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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9: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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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布

出版社:四川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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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年代

空白年代试读:

杀猪

太阳像往常一样贴在西山的苍穹上一点一点往下滑落,昏黄的阳光在田埂地垄上拉出一条一条疲倦的身影。

在田地里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扛着锄头、犁耙,女人们背着背筐、抱着孩子正吆五喝六地回家。“嘿。老队长,好久没吃肉咯!”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这是一句对生活再普通不过的抱怨,但同时这句抱怨也勾起所有人心理及生理上对油滋滋的肥肉地向往。那白嫩饱满的肥肉一入口,滑腻的猪油从肥肉里喷出来挤满整个口腔,多么幸福的生活啊,这难道不让人向往吗?“就是哦,老队长,我还是过年的时候见了点荤腥,这都又大半年了,是该吃点肉咯。”

粮是公家的粮,猪是公家的猪,要想吃肉看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是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对猪肉怀有这种热烈的渴望,那么办法总还是会有的。“一年没日没夜的干,裤腰带勒紧一圈又一圈。吃肉就吃肉,今天晚上就吃肉。”——所有人听到队长的抱怨和承诺,都高兴得露出灿灿的笑容——“婆娘些都搞快点回去把锅碗刷干净,等到你们男人把肉拿回来下锅。”老队长是打定主意今晚要让大家见荤腥了。

没有哪家女人匆匆赶回家去洗锅刷碗转灶头。听说今晚有肉吃,所有人都朝着饲养场跑去。看着男人、女人们急匆匆的脚步倒是使人感觉到肉是不是已经下锅了,去得慢了一步,就要少吃一块似的。

饲养房是用石块、黄泥垒起来的低矮趔趄的四面墙体,水稻秸秆扎成的草排子封住屋顶,面积不大。里面拴着全队用来耕田耙地的三头牛,转磨搬运的两头驴,剩下就是两架用木排做成的猪圈——一架猪圈里关着两条小猪崽,另一架猪圈里有两头皮不红毛不亮顶多不过百来十斤的猪。在这连人都只能勉强糊口保全性命的年代,畜生的待遇更是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人的眼睛充血般随时盯着这些可怜家伙,总是在寻找机会让它们死于非命。“弄哦,队长。再不弄,天就黑了。”“弄嘛,弄。把猪圈板取了。”队长指着饲养员要他照自己说的做——饲养员听到指令,找来斧头三五两下取了两块猪圈板(好使得猪可以通过这个地方出来)——“把踏板取走嘛,等会儿还要去撵猪嗦,养猪把你也养成猪脑子了嗦。”

为了方便我们接下来能够更直观地了解杀猪的过程,现在必须把猪圈的构造向大家详细地介绍一下:猪圈建在四周和底都是用石板镶起来的粪池中间的几根石柱上面,猪圈四方都留有空余位置,并没有延伸到平地上——这是为了猪粪能完全落入粪池,而且也便于取粪到田地里,所以猪圈看起来像是粪池上的一座小岛。

饲养员听到队长的数落,赶紧把方便到猪圈里喂食铲粪的简易木制踏板拿开,这样猪圈就完全孤立起来了。

平时一看到有人走近饲养场,猪就在圈里活蹦乱跳,哼哼地叫了起来像是在提醒别忘了给它们喂食。可今个儿人占满了饲养场,它们却害怕了,或是天生的宿命感让它们与生俱来就有感知不祥的能力。两头肥猪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偶尔哼哼一声倒让有意人听起来像是无奈的哭诉求饶,只有旁边那架圈上的两头猪崽活蹦乱跳地在圈里东突西奔——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你们赶快把猪弄下去。搞快点,我到公社去喊领导来看——猪是落到粪坑里淹死的。搞快点弄”老队长一边指着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叫他们行动,一边朝公社跑去了,“快点,不要等我把领导喊来了,猪还是活的,那今晚领导的伙食就要你们几个出钱来理料了。”

那几个受了队长点拨的人,马上在身边操起棍棒朝着躺着的猪打去,想要把猪赶出猪圈,轰进粪坑。猪早就看穿了众人的歹毒,偏偏在猪圈里打着转不往外钻。围着猪圈风风火火、意气风发,却硬是把猪赶不出圈,这样无故消磨了好一阵时间,也惹恼了他们。他们索性翻进猪圈里,又是拽猪耳朵猪尾巴把猪往外拖,又是把着猪屁股往外掀。

挤满饲养场的人有的在为这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英雄鼓劲;有的以内行的口吻指导他们应该以什么姿势用什么角度把这光荣的任务顺利完成;有的钻来串去地想要找个最合适的地方看到他们的英雄事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镜头;有的三两人在私下里点头、摇头、窃窃私语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总之整个饲养场里一片混乱,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在不断的鼓噪声中,终于迎来了大家期望而此刻又感到惊讶的“嘭”的一声,猪落到了粪坑里。饲养场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为取得这个阶段性的胜利而拍手叫好,似乎是猪肉已经到嘴边了。靠近猪圈的人忍不住像前挪了挪,探头朝粪坑里瞧。后面的人也见缝插针,紧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朝前攒动,差点没把几个人挤下粪坑,又是一阵喊爹骂娘的惊叫。

在没有化肥的年代,粪便是粮食地里的化肥,别说一个专门的粪坑不可能有什么干粪,就是房后山林,房前竹林的一坨狗粪那也是相当精贵的,所以粪池里只有粪水。俗话说“狗游三江,猪游四海”小小一个粪池似乎要不了落水猪的命,这倒把所有人看傻了。“猪会水得嘛。”“猪天生就会水。”“应该先杀了,再扔下去嘛。”“现在怎么办呢?”

这显然已经是所有的问题了,因为猪肉是要按人均分的,到嘴的猪肉总不能就这样让他飞了呗。“打哦,搞快。等会儿公社的人来了,猪还没死,就要白忙活一场。”“对,对。搞快,操起棍子打,打死,”

所有人听到猪肉可能要飞了,都变得异常的激动。操起锄头、棍棒朝着落水猪“哼哼”的头砸去。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饥饿的人民为了猪肉的力量更是不可估量的。男人胆敢耀武扬威地吆喝我打中了一棍子,那么女人就敢叫嚣我给它一锄头,小孩子们同样要为即将到嘴的美滋滋的肥肉贡献一股青春的力量,到处捡来石块瓦砾朝冤屈的猪头瞄准砸去。在这种强弱悬殊的情况下,猪没有坚持住几个回合,不动了。

队长领着公社干部走到饲养场,埋头看了看粪池里满身伤痕的猪一脸的怒气又不好发作,公社干部狐疑地望着粪池里满身伤痕的猪问队长:“淹死的?”“淹死的。饲养员出去割草,猪翻圈,淹死的。”队长心里对这群吃饭干不了好事的队员骂骂咧咧(要是搁在21世纪,这该叫猪一样的队友了),却满脸堆着笑容回答着公社干部,脸上松垮垮的皮肉挤作一团。“那伤——”

队长没等公社干部把话说完,就接国话茬:“管它啥子伤不伤,反正已经死了,再不捞起来处理就要臭了,你今晚就在这吃饭,再带两斤猪肉回去,我让下刀的给你留两斤好肉。”

猪肉挨家挨户分了下去,公社干部不仅没有为这次的猪肉贡献力量,反而拿走了最多最好的猪肉,但是想想他往上写的报告里会以“猪是淹死的”的理由为所有人开罪,大家心里也就寻到了平衡的砝码。

每次听到

万有老头

把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其实这个故事到这里为止,就应该算是个幽默完美的大结局了。故事中的队长和我在郁哥撒手人寰后留给我的书里看到的莫言的那篇名为《牛》的小说中的队长一样精明,而这个结局就要显得圆满得多。而且我更愿意听到这个故事,因为这里面所提到的一些人和一些地方就在我身边,真实可考甚至可以触摸。

这个故事本身跟我一点的关系也没有,因为那个时代里还没有我。之所以我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有一个不厌其烦的老头——矮小、枯瘦的身板,浓密蜷曲的花白头发像是被冬季的第一夜冷霜覆盖过的一堆乱草耷拉在头上,下颏左侧有一块不太明显的乌黑色胎记却因为被岁月染成了黑褐色的皮肤而愈加不明显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我讲这个故事,而且讲了很多年,甚至到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还对那头众人齐心协力弄死的猪心有怨言。

说到这里,大家或许已经猜到这个故事还并没有讲完,我可以清楚地告诉大家:猪已经死了,得到公社干部的认可已经挨家挨户的分了下去了,这个故事已经讲完了。至于以后发生的事大家要不要跟这个故事联系到一起,就完全凭大家的喜好了——万有老头

万有老头的形象在上一章我们已有所提及,就是那个给我讲故事的老头。他和千千万万在田地里掌犁打耙的老头没有什么两样。一大早你走在乡村蜿蜒崎岖的土路上迎头碰上,当你们在狭窄的路上侧身而过之后,你便忘记了他的模样。如果硬要在这个老头身上找到一点与众不同的特征,那么就只有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自从我渐渐熟悉这个老头以后,我就固执地认为他说话是非常艰难的——这是属于我主观的认识,而且我一直不能摈弃这个观点。

如果谁有在农村生活的丰富经验,那么我们便会发现世上存在着一种公共认知的错误,无论是成年人教小孩,还是老师教学生,也包括很多文学作品上,这种错误普及到了能破坏我们对世界认知的程度。如果说是我在鸡蛋里挑骨头或是吹毛求疵,我也只能承认母鸭子确实是“嘎嘎”的叫唤。但是在人类的世界,公鸭子似乎已经沦落到了不存在的地步,事实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公鸭子还是母鸭子都不可能单独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那么为什么我们会忽略公鸭子的存在呢,这就是因为声音,因为公鸭子在叫唤的时候,声音沙哑、压抑而又低沉,似乎是隔着胸腔发出而不是通过扁平的喙。如果是一群鸭子,那么我们便只能听见母鸭子清朗明快的“嘎嘎”声,而听不见公鸭子沉闷的声音。我们还是回到讲故事的万有老头身上去,我前面讲过老头儿的声音是他的一个特征,便是因为老头儿说话时的声音便如公鸭子一样——沙哑、压抑而又低沉,像是从胸腔里发出,而不是通过的嘴。即使万有老头怒火熊熊时,满脸憋得通红,说话的声音依然是沙哑的,像是声源上隔着一层膜,不论他如何心血澎湃,他的声音也冲不开那层无形的膜。所以我一直认为老头说话是非常困难的,而他自己倒不以为然,终日拖着滑稽的声音在人群里说说闹闹。

老头儿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呢?一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有他的角色,在那场轰烈的吃肉行动中,他是中坚力量——据他自己讲述:给那条落水的猪致命一击的不是另一个婆娘的锄头而是他手中的扁担砸中了猪的脑门。这也是老头儿一生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英雄事迹”。二是因为他成为这次行动后的唯一受害者。

万有那时候刚二十岁出头。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放眼望去不是家家都这样过的吗?包括看不见的却听得见的广播里的中央领导都是节约了又节约,要与他们共渡难关。虽然村里人知道中央在北京,但是没人知道北京在哪儿,不过这不重要,连中央的国家领导人都和他们一起共患难了,他们还能抱怨什么呢?更何况那时候的万有好事将近——家里给他说了门亲事,他已经见了那姑娘三次还是四次了(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自己记不清次数了)。那个姑娘(万有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是说的“那个婆娘”,我认为还是用姑娘好一些)不算很高,但也不是很矮,一眼看去就是生张在青黄不接的环境里,不然脸怎么那么清瘦又那么蜡黄。唯一让万有老头闹心的就是那姑娘屁股太大,但万有妈又说了,屁股大的女人好生娃。生娃自然是好事,万有就不敢再挑剔了,而且以后都特别注意屁股大的女人,主要是为了验证万有妈说的那句话究竟是对是错——估摸着年前能把这个姑娘取回家给自己当媳妇儿。

在得到公社干部的首肯后,粪池里的猪被打捞上来,用清水洗净后又开肠破肚,现在已经摆上案了。每家每户的女人到这个时候就各自回家去洗碗刷锅了,等到自己的男人把分到的肉送回家就好下锅。万有的父亲死得早,家里就剩万有妈和万有,所以万有妈就自个儿先回去了。

万有看着操刀师傅在大案上为自己划下的那块肉,又看着掌秤师傅把肉挂在秤钩上提了起来。明明秤杆有些下坠,掌秤师傅却说好手艺,刚刚好,两个人一斤肉。万有这哪儿能依,冲着掌秤师傅就骂,刚刚好个逑,秤砣就要砸到脚背了——说着又攮攮操刀师傅——快,给我加点,你看那秤都坠成啥样了。操刀师傅于是又给加了一根指头那么点,秤杆子一下就昂起来了。掌秤师傅笑嘻嘻问到,万有,你吃了这丁点要去成仙?

万有提着分到手的猪肉,在朦胧的夜色中和其他分到猪肉的人一起往家里走,快乐地哼哼着。进了灶房把肉放在案上对他妈说:“妈,我去叫我媳妇儿来吃肉。”

万有妈把一把柴火送进灶孔后,捋了捋耷拉在额上挡住眼睛的头发,一边起身往案桌走,一边说,“就叫你媳妇儿?那你丈人和丈母娘呢,媳妇儿还没过门呢,你让人家怎么想。”万有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自己想想也是这个理。可是就那么点肉,要是让他一个人敞开肚子吃,他也只能吃个将就够,丈人家里本来人就多,要是都喊来,恐怕他自己连喝汤的份儿也断送了。

万有妈拿起横在案上锈迹斑斑的菜刀,又拿过当抹布使的烂衣服在菜刀两面一抹。按着案上的肉,切成了两截,把多的那块递给了万有:“把这拿去。”

万有愣愣地接过猪肉看了看案上剩下的那块不多的猪肉,有些不情愿的意思:“我们就留那么点?”“你媳妇儿还在人家屋里呢!——说道这里万有妈又把万有从操刀师傅和掌秤师傅那里争取回来的那块‘战利品’递到万有手上`——快去,去了回来吃饭。”

万有愣愣地眼睛睁得更大了:“还给?”

万有又提着肉在夜色里匆匆朝着老丈人家走去。万有的丈人一家热情的接待了他,万有一边和丈人丈母娘寒暄着,一边偷偷地瞧自己未来的媳妇儿,心中自是一阵紧张和期望。有时万有正偷偷瞧过去的时候,发现姑娘也在瞧他,四目相对时,万有媳妇急忙把眼睛移开了,脸上留下一坨红晕,显得十分尴尬,万有也就许久不再好意思偷偷地瞧了。

拜别了丈人丈母娘。万有又急急忙忙地朝着家里去了,路上他的脑子里总是闪现出他媳妇儿刚刚羞涩地模样,万有嘴角撇开,自顾自地笑了,好不快活——再有几个月他就可以搂着自己的媳妇睡觉了。越往回走,空气中飘散着的肉香就越是浓烈,万有想着自家锅里的肉大概也要炖熟了,咂巴着舌头,吞着唾沫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皱了皱鼻头,使劲吸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

万有一跑进灶房,来不及给在灶孔面前坐着添柴禾的万有妈打招呼就赶紧揭开锅盖,凑上鼻子一闻,真是一个香啊!

万有妈看着儿子回来了,就问到:“你丈人丈母娘高兴不。”

万有拿过横在灶面上的筷子在锅里一捣鼓夹起一块肉就送到嘴里,滚烫的猪肉在万有的嘴里打滚,万有一边不停的唏唏唆唆地哈着气,一边回答万有妈的的问题:“高兴,高兴。有猪肉吃能不高兴吗?”猪肉还带着火一样的温度被万有急匆匆吞进了肚子里,“尽给你说话了,没尝出味儿。”说着又在锅里一捣鼓夹起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在嘴里唏唏唆唆两下吞进了肚子。“你慢点,别烫着。”万有妈没好气地说。

万有来不及回答万有妈的话,像烈日下的狗耐不住酷暑伸出舌头哈气,还用手作扇状不住地给嘴里扇着风,转过身又拿起水瓢在石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万有感觉喉咙上的那股火已经被浇灭了,虽然还有些燎人,但想想马上还要吃肉,就不再喝水了,要是肚子里都装满凉水,肉就没地方装了。晚饭过后,万有明显感觉喉咙处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想必是开始灌的凉水没把火灭掉,还剩了些火星子,现在又死灰复燃了。万有跑到石缸面前,拿起水瓢又舀了一瓢凉水咕噜咕噜喝起来,顿时觉得一股清凉之意浸袭喉部,通达肺腑,甚是清爽。只要停止喝水,喉咙就又被燎得干涩刺痛,万有只能不停地喝水。开始是豪气万丈地喝,然后是兵锋受挫间断性地喝,最后他意志消沉地站在茅坑边憋红脸挤几滴尿液出来,嘴里才吞一口凉水。直到他肚子鼓得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凉水已经在颈部感到明显的荡漾,他再也喝不下去了,宁愿忍受喉咙的火烧火燎。

穷山恶水的乡下人,命不比牛马走兽显贵。所以万有并不十分在意,万有妈也不在意,心想就是吃肉吃急了——烫的,过两三天准保就没事了。所谓意外,就是你想到的事没有发生,而没有想到的事却发生了,总之是事件本身发展的态势在你的预设范围之外。万有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就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改变了万有的生活的轨迹。

两三天又两三天过去了,万有的喉咙不仅没有好,反而比之前更严重了。不仅仅只是火烧火燎的刺痛了,而是感觉喉咙上塞了一块东西,小口小口喝凉水都痛,更别说吃饭了。

万有最后决定找一个赤脚大夫看看。老花镜垮在鼻蛋子上的赤脚大夫不住地眨着眼睛问万有的情况,又拿过电筒让万有张开嘴望着头看了看:“烫起脓疱了。”

万有喉咙痛的不敢张嘴说话,所以只在心里急切的问了句:“那怎么办?”“没事,刺破了,过几天就好了。”赤脚大夫像是能听见万有心里的疑问。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找了一截有两拃长的铁丝(一头明显是在石头上磨尖的,其作用就是用来给上门求医的相邻门挑刺和刺脓包的)。赤脚大夫把铁丝凑近点着的煤油灯,一边小心翼翼地烧着铁丝的尖头一边对万有说,“我先烧红消毒,等会儿冷了就把脓疱给你刺破——说到这里,赤脚大夫把快要掉在地上的老花镜又推到鼻蛋子上架着,把手里的铁丝转了转,以便火焰可以烧到另一面——可能有点痛,你忍一下。”

万有一直点头,没有说话。

起初万有认为这个赤脚大夫很是了不起,一根铁丝不仅让他在几天之后能吃能喝,而且感觉不到了任何疼痛。可是后来万有发现哪里有些不对了,他说话的时候就跟公鸭子叫唤似的——低沉、沙哑,如果不是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可能就会认为他的声音是隔着胸腔或是后背发出的。以致于人人一听他说话,就帮忙捏一把汗,都以为万有说句话该是有多难呢!虽然他自己觉得除了发出的声音不是那么理想之外,其实他说话与往日一样并不费劲,但别人才不管呢,一听万有发言了,就耸着耳朵皱着鼻头眯缝着眼替他担心,这让万有心里很不畅快。

万有一开始想找大夫说道说道,可是想想大夫让他不痛不痒了,帮了他多大一个忙,现在好了就忘恩负义实在不是他之所为,再想想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恢复好的,也就不去了。后来定好了媳妇儿来退亲了,原因居然是那姑娘说一听见万有说话就耳朵发麻,心都绞紧了,不论万有妈和万有好说歹说,人家就是是铁了心了要退亲。

眼看这快上炕的媳妇儿说没就没了,那还能平静?万有直奔赤脚大夫家,进门就质问:“我的声音咋变这样了?”

大夫抬起老花镜垮在鼻蛋子上的脸:“可能那天一闪手把声带扎破了。”

万有一听急得想上去踹老头儿两脚,但看见老头一把年纪了,又是相邻相亲的硬是忍住了:“你那破技术咋整的?”“我扎到别的地你咋不叫疼呢?”“不是你让我忍着点,别叫疼吗?”“我是说扎脓疱的时候你别叫疼,扎到别的地儿你咋不叫阿?”“你不是看着吗?看着还乱扎?”“一手照电筒,一手拿铁丝,眼镜都掉到鼻蛋子上了,哪儿看得见?”

万有一听,懵了。“你不是眼镜一直都带在鼻蛋子上的么?”想说却又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没有说。

跛脚女人

翻过一座山,趟过一条河;再翻过一座山,再趟过一条河,还要翻过一座山,还要趟过一条河......在我还小的时候,跛脚女人曾这样给我讲过她所出生的地方的具体位置。但每一次跛脚女人所叙述的山的数量和河的数量都大相径庭——当我刚开始学会用阿拉伯数字来计数的时候,曾和跛脚女人较真,非得让她告诉我究竟是多少座山,多少条河,最后总是无疾而终而让我逐渐失去了那份好奇心——但这些并不影响我心中对“遥远”的定义。

鉴于跛脚女人成年以后的生活状态我们会在以后的有所提及,这里我就把跛脚女人曾对我提及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零星碎片整理出来让我们一起了解她的那些不起眼的前半生。

跛脚女人出生在她所提及,我心中的那个遥远地方。她是家中的长女,在她之后,她的母亲又断断续续给她生了三个妹妹,这一既成事实让她的母亲在她父亲面前自惭形秽,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母亲的委屈最终转嫁到她们几个“赔钱货”上,她是长女,自然首当其冲。跛脚女人说在她懂事以后,她觉得自己就是老天爷扔到这个世界的包袱,可这包袱偏偏砸中了她的父母。

跛脚女人对自己的命运的总结倒是印证了海德格尔的人生起源论“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至于我们究竟充当了别人的包袱、累赘还是礼物、惊喜,这已经不是我们自己能够把握的了。跛脚女人遇上了一个“贪儿”的父亲,就注定了她不会有快乐的童年。

真正改变跛脚女人一生命运的事件是在跛脚女人五岁的时候,她擅自跑进了生产队饲养场刚生了猪崽的母猪圈里逮小猪玩,被护崽的母猪咬掉了半个脚掌。

跛脚女人说她就是图好玩,并没有恶意,那时候的孩子没有什么可玩,不是上山捉虫,就是下河摸鱼。她追着放养出来的猪崽一直追进了猪圈,最后猪崽都躺到了母猪的身边。那时她挺高兴,想现在进了圈你们就跑不掉了吧!”

我曾经问过跛脚女人,五岁的她是怎样翻越进猪圈的,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我们就只能猜测她是跟随着猪崽从猪圈特意留给小猪崽出来“放风”的洞里钻进去的。

猪崽似乎不再想逃匿了,卧在母猪的身边小声哼哼,她扬着双手一步一步逼近猪崽,就在我快要抱住其中一条猪崽的时候,母猪一口咬住了她的脚掌,她滑倒在了地上,满身粘上了猪粪。

鲜血从母猪的嘴角边汩汩涌出,小猪崽露出悲悯的眼神瑟瑟后退,不敢哼声。或许是母猪确信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威胁它的猪崽,或许是她的哭声惊动了谁,让谁仗义相救。跛脚女人已经记不清楚母猪是怎样松开了嘴,任由她在猪圈里嘤嘤咽咽或是号啕大哭——

跛脚女人的父亲顺手操起一根扁担,气势汹汹地翻进猪圈,扬在空中却愣是没有砸下去,就被队长的话吓得泻了气——你砸,你敢砸,那是公家的猪,是国家财产,你不想蹲一辈子监狱吃一辈子“牢饭”就滚出来。“人的命,有时不如一条猪了命!”这是跛脚女人的原话。跛脚女人的父亲扔了扁担,翻出猪圈推搡了两把躲在母亲怀里的跛脚女人,骂了两句粗话就挤出了人群。

没有了半个脚掌,“跛脚”这两个字开始如影随形的跟着了她,甚至取代了她的名字。十二岁的时候,跛脚女人的母亲为她父亲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她们家最开心的一天比过年还要开心。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脸上的笑容,看见我母亲扬眉吐气的神气。那时候她和三个妹妹一起跑跑闹闹,再也不怕父亲给她们脸色。但紧接着她被父亲从三年级的教室里拉回了家,专职带她的弟弟。

多年以后,跛脚女人的三个妹妹相继出嫁了,跛脚女人的弟弟初中毕业后耗尽了三个姐姐的聘礼,读了三个初三依旧没有考上高中。这让一心望子成龙的跛脚女人的父亲不得不接受这个家门不兴的事实,只好打算为跛脚女人的弟弟寻一个媳妇儿,安生的种地过日子。

这时有遥远的地方愿意出一笔可观的“聘礼”要为自己的儿子寻一个媳妇儿。对于跛脚女人的父亲而言,这正是把跛脚女人扫地出门的决佳时机。那么一切也就水到渠成,跛脚女人曾说过她爽朗地答应下了母亲跟她提及的这门亲事,为的只是负气离开。

之后的几年,跛脚女人一直没有和家里的人联系过。直到后来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回去过一次,那一次她的父母远远地接着她,她看着母亲眼里的泪水,心里一直埋怨自己这些年的“杳无音信”。之后一直和家里保持着联系,却再也没有踏上回家的路了。

跛脚女人总是说等两年孩子大一点,等两年家里有钱了,等两年……就再回家去看看。可是这一等就等了一辈子,等来了她父母相继的死讯,等来了弟弟弟媳劳燕分飞的消息,最终也没能再走回故乡去看看。

女人的一生似乎就是一部既连贯却又格调完全不一样的三部曲,整个过程都充满了颠沛流离的气息。故乡——这个浓重深厚的词语似乎在反唇相讥,那生养她们的山山水水,皇天后土最后却不能拥她们在怀里。

万有老头和跛脚女人

万有老头曾经拖着他的鸭嗓子满怀哀叹地告诉我,他的一辈子就毁在了那两块猪肉上。不然他可以早早的和那个大屁股女人生个儿子,然后早早地抱上孙子。

虽然我安慰他说:“那大屁股女人后来不是没有生儿子吗?尽生了两个女儿。”

老头儿便是死犟:“嫁给我她指定能生儿子,你看跛脚女人那么瘦小的身子还给我生了个儿子哩。”

万有老头儿没能早早地结婚,直接导致他到临死都没能抱上孙子,他把这所有的遗憾归罪于那两块该死的猪肉。但外面人并不这样认为,偏要说是那两块猪肉成全了万有老头儿的一生。

万有二十八九还没能结婚,万有妈有多着急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四处托人说媒,本地人谁家有闺女,一听媒人说是那个说话像鸭公叫唤的万有,那脑袋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要不是颈脖上几股筋连着,脑袋指不定就飞到大路上去了,还指不定能让路上的野狗欢呼跳跃一阵——这可不是诅咒谁,乡间野地没挂绳子的野狗着实不少。

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万有29岁那年说成了外乡的一个姑娘。万有一听是个跛脚死活不同意,但最终没能熬过万有妈的苦口婆心。“跛脚的,我不答应,我又不是残疾。”万有告诉我,他当年就是这样斩钉切铁地对万有妈说的。“那你要怎样,你29了。你看看你周围的人,跟你大小的,孩子大的都快升初中了,再不济的,孩子也下地跑路了。”

万有跟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义愤填膺地指责万有妈的价值观为他抱不平。万有开始是不住的点头,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使劲地摇头,这使感觉大有狗咬吕洞宾之意。

万有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头栽倒在床上,抓过被子蒙着脑袋,想以此来抗拒万有妈的唠叨,最好能让万有妈自觉没趣地走开。

万有妈并不走开,而是轻轻地哀叹了两声又哀叹地用手抻了抻床沿上皱曲的毯子,自己也坐到床沿上自言自语:“你爸死得早,家里就我们孤儿寡母。我将来老了,还指望着靠你,可是你老了呢,你靠谁去。”“我不靠谁,我靠我自己。”万有有些烦了,声音里带着倔强、不满和对命运地指责。

万有妈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想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长长的叹气声塞满了整个狭小的屋子。终于又说道:“要是你爸还在,我才懒得管你呢,你爸咽气的时候还遗憾没看见他万有娶媳妇儿呢,还没抱上孙子呢——万有妈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一阵阵哽咽——我每天一出门看见这家那家抱着孙子,逗得乐呵呵地。我,我想到你,我——你是要我死的时候也看不见你娶媳妇儿吗?我有什么脸面去见那短命老头子……”

万有也不是啥铁石心肠的人,何况万有妈还不是为他好,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和一个跛脚女人过一辈子。于是重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语气柔和多了:“妈,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我——万有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你让我再想想。”

万有妈得到了万有似是而非的答复后,心下像受了鼓舞:“能娶回家就早点娶回家,趁我还能动一动,也好帮你把孩子带着,你们两口子好好齐家……”万有妈还要说下去,却被万有打断了,这才哪儿跟哪儿呢,越说越离谱,但万有不好发作只得说:“就这样吧,我再想想……”

万有妈听万有这样说,赶紧说:“好勒,你再想想,想想。”转身出门了。

万有老头儿曾跟我说那一晚他有过想死的心,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是如此的不公平,跟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而这个玩笑却要折磨他一辈子。他说他骂了老天爷是瞎了狗眼的乌龟,是王八蛋。他想找老天爷往死里干一仗,他要扇老天爷几个大耳光,踹老天爷的屁股蛋子几脚,最好让老天爷能低头认错。万有老头儿一宿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了。

他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说得很仔细,我甚至觉得他是一个英勇的战士,而老天爷是一个丧气的鳖孙。

万有那天晚上并没有死,而且也没能在心里呼唤来老天爷跟他轰轰烈烈地干上一仗。要知道老天爷才是使唤人的,怎么可能是你万有随随便便能叫来的,指不定老天爷就没顾得着看万有一眼。他想着他的母亲和已逝的父亲,在朦朦胧胧的晨色中把眼睛一闭,大有提刀上路、临阵赴死的气魄,决定夯夯实实地睡上一觉。

前面我们已经讲到过,万有因为自己嗓门儿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后,订好的亲事硬是被退掉了,万有母亲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是见庙就拜,见媒婆就托。最后给媒婆许下了“重礼”,媒婆不知道是通过什么办法寻到了一个外乡姑娘。很多事情像是预先设定的一样——不知道跛脚女人五岁时的遭遇是在为万有后来的鸭嗓子作准备呢,还是万有因为两块滚烫的猪肉而变成鸭嗓子是在为迎娶跛脚女人做准备——一个遭人嫌弃的跛脚女人,一个受人嘲讽的鸭嗓子男人就顺顺利利喜结连理了。

因为跛脚女人那让人蔑视的跛脚,和万有那招人嘲讽的鸭嗓子都是让猪造成的。为此,村里人总是揶揄他们是猪拉的红线作的媒,媒婆听见了总也免不了一阵阵笑笑咧咧地打骂。虽是一场消闲的玩笑话,但是从宿命论的角度来看,跛脚女人和万有老头当年的遭遇和如今的结局,除了茫茫寰宇里巧合的因素以外,我们就会感概生命的轨迹和起伏似乎真的皆有定数。

跛脚女人瘦小干瘪,因为常年行走时两腿受力不均,导致身体有一些佝偻,但这些都似乎没有影响到跛脚女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每当万有老头茶余饭后拖着沙哑的鸭嗓子跟我讲起那些陈年往事的时候,跛脚女人总是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在打扫房间,或者是在洗一家人的衣服……即使在我和万有老头聊得兴致盎然的时候,也很难得听见跛脚女人上来插一句话。总之,她很忙很忙,我一生所见的她,从早上到晚上再到深夜她总是不得空闲。

一切的一切都是飞逝的,包括我们自己。万有老头已经在地下埋了两年,而我唯一的朋友,郁哥已经在地下埋了五年了,多么可怜的人啊,孤孤单单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用尽了一生去熟悉我们身边的人事,而后却又要孤零零的离开,这人生究竟是一场烟花满地的梦还是充满苦难折磨的劫。

我如实地说完了万有老头儿和跛脚女人的故事,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他们的故事并不精彩。但我有必须要说出来的原因,一是因为我觉得万有老头儿的时代跟我接下来所要讲的故事的时代之间隔着很深远的距离,中间尘封着久远的年历,如果我不如实地说出来,我便找我不到我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二是因为他们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跛脚女人是我的母亲,万有老头儿是我的父亲。

村子

村子和整个丘林地带的其它村子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坐落在山坳里,周围连绵的山脉像是上帝信手涂鸦的波浪,层层叠叠,把整个村子围了起来。

早上,太阳从东方的山后跃跃上升。黄昏,太阳收敛了光芒就从西边的山尖隐隐下垂,然后在东方看见月亮袅娜妙曼的身姿。日子就在这种日月交替中渐渐逝去,耗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和生命,无迹可寻。

村子里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没有人去追溯它的源头,也没有人去探究它的去向。它在村子里打了几个弯儿,安然地躺着——枯水季节水落石出,涨水季节水流奔腾,这是整个村子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水源,也是鹅鸭嬉戏,孩童疯玩的好去处。

小河两岸是田坝,一直延生到坡塬。坡塬上有层层梯梯的旱地,直到坡塬陡峭的地方便是一些杂乱的树木,多以柏树为主,其余的还有洋槐、松树、青冈树等等,荆棘满地、藤蔓横生。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就靠着这田间地垄,河谷山林生存繁衍了下来。

春天的时候,万物萌动、草长莺飞、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儿开了,河里的水轻快地流动起来了。村里的人也开始顺应着季节忙碌了起来,该播种了,该育苗了,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到处都是新翻泥土的气息和花儿嫩枝的清新。牛羊开始出圈走上田埂地垄专心致志地啃着青草,鹅鸭在清澈的河水里撒欢,小孩子在追逐着蜜蜂和蝴蝶,若不然准是在放着自制的风筝,一派欣欣向荣。

夏天,太阳像勤劳的人们一样早出晚归。山坡绿了,河堤绿了,田间地头也绿了,鸦雀成群,知了聒噪,使得整个天地间一片嘈杂鼎沸。粮食拔节拔节地疯长,人们顺应着天时在田间地头忙碌,期待着一个好的收成。时不时一场肆意的暴雨瓢泼似的浇灌着怎个村子,人们便赋闲在家对这及时雨交口称赞,如果伴随着蛮横淫掠的狂风,可不是什么好事,人们便会皱起眉头担心田地里的庄稼会被吹倒。可是这是天事,无可奈何,只待雨停风过多费些功夫把倒在地上的庄稼扶起来,为了生存人们对这样的事情不厌其烦。这个季节的一切都是热情而激烈的。

早上离了秋,晚上凉悠悠。这可是一个浪漫的季节,太阳开始收起往日的锋芒,金光万丈,描摹一个成熟的,金色的,收获的世界。风也是和缓的微微轻风,像是舞蹈的配乐一样,树木就在这样悠悠的配乐里摇摆着身姿,依依舞蹈。村民们在这个季节可是有得忙了,庄稼成熟了,忙完地里忙田里,一担一担满满当当的粮食在汉子们的肩头左右摇摆,连汉子的身子也跟着摇摆起来了,金灿灿的粮食,金灿灿的脸。

待到秋收过后,收拾了秸秆,播下种子,时光的转盘就已经进入了冬季。人们就闲暇起来了,男人们有时间三五成群地扎堆侃天谈地,女人们也有时间在一起一边唠唠家常一边缝补着衣物,纳着鞋底,小孩子可不管什么季节和天气,总能成群结队的找到自己的乐子。开始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快乐地走在村道上叫卖“核桃、花生、糖果”、“针线、鞋底、鞋垫”。还有用肩挑着或是用哐铛哐铛的自行车推着家什的手艺人“哪家要弹棉絮”、“哪家要锯椽木,桁木”。也有拾荒收废的“纸板、书本,鸡、鸭、鹅毛、畜牲皮子,烂锅烂铁酒瓶子……”。这当中的声音最顺溜儿的要算收废品的,能一口气吆喝好一长串,像山歌一样洒满整个村子……人们在这样安然的日子里赋闲,也在这样安然的日子的期盼,期盼着来年,期盼着春天。

村子东头有一条路通向公社,在大集体的时候,那里是整个公社的政治活动中心,在历史舞台上有着大地方一样威严的地方。我们的学校便在公社往里再走二百米的山脉岬角的大坝里。后来大集体时代结束后,公社的作悄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那里一度变得破败不堪。村子西头有一条路,翻几座山,跨几条小河沟通往镇上,镇上便是这个村子大部分人去得最远的地方了。

这个村子是万有老头的故乡,后来也是我的故乡,更是所有吃着这穷山坳的粗粮,喝着这穷山坳的清泉

出生

、长大,又老去的世世代代的人的故乡。这里发生过太多不起眼的故事,就像这里所有不起眼的人一样,被时光这台巨大无情的机器吞噬、消化,最后被淹没在浩渺的虚无里。

我能够讲述的只有我生平听见的、看见的和经历过的而已,至于其它还有太多的故事,只能让它永永远远地消散在虚无飘渺的时空里。这何尝不是一种宿命!出生

万有老头儿三十五岁那年,在产房外从护士手里接过自己的儿子的时候,着实下了一跳。而在此之前,跛脚女人也已经受过了同样的惊吓。但我不得不感谢我丑陋的容貌,导致跛脚女人从护士手里接过我时因为受到惊吓而把我落在了地上。

如果你们曾经感受过嘴和鼻子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堵上而使你快要窒息的感觉,你们便能明白我为什么要感谢我丑陋的容貌——母亲的失手,让我在尘世间哇哇地哭了出来,那时候我感觉到舒畅极了。护士有些惊讶,跛脚女人有些无措。“你咋生了个核桃呢?”万有老头这样抱怨跛脚女人。“谁让你在我怀他的时候,尽给我吃核桃。”跛脚女人这样回嘴。

照万有老头的说法。在跛脚女人怀我的时候,她把那一年我们门前两颗核桃树的核桃吃得一个没剩。“可是我给你吃的核桃仁儿,又没给你吃核桃壳。你自己看看你生的这是个啥,皱巴巴、老苍苍的,额头上的皱纹比我还深。”万有老头有些想不通。“核桃仁儿不也是皱巴巴,老苍苍的吗?”跛脚女人再次回嘴。“我不是让你拧皮了吗?”万有老头始终不想承认我的丑陋是他的失职。“我没拧。”跛脚女人显然因为万有一二再、再而三地指责有些生气了,把脸偏向了一边。“你说你这个傻婆娘,我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傻娘们儿呢?”万有为自己找到致使自己儿子相貌丑陋的原因又急又怒,却无可奈何。

我有些听不下去万有对跛脚女人的指责,扭动了两下屁股,在他怀里撒了一泡尿。万有一下子感觉怀里热乎乎的,笑咧了嘴:“这小子撒尿了,撒尿了。”

跛脚女人也笑咧着嘴。

万有说他的名字叫万有不好啥千有万有,好的孬的都招来了,结果导致他因为两块猪肉而使声音变得滑稽又可憎。所以他给我改名叫有福——单要福,不要祸。而且四川话里“你”和“李”谐音,人人见了我都叫我“你有福”多好啊。父亲给我说起我名字的来历的时候,我觉得他很有才华。

李有福是我的学名,也就是官方认可的代号。另外我还有很多名字包括童话类的小矮人,也有人因为我父亲的声音而叫我小鸭子,有因为我母亲的跛脚叫我小跛脚的,另外还有无数绰号,就不一一列举,但在我追逐理想的那几年,也被冠名以‘疯子’,‘神经病’,以后我们会提到。

在五岁之前我过得非常快乐,饿了就哭就闹,渴了也是又哭又闹,我想睡觉了还是又哭又闹。反正只要有任何地方让我感觉到不舒服,我都会使出这仅有的一招杀手锏,他们除了哄我就是急得不知所措。我认为这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服惬意的日子,也是一生中最怀念的日子,但人生不可能这样舒舒服服的一辈子。这些快乐的日子像是苦难的人生路上,为引诱我们陷入的一个糖果,我们吞下了这个糖果自然要为此而付出代价。

学生时代

一个春风缱绻日子,在万有老头和跛脚女人的威逼和诓骗下,五岁的我被邻居的宇哥带进学校扔在一群陌生的孩子当中,而他跑进了自己的教室。

我用畏缩的眼睛把所有的人看了一遍,然后我开始放声大哭。原因很简单,我不喜欢陌生的感觉,一切陌生的事物都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拘束感。这是我一生中最畏怯的,也是我永远无法克服的。

戴着一副精巧眼镜的女老师赶紧跑到了我的身边安慰我,使出各种伎俩,甚至给我吃糖。然后很多跟我一般大小的小朋友也围在我身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对我的浮夸有些莫名其妙。

我在学校最先学到的便是竞争,如果谁的成绩好便可以得到老师奖励的糖和别的小礼物,像我一般愚笨的人不仅不能得到任何奖赏,反而要我为那些竞技胜利者的奖品贡献力量。所以每一次考试后我都会向万有老头要一毛钱教给那个漂亮的戴着精致眼镜的女老师,而每一次万有老头都是一边叹气一边摸索着口袋给我掏钱。

渐渐地我开始不喜欢那个戴精致眼镜的女老师。我从心里面怂恿自己去认为她戴着的那个精致眼镜,甚至没有我们家堂屋神龛上放着的,奶奶生前使用那个黑乎乎的厚重的老花镜美观。

我在学校并没有朋友,所有的人都去追随那些可以得到奖品和夸赞的佼佼者。为此,他们行成了几个团队,每次把他们的偶像都摆在中间供他们仰慕,他们露出渴望的眼神,渴望他们的偶像能福泽于他们自己,他们也露出嫉妒的眼神,嫉妒他们的偶像得到的一切荣耀和奖励。“我真是烦透他们了,我不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这是我为第一次逃学编好的谎言,然后我把这句可以补偿自己受到的委屈的谎言如实告诉了万有老头儿,结果被万有老头玩命似的捶了一顿。

事实上,是他们不让我和他们一起玩,坚决不让我插入他们对任何人敞开唯独对我插上了门闩的大门。是的,我不能给他们带去荣耀,即使我绞尽脑汁去奉承他们,他们依然无动于衷。

宇哥恰巧与我相反,他是班上的佼佼者,我曾经多次在有我家三个晒坝那么大的操场上,看见宇哥在舞台上领到奖状。所有的学生都向舞台上的学生透去羡慕甚至嫉妒的眼神,而所有的老师都投去期许的目光,然后是颁奖主持人声色俱厉的要我们这些愚笨的人向他们学习,最后是嘈杂的鼓掌声。我似乎生来就是浩渺的人群里向另外一些名高贵的人鼓掌和喝彩的的工具。

宇哥虽然经常站在领奖台上,但他的脸上总是蒙着一层阴暗的雾霭。看着他,我就总觉得学校是阴暗的,上学的路是阴暗的,上学路上的天空是阴暗的,连他娘的刚刚吃了一顿肉的生活都是阴暗的,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使人不能愉悦的晦气。可以这样说,如果我还能找到一个同伴的话,我就绝对不会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儿。

宇哥的妈我叫秀婶子,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宇哥上初二。有一天,秀婶子匆匆忙忙地到学校接走了宇哥,我在教室里看着在窗外急急走过的宇哥脸上那层雾霭显得更厚了。我的心有些慌张,但宇哥看了我一眼便跟在秀婶子的身后消失在了我眼前。就像艳阳天里,一抹漆黑的乌云从眼前倏忽而过,不知道预示着怎样的不幸。

晚上回家后,万有老头儿告诉我宇哥的爸死了,我听见我的心咯噔一声,但我除了害怕我什么都不懂。晚上我赖在万有老头儿的床上死活不肯走,要和他们一起睡。因为死字在我的脑袋里就意味着鬼魂、幽灵之类的玩意儿,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会伤害人,但潜意识里对陌生的东西都是害怕的。当然,现在我不再害怕死亡这个词,对于我来说生而即死,死而得生这之中的玄妙和端倪我是有了一些认识的。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面临到死亡,第一次是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我的奶奶死了。大体来说奶奶的死亡我是相当高兴的——家里一下子来了好多的人,有人给我吃糖果,有人逗我玩,我围着堂屋中间摆放着的黑漆棺材转圈圈以展示我刚学会在地上直立行走的本事。万有老头和跛脚女人一直跪在地上的草甸子上哭,我去他们身边他们也不理我,一会儿我被一个我还不是太熟悉的人抱去了一边,但我不依。我又跑到万有老头和坡脚女人面前去,我拉扯着要他们离开,要他们陪我玩。他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诓骗我,刚刚那个过来抱我的人又过来把我抱走了,还威胁我:“你已经没有奶奶了,再胡闹你爸妈也不要你了。”

我一听见没有奶奶就又不依了,在他怀里乱抓乱踢,哭喊着:“奶奶,奶奶——”

他有些招架不住我的蛮横了,把我放下了地。我一边哭着,一边找着,一边喊着奶奶,我再次走进了堂屋,围着棺材到处找我的奶奶,万有老头和跛脚女人一听我哭喊着,眼泪又从脸颊上滑了下来。

那个人第三次进来抱我的时候,带着两颗糖地到我的眼前说:“有福,我看见你奶奶在那边屋呢,走——,我带你到那边屋去找奶奶。”

我接过糖,让他抱起我去找我的奶奶,然后他使着各种花招把我逗得乐呵呵的,致使我忘记了找奶奶这件事,然后我感觉困了便睡着了。

我再次和宇哥一起到学校是一星期后,宇哥像往常一样站在我们家晒坝边叫我:“有福,有福,快点,要迟到了。”声音里明显带着不耐烦,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要知道上一周我每天清晨都在等待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就像我和宇哥在田野里逮蛐蛐而听到了蛐蛐的聒噪声我们并不会在意它是在唱情歌还是发牢骚——我放下碗筷就跑出去了,随手提过了挂在老墙上的蓝色布包。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有太多的事情都没注意,比如一边跑着一边取书包这样行云流水的动作。跛脚女人马上追了出来:“你还没洗脸呢?”“不洗了。”我的声音飞到跛脚女人耳朵的时候,她已经看不见我和宇哥的人影了。

宇哥一句话不说。但我上周在学校里几乎已经一周没跟人说话了,我迫切地想和宇哥说话。“你现在是孤儿了?”我问宇哥。“我还有妈。”宇哥一边走着一边歪过头看着我,他的脸上依然蒙着那层阴暗的雾霭。“那就是半个孤儿了。”我说到。

宇哥站住了。宇哥站住后,我也很自然地站住了,我歪着头看同样歪着头看我的他。“如果你妈也死了,你就是真正的孤儿了。”说这句话时,我也有些伤感,但我是真诚实意地为宇哥伤感。“你妈才死了。”宇哥冲我吼道。“我妈没有死,是你爸死了。”我纠正道。“你爸才死了。”宇哥又冲我吼,阴郁的脸色露出一阵阵的惨白。“我爸没有死,是你爸死了。我爸头几天还去抬你爸的棺材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宇哥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难过急了,我根本顾不上脸上火燎燎地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蹬又踹,又哭又闹。而且我打定主意一定得要宇哥向我道歉,最好能让我卯足了劲儿还给他一巴掌。要知道,以前只要我一哭一闹,宇哥就会自动投降跑过来讨好我任由我又打又踹。

可是这次宇哥明显比我赖皮,不仅不过来投降,自己反倒躺到地上去了,像石匠烧凿子拉的风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还了得!如果这次我投降了,那么意味着以后我每一次都得投降。这个观念大概是因为我对我自己名字的不在乎引起的后果,而导致在潜意识里形成的一种观念。虽然那时候我没有分条缕析的释义例证,但我有了一个大概的解释——最开始只有班里一两个同学因为万有老头和跛脚女人的原因叫我小跛脚或是小鸭子,我并没有在乎。他们怎么叫我,我都应和,到了后来所有认识我的人就都那样叫我了,即使我想反驳,已是毫无意义了。因为一个人的声音难免是要湮没在噪杂的声音里,我的抗拒除了会让那些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名字蔑视我的人感到他们至高无上授人以名的权利遭到了抵触而不得不与我大动肝火以捍卫本不属于他们的权利之外,便是徒增我的痛苦。

因为一比一百的较量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没有选择的权利,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控诉他们给我带来的烦恼,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因为我还有宇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第一个那样带着蔑视态度的同学那样叫我,我不予应和,那么便不会为我以后的生活带来那么多的苦恼,甚至我也可以顺利读到中学毕业。

我坐地上不断地提高我嗓门的声音,加大我手脚摆动的幅度,不依不饶,非要等到宇哥起来跟我道歉。而宇哥也跟我较起劲来了,他躺在那里,手脚时不时地痉挛一阵,嘴里拉风箱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直到一个对于我高昂的哭声感兴趣的老农咂着旱烟伛着身子到我面前问我:“你们打架了?”我没有理他,继续干着自己的事和宇哥较劲儿。“别哭了,快去读书,马上要迟到了,那个躺地上的娃子快起来。”老农嘴里冒出一股刺鼻的浓烟向躺在我对面不远的宇哥喊道。宇哥没有搭理,只顾大口急切的喘气,偶尔抽搐几下身子,看那情形‘演’得倒是比我真切多了。

老农不管我了,起身上前两步走到宇哥面前,惊叫到:“糟了,这娃子要死了。”

我被老农的话一惊,赶紧收拾了自己的苦相,想要去看个究竟,这时候老农已经抱着宇哥穿过我的身旁朝着乡医院跑去了。我站起来拽着书包就跟在老农后面跑了起来。“你快回去把你妈喊到医院来。”老农一边朝前跑去,一边侧着头对我说,显然他认为我和宇哥是亲兄弟了。

我又折转身没命地朝家里跑去,书包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屁股上,让我很不舒服,也妨碍了跑步的速度。我索性把书包扔在了一边,开始健步如飞。“妈——妈——喊你到医院去。”顾不上喘气的我,两手撑着弯曲的膝盖站在我家的晒坝里喊道。

跛脚女人一步一踮地走了出来:“你还不去读书。在这里嚎什么?我大好的人,我去医院干什么?”“宇哥要死了,那个人喊你快点到医院去。”我又说到。“你宇哥怎么了?”跛脚女人听了我的话,有一些惊慌。“宇哥要死了,喊你到医院去。”我有些厌烦地再次说到。“快,快去喊你秀婶子。我去医院做什么?快去,跑快点。”跛脚女人一边指着秀婶子家的方向一边催促我。

我一听跛脚女人的话,觉得有道理,直起身子又朝秀婶子家跑去……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对秀婶子说:“你儿子是先天性心脏病,幸好送来的及时,现在已经没事了,以后不能让他情绪太激动。“能治好不,您能不能给我说得清楚点——他爸才刚死了没几天,他又怎么了?”我看见泪水从秀婶子的眼里不住地往外冒,在脸颊上形成蜿蜒的小溪。“难怪他会发病,可能就是他爸死的事引起他心里悲痛,导致病发的。这个病现在是治不好的,你们家人要尽量别让他太伤心。”医生如实地说。“是不是只要不伤心,就不会发病了。”秀婶子想把关于宇哥病情的每一个细节问得清清楚楚“不仅不能太伤心,也不能太高兴,不能受刺激,反正就是不能激动。现在只能用药物控制病发。”医生把激动一词肢解开来讲给秀婶子听。“还不能高兴?怎么就还不能高兴了呢?这是什么病?”秀婶子脸颊上的小溪开始茁壮和分汊。

一直站在一边的老农说话了:“孩子的命是捡回来了,但这人的命是好是孬那也是天定的,这么小一个娃子患上这么怪的病,放谁身上也不会好受。”老农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这不是还有个小子吗?这两哥俩感情好着呢,我听见哭声跑过去的时候,这小子在那里又摆手又踹腿的,就怕没人救他哥哥。”老农说完又看了看我,秀婶子也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站着。“哦,有福,你该去读书了,已经迟到了,你去了帮你宇哥请个病假。”秀婶子看我时眼神里露出那种希冀的目光不见了,转而是因为耽误了我的功课的焦急。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书包还放在路边了,刚才来的时候由于跑得急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我转身就又往回跑,秀婶子朝我喊道:“有福,你哪儿去,已经迟到了。”“我的书包放在路边忘记拿了。”

我独自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学校,已经上第二节课了。我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正在讲课的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朝我瞥了一眼后,又转过脸去看着全班同学继续把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说完,这才停了下来。“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班主任对我早就失去的耐心。“我宇哥要死了。”我丧气的答道。“你宇哥要死了,你就可以不读书了,就可以迟到了?”老师惊奇的看着我,似乎我的理由和我迟到的事实真的不应该有一丝关系。“不是。”“你书包呢?”老师不耐烦地看着我。“丢了。”“丢了?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丢了呢,你是读书的居然能把书包丢了,我说你是有病还是怎么的?”老师被我气得不行,看了看坐在下面的同学继续说,“一个读书的把书包丢了和一个打仗的把枪丢了有什么区别——老师又把头转向我——要是在部队上早把你拖出去毙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是因为我宇哥要死了……”我想争辩。“你宇哥要死了,那你宇哥死了吗?”“没有。”“既然没有,你就可以把书包丢了。那么你宇哥要是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读书了。那你回去吧——说到最后一句老师加重了语气——回去等着你宇哥死了,你就可以不用来了。”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我面前把我朝教室外面攮,“你回去啊,你回去等着你的宇哥死,你宇哥死了你就不用读书了,回去吧,回去吧。”我站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回去了,万有老头和跛脚女人还会让我来。

老师最后带着鄙夷的目光让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但我一直在想书包和枪的事,到最后我什么也没能想出来。

两天后,我站在我家晒坝里看见宇哥走了来,然后我赶紧喊道:“宇哥,快点。”宇哥没有理我,一个人默默地走着,直到走过我的身旁也没有看我一眼,我紧跟上去喊,“宇哥。宇哥。”“以后别说我是孤儿。”宇哥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了这不仅仅是命令还是威胁,他这样地举动明显比给我吃糖诓骗我有效得多,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在宇哥面前说过“孤儿”二字。“嗯,不说了。即使我爸妈都死了我自己变成了孤儿,我也不说你是孤儿了。”我信誓旦旦道,因为万有老头跟我说过,以后我得让着宇哥,因为他有病我不能跟他争,但我不知道万有老头听到我的回答会不会揍我。

如果说时光如水,这并不准确。任何一种事物用更形象的办法表现出来便已经失去了它本身赋予其中的内涵和意义。时光就是时光,它裹挟着尘世间的每一个生命。小时候,我总是盼望着时间可以走得更快一点,而我可以长得更大一点。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去的意味着失去,现在意味着正在失去,而未来的意味着即将失去,直到时间抛弃了我本身,像飓风一样张狂地又去裹挟下一个生命。成年后,我总是在怀念我的童年,而那个时候我已经记不大清楚我的童年究竟是什么模样,仿佛一切都是在梦中,而醒来的我只能坐在床头悲哀地记起一些散碎的片段,我多想把这些散碎拼凑成一条可以追寻的路。而事实是无论我多么努力,记忆总会在某一处断点,然后一切都崩塌了,狼藉不堪。

流泪是不必要的,也是惘然的。因为世人已经造出了太多了美好而怀旧的句子来形容我们的童年。我们何不就近拉拽几句来填补我们空白的童年,然后我们会惊奇的发现我们的童年是出奇的相似,一样的无邪,一样的美好,多么值得庆贺呵!终于,我们习惯了这种一直在发生的过去式,直到今天忘记了昨天,而现在已经不记得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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