到乳房胀痛起来,奶水直接湿透了衣衫。我急忙撩起衣服喂他,老虎眼睛还闭着,却本能地张开嘴巴吸吮起来,咕咚咕咚,我听得到他急急吞咽的声响。小郎知趣地关门离开,让我们母子独处。眼泪很快打湿了襁褓,我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往另一侧的哺乳衣里塞纸巾。

他总算喝饱了,嘴巴松开乳头,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我抹干眼泪,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我的宝贝了,他额头的一小块胎发已经被剃掉了,正中有一个清晰的针眼,小脸干巴巴的。我轻轻打开包被,想去握握他的小手和小脚,却发现上面布满了针眼……这一画面狠狠钉进了我的记忆,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它总会在不经意的时间缝隙里闪回,扎到我的心上,久久拔不出来。我有时呆呆看着他,会突然不可抑制地产生一种病态般的冲动——如果需要,我一定会为他去死。

老虎逐渐痊愈,能吃能睡,活泼好动。满月之后,这段母子分离的痛苦经历似乎很快消埋在日常琐碎之中。老虎每天都带给我们新的惊喜:会笑了,会伸舌头了,眼睛能追着玩具跑了,看在妈妈眼里,都似登陆火星一样的壮举。惊喜之外,各种小状况也开始层出不穷:湿疹,吐奶,夜啼,便秘,黄疸不退,疫苗反应。老虎好像一台永动的问题制造机,我守在他的身旁,时刻保持警戒状态,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紧张到不行,四下询问打听对策。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对他的疼爱是多么的“用力过猛”,因为那段被迫分离的后遗症已深深烙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却浑然不知。也是因为那段特殊经历,日后每每听到谁家的孩子出生时得了什么重病,或是小小年纪遭遇绝症之类的消息,我都会打心里跟着痛一阵子。有时,眼见某些父母对孩子格外溺爱或是照料得过于细致,也不再觉得有多诧异,毕竟每对父母和孩子之间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段故事。

老虎一岁后的某天,为办签证之用,我闷头在书房翻找他的出生证明。小郎不知何时把老虎的相关材料都整理到一个单独的档案夹里,我打开粘扣,竟哗啦倒出一大摞纸张来。我在心里嘀咕着,这小屁孩儿才来世上蹦跶几天啊,哪儿攒下的这么多杂七杂八。忽然,一个装订整齐的大厚本子窜到眼前,上面赫然写着“××医院”的字样,那是老虎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历记录,我竟从未见过!心怦怦地跳起来,一下子被拉回那段黑暗的日子,我抖着手指翻开来,上面一行行密密麻麻详细记录着几时几分输了液,药品名称和剂量,几时几分喂入多少毫升的配方奶,几时几分又做了哪项检查,老虎手脚布满针眼的画面又回来了……

创伤的愈合就是如此艰难,别人眼中的小小意外,砸在自己头上,就是某个阶段里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日子依旧继续,直到这只小鬼开始满地乱跑,动辄把家里搅得鸡飞狗跳;直到他学着我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伸着指头和我振振有词地讲歪理;直到公主驾到,产房里护士第一时间笑盈盈地把茉莉送进我的怀中,我才恍惚中确信,自己,真的从那场bad luck的分娩阴影中走出来了。从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简单女生,蜕变成一个用自己的心血抚育新生命的成熟妈妈,那一条必经之路究竟有多长呢?

不久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和小郎带老虎和茉莉去一家新开的小馆子吃饭,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暗,街上霓虹闪耀。小郎看前方拥堵得厉害,便决定换一条路走,三拐两拐之后,老虎忽然指着车窗外的某个方向,“妈妈,这个是医院对不对?楼顶上有个加号!”我正低头玩着手机,听他一说,便随口“嗯”了一声,“对,有加号的就是医院呢。”“呵,你还来这里玩过呢,臭小子。”小郎一声苦笑。

我一怔,扭过头抬眼,原来是老虎出生后便被送进来的那一家医院。五年过去了,我竟还是第一次路过这里。“真的吗?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老虎认真起来。“妈妈,我想尿尿。”茉莉又来了,越是难停车的地方,她越是吵着尿尿。“哎哟,忍一忍啦,闺女,路过加油站再说。”小郎知道这小丫头的伎俩,坐得烦了,便想找借口下车。“妈妈,我憋不住了。”茉莉小声念叨。“啧,妹妹,真拿你没办法,上车前不是刚尿过了吗?唉,说你什么好啊?愁死人了。”老虎已经熟练掌握妈妈数落他们的套路了,连语音语调也复制粘贴般得我亲传。

我回头看了老虎一眼,他也看看我,见我脸上挂着笑,便似得了母后令牌,冲着茉莉继续嚷嚷起来,嗓门明显提高了许多……

产后抑郁它像只鬼,说来就来。来了,就把你一脚踢进黑洞,你就在洞里蹲着,只能等,等它主动走开。但它没啥可怕的,跟对待其他事情的态度一样,正面回应就是了,绝不要躲。

直面抑郁的黑洞

“小主们近来可安好?奴家跪求一见。”小郎放暑假,我们带着老虎回国小住。时间紧迫,我刚倒过时差,便开始在群里骚扰乐总和Nana。“明天下午两点,地点你们定。”乐总秒回。

不多时,“叮咚”一声响,Nana现身了,“吼吼!太好啦!那Tingoo咖啡馆吧,地铁方便,我还有优惠券。地址一会儿发给你们。要不咱再早点儿吧,我一点半就能到。老虎他娘,我要的维生素和小棕瓶你记得都带着哈,还有我那COACH包,还有,我要说什么来着……”Nana连着发来两条60秒的语音,婆婆妈妈,听得我噗噗直笑。我也叽里呱啦回了她两条,没什么要紧事,纯为和她斗嘴。“开会中。”乐总一语斩断群聊,我们倒吸一口凉气,即刻退散。

第二天下午,三人竟然都提早到了,乐总比Nana还早。“我去买喝的,都要什么?”进了咖啡店的门,Nana发话。“Espresso。”乐总微一扬头,转身便往里走。“冰美式吧。”“咦,听着就苦。你俩找个地儿先坐。”Nana掏出钱包,奔了吧台。刚走两步,又转头叫住我们,“哎我说,一人再来块蛋糕怎么样?”

乐总找了个靠窗的沙发座,“不要!”说着,背包一扔,人也陷进去了。“哎哟正减肥呢,哪敢吃啊。”我摇摇头。

Nana身子朝后一仰,跟着就冲我们伸出一根指头来,“狗日的,你们都变了!”

片刻,Nana端着餐盘走过来,她到底给自己点了超大杯的白巧摩卡,还配了块芝士蛋糕。

当年大学刚毕业时,乐总做二房东,把一套三居中的两间分租给我和Nana,想来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上次三只凑齐还是在乐总的草坪婚礼上,那时我们还叫她小乐……记得小乐上场时披着蓬松俏皮的短面头纱,抹胸齐膝的白色礼服轻盈喜悦。Nana给她做跟拍,穿着双白球鞋,满场流窜,拍到忘我时,连跪带趴。临到小乐抛花球了,Nana眼一瞪,火速把相机扔进我怀里,然后绕一大圈飞奔至前排,果然接到了,乐得原地蹦高,“耶耶”地叫着,引得那群高跟鞋小洋装的待嫁淑女们侧目私语……

一别几夏,在这个让人妆都懒得化的蒸笼天里,我们仨重又坐到一起了。如今,连年纪最小、打着四个耳洞的Nana也做了妈妈。言谈间细打量一番,脸上都有了变化。好久不见,远的近的,总要拿出来汇报一下,一交代就是一家子的事,拖拖拽拽的。“怎么就突然间都搞了条人命出来,你说说?”Nana频频摇头,她家的小熊半岁不到,坐还坐不得,她正是受累的时候。说到这儿便打开各自的手机相册,滚上滚下,满屏都是娃儿。无论聊起什么,总是三言两语间拉扯回来,绕不开的宝宝经。“昨天早上我吃坏东西了,腹泻,真是太窘了当时,只有我和小熊在家,我把他搁在澡盆里不行、手机放儿歌不行、卫生纸扔给他随便扯也不行,一直哭一直哭。”Nana语速极快,指头打着圈,像个饶舌歌手,“我坐在马桶上,肚子痛得直不起腰,他非要我抱,抱起来还不行,还要吃奶!嘿!我疼得都冒虚汗了拜托……最后到底把衣服撩起来让他吃,好嘛,吃上了一点动静都没了,我在拉屎啊,一边蹲马桶一边喂奶,亏他也吃得下去!哎哟那画面,我跟你们讲,真后悔没留个自拍!”Nana说着,手举到鼻子边上假装扇一扇,我和乐总眼泪都笑出来了。“哼,说起喂奶,你可留点心Nana,我家那个雷雷,我喂到他自然离乳,两岁半哪。”乐总接过话头,“最忙的时候,一边开电话会,一边泵奶,客户那边还纳闷,‘哪来的嗡嗡响?’……断奶之后就傻眼了,有天早上醒来,雷雷特别认真地瞪着我问:‘妈妈,你还有胸吗?’”“噗——”我刚喝到口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冲乐总狠狠点了点头。“那么惨?”Nana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抱紧胸口,“胸在人在!不行,老娘下个月就给丫断奶。”“切,别逗了。按摩,涂油,戴bra,能维持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乐总诡异一笑。

忽又聊起宝贝睡觉的事,Nana一肚子的苦水,哗哗往外倒了出来:“他爸特能装睡,不踹两脚绝不起来帮忙。第二天谁不上班你说,我天天顶着个大黑眼圈出门,粉饼都遮不住了。都说父爱如山,生了娃才知道,可真跟座山似的呀,杵那儿完全不动啊……”Nana指天指地比画着,衬衫领口处隐约露出一对鹿角来。还记得那年的某个深夜,她刚一回家便扒开衣领要我们瞧,说自己下午逛街时,一时兴起去文了一对鹿角图案的刺青,就在性感的锁骨处,造型很酷。她对着镜子,得意地照了一晚。后来,鹿角红肿起来,越发立体,好像真的有一头小鹿要从里面拱出来了,她痒得直想动手抓,小乐去药店给她买红霉素药膏……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呢。“唉,回头想想,真不知道当初怎么熬过来的,大半夜抱着个孩子,在地上一圈一圈走,跟个女鬼似的。有一天,我实在熬不住了,号啕大哭,雷雷也哭……屋里都有回音了!”乐总不屑似的,边说边用手指弹着桌子。“我也狠狠哭过几回,第一回在家,刚出月子那会儿,跪地上哭,用拳头咣咣砸地板,家里人都进来了。第二回,我猫车里哭去了,真心不错,我跟你们讲,隔音好啊。”Nana闪着一对长睫毛,认真做着场地测评,“哎!这很重要的好不好,发泄嘛,环境得让人放松!”“我习惯躲到卫生间里哭,洗脸方便,还得擤鼻涕不是,而且……”我忽然也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深夜。站在镜子前,刷牙刷到一半,忽然就抽泣起来。抽泣很快变成大哭,满嘴的白色泡沫四溅,眼泪和鼻涕混进来,五官涨得通红,揪在一起如一只狰狞的母兽。回身关好卫生间的门,拽下毛巾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哭声吵醒卧室里的宝贝……打开水龙头,憋住一口气,把整张脸浸到冷水里面去。

话题不知不觉间沉重起来,Nana忽然挽起袖子,把胳膊伸向我们,臂弯处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一看便知割得不浅。她说有天浴室的拉门滑道被卡住了,她刚跟家里生了一肚子闷气,便和那门较起劲来,使了个蛮力去拽,结果自己撞到角落里的玻璃搁架上……Nana狠狠挖了口蛋糕放进嘴巴里,“你们有没有觉得,产后抑郁它像只鬼,说来就来。天太热它会来,家里奶粉没了它会来,娃起疹子它会来,做好饭菜没人爱吃它也会来……”“是啊,来了,就把你一脚踢进黑洞,你就在洞里蹲着,只能等,等它主动走开,你再一下一下从洞里爬出来……”我知道那种感觉,一灰到底。“跟你们出来待会儿透透气,舒服多了,在家整天和我妈闹别扭,她总挑我毛病,纸尿裤换得勤点儿嫌我浪费,给小熊衣服穿得少点怕冻出病来,大清早就逼着我喝猪脚汤,哎哟,一堆糟心事儿,我一点也不爱回家,一看见我妈……”Nana讲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喝掉最后一口咖啡,靠到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讲道,“我看自己是要变痴呆了。真的,现在记性差到要死,我家蒸锅都被我烧煳两口了,死活想不起来灶台上点着火,哪天把房子给点着了也保不齐……从前净笑话别人了,觉得产后抑郁那帮姑娘都是矫情鬼,跟那儿酸溜溜穷挑剔,轮到自个儿,唉……”“嗯,是那么回事儿。抑郁好像有个自己的频道,换进去了,半天调不回来。”乐总眼皮耷拉着,手里转着咖啡勺,一脸心知肚明,说完扭头把眼睛看向窗外。大概是隔壁的时尚店铺在打折吧,年轻的姑娘们三三两两提着购物袋打此经过,有说有笑。乐总的妈妈在外孙出生后不久便心梗离世了,百日都没赶上,爸爸随后又查出肝癌,好端端的家垮了大半。“你呢亲爱的,怎么样,自己在国外带孩子,扛得住吗?”Nana吃完最后一口蛋糕,也抬起头来看向我。面对她俩,我本就无所防备,这一问抛过来,我竟仿佛等了好久一般。“我啊……”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我就开始哽咽了。1万多公里飞回来,好像就为了能当面回答她们这一问似的。许是Nana的一番唠叨忽然戳中我的某段记忆,霎时间,灯光灭,画面起。抑郁,谁能躲得过呢?有那么几个时刻,我觉得自己仿佛黑暗中赤脚走在无垠的沼泽里,好不容易拔起一只脚,下一步依旧是深陷。

那些让人崩溃的时刻恍惚间又回来了,我一把举起老虎的玩具箱,“咣”的一声向墙壁摔去,塑料箱摔开两道裂纹,那些小火车小狮子弹弹乐六面盒开始比赛似的唱起歌,我恨透了那些旋律,挨个拎起来重新摔一次。老虎远远站在一边,咧开嘴巴号啕大哭,我受够了这哭声!受够了!我抓起自己的头发,死死攥紧拳头,好像人生就这么毁掉了……丧失的痛感扎进血肉,搅动翻转,让人日夜不宁。我盼着自己能大病一场住进医院,那是我能想到的,既让自己心安理得又能逃离家庭的唯一办法。

我絮絮叨叨讲着,也不知究竟讲了多久。“太心酸了。”Nana抹着眼泪,“以为你好山好水的地方待着,没有国内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唉,什么样的日子都有代价呀。你说,这生了孩子,咋一切都变了呢?”她大概也想起了自己的某些片段吧,哭得更凶了。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乐总平静地开口了:“我早你们两年做妈妈,这些也都经历过……咱老实讲,除了少数运气特好的姑娘,你们知道,就是那种一大家子都能围着她转,不差钱,婆家娘家都宠着,丈夫知冷知热,孩子还健康省心,这样的姑娘福气大,或许真的一点抑郁都没碰上,咱也比不了,只有羡慕的份儿,对吧。剩下的,大多数女生或多或少都有些产后抑郁的经历。没啥可怕的,跟对待其他事情的态度一样,正面回应就是了,绝不要躲。也没必要把责任都推到老公身上,更不要指望他能帮你解决什么,趁早断掉这念头,越早越好。”“嗯,他们懂个屁,就像咱们理解不了男人出轨一样,他们从骨子里也不能理解产后抑郁,生理构造有差异。我对他爸就一个要求,只要回到家,听指挥别添乱,我指哪他打哪。”Nana说着背过身去擤了把鼻涕。

乐总挺直腰板,两肘落到桌上,“嗯,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有的女生自制力特别强,你从表面完全看不出她的抑郁,觉得她特正常,其实她拼命压抑了自己的感受,她对抑郁是有自知的,宁肯憋出内伤来,也不轻易流露,我们差不多都是这种,逼着自己去自我化解,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强者当惯了,讨厌被人怜悯。这件事上,我倒是挺嫉妒那些表演型人格的妈妈,我有个小弟妹就是,一碰到点委屈拿起电话就吐槽,吐完她一身轻松,也不管电话那头的人心里什么感受,要么就拿周围人撒气,父母老公孩子轮着来,谁软捏谁,好像谁都欠她的似的,反正我做不来这样……我呢,当时也是听了一个好朋友的建议,在最难熬的时候,开始运动,一周跑三次健身房,雷打不动,每次一个半钟头……跑步之后举铁,坚持了大概四个月,一口气瘦回90斤……后来我又强迫自己每周日下午定时出去放风,逛街、看电影、做做指甲,干什么都行,把雷雷扔给他爸……对,我当时还报了个日语初级班,很快认识一帮新朋友,开心不少。那阵子,一个人在路上开车的时候,我会假装跟我妈聊天,心事都说给她听,当她就坐在后面……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喏,说白了就两条,一敢于适当求助,二舍得花钱、花时间取悦自己!现在雷雷三岁了,日子好过多了,真的!”乐总看着我俩,微微一笑,缓缓落下眼帘,好似万般心事都已做了了结,这世上再没什么是她扛不过的了。

我和Nana点点头,擦干脸上的眼泪,得了体贴与点拨,心中不胜感激。遥想初相识的某个夜晚,我们三个小女生一人抱一杯珍珠奶茶,盘腿坐在沙发上,各自大骂了一通生命中曾遇到的渣男,恋爱糗事袒露,友情一夜升温。此后,我们便成了双井桥的Rachel,Phebee,Monica,无话不谈……

这时,Nana咽了咽口水,扫一眼桌上的空碟空杯,忽然抬头看看我俩,“要不,一人再来块蛋糕吧?”“提拉米苏。”“榴莲千层。”“嘿!你俩这货!非得哭一场才敢吃口甜的!我就知道你们在那儿装呢。”Nana说着,一起身,奔着吧台又去了。PART 2一边繁花相伴,一边坎坷同行

宝宝们挨到最后,或许真的能独立睡着,可你真的确定,那不是他们因为哭到绝望而被迫作出的妥协吗?安全感还没建立起来的小baby,就要独自面对黑夜带来的恐惧,这真的科学吗?婴儿期的头等大事——睡!

达勒姆的市立图书馆有一个专门为幼童设立的阅览区,绘本充足,光线明亮。在前台留下住址和电话,便可以免费办一张借书卡,一次性可借阅20本之多,三周为期,且可连续多次续借。书本的流动性如此之大,又都是在调皮的孩子手中辗转漂移,图书内页却保持得异常完好,少有折痕与涂抹,很是让人惊讶。每天,工作人员穿梭在一排排的书架间,把一早归还回来的绘本一一填插进去,还不忘笑意盈盈地与每一个进门的孩子打招呼,热情友好。

在阅览区的一角,他们安放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小火车游戏桌,四周布了一圈草绿和淡橘的布艺沙发,那是孩子们最爱的社交场,也是妈妈们借以八卦消遣的“咖啡座”。每隔三两天,我都会带着老虎来这里玩上一阵子,一群尿布娃,每人手里攥着一辆小火车,“chou,chou……”,穿山洞、过吊桥、进站加油,兴致勃勃。宝贝之间的交流自有他们的一套实用语言学,单靠肢体和眼神就能实现顺畅沟通,肤色、民族、语言、宗教,这种种差异,在孩童的世界里完全不构成障碍。

达勒姆本就是一座大学城,带宝贝来图书馆的,除了小镇当地的美国主妇,更多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陪读妈妈们,妈妈之间天然有话题,虽然英文口音各具特色,热络起来却是件极容易的事。夸夸对方孩子的可爱之处,讲讲自家的趣事和糗事,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伸一把手,全世界的妈妈大都深谙此道,加之异国他乡人孤单,一来二去,图书馆的常客们便都成了朋友。

这一天,来自哥伦比亚的Lina一屁股坐进沙发就聊开了,这位麦德林长大的混血美女,活脱脱毒枭片里走出的女一号,性感伸到眉角发梢,颈子上一长一短两条项链,金钻同辉。若不是她整天把半岁大的小女儿Layla抱在胸前,真的很难把她和“妈妈”一词联系在一起。“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什么睡眠训练,简直要被Layla吵死了,哭起来没完啊。”一听便知,Lina在训练女儿睡整觉。

做妈妈之前,我从未听过baby sleep training(婴儿睡眠训练)一说。婴儿睡眠训练?困了自然会睡啊,睡觉这件事还需要训练?来了才知道,原来在美国,关于睡眠训练的方法有很多,其中有一派完整的所谓cry-it-out method,源自1894年一位著名儿医Luther Emmett Holt的著作,80年代经由哈佛大学医学院的Richard Ferber教授进一步改良,由cry-it-out发展为crying control,一度非常流行,直到今天也仍有不少追随者。之前抱老虎去打疫苗,医生也向我们适时推荐过。

简单说就是要三到六个月大的小婴儿经过短期训练后能独立入睡,夜里即便醒来,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神奇般地再睡回去!总之,一旦训练成功,宝贝睡得大圆满,妈妈亦得到大解脱。但说起来,训练的过程却颇有几分“残忍”,婴儿哭醒的时候不能即刻去抱,父母要“延迟响应”他的需求,并且一点一点拉长间隔。根据具体的情况,妈妈可以选择留在房间外,或是守在宝贝身边,但最多也只能轻拍几下以示安抚,以逐步让孩子习得自主入睡的能力。不得不说,这对妈妈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极大的考验哪。“哈哈,你戴上耳机啊!音量调大一点。”坐在对面的莉莉,脚尖晃了晃狠狠支上一招,妈妈们都笑了。莉莉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们家Mia,训练的头几天,有一次哭了整整45分钟,哭到流鼻血,还吐了一枕头呢,挺过头三天就好了。”

我不禁瞪大眼睛,个头小小的莉莉还真是个铁娘子啊。莉莉16岁时从天津来美国读高中,一路独自闯出来,UCLA毕业,在西雅图做了多年的精算师,后来嫁了美籍韩裔的丈夫。眼下为照顾小孩,她跟公司申请在家工作,还雇了当地一个墨西哥裔女孩每天来家里帮忙。“睡眠训练需要培养一整套良好的生活习惯,白天有规律地小睡,不能疲劳过度,晚上入睡之前要走一套固定程序,整个24小时这个周期,都要有规律,才能保证宝宝晚上的睡眠规律啊。哭声免疫法也不是唯一手段,但它确实高效,如果孩子健康的话,可以尝试一下。”说话的是Emma的妈妈Claire,来自得州的美国家庭主妇,一岁半的Emma已经是她的第三个女儿了。Claire热情又耐心,对于自己的教养法则非常自信。无论谁家的小孩出了状况,Claire都会真诚地给出一些建议,经验储备如此充足,仿佛一部行走的育儿百科。“一会儿去Harris Teeter(美国一家超市)买两瓶红酒,今晚等她一睡下,我就把自己灌醉,她夜里就算醒了我也听不见,随她哭去好了。”Lina提到酒,撩了撩头发,轻咬一下嘴唇,画面顿时和谐了许多。坐在她腿上的小Layla嘴上咬着安抚奶嘴,两颗大眼珠滴溜溜转着,好似有所察觉,知道我们这群妈妈正在商量着如何搞定她。“Myrtille,你的训练成功了吗?”“毒枭女人”望向我,眼里充满期待。老虎只比Layla大两个月,她知道我每天也在为老虎三番五次醒来吃夜奶而感到头疼。“唉,试过了,3分钟不到我就把他抱起来了。”我摇摇头,“没办法,我就是听不得宝宝哭,我放弃。而且,我总觉得留他一人在黑夜里哭,恐怕将来会有心理阴影吧。这种方法虽然好用,可针对它的争议,尤其在儿童心理学方面,也一直都存在啊。算了,我还是顺其自然好了。”我看了看正在怀里咬着磨牙棒的老虎,不禁苦笑。再一抬头,对面三个坚决拥护此法的妈妈,脸上登时现出异样的表情,仿佛在说“怎么可以放弃?”“好吧,活该你睡不好。”“唉,真可惜。”

这时,Connie捧着一大摞绘本走过来,小女儿跟在身后,手上拎着个长耳兔。“呵呵,看起来,你是个有求必应型的妈妈咯,就是自己得熬得住辛苦呢。”Connie是一位加拿大妈妈,阳光有活力,身材健美挺拔,“在你们中国,不是有孩子和妈妈同床睡的古老传统吗?我觉得很好啊,夜里哺乳也很方便,还能增进母子之间的感情,我就是一直这样做的。至于哭声免疫法,我的理解,它也不过是一种矫正手段,只针对那些睡眠状况非常糟糕的孩子,比如夜醒过于频繁或是极度依赖某种睡眠环境。其实,大多数宝宝并没有遇到那么极端的情况,所以啊,也别太较真,按你自己可以接受的方式来嘛。”“呵呵,当妈各有思路,你自己选!”莉莉忽然站起来,背上她的杀手包,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走了?”我抬头看她,一对精致的猫眼眼线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她拢了拢头发,俯下身压低嗓子,改用中文:“嗯,走了。跟你讲,瞅瞅你这黑眼圈,这大眼袋,睡得不好,脸上跟蒙层灰似的。现在不训练还等什么?哦,等他长到一岁半自己睡整觉?那你这未来一年都得这么扛着,我们在国外又没亲人帮忙,不是吓唬你,你熬成黄脸婆都是轻的,当什么苦逼天使啊,小心得抑郁症,睡眠不足是和抑郁直接挂钩的,你懂不懂啊?听我的,铁腕一点,让老虎哭几天,什么心理阴影啊,又自闭症的,屁事儿没有,我先走了。”莉莉说完就那么一踩高跟鞋,噔噔噔大步流星走出去了,墨西哥小保姆见状赶紧抱着Mia跟在她身后。

临近傍晚,妈妈们带着自己的宝贝纷纷散去,“毒枭女人”果真载着Layla开车驶向对面的超市去了,但愿她今晚有酒精助力,真能睡个好觉吧。磨人的小家伙们,你们睡不踏实,妈妈们的黑眼圈又如何能消得掉啊?

回到家,喂饱老虎,给他换好尿布,趁着他能独自玩一会儿的工夫给自己匆匆做一口饭吃,还来不及收拾碗筷,他已经伸手要抱了。看看时间,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启动睡眠模式了,一丝小小的欢喜在心头升起。一个人带宝宝,每天都是一场硬仗,熹光微现,宝贝睁开眼的那一秒,战斗的号角便温柔地吹响,大部分时间里,我和老虎守在清宁的家中彼此相依为伴,奶瓶和尿布总在手边,只觉得挂钟走得缓慢,熬到日落时分,硝烟散去,目下已是一片狼藉。

洗完澡,把老虎抱在怀里再喂一次奶,而后关掉卧室的灯光,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来回踱步在落地窗前,哼起他爱听的儿歌,“The eensy weensy spider went up the water spout……”宝贝身上淡而醉人的奶香气悠悠飘在四周。瞥见门口的空纸箱,我拿起手机悄悄发消息给小郎,嘱咐他回家路上再去超市买一箱纸尿裤。

三五分钟的工夫,镜子里见老虎已微微合上双眼,再走上两圈,听到他呼吸越来越均匀沉稳,看来是真的睡着了。我缓缓把他放进小床,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拧开挂在床边的音乐盒,清恬的溪水鸟鸣声缓缓流出来。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上帝保佑,愿他这一觉能睡得长一点,再长一点啊。

回到客厅,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在心里想着图书馆里妈妈们的对话。唉,自己连着大半年也没睡过一夜安稳觉,精力真的快被透支到极限了。最多四个钟头,不到午夜,老虎还是要醒来,然后整个下半夜,一醒再醒……既然已经选择了母乳喂养,把自己灌醉是没可能了,怎么办?不然我也把耳机戴上和他死磕两夜?

可她们信奉的这一套所谓哭声控制理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呢。它先告诉你婴儿出生起就“应该”独自在一个房间睡,婴儿“应该”四个月起就停止夜奶,婴儿“应该”不需要爱抚就独自入睡,是父母的养育方式不当才导致了婴儿的睡眠问题……你要先从内心认可这些所谓的“应该”,才能真正接受所谓的“训练”。然而,这么多“应该”放到一个连坐都坐不稳的小宝宝身上,怎么听上去冰冷冰冷的?

训练过程中,除了个别生来就爱睡的天使宝宝,大部分婴儿都要在黑暗中经历一轮又一轮的号啕大哭,妈妈们却被指导说站在门外,从moniter(监护仪)里眼睁睁看着,掐准时间没哭够分钟数不能进去安抚,宝宝们挨到最后,或许真的能独立睡着,可你真的确定,那不是他们因为哭到绝望而被迫作出的妥协吗?安全感还没建立起来的小baby,就要独自面对黑夜带来的恐惧,这真的科学吗?难不成这是为了迎合妈妈心理,研发出的一套既能使其免除愧疚感又能成功实现自我解脱的所谓“科学”?我忍不住挠头,逻辑能力似乎还停留在孕傻期的钝感状态里,半天也掰不大明白。

收拾好碗筷,瘫倒在沙发上,一眼照见对面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被自己吓了一个激灵,心碎一地。脸色已惨淡得俨然一只女鬼了,两个肿眼皮强撑着,眼珠子浑浑的,刘海粘在额头上,马尾松松垮垮歪到一边,开衫纽扣扣串了一颗竟毫无察觉,唉,好丧气……

不管了不管了!今晚一定得铁了心训练老虎睡整觉,莉莉说的一点没错,再不狠点心,自己早晚熬成个老妈子,看人家的Mia和Emma不是长得好好的,哪里有什么心理阴影?育儿专家准有道理,我压根就没必要瞎担心!书上怎么写的来着,第一次哭等5分钟再抱,第二次等10分钟,第三次等15分钟,好,我告诫自己绝不可再犹疑,长痛不如短痛!嗯,对,长痛不如短痛!宝贝哭几声没什么了不起,白天多多陪他玩耍嘛,明天给他做胡萝卜牛肉泥……

跟自己立下军令状,生活仿佛重新起了斗志,一下昂扬起来。我给自己削了个苹果,打开电视机,CBS正在播放最新一集的The good wife,刚刚开头,真是运气好呢!我盘腿坐好,看着Alicia又一次陷入两难,在Will和Peter之间心思辗转。“哇!哇!哇!”老虎醒了?老虎醒了!才两个钟头不到怎么就醒了?!我本能地关掉电视机,一个箭步冲回卧室,躺到他身边,“嘘,好了,好了,妈妈在,妈妈在呢。”老虎咬住奶头,咕咚咕咚喝起来,屋子里瞬间回归安静。

忽然觉出哪里不对,我一拍脑门,接着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为那在心中酝酿了整晚,未及施展即化为泡影的“训练计划”深深叹了口气。

而老虎,饱饮一顿,已然心满意足地扭头睡去。一切照旧,在他有求必应的小小世界里。“第一步总要迈出来,我不信自己做不到!”孩子在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吧。爸爸妈妈也要像你一样,无论多少次被生活打翻在地,都要倔强地挺身而起。

独立迈出人生第一步

“媳妇儿,我到了,就在800号304的楼下,嘿嘿。”小郎人在一万公里之外,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好像离家很久了似的。“哦?真的?那里还是老样子吧?”我噌地站起来,抬头看一眼挂钟,美国东部时间应该刚好晚上九点整。“一点儿没变……松鼠都回树上睡觉去了。”我想象他此刻一定坐在车里,黑暗中盯着眼前的那片橡树林。“我们那间屋子现在有人住吗?”初进家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真想摸一下电门穿越回三年前。“亮着灯呢,刚才一拐进小区,我都有点儿恍惚了,好像你们在家等我呢,呵……”他上周出发,去美国公差,地点恰好在北卡州府罗利,一早就听他张罗,说是一定要回我们从前在达勒姆的小家看看,这会儿竟真的到了,“老虎和茉莉乖吗?”

两个小鬼的名字蹦出来,时空秒回到眼前。我望向身后的他们,此刻,两个小家伙正坐在地板上,嘴巴上都红了一大圈,“乖,吃草莓呢。”茉莉的碗里,每一颗草莓都被她咬去了尖尖。“是爸爸打来的电话,要不要和爸爸讲话?”我把手机递给老虎。“喂,爸爸,你在哪里?……美国?你坐地铁去的吗?……啊,嗯,我不知道……不记得……想要棒棒糖,嘿嘿……我没有欺负妹妹……那再见!”不等小郎把话说完,老虎已把电话递回我的手里。我哭笑不得,这三岁的小屁孩儿连上顿饭吃了什么都不记得,哪里还有什么美国往事能唤得回?真是枉费小郎在远方的现场独自动情呢。

那也是一个凉爽的夜晚,和风温柔,我们怀抱着四个月大的老虎,熬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推着四个大行李箱,从北京辗转抵达位于美国北卡州的小镇达勒姆。彼时,我们还是一家三口,茉莉还没有来,不知她在哪里逍遥快活……

推开那扇房门,新鲜而未知的生活空降眼前。从那一刻起,小郎的陪读,成了我和老虎新的身份标签。起初,日子奔得急,每天都有好多事情要做,开银行账户,签新手机,买二手车,添置锅碗瓢盆,给老虎约儿医,熟悉周边的超市和商场,张罗家庭聚会,结识陆续到来的新同窗。忙乱归忙乱,夜阑人静时,一家人关起门来终究是个月光皎皎下的小团圆,我们围在老虎的摇篮边,看他手脚翻飞地忙,胳膊上的小铃铛叮咚作响,一串串清脆爽朗。

终于把日常起居安排妥当,还不及稍作喘息,小郎便抱回一大摞教科书和复印材料,MBA正式开学了,他一头扎进繁重的学业,很快,披星戴月而归成了他的作息常态。

夜里,每听到窗外有车子熄火,紧接着传来车门关闭的一声重响,我心里便欢喜一下,跑过去扒开百叶窗看是否是小郎的车子,听得久了,再也不会出错。见他从车上下来,我赶紧钻进厨房点火热饭。夜,静得让人忐忑,桌前趁着他吃饭的空当,急急地唠几句家常,有时精神尚好,他便把学校里的趣闻讲给我听,我告诉他老虎又添了哪些新本领,多么调皮捣蛋,然而更多时候,彼此的一呼一吸里都是疲惫,两个人都好似发了霉,夫妻之间的关爱也只剩这空隙之间的三两句交谈了……有时,话不投机,竟连吵架的心气都没有了,只盼着早早睡下,赶快结束眼前这“倒霉、烦人、一点都不好、糟糕透顶的一天”。

幸好还有周末,再累也要找点乐子放松一下。达勒姆是一座被包围在森林中的宁静小镇,典型的美式“大农村”,四季分明,一年之中可以享受三百天的万里晴空。这里的植被多保留着最原始的状态,成片的橡树和云杉,让秋日里的整个小镇美成一本童话。周末的傍晚时分,我们推着童车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松鼠踏着落叶沙沙而来,觅了松果扭头噌噌爬回树上。走累了,老虎和小郎便坐在半尺厚的落叶里玩耍,夕阳从缝隙间斜斜地射进来,老虎一捧一捧地抱起落叶抛向天,光影斑斓……我坐在一旁望着他们,今夕是何夕,就让时间停在那里吧。

小郎第一学年结束之时,老虎终于独立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婴儿期里每个里程碑都慢别人三拍的他,随着这一步的到来,也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自己的学步时代。我们住在顶楼三层,开放式走廊的木头楼梯踩上去发出闷实又可爱的声响,我牵着老虎的小手,一趟趟地上来下去。他两步一级,百走不厌,跟着自己的步伐,咯咯笑个不停,走累了就坐在台阶上歇歇。我也与他并排坐下,一起看远处树林里的风景,微风扑面而来,岁月静好的真意不觉间涌上心头。后来和老虎一起看《妈妈买绿豆》,其中有一帧画面,穿着红裙子的胖妈妈和她的小儿子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人捧一个小碗喝着刚刚熬好的绿豆汤,“哧溜——哧溜——”,晾衣绳上的衣服随风摇摆,我仿佛都能尝得到那绿豆汤的好滋味了呢。

老虎走稳之后,带着他一起散步便成了我和小郎最喜欢的事。老虎走在中间,一左一右牵着我们的手,每走上几步,总要腾空双脚,像只小猴一样,要我们拎着他跑,直跑到他放声大笑。某日傍晚,雷雨过后,天空铺满火烧云,映得人脸也金灿灿的,路边的草木青翠葱茏,散着水汽芳香。小区里静悄悄的,偶有几个美国小伙儿牵着大狗跑步。老虎四处张望,绝不肯错过地上的任何一个小水坑,啪啪踩上去,泥点直溅到脑门,这才罢休。

我和小郎难得牵着手懒懒地走路,一悠一荡撞着肩膀,抿嘴偷笑,仿佛撞回到了昔日的大学校园。数不清的深夜,两个人从教室晃着出来,不忍回宿舍,绕一个大弯路,去街边买雪糕,再绕一个圈圈,借口去买面包,直耽搁到临近关门,宿管科的阿姨在门口扯起她的大嗓门……“砰”,老虎忽然折返回来,挥起小胳膊,嘴上带着音效,一刀斩断我和小郎牵着的手,拉起妈妈往一旁走,转身前还不忘在爸爸的大腿上狠拍下一巴掌。我和小郎哈哈笑起来,老虎出山,画风陡转,浪漫爱情片再也没得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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