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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0:5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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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念钥

出版社:四川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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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

雨城试读:

内容简介

失去父母的孤儿六一刚刚进入少年时代,就同我们的祖国一起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场历史浩劫。为了生存,他走进社会底层,后来又下乡当知青,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在雨城街头,在青衣江畔,在荒村野地,他拉架车,掏沙石,开田种地,劳动者的质朴善良滋养了他,钻营者的鲜廉寡耻警醒了他,在人生的苦难中他渐渐长大了。“四人帮”被粉碎后,他以优异成绩参加高考,圆了少年时代的大学梦,开始了新的生活。序

拣一颗昔日的记忆,

轻轻咀嚼。

壳破了,流淌出一曲《知青之歌》。

弹指二十年,

山依旧,水依然。

人到中年,蓦然回首:

哦,知青生活不是一场梦幻

就是一次盛大的野餐。

雨城雅安素有“西蜀漏天”之称。传说女娲补天在此最后封口,刚封好,一阵霹雳又惊裂了缝。雨城从此阴雨绵绵,“雅无三日晴”。

每当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也是雨城最迷人的时候。青衣江畔薄绫般的雾气飘悠悠升腾,弥漫,缭绕,沿江两岸高大的榕树和房屋半遮半显。朦胧中几株树、一角楼虚无飘渺,似天上人间。银白色的雨丝从天而降,沿这透亮的雨丝能攀上天廷?雨敲打着,压抑着,纠缠着正升腾的雾,逐渐交溶为迷茫一片,若不闻一、二声鸟鸣真使人误为盘古混沌时期,偶尔一阵轻风徐来,露出一二把鲜红的碧绿的伞在雾海中游移,象童话中的蘑菇。打伞人能挡住头顶上轻柔细雨,脚下却挡不住飘来雨丝的亲吻,脸上也挡不住漫舞的薄雾。眉毛、头发依然生出细细的、密密麻麻的小露珠,晶莹透明、深深吸口气,口里湿漉漉的,心头凉幽幽的,那涌动的变幻无穷的雾当引起多少遐想……

路边的花草,树叶都是一个活水库,格外肥厚,丰满,水灵灵的。轻轻一碰,水都要溢出来。有人夸张:雅安连石头都要流泪;在动乱的岁月,生活着连石头听了都要流泪的人和事。

一、常老二

1,知识可以陈旧,智慧却永远年青——年月

武斗一停,没地方混集体伙食,生计又成问题,六一象只瓶里的苍蝇,到处瞎撞,就是没有出路。一天由一位武斗朋友引荐,到河坝黄胖子处背石头。黄胖子五十开外,一身膘,简直象肉球在滚。别看他没啥劳力,却善于心计,人称肚子里有把算盘,不说每次运动,他都风雨不动安如山,用他的话说,世界上万物都有捷径:“林副统帅水平最高,毛主席的话他都看出了捷径。老子从旧社会就做生意、闯江湖也有一捷径——‘见风转舵’,就是再大的网,也有漏网之鱼。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关键看你怎样操的舵。运动来了怎么办?出了问题咋处理?什么时候装疯卖傻?啥子时候装熊撤退?啥子时候假积极?啥子时候出走?都是学问哇!深得很!简捷的说吧,就是有空子就钻,有便宜就占。几十年了,虽没有固定工作,但总没有出纰漏吧,即使上河坝,一样混得好。”的确,他就在河坝拉起一个沙石劳动组,上百十号人,浩浩荡荡,秩序井然,背石头、抬石头、淘瓜米石……别组货卖不脱,可他消息灵通,手段多,他的货没有长期积压的。所以他的队伍是雨城首推一指的。管理上采用发牌子,背一转从裤腰带上掏一个牌子,根据劳力大小,分五个不同等级,并培养几个贴心侍从监督,安排巧妙,无一人偷懒。劳动组每月关两次饷:十日、二十五日,决无拖欠之理。所以下河背石头,进他的劳动组还要开后门。他的喉咙特别大,空旷的河坝正是他吊嗓子的舞台,抖威风的场所。用他的话说:“老子受够了气,不拿你几爷子出气,叫老子咋个出气?”有时候顺风可传到七、八里远。

第二天,六一在河坝头认识了常老二,常老二才四十出头,却衰老得象七老八十,脸上皱纹象蛛网密布,门牙已脱落,说话不关风。一顶旧蓝布帽子,四季不脱,冬天怕风,夏天怕晒,人人都叫他无常鬼,顺口叫他“常老二”,他骨瘦伶仃,脚上青筋暴突,弓腰驼背,背起百把斤的石头,战战兢兢,工分和小孩一样属最低等,要不是老组员,早就被黄胖子一脚踢了,就这样仍深怕饭碗砸了,天天最早去,最后走,拼命干,仍常常被黄胖子辱骂:“老子这里不是福音堂、敬老院,背得起就来,背不起就滚,去当讨口子。”常老二开始愤然,后来干脆装聋作哑,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超脱。每天要休息一、两次,每次一休息,大家都象散了架似的,东倒西歪,有吸烟的、有闲谈的,常老二却随意哼唱,什么歌曲经他一唱,总是那么动人。他的音质好,节奏准,难得的是他充满了激情,他口中吐出一曲曲调,总有一股怨气,一丝淡淡伤感,扣人心扉,催人泪下,撞出感情的火花,象蒙蒙的青衣江雾,漫过来,淹没人,给人一种清凉舒服的感觉。众人常常张大嘴巴吞吸精神甘露,滋润干枯的心田。常老二是音乐学院高材生,毕业分配在文工团拉提琴,后到农村中学当音乐教师,“粮食关”学校停办,便失业。开始了在社会大舞台的表演,琴早换饭吃了,当年纤纤细手,今已粗糙变形,可噪门却卖不脱,依旧洪亮、抒情。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十年气受多了,中气还足。”他即兴的表演唱《拉兹之歌》、《丽达之歌》是最受欢迎的节目。他一面扭动他干柴似的屁股,火柴棍似的手脚,模仿印度舞的动作,把大家带到一个神秘的新奇世界。“扭你妈的屁,你龟儿子望乡台上唱情歌——不知死活,时间到了,大家开始干活了”黄胖子口哨一吹,便开始骂人过瘾。大家余兴未尽,慢慢爬起来拿背篼。六一仍沉缅其中,若有所失,若有所感,忍不住对大家说:“喂,兄弟伙干脆分一个牌子给常老二,等于多帮他背一趟,让他就在这儿给我们唱歌,干不?不行我就多给他一个牌子,给两个。”背石头的大多数是小伙子,竟众口赞同。常老二也乐得扬长避短,少磨脊背。但常老二这两年闯荡多了,人聪明多了,演唱总有一套自编仪式,一道演说词:“毛主席语录;‘彻底批判旧世界’。为了提高批判能力,更好识别香花、毒草,按普列汉诺夫体系先打预防针,我先给大家唱《东方红》。”结束也总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开始黄胖子很反感,可后来见劳动效益不仅没有下降,反而上升,干活更多,大家跑得更快,也不再干涉。后来黄胖子也听上了瘾,干脆把常老二叫到自己身边,让他一面发牌子,一面又给自己唱,常点些小青年不爱听,不太懂的川剧《归正楼》、《水漫金山》,京剧《苏三起解》,自己还“得得”的帮腔,得意时还尖起嗓子来一段女声配唱。好在常老二知识面广,啥都能唱几句,唱了几节戏,又给小青年来一段《阿哥阿妹打秋千》,既维护了领导黄胖子的权威,又照顾了小青年的情绪,两全其美。常老二人虽丑,歌声却很美,常常使六一垂泪、神往,把六一带到云里雾里,忘记痛苦,忘记不幸。六一每天都要递上两个牌子,可常老二却坚持只要一个,并对六一说:“小兄弟,你这么瘦弱,收一个都狠心,咋个好意思多取,每个牌子都是劳力汗水换来的,沉重啊!小兄弟,你还嫩,注意不要挣起病,会挣挣一辈子,不会挣,挣一下子。你们的路还长,不比我日落西山,气息奄奄,苟残延喘罢了。”六一好奇地问:“咋个你就一个人?你的家呢?”“家?哈哈……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紧接着又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哪里有——咳,六一我有啥子家哟。我的家就是在这960万平方公里,在哪干活,那就是我的家。”“你的《对面山上的好姑娘》,唱得好抒情哟,你以前一定有女朋友吧?”“恩格斯失恋后说,最强烈、最高尚,最个人的痛苦乃是爱情的痛苦,我这辈子年纪轻轻就遭殃,自然就没有人爱过我,连爱情的痛苦都没有才是最痛苦,反过来,否定之否定,也就没痛苦——麻木了。”“没有人爱你?你就没爱上一个女人?”

常老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爱上一个她,那是在文工团的时候,可文工团长也爱上了她,结果?当然只有我滚蛋。”“她不爱你?”“不知道,只是我离团时,她邀约我到一家‘太平洋’冷饮店为我饯行,至今我也不明白她的用意,是爱我?还是同情可怜我?你不知道,我刚从学校出来时很自负的。哎,不说了,我曾忘情地抓她的手,她一动不动,好白嫩啊,啧,啧,够我想一辈子罗。”“完了?”六一问。“完了。”“她还在剧团吗?”六一继续问。“不知道。关你啥事?咋个审问似的,问个没完?”没脾气的常老二第一次发了火,随即自嘲一笑:“嘿,小娃娃,啥子都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走,到我家吃顿肉去。”常老二的家叫家不如叫窝。他住在西门一幢木板房楼梯底下,面积6平方米,阴暗潮湿,腰只能在前半间打伸,房顶是一个斜面,难怪他一天到晚都是弓腰驼背的,环境使之然也。房东见他可怜,每月2元钱房租,有时也没收,算是不喂食的看门狗。可他还会取名叫“渣滓洞”,并在门上写遒劲有力的颜体字贴上。当有关部门人员来检查,叫他抹光时,他还振振有词:“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堆垃圾、渣滓的地方,我本人也是渣滓,不正是名副其实吗?结果被扭送进群专队。回来时,房东不敢收留,怕惹事非,他只好另找一楼梯间栖身,戏称“长明宫”,因采光不足白天也要点灯之故。

二、郭疯子

1,疯子眼中,世人也是疯子——年月

六一背石头不到一个星期,肩膀就磨破了,适逢天气热,苍蝇爬蚊虫叮,开始感染化脓,常老二扯些草药敷上,象穿上盔甲,脑袋显得更小,更瘦,象个小丑。石头背不成,可肚皮并不安眠,要吃饭嘛。经常老二介绍,六一又跟淘瓜米石的郭疯子当帮手。郭疯子单干太寂寞正想找个帮手,童工最合适,钱少活不少,又好吆喝。他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他的瓜米石堆得却比谁都高,每次收方,他都名列前茅。头天晚上讲好,第二天,天麻麻亮,六一就到小巷子“嘭嘭嘭”敲郭疯子的门,敲喊了半天,他才爬起来嘴一张,一个呵欠:“有钱难买黎明觉,昨晚下棋下到半夜。啊——好,你帮我烧火。我们煎点饭吃就走。”

煎好饭,天已放明,六一催促说:“我吃过了,你快点吃。夏天干活主要是一早一晚,中午太阳太毒。”老郭不以为然地一摆手:“慌啥,好事不在忙上,好婆娘不在脸上,跟我没错,雷都不打吃饭人。”六一等他慢吞细嚼吃完饭,就提起筛子,锄头,抬头一看,东方已朝霞满天,这下该走了。“不!”老郭剔了一下牙,“来,过一过瘾。”六一认为他去拿烟,却见他端出一盘象棋,摆好:“来,昨晚瘾没过够,你来陪我下盘棋。”不由分说一个人把两边棋子摆好。“我选帮手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会下棋。我听常老二讲,你年纪不大,可棋艺还不错。来,开战,红先黑后,让你先走。”六一不敢得罪他,只好杀起来。老郭棋艺很臭,但爱棋如爱饭,一日不下棋如同一天不吃饭一样难过。年纪30出头,可自己吹棋龄有20年,老不长进,偏又十分爱好,真是一种怪现象。第一盘老郭就输了,嘴里却说:“提高你娃娃的兴趣。”第二盘又输了,嘴里又说:“考验考验你。”第三盘摆开,眼睛都红了,六一明白若不让他赢一盘,今天就不要干活了,只好假装连出误着,输了。这下老郭笑眯了眼:“你娃娃好苗子,可以跟我,以后有空再教你几手,更是不得了啦。”六一点头称是。不知他说的是干活还是下棋。再看天,日已升高了,老郭递一支香烟(输了决不递),继续没完没了的吹牛,六一实在忍耐不住了:“郭哥,再不走太阳会更大,咋个干?”老郭习惯一摆手:“上午不干了,上午检查一下工具,下午干就是了。”说完并不检查工具,却又泡上盖碗茶,躺在马架子上吞云吐雾:“你的棋有功底,但杀着不狠,无毒不丈夫哇。隔两天我教你几手,‘错子车’,‘单兵擒老王’,绝啊,残棋球才马胜炮?老子就是出了名的‘神炮’手,嘿嘿,残棋最有味,象啃骨头嚼青果,回味无穷……我这辈子不爱钱,不好色,就爱象棋,国粹嘛,一下棋啥子都忘了。钱有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啥子东西是你的哟?你妈生你下来,一丝不挂,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去,多少人为钱杀人偿命,多少人争遗产,短兵相见,闹得不亦乐乎,何苦?都是中了钱的毒。还是下棋好,我这辈子就爱它。纵横八根格子,三十六个棋子,两个王朝,杀个你死我活。不花一分钱就可以赤膊上阵,打一场世界大战,好痛快!特别是那‘啪’一声‘将’!那声音比听音乐还舒心,那一声是气从丹田发,压抑了好久,经过运筹帷幄,决胜的喜悦、自豪,就跟战场上打鬼子时的一声喊‘杀’一样舒心……”口沫四溅,日落西山。六一早就耳闻老郭那张嘴,死人都要吹活,今日算是领教三分,难怪别人都称之为郭疯子,看来疯得匀净,疯得有盐有味。

郭疯子大名郭大学,粮食关中学停办,他的博士梦破灭,立志为中国四大发明,增加第五大发明。他啥都干,当搬运工、炊事员、拉纤、有时也顺手牵羊。空闲则研究他的理想;第五大发明——‘点金术’。为此走了不少地方,写了不少论文珍藏,作为传家宝。他娶了一个农村女子,却经常十天半月才回去,倒是他老婆三五天走十里路来看他,每次来都要捎带蔬菜瓜果,帮他迭被盖,洗堆在门后的脏衣服。老婆农忙一个月不来,他则一月不迭被,脏衣服穿了则在墙角脏衣堆中挑选稍好些的来穿,然后又调换。他老婆不知被他滔滔宏论所折服,还是太贤慧,从无一怨言,似乎伺候男人是女人的天职,尽心尽力。有时把五岁的儿子棋棋带上街来看他,则是一家最热闹、欢乐的时刻,除了吹吹打打,带儿子演被单戏以外就是教棋棋下棋,从六子跳棋、弹子棋到象棋、围棋,统统置齐,还独创一种过桥棋,自封开山鼻祖,至於怎样下,只有他知道,据说很复杂、古奥,味更浓。他兴趣广泛,也写诗、画画、吹洞箫、弹自制古筝,俨然稽康自居,不拘小节,趿一双皮鞋不烂不换。转眼六一跟老郭干了个把星期,一天黄昏,河坝头众人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可老郭却不紧不慢掏沙石,等到背到堆码地时,天已黑静,四处只闻“瞿……”蟋蟀鸣叫,再无一人。此刻郭疯子精神焕发,平时迷迷糊糊昏昏蒙蒙一双眼,顿时熠熠生辉,动作敏捷:“快到今天牛车拉过的大堆上一人背两背。”说完猫一样弓起身提起背篼,一窜就过去,六一也紧跟在后,安放好撮箕,用手不停地刨,一下二下就是一箕,然后“哗”的一声,倒在郭疯子的空背篼里,由於动作过猛,一下子把郭疯子冲倒在地,坐一屁股墩,痛得老郭龇牙咧嘴的小声叫骂:“六一你龟儿子慌球,慢慢倒,哎哟,老子的屁股骨碰得好痛,你晓得老子瘦得很,咋个经得起石头顶。”一面骂一面挣起来。六一小声赔不是,扶起老郭又才慢慢装起装满一背,老郭偏偏倒倒地消失在黑暗中,在自己的瓜米石处立即响起一阵“哗”的倒石头声。老郭背了两背,六一换老郭背,只见老郭先安放好撮箕,又用一箕翻转倒扣,轻轻一刮,如同刀削面一样,一层一层,两下就一撮箕,几撮箕就一背,两背背完,老郭就去收拾家什。六一一看,增加了四背篼瓜米石,等于干两天的活了,真是划算,低声问:“喂,郭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干几趟,如何?”“不行,人不能太贪心,这是我卖了一道钱的,现回收一半就够了,吃多了要吐出来,提防遭‘卧槽马’。”“你不是说窃珠者为盗,窃国者为诸侯?多弄点明天好耍。”说完提起背篼只身窜过去,刚装好半背背起,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哪个小偷在偷瓜米石?”一股雪亮的光直射过来,左右晃动。六一吓慌了,窜窜跌跌在高低不平的鹅石上奔跑,看又看不清,深一脚,浅一脚,一脚踩滑,“哗”一声,瓜米石从头上倒下,人也跌倒在河坝头。“你跑,朝哪里跑?站住,给老子过来!”吼声更严厉。六一丢了背篼爬起来就想跑,却被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别动”!他在瞎咋唬,天这么黑,随便一拣都是‘当头炮’,他敢过来,轻则一个包,重则一个洞。”老郭象夜游神突然出现,小声在六一耳边嘀咕。六一飞逝的胆又回到身边,从地上摸起两个拳头大的鹅卵石紧紧捏在手中。“躲不脱的,老子都看到你了,还不快出来。”尽管趴着,六一周身仍暴露在电筒光下,想爬起来跑,却又被老郭狠狠压着:“你龟儿属兔的,太胆小。他照得到你,但看不到你,那么远他看到的是灰蒙蒙一片,你一跑,他晓得你虚了,便可以放心大胆追你;你稳起不动,他摸不清虚实,不敢贸然过来,怕中埋伏,哪个不怕死的哟。你不要看他吼得凶,他们都是打工的,不吼几声偷多了不好交差。我两个不寻点油水又不好过,这叫彼此彼此吧。”

从此,每隔十天半月,老郭和六一总是要迟一点收工。在瓜米石堆码的选点上,六一也长了不少见识:老郭可以说是做假的专家,不是中心码成一个舞台,就是埋上几个‘地雷’,不同的收

方方式,他都钻研出相应取巧的方法。总之,他的瓜米石处处比别人的比得出,所以众人有口皆碑:疯子最精灵。

这天,六一起了个绝早,把郭疯子喊起来。老郭一路上都还迷迷糊糊的,口里抱怨:“有钱难买黎明觉……睡都没有睡醒。”可一走到河边凉风幽幽睡意顿消,湿漉漉的空气格外清新,不时还夹带河边灌木丛中野花的香甜。“好风,营养、营养。”郭疯子顿时大发感慨,“这股风值五分钱。”六一盯着启明星默默无语,郭疯子轻轻问:“冷不?”

“不冷。你朝东看,那是啥?”

东边周公山顶正吐出一丝亮光,缓缓地扩大,演变成一片鱼肚白,鱼鳞似的白云,一片一片弯曲有致,排列整齐。随后光明飞速发展,飘移的白云重新分化组合,残鳞败甲满天飞,并逐一染色,因位置、层次有别,色彩也不尽相同:东方天边是火红,其上是桔红,再上是淡红,头顶则是亮白;朝西方则依次是残夜,梦的领地。天依然在变,世界在变,坐在河边象雕塑的郭疯子和六一被自然美景陶醉,被震慑。太阳“嘣”地一下挣脱山的锁链,露出一点,即射出万道金箭,山在燃烧,云在燃烧,青衣江也在燃烧,世界一下喧哗起来。太阳冉冉升起,江水红彤彤一片,象一泓血水孕育出一个火球。“啊,太美了,我想起艾青的诗:‘从远古的墓莹,从黑暗的年代……太阳向我滚来。’郭哥,你是江南才子,咋不也来首诗?”六一戏谑一句。“好,一人一首。太阳陪星星,我吟太阳,你吟启明星,你穿红背心,红先黑后。”

六一沉吟一会,脱口而出:

不是你扣着夜的腮,

东方哪来的鱼肚白?

不是你亮袖操刀,

天空哪有片片鱼鳞?

不是你对准残夜开膛破肚,

眼前哪来的一川血浆,

托出一个鲜血浸透的太阳?

郭疯子击掌叫好,然后摇头晃脑,对着江水、高山、太阳,大声朗颂:

砸碎山的锁链,

抖动火红的羽毛,

一江血舔着金色的沙滩。

沙金一定不少?——我猜

太阳的记忆是黑色的,

夏天过去,赤裸的肌肤上

残留着黑油油的印记——你看……

六一礼貌地击掌,可郭疯子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活不干,废话连篇:“好的还有,我还写过一首《鹅卵石》。你听吧!”

岁月冲掉你的棱角,

冲不掉你的信念,

哪怕磨剩一粒沙,

本质不变。

六一鼓掌:“你天天在河坝,对鹅卵石感情深厚啊。”

郭疯子得意地晃晃头:“我天天给大大小小的石头打交道,明白一个哲理,大是小的母体,小是大的肢体。同时,小是大的先锋,无数的小聚会成一个大,大便是小,小便是大,无所谓小,也无所谓大……”六一害怕他的疯病犯了,正想叫他干活,可是疯子下面的话使六一不敢再开腔。“有人喊我疯子,疯子是过度的伤感、惊喜、刺激,转化成的无忧无虑。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不是自己感到不幸,而是世人感到不幸,而我自己就感到自己不幸所以我并不疯。有人逗疯子,其实在疯子眼里,世人恰如他自己在世人眼里……抗战八年打死俘虏日本鬼子52万,伪军就有150万,文化大革命,几个人一个司令部,十几个人号称兵团,他妈

的,我看是土匪司令,哈……”

六一被郭疯子的奇谈怪论所震动。哎,也许只有疯子的思维,才有这样的荒唐的轨迹?郭疯子喘了一口气,看来快收场了。不想又一语惊人:“现在样板戏吃香,越剧也移植,越剧女扮男装,明显的同性恋。中国男人少哇?非要女子来扮不成?太监艺术!文明古国的背后同样是阴深的封建辫子,把男人阉了,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封建国……”郭疯子滔滔疯论放完,人已疲倦,日已三竿,看来今天硬是起早罗,干不成活了。

2,

三线建设热火朝天,小小雨城也上了好几家大企业。沙石需求量大增,一时间沿江两岸河坝,万头攒动,热闹非凡,其中有黄胖子率领的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也有象郭疯子般的三三两两的游勇散兵;有背石头成线的“黑蚂蚁”,也有翘起屁股掘地三尺的“推屎耙”;有“嗨唷、嗨唷”的劳动号子声,也有“咕隆咕隆”的摇筛瓜米石声……这段时间要修路,需大量2—4厘米碎石铺路,于是半个河坝都盛开一朵朵一簇簇花花绿绿的碎石堆。

捶石头也是一门学问。首先要有好工具,“磨刀不误砍柴工”,一把12磅的大锤,专开片石,另备两把小锤敲片石,一敲便“稀哩哗啦”碎成一堆,四棱四显,质量高,最受买主青睐。大锤、小锤一律用双层斑竹片做把子,甩起来闪悠悠象张弓,很美观,用力有轻有重,科学地利用竹片的弹力,开始用五分力起动,中间举上头顶时稍稍轻松一下,挥锤下落时要加劲,当锤“轻吻”石头之际,用全力一顿,只听“嚓”一声,啃下一片来。竹子用青竹,绿油油好看,韧性又好,甩起来得心应手,象弹奏一首名曲。甩大锤时,若再配上一声大喝“咳!”那就完美、惬意了。“咔嚓”一声,片石掉下如苹果成熟坠地,也是劳动号子的回声。

如何用锤要讲方法,根据选料而异。大锤开片石一般用锤的边或角,这样象把刀砍瓜切菜,象根金钢钻,一敲一破洞;小锤使用也一样,太薄的片石,为了爱护工具,休养生息不妨用锤中间敲打。其次选石头。满河坝的石头均可以锤,但硬度不一,一般选细沙易脆的石头,两敲三抖就垮成一堆石花,那些粗沙石一般讲都不好锤,硬的一敲便火星四溅,只留下一白点和一缕火药味。象红花岗石,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往往它还是它,你还是你,大家戏称为“鬼子石”。软绵绵的有红沙石,一敲一个窝,比软糖好不了多少,众人骂之“臭婆娘”,并且易成沙,质量差,买方一般不要。当然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象青花岗石,沙细,可硬度不亚于红花岗石。白火石也不行,石头敲出火来,人也冒火了,它还是不烂。这就要观察,选到好石料。从哪里开刀也有讲究,象庖丁解牛,这不是一两句就说得清楚的,细细道来,可以著一本《锤石技法大全》了。

这天,六一正锤石头锤得有劲,一朵朵碎石花正在脚下依次开放,突然一声怪叫象子弹低空飞过的声音,“哎哟”旁边的郭疯子立即响应,用手蒙住左眼,血顺手指缝渗出。“咋哪!我看看。”六一慌忙搬开郭疯子的手一看,唷!老郭一脸一眼都是血。六一背起老郭就朝河边县医院跑,一到医院立即进入手术室,六一掏出仅有的十元钱支付了医药费。半小时后,老郭左眼包着白纱布出来,六一的心一下提到喉咙管,莫非……

一同出来的医生感慨地摇摇头:“好险,再偏两粒米就栽在眼球上,戳破眼球就瞎罗。哎,福星高照啊!以后锤石头戴个平光眼镜嘛。”戴上平光眼镜,果然保险,镜片上留下斑斑点点,都是危险的弹痕,郭疯子一只眼睛不习惯,不是锤左就是锤右,常常敲到脚杆,痛得嘶声叫唤。“哎呀!”老郭又一惊叫,六一手中的锤在空中“稍息”。又遭了不成?只听郭疯子颤抖的声音:“六一,快过来看看。”六一扔下锤,滚爬过来,只见郭疯子取下眼镜,丢在旁边,一只独眼闪烁光辉,双手捧着一块碎石象在戈壁沙漠中捧出一捧泉水那样惊喜。“是啥?”六一疑惑地问。“是啥?!咳,是金子!金子!!老天有眼,敲我一下,赔我一块,快来看我舔:甜的,一点没错是黄金呀!”手因激动而颤抖,舌头因舔碎石被划破正淌滴一点一点的血,他也不知道,只简单地重复:“金子、金子……”

六一忙凑拢一看,果然不假,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啊!有了金子,苦出头了,郭哥你往日常念‘穷人要发狠,老天又不肯’,怎么样,今天老天有眼了吧?”“别吱声,露不得财,露财招祸,还是悄悄藏起。”郭疯子一面说一面将这块碎石用手帕包好装在吃光了饭的罐筒盒里,夹在裤裆底下,用碎石埋半截。两人兴奋了好半天,六一提议:“卖了金子,先一人买一套红色运动服。”

郭疯子异议:“先吃一顿回锅肉再说。”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一致决定:先吃顿回锅肉,有剩余的钱再一人一套运动服。

讨论完,各自继续干。这回六一也小心查找,锤一块瞄一眼,皇天不负苦心人,不久,六一也锤到两块石头金,也统统入筒。当天收个早工,有金子还愁啥?连续几天,锤石速度慢了,可几乎每天都要锤到到金子,高兴得郭疯子更疯癫了,不是在碎石堆上翻跟头就是吼两句样板戏“谢谢妈……”更多时候是把锤子一摔,躺在碎石堆上遥望蓝天、白云,遐想翩翩……

常老二走过来招呼他也没听见,直到常老二拉他起来,郭疯子才从瞎想中走出来,一见常老二便得意地说:“老二,快恭喜我,我发财了。”“你发啥子财?莫非拣到大皮包?”“嘿,跟拣大皮包差不多,我请客,招待你吃顿肉,回锅肉吃个够。”“当真?”“嘿,谁骗你,我给你看样东西,不过你先赌咒发誓不得外传才行。”常老二发完誓后,郭疯子才从裤裆下掏出罐头盒,揭开盖,提出一乌黑手帕,放在腿上轻轻推开,只见四块碎石头。“石头有啥稀奇?”常老二大失所望。“你再看看,仔细看。”郭疯子眉色飞舞。”“慢慢看。”六一也笑逐颜开。

常老二把碎石翻过来,倒过去,仍没见啥稀奇,“碎石嘛,有啥?”“有金子!你看这亮晶晶的就是金子。我和郭哥都舔过,甜的,不信你舔一舔。”六一迫不及待全盘托出。“唵?金子?!哈……这是啥金子哟,这是石头里的硫铁矿,一文不值,哈……穷疯子,哈……”“真的不是金子?”郭疯子眼睁得铜铃大。“骗你俩干啥?你们要,我都可以送你们两桶,不信,你把它搁上两天,亮晶晶就变成褐红色的锈了。”郭疯子一把拉起六一往家里跑,倒出这些天的珍藏,“金子”果然都暗然失色,当然暗然失色的不仅仅是石头,还有两张脸。

河坝碎石捶了一堆堆,买方来收方的是位歪脖子,他挟一把皮卷尺,刚准备比第一堆,便被第二堆的人拉走了。第三堆、第四堆的人也来抢财神。第一堆的主人是位病兮兮、脸色灰白的中年妇女,主要劳力是她那上小学的小姑娘,瘦小的身影一早一晚背个大背篼帮母亲运料。这一老一小根本挤不拢财神菩萨的身边,急得直哭。歪脖子也被人扯得象个风筝团团转,只听“嘶”一声,衣服包包扯来吊起,气得他双脚一跳,歪着脖子吼:“不收了,不收了。”

这招还灵,众人被吓住了,全噤了声。继而相互鬼抱怨,低三下四地请求:“全听你的,你依顺序比吧。”这下歪脖子硬起来了,他伸长脖子四下一望,大大小小的碎石堆怕有五、六十堆,一堆堆的比量到天黑也完不了,他摇了摇歪脖子,灵感摇上来了:“你们码成一个大方堆我才要,不然就算了。”说完挟着皮卷尺,歪着头一摇一摆走了,扔下一大堆老人、妇女和儿童。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郭疯子自告奋勇说:“既然歪脖子只比大方,那只有我和六一先给大家比一个数记起,各人签个字记着,然后码成一大堆,再请歪脖子来比,此涨了,大家按比例涨,比亏了也按比例亏,怎么样?”“好啊!”“要得!”“只有这样了,麻烦两位好心人罗。”四下赞扬声雀起。

郭疯子牵皮尺,六一记数目、户主,每堆都比得相当紧,反正大家都一样,谁也没二话。第二天堆成一巨形大方,请来歪脖。歪脖这回更神气了,那么大的一方,只有卖给自己,别家一下

要不了那么多,一比200多方2—4厘米碎石,歪脖子一摇一摇,鬼点子又摇出来了:“我们只收3—6厘米碎石。要卖就开票给钱,不卖我就走了。”2—4厘米碎石每立方4。5元,而3—6厘米碎石每方3。8元,型号一变,每方吃亏0。7元,200多方则亏150元。郭疯子、六一没料到歪脖子来这一手,不敢作主。只好问大家。群众是人声鼎沸,骂声一片,一位白发老翁抬起战战兢兢的手,指着歪脖子骂:“呸!你小子是个人不?黑了屁儿心啦,我们东方发白干到擦黑一锤一锤用血汗换来的啦,2—4就是2—4,国家有价嘛,你咋想变就变成了3—6?”

歪脖子脖子一歪:“不卖就算了,货是你们的,钱是我的,你们囤集居奇卖高价吧,我走了。”

他一走,不就卖不脱了么?不能让财神兼恶人走,大家只好又骂老翁一顿,挽留歪脖子开了票。

晚上,六一取了钱到郭疯子家算帐,虽然降等级钱低些,但堆码时大做手脚,总方数涨了四十立方米,合152元,六一翻开本本,一户一户地核实按比例给加钱,郭疯子在旁指导:“六一,你咋算的?我们白干?”“不!我抽了八元。”“八元?够了屁。听我的,多152元,抽100元,我俩二一添作五,剩下的52元才按比例分摊,他们这些人,只要涨点钱就安逸了。”“那……怕……”“你怕我不怕,不吃人就要被人吃,不要中了常老二的毒,他到了讨口子地步还讲清高良心,一副臭迂腐气。其实呀,人都是要吃人的,没有不吃人的人。常老二骂吃人的人,其实是

他吃不到人,大家都晓得人吃肉才胖,才富态,人不是肉么,人吃人也才肥得起来……”。

六一简直没想到被人已踏到最底层的郭疯子也是只吃人的狼,尽管没披狼皮。

帐算完,郭疯子把抽出来的100元,慷慨地分50元给六一,眉开眼笑地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50元可割71。4斤猪肉,娃娃你要记到,为啥世人削尖脑壳都要想当官,有权就有这样的好处。”

第二天,众人都笑呵呵的从郭疯子手中领钱画押,口中不时涌出无限感激之情:“哎呀,郭大哥,六一,不是你们撑头,今天哪来的钱……”作揖打拱,千恩万谢。六一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你吃了他们,他们还感谢你,莫非这就是“权术”?六一心里还有点不自在,偷偷抽一张10元的钞票放在白发老翁的身旁,又抽一张10元的钞票放在小姑娘的身旁,老翁见了钱一把攥得紧紧的,四顾无人注意急揣怀中。小姑娘则高叫:“谁掉的钱?谁掉的钱?”当即四、五个人都说是自己的钱,小姑娘的母亲伸手就“啪”一声给女儿一耳光,骂:“吼啥子?板命啦!我丢的钱。”

六一一下心安理得了。

三、跑滩

1.

河坝里的活渐渐冷了下来。六一同郭疯子一道失了业。常老二是六一遇到的印象最深的一个大好人。在这当口,六一自然也又想到他。听说他联合一部份人反对黄胖子剥削,搞“官廷政变”失败,被黄胖子一脚踢开了。

六一跑到常老二的“公馆”,看见还亮着灯,一敲门灯反而熄了。敲了半天门,常老二才惊开门,见是六一,长松一口气:“我道是谁?原来是六一。”说完转身对里面说:“没事,开灯,继续干。”灯亮了,里面那人农民不象农民,工人不象工人,年龄30多岁,头发却少年白,身体强壮,一脸凶相,眼睛不怀好意地露出阴森森的寒光。常老二一面从裤包里掏出个肥皂图章,一面说:“如果是人保组,我的手在裤包里就一把把它捏扁了。小兄弟找我有啥

子事?”“我想找点事干,混碗饭吃。”“那就入伙好了,我正准备到康定修路。”

白头发不情愿地狠声狠气说:“拖一个娃娃麻球烦,他吃得了这个苦?”“我是吃苦长大的,吃惯了苦,再苦再累我也不怕,不信问常老二。”六一怕不要自己,眼含渴望盯着常老二。“这个娃娃是孤儿,人还机灵。多一个人,他干他的活,又不要你供他;再说有啥子事,跑跑腿,当个传令兵,嘿,你就算个‘胡司令’,还不威风?”几句话说得白头发飘飘然。“好吧,注意不准偷老子的东西,你这种娃儿,老子见得多了……”。白头发是个解匠,经常跑甘孜、西藏。前几天在康定打听到康定正准备办一个石棉厂,可厂址离城80里,有60多里没有路,正招募民工修,算计件每立方土3元,掀下沟便是。每天一个人可挖3方。每天猛干至少可得一张大团结,就是地处崇山峻岭,没蔬菜吃,吃豆豉下饭。云雾山中,有时很难分清是雾还是毛毛细雨,被盖如水浸一般,湿漉漉的水都要滴下来。现虽是阳春三月好风光,可山上依然冷得透骨。六一哪顾那么多,一听同意自己去,高兴得直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回去收拾一下,拿上仅有的18元钱,第二天便和常老二、白头发同搭一辆货车上了路。条件是包驾驶员三餐,见鱼见肉外,每人进贡1元。早上从雅安出发,朝霞满天,中午爬二郎山时骄阳似火,车箱象个蒸笼,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汽车走一截便停下来给水箱加水。到了山顶,居然飞舞起雪花来,五米以外不见人影,汽车打开黄灯,象蜗牛慢慢蠕动,天地一色,四周皆虚无飘渺,恍若仙景一般。晚上到了康定,风卷树叶呼啸而过,刮来乌云,洒起雨来,凉嗖嗖的象深秋季节。

下了车,寻到一家“四新”旅店,常老二递上证明“写号”,店主探头看了看来客的狼狈相,然后带上老花眼镜仔细看证明。翻来覆去地看公章。六一的心蹦蹦直跳,生怕被看出破绽。常老二笑嘻嘻不慌不忙地演戏:“来,老伯吸一支烟,烟不好,‘朝阳桥’,我们家乡遭了灾,小春收成不好,听人说康定办石棉厂,准备来修路,挣点钱好买点粮渡春荒哇……”

老头半天才把眼光离开证明上的公章,抬起头,惊诧地问:“石棉厂修路?修个球!昨天就下马停办了。今天有人从山上下来。”

白头发忍不住问:“不是前几天才上马吗?”“上个球的马,马还没跨上又掉下来。哟,你咋个把这么小的娃娃也带来了,造孽哟,唉,几个人?住几天?”

常老二的声音在打颤:“三个人住一宿再说,有没有最便宜的通铺?”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爬起来,吃了碗面,便沿着山路,心事重重地爬山,一路上碰到不少背背包、提锅铲的人。一问石棉厂果然夭折,三个呆若木鸡,卖劳力挣钱的梦破灭了。回旅店后,白头发准备回雅安继继干他的的解匠活。六一则不甘心,想留下伙到藏民淘沙金。常老二因昨夜淋了雨,发高烧又屙又吐,半夜忍不住呻吟:“哎哟,哎哟,我不行了,快死了。大家朋友一场,等我死了,你们把我扔到折多河水葬,水里干净些,喂鱼也算,最后一次贡献……哎哟,好香的回锅肉,好好吃,哟,六一来吃一片,我也没多的,只招待你吃一片……”。

六一一听忙爬起来想吃回锅肉,哪来的肉哟,原来是常老二发高烧说胡话,“好热哟,太阳真他妈的毒,皮都给老子晒脱了,蛇一年脱一次,老子一年至少要脱二次皮。”唱:“蓝色的多瑙河,深又长……”“哎呀!好臭!,他屎都屙到裤子里头了。”六一去扶他时才发现。白头发凶狠地吼:“死球你的,死人老子还看少啦。”又钻进热烘烘的被窝,呼噜声立即又响起来。六一给常老二喝杯水,常老二清醒了,要出去大便,六一扶常老二如扶一根朽木,常老二蹒跚到门外折多河边。夜乌漆抹黑,寒风呼呼怪叫,把残叶废纸吹得满天飞舞,冥冥中似一只魔手在搅。六一忽然明白,这个地方沿途有农舍,屋顶上都有几个石头压着,原来是防风。白天低吟浅唱的折多河,此刻却吼声如雷,似千军撕杀,万马奔腾;如一匹发怒的神兽在咆哮,腾起的飞沫随风飘洒,冰冷得象情人的泪。常老二披起破棉衣也不住地打颤,干脆脱成光屁股,洗屎裤。六一一把抓过来:“我来洗,你快跳跳,看又凉了。”便在河边

上冲洗。天寒水更寒,彻心刺骨,六一拼命使劲干,加快频率,一方面节省时间,一方面剧烈活动可御寒。等常老二把屁股洗了,六一也冲洗完了,便扶常老二回旅店睡下,立即把裤子挂起,吹干好穿。

第二天早晨,六一起床时,发现白头发不见了。常老二依然呻吟胡说。六一给常老二买几片药服下后,跑到车站找白头发,却被本地恶棍反咬一口:“好啊,跑了和尚庙子在,白头发给老子借了10元溜了,你们是一伙的,该你来还,不然别想活着离开康定。”说完一吆喝,上来五个恶棍大打出手,而后又围着六一浑身上下摸,终于将六一身上仅有的10元钱从缝在背心上的包中抢走。六一回家的钱都没有了,旅店里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他头嗡嗡直响,青肿着脸,恍恍忽忽不知不觉地到了折多河桥上,只见河水吐着白沫一闪而过,象跑疯了的野马,它奔向何方?这桥不就是扣在马背上的鞍?那站在桥上的人不就是纵马驰骋的将军么?一时间,六一忘记了痛,笑了。看得久了,不觉得河水在流泻,而是感觉桥在移动、在飞奔,六一不觉叉开腿,似乎真的骑在骏马上奔驰,穿云破雾了。那咆哮的涛声一下变成亲切的细语:“下

来吧,孩子,妈妈在等你,你不是常在梦中思念妈妈、妹妹吗?下来吧,这里没有痛苦、不幸,妈妈已给你架上彩虹,这是美丽的七彩桥,是通向天国的桥,孩子,勇敢地踏上去,丢掉那太多的不幸,那超重的负荷……这里不必流浪,你难道还没有尝够流浪的辛酸?这里没有歧视,一切都是平等相爱的,难道你还没有受够人们的白眼么?来吧,妈妈已张开双臂等着拥抱你了……”

六一再一次笑了,,翘腿就跨上桥栏杆一跃——突然一只枯瘦的手拉住六一的衣袖,挽救了幼小的生命,把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常老二拄一根破竹杆,背一床破被,胸前吊一个灰色的破瓷碗,在原来的缺口上又增添了一个手指大小的凹窝——完全是一副讨口子模样(黄胖子是伟大的预言家,他的话终于实现了)。“小弟娃,是我害了你,连累了你,我被赶出来了,你的被盖被扣押作房租。走吧!看啥子彩虹哟,彩虹是美的,又是虚假的。走吧,讨口也要把你扶送回家,回去再想办法。”六一紧紧抱住常老二。风在低吟,河水在呼号,一老一少朝着东方缓缓而行。

路啊!坎坷漫长的路啊!“从康定到雨城500里,我们老弱病残每天要走50里,十天才到。边走边谈,路就不觉得长了。”常老二一面掰着手指算,一面说:“你要想开些,跳河对得起哪个?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对得起生你养你的这片土?啥子就是绝路?现在不又在走路么?只要地球在转,就会转出希望,转出活路,转出生机。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咬紧牙挺一下不就过来了?‘穷且益意坚,不坠青云之志’。苦难是人生的阶梯,是财富啊!因为我是弱者,所以要谨慎。拿破仑说过:‘有两个杠杆推动社会前进,一个是个人利益,一个是恐惧。’一点不错,有个人利益才有开拓、冒险、发展;恐惧是社会秩序的必要保障,害怕是生命最基本的本能。人就是在胆怯中

顽强生存,在胆怯中勇敢地承受命运的负重,什么也不怕的人才是疯子。但害怕决不就是死,而是蜇伏、守规矩,象冬草枯了叶但不死心,春雷一响又蓬勃生长,这就是鲁迅先生的野草精神。

我哼一曲,你听:“┃0333┃1—┃0222┃7—┃……”“好听,”六一望着两眼放光,精神焕发的常老二,心下惊异:“刚才半死不活,一哼曲,就变成另一个人似的,不是回光返照,莫非此曲真能治病?”“那好,仔细听。”常老二抬头远望家乡的方向,又似什么都没看,神情激动,柱路的竹竿有节奏地在地上一点一点:“┃0333┃1—┃0222┃7—┃……”

“好听,有点象……唉,说不出来。”六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心灵之湖,激起圈圈涟漪,向外扩展。“再听一遍,好好体会。”常老二右手举起竹竿当指挥棒在空中飞舞,引吭高歌:“┃0333┃1—┃0222┃7—┃……”“我听懂了,就象河水奔腾、呼啸,一往无前。”六一惊喜得叫起来。“对!这是举世闻名的大音乐家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主旋律,世界最强音,谁能想到创作出这惊天动地的作品的人竟是个聋子?是理想和信念给他的力量,是对生活的热爱,对音乐的热爱给了他自由的广阔的想象。注意,热爱不同于宗教狂热迷信,是他把德国的音乐,不!把世界的音乐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卑贱使他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丹茉沙,耳朵把他和其余的人隔绝,身边是一片永恒的寂静,但他倾听内心的声音,心似战鼓雷鸣,血似江河奔腾,思维的金箭射透阴霾。毅力似金戈铁马,所向无敌,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我将扼住命运的咽喉,决不容许它毁灭我。’他过得很艰难,但活得堂堂正正。1809年,当拿破仑占领维也纳,一位公爵为了讨好法国军官,邀请贝多芬为他们演奏,贝多芬一口拒绝:“公爵之所以成为一个公爵,只是由于出身,而我之所以成为贝多芬,则是靠自己;公爵现在、将来都有的是,贝多芬却只有一个。”“是不是和写《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歌德是同时代人?”六一刚看过《少年维特之烦恼》,印象极深。“是的。1912年夏天,贝多芬和歌德在避暑时相见了。一天贝多芬和歌德正挽手散步,碰到一群王公贵族簇拥着皇后、王子迎面过来,歌德挣脱手臂退到路旁,准备脱帽鞠躬,致敬,贝

多芬撇开歌德,背上双手昂首径直朝王公大臣的行列穿过去,权贵们只好让出路来,王子只好向他脱帽,皇后也向他打招呼,贝多芬只是用手指略微碰了一下帽沿。等歌德赶上来,贝多芬不客气地教训他:“我等你是由于崇拜你。我因你的功绩而尊敬你,但是你过份抬举他们了,他们尽可以赏赐头衔和勋章,但是他们造就不了任何一个伟大的人物。1827年3月26日下午,突然间雷雨交加狂风呼啸,大自然为这位伟大的音乐家的去世,演奏了一曲悲怆、壮丽的交响曲。”“你怎么连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的?”“3月26日是我被赶出文工团的日子。”“你再给我哼一遍,太深刻了。”“可以,但要记住,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百折不挠,精忠报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跟我哼:“┃0333┃1—┃0222┃7—┃……”

常老二和六一这一老一少由于翻越二郎山加上饥饿,从康定到雨城比原计划多用了四天,走了十四天。十四天相互搀扶,沿途讨口、觅食,象荒原上的两只饿狼,磕磕碰碰一溜歪斜寻找生

计。

熊舔掌充饥,

狼吮流血的伤口提味。

2,

一进雨城,迎面六辆汽车缓缓驶来,每辆车上都站有一、二十个戴红袖套的造反派,雄赳赳地押着二、三个戴高帽子的当权派招摇过市,每顶白纸糊的高帽子上均用墨汁写着走资派XXX

,名字不仅歪斜,还打着红X。当权派们一律弯腰低头,高帽子实际上戴在后脑壳上,每个“高帽”后均有两个打虎造型的“武松”,揪扯着戴高帽子的后脑窝,不时扶一扶偏倒的高帽子,后面一辆宣传车的广播正歇斯底里狂叫:“打倒!……”“油煎!……”“炮轰!……”“砸烂!……”

围观的人群中不时有人应声呼应、鼓掌。也有表情木然见惯不惊者。常老二则悄悄对六一说:“游街有工资我都愿意,天天游都不怕,只要有钱,游了街回去洗个脸,泡杯茶,翘起二郎腿,还不是悠哉游哉,能从康定游到雨城还免我俩走路之苦。”

回到家不等于有吃有喝,走时集攒的钱用光了,而今赤条条回来,夺权者所谓:“权、权、权,命相连,”赤贫饥饿者才清楚“钱、钱、钱命相连。”钱是天圆地方的枷,套住两人的脖,越勒越紧,直喘不过气来。常老二隔壁的工农兵面馆,溢来阵阵面条加葱花香,勾引空空如洗麻木的胃又复苏转来,加倍拼命蠕动,提醒大脑司令部:该进餐了。“六一起来,出去转转,想点办法,寻口饭吃,再躺就爬不起来了。”常老二硬撑着起来说。“哪儿有吃的嘛?”六一真怕躺下再爬不起来。“走嘛,出去看看。”常老二在前,六一紧随其后,摸索出“常公馆”,一老一少并排站在面馆门口的面锅前,深呼吸,吃不到面可闻点香气……眼光汇聚成探照灯,直射面碗,喉咙里“咕咙咕咙”响,似乎要伸出一只手来。突然常老二眼睛连眨几下,扯着六一就回转:“走!回去,我有办法了。”一到家,常老二马上取几节竹子剖开,削了六个三寸长,五分宽的竹片,再取出白漆周身漆了一遍,又在六个白竹片上竖起画三杠红漆。哈哈!面牌子做

成了。六一高兴得伸手就要抓,似乎六个面牌子已变成六碗热气腾腾的杂酱面。常老二忙伸出枯柴似的手挡住:“不要慌,还没干,我用了干燥剂的,20分钟才使得。”20分钟,1200秒!好难熬啊。六一问:“你不是说过饭可要而不可偷,这叫啥?”常老二苦笑一下回答:“我们没有偷嘛,正大光明进馆子,凭牌子端,咋叫偷?”“叫骗?”“不,叫讨口的变通。”说着又见常老二用食指尖轻轻挨了一下牌子,又迅速缩回,象蜻蜓点水,看了一下手指和牌子,然后手指飞速轻快地在排得整整齐齐的六个大牌子上跳舞,此起彼伏,把牌子当成钢琴弹奏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弹的什么曲子。突然十指齐下,用力一按半秒,一松,十指象腾飞的马脚,微微曲膝,提起,猛然着地,十指头都按得扁处苍白,毫无血色。两秒过去,才缓缓提起,提起,卷曲着象十个弓腰驼背的人轻轻颤抖,4、5秒钟后,乌黑柴棍般的五指摊开关拢,象一把铲,一铲把六个牌子铲在手心,紧紧捏着象捏着一把令箭:“给你。去排起。”六一接过令箭,冲进面馆,左右一望,卖面牌子的大嘴巴姑娘正打呵欠;捞面排班的这边,肥胖的捞面大婶一张圆脸正大汗淋漓,在热水气中晃动,沉浮着象白皮球。案板上油渍斑斑的木箱中横七竖八躺着半箱白底红杠的面牌子。六一摊开手中的面牌子和工农兵面馆的面牌子一比,心就凉了半截,工农兵的宽一寸,而常老二的最宽不过六分,相差近半,怎么办?发觉了挨几个事小,逮起游街岂不丢尽脸?哎,可怜啊!可怜,连买一个面牌子当“模特儿”的二角钱都掏不出。常老二呀,常老二,你硬是饿花了眼,昏了头,宽窄都没记到,咋办?退?不!没有退路!重做,一没竹子,二来肚子等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上,准备挨打,准备丢盔卸甲

夺路落荒而逃。嘿,那不是同学陈波路过?“喂!波娃子过来。”单薄象片叶子似的陈波随风飘来。“啥事?要请客么?”“当然,同学又是近邻,那还有啥说,来,你来排班,六个牌子招待你两碗面。”“哎呀!当真?好!好!我来排。”

常老二也发觉牌子宽度不够,正诚惶诚恐,见陈波一排,忙和六一溜到门口蹲起,眼光瞟着逐渐排到面锅前的陈波,若一出事,则动如脱兔。陈波越排越近,六一的心也越来越紧,终于排到头,可这锅的面已捞完了,只有等下锅。陈波眉开眼笑地问:“六一过来耍。就这锅了。加不加点辣椒?”。“你排起就是罗,加不加辣椒都没关系。”六一咋会去危险区嘛。陈波无事拿着牌子在空中抛来抛去地耍杂技,“哗哗”的响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连那边大嘴巴姑娘也扭头看稀奇,陈波更是抛得起劲。六一、常老二的心也随之抛起来,落下去。六一暗骂道:“不要抛,抛起来更窄。”好不容易面好了,陈波递上牌子,圆脸大婶随便挂一眼,一抛箱里。六一一下站起,差点欢呼起来。“好,六碗三鲜面。”圆脸一面唱,一面端面。常老二率先窜窜跳跳跑上去,一人端两碗,风卷残云吞下肚,连汤都喝个一滴不剩。

六一、常老二吃完拍拍肚子,哈哈大笑,笑是有传染性的,笑得慢慢吃面的陈波莫名其妙,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四、拉牛车遇女鬼

1.七十二行,板板车为王——民谚

六一经人介绍,好不容易才得到替人拉牛车的事做,与牛车主人兰矮子讲好,挣的钱对半开,由兰矮子结帐。兰矮子老婆最近要生娃娃,离不得人。兰婆高高挑挑一表人材,嫁给兰矮子出于无奈,对兰矮子没看上眼,从没有好言好语。她二十出头,而兰矮子却四十开外,对老婆一切都言听计从,外人称之为武大郎和潘金莲。停了车,没有收入,还要喂牛钱,租给六一价钱划算,每日太阳不晒雨不淋还可以进六、七块钱;而六一挣钱吃饭,找到活干也高兴,一天也可挣六、七元,十天六、七十元,一个月不休息则二百来块钱,那时要顶大学教授、地师级干部的收入了。第一天晚上,六一越算越高兴,兴奋得睡不着。半夜了,好不容易刚眯了一会,天就亮了,一去就挨兰矮子一顿臭骂:“你娃是真想干,还是假干?你认为这活是那么好找的嗦?老子把车让给你,是看在死去了的你老子的面子上,解放前,你老子还是跟我拜过把子的结拜兄弟呢。可怜你娃娃是孤儿,不然球才让给你拉,拿钱给你挣,一天好几块,老子挣不来?嗨!你娃娃反到偷懒睡大觉。说好,干不干?不干就算球,多得很的人想干还没门,老子大门口喊一声,起码一个排……”说着就要朝门外走,似乎真要喊一样。六一不住地下话解释,兰矮子才愤愤然答应第二天再考验一下。

第二天晚上,六一先给邻居王大爷打了个招呼,请他把闹钟拨到凌晨四点,到时麻烦帮喊一声,然后很早就睡下。可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担心闹铃响了,王大爷耳朵不好,又担心闹铃不响,父亲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父亲陆阳春十岁那年,恶霸地主官僚胡师爷辞官告老还乡,为了“百代昌盛”,请阴阳先生测地建房大兴土木,还要测一坟地。结果看中穷教书匠陆秀才山岗一丘地,说是龙脉之首好风水:前面青衣江如玉带婉埏绕过,背靠大山茂林修竹,溪水潺潺;左右两边如椅之扶手,天生一把太师椅型。陆秀才的地正在椅子中间。若占了这一风水宝地,儿子、孙子不是龙种天子也是元帅、宰相的贵不可言。胡师爷知道韩信的母亲为儿子出人头地,抢占风水宝地而自尽的典故,想自己一辈子混迹官场只混个师爷,儿子儿孙一定得超过自己,至少也得当皇帝的老师——太师爷,于是挟官宦余威出低价要强行购买陆秀才那片地。陆秀才人虽瘦弱,势单力薄,可认准死理,祖上遗产不能卖。仍胡师爷加价也只一句话两个字:“不卖。”胡师爷越买不到越想要,晚上做一个梦,梦见太阳从那片地上升起,醒来更是认为神谕,坚定了霸占哪丘地的野心,于是出大钱买通官府,一个冤情把弱不禁风的陆秀才下大狱致死。陆秀才之妻也跳河殉情自杀。丢下十岁的陆阳春孤独在人世上苦挣扎。十冬腊月还赤足乞讨度日。幸好陆阳春天资聪慧,五岁发蒙,在父亲言传身教下,读了不少书,岂写一手好字。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陆阳春小小年纪,从早写到晚手写酸了,甩甩手又写,天黑看不见就点起青油灯写,挣了几个钱,马上又买竹子编灯笼赶正月十五闹无宵。编的兔子灯、老虎灯、龙灯、羊灯,维妙维肖,很有几分抽象派味道,销路很好。正月十五一过,小阳春把赚的钱用来买卖火柴,盐巴,以后又贩针头麻线,布匹铁锅等,啥赚钱就做啥生意,其间仍不忘读书、习武,二十来岁还一边做生意,一边到雨城张家山民德教会中学求学。那时正是抗战期间,东北的学生也有流落该校的,一曲《松花江上》把学生的一腔热血点燃。个个义愤填胸。当时国民党县政府趁机拉拢青少年叫全班集体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不然就是汉奸。在这情况下,陆阳春糊里糊涂就成了三青团员,没宣过誓也没填过一张表,没想到几十年后就由这造成陆阳春的死亡。

父亲一倒,大柱即倾。母亲强忍悲痛帮人洗衣,拾煤碴,挖药材供儿女们上学读书。不久粮食紧张,母亲为嗷嗷待哺儿女每顿都腾点饭出来。口中掏食,掏的是血,是心,是博大的母爱。自己喝盐开水“玻璃汤”。俗话说“水都吃得饱,风都吹得倒”,母亲终于也倒下了。姐姐担当起母亲的职责和义务,细嫩的肩膀挑起一家的大梁。为了逃命,把还在吃奶的小妹送了人。姐姐每月19斤粮,弟弟每月17斤粮,你算,一天三顿,每顿该多少粮?几乎可以粒粒数着吃了。姐姐十五弟弟十岁正是食欲强长身体的时期,可哪来的粮食?后来姐姐也象母亲那样把宝贵的粮食腾给弟弟,把命也腾给了弟弟。所有亲人都倒下了,都走了,六一才感到世界的恐怖和孤独。十岁的六一又成了陆家新一代的孤儿,象天空中的一片流云,象春天刚出壳的小鸟,象深秋一片黄叶,随风飘落。按政策,每月由民政局补助八元钱生活费,可居委会主任王胖婶坚决地说:“六一这小子是坏种,四类份子的儿,不能全享受孤儿待遇,每月只能得一半就算烧高香了。”四元由王胖婶“保管”。另四元则要六一每天把居委会公共厕所打扫干净,月底验收合格才发。

一天,六一把男厕所打扫干净后,习惯地在女厕所门外吼一声:“有人吗?”没听回答。因忙赶去上学,便扛起扫帚急急忙忙窜进去,里面刚好蹲着一个曾被强奸过的妇女,有点神精质,一见六一进来,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顺手就是一耳光,嘴里还骂:“滚出去,流氓!”并一面提裤子,朝外跑,一面口喊:“来人啦!打流氓哇……”一下围了许多人,六一嘴角流血,脸肿了半边,惊惶中仍扛起扫帚走出来,嘴里不住地分辩:“我喊了的,我在门外喊有人没有?没有回答我才进去的,就是喊了的……呜呜……”有几个好事的还想斗流氓,可群众都说:“太小罗!还是个娃娃。”一个过路的农民看不惯,直言:“这个奶泡子娃娃,毛都没长起,他晓得个球。”居委会也觉得不妥,学校老师知道,也前来干涉,王胖婶才被迫同意不打扫女厕所,但定时扫居委会,结果文革一开始,六一再没有领到一分钱。

妈妈呢?不知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啥模样?妈妈的照片一张也没留下,每次作梦,妈妈不是老师,就是隔壁的好心李么婶。小妹决不会还在吃奶……妈妈会想他吗?人说心诚石头也能开花,我心再诚些,一定能见到妈妈……

越想越新鲜,睡意一点也没有。干脆爬起来看天。今夜是下弦月,一弯残月象牛角翘挂树梢,四周除了风吹,死一般寂静。六一突然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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