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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07:3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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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颖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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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爱情罐头条形码)

红颜(爱情罐头条形码)试读:

第一章

爱妮坐在亚而培美发厅的长沙发上,微蹙眉笔渲染过的眉头,事实上,即使展颜微笑也已经没法抹去蹙眉的痕迹,爱妮人到中年衰败的美貌平添哀怨风韵。此刻的愁绪其实微不足道,她在为她的6号理发师的姗姗来迟而烦恼。

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刻,沙发上等候的客人稀稀落落,高峰是中午以后,美发厅的玻璃旋门陀螺一样不停地转着,像变魔术一样从庞大的后台源源不断地转出漂亮女人,但那时的漂亮仅仅是痕迹,残留在她们的衣着和五官上,因为她们的眼睑松弛,肤色晦暗,头发疲软,全是隔宿的倦意。再从这儿出去已容光焕发鲜艳夺目,毋宁说,亚而培美发厅更像是都市大舞台狭小的后台化妆间。非上班族女子们声色迷离的一天是从这儿开始。

而那时,“6号”的周围更是美女如云,他是“亚而培”的高手。他为她们塑造时髦,也享受她们的宠爱。他的客人是这个城市最漂亮最摩登的女人,当然也是富有的女人。

爱妮是“6号”最持久的客人,十多年前她是“6号”周国华的师傅老宋的客人,老宋是名师,那时候周国华初中毕业刚分进店。在当时开放前夕,任何国际重要女宾需要做发,都由老宋亲手操作。老宋当过劳模又是党员,可谓又红又专。开放后,理发界第一个出国,几年来积累各种人家赠送的发型书和图片,转送给渐渐成熟的小周。小周年轻聪明,通过图片资料学会时髦发型。而“亚而培”坐落在与淮海路垂直的原亚而培路(今易名陕西路)上,“文革”时被改名为“红卫理发店”,改回旧名后,走进来的当然都是淮海路上急急追赶时髦的女郎。这些女郎即使在“文革”也没有停止过这种追求,只是碍于时代的悖逆而收敛。创新的小周和有追求的女人之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后来几年老宋的年轻客人悄悄涌向小周,她们通常是在老宋的休息日出现在小周的身边。总有一些多嘴的同事会在老宋耳边有意无意地挑拨一下,但老宋不在意。他那时手头的客人总也做不完,还加班加点无偿为那些文艺界又重新走红的过期明星服务,走掉几个客人也是减轻他的负担。不久,老宋为了满足女儿出国愿望,接受一位老年香港客人邀请和资助,去那里落户做她的私人美容师。

老宋走后,小周成了“亚而培”的王牌,他接下了老宋的客人,随着时代的变化客人队伍自动做着吐故纳新,其平均年龄越来越轻,“亚而培”的门面也越来越锃亮光鲜。小周的名字被他的工号代替,人们慕名而来,首先要看清工号。“亚而培”占据着这一栋西式大楼的全部底层,门面被一次次地刷新改造,已见不到原先很具旧时代风格的拉毛灰墙,新流行的面砖和抛光有机材料盖住了精雕细琢的线条和富于幻想的细部结构,它们闪闪发光和门前马路正在变化的格调融合在一起,跟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一样变粗俗了但也更有活力。内里大厅本来宽敞深邃,老房子通过水平木板墙、天花板、画镜线、壁炉架、带形窗、窗前雕花铁栏在舒展的空间展示它幻丽的细节,但一次又一次的装修已淹没了所有的创意。现在仿古典罗马式圆柱被抛光有机材料包裹装饰性地间隔一览无余的空间,漆成黑色的木板压低屋顶,嵌满大镜子的四壁边缘也被漆成黑色,纵横垂落的吊灯的灯罩吊杆也是黑色,看得出用这种深的颜色是模仿国外美容院,与晶莹的镜面、晶莹的大大小小剪发修发烘发器的不锈钢器皿辉映,俯瞰在上挂得满满的现代东西方美女发型照,再加上理发师的黑西裤黑领结白衬衣,便有了现代感的冷冰冰的华丽气氛。

如果模仿得彻底一些,应该用磨砂玻璃门把一个个理发座间隔成相对独立的空间,但总经理最终否定了这一设计方案,融会在一个空间的理发座更具中国特点,谈天、调笑、彼此打量,这是理发厅惯有的气氛,主客双方互相感受兴隆闹猛的气氛。过于彬彬有礼的间隔不免令人扫兴。总经理的这一否定的确很得人心。

能够成为名店理发师的常客,客人也需要某种资格。十多年前,爱妮也算得上摩登美人,这么多年每星期从不间断来店洗发修指甲,这便是一种资格。当店里增设美容项目后,遇上喜庆日,爱妮也会来做做面膜,但通常美容就在自己家里做了,以她现在的经济状况,能维持住在亚而培做头发已经很勉强了。

爱妮刚修完指甲,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微微张开手指,涂过指甲油总是习惯地张开手,晾干指甲。十点血红欲滴的尖指甲似被纤长的手指含着,闪闪烁烁,像十个小花蕾,隐约着娇艳和诱惑。每一次修完指甲便觉得风头都被两只手抢去,今天尤甚,到底是名牌,油干得快,颜色非同寻常,一样是红,红得像红丝绒衬着钻石,渗得很深的红上波动晶莹的光芒。当接过金频送她的整套CHRISTIAN DIOR化妆品,爱妮又兴奋又惆怅,向往日久的东西,却是让女友来送。

不时有空闲的理发师坐到她身边聊几句,她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瞧墙上的石英钟,眼睁睁地看着它过了十一点,十二点她必须赶回家照料女儿吃午饭,一点与金频在“伊思丹”碰头,在那儿SHOPPING,然后去瑞兴百货四楼富临皇宫喝午茶。至少有八九年不在一起度过悠闲的下午,那时常去老大昌喝咖啡。金频两个月前回国,一起吃了顿饭便再也不见人影,前晚突然来了电话约好今天喝茶。爱妮提早两天预约来店做头发修指甲,就好像,就好像和情人约会,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不能马虎。

今天是三月的雨天,飞灰的霏霏细雨可以连着湿几天,这种天气上午做好的头发到了晚上便走形,起毛坍塌失却骨力,下雨天美发厅的生意清淡许多,当然名牌店又当别论,这样的天气做头发通常都是有应酬,应酬多证明你被人重视,证明你的人生风光旖旎。可爱妮如今的应酬越来越少,因之,金频的午茶约会令她兴奋了两天,今天哪怕下瓢泼大雨,她也要来做头发,她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抛头露面的机会,出风头的机会。“爱妮,今天怎么想到上午来?他至少还要过半小时到!”与爱妮同龄的女理发师小小王在她身旁坐下看看表道。小小王进店时已有两个王姓同事——老王和小王,前两王都已退休,后面又来王姓,但大家还是叫她小小王。就像店内前辈理发师仍把爱妮看成当年的摩登美人,把她的衣着作为某种标准去抨击后来的新人。

爱妮眉头蹙得更紧回答小小王,“我昨天特地打电话关照阿华最好十点半到,最晚不要超过十一点,后面事情都排好了……”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但说到这儿,爱妮仍有小小的兴奋,已经好久没有约会可赴,叹着气,并非真正有气,“阿华是怎么搞的呀,总不见得让我迟到!”“既然已经答应你,阿华是不会‘大兴’的,我看快了!”小小王朝门口看看,诡秘地凑近爱妮耳朵,“不是阿华不想早来,他现在身不由己,那个小女人拖着他呢,你没发现他这几个月脸色越来越青,我跟他讲你都要被她榨成药渣了……!”声调渐高,穿戴笔挺的理发师们都笑了。

爱妮却笑不出来,提起“小女人”,心头便有缕缕醋波漾起,待要说什么,旋门砰然有声地快速转了几个空圈,人们都抬起头,一个细高个漂亮女人转进来,脚步踉跄一下,扫地阿姨将她挡住。

第二章

大厅沉寂了约十秒钟。

然后才是“嚯,露露,介许多辰光不露面,阿拉以为侬已经在菲律宾生小人了……”七嘴八舌的招呼声。

露露一年前嫁给台湾人,不知为何却去菲律宾定居,现在突然又出现,在美发厅引起小小的骚动。

这一边爱妮和小小王面面相觑,“啧,她怎么这时候来?偏偏碰到她!”爱妮不满地嘀咕。小小王已迅速站起身,朝后面的洗头间走去,身子消失前朝爱妮做了个鬼脸。

爱妮拿起扔在沙发上的时装杂志挡在脸前,但露露已看到她,她朝爱妮走来一边尖声喊道,“啊呀,你比我还早呵,爱妮,只有回到这儿才觉得什么都没变,你还是这种发型?在外边早就过时啦,但你梳长波浪还是蛮好看……”一边伸出手去摸爱妮弯曲成大环的头发。这样的触摸似乎惹恼爱妮,加上那种评论,她不自在地稍稍朝后仰去,打量着露露不情愿地敷衍,“你不也是老样子吗?我以为去了那里你该换个更时髦的!”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露露,像追光圈住了舞台主角。主角是老练的演员,习惯了灯光的照耀,用一种梦幻般的姿态为自己制造引人入胜的氛围。露露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朝着嵌在墙上的大镜子一左一右转换脸颊如入无人之境。顾影自怜比以往更甚,哼!爱妮饱含轻蔑却不动声色地变动坐姿——左腿压上右腿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抬头打量露露,就像是被囚禁在唯有四壁的斗室,为了打发空白不得不打量天花板的纹饰以度光阴。

露露梳着稍长于耳根的直短发,高级护发用品和精到修剪吹洗使她的发柔软蓬松,像一树枝叶繁茂的柳条,在仲春轻风吹拂中有韵律地在脸颊两旁摆舞,完美地衬托她的无瑕的蛋形脸。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不被一丝乱发污染的润洁的前额,那是让爱妮最最嫉妒的地方,它像大理石般光滑又有着富有弹性的肌肤质感,年轻女人全部的骄傲在这个额头上一览无余地展示,无论爱妮对面前这个小美人有多少嫉恨,她的目光总是违背内心禁不住要去爱抚这个美丽的额。

当年在这儿的主角地位不知不觉被露露替代的耻辱感又从远处召唤回来,但岁月如水冲淡了感觉,如同穿着衣服被鞭笞,虽痛但到底轻微得多。

只见露露捋着头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那里找不到称心的理发师,我是说没法剪一个称心的发,我是想换一种发型,但又不想完全照模特,必须有一点点小变化,就这一点点变化说不清,没办法用英语说清……”也不叹气也不皱眉,只是那双像画出来的、眼梢微微上扬的凤眼闪着刀刃一般冷冷的光,这双眼睛曾经笑起来眯成线媚得腻人,现在却睁得大大的,惶惶不已。

露露昂头甩甩头发,“在那里每个礼拜想念一次‘亚而培’,每个礼拜都想,如果出来连个头发都称不了心不如回去!”她的目光在冰冷的镜面撞击下越发凛冽,却唤来热烈的“追光”,众理发师被她的话鼓舞,圈住她的目光跟走到脉点的舞台灯光一样有节奏地亮起来。“就是这种小地方让你烦,烦得要命,我不管我就是要到‘亚而培’来做头发,我要让阿华给我换个发型,只有他知道我的心思……”“这种话等阿华来了说给了听,伊骨头别太轻噢!”小小王站在洗头间门口,双臂抱胸抖着腿含讥带讽,“哗”的引来笑声。“我心里烦,所以我要回来一定回来!”露露恶狠狠的口气瞧着镜子,仿佛透明的玻璃藏着一个仇人,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恨意里,并不注意别人的反应。笑声便冷落,两个脸嫩的师傅垂下眼帘瞧住手里的活。露露突然转过脸扯扯爱妮,手脚很重,爱妮恼怒地挪开,“你看,你看,就是这儿,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啊?”露露手指在自己的额角上划动,“这里有个瘪塘,眉毛当中,看到没有,凹下去一块”,露露说着去扯爱妮要她看,这时爱妮的惧怕甚于恼怒,虽然并非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顺从地站起身脸凑过去看了半晌,仍然光滑平坦,仔细辨认有轻抹的丝丝皱褶,是和皮肤的纤维织在一起,也许婴儿都会有皱褶,爱妮摇头。“在哪里,我没看出来嘛?”“在这儿,这儿哪!”露露手指点在眉宇中间,“这么大的瘪塘怎么会看不见?爱妮,我最相信你的眼光,你可不要骗我!你看,你看,这么大,可以放个台球!”“我看不出,小小王你来看嘛!”爱妮求援的目光。

于是便围上来好几个人,“没有嘛,真的没有!”异口同声。

这时,旋门“空空”地被用力推转,大家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转进来西装革履面容俊美的青年男子。“阿华!”女人们激动地欢呼。

第三章

“阿华,我急死了!”看到露露抢先迎住阿华,爱妮的声调高了八度。

阿华轻轻推开挡住他的露露,看看表,抬起讨人喜欢的笑眼,“别急嘛,爱妮,保证让你十二点以前回家。啊,别急!”哄孩子似的语调,让女人的心熨帖,爱妮立刻安静下来,阿华快步走进后面的更衣室,不对他的迟到作解释,已经不用解释。

但是爱妮回身却见露露已坐到6号位置,刚要说什么又克制住,走到正作观察的5号身边悄声问,“你发现没有,她这次回来神经兮兮的?”

5号点点头正色道,“说不定受过刺激,我看她存心跟你搞,你别理她,让阿华对付她!”5号是个四十岁的厚道男人,遇到阿华休假,爱妮便在他这儿做。爱妮顾全人家面子,给的小费反比平时多,所以5号很护她。

见阿华换好衣服出来,爱妮笑微微地迎上去。阿华一张隔夜面孔,眼泡虚肿脸颊上浮面色如纸,已经快中午了仍然一脸倦容,不仅倦,应该白皙有光泽的肤色像涂上亚光漆又暗又沉,刚起床的人竟像大病一场,与平时下午见到的阿华判若两人。爱妮不由得心惊,“阿华,不好意思啊,让你早来,你看你都没睡醒。”爱妮道歉中有婉转的责备。阿华摇着头表示无奈地答道,“昨天想好要早睡,又被他们拉去唱歌,回来呢又吃宵夜,四点才睡。”阿华打着呵欠,脸色好时他可是少有的美男子,眼大而深,鼻高而薄,低颧骨的脸颊很性感,加上长腿宽肩,用爱妮的话来说,“没有缺点了!”“要死啊,阿华,不要命啦!”爱妮站住脚惊叹,立刻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去我那套新房子睡两天,热水器空调什么都不缺,就是少个电话,这样更好,躲在那里谁也找不到,好好休息休息,我看你累得要死,啊,房间钥匙给你?”爱妮迷人的大眼凑在阿华面前盯视他,满眼是疼惜。新来乍到的顾客会对他俩的亲热状表示惊奇,美发厅的一批老人马已经熟视无睹,不仅是爱妮,阿华其他的客人也是这样待他,阿华是亚而培的大众情人,在竞争激烈的今日,亚而培能保持生意兴隆,与阿华的存在不无关系。

现在爱妮的建议在打动阿华,他站在那儿沉吟片刻,答道,“过几天再说吧,爱妮,凯西可能要去一趟香港,那时候我问你拿钥匙,躲到那里,至少可睡十个安稳觉。”“就怕她到时候又不去了,一天都离不开你!”爱妮轻声抱怨,“阿华呀,我看你将来是被女人缠死的!”自己被这句话震动,赶快捂住嘴,“开个玩笑!”

阿华笑着睃她一眼,“死在女人席梦思床上总比老死在破木板床上强!啊?”爱妮板脸制止他,“不许瞎讲,阿华,都怪我,过几天去龙华,我要给你烧一炷香去去晦气。”心里跳着不安。

就这样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露露面前,阿华娴熟地撩过白围单用力一抖,“来,露露,让一让!”“阿华,我今天付加急费,加两倍,所以我得第一个做!”露露声音朗朗,人们的目光又聚过来,爱妮勉强地维持住笑容,是维持住面子。“嗬,露露用老公的钱好爽快,现在人不多,也不用加倍付费,爱妮后面就是你,当然你一定要付我也不反对,反正经理高兴。”阿华的声音笑容总有特殊的男性柔情,爱妮松弛下来。“阿华,我今天反正要第一个做,你说付多少钱,你说嘛!”露露睁圆眼睛的时候判若两人,刀锋一样的目光,阿华受惊地一怔,笑容褪去。“露露,你也不是新客人,你该晓得我阿华向来重情面超过钞票,我昨天答应过爱妮让她第一个做,答应过的事不能随便改!坐到那边去,露露!”阿华声音不响,但板着脸说出来却很有力道,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

可露露牢牢地坐住椅子,像耍赖惯的孩子知道这一着很有效,阿华和爱妮与她对峙着,一时竟形成僵局。

5号从客人身上拿下白围单,用力一抖,“我好了,阿华,让爱妮坐在这边吧!”朝爱妮使了个眼色,又在脸色发青的阿华耳边嘀咕几句,阿华便在5号的位置上给爱妮做发。绷紧的空气流动了,人们又各管各做事,一边眼梢瞄着被抛在6号位置上的露露。“对不起,阿华,今朝让你做难人!”爱妮过意不去,轻柔地说道。“爱妮,哪能好怪你,你也是阿拉这儿最长的客人,就是破规矩也不作兴破在你身上,我也不晓得露露今朝哪一根神经搭错,这种事体还没碰到过,好没道理,去过外国应该更懂道理,话说回来,阿拉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子,看到钞票眼乌珠要落出来。”阿华轻声轻气回答,心里虽气却听不出火气。镜子里爱妮的目光无限柔软。

却在这时响起露露尖锐的哭叫声。“阿华……阿华……凭什么……你……你也来……甩……甩我,我……我做错什么……错什么嘛……”人们目瞪口呆,真的是没碰到过,露露涕泪滂沱,像个幼儿甚至不知用手掩面。爱妮慌张轻问,“怎么办,阿华,要不,你去,先去弄她,啊?”肩和腿都在抖。阿华也是脸煞白,但勉强镇静住自己,手里的活只管做下去。

已经有小小王和几个年龄较大的师傅上前劝阻。“何必呢,露露,这种小事,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小小王总有几分幸灾乐祸,那些话从爱妮听来竟也说不出的刺耳。“是啊,先来后到也是店里规矩,除非特殊情况,比如残疾人,或者赶着参加红白喜事可以破例插队……”5号认真规劝。引来笑声。

扫地阿姨递上热毛巾,被露露扔到地上,任鼻涕眼泪朝嘴里流,一边抽抽搭搭哭诉,“你要我怎么样嘛?……给多少钱……钱都不要……存心……存心扫……扫我面子……在那里……那里……受气,回来……还受气……”

大家静静地听着,面面相觑,阿华已镇静下来,朝小小王使眼色,小小王对露露说,“去吧,先去洗头,阿华这儿也好了,谁也不耽误。”这一劝,露露反而哭得更响。

整个大厅闹哄哄的,多年的规则一时间荡然无存。

这时候,旋门悄无声息地转进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她披着棕色羊毛披肩,典雅得像一座雕像,安静地站在门口,朝6号位置看去,见那里围着一群人脸上便有惊慌,有人告诉阿华,“安维亚来了!”人群自动散开,阿华与安维亚相视一笑,安维亚走进来,一边与众人招呼,“哈!哈!”

露露停止哭泣,转过泪脸去打量那个西方女人。

安维亚走到阿华面前用歪歪扭扭但还算流利的汉语说道,“对不起,周先生,我来不及预先跟你约,今晚有个重要聚会,我现在午休,如果你忙,我五点一刻来行吗?”

阿华点点头,“没问题,中午做来得及,她做完,”指指露露,“就给你做。”用手示意她坐下,转脸对露露说,“去洗头好吗,爱妮这儿快要好了。”一面用吹风仔细塑造爱妮那一缕斜斜的刘海。安维亚见他在5号位置上做头发有点奇怪,但她什么都不问。

这一次,露露出人意料地顺从,让小小王领着进了洗头间。

阿华的吹风机也关了。爱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悄声说,“伊总算醒过来了,刚刚真要把我骇死……”阿华没响,镜子里看过去,他温柔的视线正好与安维亚含情的目光对拢。爱妮突然想起,今天十三号。

第四章

爱妮和金频坐在富临皇宫靠窗的桌子,下午两点,客人不多,铺着白色台布的餐桌互相离得远,一排一排延伸很深,餐厅巨大装潢考究,地毯厚而干净,疏落在各处的客人的说笑声、杯盘碗盏声被这样一种空阔和深厚吞噬,走进大厅的一瞬,你甚至只看到画面的蠕动,声音要稍后才捕捉到。任何人都会压低声音收敛举止,归顺到一种大家风范的宁静。

现在是四月的多云天气,餐厅的窗子开在西面,长长一排,当阳光从西面窗子照进来,便是下午走向黄昏的时候,心里便有些惶惶,餐厅的客人越来越少,等到黑夜真正降临,客人又越来越多,把整个大厅都坐满,富临皇宫也就到了一天最热闹的时刻。但那时爱妮和金频必须回家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这就是婚后有孩子的女人的生活方式,都市斑斓的夜晚是和都市人斑斓的年龄划等号的。

是啊,岁月无情,你没法视而不见,爱妮这方面尤其感慨万千,亚而培的旋门转进来的时髦女孩一个比一个年轻,她们服饰昂贵面容姣好,过着高消费的生活,比年轻时候的她风头健多了。“吃青春饭又有几个好结果,你又何必羡慕她们?谁有你这样好的老公,钱是他挣得多,家务是他做得多,脾气是他好。”金频劝道。“就别提他了,那都已成为历史,现在一星期有两天早回来就算不错了!”爱妮幽怨的目光朝窗口望去,视线却被窗外阳台的墙和从阳台爬起的植物挡住,又窄又长的水泥阳台摆满绿色植物,植物之外之上是天空,有一种植物封锁的局促。爱妮是宁愿从窗口看人的世界,街道车辆行人和人行道上的树,从高高在上的观望中获得与众不同的感觉。“上个星期还在夸奖老公,啊?女朋友中只有你还在夸老公……”“就是讲嘛,我总是在外边说他好,”爱妮打断金频的话,“这么多年就是在讲他好,给足他面子了。”

金频不响。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管长江是她和爱妮的中学同学。长江十三年前去加拿大,九年前拿了绿卡回国找到金频向她求婚,那时候二十九岁的金频正是“弄僵”的年龄,手里有一张赴美留学护照却被拒签四次,挑挑拣拣在国内又找不到称心夫君,比起嫁给毫无了解的外头人,不如嫁给自己的老同学,尽管她对嫁给长江也同样毫无热情。

结婚后金频顺利出国并且立刻生孩子,大儿子八岁的时候,她遇见长江的新上司,一个在加国长大的华人子弟,比她年长八岁,有一双快到成人期的子女。她和他通电话写信约会,那个有妇之夫害怕深陷情网也无颜面对自己的同事,便辞职去香港发展,但他们终究没能忍受相思之苦。金频与长江离婚带了两个孩子回上海,拿了情人公司的资金在这儿办分公司,或者说是帮助情人在上海发展,其实金频对做公司也无热情,她说,这是留上海的借口。金频既然离婚,又何须借口?

记得走之前,爱妮陪她买衣服足足逛了半个月的街,金频买了多少衣服哪,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就好像婚姻仅是个借口,享受购衣才是全部的实质。爱妮印象最深的是,光是睡裙晨袍浴衣就有十几种,领口袖口前襟缀着镂空花、打着褶裥、镶着荷叶边、长至脚踝的白色的丝绸睡袍,大红的五彩绣花织锦缎晨袍,淡粉色软缎缀满仿水钻珠子的浴衣和成打绣花丝绸内裤胸衣,组成了旖旎的洞房世界,尽管那时爱妮就已经是过来人,知道至少她那个单调的婚后世界是用不上这些精致的内室衣服,但是重新体验一遍姑娘买嫁衣在她也十分兴奋,更何况金频是嫁到国外,那里的日子将像这些衣服一样缤纷,虽然长江是个过于木讷的男人,也许局外人的爱妮比金频有更多的遐想。

可金频出国不久就把上海买去的衣服装箱船运到上海,看起来这些衣服在那边生活中是多余的。爱妮很想知道箱子里是否有那些美丽的内衣,但那样详细地向金家打听未免失礼,爱妮闷闷不乐了一阵,毕竟她曾经赔上了许多时间,还有心情。

侍应小姐上来给她们斟茶,放在小蒸笼的凤爪鱿鱼以及装在小碟里的叉烧酥、西米芋糕等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爱妮为金频夹了一只凤爪,自己则加了一些糖在菊花茶里,用小匙子轻轻搅动,金频道,“你自己怎么不吃呢?”爱妮轻轻叹气,“对我来说,出来吃东西是吃个气氛,现在这种时刻真觉得像做梦。”金频笑笑,注意到爱妮舒卷得十分有款的长发。黑发中有几缕染成棕色间杂在其间,闪闪烁烁,使发色层次丰富,也映衬出她的细白的肤色,多少年来她的头发总是保持着考究的风格,即使衣着不够时髦,也仍然有着华贵的架子。金频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喜欢搞一点小布尔乔亚。”

金频想起很多年前,在等签证没法打发时光的日子,常常是爱妮陪她一起坐咖啡馆,享受无聊的下午,享受的感觉是爱妮给予。她也是这样用小匙子在咖啡杯悠闲搅动,品评周围环境和咖啡味道的同时品评困扰过她的一些男人。任凭时光在细瓷杯盘边无声无息地流过,爱妮就是这样一个为悠闲生活存在的女人,一些暧昧的关系成了她婚姻生活的调剂品。她有过泪有过痛,但她的丈夫如画中被极力淡化却铺满画面的大山的影子,安稳了她的整个人生布局。

出嫁前的爱妮被母亲宠爱也接钵了她的人生观,中学毕业进工厂后就一直请病假几乎没上过班,母亲认为漂亮的女儿找个好丈夫便一劳永逸,果然便为她觅到合心愿的女婿。当时爱妮的丈夫瞿志秉虽是一家街道工厂的供销员,且比她年长十岁卖相也很一般,但家中有庞大的海外关系网,市中心有宽敞住房,爱妮看到婆婆拿到美国的移民签证才嫁于瞿家,直等十年后拿到第二三代人的签证,不用做任何努力便可以和老公孩子一起迁徙到旧金山,这期间他们每个月有外汇补充,身边有丈夫的呵护,襁褓中的女儿让保姆和外婆照顾,做头发逛马路坐咖啡馆谈谈不伤筋骨的恋爱是爱妮生活的主要内容。金频曾经羡慕她是全上海最幸福的女人。

金频去加国第四年收到爱妮悲伤的长信,爱妮的婆婆因心肌梗塞在旧金山寓所猝然身亡,移民前景成了水中月。但爱妮在信尾给自己留了一个渺茫的可能性,某一个爱她的男人,在国外等她离婚。

也许她应该写信告诉爱妮,即使出了国想象中的快乐仍然是水中月,也许她还应该告诉爱妮,丢掉一切跟一个男人走,是一场冒险,而爱妮是输不起的。但最终金频将这封信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零岁老二的哭声振聋发聩,朋友的苦恼扰乱了她几分钟便被她丢弃在脑后。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丈夫的羽翼仍然是爱妮的天空,她维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但已经越来越勉强,可她仍在全心全意地维持,这使她身处的空间弥漫着伤感的雾气。

爱妮拿着杯子看着金频仔细地吐出凤爪的碎骨,手撑住下巴慢慢摇头,“你也是老样子,喜欢啃骨头,哼!”笑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陌生人一样再也没有关系,想想看,九年,你居然一封信都不写,开始几年还是卡片,后来卡片也收不到,真让人心寒。”又为金频夹了一只爪子。

金频又笑笑用纸巾轻按嘴角,然后说道,“在家里带孩子,老大刚刚懂事老二又出来,两个都是男孩多难弄,带第一个的时候没经验特别难,那里又不像中国,虽住在TOWN HOUSE整天见不到人,孩子缠得很厉害,于是想再生个给他作伴,可是大的忌妒小的,总找机会欺负老二,也是发泄,太寂寞了,孩子的性格也跟这儿的人两样,没办法白天做饭只好把小的背在身上,到了晚上精疲力竭,可晚上也不太平,孩子要哭,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是想过写信,拿起笔脑子是空的,两个孩子在旁边吵,过这种日子真让人发疯!”“为什么不让他妈帮忙,搭把手也是好的。”

金频冷笑,“他妈已经认为我很享福呢!一天工也没打,够幸运的了!到我们这儿,常常提醒我。你知道,他妈‘文革’前就出去,自己打天下,现在是她坐享其成的时候,谢天谢地,她住在女儿家,要不然,在我这儿只会添麻烦。”“我早就说过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金频瞥一眼爱妮十指纤纤留指甲的手,又伸出自己的手,虽然戴着钻戒却指甲修平也不涂油,这双手比起爱妮的就有几分冲淡,“想想看啊,爱妮,能够留这么漂亮的指甲,证明你很清闲啊,在国外能过清闲日子的只有百万富翁。”“这儿正好相反,清闲说明没花头,”爱妮蹙眉微笑,这已是她惯有的表情,是自怜自爱,是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几许无奈,“现在去亚而培十块钱小费都有点拿不出手,可对于我已经是很吃力了!”爱妮如今下岗,家中所有的开销靠老公。

金频皱皱眉,“做一个头发多少钱呢?”她不明白的是,不过是一家理发店,何以在爱妮生活中有这么重的分量?“单是吹洗四十元,还不算油。”“给十块太多啦,小费顶多占消费的百分之十。”“那怎么拿得出手呢?”爱妮喊起来,“你没看到那些小姑娘五十元一百元当小费给……”“为什么要这样的给?”

爱妮压低声音,“还不是钱来得容易?都是给人包起来的,包给一个人的叫‘金丝鸟’,每天换的叫‘煤饼’,当然‘金丝鸟’总是贵一点,不过‘煤饼’呢,碰上生意好,小费给起来真够大方。”“何至于跟她们比呢?”金频转过脸看着窗外,有一种冷淡和疏远。“当然,当然,现在讲起来脑子是清爽的,但付钱时感觉完全不一样,她‘煤饼’付五十元,我良家妇女付十元,感觉是她好……”

金频重重叹气提高嗓音打断爱妮,“你每星期做头发修指甲加上小费一百块总要吧?”

爱妮点头。“每个月五六百块,你老公要维持你这样的开销……”“女儿也去店里洗头。”爱妮补充竟有几分得意。“做你老公很累啊这样的消费!”“是很累,每个星期都少不了的开销,连小锦都提出在家洗头,她说她自己洗,我没答应。金频,我们是好朋友跟你说实话也不怕丢面子,现在去亚而培真的是负担,十年前做个头发才四块钱。也不要小费。”“那就不去嘛,何必勉强自己,重新换个发型,像我,”金频甩甩自己的短发,“一个月修一次够了。”但无论如何,她那头短发够花费的,是在加拿大修剪,回国一个月就去一趟香港与情人会面也顺便修了头发,爱妮要介绍她去亚而培,她甚至担心不够好还踌躇呢。

爱妮突然就流下眼泪,“要是连头发也不做,真的觉得自己在走下坡路,想想看,金频,看着自己一步步在走下坡路是什么滋味啊,再说从那里出来,见自己一头好发一双好手,心里就开心,又多了几分自信,连这点风光都得不到,黄脸婆也算是做到头了,跟其他中年女人有什么区别?”她赌气地擦泪,“我不管,我对他说我也就剩这点爱好了,当初嫁给你时,也是被你捧在手心里……”“他怎么说呢?”金频笑问,故意装作不注意她的泪水,记得她过去一直就是好虚荣,要做女人中的第一。“他说,你要是开心你就去。”“好啦,就冲这句话也该和他白头到老。”金频开着玩笑,但爱妮的泪水更加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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