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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08: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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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适

出版社:武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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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忍与自由

容忍与自由试读:

前言

本书参考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胡适文集》,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容忍与自由》,以及万卷出版公司2014年出版的《容忍与自由》等版本,最终以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的版本为依据编得此书。

胡适是白话文先驱,他掀起了白话文运动,对中国的文化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由于白话文的初兴,许多语言尚不规范,因此文章中的许多遣词造句也与今日不同,有较多的异体字和异形词,内容上也有前后不统一的现象,标点符号的运用也不规范。为了保持原作的历史风貌,故未作大的改动。在阅读时,还望读者不要误解。

对文中的错别字,我们作了一些更改。文中的外国人名,当时译法与今时译法不同,故添加了脚注说明。且文中引用的许多典故,通过核查,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故也添加了相应的脚注进行说明。

胡适在学术的许多领域都有建树,但其自身的局限性也很大,他的著作中所表现的一些政治立场和学术观点,就反映了这一点。读者应理性判断。编者

第一卷 论自由

我们要我们的自由

佛书里有这样一段神话:

有一只鹦鹉,飞过雪山,遇见雪山大火,他便飞到水上,垂下翅膀,沾了两翅的水,飞回去滴在火焰上。滴完了,他又飞去取了水回来救火。雪山的大神看他往来滴水救火,对他说道:“你那翅膀上的几滴水怎么救得了这一山的大火呢?你歇歇罢?”鹦鹉回答道:“我曾住过这山,现在见火烧山,心里有点不忍,所以尽一点力。”山神听了,感他的诚意,遂用神力把火救熄了。

我们现在创办这个刊物,也只因为我们骨头烧成灰毕竟都是中国人,在这个国家吃紧的关头,心里有点不忍,所以想尽一点力。我们的能力是很微弱的,我们要说的话也许是有错误的,但我们这一点不忍的心也许可以得着国人的同情和谅解。

近两年来,国人都感觉舆论的不自由。在“训政”的旗帜之下,在“维持共信”的口号之下,一切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都得受种种的钳制。异己便是反动,批评便是反革命。报纸的新闻和议论至今还受检查。稍不如意,轻的便停止邮寄,重的便遭封闭。所以今日全国之大,无一家报纸杂志敢于有翔实的记载或善意的批评。

负责任的舆论机关既被钳制了,民间的怨愤只有三条路可以发泄:一是秘密的传单小册子,二是匿名的杂志文字,三是今日最流行的小报。社会上没有翔实的新闻可读,人们自然愿意向小报中去寻快意的谣言了。善意的批评既然绝迹,自然只剩一些恶意的谩骂和丑诋了。1960年9月胡适摄于台北。

一个国家里没有纪实的新闻而只有快意的谣言,没有公正的批评而只有恶意的谩骂丑诋——这是一个民族的大耻辱。这都是摧残言论出版自由的当然结果。

我们是爱自由的人,我们要我们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

我们不用说,这几种自由是一国学术思想进步的必要条件,也是一国社会政治改善的必要条件。

我们现在要说,我们深深感觉国家前途的危险,所以不忍放弃我们的思想言论的自由。

我们的政府至今还在一班没有现代学识没有现代训练的军人政客的手里。这是不可讳的事实。这个政府,在名义上,应该受一个政党的监督指导。但党的各级机关大都在一班没有现代学识没有现代训练的少年党人手里,他们能贴标语,能喊口号,而不足以监督指导一个现代的国家。这也是不可讳的事实。所以在事实上,党不但不能行使监督指导之权,还往往受政府的支配。最近开会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便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代表是政府指派或圈定的。所以在事实上,这个政府是绝对的,是没有监督指导的机关的。

以一班没有现代知识训练的人统治一个几乎完全没有现代设备的国家,而丝毫没有监督指导的机关——这是中国当前的最大危机。

我们所以要争我们的思想言论出版的自由,第一,是要想尽我们的微薄能力,以中国国民的资格,对于国家社会的问题作善意的批评和积极的讨论,尽一点指导监督的天职;第二,是要借此提倡一点新风气,引起国内的学者注意国家社会的问题,大家起来做政府和政党的指导监督。

我们深信,不负责任的秘密传单或匿名文字都不是争自由的正当方法。我们所争的不是匿名文字或秘密传单的自由,乃是公开的,负责任的言论著述出版的自由。

我们深信,争自由的方法在于负责任的人说负责任的话。

我们办这个刊物的目的便是以负责任的人对社会国家的问题说负责任的话。我们用自己的真姓名发表自己良心上要说的话。有谁不赞成我们的主张,尽可以讨论,尽可以批评,也尽可以提起法律上的控诉。但我们不受任何方面的非法干涉。

这是我们的根本态度。

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

再谈五四运动

5月5日《大公报》的星期论文是张熙若先生的《国民人格之修养》。这篇文字也是纪念“五四”的,我读了很受感动,所以转载在这一期。我读了张先生的文章,也有一些感想,写在这里作今年五四纪念的尾声。

这年头是“五四运动”最不时髦的年头。前天五四,除了北京大学依惯例还承认这个北大纪念日之外,全国的人都不注意这个日子了。张熙若先生“雪中送炭”的文章使人颇吃一惊。他是政治哲学的教授,说话不离本行,他指出五四运动的意义是思想解放,思想解放使得个人解放,个人解放产出的政治哲学是所谓个人主义的政治哲学。他充分承认个人主义在理论上和事实上都有缺点和流弊,尤其在经济方面。但他指出个人主义自有它的优点:最基本的是它承认个人是一切社会组织的来源。他又指出个人主义的政治理论的神髓是承认个人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他说:个人主义在理论上及事实上都有许多缺陷和流弊,但以个人的良心为判断政治上是非之最终标准,却毫无疑义是它的最大优点,是它的最高价值。……至少,他还有养成忠诚勇敢的人格的用处。此种人格在任何政制下(除过与此种人格根本冲突的政制)都是有无上价值的,都应该大量的培养的。……今日若能多多培养此种人材,国事不怕没有人担负。救国是一种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事业惟有有伟大人格者才能胜任。

张先生的这段议论,我大致赞同。他把“五四运动”一个名词包括“五四”(民国八年)前后的新思潮运动,所以他的文章里有“民国六七年的五四运动”一句话。这是五四运动的广义,我们也不妨沿用这个广义的说法。张先生所谓“个人主义”,其实就是“

自由主义

”(Liberalism)。我们在民国八九年之间,就感觉到当时的“新思潮”“新文化”“新生活”有仔细说明意义的必要。无疑的,民国六七年北京大学所提倡的新运动,无论形式上如何五花八门,意义上只是思想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蔡元培先生在民国元年就提出“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公例,不以一流派之哲学一宗门之教义梏其心”的原则了。他后来办北京大学,主张思想自由、学术独立、百家平等。在北京大学里,辜鸿铭、刘师培、黄侃和陈独秀、钱玄同等同时教书讲学。别人颇以为奇怪,蔡先生只说:“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言行录》页二二九)这样百家平等,最可以引起青年人的思想解放。我们在当时提倡的思想,当然很显出个人主义的色彩。但我们当时曾引杜威先生的话,指出个人主义有两种:(1)假的个人主义就是为我主义(Egoism),他的性质是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管群众的利益。(2)真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两种: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二、是个人对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利害。

这后一种就是我们当时提倡的“健全的个人主义”。我们当日介绍易卜生(Ibsen)的著作,也正是因为易卜生的思想最可以代表那种健全的个人主义。这种思想有两个中心见解:第一是充分发展个人的才能,就是易卜生说的:“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第二是要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像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戏剧里的斯铎曼医生那样“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就是张熙若先生说的“养成忠诚勇敢的人格”。

近几年来,五四运动颇受一班论者的批评,也正是为了这种个人主义的人生观。平心说来,这种批评是不公道的,是根据于一种误解的。他们说个人主义的人生观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人生观。这是滥用名词的大笑话。难道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就可以不用充分发展个人的才能了吗?难道社会主义的国家里就用不着有独立自由思想的个人了吗?难道当时辛苦奋斗创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志士仁人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奴才吗?我们试看苏俄现在怎样用种种方法来提倡个人的努力(参看《独立》第一二九号西滢的《苏俄的青年》,和蒋廷黻的《苏俄的英雄》),就可以明白这种人生观不是资本主义社会所独有的了。

还有一些人嘲笑这种个人主义,笑它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过时思想。这种人根本就不懂得维多利亚时代是多么光华灿烂的一个伟大时代。马克思、恩格斯,都生死在这个时代里,都是这个时代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产儿。他们都是终身为自由奋斗的人。我们去维多利亚时代还老远哩。我们如何配嘲笑维多利亚时代呢!

所以我完全赞同张熙若先生说的“这种忠诚勇敢的人格在任何政制下都是有无上价值的,都应该大量的培养的”。因为这种人格是社会进步的最大动力。欧洲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我们现在看见苏俄的压迫个人自由思想,但我们应该想想,当日在西伯利亚冰天雪地里受监禁拘囚的十万革命志士,是不是新俄国的先锋?我们到莫斯科去看了那个很感动人的“革命博物馆”,尤其是其中展览列宁一生革命历史的部分,我们不能不深信:一个新社会、新国家,总是一些爱自由爱真理的人造成的,决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张熙若先生很大胆的把五四运动和民国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运动相提并论,并且很大胆的说这两个运动走的方向是相同的。这种议论在今日必定要受不少的批评,因为有许多人决不肯承认这个看法。平心说来,张先生的看法也不能说是完全正确。民国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运动至少有两点是和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运动不同的:一是苏俄输入的党纪律,一是那几年的极端民族主义。苏俄输入的铁纪律含有绝大的“不容忍”(Intoleration)的态度,不容许异己的思想,这种态度是和我们在五四前后提倡的自由主义很相反的。民国十六年的国共分离,在历史上看来,可以说是国民党对于这种不容异己的专制态度的反抗。可惜清党以来,六七年中,这种“不容忍”的态度养成的专制习惯还存在不少人的身上。刚推翻了布尔什维克的不容异己,又学会了法西斯蒂的不容异己,这是很不幸的事。“五四”运动虽然是一个很纯粹的爱国运动,但当时的文艺思想运动却不是狭义的民族主义运动。蔡元培先生的教育主张是显然带有“世界观”的色彩(《言行录》一九七页)。“《新青年》”的同人也都很严厉的批评指斥中国旧文化。其实孙中山先生也是抱着大同主义的,他是信仰“天下为公”的理想的。但中山先生晚年屡次说起鲍洛庭同志劝他特别注重民族主义的策略,而民国十四五年的远东局势,又逼我们中国人不得不走上民族主义的路。十四年到十六年的国民革命的大胜利,不能不说是民族主义的旗帜的大成功。可是民族主义有三个方面:最浅的是排外,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的文化,最高又最艰难的是努力建立一个民族的国家。因为最后一步是最艰难的,所以一切民族主义运动往往最容易先走上前面的两步。济南惨案以后,九一八以后,极端的叫嚣的排外主义稍稍减低了,然而拥护旧文化的喊声又四面八方的热闹起来了。这里面容易包藏守旧开倒车的趋势,所以也是很不幸的。

在这两点上,我们可以说,民国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运动,是不完全和五四运动同一个方向的。但就大体上说,张熙若先生的看法也有不小的正确性。孙中山先生是受了很深的安格鲁撒克逊民族的自由主义的影响的,他无疑的是民治主义的信徒,又是大同主义的信徒。他一生奋斗的历史都可以证明他是一个爱自由爱独立的理想主义者。我们看他在民国九年一月《与海外同志书》(引见上期《独立》)里那样赞扬五四运动,那样承认“思想之转变”为革命成功的条件;我们更看他在民国十三年改组国民党时那样容纳异己思想的宽大精神——我们不能不承认,至少孙中山先生理想中的国民革命是和五四运动走同一方向的。因为中山先生相信“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转变”,所以他能承认五四运动前后的“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的事”。思想的转变是在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条件之下个人不断的努力的产儿。个人没有自由,思想又何从转变,社会又何从进步,革命又何从成功?二十四、五、六自由主义

孙中山先生曾引一句外国成语:“社会主义有五十七种,不知那一种是真的。”其实“自由主义”也可以有种种说法,人人都可以说他的说法是真的,今天我说的“自由主义”,当然只是我的看法,请大家指教。

自由主义最浅显的意思是强调的尊重自由,现在有些人否认自由的价值。同时又自称是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里没有自由,那就好像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计里没有诸葛亮,总有点叫不顺口罢!据我的拙见,自由主义就是人类历史上那个提倡自由,崇拜自由,争取自由,充实并推广自由的大运动。“自由”在中国古文里的意思是:“由于自己”,就是不由于外力,是“自己作主”。在欧洲文字里,“自由”含有“解放”之意,是从外力裁制之下解放出来,才能“自己作主”。在中国古代思想里,“自由”就等于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自由”是“由于自己”,都有不由于外力拘束的意思。陶渊明的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里“自然”二字可以说是完全同“自由”一样。王安石的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这就是说,这片瓦的行动是被风吹动的,不是由于自己的力量。中国古人太看重“自由”,“自然”的“自”字,所以往往看轻外面的拘束力量,也许是故意看不起外面的压迫,故意回向自己内心去求安慰,求自由。这种回向自己求内心的自由,有几种方式,一种是隐遁的生活——逃避外力的压迫,一种是梦想神仙的生活——行动自由,变化自由——正如庄子说,列子御风而行,还是“有待”,“有待”还不是真自由,最高的生活是事人无待于外。道教的神仙,佛教的西天净土,都含有由自己内心去寻求最高的自由的意义。我们现在讲的“自由”,不是那种内心境界,我们现在说的“自由”,是不受外力拘束压迫的权利,是在某一方面的生活不受外力限制束缚的权利。

在宗教信仰方面不受外力限制,就是宗教信仰自由。在思想方面就是思想自由,在著作出版方面,就是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这些自由都不是天生的,不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是一些先进民族用长期的奋斗努力争出来的。

人类历史上那个自由主义大运动实在是一大串解放的努力。宗教信仰自由只是解除某个某个宗教威权的束缚,思想自由只是解除某派某派正统思想威权的束缚。在这些方面……在信仰与思想的方面,东方历史上也有很大胆的批评者与反抗者。从墨翟、杨朱,到桓谭、王充,从范缜、傅奕、韩愈,到李贽、颜元、李塨,都可以说是为信仰思想自由奋斗的东方豪杰之士,很可以同他们的许多西方同志齐名比美,我们中国历史上虽然没有抬出“争自由”的大旗子来做宗教运动,思想运动,或政治运动,但中国思想史与社会政治史的每一个时代都可以说含有争取某种解放的意义。

我们的思想史的第一个开山时代,就是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争取思想自由的意义。

古代思想的第一位大师老子,就是一位大胆批评政府的人。他说:“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子同时的邓析是批评政府而被杀的。另一位更伟大的人就是孔子,他也是一位偏向左的“中间派”,他对于当时的宗教与政治,都有大胆的批评,他的最大胆的思想是在教育方面:

有教无类:“类”是门类,是阶级民族,“有教无类”,是说:“有了教育,就没有阶级民族了。”

从老子孔子打开了自由思想的风气,二千多年的中国思想史,宗教史,时时有争自由的急先锋,有时还有牺牲生命的殉道者。孟子的政治思想可以说是全世界的自由主义的最早一个倡导者。孟子提出的“大丈夫”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是中国经典里自由主义的理想人物。在二千多年历史上,每到了宗教与思想走进了太黑暗的时代,总有大思想家起来奋斗,批评,改革。1921年12月《胡适文存》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汉朝的儒教太黑暗了,就有桓谭、王充、张衡起来,作大胆的批评。后来佛教势力太大了,就有齐梁之间的范缜,唐朝初年的傅奕,唐朝后期的韩愈出来,大胆的批评佛教,攻击那在当时气焰熏天的佛教。大家都还记得韩愈攻击佛教的结果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佛教衰落之后,在理学极盛时代,也曾有多少次批评正统思想或反抗正统思想的运动。王阳明的运动就是反抗朱子的正统思想的。李卓吾是为了反抗一切正宗而被拘捕下狱,他在监狱里自杀的,他死在北京,葬在通州,这个七十六岁的殉道者的坟墓,至今存在,他的书经过多少次禁止,但至今还是很流行的。北方的颜李学派,也是反对正统的程朱思想的,当时,这个了不得的学派很受正统思想的压迫,甚至于不能公开的传授。这三百年的汉学运动,也是一种争取宗教自由思想自由的运动。汉学是抬出汉朝的书做招牌,来掩护一个批评宋学的大运动。这就等于欧洲人抬出圣经来反对教会的权威。

但是东方自由主义运动始终没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终没有走上建设民主政治的路子。西方的自由主义绝大贡献正在这一点,他们觉悟到只有民主的政治方才能够保障人民的基本自由,所以自由主义的政治意义是强调的拥护民主。一个国家的统治权必须放在多数人民手里,近代民主政治制度是安格鲁撒克逊民族的贡献居多,代议制度是英国人的贡献,成文而可以修改的宪法是英美人的创制,无记名投票是澳洲人的发明,这就是政治的自由主义应该包含的意义。我们古代也曾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为邦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主思想。我们也曾在二千年前就废除了封建制度,做到了大一统的国家,在这个大一统的帝国里,我们也曾建立一种全世界最久的文官考试制度,使全国才智之士有参加政府的平等制度。但,我们始终没有法可以解决君主专制的问题,始终没有建立一个制度来限制君主的专制大权,世界只有安格鲁撒克逊民族在七百年中逐渐发展出好几种民主政治的方式与制度,这些制度可以用在小国,也可以用在大国。(1)代议政治,起源很早,但史家指1295年为正式起始。(2)成文宪,最早的1215年的大宪章,近代的是美国宪法(1789)。(3)无记名投票(政府预备选举票,票上印各党候选人的姓名,选民秘密填记)是1856年South Australia最早采用的。自由主义在这两百年的演进史上,还有一个特殊的,空前的政治意义,就是容忍反对党,保障少数人的自由权利。向来政治斗争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被压的人是没有好日子过的,但近代西方的民主政治却渐渐养成了一种容忍异己的度量与风气。因为政权是多数人民授予的,在朝执政权的党一旦失去了多数人民的支持,就成了在野党了,所以执政权的人都得准备下台时坐冷板凳的生活,而个个少数党都有逐渐变成多数党的可能。甚至于极少数人的信仰与主张,“好像一粒芥子,在各种种子里是顶小的,等到他生长起来,却比各种菜蔬都大,竟成了小树,空中的飞鸟可以来停在他的枝上。”(《新约·马太福音十四章》,圣地的芥菜可以高到十英尺。)人们能这样想,就不能不存容忍别人的态度了,就不能不尊重少数人的基本自由了。在近代民主国家里,容忍反对党,保障少数人的权利,久已成了当然的政治作风,这是近代自由主义里最可爱慕而又最基本的一个方面。我做驻美大使的时期,有一天我到费城去看我的一个史学老师白尔教授,他平生最注意人类争自由的历史,这时候他已八十岁了。他对我说:“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这句话我至今不忘记。为什么容忍比自由还更要紧呢?因为容忍就是自由的根源,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可说了。至少在现代,自由的保障全靠一种互相容忍的精神,无论是东风压了西风,是西风压了东风,都是不容忍,都是摧残自由。多数人若不能容忍少数人的思想信仰,少数人当然不会有思想信仰的自由,反过来说,少数人也得容忍多数人的思想信仰,因为少数人要时常怀着“有朝一日权在手,杀尽异教方罢休”的心理,多数人也就不能不行“斩草除根”的算计了。最后我要指出,现代的自由主义,还含有“和平改革”的意思。

和平改革有两个意义,第一就是和平的转移政权,第二就是用立法的方法,一步一步的做具体改革,一点一滴的求进步。容忍反对党。尊重少数人权利,正是和平的政治社会改革的唯一基础。反对党的对立,第一是为政府树立最严格的批评监督机关,第二是使人民可以有选择的机会,使国家可以用法定的和平方式来转移政权,严格的批评监督。和平的改换政权,都是现代民主国家做到和平革新的大路。近代最重大的政治变迁,莫过于英国工党的执掌政权,英国工党在五十多年前,只能选择出十几个议员,三十年后,工党两次执政,但还站不长久,到了战争胜利之年(1945),工党得到了绝对多数的选举票,故这次工党的政权,是巩固的,在五年之内,谁都不能推翻他们,他们可以放手改革英国的工商业,可以放手改革英国的经济制度,这样重大的变化——从资本主义的英国变到社会主义的英国——不用流一滴血,不用武装革命,只靠一张无记名的选举票,这种和平的革命基础,只是那容忍反对党的雅量,只是那保障少数人自由权利的政治制度,顶顶小的芥子不曾受摧残,在五十年后居然变成大树了。自由主义在历史上有解除束缚的作用,故有时不能避免流血的革命,但自由主义的运动,在最近百年中最大成绩。例如英国自从1832年以来的政治革新,直到今日的工党政府,都是不流血的和平革新,所以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自由主义竟成了“和平改革主义”的别名,有些人反对自由主义,说它是“不革命主义”,也正是如此。我们承认现代的自由主义正应该有“和平改革”的含义,因为在民主政治已上了轨道的国家里,自由与容忍铺下了和平改革的大路,自由主义者也就不觉得有暴力革命的必要了。这最后一点,有许多没有忍耐心的年轻人也许听了不满意,他们要“彻底改革”,不要那一点一滴的立法,他们要暴力革命,不要和平演进。我要很诚恳的指出,近代一百六七十年的历史,很清楚的指示我们,凡主张彻底改革的人,在政治上没有一个不走上绝对专制的路,这是很自然的,只有绝对的专制政权可以铲除一切反对党,消灭一切阻力,也只有绝对的专制政治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用最残酷的方法做到他们认为根本改革的目的。他们不承认他们的见解会有错误,他们也不能承认反对的人会有值得考虑的理由,所以他们绝对不能容忍异己,也绝对不能容许自由的思想与言论。所以我很坦白地说,自由主义为了尊重自由与容忍,当然反对暴力革命,与暴力革命必然引起来的暴力专制政治。

总结起来,自由主义的第一个意义是自由,第二个意义是民主,第三个意义是容忍——容忍反对党,第四个意义是和平的渐进的改革。

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

各位朋友,同乡朋友:

今天我看见这么多朋友来听我说话,觉得非常感动,无论什么人,见到这样多人的欢迎,都一定会非常感动的。我应该向诸位抱歉。我本来早一个月来,因为有点小病,到今天才能来,并且很抱歉这次不能去台南、台东看看五十年前我住过的地方,只有希望等下次来时再去。万先生、游先生事先要我确定一个题目“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这个题目也可改做“中国文化传统的自由主义”。“自由”这个意义,这个理想,“自由”这个名词,并不是外面来的,不是洋货,是中国古代就有的。“自由”可说是一个倒转语法,可把它倒转回来为“由自”,就是“由于自己”,就是“由自己作主”,不受外来压迫的意思。宋朝王安石有首白话诗:风吹屋顶瓦,正打破我头。我终不恨瓦,此瓦不自由。

这可表示古代人对于自由的意义,就是“自己作主”的意思。

二千多年有记载的历史,与三千多年所记载的历史,对于自由这种权力,自由这种意义,也可说明中国人对于自由的崇拜,与这种意义的推动。世界的自由主义运动也是爱自由,争取自由,崇拜自由。世界的历史中,对这一运动的努力与贡献,有早有晚,有多有少,但对此运动都有所贡献。中国对于言论自由、宗教自由、批评政府的自由,在历史上都有记载。胡适与胡祖望合影,胡适题赠给杜威夫妇;题词中,称他的儿子是“小胡适”。

中国从古代以来都有信仰、思想、宗教等自由,但是坐监牢而牺牲生命以争取这些自由的人,也不知有多多少少。在中国古代有一种很奇怪的制度,就是谏官制度,相当于现在的监察院。这种谏官制度,成立在中国政治思想、哲学思想之前。这种谏官为的是要监督政府、批评政府,都是冒了很大的危险,甚至坐监,牺牲生命。古时还有人借宗教来批评君王。在《孝经》中就有一章《谏诤章》,要人为“争臣”“争子”。《孝经》本是教人以服从孝顺,但是君王父亲有错时,作臣子的不得不力争。古代这种谏官制度,可以说是自由主义的一种传统,就是批评政治的自由。此外,在中国古代还有一种史官,就是记载君王的行动,记载君王所行所为以留给千千万万年后的人知道。古代齐国有一个史官,为了记载事实写下“崔杼弑其君”,连父母均被君主所杀,但到了晋国,事实真相依然为史官写出,留传后世。所以古代的史官,正如现在的记者,批评政治,使为政者有所畏惧,这却充分表示言论的自由。

以上所说的一种谏官御史,与史官制度,都可以说明在中国政治思想与哲学思想尚未成立时,就非常尊重批评自由,与思想自由。

中国思想的先锋老子与孔子,也可以说是自由主义者。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老子所代表的“无为政治”,有人说这就是无政府主义,反对政府干涉人民,让人民自然发展,这与孔子所代表的思想都是自由主义者。孔子所说的中庸之道,实在是一个中间偏左的态度,这可从孔子批评当时为政的人的态度而知道。孔子当时提出:“有教无类”,可解释为“有了教育就没有阶级,没有界限”。这与后来的科举制度,都能说明“教育的平等”。这种意见,都可以说是一种自由主义者的思想。

孟子说:“民为贵,君为轻”,在二三千年前,这种思想能被提出,实在是一个重要的自由主义者的传统。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孟子给读书人一种宝贵的自由主义的精神。

在春秋时代,因为国家多,“自由”的思想与精神比较发达。秦朝统一以后,思想一尊,因为自由受到限制,追求自由的人,处于这“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环境中,要想自由实在困难,而依然有人在万难中不断追求。在东汉时,王充著过一部《论衡》,共八十篇,主要的用意可以一句说明“疾虚妄”。全书都以说老实话的态度,对当时儒教“灾异”迷信,予以严格的批评,对孔子与孟子都有所批评,可说是从帝国时代中开辟了自由批评的传统。再举一个例:在东汉到南北朝佛教极盛的时候,其中的一位君王梁武帝也迷信佛教。当时有个范缜,他著述几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神灭论》,就是驳斥当时盛行的灵魂不灭,认为“身体”与“灵魂”,有如“刀”之与“利”。假如刀不存在,则无所谓利不利。当时君王命七十位大学士反驳,君王自己也有反驳,他都不屈服,可说是一种思想自由的一个表现。再如唐朝的韩愈,他反抗当时疯狂的迷信。写了一篇《谏迎佛骨表》,痛骂当时举国为佛骨而疯狂的事,而被充军到东南边区。后又作《原道》,依然是反对佛教。在当时佛教如此极盛,他依然敢反对,这正是自由主义的精神。再以后如王阳明的批评朱熹,批评政治,而受到很多苦痛。清朝有“颜李学派”,反对当时皇帝提倡的“朱子学派”,都可以说明在一种极不自由的时代,而争取思想自由的例子。

在中国这二千多年的政治思想史、哲学思想史、宗教思想史中,都可以说明中国自由思想的传统。

今天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时代,已经到了“自由”与“不自由”的斗争,“容忍”与“不容忍”的斗争。今天我就中国三千多年的历史,我们老祖宗为了争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宗教自由、批评自由的传统,介绍给各位,今后我们应该如何的为这自由传统而努力。现在竟还有人说风凉话,说“自由”是有产阶级的奢侈品,人民并不需要自由。假如有一天我们都失去了“自由”,到那时候每个人才真正会觉得自由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新闻独立与言论自由

主席,各位同仁:

刚才程沧波先生说我也算是一个编辑人,我的确是编过好几个报,只是没有编过日报。有一个时候,我几乎做程沧波先生的前任。上海有个大报,要我去做编辑人,那时我考虑结果,我不敢做,因为日报的工作太苦,我的生活不规则,担任不了。除日报以外,我曾编过三个周报,编过两个月报,周报最早的是《每周评论》,但最初并不是我编起来的,而是陈独秀这班朋友编的。不过在民国八年陈独秀先生被拘捕,那时没有人负责,就由我接办了几期,直到被北京警察厅封掉为止。以后又办《努力周报》,办了七十五期,有一年半,到曹锟贿选时期,我们自己宣告停止。以后的《独立评论》是三个人负责,大部分是我编的,编了五年,出了二百五十期。因为这个资格,所以我在美国做外交官的时候,美国有个新闻记者名誉协会,叫我“正在工作中的新闻记者”,并送我一个金质钥匙,因为我正在做外交官。假如我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个盛会,一定会把那个金质钥匙带来给大家看看,因为有这个资格,所以刚才我敢称大家为同仁。

在参加今天这个盛会以前,我决没有想到大家要请我来说话,以为只是请我来吃饭的。到了门口才看到是讲演会,所以今天我一点没有准备,在餐桌上就请程沧波先生和曾虚白先生给我题目,他们都很客气,可是刚才主席说的话等于给了我一个范围。可是这个题目太大了,言论自由的确是个大题目。

前天在《自由中国》杂志三周年纪念的茶会上我也稍微说了几句,我说言论自由同一切自由一样,都是要各人自己去争取的。言论自由并不因为法律上有规定,或者宪法上有这一条文,就可以得来,就是有规定也是没有用的。言论自由都是自己争取来的。我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几天与朋友们也讲过,无论世界任何国家,就是最自由、最民主的国家,当政的人以为他是替国家做事,替人民做事,他们总是讨厌人家批评的。美国当然是很尊重自由的,绝对没有限制言论自由,但是诸位还记得的吧,前两年在华盛顿,有一个《华盛顿邮报》的戏剧音乐批评家,批评总统的小姐唱歌唱的不好,杜鲁门先生就生气了。第二天自己写了一封信送给这个音乐评论专栏记者,连他的秘书也不知道,骂他,并且说,你要再这样批评,我就要打你。这件事也曾轰传一时,成为笑谈。故事开始时,我们明白,杜鲁门总统对于人家批评他的政治,已经养成容忍的习惯,不能发脾气。批评他的行为,批评他的政策,批评他的政治,他尽管不高兴,但是没有法子干涉。不过到了人家批评他小姐的唱歌好不好时,他觉得做爸爸的忍不住了,就出出气,用粗鄙的语句说要打人家。可是他的信写出以后,得到社会上很不好的反应,我可以相信,杜鲁门先生决不会写第二次这样的信。因为他的小姐唱歌好不好,别人有批评的自由,可是他写信时并没有想到戏剧歌曲家批评唱歌好不好,这也是言论自由。而且言论自由是社会的风气,大家觉得发表言论,批评政府是当然的事,久而久之,政府当局也会养成习惯,所以言论自由是要争取的。要把自由看做空气一样的不可少。不但可以批评政治,不但有批评政策的自由,还可以批评人民的代表,批评国会,批评法院,甚至于批评总统小姐唱歌唱的好不好,这都是言论自由。人人去做,人人去行,这样就把风气养成了。所以我说言论自由是大家去争取来的。这样好像是不负责任的答复,但是我想不出比这更圆满的答案。

在自由企业发达的国家,尤其像美国,他们的报纸是不靠政府津贴的。所用的纸,都是在公开市场上买的。他的收入完全靠广告。因为在自由企业发达的国家,商业竞争剧烈,无论有了那一样新的产品,大家互相竞争,所以花在广告上的钱往往不下于制造的费用。这是报纸经费最大的来源。杂志也是这样,这些条件我们都缺乏。在美国就没有一个报纸可以说是国家的。政府决不办报纸。有党籍的人办报也不是以党的资格来办。譬如有许多报纸,在选举期间,在候选人出来之前就有一种表示,有些表示的早,有些较晚,当初共和党人的报纸占大多数,然而二十年来共和党并不能当政。共和党人都是有钱的大资产阶级;民主党向来是代表农民、小资产阶级、知识阶级的党。照党的背景看来,报纸老板共和党的人特别多,应该是共和党永远当政。但是社会并不因为共和党报纸多而影响选举。英国也是一样,有一个时期,工党只有一个报,销路很小,叫做《H.R.报》,后来销路增加,那时自由党有无数报社,然而工党已经当政了两次。这就说明这些国家没有一个报算是政府的,他们是独立的,能够自立的。这与我们有很大的区别。像我们现在的困难状况之下,纸的来源要政府配给,一部分材料也得要政府帮忙,至于广告,在我们工业不发达的国家等于没有。所以广告的收入不算重要。尤其在这个困难时期,主要的报纸都是政府报,或是党的报纸,因为是政府的报、党的报,言论自由当然就比较有限制,我个人的看法,感觉到胜利之后,政府把上海几个私家报纸都收归政府办、党办,至少党或政府的股东占多数,这个政策我想是不对的。应该多容许私营的报纸存在,而且应该扶助,鼓励私家报纸,让它发展,这也是养成言论自由的一个方向。政府要靠政策行为博取舆论的支援,而不靠控制来获取人民的支持。我觉得这是言论自由里面一个重要问题,值得大家考虑的。

关于材料,包括纸、原料的配给,在现在艰难的时期,我觉得应该养成一种习惯,由编辑人协会,报业公会,外勤记者联谊会等团体,参加支配报纸。因为言论自由不应该受这种不能避免的物资的影响,这是值得讨论的,不过要想在这困难时候做到完全自由独立,确是很难。

回想我们办《独立评论》时,真是独立。那时销路很广,销到一万三千份。我们是十二个朋友组织一个小团体,预备办报,在几个月之前,开始捐款,按各人的固定收入百分之五捐款,这是指固定收入而言,临时的收入不计算,几个月收了四千多元,就拿来办报。我们工作的人不拿一个津贴,也没有一个广告,因为那时广告要找国家银行或国营机关去要,那么就等于接受了政府的津贴,等于贿赂,所以五年之中,我们除了登书刊的广告之外,没有收入。我们发表的文章有四千篇,没有出一个稿费,因为那时我们这班人确是以公平的态度为国家说话,为人民说话,所以我们即使不给稿费,人家也把最好的稿子送来。最初我们的稿件百分之九十是自己写的,后来外稿逐渐增加,变成自己的稿只有百分之四十五,外稿占百分之五十五,甚至有许多好的文章先送到我们这里来,如果我们不登,再转投其他有稿费的刊物去发表。在民国三十五年回国的时候,许多朋友说:“胡先生,我们再来办个《独立评论》。”但是那时排字工人的工资比稿费还要高,我拿不出这些费用,非政府帮忙不可,而且人人都要稿费,我也拿不起,若是我办杂志而要求人的话,我就不办了。这并不是责备任何人,而是事实。这就表示在自由企业不发达的国家,又在这种局面之下,当然有许多方面不容易有完全独立或完全自由的言论。不过无论如何,自由的风气总应该养成。就是政府应该尊重舆论,我说这话是一个事实,大家应该谅解。我觉得,不要以为自己党来办报、政府来办报,就可以得到舆论的支持,没有这回事的。这种地方,应该开放,越开放越可以养成新闻独立,越可以养成言论自由,而政府也就可以得到舆论的支援。至于支配纸张材料的机关,应该由有关的团体参加,政府不要以配给政策影响言论的自由。

有人说只有胡适之有言论自由,这话不是这样说的。从前我们办《努力周报》,正在北洋军阀时代;办《每周评论》是民国八年,也是军阀时代;办《新月》杂志是国民革命后的头两年,后来办《独立评论》,完全是国民党当政时候,是在九一八事件发生以后的几个月,我们受了“九一八”的刺激才办的,一直办了五年,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出最后的一期,二十八日北平就丢了。在这个时期,人家就曾说过胡适之才有言论自由,其实不然。我承办的头一个报就是被北平警察厅关闭的。第二个在曹锟贿选时代,当时的局面使我们不能说话,所以就自己将它取消了。后来的《新月》杂志也曾有一次被政府没收,《独立评论》也曾被停止邮寄,经过我打电报抗议以后才恢复的。当宋哲元在北方的时候,那时是1936年(民国二十五年),我新从国外归来,一到上海就看见报纸上说“北平的冀察政务委员会把《独立评论》封了”。这是因为我12月1日到了上海,所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那时我也抗议,结果三个月后又恢复出版,所以我并没有完全失掉言论自由。为什么那时我们的报还有一点言论自由呢?因为我们天天在那里闹的。假使说胡适之在二十年当中比较有言论自由,并没有秘诀,还是我自己去争取得来的。

争取言论自由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得到政府的谅解,得到各地方政府的谅解。政府当然不愿意你批评,但要得到政府谅解,必须平时不发不负责的言论。比方中日问题,我们的确对于政府有一百分的谅解,在报上不说煽动的话,即使有意见或有建议,只见之于私人的通信,而不公开发表。在那时,我们曾提出一个平实的态度,就是公正而实际,说老实话,说公平话,不发不负责的高论,是善意的。久而久之,可以使政府养成容忍批评的态度。

人家说,自由中国言论自由不多,不过我看到几个杂志是比较有言论自由的,譬如杜衡之先生办的《明天》杂志,臧启芳先生办的《反攻》杂志,我觉得他们常有严厉的批评,《反攻》上的文章对于读经,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这个也是言论自由。我还看见几个与党有关系的杂志,对于读经问题,批评的也很严厉。《明天》杂志对于政治的批评也颇有自由,这都是好的现象。只要大家能平实,以善意的态度来批评,是可以争取言论自由的。况且我想政府也需要大家的帮助,只要大家都说公平的话,负责任的话。今天我因为没有准备;讲的很草率,请大家原谅。

思想革命与思想自由

建设时期中最根本的需要是思想革命,没有思想革命,则一切建设皆无从谈起。而要完成思想革命,第一步即须予人民以思想的自由。

诸君或者要想:题目的本旨是建设,而你却谈思想革命,这未免太矛盾了。实则建设与革命,皆除旧布新之谓,无建设不是革命,无革命不能建设,思想革命与建设的本旨是并不违反的。

思想何以须革命呢?(一)因为中国的传统思想,有许多不合于现代的需要,非把它铲除不可。(二)因为传统的思想方法和思想习惯亦不合于现代的需要,非把它改革不可。

中国古来思想之最不适合于现代的环境的,就是崇尚自然。这种思想,历经老、庄、儒、释、道等之提倡,已经根深蒂固,成为中国人的传统思想。现在把它分析起来,则有下列几项:(一)无为 老庄等皆主清净无为,以为自然比人为好,即儒家亦有此种倾向,如说“夫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而这种思想,却与现代环境的需要相反背,我们所需要的是:(二)无治 现在的社会需要法律和纪律,而老庄之流则提倡无政府的思想,一切听诸自然。这种思想影响人民的生活者很深,驯致养成“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三)高谈性理 现在的人们需要征服自然,而传统思想,则令吾人听天由命,服从自然的摆布。(四)无思无虑 惟有思虑,然后有新智识,传统思想则令吾人减少思虑,以不求知为大智,因此科学遂无由发达。(五)不争不辩 现在的环境,需要人人参与政治,敢于发表舆论,主张公理。传统思想则令吾人得过且过,忘怀一切。“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无所用其争辩。以实行唾面自干,为无上的美德。这种思想与时代精神根本不能相容。(六)知足 不知足乃进步之母,崇拜自然者叫人随遇而安,断了腿,失了臂,也听其自然,这样社会还有进步的可能吗?

以上几种传统思想,与现在中国的环境根本上不相容,故需要思想革命以铲除之。至于传统的思想方法和习惯,也有很多不合现代需要的地方:(一)镜子式的思想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自己不用力,物来则顺应之,这样可谓镜子式的思想。其流弊便是不求甚解,不加深思,只会拾人牙慧,随声附和。(二)根本上不思想 思想所以解决问题,须要搜集材料,寻求证据,提出反证,再加上分析试验的工夫,是何等的难。然而从前的思想方法,并没有这些步骤,根本上竟是不思想,因此学术不能猛进。(三)高谈主义而不研究 当此世界各种思想杂然繁兴的时候,国人的思想方法,仍沿旧时的习惯,于是发生种种不良的现象,人家经多年的研究,经几次的修正,始成立一种学说,一种主义,到了我国,便被人生吞活剥,提出几个标语口号,便胡行妄为起来。即以社会思想为例,各国的社会主义者,都研究本国经济发展的过程,社会上种种制度的沿革,以寻求一个改良的方案。反观我国一般人肯这样潜心研究的有几人呢。(四)要纠正前述的弊病,今后必须尊重专家,延请专家去顾问政治,解决难题;没有专门研究的人,不配担负国家和社会的重要责任。从前袁世凯废止科举,把我国千余年来仅有的一种用人标准根本推翻了。他不想到改良考试的标准,而贸然把考试制度的本身推翻,弄得现在没有一种用人的标准,都是不深思之过。

现在要讲思想自由了。从前的弊端既在于不思想,或没有深的思想,那末纠正之道便是思想之,而思想自由就是鼓励思想的最好方法。无论古今中外,凡思想可以自由发表,言论不受限制的时候,学术就能进步,社会就能向上,反之则学术必要晦涩,社会必要退化。现在中国事事有待于建设,对于思想应当竭力鼓励之,决不可加以压抑。因为今日没有思想的自由,结果就没有真正的思想,有之则为:(一)谄媚阿谀的思想,(二)牢骚怨愤的思想。这两种思想,是只能破坏,不能建设的。

总之,思想如同技术,非经过锻炼不可,没有思想自由,就没有思想革命,没有思想革命,就无从建设一切。就(即)使有了建设,也只是建在沙土之上,决无永久存在之理。

容忍与自由

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会见我的母校康奈尔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我们谈到英国史学大师阿克顿(Lord Acton)一生准备要著作一部《自由之史》,没有写成他就死了。布尔先生那天谈话很多,有一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

布尔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他这句话我越想越觉得是一句不可磨灭的格言。我自己也有“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我十七岁的时候(1908)曾在《竞业旬报》上发表几条《无鬼丛话》,其中有一条是痛骂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我说:《王制》有之:“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吾独怪夫数千年来之排治权者,之以济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诬民之学说得以大行,遂举我神州民族投诸极黑暗之世界!

这是一个小孩子很不容忍的“卫道”态度。我在那时候已是一个无鬼论者、无神论者,所以发出那种摧除迷信的狂论,要实行《王制》(《礼记》的一篇)的“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一条经典!

我在那时候当然没有梦想到说这话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后(1923)会很热心地给《西游记》作两万字的考证!我在那时候当然更没有想到那个小孩子在二三十年后还时时留心搜求可以考证《封神榜》的作者的材料!我在那时候也完全没有想想《王制》那句话的历史意义。那一段《王制》的全文是这样的: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

我在五十年前,完全没有懂得这一段话的“诛”正是中国专制政体之下禁止新思想、新学术、新信仰、新艺术的经典的根据。我在那时候抱着“破除迷信”的热心,所以拥护那“四诛”之中的第四诛:“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第四诛的“假于鬼神……以疑众”和第一诛的“执左道以乱政”的两条罪名都可以用来摧残宗教信仰的自由。我当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郑玄注里用了公输般作“奇技异器”的例子;更没有注意到孔颖达《正义》里举了“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的例子来解释“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故第二诛可以用来禁绝艺术创作的自由,也可以用来“杀”许多发明“奇技异器”的科学家。故第三诛可以用来摧残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著作出版的自由。

我在五十年前引用《王制》第四诛,要“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那时候我当然没有梦想到十年之后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就有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想引用《王制》的第三诛,要“杀”我和我的朋友们。当年我要“杀”人,后来人要“杀”我,动机是一样的:都只因为动了一点正义的火气,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我自己叙述五十年前主张“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故事,为的是要说明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我到今天还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信有一个有意志的神,我也不信灵魂不朽的说法。但我的无神论和共产党的无神论有一点最根本的不同。我能够容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也能够容忍一切诚心信仰宗教的人。共产党自己主张无神论,就要消灭一切有神的信仰,要禁绝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这就是我五十年前幼稚而又狂妄的不容忍的态度了。

我自己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这雅量,能容忍我的无神论,能容忍我这个不信神也不信灵魂不灭的人,能容忍我在国内和国外自由发表我的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总觉得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诚心的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的容忍并且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我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容忍的重要意义。若社会没有这点容忍的气度,我决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胆怀疑的自由,公开主张无神论的自由了。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试看欧洲的宗教革新运动的历史。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约翰·高尔文(John Calvin)等人起来革新宗教,本来是因为他们不满意于罗马旧教的种种不容忍,种种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欧北欧胜利之后,新教的领袖们又都渐渐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许别人起来批评他们的新教条了。高尔文在日内瓦掌握了宗教大权,居然会把一个敢独立思想,敢批评高尔文的教条的学者塞维图斯(Servetus)定了“异端邪说”的罪名,把他用铁链锁在木桩上,堆起柴来,慢慢的活烧死。这是1553年10月23日的事。

这个殉道者塞维图斯的惨史,最值得人们的追念和反省。宗教革新运动原来的目标是要争取“基督教的人的自由”和“良心的自由”。何以高尔文和他的信徒们居然会把一位独立思想的新教徒用慢慢的火烧死呢?何以高尔文的门徒(后来继任高尔文为日内瓦的宗教独裁者)柏时(de Beze)竟会宣言“良心的自由是魔鬼的教条”呢?1927年12月,胡适在东亚同文书院演讲时与日本翻译铃木择郎合影。

基本的原因还是那一点深信我自己是“不会错的”的心理。像高尔文那样虔诚的宗教改革家,他自己深信他的良心确是代表上帝的命令,他的口和他的笔确是代表上帝的意志,那末他的意见还会错吗?他还有错误的可能吗?在塞维图斯被烧死之后,高尔文曾受到不少人的批评。1554年,高尔文发表一篇文字为他自己辩护,他毫不迟疑的说,“严厉惩治邪说者的权威是无可疑的,因为这就是上帝自己说话。……这工作是为上帝的光荣战斗”。

上帝自己说话,还会错吗?为上帝的光荣作战,还会错吗?这一点“我不会错”的心理,就是一切不容忍的根苗。深信我自己的信念没有错误的可能(infallible),我的意见就是“正义”,反对我的人当然都是“邪说”了。我的意见代表上帝的意旨,反对我的人的意见当然都是“魔鬼的教条”了。

这是宗教自由史给我们的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自由。但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习惯,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

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我们同样的感觉到不容忍是常见的,而容忍总是很稀有的,我试举一个死了的老朋友的故事作例子。四十多年前,我们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始提倡白话文学的运动,我曾从美国寄信给陈独秀,我说: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上答我道: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我当时看了就觉得这是很武断的态度。现在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还忘不了独秀这一句话,我还觉得这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是很不容忍的态度,是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恶感,是最容易引起反对的。

我曾说过,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我现在常常想我们还得戒律自己:我们若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四八、三、十二晨

第二卷 论治学的方法

在北大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

今天是北京大学成立第二十五年的纪念日,我于当然的庆祝以外还有一种自私的快乐。今天也是我个人的生日。况且去年大学纪念日及我个人三十岁生日纪念完以后,那天晚上我又得一个儿子。所以今天在我个人有三种庆祝:我自己,我的二十四岁的小兄弟北大及我的一岁的小朋友——儿子。但是同时有一件小的不幸,就是我近来病了。每夜两点钟以后便不能安睡。稍为做一点事,腰背便疼痛,不能支持。据中西医生的诊断都说是因为过于劳苦所致。现在我已向校中告假一年,假期即从今天起,到明年秋天开学时回校。这件事已蒙蔡先生允准了,所以我要同诸君作八九个月的小别。

因此我今天很有一点感触,觉得个人的生命和健康是不定的,只有团体——大我——的生命和健康是长久的继续不断的。然而北京大学的生命始终还是保存着,并且不断的向前生长。所以我们对于他应该有许多的希望。这几年来组织上很有进步,学校的基础也日趋稳固。所最惭愧的是在学术上太缺乏真实的贡献。我在今天《北大日刊纪念刊》上《回顾与反省》一文里,引了近代诗人龚定庵“但开风气不为师”一句话,我说,这话只可为个人说,而不可为一个国立的大学说。国立的大学不但要开风气,也是应该立志做大众师表的。近数年来,北大在“开风气”这方面总算已经有了成绩;现在我们的努力应该注重在使北大做到“又开风气又为师”的地位。

诸位看着这边出版品展览部所陈列的报章杂志及书籍三百多种,总算是本校同人在近年中国著作界的贡献了,但是究竟有多少真正的学术上的价值!依据中国学术界的环境和历史,我们不敢奢望这个时候在自然科学上有世界的贡献,但我个人以为至少在社会科学上应该有世界的贡献。诸位只要到那边历史展览部一看,便可知道中国社会科学材料的丰富。我们只是三四个月工作的结果,就有这许多成绩可以给社会看了。这两部展览,一边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裨贩,一边是整理国故的小小的起头。看了这边使我们惭愧,看了那边使我们增加许多希望和勇气。

我们有了几千年的历史、思想、宗教、美术、政治、法制、经济的材料;这些材料都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整理;这个无尽宝藏正在等候我们去开掘。我们不可错过这种好机会;我们不可不认清我们“最易为力而又最有效果”的努力方向。我现在不能多说话,就此同诸位暂时告别。

读书的习惯重于方法

读书会进行的步骤,也可以说是采取的方式大概不外三种:

第一种是大家共同选定一本书本读,然后互相交换自己的心得及感想。

第二种是由下往上的自动方式,就是先由会员共同选定某一个专题,限定范围,再由指导者按此范围拟定详细节目,指定参考书籍。每人须于一定期限内作成报告。

第三种是先由导师拟定许多题目,再由各会员任意选定。研究完毕后写成报告。

至于读书的方法我已经讲了十多年,不过在目前我觉到读书全凭先养成好读书的习惯。读书无捷径,是没有什么简便省力的方法可言的。读书的习惯可分为三点: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谦。

勤苦耐劳是成功的基础,做学问更不能欺己欺人,所以非勤不可。其次谨慎小心也是很需要的,清代的汉学家著名的如高邮王氏父子,段茂堂等的成功,都是遇事不肯轻易放过,旁人看不见的自己便可看见了。如今的放大几千万倍的显微镜,也不过想把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都看见罢了。谦就是态度的谦虚,自己万不可先存一点成见,总要不分地域门户,一概虚心的加以考察后,再决定取舍。这三点都是很要紧的。

其次还有个买书的习惯也是必要的,闲时可多往书摊上逛逛,无论什么书都要去摸一摸,你的兴趣就是凭你伸手乱摸后才知道的。图书馆里虽有许多的书供你参考,然而这是不够的。因为你想往上圈画一下都不能。更不能随便的批写。所以至少像对于自己所学的有关的几本必备书籍,无论如何,就是少买一双皮鞋,这些书是非买不可的。

青年人要读书,不必先谈方法,要紧的是先养成好读书,好买书的习惯。中国公学校门,1928年4月至1930年5月胡适曾任中国公学校长。

找书的快乐

主席、诸位先生:

我不是藏书家,只不过是一个爱读书,能够用书的书生,自己买书的时候,总是先买工具书,然后才买本行书,换一行时,就得另外买一种书。今年我六十九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本行到底是那一门?是中国哲学呢?还是中国思想史?抑或是中国文学史?或者是中国小说史?《水经注》?中国佛教思想史?中国禅宗史?我所说的“本行”,其实就是我的兴趣,兴趣愈多就愈不能不收书了。十一年前我离开北平时,已经有一百箱的书,大约有一二万册。离开北平以前的几小时,我曾经暗想着:我不是藏书家,但却是用书家。收集了这么多的书,舍弃了太可惜,带吧,因为坐飞机又带不了。结果只带了一些笔记,并且在那一二万册书中,挑选了一部书,作为对一二万册书的纪念,这一部书就是残本的《红楼梦》。四本只有十六回,这四本《红楼梦》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老的抄本。收集了几十年的书,到末了只带了四本,等于当兵缴了械,我也变成一个没有棍子,没有猴子的变把戏的叫化子。

这十一年来,又蒙朋友送了我很多书,加上历年来自己新买的书,又把我现在住的地方堆满了,但是这都是些不相干的书,自己本行的书一本也没有。找资料还需要依靠“中研院史语所”的图书馆和别的图书馆如台湾大学图书馆、“中央图书馆”等救急。找书有甘苦,真伪费推敲

我这个用书的旧书生,一生找书的快乐固然有,但是,找不到书的苦处也尝到过。民国九年(1920年)7月,我开始写《水浒传考证》的时候,参考的材料只有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征四寇》及《水浒后传》等,至于《水浒传》的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廿回本、一百廿四回本,还都没有看到。等我的《水浒传考证》问世的时候,日本才发现《水浒》的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及一百廿回本。同时我自己也找到了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廿四回本。做考据工作,没有书是很可怜的。考证《红楼梦》的时候,大家知道的材料很多,普通所看到的《红楼梦》都是一百廿回本。这种一百廿回本并非真的《红楼梦》。曹雪芹四十多岁死去时,只写到八十回,后来由程伟元、高鹗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完成了后四十回。乾隆五十六年的活字版排出了一百廿回的初版本,书前有程、高二人的序文说:“世人都想看到《红楼梦》的全本,前八十回中黛玉未死,宝玉未娶,大家极想知道这本书的结局如何?但却无人找到全的《红楼梦》。近因程、高二人在一卖糖摊子上发现有一大卷旧书,细看之下,竟是世人遍寻无着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因此特加校订,与前八十回一并刊出。”可是天下这样巧的事很少,所以我猜想序文中的说法不可靠。考证《红楼梦》,清查曹雪芹

三十年前我考证《红楼梦》时,曾经提出二个问题,这是研究红学的人值得研究的:一、《红楼梦》的作者是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家世如何?家世传记有没有可考的资料?曹雪芹所写的那些繁华世界是有根据的吗?还是关着门自己胡诌乱说?二、《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是八十回?还是一百廿回?后四十回是那里来的?那时候有七八种《红楼梦》的考证,俞平伯、顾颉刚都帮我找过材料。最初发现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有程伟元序的乙本,其中并有高鹗的序文及引言七条,以后发现早一年出版的甲本,证明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而由程伟元出钱活字刊印。又从其他许多材料里知道曹雪芹家为江南的织造世职,专为皇室纺织绸缎,供给宫内帝后、妃嫔及太子、王孙等穿戴,或者供皇帝赏赐臣下,后来在清理故宫时,从康熙皇帝一秘密抽屉内发现若干文件,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等于皇帝派出的特务,负责察看民心年成,或是退休丞相的动态,由此可知曹家为阔绰大户。《红楼梦》中有一段说到王熙凤和李嬷嬷谈皇帝南巡,下榻贾家,可知是真的事实。以后我又经河南的一位张先生指点,找到杨钟羲的《雪桥诗话》及《八旗经文》,以及有关爱新觉罗宗室敦诚、敦敏的记载,知道曹雪芹名霑、号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接着又找到了《八旗人诗抄》《熙朝雅颂集》,找到敦诚、敦敏兄弟赐送曹雪芹的诗,又找到敦诚的《四松堂集》,是一本清抄未删底本,其中有挽曹雪芹的诗,内有“四十年华付杳冥”句,下款年月日为甲申(即乾隆甲申廿九年,西历1764年)。从这里可以知道曹雪芹去世的年代,他的年龄为四十岁左右。险失好材料,再评石头记

民国十六年我从欧美返国,住在上海,有人写信告诉我,要卖一本《脂砚斋评石头记》给我,那时我以为自己的资料已经很多,未加理会。不久以后和徐志摩在上海办新月书店,那人又将书送来给我看,原来是甲戌年手抄再评本,虽然只有十六回,但却包括了很多重要史料。里面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年八月泪笔”的句子,指出曹雪芹逝于乾隆廿七年冬,即西历1763年2月12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诗句,充分描绘出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情态。脂砚斋则可能是曹雪芹的太太或朋友。自从民国十七年二月我发表了《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之后,大家才注意到《脂砚斋评本石头记》。不过,我后来又在民国廿二年从徐星署先生处借来一部庚辰秋定本脂砚斋四阅评过的《石头记》,是乾隆廿五年本,八十回,其中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谈《儒林外史》,推赞吴敬梓

现在再谈谈我对《儒林外史》的考证:《儒林外史》是部骂当时教育制度的书,批评政治制度中的科举制度。我起初发现的只有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中的赋一卷(四篇),诗二卷(一三一首),词一卷(四七首),拿这当做材料。但是在一百年前,我国的大诗人金和,他在跋《儒林外史》时,说他收有《文木山房集》,有文五卷。可是一般人都说《文木山房集》没有刻本,我不相信,便托人在北京的书店找,找了几年都没有结果,到了民国七年才在带经堂书店找到。我用这本集子参考安徽《全椒县志》,写成一本一万八千字的《吴敬梓年谱》,中国小说传记资料,没有一个能比这更多的,民国十四年我把这本书排印问世。

如果拿曹雪芹和吴敬梓二人作一个比较,我觉得曹雪芹的思想很平凡,而吴敬梓的思想则是超过当时的时代,有着强烈的反抗意识。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严刻地批评教育制度,而且有他的较科学化的观念。有计划找书,考证神会僧

前面谈到的都是没有计划的找书,有计划的找书更是其乐无穷。所谓有计划的找书,便是用“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方法去找书,现在再拿我找神会和尚的事做例子,这是我有计划的找书:神会和尚是唐代禅宗七祖大师,我从《宋高僧传》的慧能和神会传里发现神会和尚的重要,当时便作了个大胆的假设,猜想有关神会和尚的资料只有在日本和敦煌两地可以发现。因为唐朝时,日本派人来中国留学的很多,一定带回去不少史料,经过“小心的求证”,后来果然在日本找到宗密的《圆觉大疏抄》和《禅源诸诠集》,另外又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及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发现数卷神会和尚的资料。知道神会和尚是湖北襄阳人,到洛阳、长安传布大乘佛法,并指陈当时的两京法祖三帝国师非禅宗嫡传,远在广东的六祖慧能才是真正禅宗一脉相传下来的。但是神会的这些指陈不为当时政府所取信,反而贬走神会。刚好那时发生安史之乱,唐玄宗远避四川,肃宗召郭子仪平乱,这时国家财政贫乏,军队饷银只好用度牒代替,如此必须要有一位高僧宣扬佛法令人乐于接受度牒。神会和尚就担任了这项推行度牒的任务。郭子仪收复两京(洛阳、长安),军饷的来源,不得不归功神会。安史之乱平了后,肃宗迎请神会入宫奉养,并且尊神会为禅宗七祖,所以神会是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创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我所研究的《神会和尚全集》可望在明年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

最后,根据我个人几十年来找书的经验,发现我们过去的藏书的范围是褊狭的,过去收书的目标集于收藏古董,小说之类决不在藏书之列。但我们必须了解了解,真正收书的态度,是要无所不收的。

智识的准备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仪式完毕之后,你们就被列入少数特权分子之列——大学毕业生。今天并不是标示着人生一段时期的结束或完毕,而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一个真正生活和真正充满责任的开端。

人家对你们作为大学毕业生的,总期望会与平常人有所不同,和大多数没有念过大学的人有所不同。他们预料你们言行会有怪异之处。

你们有些人或许不喜欢人家把你们目为与众不同、言行怪异的人。你们或许想要和群众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让我们向你们保证,要回到群众中间,使人不分彼此,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假如你们有这个愿望,你们随时都可以做到,你们随时都可以成为一个“好同伴”,一个“易于相处的人”——而人们,包括你们自己,马上就会忘记你们曾经念过大学这回事。

虽然大学教育当然不该把我们造成为“势利之徒”和“古怪的人”,可是我们大学毕业生一直保留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标志,却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标志,我相信,是任何学术机构的教育家所最希望造成的。

大学男女学生与众不同的这个标志是什么呢?多数教育家都很可能会同意的说,那是一个多少受过训练的脑筋——一个多少有规律的思想方式——这会使得,也应当使得,受大学教育的人显出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一个头脑受过训练的人在看一件事是用批判和客观的态度,而且也用适当的智识学问为凭依。他不容许偏见和个人的利益来影响他的判断,和左右他的观点。他一直都是好奇的,但是他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人。他并不仓卒的下结论,也不轻易的附和他人的意见,他宁愿耽搁一段时间,一直等到他有充分的时间来查考事实和证据后,才下结论。

总而言之,一个受过训练的头脑,就是对于易陷人于偏见、武断和盲目接受传统与权威的陷阱,存有戒心和疑惧。同时,一个受过训练的脑筋绝不是消极或是毁灭性的。他怀疑人并不是喜欢怀疑的缘故;也并不是认为“所有的话都有可疑之处,所有的判断都有虚假之处”。他之所以怀疑是为了想确切相信一件事。为了要根据更坚固的证据和更健全的推理为基础,来建立或重新建立信仰。

你们四年的研究和实验工作一定教过你们独立思考、客观判断、有系统的推理,和根据证据来相信某一件事的习惯。这些就是,也应当是,标示一个人是大学生的标志。就是这些特征才使你们显得“与众不同”和“怪异”,而这些特征可能会使你们不孚众望和不受欢迎,甚至为你们社会里大多数人所畏避和摒弃。

可是,这些有点令人烦恼的特点却是你们母校于你们居留在此时间中,所教导你们而为此最感觉自豪的事。这些求知习惯的训练,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也就是你们在大学里有责任予以培养起来的,回家时从这个校园里所带走的,并且在你们整个一生和在你们一切各种活动中,所继续不断的实行和发展的。

伟大的英国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的赫胥黎(Thomas H.Huxley)曾说过:“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就是口里讲,内心深感觉到这句话:‘我相信某件事是实在的。’紧附在那个行为上的是人生存在世上一切最大的报酬和一切最严重的责罚。”要成功的完成这一个“最神圣的行为,”那应用在判断、思考,和信仰上的思想训练和规律是必要的。

所以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们必须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是否获得所期望于为一个受大学教育的我所该有的充分智识训练吗?我的头脑是否有充分的装备和准备来做赫胥黎所说的“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二

我们必须要体会到“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也同时是我们日常所需做的行为。另一个英国哲学家弥尔(John Stuart Mill)曾说过:“各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需要确切证实他所没有直接观察过的事情……法官、军事指挥官、航海人员、医师、农场经营者(我们还可以加上一般的公民和选民)的事,也不过是将证据加以判断,并按照判断采取行动……就根据他们做法(思考和推论)的优劣,就可决定他们是否尽其分内的职责。这是头脑所不停从事的职责。”中国公学校长胡适(右二)与学校董事会成员丁音(右一)、蔡元培(右三)、马君武(左二)、高一涵(左一)合影。

由于人人每日每时都需要思考,所以人在思考时,极容易流于疏忽,漠不关心,和习惯性的态度。大学教育毕竟难以教给我们一整套精通与永久适用的求知习惯,原因是其所需的时间远超过大学的四年。大学毕业生离开了他的实验室和图书馆,往往感觉到他已经工作得太劳累,思考得太辛苦,毕业后应当享受到一种可以不必求知识的假期。他可能太忙或者太懒,而无法把他在大学里刚学到而还没有精通的智识训练继续下去。他可能不喜欢标榜自己为受过大学教育“好炫耀博学的人”。他可能发现讲幼稚的话与随和大众的反应是一种调剂,甚至是一种愉快的事。无论如何,大学毕业生离开大学之后,最普遍的危险就是溜回到怠惰和懒散方式的思考和信仰。

所以大学生离开学校后,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继续培养精稔实验室研究的思考态度和技术,以便将这种思考的态度和技术扩展到他日常思想、生活,和各种活动上去。

天下没有一个普遍适用以提防这种懒病复发的公式。但是我们仍然想献给列位一个简单的妙计,这个妙计对我自己和对我的学生和朋友都很实用。

我所想要建议的是各个大学毕业生都应当有一个或两个或更多足以引起兴趣和好奇心的疑难问题,借以激起他的注意、研究、探讨,或实验的心思。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一切科学的成就都是由于一个疑难的问题碰巧激起某一个观察者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所促成的。有人说没有装备良好的图书馆和实验室是无法延续求知的兴趣。这句话是不确实的。请问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顿、法拉第,或者甚至达尔文或巴斯德究竟有什么实验室或图书馆的装备呢?一个大学毕业生所需要的仅是一些会激起他的好奇心,引起他的求知欲和挑激他的想法求解决的有趣的难题。那种挑激引发的性质就足够引致他搜集资料、触类旁通、设计工具,和建立简单而适用的试验和实验室。一个人对于一些引人好奇的难题不发生兴趣的话,就是处在设备良好的实验室和博物馆中,智识上也不会有任何发展。

四年的大学教育所给予我们的,毕业只不过是已经研究出来和尚未研究出来的学问浩瀚范围的一瞥而已。不管我们主修的是那一个科目,我们都不应当有自满的感觉,以为在我们专门科目范围内,已经没有不解决的问题存在。凡是离开母校大门而没有带一两个智识上的难题回家去,和一两个在他清醒时一直缠绕着他的问题,这个人的智识生活可以说是已经寿终正寝了。

这是我给你们的劝告: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你们该花费几分钟,为你们自己列了一个智识的清单,假如没有一两个值得你们下决心解决的智识难题,就不轻易步入这个大世界。你们不能带走你们的教授,也不能带走学校的图书馆和实验室。可是你们带走几个难题。这些难题时刻都会使你们智识上的自满和怠惰下来的心受到困扰。除非你们向这些难题进攻,并加以解决,否则你们就一直不得安宁。那时候,你们看吧,在处理和解决这些小难题的时候,你们不但使你们思考和研究的技术逐渐纯熟和精稔,而且同时开拓出智识的新地平线并达到科学的新高峰。三

这种一直有一些激起好奇心和兴趣疑难问题来刺激你们的小妙计有许多功用。这个妙计可使你们一生中对研究学问的兴趣永存不灭,可开展你们新嗜好的兴趣,把你们日常生活提高到超过惯性和苦闷的水准之上。常常在沉静的夜里,你们突然成功的解决了一个讨厌的难题而很希望叫醒你们的家人,对他们叫喊着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时候给你们的是智识上的狂喜和很大的乐趣。

但是这种自找问题和解决问题方式最重要的用处,是在于用来训练我们的能力,磨练我们的智慧,而因此使我们能精稔实验与研究的方法和技术。对思考技术的精稔可能引使你们达到创造性的智识高峰;但是也同时会渐渐的普遍应用在你们整个生活上,并且使你们在处理日常活动时,成为比较懂得判断的人,会使你们成为更好的公民,更聪明的选民,更有智识的报纸读者,成为对于目前国家大事或国际大事一个更为胜任的评论者。

这个训练对于为一个民主国家里公民和选民的你们是特别重要的。你们所生活的时代是一片充满了惊心动魄事件的时代,一个势要毁灭你们政府和文化根基的战争时代。而从各方面拥集到你们身上的是强有力不让人批驳的思想形态,巧妙的宣传,以及随意歪曲的历史。希望你们在这个要把人弄得团团转的旋风世界中,要建立起你们判断力,要下自己的决定,投你们的票,和尽你们的本分。

有人会警告你们要特别提高警觉,以提防邪恶宣传的侵袭。可是你们要怎样做才能防御宣传的侵入呢?因为那些警告你们的人本身往往就是职业的宣传员,只不过他们罐头上所用的是不同的商标;但这些罐头里照样是陈旧的和不准批驳的东西!

例如,有人告诉你们,上次世界大战所有一切唯心论的标语,像“为世界民主政治的安全而战”和“以战争来消弭战争”,这些话,都是想讨人欢喜的空谈和烟幕而已。但是揭露这件事的人也就是宣传者,他要我们全体都相信美国之参加上次世界大战是那些“担心美元英镑贬值”放高利贷者和发战争财者所促成的。

再看另一个例子。你们是在一个信仰所培养之下长大起来的。这些信仰就是相信你们的政府形式,属于人民的政府,尊敬个人的自由,特别是相信那保护思想、信仰、表达,和出版等自由的政府形式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但是我们这一代的新先知们却告诉你们说,民主的代议政府仅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一个必然的副产品,这个制度并没有实质的优点,也没有永恒的价值;他们又说个人的自由并不一定是人们所希求的;为了集体的福利和权力的利益起见,个人的自由应当视为次要的,甚至应当加以抑压下去的。

这些和许多其他相反的论调到处都可以看到听到,都想要迷惑你们的思想,麻木你们的行动。你们需要怎么样准备自己来对付一切所有这些相反的论调呢?当然不会是紧闭着眼睛不看,掩盖着耳朵不听吧。当然也不会躲在良好的古老传统信仰的后面求庇护吧,因为受攻击和挑衅的就是古老的传统本身。当然也不会是诚心诚意的接受这种陈腔滥调和不准批驳的思想和信仰的体系,因为这样一个教条式的思想体系可能使你们丢失了很多的独立思想,会束缚和奴役你们的思想,以致从此之后,你们在智识上说,仅是机械一个而已。

你们可能希望能保持精神上的平衡和宁静,能够运用你们自己的判断,唯一的方法就是训练你们的思想,精稔自由沉静思考的技术。使我们更充分了解智识训练的价值和功效的就是在这智识困惑和混乱的时代。这个训练会使我们能够找到真理——使我们获得自由的真理。

关于这种训练与技术,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那就是你们在实验室所学到的,也就是你们最优秀的教师终生所从事,而在你们研究论文上所教你们的方法,那就是研究和实验的科学方法。也就是你们要学习应用于解决我所劝你们时刻要找一两个疑难问题所用的同样方法。这个方法,如果训练得纯熟精通,会使我们能在思考我们每天必须面对有关社会、经济,和政治各项问题时,会更清楚,会更胜任的。

以其要素言,这个科学技术包括非常专心注意于各种建议、思想和理论,以及后果的控制和试验。一切思考是以考虑一个困惑的问题或情况开始的。所有一切能够解决这个困惑问题的假设都是受欢迎的。但是各个假设的论点却必须以在采用后可能产生的后果来作为适用与否的试验,凡是其后果最能满意克服原先困惑所在的假设,就可接受为最好和最真实的解决方法。这是一切自然、历史,和社会科学的思考要素。

人类最大的谬误,就是以为社会和政治问题简单得很,所以根本不需要科学方法的严格训练,而只要根据实际经验就可以判断,就可以解决。

但是事实却是刚刚相反的。社会与政治问题是关连着千千万万人命和福利的问题。就是由于这些极具复杂性和重要性的问题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使得这些问题到今日还没有办法以准确的定量衡量方法和试验与实验的精确方法来计量。甚至以最审慎的态度和用严格的方法无法保证绝无错误。但是这些困难却省免不了我们用尽一切审慎和批判的洞察力来处理这些庞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必要。

两千五百年前某诸侯问孔子说“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有诸?”

想到社会与政治的问题,总会提醒我们关于向孔子请教的这两个问题,因为对社会与政治的思考必然会连带想起和计划整个国家,整个社会,或者整个世界的事。所以一切社会与政治理论在用以处理一个情况时,如果粗心大意或固守教条,严重的说来,可能有时候会促成预料不到的混乱、退步、战争,和毁灭,有时就真的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刚就在前天,希特勒对他的军队发出一个命令,其中说到一句话:他要决定他的国家和人民未来一千年的命运!

但希特勒先生一个人是无法以个人的思想来决定千千万万人的生死问题。你们在这里所有的人需要考虑你们即将来临的本地与全国选举中有所选择,所有的人需要对和战问题表达意见,并不决定。是的,你们也会考虑到一个情况,你们在这个情况中的思考是正确,是错误,就会影响千千万万人的福利,也可能直接或间接的决定未来一千年世界与其文化的命运!

所以为少数特权阶级的我们大学男女,严肃的和胜任的把自己准备好,以便像在今日的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每日从事思考和判断,把我们自己训练好,以便作有责任心的思考,乃是我们神圣的任务。

有责任心的思考至少含着三个主要的要求:第一,把我们的事实加以证明,把证据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错,谦虚的承认错误,慎防偏见和武断;第三,愿意尽量彻底获致一切会随着我们观点和理论而来的可能后果,并且道德上对这些后果负责任。

怠惰的思考,容许个人和党团的因素不知不觉的影响我们的思考,接受陈腐和不加分析的思想为思考之前提,或者未能努力以获致可能后果,来试验一个人的思想是否正确等等就是智识上不负责任的表现。

你们是否充分准备来做这件在你们一生中最神圣的行动——有责任心的思考?

考试与教育

我在民国二十三年,曾在考试院住过几天,也在此会场讲过话,所以这次重来,非常愉快。尤其看到考试院的建筑没有被破坏,并知道今年参加高考的人数超过以前任何时期,现在交通如此不方便,而全国各大城市参加高考的人数,竟达万人以上(就在我们北大的课室中,也有不少的人在应试)。我感觉到,自民国二十年举行第一次考试以来,这十六年间,考试制度的基础已相当巩固。我是拥护考试制度的一个人,目睹考试制度的巩固,与应考人数的增多,至为高兴。

今天考试院的几位朋友,要我来谈谈考试与教育的问题。当然考试与教育,与学校,都有很深的关系。中国的考试制度,可算有二千多年历史。在汉朝初开国的几十年,本来没有书生担负政治上的重要责任。后来汉武帝的宰相公孙弘,向武帝建议两件大事:其一是“予博士以弟子”,因过去只有博士,而没有学生,公孙弘主张给博士收学生。每个博士给予学生十人,后来学生数目逐渐增加,至王莽时代,增至一万人。迨东汉中期,更增至三万人。

其二就是考试制度,公孙弘因见国家的法令与皇帝的诏书,不但百姓不能了解,甚至政府的官吏亦多不懂。故献议武帝,采用考试的办法,即指定若干经典为范围,凡能背诵一部的,便予以官吏职位。这是最早的考试制度,约在纪元前一百二十四年开始实行,到现在已经二千一百年。有了这种考试制度,便可以吸收学校训练出来的人才。风气一开,就另外产生一种私人创办的学校。在后汉时,此种学校达一百余所。各校学生有五六百人的,也有一二千人的。但因私人住宅无法容纳,所以在学校附近,就有许多做小买卖的商店应运而生,以供应学生的衣着和食宿。

其后学校的开办,主要的便是为适应此种考试制度而设。学校学生根据政府订定的标准,大家去努力竞争。最初应考的人,还有阶级的限制,就是只有士大夫阶级才能应试。后来这种阶级观念也打破了,只问是否及格,而不问来历。考试制度其后也逐渐改进,在唐朝时,还有人到处送自己的卷子,此种办法易影响主考人的观念,所以大家觉得不妥当,而加以禁止。到宋朝真宗时代,更采用密封糊名的办法,完全凭客观的成绩来录取人才。

由于考试制度的渐趋严密和阶级制度逐渐打破,所以无论出身如何寒微的人,都有应考的机会和出任官吏的可能。1930年9月《胡适文存三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以前我在外国,有人要我讲中国的考试制度,我便引用一个戏台上的故事,就是《鸿鸾禧》所描写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个戏也许大家都看过,是叙述一个乞丐头儿金松的女儿金玉奴,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打开大门看见有人僵倒在地上,便和她父亲把这个人救活了。那个人是一位来京应试的穷书生,因为没有钱,又饥又饿,所以冻僵在门前。后来金玉奴请她父亲把他收留了,这个书生不久便做了金松的女婿,并且考中了进士,还不能做知县,只在县中做县尉县丞之类的小官。但是他做了官之后,总觉得当一个乞丐头的女婿没有面子,所以在上任的路上,便要设法解决他的太太。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叫她走出船头,硬把她推下水去,但想不到金玉奴却被后面一只船的人救起来,这个船上的主人,便是那书生的上司。他询明情由,就收金玉奴为养女,等到那书生到差之后,仍将她嫁回给他。于是在洞房之夜,金玉奴便演出了棒打薄情郎这幕喜剧。

这个故事是说明那个时候的人,谁都可以参加考试和有膺选的机会,完全没有阶级的限制。这种以客观的标准和公开竞争的考试制度,打破了社会阶级的存在,同时也是保持中国两千多年来的统一安定的力量。

我认为中国到现在还是没有阶级存在的。穷富并不是阶级,因为有钱的人,可能因一次战争或投机失败而破产;贫穷的人,亦可以积累奋斗而致富,不像印度那样,有许多明显的阶级存在。我国的阶级观念,已为考试制度所打破。

再说考试制度对于国家的统一,也有很大的关系。从前的交通非常不便,不像现在到甘肃,到四川,坐飞机只化几个小时就可到,并且还有火车汽车和轮船等交通工具。在古时那种阻塞的情形下,中央可以不用武力而委派各地以至边疆的官吏,来维持国家的统一达两千多年,这实在有其内在的原因,就是由于考试制度的公开和公平。当时中央派至各地的官吏(现在称之为封建制度,我却认为并不怎样封建,因为不是带了许多兵马去的)皆由政府公开考选而来。政府考选人才,固然注意客观的标准,同时也顾及到各地的文化水准,因此录取的人员,并不偏于一方或一省,而普及全国。在文化水准低的地方,也可以发现天才。有天才的人,便可以考中状元,所以当选的机会各地是平等的。

同时还有一种回避的制度,就是本省的人不能任本省的官吏,而必须派往其他省份服务。有时候江南的人,派到西北去,有时候西北的人派到东南来。这种公道的办法,大家没有理由可以反对抵制。所以政府不用靠兵力和其他工具来统治地方,这是考试制度影响的结果。

今天我到考试院来,班门弄斧的说了一套关于考试制度的话,一定很多人不愿意听,所以我向大家告罪。

再说到本题来,即从汉朝以后,考试和教育的关系,那时候的学校,差不多都是为文官考试制度而设。迄至隋唐,流于以文取士的制度。本来考试内容,包含多种,除进士外,有天文、医学、法律、武艺等等。不过进士却成为特别注重的一科。进士是考诗经、词赋的,即是以创作文学为标准。社会的眼光,也特别重视这一科。有女儿的人家要选进士为女婿,女子的理想丈夫,就是状元进士。这种社会方气,改变了考试的内容。本来古代考试,不单纯是做诗词或八股文章,不过因为后来大家看不起学法律和医药的人,觉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伟大的创作,而进士却能在严格的范围内来创作文学,当然应看作是天才了。社会这种要求,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因为太看重进士,所以就偏于以进士科为考试制度的标准。

至王安石时,他想变更这种风气而提倡法治,研究法律。但是他失败以后,便依然回复到做八股文章,走上错误的道路。但这种错误是基于当时的社会背景的。

因为考试内容的改变,便影响到学校的教育。考试要用诗赋,学堂教育便要讲诗赋,考试要用八股文章,学堂教育便要讲八股文章。社会的要求和小姐们的心理,影响了考试制度,考试制度也影响了学校教育的内容。

由于进士科考取的人才,多数是天才,天才除了做诗赋和八股之外,当然还可以发挥其天才做其他的事业。所以这并不是完全失败的制度,此处并非说我同情进士制(我是最反对做律诗和八股文的),不过我们要知道这是有历史背景的。

我近年来,在国外感觉到,中国文化对世界有一很大的贡献,就是这种文官考试制度。没有其他的民族和国家,其考试制度会有二千多年的历史的。我们即以隋唐到现在来说,已有一千四百年,唐朝迄今,有一千三百年,宋朝迄今,也有九百多年,没有别的国家,能有这样早的考试制度。我国以一个在山东牧豕出身的公孙弘先生,能于二千年前有这种见地,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

再从世界的眼光来看,中国考试制度,也影响了别的国家。哈佛大学的《亚洲研究杂志》,前年刊登一篇北京大学教授丁士仪先生写的文章,题为“中国文官考试制度影响英国文官考试制度的研究”。丁先生特别搜寻英国国会一百多年来赞成和反对采用中国文官制度的历次讨论纪录,用作引证。并说明十八世纪(其实早在十七世纪)便有耶稣会的传教士介绍中国的历史文化和政治制度到欧洲,其中便曾有人提到中国的考试制度。首先在法国革命时(纪元1791年),法国政府宣布要用考试制度,这思想是受了中国的影响的。不过后来革命政府失败,所以没有实现这个制度。其后这种思想,由欧洲大陆传入英国,英国当时有所谓“公理学派”,主张改革政治,改革社会以谋取最大多数人类的最大幸福为目标(这个学派也可称为幸福主义学派)。他们同样看重了中国的文官制度,主张英国也应加以采用。

后来英国议会讨论这个问题时,有赞成和反对两派的意见。赞成派的理由,是中国能维持几千年的统一局面,主要的是因为政府采用这种公开的客观的考试制度;反对派则认为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历次对外打败仗,所以不应仿效中国的制度。由此可知无论赞成的和反对的,都承认这是中国发明的制度。

后来英国先生在印度和缅甸试行这种制度,到十九世纪以后,再在国内施行。

其后德国也采用考试制度,不久复传到美国。这都是直接或间接受到中国的影响的。

在太平天国时代(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出版的一本书叫做《中国人与中国革命》,这本书前面,有个附录,是一个英国官员向英政府及人民写的条陈,要求英国采用中国的文官制度。

由这些事例,可以看出中国文官制度影响之大,及其价值之被人重视,这也是我们中国对世界文化贡献的一件可以自夸的事。

现在我们的考试,已经不采用诗词了(考试院的各位先生平常作诗作词,不过是一种余兴),考试的内容已和世界各国相差无多。比之古代,虽然进步了很多,但是我们回过头看,现在却缺少了上面所讲过的社会上的心里期望。

现在人家择女婿,不以高考及格为条件的,小姐们的理想丈夫,也不是高考第一名的先生!现在大家所仰慕的,高考还不够,要留学生,顶好是个博士,而且是研究工程的,这是一个显明的事实。

尽管现在社会对考试制度已较民国二十年时,认识得清楚,参加考试人数也已增多,但是小姐们并不很看重高考及格的人员。我们不可忽视,小姐是有影响考试制度的相当权力的。

怎样才能使社会人士和小姐们养成对考试制度的重视呢?我还没有方案来答复大家这个问题。

我曾和戴院长谈过北京大学一个学生的故事。这个学生,今年毕业,是学法律的,中英文都很好,他的毕业论文,全篇用英文写成的,故被目为该系成绩最优的一个。学校要留他当助教,他说“谢谢,我不干”。北平地方法院的首席检查官在学校兼课,也邀他到法院去帮忙,他也说:“谢谢,我不干。”后来一查,他的毕业论文虽作了,却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原来他到一个私立银行当研究生去了,他的薪津比敝校的校长还要多。他用不着参加考试,因为这个私立银行是不用铨叙的。

我有三十二张博士文凭(有一张是自己用功得来,另外三十一张是名誉博士),又当了大学校长,但是我所拿的薪津,和一个银行练习生相差不多。我并不是拿钱做标准来较量,但是在这种状态之下,如何能使社会的人士对考试及格的人起一种信仰呢?

我希望各位在研究国内外各种高深学问之余,再抽时间看明朝以来三百年间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研究一下怎样才可以恢复过去社会上对考试制度敬重的心理,就算我出这个题目来考考大家。

新文化运动与教育问题

各位朋友,十几年来我想来广东一游,都没有机会。十七年前我由外国回来,便想到粤。有一次广州中山大学当局请我去讲学,想来了,又因共乱一阻,便不果行。后来有一次买了铁行邮船公司的船票,也因为别事阻挡,把船票都取消。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来到香港与各位会面,觉得非常高兴,现在听闻各位能够懂得我的话(国语),尤为欢喜。

但是刚才陈先生说我是教育界的导师,是完全错的。我对于教育还是一个门外汉,并没有专门的研究。不过,我们讲文学革命,提倡用语体文,这些问题,时常与教育问题发生了关系。也往往我们可以看到的问题,而在教育专门家反会看不到的。故如说我是喜欢和教育界谈教育问题的则可,谓为导师便不对。我对于香港教育还不大清楚,实在不配谈香港教育,但是我可以说香港是一个办学的地方,像北平中小学教育经费欠到二十一个月,就是广州小学教员也欠薪几个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谁也办不好的。但是香港教育界这种情形绝少,因为他是商业发达,经济充裕的地方,这几年来无论怎么的萧条,总比较北平欠二十一个月薪,广州欠几个月薪的好得多,这样若不能办得好的教育,香港就对不起香港了。

再其次,办教育,治安问题很要紧。比方在北方,日本的飞机天天在校顶飞过,叫谁也不能安心办学,就是你不走,学生也走了。怎么办呢?但是香港便没有这种危险,在这样好的环境下,香港的教育是应该发达的。我说东亚大陆有一个地方可以办强迫教育、普及教育的,便是香港。因为香港这地方有钱,治安也好,可接近外人,可借镜的地方很多。中国办新教育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做得到。办普及义务强迫教育,我以为香港是有这资格的,故此我说他是东亚大陆上一个办义务教育的地方。近据报载,中央政府拟在南京办义务普及教育,我想香港可以和他争光的,希望诸位教育界领袖,向着这个目标迈进。

我此次南来,不单纯来接受港大的学位,实在很想乘这机会,对南方的教育文化考察一下。现在广东很多人反对用语体文,主张用古文,不但古文,而且还提倡读经书。我真不懂,因为广州是革命策源地,为什么别的地方已经风起云涌了,而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反而守旧如此!

我这回来香港,逗留了几天,细加考察,便有所悟。我觉得一个地方的文化传到他的殖民地或边境,本地方已经变了,而边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着他祖宗的遗物。广东自古是中国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许多都变了,而在广东尚留着,像现在的广东音是最古的,我现在说的才是新的。又比方我们的祖宗是席地而坐的,但后来我们坐椅子了,这种席地而坐的习惯传到日本,至今仍是一样。又比方英话传到美国,现在本来的英语都变音了,而美国却能保留着,如Clerk(书记),英语现读Clark音,不知美音才是对的。又如翰林或状元,在广东觉得很了不得,民间要题几个字,不惜费许多金钱来找一个状元或翰林来题,在北方并不如是重要,因为在广东翰林是很难得的缘故。在边境或殖民地的人,对于娘处来的东西,都想设法去保持它,说是祖宗的遗物。但是,我们应该晓得,祖宗之所以遗给我们是在乎应用的,比方“灯”是祖宗遗下来的,然而我们现在用电灯了。这是祖宗的吗?从前我们用人力车,现在则用电车或汽车,难道“车”“灯”可以变化,思想文化便不可以吗?所以,我第一希望香港能实现为第一个义务教育的地方,新的领袖,尤其要接受新的文化,做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以和平的手段转移守旧势力,使香港成为南方新文化中心。

听说香港教育很发达,单是教员已经有三千多,不能谓不发达。但我们要知道教育的基础是很重要的,前两月汪院长无线电报告二十三年教育成绩,据说二十三年度小学教育比前增四倍,中学增十倍,大学增一百倍,在量看来很发达了,但试想这样的进步是没有基础的。因为大学、中学要学费,许多人没有资格升学,不该升学的,都凭借他的金钱或面子进去了,有天才的学生许多还没有入学的机会。照理大学教育增一百倍,小学该增至二万倍,这样才有教育的基础,有天才的人才有抬头的机会,所以非做到义务教育、强迫教育不行。

现在我国的教育是办不好的。一个小孩在小学念了六年书,毕了业回到家中,穿起一件长衫,便不屑助哥哥做木工,帮爸爸种田了,他说自己是学生了,特殊阶级了。假使阿猫的儿子或阿狗的儿子,都给他念书,由小学毕业出来,人人都是特殊阶级,那就没有特殊了。

教育的药没有什么,就是多给他教育,不能因为有毛病就不教育,有毛病更应该多教育。然而,我觉得中国现在还谈不到教育毛病问题,教育有两种方法:一是普及,一是提高。把它普及了,又要把它提高,这样的教育才有稳固的基础。

香港是一个商业的地方,做商人的或许没有顾及教育或文化的问题,老一辈的也想保守着旧有的,统治阶级也不一定对新文化表同情。然而现在不同了,香港最高级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香港大学文学院从前是没有人注意的,最近他叫我计划发展。但是我不懂的,已经介绍两位教育家给他了,这是很好的象征。诸位新领袖,应该把着这新的转机推进这新的运动,我希望下次来港各位有新的成绩报告,这地方美极了,各位应该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

我没有什么话说,将来各位有问题,想和我研究的,请寄北京大学,我可以答的则答,我不懂的则请专家代答,完了。

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典礼致词

我很感谢李先生把今天就职典礼的仪式简单化,更感谢政府允许我不须经过正式的就职典礼,只作几分钟的讲话,代表了我正式接受“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职务。“中央研究院”有三十年的历史,这三十年的历史,可以说是我的老朋友们的心血造成的。创办本院的第一任院长是我们的校长蔡孑民先生,辅导他的是杨杏佛先生。蔡先生逝世后,继任的是我的老朋友老同事朱骝先先生。在杨杏佛先生之后,担任本院总干事的有丁文江先生,萨本栋先生,周鸿经先生等。他们把一生最重要的时期——把全部的精力贡献给“中央研究院”,甚至牺牲性命。朱先生更苦心维持了“中央研究院”十八年。我对“中央研究院”有亲切的关系,不仅我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通讯研究员,也因为“中央研究院”是我许多朋友的心血结晶。

去年11月,朱先生以健康关系辞职,“中央研究院”评议会选了三个院长候选人,呈请“总统”核定。“总统”没有征询我的同意,便任命我为“中央研究院”院长,当时我患肺炎,发高烧到一百零三度半。11月3日(纽约时间),我病刚好了一星期,得到这个消息,即向政府恳辞,极力推荐李济之先生担任。李先生在“中央研究院”有多年的历史关系,比我年轻,年富力强,在学术上也有贡献。李先生一再谦让;政府也没有体恤我在病中,要我把病养好了回来。朱先生又写了紧急信给我,说院长没有人接替,院士会议不能再耽搁了——这是选举四十六年的院士十五人,为“国家”最高学术机构增加生力军。这个会议的召开,必须有人主持。我乃请政府任命李先生做代理院长,替本院负责作重要的决定,让我可以安心养病,等病好了一定回来。政府采纳了我的建议,在去年12月任命李先生做代理院长。李先生在今年1月11日就职。就职之前,李先生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说:“病好了一定回来。”李先生又问:“阳历4月是不是可以回来?”我说:“可以回来。”因此,也就决定了召开院士会议的日期。院士会议的筹备工作,早就办好了的,为了院长的接替而耽误到今天。

我这次回来,我的两位医生是不答应的,我不听劝告而回来了。我就是没有政府的任命,因为许多老朋友把一生几十年最宝贵的光阴贡献给了“中央研究院”,甚至把性命也送在这里,我对“中央研究院”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谢谢朱先生、李先生。以后希望在朱先生、李先生指导之下,在许多同人帮助之下,尽我的力量使“中央研究院”的工作有所成就。

我已经六十七岁了,照西洋的看法已过了六十六岁。学术界有个普遍的规矩,年满六十五岁的学者退休之后,可以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把研究工作让生力军补上。我已过了退休年龄一年有半,应该退休,享我退休的权利,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著书,写文章。但在这个时候,“国家”艰难,而时代已进入原子能科学时代,“国家”需要科学,“国家”需要学术基础,而我们应为国家努力建立学术科学研究的基础,何况我们对“中央研究院”三十年来都有密切的关系。希望各研究所所长,各位研究员同人同我一致向这个目标前进。

我的病还没有好,一两个月后还须出国疗治,还有我在国外八个年头的“烂摊子”,也要收拾收拾。那时还要请李先生替我负责几个月,等我病好,便把家眷接回来,把破书搬回来。在这一两个月中,我很希望和朱先生、李先生以及各所同人谈谈在新时代新需要的状况下,“中央研究院”有些什么可以帮“国家”的忙?在发展科学研究,建立学术基础方面,我们能替“国家”担任些什么?四年前的三月间,我曾来南港看过——是坐手推的“台车”,撑着雨伞。那时“中央研究院”的地基才建好,路也没有,真是筚路蓝缕。四年后的今天,已是全部建设完成。大家可以安心的做研究工作,我觉得很高兴。这足以代表“中央研究院”进步的新气象,也代表了中国学术界的努力。

庆祝我六十五岁的论文集,我今天是第二次得到了这本书。我六十五岁生日时,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教书,赵元任先生等赠送过我这样的一本书,不过那是象征性的,内容是空白。

谢谢各位同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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