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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07:5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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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村上春树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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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BOOK 2(7月-9月)

1Q84 BOOK 2(7月-9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1Q84 BOOK 2(7月-9月)作者:(日)村上春树排版:HMM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7544292900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1章青豆那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雨季节还未正式宣告结束,天空却已湛蓝一片,盛夏的骄阳梅尽情灼照着大地。绿叶繁茂的柳树在时隔多日之后,又在路面上摇曳着浓密的阴影。

Tamaru在玄关迎接青豆。他身穿暗色调的夏季西服,白衬衣上系着素色领带,没流一滴汗。像他那样的大块头男人,却无论天气怎样炎热都不出汗,青豆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Tamaru见到青豆,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含糊地短短问候一声,便一言不发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两个人随意交谈几句,而是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踱过长长的走廊,将青豆领到老夫人正在等待的地方。大概他无心与别人闲聊吧,青豆推测。也许是狗的死亡带给他的打击太大。“需要再找一只看门狗。”他在电话里对青豆说,像谈论天气一般。但连青豆都明白,那并非他的真心话。那只雌的德国牧羊犬对他而言是个重要的存在,多年来彼此心心相通。那只狗莫名其妙地忽然死去,他视之为一种对个人的侮辱或挑战。望着Tamaru那教室里的黑板一般宽阔缄默的后背,青豆能想象出他心中安静的愤怒。

Tamaru打开客厅的门,请青豆入内,自己则立在门口等待老夫人的指示。“现在我们不需要饮料。”老夫人对他说。

Tamaru无言地轻轻颔首,静静地带上房门。老夫人和青豆留在屋子里。老夫人坐的扶手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圆形玻璃金鱼缸,里面游着两条红金鱼。是那种寻常可见的普通金鱼、随处皆是的普通金鱼缸,水中像是理所当然般浮漾着绿色的水藻。青豆曾多次造访这间端庄宽敞的客厅,但看到金鱼是头一次。空调似乎设得很弱,肌肤不时感到微微的凉风。她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插了三枝白百合的花瓶。百合很大,仿佛沉湎于冥想的异国小动物般低垂着头。

老夫人招手示意,让青豆坐在身旁的沙发上。朝向庭院的窗户拉着白蕾丝窗帘。夏季午后的阳光格外强烈,在这样的光线中,她显得异乎寻常地疲惫,细细的胳膊无力地撑着面颊,身体深埋在宽大的椅子里。眼睛凹陷,颈部皱纹增多,嘴唇无色,修长的眉毛似乎放弃了对万有引力的抵抗,眉梢微微向下垂去。也许是血液的循环功能下降的缘故,皮肤处处都像喷上了一层粉末,看上去泛白。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她至少衰老了五六岁。而且今天,这样的疲惫公然泄露在外,老夫人似乎并不介意。这可是不寻常的事。至少据青豆的观察,她永远注意仪表整洁,动员体内全部力气保持挺拔端正的姿势,收敛表情,努力不泄露一丝衰老的迹象。这样的努力总是收到令人刮目相看的成果。

青豆想,今天,这座宅第中的许多事情都和平时很不一样啊。甚至连屋内的光线,都被染成了不同以往的颜色。还有这平淡无奇的金鱼和金鱼缸,与天花板极高又摆满了优雅的古典家具的房间微微有些不配。

老夫人静坐不动,半晌没有开口。她将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凝望着青豆身旁空中的某一点。但青豆明白,那一点并没有浮游着特别的事物。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落下视线。“你口渴吗?”老夫人用平静的声音问。“不,我不渴。”青豆答道。“那儿有冰红茶。不介意的话,你自己倒在玻璃杯里喝吧。”

老夫人指指房门边的餐具台。那儿有一只广口瓶,盛着加了冰块和柠檬的冰红茶,旁边有三只不同颜色的雕花玻璃杯。“谢谢您。”青豆说,但没有改变姿势,等着下面的话。

但好一阵子,老夫人保持着沉默。是有话非说不可,然而一旦说出口,其中隐含的事实或许会变得更确凿。若有可能,宁愿把那个时刻向后拖延。沉默便包含着这种意义。她瞥了一眼身边的金鱼缸,然后似乎放弃了努力,终于从正面注视着青豆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端有意地微微上挑。“庇护所的看门狗死了,Tamaru告诉你了吧?死得很蹊跷,无法解释。”老夫人问。“我听说了。”“在那之后,阿翼不见了。”

青豆微微扭脸。“不见了?”“忽然失踪了。恐怕是昨天夜里的事。今天早上人就不在了。”

青豆噘起嘴,想寻找恰当的词,但没能立刻找到。“不过……上次我听您说,一直有人跟阿翼睡在一起,在同一个房间里,为了慎重起见。”“没错。不过那位女子睡熟了,据她说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沉过,根本没觉察到阿翼离开。天亮时,床上已经没有阿翼了。”“德国牧羊犬死了,而第二天阿翼就不见了。”青豆像确认似的说。

老夫人点头道:“现在还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不过,我认为恐怕是有。”

没有明确的理由,青豆却看向桌上的金鱼缸。老夫人也追逐着她的视线,把目光投向那里。两条金鱼微妙地扇动着几片鳍,在那玻璃做成的池塘中不经意地游来游去。夏日的光线在鱼缸里呈现出奇怪的折射,让人生出似乎在凝视一小片充满神秘的深海的错觉。“这金鱼是为阿翼买的。”老夫人望着青豆的脸,解释道,“麻布的商店街在举办小小的庙会,我就带着阿翼去那儿散步。心想一直闷在房间里对她的身体不好。当然,Tamaru也一块儿去了。从那儿的夜市上连鱼缸带金鱼一起买回来的。那孩子好像被金鱼深深地吸引,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毫不厌倦地从早到晚盯着看。那孩子不见了,我就把它拿到这里来。我最近也经常盯着金鱼看。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盯着它们看。奇怪得很,好像真的百看不厌。以前我可是从来没有热心地看过金鱼。”“阿翼大概会去什么地方,您有没有线索呢?”“没有线索。”老夫人答道,“那孩子也没有亲戚家可以投奔。据我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有没有可能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老夫人仿佛在驱赶肉眼看不见的小苍蝇,神经质地微微摇头。“不会的,那孩子只是从那儿走出去了。并不是有人来把她强行带走的。如果是那样,周围的人都会醒来。住在那里的女子睡眠本来就很浅。我认为阿翼是自己决定离开那儿的,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不声不响地打开门锁,推开门走出去。我可以想象出那光景。就算那孩子出去了,狗也不会叫。狗在前一天晚上就死了。她走的时候连衣服也没换。尽管身旁就是叠得好好的衣服,她却穿着睡衣就出走了,身上应该连一分钱也没带。”

青豆的脸扭得更歪了。“孤身一人,穿着睡衣?”

老夫人点点头。“是的。一个十岁少女,孤身一人穿着睡衣,连一分钱也不带,大半夜的能到哪儿去呢?从常识角度来看很难理解。但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不,这会儿我甚至觉得,这其实是该发生的事。所以我没去找那孩子的下落,无所事事,就这么盯着金鱼看。”

老夫人瞥了金鱼缸一眼,随即再次直视青豆的脸。“因为我知道现在在这里拼命找也无济于事。那孩子已经去了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她说完,不再用手撑着面颊,而是缓缓地吐出体内积蓄已久的气息,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可是,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青豆说,“待在庇护所里可以得到保护,而且她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去投靠。”“我不知道理由。但我觉得,那只狗的死亡好像就是导火索。来到这里后,孩子非常喜欢那只狗,狗也跟那孩子特别亲近,她们俩就像好朋友。因此那只狗的死亡,而且是那样血腥而怪异的死亡,让阿翼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住在那里的人都受到了冲击。但现在想一想,那只狗悲惨的死,也许就是向阿翼传递的口信。”“口信?”“它告诉阿翼:不许你待在这里。我们知道你藏在这里。你必须离开。不然,你周围的人身上还会发生更悲惨的事。就是这样的口信。”

老夫人在膝盖上细细地刻记着虚拟的时间。青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恐怕那孩子理解了这则口信的意思,便主动离开了这里。她肯定是不情愿离开,而且是明知无处可去,却只能离开。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竟然不得不下这样的决心。”

青豆想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然而作罢了。话还没说完。

老夫人继续说道:“对于我,这不用说是个巨大的冲击。我感觉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人撕去了,因为我在考虑正式收她为养女。当然,我明白事情不会那么轻易地解决。明知会困难重重,我还是希望这样做。所以就算进展不顺利,也没理由找谁诉苦。不过说老实话,在我这把年纪,这可是十分严酷的事。”

青豆说:“不过,也许过上一阵子,阿翼哪天就忽然回来了。她身上没带钱,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我也希望能这样,可惜大概不会。”老夫人用有些缺乏抑扬的声音说,“那孩子只有十岁,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下了决心离开这里的,恐怕不可能主动回来。”

青豆说了声“对不起”,站起来走到门边的餐具台前,往蓝色雕花玻璃杯中倒了冰红茶。其实她并不口渴,只是想借离席制造短暂的停顿。她重新坐回沙发上,喝了一口冰红茶,将杯子放在茶几的玻璃板上。“关于阿翼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老夫人待青豆在沙发上坐好后说,并且像在为自己的情绪划定章节,挺直脖颈,双手搁在身前,手指紧紧交叉。“接下来我们谈谈‘先驱’和那个领袖吧。我要告诉你我们获知的关于他的情况。这是今天请你来的最重要的目的。当然,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和阿翼有关。”

青豆点点头。这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上次我也告诉过你,这位被称作领袖的人物,我们是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也必须处置的。就是说,要请他到那个世界去。你也知道,此人已经习惯强奸十岁左右的少女。那都是些还未迎来初潮的少女。为了将这种行为正当化,他们随意编造教义,利用教团体系。我尽量详细地对此进行了调查,是委托有关方面去做的,花了一笔小小的钱。这并不容易,比事前预想的需要更多费用。但不管怎样,我们确认了四个被这家伙强奸过的少女。第四个就是阿翼。”

青豆端起冰红茶,喝了一口。没有味道,就像嘴巴里塞了一团棉花,把一切滋味都吸收了。“还没有弄清详细情况,不过四个少女中至少有两个,至今仍然生活在教团里。”老夫人说,“据说她们作为领袖身边的亲信,担任巫女的角色,从来不在普通信徒前露面。这些少女究竟是自愿留在教团里的,还是因为无法逃脱只好留下的,我们不得而知。她们是否仍然与领袖保持着性关系,这也无从得知。但总而言之,那个领袖好像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领袖居住的区域完全禁止入内,普通信徒一律不得靠近。许多东西都笼罩在迷雾中。”

茶几上的雕花玻璃杯开始出汗。老夫人稍作停顿,调整呼吸后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在这四个人当中,最早的一位牺牲者,是领袖的亲生女儿。”

青豆皱起了脸,面部肌肉自作主张地抽动起来,七扭八歪。她想说什么,但词句没能变成声音。“是的。可以确认那家伙第一次下手,就是奸污自己的亲生女儿。七年前,在他女儿十岁的时候。”老夫人说。

老夫人拿起对讲机,请Tamaru送一瓶雪利酒和两只杯子来。其间两人缄默不语,各自整理着思绪。Tamaru用托盘将一瓶未开启的雪利酒和两只雅致纤细的水晶玻璃杯送进来。他把这些摆在茶几上,然后像拧断鸟脖子一般,用干脆利落的动作启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倒进酒杯。老夫人背过身去,Tamaru鞠了一躬,走出房间。他依旧一声不响,甚至没有发出脚步声。

青豆心想,不仅是那条狗,少女(而且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少女)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这深深地伤害了Tamaru。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的责任。他夜间并不住在这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到了晚上他就回到徒步约十分钟开外的家里睡觉。狗的死亡和少女的失踪,都发生于他不在的夜间。两者都是无法预防的。他的工作仅仅是负责老夫人和柳宅的警卫,位于院落之外的庇护所的安全,他顾不过来。尽管如此,这一连串事件对Tamaru来说,却是他个人的过失,是对他的不可容忍的侮辱。“你做好处置此人的准备了吗?”老夫人问青豆。“做好了。”青豆清晰地回答。“这件工作可不容易。”老夫人说,“当然,请你做的工作,每一次都不容易。只不过这一次尤其如此。我这方面会尽力而为,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好。但究竟能在何种程度上确保你的安全,连我也说不准。只怕这次行动会比以往的更危险。”“我心里明白。”“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愿意送你去危险的地方。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我们选择的余地非常有限。”“没关系。”青豆说,“反正不能让那家伙活在这个世界上。”

老夫人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雪利酒,细细品味,然后盯着金鱼看了片刻。“我以前一直喜欢在夏日的午后喝点常温的雪利酒,不太喜欢在炎热的季节里喝冰冷的饮料。喝了雪利酒,过一小会儿再躺下来打个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从睡眠中醒来,炎热就会稍微消退。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这样死去。在夏日的午后喝一点雪利酒,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去,就这样不再醒来了。”

青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雪利酒。她不太喜欢这酒的滋味,却很想喝点什么。与喝冰红茶不同,这次多少感觉到一点味道。酒精强烈地刺激着舌头。“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老夫人说,“你害怕死吗?”

说出回答并没有花时间。青豆摇摇头。“不怎么害怕,如果和我作为自己活着相比。”

老夫人的嘴角浮出无力的笑意。和刚才相比,她似乎变得年轻了一些,嘴唇也恢复了生气。也许和青豆的谈话刺激了她,也许是少量的雪利酒发挥了效用。“你应该有个意中人呀。”“是的。不过我和他结合的可能性无限地接近零,所以就算我在这里死去,失去的东西也只是同样无限地接近零。”

老夫人眯起眼睛。“有没有具体的理由让你认为自己不可能与他结合?”“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除了我是我自己以外。”“你不打算对他采取什么行动,是不是?”

青豆摇摇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自己从心底深深地渴求他的事实。”

老夫人凝视着青豆的脸,深为感佩。“你这个人考虑问题真是又干脆又爽快。”“因为有这个必要。”青豆端起雪利酒,只是在嘴唇上碰了碰,“倒不是刻意这样。”

半晌,沉默溢满了房间。百合依旧低垂着头,金鱼继续漫游在折射的夏日阳光中。“可以创造一个让你和那位领袖单独相处的机会。”老夫人说,“这件事不容易,恐怕也要花些时间,不过最终肯定能做到。然后你只要照老样子做就行了。只是这一次,你在事后必须隐踪埋迹。你得接受整容手术,辞去现在从事的工作,隐匿到遥远的地方去。名字也要换掉。迄今为止你作为你拥有的一切,都必须统统抛弃。你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当然,你会得到一大笔报酬。其他事情都由我负责处理。你看这样行吗?”

青豆答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工作也好,姓名也好,现在在东京的生活也好,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义。我没有异议。”“包括面容将彻底改变?”“会比现在好看吗?”“如果你希望,当然可以。”老夫人带着认真的表情答道,“肯定有个程度的问题,但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做一张脸。”“顺便连隆胸手术一起做了也许更好。”

老夫人点点头。“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是开玩笑。”青豆说,表情随即松弛下来,“虽然不足以炫耀,但我觉得胸像现在这个样子也没问题。轻巧便携。而且事到如今,再买其他尺寸的内衣实在太麻烦。”“这种东西,你要多少,我就给你买多少。”“这话也是开玩笑。”青豆说。

老夫人也露出了微笑。“对不起。我还不习惯你开玩笑。”“我对接受整容手术没有抵触。”青豆说,“迄今为止,我没想过要做整容手术,不过现在也没有理由拒绝。这本来就不是一张令人满意的脸,也没有人对它感兴趣。”“你还得失去朋友呢。”“我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青豆说,随即,她忽然想起了亚由美。如果我不声不响地消失,亚由美也许会感到寂寞,或者有遭到背叛的感觉。但要将亚由美称为朋友,却从一开始就有点为难。想和警察做朋友,这条路对青豆太危险了。“我有过两个孩子。”老夫人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女儿死了。以前我告诉过你,是自杀。她没有孩子。儿子呢,由于种种原因,长期以来跟我相处得不太好。现在我们几乎连话都不说。有三个孙子,却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假如我死了,我拥有的大部分财产恐怕会被遗赠给唯一的儿子和他的孩子们。几乎是自动地。近来和从前不一样了,遗嘱这东西没什么效力。尽管如此,眼下我还有不少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我想,如果你顺利完成这次工作,要把大部分赠送给你。请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拿钱收买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把你看作亲生女儿一样。我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青豆平静地看着老夫人的面庞。老夫人像忽然想起来了,将端在手上的雪利酒杯放到茶几上,随即扭头向后,凝望着百合光洁的花瓣,嗅着那浓郁的芬芳,然后再次看着青豆的脸。“刚才我说过,我本来打算收阿翼为养女,结果却失去了她。也没能为那孩子尽点力,只能袖手旁观,目送她独自一人消失在深夜的黑暗中,现在又要把你送到前所未有的险境中去。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遗憾的是,眼下我们找不到其他方法达成目的。我能做到的,不过是进行现实的补偿。”

青豆缄默不语,侧耳倾听。当老夫人沉默下来,从玻璃窗外传来清晰的鸟鸣声。鸟儿鸣啭一阵,又不知飞去了何方。“不管会发生什么事,都必须除掉那个家伙。”青豆说,“这是目前最重大的事。您如此看重我疼爱我,我感激不尽。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一个因故抛舍了父母的人,一个因故在儿时被父母抛舍的人,不得不走上一条和骨肉亲情无缘的路。为了独自生存下去,我只能让自己适应这种感情状态。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渣滓,是毫无意义的肮脏渣滓。所以,您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非常感激。不过要改变想法、改变活法,现在有点太晚了。可阿翼就不一样了,她应该还有救。请您不要轻易放弃,不要丧失希望,要把那孩子夺回来。”

老夫人点点头。“好像是我的表达有问题。我当然没有放弃阿翼。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倾尽全力把那孩子夺回来。但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实在太累了。没能帮上那孩子,所以被深深的无力感困扰,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活力。也可能是我年龄太大了。也许不管等多久,那活力都不会回来了。”

青豆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老夫人身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伸手握住她那纤长优雅的手。“您是一位无比坚毅的女性,能比任何人都坚强地活下去。现在您只是感到失望、感到疲倦罢了。应该躺下休息休息,等到醒来,肯定就会复原了。”“谢谢你。”老夫人说着,也握住青豆的手,“的确,也许我该稍微睡一会儿。”“我也该告辞了。”青豆说,“等着您的联系。我还得把身边的琐事处理完。其实我也没有太多行李。”“请做好轻便转移的准备。如果缺少什么东西,我这边立刻能替你筹办。”

青豆松开老夫人的手,站起身。“晚安。一切都会顺利的。”

老夫人点点头,然后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青豆再次将视线投向茶几上的金鱼缸,吸了一口百合的芬芳,离开了那间天花板很高的客厅。

在玄关,Tamaru正等着她。已经五点了,太阳还高挂在空中,势头丝毫未减。他那双黑色的科尔多瓦皮鞋照例擦得锃亮,炫目地反射着天光。天上处处能看见白色的夏云,但云朵瑟缩在角落里,不去妨碍太阳。离梅雨季节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可最近这几天连连骄阳高照,令人想起夏天。蝉鸣从庭院的树丛中传来,还不太响亮,有点畏畏缩缩的感觉,却是确凿的先兆。世界的构造依然维持原样。蝉儿鸣叫,夏云流漾,Tamaru的皮鞋上没有一点污痕。世界一成不变。但在青豆看来,不知为何却觉得很新鲜。“Tamaru先生,”青豆说,“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你有没有时间?”“可以啊。”Tamaru不动声色地答道,“时间倒有的是。消磨时间就是我的工作之一。”他坐在了玄关外的园艺椅上。青豆也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来。向外伸出的屋檐遮断了阳光,两人身处凉爽的阴影中。空气中飘漾着嫩草的气息。“已经是夏天了。”Tamaru说。“蝉也开始叫了。”青豆说。“今年蝉叫得好像比往年早一点。这一带接下去又该喧噪起来了,吵得耳朵都疼。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附近的小镇小住时,就像这样喧噪,从早一直吵到晚,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那声音简直像一百万只大大小小的蝉在叫。”“原来你去过尼亚加拉呀。”

Tamaru点点头。“那里可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我一个人在那里住了三天,除了倾听瀑布的轰鸣,没有任何事可做。喧响震天,连书都看不成。”“你一个人在尼亚加拉,三天都做什么了?”

Tamaru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摇头。

片刻,Tamaru和青豆一言不发,侧耳聆听微弱的蝉鸣。“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青豆说。

Tamaru的胃口似乎有点被吊起来了。青豆可不是那种轻易开口求人的类型。

她说:“这个忙可有点不平常。我希望你不会不愉快。”“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但可以听一听。无论如何,作为礼貌,来自女士的请求是不会让我不愉快的。”“我需要一把手枪。”青豆用机械的声音说,“大小能放进小手提包那种。后坐力要小,但要有一定程度的杀伤力,性能值得信赖。不能是用模型手枪改造的,也不能是菲律宾造的那种仿制品。我就算用它,也只会用一次。有一颗子弹大概就够了。”

一阵沉默。Tamaru的目光没有从青豆脸上移开,他的视线纹丝不动。

Tamaru叮咛般地问:“在这个国度里,普通市民携带手枪,在法律上是禁止的。你知道这个吧?”“当然。”“为了慎重起见,我得告诉你,迄今为止我从没被追究过刑事责任。”Tamaru说,“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前科。也许是执法方有所疏漏。对此,我不否认。不过从档案上看,我是个十分健全的公民,清白廉洁,没有一个污点。虽然是个同性恋,但这并不违反法律。税金叫我交多少就交多少。选举时也去投票,只不过我投的候选人从来没当选过。违章停车的罚金也在期限内全部缴清。因为超速被抓的情况,这十年间从未有过。国民健康保险也入了。NHK的收视费也通过银行转账支付。持有美国运通卡和万事达卡。虽然目前没有计划,但如果我愿意,连期限三十年的房贷也有资格申请。身处这样的位置,我常常感到欣喜。你是面对着这样一位可说是社会基石的人物,请他去弄把手枪来。这一点,你明白吗?”“所以我不是说了嘛,希望你不会不愉快。”“是啊,这话我听见了。”“我觉得十分抱歉,但除了你,这种事我想不出还能找谁帮忙。”

Tamaru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小而含混的声响,听上去仿佛被压抑的叹息。“假如我处于能办到此事的角度,按常识思考,恐怕会这么问:你究竟打算用它打谁?”

青豆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打这里。”

Tamaru毫无表情地望了那只手指一会儿。“恐怕我会进一步问:理由呢?”“因为我不想被活捉。我不怕死。进监狱非常不愉快,但我想还能忍受。不过,我不愿意被一帮莫名其妙的家伙活捉,受到拷问,因为我不想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想我明白。”“我并不打算用它打什么人,也不打算去抢银行。所以不需要二十连发半自动那样张扬的东西。小巧,后坐力小的就好。”“也可以选择药。和弄把手枪相比,这更现实。”“药得掏出来吞下去,需要时间。如果在咬碎胶囊前被对方伸手插进嘴巴,我就动弹不得了。但用手枪的话,就可以一面牵制对方,一面下手。”

Tamaru想了一下,右边的眉毛微微上挑。“我呢,如果可能的话,不愿意失去你。”他说,“我觉得比较喜欢你。我是说在私人层面上。”

青豆微微一笑。“是当作一个女人喜欢吗?”

Tamaru不露声色地答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狗也好,能让我喜欢的东西并不多。”“那当然。”青豆说。“但同时,保护夫人的安宁和健康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怎么说我也是个专家。”“那还用说。”“从这个观点来看,我想调查一下,看看自己能做点什么。我不能保证。但弄不好,也许能找到一个可以满足你要求的熟人。只是这件事非常微妙,和邮购电热毯之类可不一样。可能得花上一个星期,才给你答复。”“那没关系。”青豆说。

Tamaru眯起眼睛,仰望着响起蝉鸣的树丛。“我祝你万事如意。如果是稳妥的事,我会尽力帮你。”“谢谢你。我想下一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工作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Tamaru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宛如一个立在沙漠正中央等着雨水落下的人,但没发一言。那是一双又大又厚的手掌,布满伤痕。说是躯体的一部分,不如说更像巨大的重型机械的零件。“我不太喜欢说再见。”Tamaru说,“我连向父母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去世了吗?”“连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是在战争结束前一年生在萨哈林的。萨哈林南部当时被日本占领,叫作桦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苏军占领,我的父母当了俘虏。父亲好像在港口工作。日本俘虏中的平民绝大部分没过多久便被遣送回国了,但我父母是作为劳工被抓到萨哈林去的朝鲜人,所以没被送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绝收留。理由是随着战争结束,朝鲜半岛出身者已经不再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了。太残忍了。这岂不是连一点爱心也没有吗?如果提出申请,可以去朝鲜,但不能回南边,因为苏联当时不承认韩国。我父母出生于釜山近郊的渔村,他们不想去北边。北边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当时我还是个婴儿,被托付给归国的日本人,来到了北海道。当时的萨哈林粮食问题糟糕透顶,苏军对待俘虏又很残酷。父母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小孩,在那里很难养活我。他们大概以为先让我一个人回北海道,以后还能重逢,或者只是不露痕迹地甩掉包袱。详情不明。总之我们再也没有重逢,我父母恐怕现在还待在萨哈林。我是说,如果他们还没死的话。”“你不记得父母吗?”“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分手时我才一岁多一点。我由那对夫妇抚养了一段时间,就被送进了函馆近郊山里的一家孤儿院。大概那对夫妇也没有余力一直养育我。那处孤儿院由天主教团体运营,可真是个艰难的地方啊。战争刚结束时孤儿多得要命,粮食也不够,暖气都不足,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干各种各样的事。”Tamaru瞟了一眼右手的手背,“于是我办了个徒有形式的过继手续,取得了日本国籍,起了个日本名字。田丸健一。我只知道自己原来姓朴,而姓朴的朝鲜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青豆和Tamaru并排坐在那里,各自倾听蝉鸣声。“最好还是另养一条狗。”青豆说。“夫人也这么跟我说,说那边的房子需要新的看门狗。可我怎么也没那个心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最好还是再找一条。虽然我没有资格给别人忠告,但是这么认为的。”“我会的。”Tamaru说,“还是需要一条受过训练的看门狗。我尽快和驯狗公司联系。”

青豆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然而天上已微微露出黄昏的迹象,蓝色中开始混入其他色调的蓝。身体里残留着少许雪利酒的醉意。老夫人还在熟睡吗?“契诃夫这么说过,”Tamaru缓缓地站起来,说,“如果故事里出现了手枪,它就非发射不可。”“这话怎么说?”

Tamaru与青豆面对面,站着说话,他的个子只比青豆高出几厘米。“他的意思是说,在故事里不要随意搬出不相关的小道具。如果里面出现了手枪,它就有必要在某个场景中射出子弹。契诃夫写小说时喜欢删掉多余的修饰。”

青豆理好连衣裙的袖子,将挎包挎在肩上。“于是你忧心忡忡:如果有手枪登场,只怕会在某个地方开枪。”“按照契诃夫的观点来看的话。”“所以你就想,如果可能的话,不帮我弄枪。”“既危险,又违法。而且契诃夫是个值得信赖的作家。”“可这不是故事。我们说的是现实世界。”

Tamaru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青豆的脸,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这种事情谁知道?”第2章天吾除了灵魂一无所有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唱片放在转盘上,按下自动播放把钮。小泽征尔指挥的芝加哥交响乐团。转盘以每分钟三十三转的速度开始转动,拾音臂朝着内侧移动,唱针沿着唱片的沟槽推进。于是继开场鼓号曲之后,定音鼓的华丽乐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这是天吾最喜欢的部分。

天吾一边听音乐,一边对着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打字。每天清早听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是他平日的习惯。高中时作为速成打击乐手演奏过这支曲子后,它对天吾来说就成了具有特殊意义的音乐。这音乐总是激励着他,护佑着他。至少天吾这么感觉。

有时会和年长的女朋友一起听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相当不错。”她说。但比起古典音乐,她更喜欢爵士乐老唱片,好像是越老越好。对她那个年代的女子来说,这是有点与众不同的爱好。她尤其喜欢年轻时的路易·阿姆斯特朗把W.C.汉迪的蓝调作品汇集起来所演唱的专辑。由巴尼·毕加德演奏单簧管,特朗米·杨吹奏长号。她把这张唱片送给了天吾,但与其说是让天吾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两人在做爱之后,常常躺在床上听这张唱片。她对这盘音乐百听不厌。“路易的小号和演唱当然非常出色、无可挑剔,但要是问我的意见,在这儿你该用心聆听的,再怎么说也是巴尼·毕加德的单簧管。”她说。话虽如此,其实在这张唱片中,巴尼·毕加德独奏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且每次的独奏都只有主题乐段,很短。说到底,这毕竟是一张以路易·阿姆斯特朗为主角的唱片。但她将毕加德那少之又少的独奏,每一句都满怀怜爱地记在心里,总是伴着它们轻声哼唱。

她说,可能还有比毕加德更优秀的爵士单簧管演奏家,不过能像他那样温柔细腻地演奏的人,在哪儿都别想找到。他的演奏—当然是说精彩的时候—总是化作一道心灵风景线。尽管她这么说,可此外还有哪些爵士单簧管演奏家,天吾一无所知。然而这张唱片中收录的单簧管演奏拥有优美的形态,毫不盛气凌人,并且富于滋养和想象力,听了一遍又一遍,天吾也逐渐能理解了。但想理解这一点,得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还需要一个能干的向导。只是漠然地随意听听,便会听漏。“巴尼·毕加德就像一个天才二垒手,演奏得非常优美。”她有一次说,“独奏当然也很精彩,但他的美好品质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还是在他退隐于幕后烘托别人的时候。这非常难,他却能轻易做到。其真正价值,只有细心的听众才能听出来。”

每一次,当密纹唱片B面的第六支曲子《亚特兰大蓝调》开始,她总是握住天吾身体的某个部分,对毕加德吹的那段简洁而又精妙的独奏赞不绝口。这段独奏夹在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独唱和小号独奏之间。“听听,好好听听。先是像小孩子发出的呼叫声,长长的,令人心颤。是惊讶,是喜悦的迸发,还是幸福的倾诉?它随即化作愉悦的叹息,沿着美丽的水路蜿蜒前行,被某个端庄而不为人知的场所干脆地吸纳了。听到没有?这样让人心跳不已的演奏,除了他,谁也吹不出。吉米·努恩、西德尼·贝歇、皮·维、贝尼·古德曼,都是优秀的单簧管演奏家,但这种精致的工艺品般的演奏,他们基本都做不到。”“你怎么对老爵士乐这么熟悉?”有一次,天吾问。“我有许多你不知道的过去。任何人都无法改写的过去。”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弄天吾的睾丸。

做完早晨的工作,天吾散步到车站,在售货亭买了报纸。然后走进咖啡馆,要了一份黄油吐司加白煮蛋的早餐,在等待店员做好送来之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摊开报纸。正如小松预告的那样,社会版上登着关于深绘里的报道。文章不太长,刊登在版面下部、三菱汽车广告的上方。标题写道:“备受瞩目的高中生作家或许失踪。”

如今已成为畅销书的小说《空气蛹》的作者“深绘里”,亦即深田绘里子(十七岁)行踪不明一事,已于××日下午得到证实。据向青梅警局提交搜寻申请的监护人、文化人类学家戎野隆之氏(六十三岁)说,自六月二十七日晚间起,绘里子便没有再回到青梅市家中,也没有去东京市内另一处住所,联络也完全断绝。戎野氏在接受电话采访时称,最后见到绘里子时,她一如平素,并无异常,健康无恙,也想不出任何需要隐匿行踪的理由。迄今为止,她从未发生擅自外出不归的情况,因此担心她是否被卷入某种不测。出版《空气蛹》的××出版社责任编辑小松佑二氏则表示:“该书连续六周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广受瞩目,但深田小姐不喜欢在传媒面前公开露面。此次失踪是否与本人这种意向有关,本社尚未掌握确切讯息。深田小姐年轻又极富才华,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作家,我盼望尽早看到她平安健康的身影。”警方已将数种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正在加紧侦破。

现在这个阶段,报纸上能写的大概就这么多吧,天吾想。如果小题大做,处理得耸人听闻,万一两天后深绘里安然无恙地晃回家了,写报道的记者势必大大丢丑,报社也将颜面尽失。至于警方,情况也基本相同。双方都先发表探测气球般简洁中立的声明,暂时观望事态发展,窥察世间动向。事情闹大,应该是在周刊杂志插手进来、电视新闻开始炒作之后。在那之前,还有几天的余裕。

但或迟或早,事态都会愈演愈烈,这已经没有置疑的余地。《空气蛹》成了畅销书,作者深绘里是个引人注目的十七岁美少女,如今又行踪不明。风波不可能闹不大。知道她并非被别人绑架,而是独自潜藏于某地的,这世上恐怕只有四个人。她自己当然知道。天吾知道。戎野老师和他女儿阿蓟也知道。此外便再也没人知道,这场失踪闹剧原来是为了吸引世间注意制造的骗局。

知道真相,天吾不知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忧虑。大概应当喜悦吧,因为不必担心深绘里的安全了。她在安全的场所。但与此同时,自己无疑又被置于袒护这个复杂阴谋的立场。戎野老师使用撬杠,将巨大而不祥的岩石撬了起来,让阳光照在上面,摆好了架势守候着,看看究竟会有什么从岩石下爬出来。天吾尽管不情愿,却不得不站在他身边。究竟会爬出什么,天吾并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看那东西。爬出来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只会是棘手的麻烦。但他又觉得不看恐怕不行。

天吾喝了咖啡,吃了吐司和鸡蛋,搁下读完的报纸走出咖啡馆。回到家里,刷牙,洗了个澡,准备去补习学校。

补习学校午间休息时,天吾接受了一位陌生人的拜访。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他在教员休息室里稍作休息,正打算翻阅几份还未看过的早报。理事长秘书走过来说:来了一个人,说是想见你。她比天吾大一岁,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头衔虽然只是秘书,可有关补习学校经营的各项事务都是她在处理。要称为美人,容貌有点欠端正,但身材袅娜,穿着打扮的品位也很高雅。“是一位姓牛河的先生。”她说。

这个姓氏从未听说过。

不知为何,她稍微皱了皱眉。“他说事关重大,可能的话想单独跟你谈一谈。”“事关重大?”天吾惊讶地说。在这所补习学校里,来找他讨论重大事情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发生。“会客室正好空着,我先把他领到那里去了。像你这样的小人物,本来是不能随便用这种地方的。”“谢谢你了。”天吾道了谢,还奉上一个珍藏的微笑。

然而她对这种东西看都不看一眼,身上阿尼亚斯贝的夏季新款西服衣裾翻飞,快步走得不知去向了。

牛河是个矮个子,大概四十五岁左右,肥胖得连躯干都已失去所有曲线,喉咙周围都开始长赘肉。但对于他的年龄,天吾毫无自信。由于他相貌特异(或说不寻常),推测年龄所需的要素难以采集。既像年龄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轻一些。从三十二岁到五十六岁之间,说他是任何一个年龄,你都只能乖乖听信。牙齿排列不齐,脊骨弯成奇怪的角度。大脑袋顶上秃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状,周围歪歪扭扭。那片扁平让人想起建在有战略意义的窄坡顶上的军用直升机场。在越南战争的纪录片中看过这种东西。扁平不正的脑袋周围,像死缠不放般残留着又粗又黑的鬈发,长度超出了必要,漫无边际地垂到耳边。那头发的形状,恐怕一百个人中有九十八个会想到阴毛。剩下的两个人会想起什么,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人从体形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长得左右不对称。天吾一眼看去,首先发现了这一点。当然,人的躯体多少都有点不对称,这个事实并不违背自然法则。他自己的眼睑,左边和右边的形状就不太相同。左侧的睾丸也比右侧的稍低一些。我们的躯体并非在工厂里按统一规格批量制造的产品。但在此人身上,这种左右的差异却超出了常识范围。那种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说地刺激着与他相对的人的神经,让人感觉如坐针毡,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显得令人生厌)的哈哈镜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布满无数细小皱纹,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蚀的大地。白衬衣的衣领有一边翘到了西装外,领带上打的那个结扭着身子,似乎难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处的不快。西装、领带和衬衣的尺寸一点点地互不相配。领带的图案或许是笔法拙劣的学画的学生根据臆想描画出的烂面条。每一样都像是从廉价商店里凑合着淘来的便宜货。尽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渐渐觉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实在可怜。天吾对自身的穿着几乎从不讲究,却生来对别人的衣着格外介意。如果让他从这十年间遇见的人中选出衣着最不得体者,这个人无疑得进入那极短的名单。还不只是衣着不得体,甚至给人一种印象:他是刻意亵渎服饰的概念。

天吾刚走进会客室,对方便站起来,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名片,鞠了一躬,递给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牛河利治”,下面印着一行罗马字Ushikawa Toshiharu,头衔写作“财团法人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协会地址为千代田区麹町,并印有电话号码。这个“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是怎样的团体,专任理事又是怎样的职位,天吾当然不太明白。但名片上还印着凸起的徽标,十分华美,不像是临时印出来应付的。天吾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再次抬眼瞧了瞧那人。和“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头衔的印象相差如此之远的人物,怕是绝无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隔着低矮的茶几看着对方的脸。那男人用手帕使劲擦了几次脸,然后将那块可怜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负责接待的女职员为两人送来茶,天吾向她致谢。牛河一言未发。“打搅您休息了。事先也没和您联系,呃,实在是十分抱歉。”牛河向天吾致歉。遣词用字倒客气,但语气中有一种奇妙的随便感。天吾有些反感。“啊,您用过午餐没有?您不介意的话,要不咱们到外面边吃边谈?”“我工作时不吃午饭。”天吾说,“我会在下午上完课后,再简单地吃点东西。所以您不必在意吃饭的事。”“明白啦。那就在这儿谈吧。在这儿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静地聊聊。”他仿佛估算价格似的,环视了会客室一圈。这是间不怎么样的会客室。墙上挂着一大幅油画,画着一座山。除了用去的颜料只怕相当重,并不能让人萌生特别的感慨。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丽花,是那种让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补习学校为何需要这样阴郁的会客室?天吾不太清楚。“自我介绍做得晚了。就像名片上写的,我姓牛河。朋友们都管我叫‘牛’。从来没人规矩地喊我牛河君。无非是一头牛罢了。”牛河说着,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主动做这种家伙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问。这纯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问。

假如老实说出自己的第一印象,牛河这个人让天吾想到的,是某种从地底黑洞爬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某种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东西。某种原本不该出现在光天化日下的东西。说不定,这个男人就是戎野老师从岩石下面引诱出来的东西之一。天吾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将依然捏在手中的名片放在茶几上。牛河利治,就是这个男人的姓名。“川奈先生您一定也很忙,所以我闲话少说,直言不讳。只拣重要的话题说了。”牛河说。

天吾微微点头。

牛河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道:“我想,川奈先生大概还没听说过‘新日本学艺振兴会’这个名字。(天吾点头)这是一个新近设立的财团法人,我们主要的活动是选拔活跃于学术和艺术领域的、独具特色的年轻一代,尤其是社会上还不为人知的人,并援助他们。一句话,在日本现代文化的各个领域培育下一个时代领军人物的幼苗,便是我们的宗旨。在每个部门,我们都与专业调查员签约,物色候选者。每年有五位艺术家或研究者被选拔出来,领取资助金。为期一年,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只需在年末提交一份形式上的报告,简单说明一下这一年中做了哪些事、取得了哪些成果即可。报告刊登在本财团发行的杂志上。不会有任何麻烦事。因为这项活动刚开始实施,无论如何,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留下有形的实绩。也就是说,现在还处于播种阶段。具体说来,每年向每个人发放三百万元资助金。”“好大方啊。”天吾说。“想创造出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想发现重要的东西,既需要时间,又需要金钱。当然,并非只要投入时间和金钱就能完成伟大事业。但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样,都不会成为累赘。尤其是时间,总量是有限的。时钟此时此刻就在嘀嗒嘀嗒地记录时间,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机会正在失去。可是,如果有钱,就可以用来买时间。只要想买,就算是自由也能买到。时间与自由,对人来说是可以用钱买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天吾听他这么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手表。的确,时间在嘀嗒嘀嗒永无休止地流逝。“占用了您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牛河慌忙说。他似乎将这个动作当成了给他看的表演。“我长话短说。固然,现在靠着一年区区三百万无法过上奢侈的日子,但对年轻人的生活应该算是不小的补助。不必为了生活忙碌,可以在这一年内集中精力潜心于研究或创作,这就是鄙财团的本意。在年度末审核时,只要理事会认定在这一年内取得了可观的成果,资助就不止是一年,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天吾不言不语,等着下面的话。“日前,我听了整整一小时您在这所补习学校讲的课。”牛河说,“哎呀,非常有趣。我在数学上完全是个外行,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念书时对数学课也是讨厌得不得了。只要听到数学这两个字,就要头疼得满地打滚、溜之大吉。可是您的课,哎呀,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当然,微积分的理论我是一窍不通,不过,仅仅听了您一节课,我就开始想,原来数学是如此有趣,我是不是从现在起干脆也学点数学呢。实在太了不起了。川奈先生,您有异乎寻常的才能。一种也许该说是吸引人心的才能。听说您在补习学校里是深受欢迎的老师,这也是理所当然。”

牛河是在何时何地旁听自己讲课的,天吾毫不知情。他讲课时总是仔细观察教室里有什么人。虽然记不住所有学生的面容,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这样外貌奇特的人物,绝不可能看不见。他肯定会像砂糖罐里的蜈蚣一样引人注目。但天吾没有追究。话本来就够长了,追究起来只会更长。“如您所知,我不过是个受雇于补习学校的教师。”天吾为了多少节约点时间,主动开口了,“并不是在从事数学研究。我只是向学生有趣易懂地说明已作为知识普及的东西,并教授一些比较有效的解答大学入学考试题的方法。我也许适合做这样的工作,但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做专业研究者的想法。固然有经济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觉得自己没有足以在学术界成功的素质和能力。所以,我不可能对您有任何帮助。”

牛河慌忙举起一只手,将手心正对着天吾。“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也许是我把话说复杂了,向您道歉。您的数学课的确非常有趣,实在是别出心裁、富有创意。不过,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我们关注的,是您作为小说家的活动。”

天吾出其不意地被对方攻击,有数秒说不出话来。“作为小说家的活动?”他问。“是的。”“您的话我不明白。的确,这几年我是在写小说,不过还一次都没印成铅字发表过。这样的人应该不能称作小说家。又怎么会引起你们的注意呢?”

牛河看到天吾的反应,似乎十分得意,嘻嘻一笑。他一笑,那满口歪歪扭扭的牙齿便暴露无遗。就像几天前刚被巨浪冲刷过的海边木桩,那些牙齿扭向各种角度,摸索着各种方向,呈现出各种肮脏。事到如今,想矫正牙齿大概不可能了,但至少该有个人教教他正确的刷牙方法。“这些方面嘛,恰恰是本财团的独到之处。”牛河得意扬扬地说,“本财团的签约调查员,常常会留意世间其他人士尚未留意的地方。这也是我们的目的之一。的确如您所说,您还没有以完整的形式发表过一篇作品。我们对此很清楚。但您迄今为止每年都用笔名投稿应征文艺杂志的新人奖。遗憾的是还没有得奖,但几次入围最后一轮评审。理所当然,有不少人阅读过您的作品。其中有几位对您的才华倍加瞩目。在不久的将来,毫无疑问,您终将摘取新人奖,作为作家正式登场,这就是我们的调查员得出的评价。如果说成买期货,未免有些难听,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培育下一个时代领军人物的幼苗’正是本财团的意图。”

天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稍有些变冷的茶。“我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小说家,成了资助金的候选者。是这个意思吗?”“完全正确。虽说是候选者,其实几乎等于已经决定。只要您告诉我愿意接受,我一个人就可以最终决断。只需要您在文件上签个名,三百万元立刻会汇到您的银行账户上。您就能从这所补习学校休职一年半载,专心写小说了。听说您正在写长篇小说,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天吾皱起眉。“我在写长篇小说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牛河再次露出牙笑了。但如果仔细看,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笑意。瞳孔深处的光始终是冷冰冰的。“本财团的调查员既努力又能干。他们挑选出几位候选者,从所有方面彻底调查。您眼下正在写长篇小说的事,周围应该总有几个人知道吧。不管什么事都会泄漏。”

天吾在写作长篇小说的事,小松知道。他那个年长的女朋友也知道。此外还有谁呢?大概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关于贵财团,我想问几个问题。”天吾说。“您请。随便什么问题都行。”“你们运用的资金来源于何处?”“是由某个人提供的资金,也可以说是由他拥有的团体提供的。就现实层面而言—这话就不能张扬了—这么做也起到了节税的作用。当然与此无关,他对艺术和学术深感兴趣,愿意支持年轻人。至于更具体的内容,我不便在此多言。他,包括他拥有的团体,希望不要公开他们的名字。运营完全委托财团委员会。本人也是这个委员会的一员。”

天吾思考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值得考虑的事,只是将牛河的话在脑子里整理一番,就那样排成行而已。“我抽支烟可以吗?”牛河问。“请。”天吾说,把烟灰缸推过去。

牛河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七星,在嘴里衔了一支,用金质打火机点上。那是一只细长的、似乎价格不菲的打火机。“您觉得如何,川奈先生?”牛河问,“能不能请您接受本财团的资助金?说句老实话,以我个人而言,自从听了您那堂愉快的课,就对您今后会追求怎样的文学世界很有兴趣呢。”“您愿意这样向我提议,我非常感谢,”天吾答道,“实在不胜荣幸。但我不能接受这份资助金。”

牛河手中夹着烟雾缭绕的香烟,眯眼盯着天吾的脸。“您的意思是……”“首先,我这个人不愿接受素不相识的人的钱。第二,目前我并不是特别需要钱。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书,此外的日子集中精力写写小说,过得还算舒心。我不想改变这样的生活。这两点就是理由。”

第三,牛河先生,我无心和你发展任何个人层面的关系。第四,这资助金怎么想都疑云重重。条件好得过分,肯定有什么隐情。我当然不是世界上直觉最敏锐的人,但这种事从气味就能感觉到。当然,天吾没把这些说出口。“哦。”牛河说,然后将一大口烟吸入肺里,似乎美味异常地吐出来,“原来如此。您的考虑我完全可以理解。您说的理由也合乎情理。不过啊,川奈先生,这件事您不必非在这里回答不可。您回到家,好好考虑三天如何?然后再慢慢下结论也不晚。本财团并不着急。请您花点时间考虑考虑。这不是件坏事嘛。”

天吾干脆而简短地摇头。“您这么说,我非常荣幸,但最好还是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双方都可以免得浪费时间和功夫。能被选为资助金的候选者,我感到十分荣幸。您这样特地前来,也让我过意不去。不过,这次请允许我谢绝。这就是最后的结论,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

牛河连连点头,恋恋不舍地在烟灰缸里掐灭只吸了两口的烟。“行了。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愿意尊重您的意见。倒是我,耽误了您的时间。非常遗憾。今天我不再坚持,这就回去了。”

但牛河根本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不停地搔着后脑勺,只顾眯着眼睛。“只不过啊,川奈先生,您自己也许还没注意到,您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作家。您有才华。数学和文学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您的数学课很有趣,简直像在听故事一样。那可不是普通人能轻易做到的。您拥有某种特别的东西,值得讲述给别人听。连我这样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目了然。所以请您珍重自己。恕我多言,请您不要卷进不相干的事里去,把持住自己,只管走自己的路才好。”“不相干的事?”天吾反问道。“比如说,您和写《空气蛹》的深田绘里子小姐似乎有点关系。或者说,呃,迄今为止至少见过几次面。对不对?而且今天的报纸说—我刚才偶然读了那篇报道—她现在好像下落不明。媒体肯定要大肆炒作吧。这可是极具轰动效应的事件啊。”“就算我和深田绘里子小姐见过面,难道就有什么特殊意义?”

牛河再次把手掌对准天吾。手很小,指头却圆滚滚的很粗壮。“啊哈,请您不要这么感情用事嘛。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恶意。不不不,我想说的是,为了生活零售才华和时间,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这话说出来也许显得冒昧—我不想看到像川奈先生这样稍加琢磨就能成大器的优秀人才,却被无聊的琐事烦扰,受到伤害。如果深田小姐和川奈先生之间的事传到外边,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恐怕还会纠缠不休,找出些真真假假的事。要知道他们可是一帮死缠烂打的家伙。”

天吾一言不发,默默盯着牛河的脸。牛河眯着眼睛,不停地挠着大耳垂。他耳朵很小,只有耳垂大得异样。此人的躯体构造,怎么看都有看不厌的地方。“您别担心。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牛河重复道,还做了个在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我向您保证。您别瞧我这副模样,我可是守口如瓶。人家都说我会不会是蛤蜊转世呢。这件事,我会好好地藏在肚子里,以示我个人对您的善意。”

牛河说完,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扯了几下西服,要拉平上面细小的皱纹。这么做了,也没有拉平皱纹,只是让它们变得更加引人注目而已。“关于资助金的事,如果您想法有变,请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跟我联系。时间还很充裕。就算今年不行了,呃,还有明年。”说着,他用两根食指比画地球绕着太阳转动的情形,“我这边并不着急。至少我们已经得到了这样跟您交谈的机会,将我方的信息传达给您了。”

然后牛河再次咧嘴一笑,像炫耀般展示着那毁灭性的齿列,扭头走出会客室。

下一节课开始前,天吾一直在回味牛河的话,试着在脑海里再现他的台词。这家伙似乎摸清了天吾参与过炮制《空气蛹》的计划。他的语气中含有这种暗示。为了生活零售才华和时间,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牛河故弄玄虚地说。

我们什么都知道—这大概就是他们传达的信息吧。

我们已经得到了这样跟您交谈的机会,将我方的信息传达给您了。

难道他们是为了传达这样的信息,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将牛河派到自己这里,奉上一年三百万元的“资助金”吗?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不必准备如此周密的计划,对方已经抓住我方的弱点,如果想威胁我,只要一开始就抛出那个事实即可。要不就是他们试图利用那笔“资助金”来收买自己?不管怎样,一切都太像做戏。首先,所谓他们到底是谁?这个叫“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财团法人是否和“先驱”有关?这个团体是否真的存在?

天吾拿着牛河的名片,去找那位女秘书。“嗨,还有件事想求你帮忙。”“什么事?”她坐在椅子上没动,抬起脸问天吾。“我想请你给这里打个电话,问他们是不是‘新日本学艺振兴会’,再问那个姓牛河的理事在不在。对方应该会说不在,你再问问几点回来。如果对方询问你的名字,你就随便编一个好了。我自己打也无所谓,只是万一对方听出我的声音来,不太好办。”

她按下号码。对方接了电话,应答得体。那是专业人员之间的交谈,凝练而简洁。“‘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确存在。接电话的是前台的女子,年龄大约不到二十五岁,应答相当得体。姓牛河的人的确在那里工作,预定三点半返回办公室。她并没有问我的姓名。如果是我,当然会问。”“那当然。”天吾说,“总之,谢谢你了。”“不客气。”她把牛河的名片递到天吾手上,说,“那么,牛河先生就是刚才的人吗?”“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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