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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3: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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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迈克尔·莫波格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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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马

战马试读:

献给莱蒂斯

我写这本书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

尤其想要感谢的是

克莱尔和罗莎琳德

塞巴斯蒂安和霍雷肖

吉姆·海因森(兽医)

艾伯特·威克斯

还有已故的威尔弗雷德·埃利斯和已故的巴吉特上尉

——后三位都住在兹利教区,已年过八旬

作者的话

在那所现在被镇上用作集会大厅的旧学校里,在那个指针永远停留在十点零一分的钟下方,挂着一幅灰扑扑的小油画,画的是一匹马。它是匹很棒的红栗马,额头上的白十字花纹引人注目,四只蹄子一样雪白耀眼。它转过头,竖起耳朵矗立在那里,有些惆怅地望着画外,仿佛刚刚注意到站在画前的人。

当大厅因为举办教区会议、丰收晚宴或晚间社交活动而对外开放时,许多人会很随意地瞥一眼这幅油画。在这些人眼里,这只不过是幅污损的老油画,是某个才华横溢却济济无名的艺术家画的一匹无名的马。他们对这幅画已经熟视无睹。但是,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些,就会发现铜画框底部渐渐褪去的黑色笔迹:乔伊詹姆斯·尼科尔斯上尉作于一九一四年秋

镇里有些人——现在只有少数几个了——还记得乔伊是谁,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知道乔伊的人越来越少。写乔伊的故事就是为了让人们不要忘记它,不要忘记那些知道它的人,不要忘记那场战争,在战争中他们饱受折磨,最后失去生命。

第一章

山坡上的田地,阴暗潮湿的马厩,沿屋梁来回穿梭的老鼠,这些在我的记忆深处模糊成一片。不过,卖马那天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那种恐惧感纠缠了我一辈子。

我那时还不满六个月,腿长长的,行动笨拙,从没离开过妈妈。那天,拍卖场乱哄哄的,我和妈妈分开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妈妈是匹很棒的农用马,已经上了年纪,不过,她的腿还是很明显地表现出爱尔兰马特有的耐力和健壮。那天没几分钟,她就被卖掉了,我还没跟出门口,她就被人匆匆带走。

我却很难找到买主。或许是因为我当时惊慌失措,绝望地转着圈找妈妈,或许是因为没有哪个农场主或吉普赛人肯要一匹纤细瘦弱、还不是纯种的小马驹。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为我到底有多不值钱争论了好久,最后,我听见有人敲下拍卖锤,接着,我被赶出门,进了外面的一个马圈。“花了三块钱,这马还不赖吧?是不是,我的小坏蛋?真是不赖。”说话人嗓音粗哑,应该是经常喝酒的缘故,他显然就是我的买主。不过我不会叫他主人,因为我只有一个主人。

我的买主手里拿着绳子,费力地爬进马圈,身后跟着三四个红脸的酒友,每人都拿着一根绳子。他们摘下帽子,脱掉外套,卷起袖子,朝我走过来的时候都哈哈笑着。

以前从没有人碰过我,因此我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身体撞上马圈的护栏。他们同时朝我扑来,只不过动作迟缓,我设法躲过了他们,跳到马圈中央,然后又转身朝向他们。这会儿他们可笑不出来了。

我呼唤着妈妈,听见她回应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我朝妈妈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试图越过护栏,结果被绊住前腿,卡在那儿了。我感到有人粗鲁地揪住我的马鬃和尾巴,接着就有一根绳子紧紧拴住了我的脖子。我被推倒在地,似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坐着人,让我动弹不得。他们稍微一松手我就开始挣扎,使劲踢腿,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但他们个个五大三粗,且人多势众。我被套上马笼头,脖子和头都被勒紧。“哟,你还挺能跟我作对,是吧?”我的买主一边勒紧绳子,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说,“我喜欢有人跟我作对。不过我会想法治你的。你这只小斗鸡很快就会服服帖帖。”

一路上我被拖着走,有根短绳把我拴在农用车后挡板上,所以我每次扭头时都把脖子扯得生疼。

我们走上去农场的那条路,辘辘地过了桥,进了一间马厩,这是我的新家。此时我浑身无力,身上汗津津的,头被笼头磨得生疼。

来到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得到的第一个安慰是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刚才那匹一路从市场拉车回来的老马被带进我旁边的马厩。她进马厩时停住脚步,朝我这边看了看,还温柔地低鸣了一声。

我正想从马厩后方走上前去,买主忽然拿马鞭狠抽她的肚子,我马上又退到后面,蜷缩到角落。“讨厌鬼,滚进去。”买主大吼道,“你一直就是个讨厌鬼,佐依,别想把你那些把戏教给这新来的小东西。”就在那一刻,我瞥见那匹老母马眼中流露出的善良和同情,这安抚了我的情绪,让我不再感到惊慌失措。

我那买主踉踉跄跄地走过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进了前头的农舍,我被留在这儿,没水,也没吃的。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有人嚷嚷,接着就听到有人跑过院子,兴奋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两个脑袋出现在马厩的门前,其中一个是个小男孩。他仔细端详我半天,最后露出灿烂的笑容。“妈妈,”他认真地说,“这马肯定很棒、很勇敢。您看它抬头的样子。妈妈,您看啊,它浑身都湿透了。我得给它擦擦。”“你爸说别碰这马,艾伯特。”他母亲说,“他说,最好先让这马自己待着,别碰它。”“妈妈,”艾伯特说着取下马厩的门闩,“爸爸一到赶集的日子就喝得醉醺醺的,喝醉了就犯糊涂。您告诉过我好多次了,说他醉酒的时候别听他的。妈妈,您去喂老马佐依,我来照顾它。嗨,妈妈,您看它是不是很棒?它几乎全身都是红的,是匹红栗马,对吗?它鼻梁上的那个十字太完美了。您见过长白十字的马吗?您见过这样的吗?等它休息好了,我就要骑它。我走哪儿都骑着它,没有哪匹马能比得上它,全教区都不会有,全国都不会有。”“艾伯特,你刚满十三岁。”他母亲站在另一间马厩门口说,“这匹马太小,你也太小。不管怎么说,爸爸让你别碰它,要是让他在这儿撞见你,到时你可别哭着来找我。”“可是,妈妈,爸爸到底为什么买这马?”艾伯特问,“我们本来要买只小牛犊,对吧?他去市场不就是为这个吗?不是要买只小牛犊去吃老牛塞兰丁的奶吗?”“我知道,宝贝儿,你爸爸做这种事的时候都是一时糊涂。”艾伯特的母亲轻声说,“他说,本来农夫伊斯顿要出价买这匹马来着。你也知道,上次他们因为篱笆的事吵过架,你爸爸对他有看法。我猜他买下这匹马就是不想让伊斯顿遂心如意。嗯,我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妈妈,他买了这匹马,我倒是很高兴。”艾伯特脱下夹克,朝我慢慢走来,“不管他当时是不是喝醉了,这可是他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艾伯特,别这样说你爸。他这辈子不容易,这样说他可不对哦。”他母亲说道。可惜这些话毫无说服力。

艾伯特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他走近时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柔,我立刻觉得很平静,也很好奇,就还是靠墙站着。他碰我的时候,我起先跳起来,但马上就发现他没有恶意。他抚摸我的背部,然后又摸了摸我的脖子,同时不停地对我说话,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会很开心,说我将来能长成全世界最聪明的马,说我们将来一起出去打猎。

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夹克轻轻地给我擦身体。他不停地擦着,一直到擦干为止。接着,他用盐水沾了沾我头上那块磨得生疼的皮肤。他给我拿来甜甜的干草,还拎来一大桶清凉可口的水。从始至终他一直在和我说话。

他转身要走出马厩时,我朝他叫了一声,表示感谢。他好像听明白了似的咧开嘴笑了,还用手指轻轻刮我的鼻子。“你和我,咱俩会成为好朋友的。”他亲切地说,“我叫你‘乔伊’吧,因为这个名字和‘佐依’押韵,嗯,大概还因为这个名字适合你。明早我还会来——别担心哦,我会照顾你的,我向你保证。做个美梦,乔伊。”“你不该和马说话,艾伯特。”他母亲站在外面说,“它们根本听不懂你说什么。马是很笨的动物。你爸爸说,马又倔又笨,他这辈子最了解马了。”“爸爸根本就不懂马的脾气。”艾伯特说,“我觉得他是害怕马。”

我走到门口,看着艾伯特和他妈妈离开,消失在夜色中。那时我就知道自己找到了永远的知己,还知道,在我和艾伯特之间,已经迅速地、本能地建立起一条爱与信任的纽带。老马佐依从隔壁的门探过头来,想和我蹭蹭鼻子,可我俩的鼻子就是碰不到一起。

第二章

经过漫长难熬的冬天,进入薄雾弥漫的夏天,我和艾伯特一起成长着。除了令人尴尬的稚嫩,一匹小马驹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之间还有更多的共同点。

每当他既不去村里上学,也不和父亲去农场干活儿时,艾伯特就会带我出去。

我们穿过田地,来到托里奇河边的那块沼泽地,那里地势平坦,长满蓟草。就是在农场里这块唯一的平地上,他开始训练我。最初他只让我来回走走,小步跑跑,后来又让我先朝一个方向往前冲,然后再朝另一个方向冲。

在回农场的路上,他让我自己掌握速度。我也学会了一听见他吹口哨便朝他跑过去。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顺从,而是因为我总想和他待在一起。

他的口哨声模仿猫头鹰叫,断断续续的,这呼唤我永远不会拒绝,也永远不会忘记。

除了艾伯特,老马佐依是我唯一的伙伴。她经常要去农场犁地、耕地、割草、收庄稼,所以我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待着。

夏天时,待在田里还可以忍受,因为我总能听到她在干活儿,还能时不时地呼唤她。可到了冬天,我就被孤零零地关在马厩里,一天下来见不着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人说话,除非艾伯特过来看我。

艾伯特很守信用,他照顾我,也尽可能地保护我不受他父亲的伤害;不过,他父亲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一般不理我,就算来看我,也总是远远地站着。有时候他甚至可以非常友好,但有了我们初次相遇的经验,我怎么也不能信任他。我根本不让他靠近我,而老是躲到田地的另一头,让老马佐依把我俩隔开。

每到星期二,艾伯特的父亲喝得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时,艾伯特就会找个借口和我待在一起,确保他父亲不会靠近我。

我来到农场两年后,一个秋天的晚上,艾伯特去村里的教堂敲钟了。

每个星期二晚上,他都把我和佐依关在一个马厩里,这样保险一些。“你俩在一起会安全些。只要你俩在一起,我爸就不会进来骚扰你。”他常说。说完他会靠在马厩门上,给我们讲敲钟的复杂程序,还讲镇里如何安排他敲响发最低音的那个大钟,因为他们觉得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能胜任这项工作。他还说他很快就是村里最大的男孩了。

我的艾伯特为他能敲钟颇感自豪。我和佐依紧紧依偎在灯光昏暗的马厩里,当教堂的六声钟响越过黄昏的田野传到我们耳朵里时,我们十分陶醉,此时我们知道艾伯特有理由感到自豪。这音乐无限神圣,所有人都可以分享——他们只要聆听就好了。

那天我肯定是站在那儿睡着了,因为我根本不记得听到有人走近。突然间,马厩门前闪烁着跳跃的灯笼光线,门闩被拉开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艾伯特,可教堂的钟声仍响彻云霄。接着我听出来了,毫无疑问,这声音是艾伯特的父亲发出的,他每星期二晚上从市场回来时都是这种腔调。他把灯笼举过门,手里拿着根棍子,踉踉跄跄地绕着马厩朝我走来。“嘿,你这自高自大的小东西,”他说,毫不掩饰话里威胁的意味,“我和人打了个赌,他们说,我不可能在一个星期之内教会你犁地。在乔治酒店里,伊斯顿和其他几个乡亲都说我治不了你。我倒要让他们看看。你娇生惯养的日子到头了,该学会自食其力了。今天晚上,我要拿几个马轭给你试试,找个合适的,明天咱们就开始犁地。来软的也行,来硬的也行。你要是给我找麻烦,我就拿鞭子抽你,非把你抽出血来不可。”

老马佐依很了解他的情绪,嘶鸣了一声警告我,然后就退到马厩后面的黑影里。不过她没必要警告我,因为我能明白他的意图。我只要看见举起的棍棒,就吓得心跳加速。

我害怕极了,但我知道不能跑,因为根本无处可逃,所以我就背对着他,朝他尥蹶子。我感到我的蹄子正中目标,随即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

我回头一看,他正艰难地拖着一条腿爬出马厩,嘟囔着要报仇雪恨。

第二天早上,艾伯特和他父亲一起来到马厩。他父亲走路明显一瘸一拐的。他俩每人手里都拿了个马轭,我能看出来艾伯特刚哭过,因为他脸色苍白,满脸泪痕。他俩一起站在马厩门口。

让我无比自豪、无比欢欣的是,艾伯特的个头已经超过他父亲。他父亲一脸憔悴,显得十分痛苦。“艾伯特,要是昨晚没有你妈说情,我当场就把这马给毙了。它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现在警告你,要是这马不能在一星期内把地犁得笔直笔直的,我就卖了它,我说到做到。全看你的了。你说你能对付它,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再说,它也不让我靠近。这马野性十足,本性恶毒,除非你能驯服它,一个星期就训练好它,否则它就得离开。听明白了吗?这马得像其他人一样学会自食其力——我可不管它有多好看——这马必须学会干活儿。艾伯特,我得跟你说清楚了,要是我打赌输了的话,它必须走。”

他把马轭扔到地上,转身准备离去。“爸,”艾伯特坚定地说,“我会训练好乔伊,我会让它学会犁地,不过,您必须保证不再打它。不能那么训练它,爸,我了解它,我特别了解它,它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艾伯特,你来训练它,你来管它。我不管你怎么做,我也不想知道。”他父亲不想继续讨论下去,“我不会再靠近这畜生。我想一枪毙了它。”

这次艾伯特走进马厩后,没有像从前那样抚摸我,也没有对我柔声说话,相反,他径直走过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你简直蠢透了。”他厉声说,“乔伊,你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生存之道。以后你再也不能踢人。爸的话是当真的,乔伊。要不是妈妈帮忙,他会一枪毙了你。是妈妈救了你。他不听我的,将来也不会听。所以,乔伊,下次可别这样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像原来的他。“乔伊,咱们只有一个星期,你得在这几天里学会犁地。我知道你是良种马,你可能觉得犁地的活儿根本不配让你干,可是现在你必须得干这活儿。我和老马佐依,我俩会训练你。这活儿特别累——对你来说尤其累,因为你不是农用马,也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干好这活儿。乔伊,这事完了你会对我有意见,可是我必须得做。我爸爸说到做到,他是言出必行的人,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法改变。他会把你卖掉,甚至毙了你也不愿意赌输,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是这个早上,一个马轭松松地套在了我的身上。我和亲爱的老马佐依肩并肩,踏着田里弥漫的薄雾,被领到一个叫朗克鲁斯的地方,我的农用马训练生涯开始了。

由于是第一次一起犁地,那马轭擦伤了我的皮,我的双脚因为太用力而深深陷入松软的土壤。艾伯特在后面不停地嚷嚷,我只要一迟疑,或者走歪了,或者他觉得我没有尽力——他能看出来,他就朝我挥鞭。

艾伯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以前的温情和友善荡然无存。他现在说话严厉、刻薄,决不允许我反抗。

老马佐依在我旁边,她俯身让人套上马轭,默默地拉车,低着头,双脚深陷入土壤。

为了佐依,为了我,也为了艾伯特,我也弯腰让人套上马轭,开始犁地。

那一个星期里,我要学会农用马犁地的基本技能。我一用力,肌肉就生疼;不过,在马厩里好好休息过一晚之后,第二天早晨,我又精神抖擞地准备开始新的工作了。

随着我每天的进步,慢慢地,我们开始像一个团队了。艾伯特用鞭子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又开始对我温柔地说话。一个星期后,我敢肯定自己已重新赢得了他的疼爱。

一天下午,我们把朗克鲁斯附近的一片地犁完之后,他把犁取下来,伸出双臂搂住我俩。“好了,你们完成任务了,我的宝贝儿们,你们完成了。”他说,“我没早点儿告诉你们,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分心。整个下午,爸爸和伊斯顿一直站在屋里看着我们呢。”他挠了挠我们的耳根,又摸摸我们的鼻子。“爸爸打赌赢了。他吃早饭的时候告诉我说,要是我们今天把地犁完,踢他的事他也就不计较了,还说你可以留下来。乔伊,你看,你成功了,亲爱的宝贝儿,我真为你自豪,都想亲你一下,你这个小傻瓜。不过我不会那样做,只要他们看着咱们,我就不那样做。现在,我爸会让你留下来,我敢保证他会的。我爸是说话算数的,你放心吧,他只要没喝醉就一定言出必行。”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去大草坪割草,回来时沿着低洼地带的小道朝农场走去,一路上浓荫蔽日。

这时,艾伯特第一次谈起战争。

他吹着口哨,忽然停下来说:“妈妈说可能要打仗。”他的声音里带着忧伤,“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好像是有个老公爵在哪里被人枪杀了(1)。真不明白这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不过妈妈说,我们也会被卷入战争。不过,这不会影响到我们,不会影响到这里的。我们还照旧过日子。我才十五岁,打仗不够格——妈妈是这样说的。不过我和你说呀,乔伊,要是真打起来,我也想去。我想我应该能当个好兵,你说呢?穿上军装一定很神气,对不对?以前我一听到乐队奏乐,就想加入行军的队伍。乔伊,你能想象那场景吗?想想看,要是你跑步像拉车一样好,你也能成为一匹优秀的战马呢,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行。那我们就是一对儿。要是那些德国人和咱俩打起来,他们就得请上帝帮忙了。”

一个炎热的夏夜,整整一天漫长的、又脏又累的田间劳动刚刚结束,我正专注地吃着菜泥和燕麦。艾伯特一边用稻草给我擦身,一边说,冬天的几个月里会储藏大量的干草,还说这些麦秸秆用处很大,可以用来铺屋顶。忽然,我听见他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院子朝我们走来,边走边喊“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快出来。”他没有喝醉,是清醒时的声音,我不害怕。“打仗了,孩子他妈,我刚在村子里听说,邮递员今天下午带来的消息。鬼子们进军比利时了。毫无疑问要打仗。我们昨天十一点宣战了,得去和德国人打,给他们个教训,叫他们别再欺负人。战争过几个月就会结束,历来如此。就因为英国雄狮在沉睡,他们就以为英国人死了。我们要教训他们两下子,孩子他妈——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艾伯特停下手里的活儿,稻草落在地上。我们朝马厩门口走了几步。他母亲站在屋子台阶上,用手捂着嘴。“噢,上帝啊。”她轻声说,“噢,上帝啊。”

(1)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奥匈帝国王储费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塞尔维亚民族主义组织成员刺杀,这就是著名的“萨拉热窝事件”。这一事件使得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第三章

我在农场的最后一个夏天,艾伯特逐渐开始骑着我去放羊,这一切都是慢慢发生的,我几乎都没怎么留意。老马佐依会跟在后面,我会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她是否还跟着我们。

我甚至都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把马鞍放在我背上的,不过这事肯定有过,因为到那年夏天宣战时,艾伯特每天早晚干完活儿后都会骑着我出去放羊。我渐渐熟悉了教区的每条巷子、每棵树叶婆娑的橡树、每扇咣咣作响的大门。我们会在水花飞溅中穿过因诺森特矮树林下的河流,还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奔到远处的弗尔尼山的山坡上。

艾伯特骑我时没有必要给我上缰绳,也不需要扯嚼子,他只要用腿轻轻一夹,用脚后跟碰一碰,我就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我觉得,他甚至都不需要做这些,就可以骑着我到处走,因为我们太了解彼此了。他不和我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吹口哨或唱歌,这让我很安心。

一开始,战争几乎没有影响到农场的生活。因为要割更多稻草,垛起来,以备冬天用,我和佐依每天很早就被带到田里干活儿。

现在,艾伯特基本接手了农场里所有需要马干的活儿,他父亲则负责看管猪和阉牛,查看羊群,修篱笆,在农场附近挖渠。所以一天下来,我们见到他的时间不过几分钟,这让我们感到如释重负。

不过,尽管农场里一切正常有序,气氛还是日益紧张,我开始有种强烈的不祥之感。院子里,经常会有人长时间地激烈争吵,有时是艾伯特的父母,更多的时候是艾伯特和他的母亲,这真是太怪异了。

一天早晨,他母亲站在马厩外,生气地对艾伯特说:“艾伯特,你不能怪他,你要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十年前,登顿先生主动把农场卖给你爸爸,你爸爸拿出所有财产作抵押,为的就是等你长大后能有自己的农场。是抵押金让他犯难,害得他借酒浇愁,就算他偶尔言行失当,你也犯不上总唠叨他。他是不如从前那么好了,不像从前那样卖力地干活儿,不过你知道,他都五十多岁了——孩子们从来觉不出自己的父亲是年轻还是年老。还有打仗这事儿。艾伯特,打仗这事儿也让他很闹心。他担心粮食价格会跌,而且我觉得,他心底里最想做的就是去法国打仗——可他年纪又太大。艾伯特,你得试着理解他,他值得你去理解。”“可是妈妈,您就不喝酒。”艾伯特言辞激烈地回应道,“您也和他一样有烦恼。再说了,就算您真的喝酒,您也不会像他那么数落我。我把自己能干的活儿都干完了,而且还多干了好多,可他总是埋怨我这没做那没做。每次我晚上带乔伊出去,他都会数落我。他甚至都不想让我参加一个星期一次的敲钟。妈妈,他简直不可理喻。”“艾伯特,我知道。”他母亲用双手握住他的手,更加温和地说,“可你得尽量看到他的优点。他是个好人——真的是这样。你也知道他是个好人,对吗?”“对,妈妈,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艾伯特承认说,“要是他不老挑乔伊的毛病就好了。乔伊现在开始干活儿养活自己了,它也得有时间放松一下,我也是。”“当然应该这样,宝贝儿。”他母亲挽着他的胳膊朝屋里走去,边走边说,“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想乔伊的,不是吗?他是一气之下才买回乔伊的,之后他就后悔了。他说,我们需要的是能干农活儿的马,你那匹马花销太大。他头疼的就是这个。农夫和马,他想的总是这些问题。我父亲也是这样。要是你对他好一些,也许他会改变想法——我知道他会的。”

不过,这些天,艾伯特和他父亲几乎不怎么说话了,艾伯特的母亲替他俩传话,像个谈判专家似的。

开战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星期三的早晨,艾伯特的母亲又在院子里给他俩调解。

艾伯特的父亲还和从前一样,星期二晚上在市场上喝醉了才回家。他说他忘了把借来的种猪还回去,那种猪是用来给母猪配种的。他让艾伯特去还种猪,可艾伯特坚决不去,两人激烈地争吵起来。艾伯特的父亲说他“有其他事做”,而艾伯特则说,他得打扫马厩。“宝贝儿,把种猪送回弗斯登也就半个小时。”艾伯特的母亲很快说,她试着缓和一下气氛。“那好吧。”艾伯特同意了,他母亲一干涉,他总会让步,因为他不愿意惹母亲不高兴,“妈妈,我是为了您才去的。不过,可有个条件,今天晚上我要带乔伊出去。我想让它今年冬天打猎,得把它的身体练棒些。”

艾伯特的父亲一言不发,双唇紧闭,直盯着我看。

艾伯特转过身,轻轻拍着我的鼻子,从木棚边的引火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棍,朝猪圈走去。

几分钟后,我看见他赶着那头黑白相间的大种猪,沿着农场前那条路朝小道走去。我在后面叫了一声,可他没回头。

现在,艾伯特的父亲来马厩一般都是牵老马佐依。这些天他都不理我。他总是在院子里把马鞍往佐依背上一扔,然后骑着马到农舍前面的小山上查看羊群。所以,那天早晨他来马厩把佐依牵出去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可他后来回到马厩后,开始和我套近乎,还拿出一桶闻上去很香甜的燕麦。我立刻警觉起来。可是,燕麦和我的好奇心削弱了我的判断力,我还没来得及躲,就被他用笼头套起来了。

他勒紧笼头,语气却一反常态的温和。他慢慢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脖子。“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他轻声说,“你不会有事的。他们会照顾你,他们保证过会照顾你。我需要钱,乔伊,我真的缺钱。”

第四章

他用一根长绳拴在笼头上,带我出了马厩。我跟着他走,是因为佐依站在那儿回头看我。只要佐依和我在一起,我就很高兴跟任何人去任何地方。我发现,艾伯特的父亲一直低声说话,还像做贼似的四处张望。

他一定知道我会跟着老马佐依,因为他把拴我的绳子和佐依的马鞍绑在了一起。

他牵着我俩悄悄地走出院子,沿着小路走,后来过了桥。一到了大路上,他就动作敏捷地骑上佐依,我们小跑着上了小山,进了村子。

一路上他没有和我俩说话。这条路我很熟,因为以前我经常和艾伯特来这里,我也喜欢来这儿,因为总能碰到其他马,还能见到好多人。

前段时间,在村里的邮局外面,我第一次见到摩托车,摩托车开过去时我吓得全身僵硬,不过一直站得稳稳的,记得艾伯特事后还大夸特夸我勇敢呢。这会儿,我们走近村子,发现绿地周围停着好几辆摩托车,还围了一大群人和马,我从来没见过这场面。

尽管当时很激动,我仍然记得,当我们小跑着进村时,我心里有种不祥之感。

到处都是穿土黄色制服的人。艾伯特的父亲下了马,带着我们经过教堂,朝绿地走去。

这时,军乐队开始奏进行曲,那声音惊天动地、震撼人心,低音鼓的声音响彻全村。到处都是小孩子,有的扛着笤帚来回走,还有的从窗户探出头,手里摇着国旗。

绿地中央立着旗杆,白色旗杆上悬挂着的英国国旗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很无力。

我们走近旗杆时,一名军官挤出人群向我们走来。他个头高大,穿马裤,系着皮带,腰间佩一把银白色的剑,显得气宇轩昂。

他与艾伯特的父亲握了手。“尼科尔斯上尉,我说过我会来的。”艾伯特的父亲说,“我需要钱,这您能理解。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卖掉这么好的马。”“噢,老乡。”军官打量了我一下,点头表示欣赏,然后答道,“昨晚咱们在乔治店里聊天的时候,我以为您夸大其词呢。您当时说,‘这马是整个教区最好的’,后来其他人也都这么说。不过这匹马的确与众不同——我看得出来。”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脖子,抓抓我的耳根。无论是他的手还是语气,都很和善,我没有躲闪。“老乡,您说得没错,这匹马到哪个兵团都会是最棒的战马,我们为拥有它感到自豪——我倒不介意自己骑它呢。是的,我一点儿都不会介意。要是它真的像它的外表那样优秀,它会非常适合我。长得真帅,毫无疑问。”“尼科尔斯上尉,您要付给我四十英镑,您昨天答应过的,对吗?”艾伯特的父亲用极低的声音说,他似乎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少一分钱都不卖。人总得过日子。”“我昨晚是答应了,老乡。”尼科尔斯上尉说着掰开我的嘴,看了看我的牙,“这小马真不错,脖子健壮,肩膀平滑,球节笔直。干过不少农活儿吧?您还没训练它打猎吧?”“我儿子每天都骑着它出去。”艾伯特的父亲答道,“据我儿子说,它跑起来飞快,跳起来就像猎手一样。”“好吧,”军官说,“只要它通过我们兽医的检查,肠胃和腿脚没问题,您就能拿到咱们说定的四十英镑了。”“军官先生,我不能等太长时间。”艾伯特的父亲回头瞥了一眼,“我得回去,我还有事。”“您看,我们在村子里忙着征兵,也忙着购置东西。”军官说,“不过,我们会尽快办好您的事情。说真的,这些地方有好多志愿兵都不错,但没那么多好马。兽医不用检查入伍的新兵,对吧。请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尼科尔斯上尉牵着我走过酒吧对面的拱门,进了一座大花园,那里有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个穿制服的人在桌上记着什么。

我仿佛听到老马佐依在后面喊我,于是就朝她叫了一声,让她放心。我此刻并不害怕,周围发生的事情太有趣了。我们离开的时候,军官很和善地和我说话,所以我几乎是很迫切地就跟他走了。

兽医个子矮小,长着浓密的黑胡子,忙忙碌碌的。他按遍了我的身体,抬起我的每只脚仔细检查——我不喜欢这样——接着细致地看了看眼睛和嘴巴,还闻了闻我的口气,然后让我绕着花园跑了一圈。最后他宣布说,我是最理想的良种马。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非常健康。干什么都行,进骑兵队或炮兵队都行。”“没任何问题,牙口和马蹄都很不错。买下它,长官。”兽医说,“这马很棒。”

我被带回到艾伯特的父亲身边。他从尼科尔斯上尉手上接过钞票,迅速装进裤兜。“您会照顾它吧,先生?”他问道,“您保证它不会有事?您知道,我儿子特别喜欢它。”他伸出手,刮了刮我的鼻子。他眼里噙着泪水。那一刻,我简直喜欢上他了。“乖孩子,你不会有事的。”他悄悄对我说,“你和艾伯特都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可我只有把你卖了才能偿还贷款,要不然就保不住农场。我以前对你不好——我对大家都不好,这个我知道,我很抱歉。”说着,他牵着佐依从我身边走开。他低着头,突然间,他整个人看上去小了很多。

这时,我才完全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我开始嘶鸣,痛苦而焦虑地高声叫喊,那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子,就连平日温顺安静的老马佐依都停下脚步,不论艾伯特的父亲怎么赶她,她都不动。她转身甩了甩头,也叫了一声,表示告别。可她的叫声越来越微弱,最终她被拽走了,我看不到她了。好心人想抓住我,安慰我,但都无济于事。

我都快绝望了。这时我看到我的艾伯特穿过人群朝我跑来,脸跑得红彤彤的。此时乐队已停止演奏,全村人都看着他朝我走来,用双臂搂住我的脖子。

尼科尔斯上尉抓着我。“他把它卖了,对吗?”艾伯特抬头看着尼科尔斯上尉,悄声问道,“乔伊是我的马。不管谁买了它,它都是我的,而且永远属于我。我没法阻止我爸把它卖掉,可要是乔伊跟你们走,那我也去。我想参军,和它待在一起。”“小伙子,你有军人的气质。”军官摘下高帽,用手背擦了擦汗。他满头黑色鬈发,看上去很和善、真诚。“你有军人气质,但是年龄不够。你太年轻了,你是知道的。我们要的士兵至少要满十七岁。过一两年你再来,那时我们再看行不行。”“我看着像十七岁。”艾伯特近乎乞求地说,“我比大多数十七岁的孩子都高呢。”但是说这些话时,他自己也明白没用,“先生,您不会要我的,对吗?难道都不能让我去马厩干活儿吗?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行。”“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尼科尔斯上尉问道。“纳拉科特,先生。我叫艾伯特·纳拉科特。”“唉,纳拉科特先生,真抱歉我没法帮你。”军官摇了摇头,重新戴上帽子,“年轻人,真抱歉。我们有规定。不过,你不用担心你的乔伊,我会好好照顾它,一直照顾到你能加入我们的队伍。这马你训练得很好,你真要为它感到自豪——这马太优秀了,非常出色。不过你父亲需要钱来保住农场,没有钱就没法经营农场,这个你必须理解。我欣赏你的气质,等你够年龄的时候,可以加入自耕农组织。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而且恐怕这场战争会持续很长时间,要比大家想象的时间长。到时候你就说出我的名字,尼科尔斯上尉。你能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会很自豪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艾伯特问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是啊。”尼科尔斯上尉回答,“你的马现在归部队了,你现在年龄太小,没法参军。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它的。我会亲自照顾它,一言为定。”

艾伯特像平时一样轻轻揉了揉我的鼻子,还抚摸了我的耳朵。他竭力想微笑一下,可实在笑不出来。“我会找到你的,你这个老呆瓜。”他低声说,“乔伊,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先生,请您好好照顾它,一直到我找到它为止。全世界都找不到像它这样优秀的马——您会同意我的话的。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尼科尔斯上尉答道,“我会竭尽全力。”接着,艾伯特转身穿过人群走了,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第五章

在上前线之前的几个星期内,我要从一匹农用马变成骑兵队的一员。这可不容易,因为我特别厌恶骑兵训练学校里的苛刻纪律,我也厌恶平原上长达几个小时又累又热的训练。

我和艾伯特在家的时候,喜欢在外面长时间地奔跑,有时沿着小道,有时穿过麦田,炎热和蚊虫似乎都不是什么问题。

我喜欢和佐依并肩犁地、耙地的时光,虽然当时很艰苦,但我和佐依之间有一条彼此信任和奉献的纽带。

现在我却要长时间围着训练学校无聊地兜圈子。我过去熟悉的那种轻便、简单的笼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笼头,极不舒服,扯着我的嘴角,时常不可思议地激怒我。

然而,在这段新生活中,最让我厌恶的莫过于我的骑手了。

下士塞缪尔·珀金斯个子矮小,性格坚毅,不好相处。他过去是职业赛马骑师,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管制马。

所有的骑兵和马都怕他。我感觉甚至军官都有点儿怕他,因为他似乎对马了如指掌,而且阅历极其丰富。

他骑马的方式很野蛮,下手很重。对他而言,鞭子和马刺可不是摆设。

但他从来不会打我,也不对我发脾气,有时候他给我刷洗时,我真的觉得他似乎挺喜欢我的。

我当然也会尊敬他,但这一切都是因为怕他,跟爱无关。

我生气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想把他撂下马,可惜从未成功过。他的膝盖如铁一般牢牢地顶住我,而且他好像本能地知道我想干什么。

最初接受训练的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尼科尔斯上尉每天晚上来马厩看我。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能抽出时间来和我说话,就像艾伯特以前那样。

他坐在马厩角落里一个倒扣的水桶上,膝盖上放个素描本,边和我说话边给我画像。“我已经给你画了好几张素描了。”一天晚上他说,“等我把这张画完,就准备给你画张油画。不是斯塔布斯(1)的油画,要比他画得还要好,因为斯塔布斯从没见过你这么英俊的马。我没法把画带到法国去,这样做没有意义,对吧?我要把画寄给你的朋友艾伯特,这样他就知道我遵守了诺言,在好好照顾你。”

他边画边不时地上下打量着我。我多想告诉他,我真希望由他来训练我,还想告诉他,那个下士严厉得要命,我的身体两侧和双脚疼痛不已。“乔伊,说实话,我真希望等艾伯特长大到能参军的时候,战争可以结束。因为——你听好了——战争真的很残酷,非常残酷。刚才在食堂里,他们说要开始反击德国人,说我们的骑兵会挫败他们,让他们圣诞节前就滚回柏林。只有杰米和我,乔伊,就我俩不这么看。我俩对此表示怀疑,我跟你说,我俩表示怀疑。可那些人好像从未听说过机枪和炮兵队。乔伊,你听我讲,一架机枪操作得好的话,会把世界上最好的骑兵队整个儿灭掉——不管是德国的,还是英国的。我指的是,想想在巴拉克拉瓦遭遇俄国机枪扫射的那个骑兵旅——他们没人记得那次战役(2)。法国人也在普法战争中吸取了教训(3)。乔伊,你根本没法和他们理论。你要是反对,他们就叫你失败主义者,或者宣扬些类似的谬论。这儿有些人以为只要骑兵队能打赢,我们就能赢了整场战争。”

他站起身,把素描本夹在胳肢窝下面朝我走来,还挠了挠我的耳朵根。“你喜欢那小子,是不是?你表面是个烈性子,但内心很温柔。想想看,你我之间有好多相同点呢。第一,我们都不怎么喜欢这里,更愿意到别处去。第二,咱俩都没打过仗,甚至连开枪的声音都未曾听过,对吧?我就希望等开打时,我能做好该做的事。乔伊,这是我最担心的。我只告诉你,我都没告诉过杰米——我怕得要命,所以为了咱俩,你最好再勇敢些。”

院子里传来“咣当”的关门声,我听得出那熟悉的脚步,那是靴子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发出的清脆响声。这会儿正是下士塞缪尔·珀金斯每晚来马厩巡视的时间。他在每间马厩门口停下来查看,最后来到我所在的马厩。“晚上好,长官。”他说道,还毕恭毕敬地敬了个礼,“您又在素描哪?”“下士,你好。我尽量画好点儿。”尼科尔斯上尉回答道,“尽量把它画得像样点。这马是不是整个中队里最棒的?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出色的马呢,你呢?”“是,长官,这马看着是还成。”下士答道,仅仅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耳朵都会耸起来,他那种尖酸刻薄的语调让我害怕。“这点我倒是同意。但长得好并不意味着一切,对吧,长官?一匹马光好看还远远不够,是这个道理吧,长官?长官,我该怎么说呢?”“珀金斯下士,你怎么说都可以。”尼科尔斯上尉有些冷冷地说道,“不过,你说话注意些,因为你说的是我的马,注意你的措辞。”“要不这样说吧,我觉得这马有自己的想法。对,可以这么说。军事演习的时候,它表现很好,很有耐力,出类拔萃,可是,长官,它在训练学校里表现得可不好,一塌糊涂。长官,您能看出来吧,它从没受过正规训练。这马是农用马,它接受的是农用方面的训练。长官,它要成为骑兵队的马,就得学会守纪律。它得能迅速地、下意识地听从指挥。子弹飞过来的时候,您肯定不希望胯下有匹妄自尊大的马。”“所幸,珀金斯下士,”尼科尔斯上尉说道,“所幸我们是在室外打仗,不是在室内。我让你训练乔伊,是因为我觉得你最能胜任——中队里没人比你更出色。不过,可能你得对它放松点儿。你得记住它是从哪里来的。它心里愿意接受训练——但是需要你好言相劝,就这么简单。珀金斯下士,就是温和一些,再温和一些。我可不希望它变得很沮丧。这马将陪我打仗,要是运气好一些,会陪我打完这仗。下士,它对我来说很特别,你知道的。所以,你一定要把它当作你自己的马一样精心照料,好吗?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要出发去法国。要是我有时间,我倒想自己训练它,可我太忙了,得把步兵训练成骑兵。马可以驮着你,下士,可它无法代替你打仗。他们有些人还以为出去打仗只要有马刀就足够了呢。有的人真以为只挥动马刀就能把德国兵吓得跑回家。可要我说,他们得学会瞄准开枪——我们要想打赢这场战争,就得全部学会瞄准射击。”“是,长官。”下士肃然起敬,前所未有的温和、友善。“还有,下士,”尼科尔斯上尉边朝马厩门走去边说,“要是你能给乔伊多喂点儿料,我将不胜感激,它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我觉得比原来差些。过两三天,我要亲自带它参加最后的军事演习,我想让它光彩夺目。它在中队里要格外引人注目。”

直到军事训练的最后一星期,我才终于进入状态。

那天晚上过后,珀金斯下士似乎对我不再那么严厉了。他不像原来那样经常用马刺,缰绳也比以前放得松了。我们在学校的训练任务比原来少些了,练得更多的是在军营外面的空地上站队形。

我现在比较适应扯嘴角的那种笼头了,开始用牙咬着它玩,就像以前咬着那种简单的笼头玩一样。我开始尽情享受美食,享受别人给我梳洗打扮,享受所有的关注和照料。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渐渐不再那么挂念农场生活、老马佐依以及过去的日子。不过,尽管一成不变的训练生活正无形中把我变成一匹战马,艾伯特的言谈相貌依然刻在我的脑海里。

等到尼科尔斯上尉带我出去参加赴前线前的最后几次军事演习时,我已经完全适应,甚至还挺喜欢这种新生活。

尼科尔斯上尉穿戴整齐,站在实地演习的行列中。他重重地骑在我背上,和整个队伍一起朝索尔兹伯里平原进军。

我只记得那天很热,到处是蚊虫,我们站在太阳底下等了好长时间。夕阳西下时分,全军排成梯队,准备进攻,这就是我们最后几次演习的高潮了。

有人下令使用刀剑,于是我们向前走去。在等待军号吹响时,空气中充满期待,极为紧张。这种期待在马和骑兵之间、每匹马之间以及步兵之间迅速传递。

兴奋感从我心底涌起,我都难以控制。

尼科尔斯上尉带领他的部队,和他并排走着的是他的朋友杰米·司徒尔特上尉,他胯下的马我从未见过。那是匹高大的种马,皮毛乌黑发亮。我们向前走的时候,我朝他看了一眼,正好和他目光相接。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我们由步行很快变成小跑,接着慢跑起来。我听到军号已吹响,看见尼科尔斯上尉的马刀在我右耳上方举起。他坐在马鞍上的身子向前一倾,让我奔跑起来。耳边传来的马蹄声、呼叫声以及空中弥漫的尘土吸引着我,我从未如此兴奋过。我腾空一跃,超过其他马,和另一匹马一起,跑在最前面。和我并排的是那匹乌黑发亮的公马。

尽管尼科尔斯上尉和司徒尔特上尉都没说话,但我突然觉得有件事很重要,那就是不能让那匹马跑在我前面。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这么想,此时他眼神坚定,因为专注而眉头紧蹙。

当我们占领“敌军”领地时,骑兵们最后做的就是让我们停下来。我们并排站着,累得气喘吁吁,两个上尉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杰米,你看,我和你说过的。”尼科尔斯上尉颇感自豪地说,“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匹马,在德文郡最南部买的。要是咱们再跑远点儿,你的托普桑可就难追上它了。这一点你没法不承认。”

起先,托普桑和我很警觉地看了看对方。

他比我高半只手或更高一些,身材魁梧,皮毛光滑,颇有风度地昂着头。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能和我在力量上抗衡的马,不过他的眼睛里透着和蔼,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我的托普桑可是这军团里,或任一军团里最棒的马。”杰米·司徒尔特上尉答道,“乔伊可能速度快些,而且我承认,它和其他拉奶车的马一样长得很英俊,不过说到耐力,没谁能比得上我的托普桑——它能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呢。它一个顶八个,这是事实。”

当天晚上,在回兵营的路上,两位军官为各自的坐骑争论不休,托普桑和我则肩并肩,垂着头,一步一步向前挪——我俩的力气已经被日头和长时间的奔跑消耗殆尽了。

那一夜,我俩的马厩是挨着的。

第二天我们依旧肩并肩地待在改装过的客轮的最里面,这艘客轮将带我们去法国打仗。

(1)乔治· 斯塔布斯(George Stubbs,1724-1806),英国绘画大师,其绘画内容涵盖动物、人物及风景,尤其擅长画马。

(2)一八五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英国指挥官下错命令,令六百余名轻骑兵穿越峡谷向巴拉克拉瓦的俄国炮兵阵地发起正面冲锋。这是一次自杀式的袭击,英军伤亡人数达到二百四十七人。

(3)普法战争(1870-1871)主要是一场步兵战,经改进的步兵火力使骑兵冲击毫无结果,而障碍地带及分散的树林更使骑兵冲击成为不可能。在决定性的色当会战中,法军被普军炮兵包围,法军骑兵拼死发动了三次进攻仍没有改变战局,拿破仑三世下令停止战斗,宣布投降。

第六章

客轮上,大家个个兴高采烈、满怀期待。士兵们欢欣鼓舞,仿佛要参加一场盛大的部队野餐会。似乎所有人都无忧无虑。他们来小隔间照顾我们时有说有笑,以前我可从没见过他们这样。

不过,我们也需要他们信心十足,因为航行中常有暴雨,客轮在海面上剧烈颠簸时,好多马都变得高度紧张、极其恐惧。我们当中有些马想要减少束缚、感觉自由些,想找个不那么颠簸的地方站着,就绝望地在隔间里乱踢。幸好骑兵们一直在身边,安慰我们,让我们情绪平稳。

虽然塞缪尔·珀金斯下士让我渡过难关,但他并没给我任何安慰;因为,他即使拍我的时候也是一副专横的样子,我并没觉得他在安慰我。

给我安慰的是托普桑,他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他常会把大脑袋伸过隔间,让我靠在他脖子上,这时我就努力忘掉客轮的颠簸,忘掉因周围的马恐惧不堪而造成的混乱。

然而,上了码头后,气氛一下发生了改变。

马一感觉到脚下平稳的土地,就恢复了常态,镇定自若;可当大家经过那长龙般等着上船回英国的伤员队伍时,骑兵们都陷入了沉默,神情忧郁。

我们下了船,被带着沿岸边走。尼科尔斯上尉和我并排,他扭过头朝海面看去,这样就没人能注意到他眼里的泪水。

到处都是伤员——担架上、敞开的救护车里,或扶着拐杖,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无尽的痛苦。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想作出一副英雄的模样,可是他们即使喊出了笑话或俏皮话,也都带着讥讽,显得很沉重。

没有一位少校,也没有一张敌军阻火力网能有眼前这惨状的巨大力量,让全体官兵陷入沉默。正是在这里,他们看到了自己将要加入的是场怎样的战争,全中队没人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进入开阔的郊区平地后,大家打破了这种让人不习惯的忧郁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骑兵们又开始说说唱唱,谈笑风生。

那天和接下来的一天,我们一直步行,走了很长一段尘土飞扬的路。我们每走一个小时就会休息几分钟,之后接着行军,到了黄昏时分就在村子附近临河或近溪的地方安营扎寨。

那次行军路上,骑兵们格外照顾我们,常常下马和我们一起走,让我们得到充分休息。

最令人满意的是,每当我们在小溪边过夜时,他们都会为我们打来一桶桶清凉解渴的水。

我注意到,托普桑喝水前总要在水里晃晃头,在旁边的我就会被溅上一脸或一脖子清凉的水。

马都用拴链绑在一起,留在户外,我们当时在英国进行军事演习时就是这样。可以说,我们在野外生活方面已经训练有素。可是,入秋以后天气开始转凉,每天晚上都会起雾,湿度很大,站在外面很冷。

我们早晚倒是能吃到充足的饲料。饲料袋里有大量的玉米,随时都可以吃。和人一样,我们也要尽量学会在野外生存。

每行军一小时,就离雷鸣般的枪炮声又近了一点儿。晚上,地平线总会被两边橘黄的炮火照得通明。以前,我在兵营里听到过来复枪的枪响,所以再次听到这个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可是大枪发出的轰隆声让我浑身战栗,使我每晚的睡眠都变成了一场场残缺不全的噩梦。

不过,每次我被枪声惊醒后,总能在身边找到托普桑,他给我鼓劲,给我勇气。

对我来说,这次战火的洗礼非常漫长,但如果没有托普桑的帮助,我大概永远也习惯不了枪声,因为当我们越来越接近前线时,愤怒的炮火和残酷的轰炸声不仅让我浑身无力,也让我士气大减。

行军路上,我和托普桑一直肩并肩地在一起,因为尼科尔斯上尉和司徒尔特上尉很少分开。和那些更乐观的军官相比,他俩似乎并不合群。

我越了解尼科尔斯上尉,就越喜欢他。

他骑马的方式和艾伯特一样,手的动作很轻柔,膝盖的力量很大,所以尽管他很壮——他是个大块头——他骑在我身上并没有多少分量。他骑行很长时间后,总会热情地鼓励我或感谢我一番。这和我先前接受训练时遇到的塞缪尔·珀金斯下士的野蛮骑法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

有时我会看到塞缪尔·珀金斯下士,很同情他胯下的马。

尼科尔斯上尉不像艾伯特那样唱歌或吹口哨,但只要我俩单独在一起,他就会时不时地和我说话。

没人知道敌人的确切位置。不过,毫无疑问,敌人在前进,我们在撤退。我们要做的是,试图确认敌人不会包抄我们——我们不希望敌人包围我们,不希望他们把英国探险队全部包围起来。

但是,中队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敌人,可敌人就是不见踪影。我们在郊区搜查了好些天,最后,终于措手不及地撞上了敌人——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我们打头一仗的那天。

从一支纵队那里传来消息,说发现敌人了,发现有一个营的步兵团正在行军路上。他们就在约一英里之外,就隐蔽在路边一大片浓密的桉树林后面。

这时传来命令:“前进!组成中队纵队!拔剑!”

骑兵整齐划一地弯腰从剑鞘里拔出剑来,空中晃动着明亮的剑影,骑兵已把剑放在肩膀上。又一声命令:“中队,扛剑!”

我们并排走进树林。我能感到尼科尔斯上尉的膝盖紧紧地贴着我。他松开缰绳,全身肌肉紧张,我第一次觉得他骑在我背上很重。“乔伊,放松。”他轻声说,“放松。别紧张。我们很快就结束,别紧张。”

我回头看托普桑,见他也做好了奔跑的准备,我们都知道该奔跑了。我本能地靠近他,接着军号吹响了,我们冲出树荫,奔到太阳光下,开始战斗。

皮革发出的轻微摩擦声、挽具的铃铛声,还有匆忙中发出的号令声都瞬间被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骑兵向山谷里的敌人冲去时发出的呐喊。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尼科尔斯上尉的长剑闪着冷光。我感觉到了腰间的马刺,听到他宣战的呐喊。我看到前面身穿灰色制服的士兵举起来复枪,我听到致命的机枪声。

忽然,我发现没人骑着我了,背上不再有分量了,我竟然独自站在中队的最前面。托普桑也不再和我并排在一起了,不过后面的一群马让我知道奔跑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前。

莫名的恐惧催我继续前进。奔跑过程中,飞起的马镫不断敲打我的身体,让我阵阵狂怒。我背上空空地跑到了手拿来复枪正跪着瞄准的敌军跟前,他们马上四下逃散。

我继续狂奔,最后发现身边没有人也没有马了,且已远离战火的咆哮。若不是发现托普桑来追我,我大概还会继续向前。骑在托普桑背上的司徒尔特上尉身体前倾,抓住我的缰绳,把我重新带回战场。

我们打赢了,我听说是这么回事;可是马尸遍野,还有的马伤势严重。仅这一次战役中,我们就牺牲了超过四分之一的士兵。一切这么快就结束了,而且死伤惨重。我们俘虏了一群穿灰制服的士兵,他们都蜷缩在树下。

中队重新分组,大家都互相以夸大其词的口气说着刚取得的胜利。其实,这场胜利与其说是因部署得当取得的,不如说是侥幸。

我再也没见到尼科尔斯上尉,这使我悲痛极了,因为他一直都很善良和蔼,并且遵守了诺言悉心地照顾我。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逐渐意识到,这世上难得能碰见这么好的人。

司徒尔特上尉把我牵回马队,让我和托普桑在一起。“乔伊,他要是在世的话,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他说,“你那样坚持不懈,他会为你的精神感到自豪。他带领我们冲锋时牺牲了,而你替他完成了任务。他会为你骄傲的。”

当天夜里,我们在林边露营时,托普桑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眺望远处洒满月光的山谷,我很想家。

夜晚的寂静偶尔会被站岗士兵的咳嗽声和来回的踱步声打破。枪声终于停息了。

托普桑躺在我身边,我们安然入睡。

第七章

第二天清晨,刚刚吹过起床号,我们正在饲料袋里翻找吃剩下的燕麦,这时,我看见杰米·司徒尔特上尉沿着马队大步朝我们走来,身后跟着个我从未见过的青年骑兵。

他身着宽大的外套,头戴尖顶帽,帽子下面是张粉白的脸,看上去很年轻。我马上就想到了艾伯特。

他见到我很紧张,这我能感觉到,因为他朝我走来时有些犹豫不决,不情不愿的。

司徒尔特上尉摸了摸托普桑的耳朵,轻抚了下它软软的鼻子,这是他每天早晨必做的第一件事情。然后,他探过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脖子。“喏,骑兵沃伦,我说的就是它。”司徒尔特上尉说道,“骑兵,你再走近些,它又不会咬你。这是乔伊。这马原来的主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现在你来照顾乔伊,听到了吗?”他语气坚定,但不乏同情,“骑兵,我会一直注意你,因为这两匹马不会分开。它们是中队最出色的两匹马,而且它们自己也知道。”

他朝我迈了一步,把我的鬃毛拨到一边。“乔伊。”他耳语道,“你照顾一下他。他还是个孩子呢,自打仗以来他骑马骑得挺不顺利。”

当天早晨,中队从树林转移时,我发现自己无法再像和尼科尔斯上尉在一起时那样走在托普桑旁边了。

现在,我只不过是跟随在军官队伍后的众多骑兵胯下的马之一。不过,每当我们停下来吃饲料或喝水时,骑兵沃伦都会很细心地把我带到托普桑身边,这样我就可以和托普桑待在一起。

骑兵沃伦可算不上好骑手——他一骑到我背上,我立刻就知道了。他老是很紧张,重重地压在马鞍上,像一袋土豆似的。他既没有塞缪尔·珀金斯下士的丰富经验和十足信心,也没有尼科尔斯上尉的高超技艺和敏感细心。

他在马鞍上左摇右晃,没有平衡感,总把缰绳放得很短,我老得不断地来回甩脑袋,好让缰绳不那么勒得慌。不过,一旦下了马鞍,他可是最和善的人。他给我刷洗时小心翼翼,极具耐心。他会及时处理我被马鞍磨出的肿块、擦伤或小瘤子,都是我平时极易出现的问题。

自从我离家以来,还没人像他这样照顾我呢。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正是他的精心呵护才让我存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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