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在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6 06:06:11

点击下载

作者:宁雨

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天使不在线

天使不在线试读:

【第一章】

临下车,马小虎跟魏菊花拉了几句家常。原来她的孩子在广仁医院住院呢,她过来守守。马小虎说,那今天的钱算我借你的吧,回头我给你送过去。我那里正好有熟人,需要的话,让他帮帮你。魏菊花笑了:“大哥,你可别这么较真。俺们乡下,不兴这样。”1

今天是记者节。马小虎夜班,不能去参加单位的联欢。

开完下午四点的编前会,本来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却被老爸马上游一个电话给提溜到宋叔家去了。

宋叔这人吧,好人一个,就是爱摆点小谱,尤其在子侄辈面前。

他从位子上退下来这一年多,闲着无事,码字的瘾又犯了。就他手里那些资源,随便忙活点什么不好,非得码字,还要出书。出书就出书吧,写的还是回忆录。写回忆录也行啊,弄些好看的内幕。偏偏不是,简直是长篇工作总结,好人好事光荣榜,给老领导评功摆好,给下属歌功颂德,连看大门的也成劳模了。说句不恭的话,那真正是臭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都啥年代了,哪个傻瓜读者稀罕这种东东。

就这么个回忆录,马小虎他爸爸评价颇高。老哥儿俩一拍即合,还找来马小虎帮忙。老爸一个电话,整天忙得黑白颠倒的马小虎,成了宋叔这本书的特约编辑兼校对。老爸还替他大包大揽,要在《北席晨报》的小说连载专栏发一年。不过,这连载问题,马小虎当场就给回绝了,尽管回绝的过程那么难堪。事实上,连载的事,马小虎根本不管,别说这种“裹脚布”了,就是他认为再好的,也不主动推荐,只让编辑把他们选的呈来,拍板便了。众口难调,发行那边弄来的读者满意率调查跟编辑的钱袋子挂着钩呢,何必去蹚这浑水,搞不好溅一身泥污。

眼看天已经黑了,终于逃出了宋叔和老爸的虎口。

想到“虎口”俩字,马小虎自己乐了一下。马小虎曾有一个光荣的绰号“小马虎”,用奶奶的话说,一生下来就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到了上学的年龄,考试从来没考过一百分,这让争强好胜半辈子的老爸马上游意难平。为警策,老马硬是给小马改了名字,连户口本都改了,把原来的大号马强改成了“马小虎”。到了《北席晨报》,小记者们不喜欢一本正经喊“马总”,而是叫他“虎总”,还有的漂亮女孩子,干脆叫他“虎哥哥”。

报社没人知道“小马虎”的典故,马小虎成了“虎总”,咸鱼翻身了。

从宋叔家出来,马小虎的车却怎么也发动不着。这辆CRV才开了不到两年,驾驶里程五万多公里,正年轻力壮,怎么说趴窝就趴窝了呢。一着急,马小虎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汗珠越过眉毛,快滚到眼睛里了。他侧身想找片纸巾的当,正好路上有趟117路公交车开过。

马小虎一看表,都快七点了。大部分值班记者都该收工回来了,也许,稿件库里早积了很多篇稿子。117路,从市郊的长途汽车站开来的,正好报社门口有一站。干脆,把车扔这儿吧,坐回公交,也体验体验生活。呵呵,自从有了自己的坐骑,虎总已经忘了坐公交的滋味了,就是策划“公交优先”那组报道的时候,想带年轻记者跑几趟,也因为七事八事的,没跑成。

匆匆锁了车,马小虎三步并作两步朝公交车站走去。

立冬了,风变得硬朗起来,道树的叶子三三两两飘落,有一片正好落在马小虎的肩头。不知怎的,他的心隐隐地痛了一下。是啊,三十九年前落生的那个“小马虎”,读完大学中文系,工作,结婚,不知不觉已经人到中年。自从到了《北席晨报》,就如同戴上捂眼,拉到磨道里的驴,不知黑白有继。妻子一直在北京工作,爱情像只城际蝴蝶,生活一如单身汉。岁月不仅让当年的“小马虎”,现在的“虎总”早生白发,而且把他改造得有心有肺,知情重义起来。

夜幕下的市街,塞满上班族的电动车、自行车、私家车。公交车站台上,人满为患,有些人已经不顾危险站到机动车道上去了。总是要冒一定风险,才能争得主动吧。很多时候,人们像搭载于闹钟时针上的蚂蚁,只管赶路,却不知道早早抵达下一站去干什么。

117路来了,车厢里已经像煮饺子。到站,后门只下了几个人,更多的人头在前门涌动,大家都一个心思,再挤,也得上去,等下趟,不知到什么时候。

马小虎被人流推动着,一下子就上了车,并且直接塞到车厢中部去了。车里的温度比外头高好几度,各种味道的浓重气息杂糅在一起,让他略微有点儿不适应。

车启动了。司机兼售票员一边熟练地打方向、换挡,一边大声吆喝着:“刚才没顾上买票的乘客,抓紧时间买票。后边的,把钱传过来。”

马小虎赶紧在身上找零钱,可是,风衣口袋、裤兜都掏遍了,却连一毛钱也没有。刚才着急把电脑包丢车上了,平时钱都是放里边的隔层里。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唉,真是的,现眼哪。忽然,马小虎记起毛衣还有个口袋。嘿,不错,有钱!有点儿欣喜地掏出来,却是张五十元的。

这时候,司机开始喊二遍了:“后边那个戴眼镜的,你怎么还不买票,就剩你一个啦!”马小虎正捏着五十元大钞,一时之间有点儿脑袋不转,忽然,他感觉周围人的目光唰地都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马小虎,毕竟是虎总,看上去文弱,那也是新闻老江湖了,多少算见过世面的。他赶紧高声回应司机:“师傅,没零钱啊,五十的能找不?”“找不开。自己想办法。”可能累了一天了,司机话口里有点儿不耐烦。

马小虎尝试着向周边的人求助,看谁能换开钱。问了几个人,都摇头。他的额头就又有点儿渗汗。“嘿,我说戴眼镜的,没零钱还坐公交车,下站赶紧下去啊,该打的打的,该干嘛干嘛!”眨眼间车已经开出两站地,马小虎还没换到钱,司机生起气来。

马小虎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也不好跟司机争辩,心里好不气恼。他憋着无名火,准备往后车门移动。

有谁使劲拽了一下他的风衣。马小虎低头一看,身边座位上,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手里拿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正递向自己。2

为马小虎解围的妇女叫魏菊花,从两百多公里外的尉县来的,那是离东梧市区最远的一个县。

临下车,马小虎跟魏菊花拉了几句家常。原来她的孩子在广仁医院住院呢,她过来守守。马小虎说,那今天的钱算我借你的吧,回头我给你送过去。我那里正好有熟人,需要的话,让他帮帮你。魏菊花笑了:“大哥,你可别这么较真。俺们乡下,不兴这样。”

魏菊花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分明有一种爽气。这种乡村人的爽气,含了北方原野所独有的清芬,让马小虎久久不能忘记。

下了车,就能望见北席晨报社的六层大楼。地方是偏了点,租的是北席村竣工不久的写字楼。这几年东梧发展快,北席村就被包裹进三环以内了,村里土地多,人少,正好配合着市里的规划开发写字楼、文化产业项目什么的,一夜致富,成了城中村里的明星。三年前,报社成立选址的时候,这边的楼宇出租率还不太高,租金相对便宜。报社选中的楼,临着大街,带个后院,还有配楼,职工食堂、报纸物流中心的总部都能摆布得开,其他方面也可以有腾挪的空间。

往常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报社几乎所有房间都会亮着灯。本地常规新闻的截稿时间是晚八点,一般性突发新闻则控制在晚十一点。再晚,报纸凌晨三点就印不出来了。晨报向读者承诺,市区报纸入户、上摊的时间是早晨六点、郊县是九点,这中间分拣、批零、投递员分叠插报等等环节,不打出足够的时间是不行的。编辑部为了更鲜活的新闻,总想把截稿时间往后挪一点儿;发行那边为了保证投递时间,却总希望报纸早签付印。所以每天的协调会上,打嘴仗是常事。打完嘴仗,各个部门的头儿们,就赶紧回去催自己的兵了。时间一长,记者、夜班编辑多养成了非常好的时间观念。记者们不交了稿子,是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的。

马小虎进了楼,一看表,八点了,还有半小时就开定版会。定版会之前这段时间,他要赶紧上网浏览一下新华社、法新社以及各大网站的新闻。三年来,各版组主编和骨干编辑们逐渐成熟了,但他还是保持着警醒,放手,但不可松心。

电梯到二楼停了一下,发行的安总一头撞进来。安总比马小虎大两岁,跟他个头差不多,但看上去比较壮实。他姓安,人却不那么安生,走路风风火火,办事雷厉风行,是报社大股东慕老板的得力干将,深受赏识。慕老板大会小会总强调他的三快理论,要“吃饭快,说话快,拉屎快”,估计安总是合乎要求的。“哈,小虎,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呢。下午被老板派去布置记者节会场,没参加编前会,我心里这个没底。明天的报纸,你给我什么卖点啊?”

卖点,卖点,安总见了编辑部的人,就没别的事,不是嫌付印晚,就是要卖点。

也是啊,现在竞争多激烈呀。老牌的《南山早报》经营多年,根基稳固,最近这一年,连党报《东梧日报》也上摊搞零售。三家报纸在一个城市中争夺势力范围,新起来的《北席晨报》客观上处于劣势,再没点抢眼的新闻,老市民们谁能买账呢。

小虎把下午编前会的情况一说,安总还算满意,跟着他一同在五楼下了电梯,一溜烟儿不知跑哪里去了。

到了办公室,QQ上有头像在闪,是媳妇小杉。两地分居,小杉再忙,到了晚上也要跟他悄悄来几句小温馨。可是今天,他真连回复一句都顾不上了。

刚点开新华社二路稿,手机滴滴响起来,短信息,是民生记者林莹发的。“虎总,下夜班我请你吃饭,不见不散!我可一直饿着肚子等。”

该来的,总有一天要来。马小虎早就预感,这个报社留不住林莹了。他回:“不见不散!”然后干脆关掉手机、关掉QQ,全力以赴浏览新闻。3

林莹是报社组建后第二批招进来的。

那次,董事会决定副总编蓝玲玲担任面试主考。

慕老板有点儿歉意似的跟马小虎解释,你看,你是本地人,社会关系太多,这事交给玲玲主办,给你减减压。其实,慕老板不说什么,马小虎也撂得开。如今年轻大学生找工作太难了。这新闻单位,算是很体面的工作,围城以外的人甚至觉得这差事光鲜得很呢。所以,一个小小面试,就有点类似明清时代会试、殿试的味道,被录取了,比中进士还令人高兴呢。主考官跟被录取的新人之间,也就有了类似的师生之谊,以后工作中感情上自然不一样。

在《北席晨报》,人际关系其实比老报社更耐人寻味。

早在四年前,东梧市的文化体制改革就进行得大刀阔斧、热气腾腾。文化局旗下所有的剧团、影院甚至内部小刊,统统企业化、走市场了。再遇到重大政治演出任务、公益节庆活动,财政一次性埋单。平时,就是猪往前拱、鸡向后刨,各看自己的道行。在社会上震动比较大的,是出版集团下属的各个出版机构的改革。那些出版社人员多,福利又一直特别好,大伙儿不操太大的心,就过着舒服日子。这一改企,不免人心惶惶。资产盘点,库存书如同汗牛充栋,有的书已经积压了十几年。它们,在账本上趴着,就是钱,就不能说资产损失了,一旦按旧书、废纸论斤称着处理,好几个出版社就要面临巨大的亏空。就跟《红楼梦》里的老贾家相仿,外边说起来名头很响,实际只剩个空架子。好在外资一时还没进入东梧这个内陆城市,新闻出版单位的改革以重新换了一块牌子暂告一个段落。

有一天,市委分管副书记和宣传部长把出版集团的董事长、总经理召去,研究培育文化产业新的增长点问题。领导指示,除了集团一直在抓的文化旅游基地、动漫基地什么的,在创新体制和运营机制的探索上也要来点真格的。文化旅游度假基地、动漫产业,那是人家别人养的孩子,本来就“挺市场的”,你们不过抱抱而已。出版集团是全市最大的传统文化企业,也最有实力,不妨搞点资源整合,来个大动作。

过了半年,出版集团的大动作还真搞起来了,那就是筹办《北席晨报》。集团以原有的一张小报的公开刊号作为无形资产入股,与当地一家著名民营企业——东梧北席养殖集团联合组建北席传媒公司。名义上,传媒公司只经营广告和发行以及拓展相关业务,报纸归出版集团主办、主管,实际上,前期的资金全是养殖集团往里砸的,所以,只要不触犯大原则、大底线,报社经营上所有大事就是老板慕平做主。

慕平是土生土长北席人,祖上是屠户。慕平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头脑聪慧灵活,又肯吃苦,他先在村里热闹的街道上了开了个卖猪肉的摊子,三五年后办起养猪场,家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后来又办起肉类联合加工厂。到了2006年,北席养殖集团已经成为上市企业,每年仅生猪出栏就达五十万头。

眼界宽、关系广的慕平,经营管理手段也是既辣又狠,惯于“笑里藏刀”。而今当了大老板,还在北京拿了EMBA文凭,村里人揶揄他是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慕屠夫。

慕老板雷厉风行,看准了的事办起来如同砍瓜剁肉。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神通,《北席晨报》项目签约不到两个月,便招齐了兵马并且进行了昏天黑地的魔鬼式培训。

到二〇〇七年一月一日,《北席晨报》正式出版发行。

马小虎、蓝玲玲都是那时的创业元老,只不过小虎是集团从《东梧日报》挖来的人才,代表集团方为报纸编辑出版事务掌舵,而蓝玲玲是慕总从湖南长沙请来的办报专家。用小年轻编辑记者的话说,虎总属于“团系”,蓝总则属于“板系”。报社的发行、广告部门也跟编辑部情况差不多,“团系”“板系”犬牙交错。英雄出身不同,从思维方式到工作习惯,不免打上各自的烙印。再加上维护不同利益的考虑,稀奇古怪的摩擦、意想不到的波折时常出现。

比如,在招录林莹的问题上,马小虎与蓝玲玲就私下里发生过很激烈的争辩。蓝玲玲认为林莹太腼腆,面试时脸红、结巴,不适合做记者。而林莹的笔试卷是马小虎判的,他认为林莹文字功夫好,富有同情心,在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里头,她的采访最到位,细节抓得最清楚,这样的女孩绝对是跑民生新闻的好料。

最终,林莹在同批记者入职近一个月后,收到了报社人力资源部的录用通知。但这件事情,也给她之后的成长道路投下了阴影。有人说,蓝总容不得社里有小女生比她长得漂亮。也有人说,林莹与马小虎是多年的网友,也算红颜知己。还有人说,林莹在东梧有大后台,曾见她与某高层人士在东梧大酒店密约。消息传播者,均言之凿凿。4

最后一个版签完付印,刚好是午夜一点。

虽然整个东梧市的夜生活不算发达,但北席一带紧邻着高校区,写字楼又多,带动了不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歌厅、酒吧、咖啡馆甚至中餐厅。马小虎出了报社大楼,往东走不远,就到了“巴别咖啡”。

这个时间点,客人正多。说是咖啡馆,实际兼营茶点,甚至还有简单的中餐,蛋挞、比萨、牛肉面、酸菜面、皮蛋粥、鲫鱼粥、荷叶粥,都堪称精致可口。很多年轻人,就是来这里吃宵夜的。

林莹喜欢的,却是“巴别”这两个字,它们让她时时想起《圣经》中神毁巴别塔的传说。这个书香家庭熏染大的女孩,十几岁就写诗写散文,如今在报社工作,过着比蚂蚁还累的生活,但读书、码字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她相信,文学的巴别塔毁不了。

马小虎的目光穿过几排卡座,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发现了背对着自己的林莹。顿时,这个大男人的心里,荡过一丝苦涩和酸痛。十年前,他与林莹在“榕树下”网站认识的时候,林莹刚刚十八岁,不过是个大二学生。但她的散文文笔老道而干净,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摄人心魂。那时,马小虎刚刚辞了散文版块的版主,正好接任者就是林莹。她喊他“天使”,他喊她“木木”,都是网名。他们一个在东梧,一个在北京,谁都不识谁的庐山真面目。直到林莹来了报社,很偶然的机会聊起文学,马小虎才知道,原来这个自己从蓝玲玲“屠刀”之下争来的兵,竟是多年的网络文友。“虎总”,似乎听到了马小虎走路的声音,林莹回过头来,腼腆一笑。是的,这个女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腼腆害羞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那纯净宁和的神态似乎也跟这个躁动的时代有点儿不搭调。自从知晓“天使不在线”竟然是自己的老总,林莹辞去了版主,再也没在马小虎的“榕树下”空间里出现过。报社知道她酷爱写作的人不多,在多数人眼里,她只是一名骁勇的女记者,是无数小男生倾慕的清纯女孩。林莹听说过两位老总为了自己能否入职而争吵的传闻,她为此处处小心翼翼。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加深领导之间的矛盾。“给您点了雪菜肉丝面,行吗?”林莹的声音很轻,似乎含着一份内心的挣扎。“当然行啦,木木的口味,那还错得了。”马小虎故作轻松,叫着林莹的网名,半开玩笑。他今天之所以决定来赴约,也多少跟这十来年的网络缘分有关。林莹要辞职,北京一家猎头公司看上她的消息,早就有小哥们儿跟他讲过了。马小虎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林莹的情绪。“虎总,我有重要的事情跟您说。”等餐的当,林莹很郑重地望向马小虎。“怎么,这么重要,都不能明天再说?想困死天使啊,呵呵!”马小虎当然知道林莹要说的确实很重要,但他依然故作轻松,似乎,眼前的林莹不是他的下属,而只是几年前那个可爱可敬的小文友木木。在网上,他对木木,就是一直以这种口气说话的。

林莹要说的,却是另一件重要的事。

下午在广仁医院采访的时候,她见到小儿血液科的陆浩主任。从陆浩嘴里,她听到了一个非常重大的新闻线索:重症白血病患儿王乐天,正准备做脐带血干细胞移植。她的母亲,一位民间剪纸艺人,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放弃了在清华美院进修,变卖了自家的剪纸宫灯厂,还跟村里申请了二胎指标,要“怀孕救子”。“怀孕救子!”真是很重磅的新闻线索呀。马小虎马上来了精神,刚才准备好的等待林莹发布辞职消息的情绪一扫而光。“陆浩这家伙,简直猪脑子。早就跟他说过,有重要新闻线索,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么要紧的事,却丝毫不透露。”马小虎一边嘟哝着,一边拨打陆浩电话。要知道,他和陆浩可是小学时的老知交了,当年若不是细心聪明的陆同学总霸着班级第一的位置,马小虎的老爸也不会“怒其不争”地把“马强”这个名字硬生生给灭喽。当然,这丝毫没有影响小虎同学与陆同学的交情,也没影响马小虎按照中国字读半边的传统,老早就把《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读了个遍,甚至偷偷读了老爸深藏的那本《白轮船》。

那边接通了,骂小虎半夜骚扰。这边马小虎也不还击,劈头就问:“是不是有个孕妇住你那儿?”“哈哈!”陆浩坏笑,“亏你想得出来,我就是泡妞也不可能泡孕妇啊。你们报纸再怎么给咱大夫抹黑,也别这么作践人吧!你怕咱寂寞,把你那里美女记者介绍我一个。”“跟你说正经的。你那里是不是有个白血病孩子叫王乐天,他母亲要‘怀孕救子’的?”“是啊,怎么啦?天天的母亲再过十来天就要分娩了,还不知道将来配型能否成功呢。”“这样啊,哥们儿,打现在起,这事你别再对任何新闻单位透露,嘴严点,听见没。”“唉呀,又不涉及国家安全。你们媒体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帮帮人家呢。那家都快倾家荡产了。”“放心,我们一定帮助他们。记得我的话,先对其他单位的记者封锁消息。就这样啊,明天我就派个美女记者去找你。”

林莹一直在看着马小虎打电话,心绪复杂。原来,散文之外作为媒体领军人物的“天使”前辈,竟是这样狡黠得可爱。他培训新记者时,强调过多少次“独家报道”的重要,还说什么没有独家挖“独点”,哪怕一个独特的细节,哪怕新闻主角一个独特的动作表情,总归一个“独”。却原来,他的独家新闻秘笈里,还有动用关系封锁消息这一招。

而此刻,林莹想对虎总说的,却是她的担心。她担心蓝总不让做这条新闻,担心拿不到好的版面,担心虎总会为这件事情与蓝总起冲突。还有,她本来就要辞职了,却突然发现了天天,那个圆头圆脑、机灵可爱的小男孩,并了解了天天一家的难处,她真想帮帮那正受着疾病和贫困双重煎熬的一家人。

雪菜肉丝面和林莹的两个蛋挞都上来了,俩人却谁也无心用餐。于是,林莹面前的咖啡、蛋挞,马小虎面前的雪菜面,期待而无奈地对望着,热气袅袅升起,氤着咖啡的苦香、雪菜肉丝的鲜香,纠结,聚散。5

其实,在很多层面上,马小虎很欣赏蓝玲玲,甚至有点儿佩服她。比如,蓝玲玲丰富的新闻操盘经验,她的泼辣、皮实,她强烈的竞争意识、睿智的经营头脑等等。

湘妹子蓝玲玲是浙江大学新闻学院的硕士研究生,毕业直接进了南都报系,做过国内著名报业操盘手程益中的部下。后来,到重庆、成都、西安的新兴都市报纸做过副总编,甚至负责过广告公司。四处拼杀,使得她年岁不大就有了驾驭团队的魄力和能力。当然,这样的背景,也难免染上浓重的新闻江湖气,心硬,多疑,揽功诿过,排斥同侪,常不按规矩出牌。

蓝玲玲一到东梧,即在新人培训会、新闻早会、新闻午会、中层管理人员会、编委会、社委会等各色场合推销“三步五秒”理论。她认为,一张市民报的市场认可度,上摊零售是个最为重要的指标。而要打开零售市场,就必须有特别吸引眼球的面孔,也就是头版。行人经过报摊,大约就是三步五秒的样子,而报摊上多家报纸平铺悬挂,你一家新报纸,没点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根本别想让行人关注你,更别说为你掏钱了。报纸零售上不去,广告商就不会跟进。广告商不来,报纸就没有赢利的机会。

她的理论,立即得到慕平的大力称赞。而这一理论的直接后果,就是慕老板及其麾下的发行、广告人员,一门心思跟编辑部要“卖点”,要“看点”,要“猛料”。

报社专门成立了由蓝玲玲直接指导的“暗访小组”,购置了录音笔和专门用于偷拍的照相器材等等。一时之间,《北席晨报》的“负面新闻”有铺天盖地之势。于是,各个单位负责新闻宣传的部门,诞生了一句新的顺口溜:“防火防盗防北席。”

对于这种“轰炸式亮相”打市场的策略,马小虎不太认同。他的新闻理想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以为,宋代大儒张横渠先生这四句话,不仅是中国传统教育的最高境界,也是当代新闻的最高境界。他厌烦了《东梧日报》的官腔、空话,甚至假道学面孔,为了实践自己的理想,放弃了那边时政新闻中心主任、编委、报业集团后备领导干部的优越位置,情愿到《北席晨报》来做这开疆拓土的苦差事。

然而,四个“为”字,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千难万难。第一难,就是自己的新闻队伍跟不上,除了十来个全国各地招来的“老油条”,其他的基本没有新闻从业经验,更遑论人文积淀。在绩效考评政策向所谓“眼球新闻”倾斜的导向下,一帮小青年倒是很快适应了抓现场新闻、搞批评报道。

几个月连续“轰炸”下来,《北席晨报》的知名度确确实实攀升很快,零售突破一万份,达到《南山早报》的二分之一,入户订阅也达到一万份。老百姓也编了一条顺口溜:“要解气,找北席,北席老板杀猪滴。要吃饭,找南山,南山专门做慈善。”

马小虎怕报纸出事,天天心里捏着一把汗。但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将报纸办得既有灵魂、有品位,又能迅速提升影响力的好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反复叮咛记者采访要全面,编辑要对新闻事实反复核对,力求见报稿件客观、公正。

就这样,一则关于警察醉酒后与醉酒青年发生肢体冲突的报道,还是为报社带来巨大麻烦。出版集团领导以及主管上级新闻出版局副局长,都被叫到市委宣传部听训。之后,马小虎被集团叫去谈话,要求相关记者、编辑停职。慕平也被公安方面的老关系找去“喝酒”,一顿连挖苦带损,说如今屠夫手里有了话语权了,小警察不放在眼里了。气愤之下,有几个分局干脆对《北席晨报》采取了“封杀”的措施。报社吃不住劲儿,由马小虎出面,动用宋叔的关系,请调停人海喝了一顿酒,这事才算别别扭扭地过去了。“肢体冲突”事件,让马小虎很难受。其实,拿到新闻线索的时候,他提出放弃采访。不是警察碰不得,而是他觉得自己的记者太嫩,怕采访环节把握不好。而蓝玲玲坚持做,发行、广告部门也在背后支持。一伙子高管为此吵得红脖子绿脸。最终,小虎妥协,将“殴斗”等敏感字眼改成比较中性的“肢体冲突”之类,并且签发。

事后,马小虎、蓝玲玲竟然态度出奇一致地“保护”下了那几个编辑、记者,而不是像慕平要求的那样,开除了事。在马小虎的强烈要求下,报社还出台了一个所谓“打苍蝇不打老虎”的报道规定,而“苍蝇”与“老虎”的尺度如何把握,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新闻政见不契合,再加上蓝玲玲的强势姿态,主持《北席晨报》采编工作的两位老总之间经常性的争执,就成了《北席晨报》编辑部故事的主打,并且衍生出不同版本的花边、内幕。

磕磕绊绊,一波三折,报社总算快挺过了巨额资金投入拓市展业的前三个年头。三年的风风雨雨,让代表“团系”的马小虎和大股东慕平慕老板对晨报的发展各自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

作为名振一方的民营企业家,慕平逐渐感觉到环境的压力。报纸“负面新闻”的影响,反射到他的其他产业,办税、年检、生猪检疫、食品安全等等,似乎都不如往常那么顺溜了。走过了开拓市场的初级阶段,“三步五秒”理论逐渐从神话回归现实,慕平在经营报纸方面也意识到“稳健”二字的重要。

基于这样的背景,选题策划会上,当马小虎提出将广仁医院那边“怀孕救子”的报道作为这一个阶段的主打新闻,集中优势采访力量强势出击时,蓝玲玲不但没提出异议,还表示要带领记者亲自探访,为编委会下一步制订完善具体的报道方案提供第一手依据。“怀孕救子”特别报道小组在当天早晨的选题策划会上就成立了。马小虎和蓝玲玲两位老总都出马,虎总管全面并重点指导后期版面包装,蓝玲玲直接指挥特别报道小组。

一线采访记者,蓝玲玲提议社会新闻部的李童,理由是那丫头来自农村,皮实,也便于跟同样来自农村的天天一家打交道。李童来报社两年,也算老记者了,有一定报道经验,并且处事灵活。小虎力主让林莹参加,林莹是跑民生新闻的记者,跟天天已经有过接触,而且有爱心,性格细腻,善于观察,报道风格上比较有感染力。小虎说,这样的报道,如果没有“催泪”效果,恐怕就难以征服读者。

最终,李童、林莹都进入特别报道小组名单。特别报道小组还吸收进摄影部首席记者张祥磊,《特别关注》版面编辑罗韬。这算得上《北席晨报》很强大、很豪华的报道阵容了。

【第二章】

第三天傍晚,尚小杰回到河海市。他给李童打电话,在金汤桥西侧的古文化街街口等她。李童刚跟女朋友林林一起在餐厅的特色小吃档坐下来,点了猫不闻包子,接完尚小杰电话,犹豫着是吃了再出去还是马上就走,魂不守舍的。林林夸张地盯了她几眼,说,哈哈,快别装了,赶紧走吧,你呀,我早看出来了,这么几天就被警察帅哥给俘虏喽,重色轻友吧你就。6

李童绰号麻辣小女巫。

这女孩子,写稿子马马虎虎,哪篇新闻稿如果不敲错七八个字,有一两个细节要编辑电话追着核实,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她自有长处。出道两年多,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无数,片警、协管、混混都愿做她的“线人”;甚至炸油条、卖肉、摊煎饼的,只要遇到、听到什么“料”,也会绕过报社的新闻热线,直接给李童打电话。因为帮着慕平的屠宰基地摆平过几件小事,她在“板系”一边也有了一定的地位。

作为青春女孩,李童似乎有着众多的异性朋友。无论外出采访还是下班回家,总有男人愿意担任司机兼护花使者。与熟男或小帅哥走在一起,她与他们或拉手或勾肩,谈笑自若,洒脱大方。圈里相传,某公安分局局长跟李童才是真正的情人关系。早在李童读大学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开过房。这么些年,虽不属于包养,但亲昵程度远远超越一般异性朋友。李童一个柴禾妞出身,花起钱来出手之阔,肯定是卖艺又卖身。

对于人们的议论,李童似乎并不以为意。报社里,天天来去匆匆,一张含笑的娃娃脸,一头蓬松的短发,见谁跟谁拍肩膀喊哥们儿、姐们儿,看上去心无城府,不拘小节,无忧无虑的高个子姑娘,正是那个有点儿神秘的麻辣小女巫。

此刻,麻辣小女巫,正陷入情感和工作的双重烦恼。

她的真实身份,是阳县农村一户殷实人家抱养的孩子。

那时,老夫妇俩四十多岁,相敬如宾,却苦于膝下无子嗣。有一天,村里的泼皮阿贵从大上海回来,很突然地找到他们家,问他们是否有抱个孩子的打算。他说,自己手头有个小女孩,健康,已经三四个月大了,是在一个弄堂口捡的,因为特别招人疼,舍不得扔,就带回来了。可自己一个老爷们儿,实在是鼓捣不了,孩子半夜哭闹起来,连觉都睡不安生。若是他们诚心要,给点奶粉费就得了。

或许是天赐的缘分吧。李家夫妇俩一见到孩子,就喜欢得不想再撒手。当时的小丫,已经被泼皮阿贵养得骨瘦如柴,还发着烧。但孩子就是天生讨喜,她不哭,总是在甜甜地笑,象牙白的皮肤,黑亮的圆眼睛,看上去不说有多么俊,却是十分受看。

狠了狠心,夫妇俩给阿贵交足一万元的天价奶粉费,留下了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婴,起名李童。落了户口,上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到毕业,来到离家不算太远的东梧市工作。

在养父母的悉心呵护下,李童的每一步似乎都那么顺,顺得令人羡慕嫉妒恨。

但李童内心的被遗弃感,却从刚刚懂事开始,就埋下了疼痛的种子。

进了幼儿园,李童的小天地一下子大起来。她结交了许多小朋友,也认识了他们的家长。

有一天到了闭园时间,妈妈没及时来接她。好朋友赵开很郑重地对她说:“童童,要不你先跟我回家吧。你本来就不是亲妈,说不定人家不要你了。”“你才不是亲妈!”伶牙俐齿的李童马上反驳。

赵开的妈妈听见两个孩子的对话,马上训斥自己的儿子,又转脸笑嘻嘻地对李童说:“童童,开开总是爱胡说八道,别生气啊,一会儿你妈妈就接你来了。”说完,赶紧拉着赵开走了。

从那儿以后,李童的小脑子里经常闪过赵开的话。懵懵懂懂的,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妈妈跟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不一样,她太老了。有时候,家长们在一起说话,有的人还误以为李童的爸爸妈妈是她爷爷奶奶。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李童跟自己的同桌闹别扭。同桌说不过李童,就骂她是后娘养的野孩子。李童带着几个小伙伴到地里玩耍,一时兴起,挖了别人家地里的红薯,刨坑,点柴禾,烤红薯,弄得狼烟地动。那家主人直接提溜着李童的小辫子拽到她养父母面前,疾言厉色,让他们管教好买来的野丫头。李童眼见自己的爸爸妈妈跟人家陪着笑脸,请人家看在老乡亲的份上,给自己和孩子留点颜面,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别的孩子闯了祸,顶多挨几句骂,自己,则被从地里一路揪到家,引来无数人看热闹不说,还要害爸爸妈妈也被人骂。是爸爸妈妈人老实,被欺负,还是因为自己真的是买来的野孩子?李童夜里老想着这事,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似乎听到爸爸妈妈唉声叹气,确实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仿佛一天之内,李童长大了,懂事了。她很少再跟爸爸妈妈撒娇耍赖,还陆续学会了干些家务、农活。在学校,她学习好,人缘好,却专门结交那些特别能打架、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旦谁招惹了李童,不用她说话,更不用她出手,不出几日,那人肯定遭到报复还不知所以。比如,白衬衫上莫名其妙染了一片钢笔水;回家路上走着走着一脚踩到坑里,坑里还有摊狗屎什么的。

少女李童,心里暗暗生长着一个梦想,有一天,她要设法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已经听说了泼皮阿贵的一些行迹,找到他,或许就能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可惜,多少年了,阿贵再也没回过村子,似乎这个人,只是个传说或着影子,并非真实存在。

十五岁,李童到了读高中的年龄。中考结束后,有几个同学约好到南方打打工,开开眼界。李家老夫妇有点儿不愿意孩子出远门,考虑再三,还是勉强同意了。

李童是蓄谋已久的,她要到上海去试着找找泼皮阿贵。所以,火车开出H省后,她便想办法跟同伴分开了。

就是那次,李童结识了东梧刑警尚小杰。究竟那次只身南下发生了什么,她与尚小杰之间是如何认识的,与尚小杰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李童没跟养父母提起,更没跟外人提起。高中快开学的时候,她与结伴出门的同学一起回来了,个子蹿高了一两公分,还向父母上交了五百元打工的收入。

而今,尚小杰就是那个某公安分局局长,括号,副的。

麻辣小女巫李童的苦恼,就是她有一点儿喜欢《特别关注》版主编罗韬,而罗韬却好像正暗恋着林莹。尚小杰那边呢,大概是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有时候,她真想跟尚小杰解释,“我爱你,却与爱情无关”,但她知道,所有的解释,都那么轻飘而无意义。

这次报社决定的特别报道组合,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向来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小女巫李童,一时间心里别别扭扭的,有几分不舒服。7

参加完第一次策划会,李童回到社会新闻部自己的位子上,对着电脑发呆。按照两位老总的意图,林莹打头阵,争取报道对象的信任和全力配合,李童呢,伺机而动,最好打入病房内部,全面掌握天天一家的一举一动。这种闷骚装傻的差事,李童头一遭碰上,很是郁闷。“嘿,小女巫!”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接着索性把两只手都压在她的肩膀上,跟她凑得很近。不用看都知道,是五大三粗的张祥磊,他最爱跟有点儿男孩子气的李童开玩笑。祥磊长得老相,只比李童大三岁,二十八岁倒像三十八的,常嚷嚷着让娃娃脸的小女巫喊他磊大叔。

李童一扭头,猛不丁站起来,手里一支碳素笔顺势在张祥磊脸上勾出两道黑胡子,然后嘿嘿一笑,歪头说:“怎么着,大叔,也等林莹信呢,沉不住气了?”

张祥磊学着李童的样子,也歪头嘿嘿一笑:“小女巫,大叔还没吃早饭呢。要不,陪叔到外边摊张煎饼如何?”“那你得请我一包胖子爆米花,原味的。”“好说,麻辣味的也成,只要人家有。”

两人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往外走。进了电梯,四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张祥磊两撇小胡子挂在黑红的大脸上,滑稽得要命。张祥磊赶紧按住下一层的按扭,哈哈笑着跑出去洗脸,让小女巫在报社门口等他,扬言一会儿回来算账。

张祥磊出了电梯,李童对着镜子坏笑一下。突然,她眼神一暗,情绪再次跌入低谷。

报社电动大门一般情况下只留着行人出入的小边门,陌生人进门需要登记,本单位职工查验证件。实际,熟头熟脸的内部人,保安基本视而不见,出入随意。但情绪不高的李童信步走出报社大门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门卫室的小保安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是招牌的“李童笑”。之后,她慢慢踱到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

无论多光鲜的城市,也会有数不清的胡同和小巷。在一张都市地图上,它们是一条条细微的线条,长短不一,七扭八歪,你用手指捋着走,一会儿视线就飘忽了,或者目光盯得紧紧的,它却戛然而止。而现实中,胡同和小巷,是一座城市最邋遢、最平庸、最现实、也最富市井气人情味的所在。

比如李童正在溜达的梧桐巷,跟北席这个历史文化名村的岁数一般大。据说元代大戏剧家白朴常从真定跑到这里来游玩,看杂耍、百戏,可见当年的繁华。到了慕平卖肉起家的时候,老巷基本没了老模样,当年他的肉铺就开在街中央。城中村大拆迁时期,北席村所有的老宅全推平了,住宅楼、商住楼、写字楼拔地而起,就连巷子北头那棵老梧桐树也因此寿终。

梧桐巷的名字没变,实际已经被改造成一条小街区。街的两侧门店林立,发廊、小网吧、练歌房、水果店、鲜花店、蔬菜摊、肉铺、煎饼店、面包坊、川味菜馆、沙县小吃、修脚铺、图章社,挤挤挨挨,日日喧阗。赶上早晨上班、中午下班,街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小汽车一辆挨一辆,一直堵到外边的大马路上。

这里,几十米外就是开阔的北席大街。美丽的绿化隔离带,小巧安闲的街心花园,还有大马路两边一个个名头很大的公司、刊社、银行、饭店、会所,来来往往仪表不凡的俊男靓女、富商大腕,与梧桐巷判若两个世界。

心情特别好或者情绪特别坏的时候,李童愿意在梧桐巷走走,似乎到了这里,她才是那个真实的李童。一对老夫妇精心呵护的独养女儿;一个曾在寻找亲生父母的时候,险些被一群小流氓强暴的孤单女孩。

昨天,李童妈妈来电话,说赵开寒假时要从澳大利亚回来,让她抽工夫回家一趟。赵开爸爸说,想两家人聚一聚,商量一下开开是留在国外工作,还是回国做事。赵开爸爸,是李童家邻村的书记,跟老李家沾着表亲。李童和赵开打幼儿园就是同学,又一起读小学、初中,青梅竹马,要好了十多年。读了高中,两人一文一理,不在一个班了,关系越来越疏远。但两人的父母却以为是孩子大了,男孩子、女孩子主动避嫌,两家大人倒越来越近乎,在旁人看来,两家做亲是早晚的事。

李童心里明白,养父母都年近七旬,他们盘算着如果姑娘能订下当地的婚事,尽管不在身边生活,但可以有正值盛年、颇有威势的赵家照应着,又知根底,是最称心如意的。话里话外,爸爸妈妈总向李童渗透着他们的意思,把赵开夸得跟朵盛开的鲜花似的。

赵开呢,越大越内向。出国前,似乎还染了点村级高干子弟的霸道气。李童一直拿赵开当哥们儿,现在,连哥们儿也快算不上了。

妈妈电话里说,童啊,抽空请假回来看看呗。我跟你爸,给你屋里置办了电脑,还拉了网线哩。你回来,也教教俺俩上网呗。

可不知怎的,李童有时也想家,想念养父养母,却越来越不愿回家。潜意识里,她还在寻找另外一个家,寻找那个生活过亲生父母的地方。而且,她怕有一天,养父母直接提出自己与赵开的婚事。即使在当下,像李童这种情况,阳县农村依然还有父母做主给孩子订婚的。养儿防老,一个花钱买来的孩子,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图个啥?

李童想着妈妈的电话,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罗韬,一会儿是尚小杰。至于赵开,几年没见面,她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有时候,也在QQ上招呼一下,但心里荡不起一点儿涟漪。8

自十年前相识于解救行动,尚小杰成为李童的恩人,也成为她最可信赖的人。

行动结束的时候,按照警方惯例,应该把李童带回阳县,交到她的父母手中。尚小杰向带队领导提出,李童是个大孩子了,是背着养父母只身南下寻亲出的事,而且她也本不在解救行动的计划之内,是个意外的“成果”。从对被解救者本人身心成长有利的角度,不能按惯例办事,而应该为她保守秘密。领队不同意尚小杰的意见,怕再出事会被追究责任。尚小杰的拧脾气上来,跟领队吵了个底朝天。终于,他说服领导,请了五天假,亲自陪着李童前往浙江海宁,寻找一起出来打工的同伴。

平时比男孩子还要顽劣的李童,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打击,一下子感到,这个世界比她从书本里了解到的不知要复杂、凶险多少倍。她懂事了,乖巧了。一路南下,尚小杰几乎都牵着她的手。她也几乎不敢离开尚小杰左右,每跟他说一句话,都要毕恭毕敬地先叫“尚叔叔”。尚小杰却从不答应,他让李童喊他“小杰哥哥”,他说自己还是大男孩呢,这么早就被人叫叔叔,显得人生多沧桑啊。

受到严重惊吓的李童,时时被幽默的尚小杰逗得笑出声,她感觉尚小杰真的有点儿像大男孩,但还是坚持喊他“尚叔叔”。李童以为,恩人,当然就是长辈。

到了海宁,已经后半晌了。无意中,尚小杰发现那个地方挨着钱塘江,就突发奇想,要带着李童到江边逛逛,彻底放松一下情绪,再去找她的同伴。

安顿好住处,他先带着李童到街上买了两套换洗衣服,顺便在一家小饭馆解决了晚饭。李童的行李,早被泼皮阿贵的同伙给扔了。几天里,一直是身上那套衣裤,脏兮兮的,全是酸臭的汗味。

李童坚持不买衣服,说见了自己的伙伴,找到工作,再买也不迟。尚小杰不说话,却把她拉到旅店房间的镜子前,让她自己看。李童照见自己的一副泥猴样,不用化妆就是个要饭的,有点儿害羞地笑了,心里更加感激尚小杰的不嫌弃。风华正茂的刑警尚小杰,一路牵着个小叫花子来海宁,若是写到作文里,该是多么好玩的故事啊。

洗了澡换好衣服,李童的心情果然放松了很多。尚小杰敲门,她轻快地跳到门口,躲到门后边,喊“请进”。

尚小杰进屋,却前后左右找不到人。李童从门后闪出来,一下子站到尚小杰面前。李童见“尚叔叔”愣了一下神,然后脸上马上现出喜悦的样子,叫着她去钱塘江边玩。

因为意识到很快就要分手,李童忽然对尚小杰格外依恋。她头一次凑上前,主动去牵尚小杰的手。尚小杰却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一秒钟之内就恢复了这几天一直的状况。

走到江边,手牵手的李童和尚小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尚小杰走起路来就显得有点儿僵,也不怎么跟李童逗乐了。“嘿,这对年轻人,帮我们照张相吧!”身后,有老女人的声音。

李童好奇地回了下头,不远处有两个老太太,像姐妹俩,很慈祥的样子。“小美女,就是喊你呢,你跟你男朋友,谁帮我们照个合影。”其中一位老太太,干脆拿着相机追过来,快人快语招呼李童。

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李童,不免气鼓鼓的,没理那老太太。尚小杰则迎上前去,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脸上挂着两片红云。

一个本来应该很愉快的游江计划,让两个老太太给闹得别扭兮兮的。

后来,俩人遇到一个推着自行车卖海螺壳、珍珠蚌的。李童从内陆农村来,觉得挺新鲜,忍不住跑到跟前,连看带摸的,不想离开。尚小杰看她很稀罕,就挑了一个花纹特别好看的海螺,买来送给李童玩。

卖螺人说,海螺能吹出很好听的声音。李童捧在手里,轻轻一吹,果然呜呜作响,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尚小杰告诉她,那是大海的声音。海螺活着的时候,在海底游来游去,时间久了,就将海的声音储存于螺壳中。

李童说,她会唱《小螺号》,不知道小螺号是不是用这海螺做成的。小杰说,我也会唱《小螺号》。两个年轻人,一边走,一边轻声唱起来。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在李童跟伙伴联系好见面地点后,尚小杰根据自己的反侦察经验教给她如何应对各种询问,又反复要求她暑假开学前必须回到阳县父母身边,然后把自己的通讯地址、办公电话、小灵通号码等仔细写到一张纸上,连同二百元零花钱一起交到李童手上。

从那以后,尚小杰在李童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直到几年后,一个初春的早晨,李童在大学校园里与他邂逅。9

尚小杰是因为一起儿童拐卖案去河海市的。

见到李童,他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度假,河海大学是从小向往的地方,所以就趁机会来了,没想到,这么巧,遇到老朋友。

几年成长,李童出落得相貌清纯,似一朵初绽的芙蓉。她的心性越发复杂,说笑间一嘴麻辣江湖味道,内里却有几分如此年纪少有的冷漠、警醒。尚小杰再次拒绝了“尚叔叔”的称呼,干脆给李童叫“小朋友”,叫“小兄弟”。李童没办法,只好就坡下驴。依她的行事方式,和三四十岁的人照样可以称兄道弟,但尚小杰是她永远的恩人,她怎么也放不下心里的那份敬意和感激。

那些天,尚小杰就住河海大学的招待所,看上去也真像休假,悠哉悠哉。李童没课的时候,他总要叫着她出去玩。有时到电玩城打游戏,有时到海河边上看大桥、乘摩天轮,有时又闹着网瘾犯了,得去上网。上网,却老是玩什么《植物大战僵尸》之类的脑残游戏,有的时候还出手阔绰地请李童下高级饭馆,还到过金钱柜K歌。

有一天,尚小杰跟李童说自己的假期快满了,想到河海市远郊的棋盘山玩一趟。登山是李童的最爱,又刚好没课,她就主动表示陪着去一趟。尚小杰却面有难色,说跟那边的朋友约好了,带人去可能不方便招待。

第三天傍晚,尚小杰回到河海市。他给李童打电话,在金汤桥西侧的古文化街街口等她。李童刚跟女朋友林林一起在餐厅的特色小吃档坐下来,点了猫不闻包子。接完尚小杰电话,犹豫着是吃了再出去还是马上就走,魂不守舍的。林林夸张地盯了她几眼,说,哈哈,快别装了,赶紧走吧,你呀,我早看出来了,这么几天就被警察帅哥给俘虏喽,重色轻友吧你就。

李童找到尚小杰的时候,他穿一件沙驰的蓝白条纹毛衫、苹果牛仔裤,正在一株盛开的连翘旁边发呆,脸色看上去不是太好,眼圈有点儿深,胡茬刮得也不太干净。

李童走上前,嬉笑着招呼:“怎么,尚同学,爬趟山这么久啊,还累成这模样?”“没有美女小兄弟陪着,没精神呗!”尚小杰边接着话茬,边把一只手搭到李童肩膀上,跟着看音乐喷泉的人流往前走。

走着走着,李童感到尚小杰的身体跟自己靠得有点儿近,有几分重量都压在自己肩膀上了,不由很诧异,停下来,扭脸看他。尚小杰脸一红,歉意地说,爬山把腰给拉伤了,劳驾你当当拐棍。

穿过金汤桥,尚小杰说实在累,本想请你到意大利风情街吃饭的,就别去了,以后有机会吧。我跟你告个别,一会儿就回东梧了。

好不容易找了两个没人的石凳,两人坐下来,李童问,棋盘山好不好玩,说自己来河海两年,爬了好几次,一点儿都没看出好来,真不知道当年乾隆皇帝怎么那么待见那儿。

尚小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看他自己的东西,感情当然不一样啊。你不是皇帝,自然理解不了皇帝的感情。

李童哈哈大笑,说,看来尚同学颇有青云之志啊,这么了解皇上。

东拉西扯一通,尚小杰忽然沉默了,眼神苍凉地看向李童说,这五年没联系,你想起过我吗?

李童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击,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五年,她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五本厚厚的书信体日记,所有的开头都是“尚叔叔”。她没想过会再次见到自己的恩人,更没想过自己已经长大了,尚小杰却还如此年轻,如今戏剧性地相见,还跟自己称兄道弟。五年来,“尚叔叔”只是她的命运之神,是她的信仰,生活的力量。

尚小杰接着自顾自地说,人跟人的相遇真的很偶然。作为一个刑警,时刻面临生死,所以对生命中的一切格外珍惜。他说,你知道吗,李童,尽管现在是和平年代,但有两个职业,因公殉职的情况还是非常多的。这两个职业,一个是警察,另一个是记者。

警察牺牲的事,李童在警匪片里经常看到;记者,她好像听说过一九九九年美国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时,有三个驻地记者被炸死了。尚小杰怎么突然跟自己谈论起这么沉重的话题呢?李童不吭声。她感觉今天尚小杰真是有点儿古怪,一会儿说爬山扭了腰,一会儿又大谈因公殉职什么的,把自己搞得一头雾水。10

李童大学毕业的时候,尚小杰已经升任东梧某公安分局副局长,而不再是一名小刑警。

自从再度“邂逅”于河海大学校园,尚小杰隔长不短地借公差机会,到河海市看望李童。得知李童一边读书,还一边与同学合伙开了小饰品网店,他很赞赏,非要加盟做股东,投资五万元,扩大网店经营。

李童大四找工作的时候,他怂恿她到东梧来,说有家新报纸正在招聘采编人员,他认识投资方的人,可以搭句话。再说了,李童敢闯敢干的个性,很适合做记者。东梧跟阳县离得近,还能方便照顾养父母。

忽然想起尚小杰说过警察和记者都是高危职业的话,李童内心涌起一种冒险的渴望和冲动。本来对职业规划抱无所谓态度的她,一夜之间感觉自己的未来非记者这行莫属。

李童面试结束,填写了试用合同的那天,正好是周末。她正要给尚小杰打电话报告好消息,那边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说是为她在报社附近租好了房子,一室一厅,水电暖气家具齐全,还有小区宽带,非常适合即将点灯熬夜,以一支笔为人民鼓与呼的李大记者。

几年间,李童似乎已经习惯了尚小杰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也没推辞,兴冲冲按约定时间去看房子,并且直接把自己的简单行李带了去。

尚小杰一身便装等在小区门口,英气勃勃,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上三十岁的人。走上单元楼的四楼,尚小杰直接拿钥匙开了东侧一户的门。房子装修过,虽然设计、材料都有点儿过时,但看得出当时户主是很费心思的。

阳光很好,小厅和大卧室都被照得亮堂堂的。餐桌一角的玻璃花瓶里,一束红色康乃馨正在怒放。厨房中,一盖帘包得很精致的饺子,已经摆到灶台旁。

看来尚小杰为了迎接自己的到来,做了很多功课呀。李童心里不知道是感激,是无以回报的愧疚,还是无法拒绝的彷徨与挣扎。其实,这几年里,一直都是这样。11“小女巫,走啦!活儿来喽!”

张祥磊轻轻拍了一下李童的肩膀,嘴里还忙不迭地大嚼着煎饼裹脆片。

磊大叔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管饿着肚子还是正感冒发着低烧,一旦手里拿上活,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百倍,斗志昂扬。家有娇妻爱女,他一个大男人要靠在报社发片攒工分挣钱,让一家人过得舒心体面。吃苦受累,冲锋陷阵,在他看来,全是一个男人的本分。

两人紧赶着出了梧桐巷,截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广仁医院。“嘿,小女巫,听说上个月社会新闻部你的奖金最高,过五千了没?”“五千啊,等着大叔你开创纪录呢!”“广告那边的业务员,好像有的一个月能提五六万。”“那是人家广告,给慕老板挣钱滴。采编是什么,花钱滴。”“哼,年会上总说向采编倾斜,嘴上跟抹了油似的,天花乱坠。到现在了,连养老保险都没落停呢。”“可能快了。虎哥哥说,集团的领导在跟慕平沟通。”“呵呵,沟通,沟通,都沟通多少回了,管个屁用。”“这回可能真有戏了。报社开始赢利了,今非昔比嘛。”

………

车到广仁,按照林莹电话里提供的详细地点,张祥磊和李童跟走迷宫一样穿过急诊大楼、骨科大楼、心脑血管大楼,直抵最西边的综合病房楼。

整个医院车水马龙,不时有救护车呼啸而来。药味,各色病人和家属的复合气味,还有厕所里蹿出来的尿骚味,医护人员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步履匆匆的样子,混合为一种紧张、压抑的氛围,让不常到医院的李童感觉有点儿不舒服。磊大叔一路拽着她,两人走得很快,但她的心里,对这个未期的报道任务,真的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上了六楼,整个一层都是小儿血液科的病房,共有两个病区,大概百十来张床位。一个病区主要收治再生障碍性贫血、红斑狼疮、紫癜患儿等,另一个病区清一色都是白血病患儿。陆浩主任的办公室就在白血病病区把头的一间。林莹说,陆主任刚好今天上午排休,能腾出时间为大家先讲讲儿童白血病的基本情况、基本知识,方便后边的采访。

敲开陆浩办公室的门,却见里边不仅有林莹,还有他们的副老总蓝玲玲。穿着白大褂的,自然就是本省著名的儿童血液病权威陆浩了。

陆浩乱腾腾的办公桌一角,摆着一套精致的功夫茶具。张祥磊、李童走进来时,屋里的三人正在喝茶。他们和林莹一起挤在一个二人沙发上落了座,陆浩早烫了茶盏,为他们斟上两盏茶,举手投足亲切随和。

人齐了,陆浩先讲了一通H省儿童白血病的发病形势和当前的整体救治情况。李童显然第一次听专家介绍白血病,许多名词都很陌生,治疗知识听上去都很新鲜,所以,陆浩讲的时候,她全神贯注在自己的IBM本本上记录,一个多小时下来,竟然似是而非地敲下了上万字。很多事情她没一下子明白,但有一点似乎与日常老百姓的概念大不相同——陆浩说,儿童白血病并非不治之症。

陆浩讲完了,蓝玲玲马上切入正题:“陆主任,那个小病号天天,您有多少把握?”“天天的情况比较特别,属于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中的高危类型,而且这个孩子对于化疗药物非常不敏感。家长要求尝试脐带血干细胞配型,也是情不得已。结果如何,很难预料啊。”刚还一脸晴天的陆浩,一提起天天却马上晴转阴了。

一时间,谁也没再发起什么话头。12

快晌午的时候,魏菊花问天天想吃什么。天天说,妈妈吃什么,天天就吃什么。看着儿子懂事的小可怜样,她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把天天托付给同屋小病友的家长帮忙照看,然后,魏菊花穿起外套,准备到医院旁边胡同的小摊上买娘儿俩的午饭。

再过十来天就到预产期了,她感到身子笨重得不行,就说伺候天天喝碗粥吧,孩子半躺着,自己蹲下喂他正合适,可现在这身段,蹲下困难,起来更困难。天天的爸爸王海,要照顾自己八十岁的爷爷王老桥,在老家尉县动不了窝。

一边挺个大肚子等电梯,一边想着这些糟心事,魏菊花的眼里不由蒙了一层泪雾。

很快,电梯来了。因为这个时间点病号家属很多人都到外头买饭,电梯门口挤挤攘攘的。但那些蓬头垢面的男人、南腔北调的女人们见到大肚子的魏菊花,都主动闪开了些。这年头,有的人心慈面软,有的人却是怕“碰瓷儿”。

电梯到一楼,大厅里的饭菜香扑面而来。为了方便病员和家属就餐,医院除了开设大食堂,提供床头订餐、送餐服务,还在病房楼每层大厅设有临时卖饭点,荤素汤菜、米粥馄饨、各种主食,应有尽有。当然,方便俩字也是要用金钱来交换的。医院里的饭菜,要比外边小摊小贩的贵。那些家境相对富裕,住院时间不长的,一般就近图方便省心省力,而魏菊花这样的老病号家属,光筹措住院费就困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自然在伙食方面更是精打细算。

魏菊花闻到饭菜香就饿得难受。怀孕月份大了,把胃都顶得没地方了,每顿饭吃不了多少就饱,待不了多长时间就饿。听着自己一声声咕噜噜的肠鸣,她忽然觉得很有趣,把刚才的坏情绪丢到了一旁。接着,胎儿在肚子里踢打了两下,似乎是要活动活动好吃中午饭。想象着自己未来小宝宝的样子,她刚才还转着泪花的眼睛里,一下子又恢复了神采。

打了打精神,魏菊花快走几步,穿过医院的楼群,径直到后边小街一溜排开的小摊上买饭。她已打定主意,买一份小米粥,一份素炒面,外加一只煎蛋,改善一下生活。正在骨髓抑制期的天天需要营养,肚子里的老二也需要营养。走一天算一天吧,实在不成,把家里新盖的五间大瓦房卖了,救孩子要紧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魏菊花提溜着两袋子食物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自家的病床旁边多了俩人。一个长发披肩文文静静的,正给天天读杨红樱的《笑猫日记》,另一个娃娃脸的高个女孩,拿把水果刀往饭盒里切苹果块。她愣怔的工夫,娃娃脸女孩已经停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迎她。“菊花姐,你回来啦?”长发女孩抬起头,笑吟吟地跟魏菊花打招呼,俨然老熟人。菊花这才想起,她确实已经来过两回,给天天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