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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0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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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乔治·佩雷克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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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兵队长

佣兵队长试读:

前言

克洛德·布热朗1“至于《

佣兵队长

》,将来读它的人活该。”

读者啊,你便是这样被接待……这一句简短而带有攻击性的发泄以它的方式展现了乔治·佩雷克的苦楚:一九六〇年的那个十二月,当他的手稿被拒绝时,他是如此的失望。

但他没有诅咒将来:“将它留在原来的地方,至少现在。十年后如果是一个可以将它当作伟大作品的时代,再将它拿出来,或者我将在坟墓里等待直到一个忠实的评论家在曾经属于你的陈旧的手提箱里找到它并将之出版2。”

佩雷克再次戳中要害。《佣兵队长》是一部作者年轻时期的作品,尖锐而令人惊讶——而“它”衍生了许多伟大的作品,其中包含了后来其多部著名作品的萌芽。重新修改,重新思考,人们在其中能找到赋予不同作品能量的原动力,无论是《沉睡的人》还是《人生拼图版》。

而在他去世将近三十年后,人们在十分类似“陈旧的手提箱”的地方找到打字文稿以后,这本书才出版。在一次不可思议的大意行为后:一九六六年搬家时,佩雷克曾经将他年轻时的作品放在“一个小纸箱”中,同时似乎将一些准备扔掉的废纸放到了另一个纸箱里,然后错误地扔掉了应该保留的那个纸箱……“我从来没想过销毁这些文档,”他记录道,“特别是不同版本的《加斯帕尔没有死——佣兵队长》。”乔治·佩雷克于一九八二年去世时,仍带着以为《佣兵队长》手稿丢失的遗憾——“这是我第一部完成的小说3”,他在《W或童年回忆》中提到。

当大卫·贝洛斯在一九九〇年代初期为了撰写佩雷克不朽的传记4,开始围绕所有乔治·佩雷克的朋友和认识的人进行调查时,他仍然找到了一些文本的复本(其中两份在南斯拉夫)——特别是《佣兵队长》:一份在前《人道报》记者阿兰·盖林的家中,后者隐约记得,也许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家中有一份从未退还给佩雷克的手稿;另一份在一位《提纲》杂志时期的朋友家中。《佣兵队长》对我来说是一次充满激情的阅读体验。我在《提纲》杂志时期有幸成为乔治·佩雷克众多朋友之一,他曾让我阅读过他的小说,就如同其他许多人一样。

一九六〇年时作为读者的我——一个少年,这是真的——的确没明白多少这本书中的内容。特别是我曾经读的是一个长的版本,其中我们看到主人公,加斯帕尔·温克莱尔,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挖掘一个地道,以便逃走,而这一地道在最终版本中却被删除了。这个故事充满了各种碎片,我当时觉得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这一谋杀故事起源于一次不可能的赝品的制造?这一团糟在哪些方面与他的严格要求以及他关于小说的想法有共鸣?他到底想通过这一出乎意料的故事来表达些什么?

我那时停留在一个奇怪的状态,即是一个知道自己没有发现至少应该模糊理解的东西的人。我被这令人窒息的隧道构成的旅程或最初的谋杀而扰乱。我完全没有理解,他们揭示了乔治·佩雷克模糊世界的哪些部分?同时我认为这本书完完全全失败了,出版社的拒绝一点也不奇怪。

五十年后,我重读《佣兵队长》。似乎我的眼睛睁开了。如今我们了解了乔治·佩雷克的所有作品,主干及其旁枝,看到了隐藏的根系,隐约了解它们扎根在哪里,如何纠缠,这变得十分刺激。在这里我们拥有一份材料,既粗糙又精美,既昏暗又明亮。就像在一部好的侦探小说中一样,我们享受着侦探的乐趣,看着阅读的线索出现,酝酿,成形。“眼睛跟随着作品中为它安排的道路”,佩雷克引用了克利的话作为《人生拼图版》的题词。睁大眼睛去看,亲爱的读者,看这些线索在一九六〇年的文档和一九七八年的“小说”之间的“精心安排”。一幅拼图(当然是无数计谋的栖息地)的碎片将在你的目光中拼接。

乔治·佩雷克从十八岁起,当时他仍是埃唐普高中的学生,便想要、也知道自己将成为作家。正是基于这一坚定的信念,他挑选自己阅读的作品并开始写作。作家?更确切地说是小说家。

他快速写出多部短篇小说,似乎涉及了许多非常不同的方向。让我们记住三部几乎完成的小说计划吧。首先是《流浪者》(1955,如今已遗失,从未尝试出版;佩雷克当时十九岁),爵士乐手们在危地马拉暴动中被杀害的故事。第二部是完成的小说,《萨拉热窝谋杀》,几乎可以被当做自传(这一次,我们找到了这本小说的打字文稿5),该书写作于一次南斯拉夫之旅以后(1957)。这本书被展示给一位发行人(纳多)。它被拒绝出版,但其作者被鼓励继续努力同时更多地琢磨文字。

最后一本是随着时间推移,在完成前,题目以及内容将多次被修改的书,它一点点变化,成为《佣兵队长》。第一个版本,《夜晚》,在佩雷克写给雅克·勒德莱的信中被形容为“解除父子关系的书”:“我作为‘子’而受了如此多的折磨,以致我的第一部作品只能完全摧毁所有孕育我的一切(刽子手,已知的主题,自我辩论术)6。”在将此书作为“旧时幽灵的最终结束”的同时,他提供了阅读《佣兵队长》的关键,容易掌握的一点。《夜晚》变成《加斯帕尔》,而后《加斯帕尔没死》:主人公是加斯帕尔·温克莱尔,一个出自美丽城的孩子,正如其作者,他梦想成为“伪造者之王,骗子中的王子,二十世纪的亚森·罗宾”。这部《加斯帕尔》只剩下了微不足道的片段。小说的结构复杂,遵守“严格的提纲”,有“四部分,十六章,六十四‘节’,二百五十六段7”,以及大卫·贝洛斯所说的“互相摧毁,却同时产生一致性的”主题:“以我为造物主的悖论和混乱”,佩雷克评价到。他写作此书时经历了强烈和幸福的预热时刻:“加斯帕尔逐渐明确,分散,再聚集,充满想法,感觉,感情,新的幻想。【……】一切尽在一切中8。”对于根据佩雷克在与雅克·勒德莱的书信中的讲述而跟踪项目进展的人来说,也许正是这“一切尽在一切中”使之变得困难,难以掌握清晰的主线,因为随着时间的推进其变化如此之大。此书的失败也许正是因为其过度且分散的抱负和过于微妙的交错的情节:“双重情节,权衡,平衡,一般时刻,解理,两分点,顶点,最深谷,水的分割线,等等(你知道的)这些目前是最好的引导我努力的概念9。”

但这第一句话,的确完美,它存在于每一个版本中:“马德拉很沉。”《加斯帕尔》的第一版,相对比较长,约三百五十页,由瑟伊出版社的卢克·埃斯唐阅读,他拒绝了出版此书。乔治·佩雷克自荐写作一个新的版本,其中伪造者加斯帕尔·温克莱尔搞砸了代号吉奥陀并逃脱了警方的追捕。其结构靠近了《佣兵队长》的结构。自此该书的方向被确定为“仅仅是一个唤醒意识的故事”。正是这一题为《加斯帕尔没死》的计划,被伽利玛出版社社长乔治·兰布里奇同意收入非常刺激且创新的《道路》系列。这使得乔治·佩雷克在一九五九年五月获得了七万五千法郎的预付款,且就如向他开了绿灯:这是一位作家,或者几乎是。《加斯帕尔没死》逐渐演变成我们今天读到的这一比较短小的一九六〇年的《佣兵队长》——一百五十七页打字文稿。此书因此是经过了一条有许多曲折的道路而到达的终点。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起点,同时也有很多因素可以将之看作终点。年轻的小说家经历了长期的探索,在想象力的自由发挥,有着复杂结构的充满抱负的短篇小说和十分以自我为中心的剧情中犹豫。也许因为他认为找到了使这些发散性的想法相交汇的方法,而认为自己成功完成了《佣兵队长》。

本书在写作过程中经历了真正的跃进和连续的停顿。停顿是由于泄气,而这是来源于出版社的拒绝。许多出版商告知佩雷克他们认为他将来可以成为小说家,但是当时提供的作品还不足以说服他们。停顿更是因为一九五八年一月至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他去服兵役,主要是在波城,在一个伞兵团——对于写作不太有利的背景,尽管他还知道安排了独自坐在打字机前的时间。最后停顿更是因为他的思想都被出版一本杂志的计划独占,《提纲》10。

他很珍惜这本书。他感觉这是他在孤注一掷。对于他,固执,坚定自己的选择,尽管(只有)二十四岁,自认为是作家,同时回避所有其他社会身份,《佣兵队长》是获得这一身份的考验。看着它被出版,就是被肯定,就是看着自己人生的计划被接受,抱负被合法化。这一挑战是生死攸关的。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乔治和波莱特·佩雷克在斯法克斯已经几周了(突尼斯的一年在《物》中仅稍有印记)。兰布里奇的决定下达了(伽利玛出版社):“《佣兵队长》被拒绝了!我今早得到消息。我向你引用这封信”,他对一位朋友写道:“‘我们认为这一主题很有趣且处理得很聪明,但似乎有太多的不周到和冗长描述使得多位审读者表示反对。甚至有些文字游戏,如:一幅好的提香的画比两幅里贝拉的画更值钱。’”仅此而已。怎么办?我哑口无言。重新再写?把它投给其他地方?放弃然后做其他事情11?

这是关于计划和问题笼统的说辞。真正的形式上的抱怨。但作者和出版者之间既没有警示灯闪起,也没有对话的预示。还有伽利玛出版社不可言喻的傲慢品味与佩雷克式的强烈的文字游戏之间的冲突。“不周到和冗长描述,当然了。我会记得这个教训。但总之……我很失望。安慰我吧。”乔治·佩雷克将《佣兵队长》当做“救生圈”,这本书被拒绝对他来说比失望更严重,是自我否定。三年断续的努力,是肯定的,还有不断改变却从未停止的计划没有走到终点。对于他这个孤注一掷想成为作家的人,正是这一身份受到了质疑。对于乔治·佩雷克来说,从《佣兵队长》被拒绝(一九六〇年十一月)至一九六五年《物》的出版(终于成功了)之间的五年是特别艰难的。他自己认定是作家,但年华流逝,他逐渐成熟或者说才华更加显著,却没有任何成就。就像是一次彻底的失败显出雏形。

让失败更加难以忍受的是佩雷克已经开启了他的工作坊,通过假画这一主题创造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方法来探索他的痛苦像艺术创造的特殊问题一样,敢于描述解放的路线,找到了,按他的想法,“一种与分析传统断裂的方法”12,按他的方法写成了《方法论》13。小船也许承载了过多的重量。但承载物的质量却没有被勘察。

在各方面看来,《佣兵队长》都像一团乱麻。几条叙述线互相穿插,打结,纠缠。这一袋子的结让第一批读者哑口无言。但这些到处跑出的线条,人们今天直接将它们抽出:它们将我们引向作品的所有下文。

一切都是从这佣兵队长“令人不可相信的充满能量的”面孔开始,墨西拿的安托内罗在一四七五年前后画的这个雇佣兵队长。对于乔治·佩雷克来说他代表了一个“中心形象”,那么“对世界的掌握”在其中表现为对绘画的掌握。在《W或童年回忆》中整整一页纸提到了这一思想的结晶。在这一形象周围表面不同的幻想都能够凝结:一个艺术模范的化身(严峻的现实主义的完美化),有坚定意愿的模范的形象,将一个令人害怕的形象(残忍的军人:“我学会了战胜这名带着头盔的士兵的影子,他在这两年里每天晚上都在我的床前监视而且只要我看到他就会让我尖叫”,他在一九五六年14写道)转变为一个几乎如守护神的泰然的形象,一个个人象征,甚至双人(佣兵队长“上唇上方的微小疤痕”,乔治·佩雷克将它看做与自己自孩提时在维拉尔德朗一次打架后所留下的疤痕一样,成为“区分的记号”15,所以很珍贵)。卢浮宫里的那幅油画对他来说有着那么强烈的召唤力,因为它是强烈凝结的主体。

正是在实现一个假的佣兵队长,假安托内罗的时候,加斯帕尔·温克莱尔在几个月以来都献身给了《佣兵队长》。加斯帕尔是一个造假画家,他已经陷入这个身份很深了。他进行了必要的学习,掌握着自己的技术,成为了复制品的王子。但是他仅仅只是一个名为安纳托·马德拉的赞助者要求的简单实施者。在书的第一页,他就杀了他。而这本书,其主体,将会展开这一谋杀事件的来龙去脉,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温克莱尔在挑战安托内罗时失败了。

假画的问题和对画面的描绘在佩雷克的作品里无处不在。在《佣兵队长》中,他多次隐喻荷兰人凡·米格伦(1889—1947),后者因为作十七世纪的荷兰假画(哈尔斯,德·霍赫以及特别是弗美尔)而出名,他制作这些假画并将它们卖给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其中一幅画落到了戈林手中。凡·米格伦被指控将国家珍宝售卖给纳粹,他为了证明自己无罪而透露了自己的欺骗行为,在警察的面前画了一幅弗美尔的画。

一九五五年六月至七月在巴黎大皇宫美术馆举行了一次大型的关于假艺术品的展览。佩雷克去看了吗?他的文章总是会列举一些有名的伪造者,如锡耶纳人伊斯里奥·费德里科·强尼或雕刻家阿尔塞奥·多塞纳。佩雷克了解了古老的制作方法(如“硬石膏”,一种以石膏为基础的涂层,以前使用的)。他了解了兹洛缇16关于油画的创造的书。总之,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来使自己关于伪造者的故事令人信服17。

这一类似于凡·米格伦的故事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是一位真正的创造者。他甚至曾大胆地构思了一整幅弗美尔的宗教画(《耶稣最后的晚餐》,等)。凡·米格伦,强尼或多塞纳,他们远不止是复制者,他们在自己的领域里曾是创造者。“根据三幅弗美尔的画作,凡·米格伦创造了第四幅”(《佣兵队长》)。这里我们与拼图的技巧相近,这在佩雷克的想象中是最基础的。“我任意选择一个人的三到四幅画,我在其中挑选一些组成部分,我重新打乱,然后组成一幅拼图。”一九六〇年加斯帕尔·温克莱尔的悲剧正是因为他无法成功将这不协调统一起来:他知道他的“佣兵队长”失败了,因为它是由这些补丁和碎块组成的。

他对借用的使用在这里只导致了失败。但是看到佩雷克的多篇伟大文章都自然地使用了对文章或明或暗的偷窃,这是令人着迷的。《沉睡的人》,文中那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就如经历过的处于抑郁中和没有生活欲望之间的关系,它充满了对各种作者隐蔽的借用。人们很少将有人称写作与无人称写作的悖论推到如此远。而《人生拼图版》是一个巨大的抄袭他人作品拼凑而成的东西……《佣兵队长》的加斯帕尔·温克莱尔是作家佩雷克的先导者。

这位1号加斯帕尔作为凡·米格伦的弟子被引向了绝境。因为需要杀死一个赞助人。但是一旦被从马德拉或其他像他一样的人的手下解救以后,一旦做假不再是一个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佩雷克于是创造了一种新的自由,“一种新的词汇”,如他在这里所说,得益于他狡猾的、坚持的、嘲笑的、模糊的、私下窃取的使用。“完成在他之前的伪造者们从未敢尝试的:真正地创造一幅过去的杰作。”在绘画一个与卢浮宫里的“佣兵队长”的面孔同样完美的面孔时,加斯帕尔·温克莱尔想要实现一个了不起的壮举18,将他抬到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同等的水平。而为了让这一高端的事物完成,他必须重新创造这一单纯力量的形象,这一超越标准和法律的战士,如此将艺术完美形象和自信的力量的形象结合。

他想确认自己艺术家的身份同时挑战艺术传统所留下的最完美的事物。但同时,他想要勾勒的是他自己面孔的轮廓(“他意识到了又一次他在追寻的是他自己的形象吗?”)。审美的问题和即时的存在性问题起了冲突。“尝试自我认识和找到自己。”在“玩诡计的地方”19,根据他的精神分析经验写作的优美文章,佩雷克于是这么决定他的作品的目标:应该“能够告诉自己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是自己、为自己的事情”。这一解放的路径,这一走出监狱围墙的出口被以与佩雷克在进行研究时形容通过“地下地点”穿越同样的词汇说出。

这里,希望重新创造“佣兵队长”的面孔并使之成为更美好的镜子,加斯帕尔最终却只找到了他焦虑的面孔(“平庸……且有着一双鼠眼”),新类型的道林·格雷。

这一自我探索被限制在仅仅一幅图案的周围。图案里他能够认出自己的渴望——使力量和确信具体化,达到艺术抱负的完美实现。通过征服这“痞子”的面孔成为新的安托内罗,而这位西西里画家曾给了他“清晰的面孔”。同时,这一面孔只是骗人的假象,也许就如《W或童年回忆》中小孩画的运动员的侧面像一样,那么集中的形象,但也是令人疯狂的。“我想要我的面孔而且我想要‘佣兵队长’。”无法解决的矛盾。而对于加斯帕尔来说这幅画的成功是发现了“自己的敏感性,自己的自知之明,自己的谜团和自己的答案”。一个完成的拼图是一个死亡的拼图。《佣兵队长》是一次解放的故事。这也是一个报复的故事,如同《人生拼图版》中一样。在一九七八年的小说中,加斯帕尔·温克莱尔,这位微不足道的手工业者,这个拼图图片的剪接者,对他的资助者珀西瓦尔·巴特尔布思,进行了缓慢但肯定的报复:他强迫后者在只有足够的位置放置字母X的地方接受了字母W,从而造成了他的死亡。被鄙视的侍者的报复,因为看到这工作的完善只能为死去人的作品服务而被侮辱的手工业者的报复(重新构造的图案的摧毁)。

两个故事之间的相似之处非常明显。《佣兵队长》的加斯帕尔杀死了将他的一生献给画假画的人。解放自己,就是打开心灵,卸下面具——用剃刀划开,凿穿墙壁——,采取一个行动。与加缪《局外人》里“荒诞”且偶然的谋杀相反:佩雷克强调由加斯帕尔所犯下的谋杀的必要性,成为“造物主的第一个动作”。

哈姆雷特—加斯帕尔在这里因为直接解决问题而感到被解放与抑制,和拖拉的丹麦王子正好相反。人们可以在很长时间里自问关于权威形象的问题,它在马德拉这一人物的身上叠加(强加了安纳托·M/安东内罗·M之间的关联)。而人们同样将会发现冷漠和倨傲的巴特尔布思和对自己的权力及财富极有自信的马德拉之间的相似之处。

加斯帕尔·温克莱尔报复什么呢?报复被献给了假画和面具,总之是被献给了假的表现。伪造者的痛苦并不是作为说谎者或骗子,而是从生活中退隐,成为“行尸走肉”,“幽灵”:“当我们是伪造者时,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它的意义是与死人同活,它的意义是死亡。”

这一关于解放的小说同时也以判刑的新小说为开端。这是《沉睡的人》的先驱。从一开始,佩雷克就被隔离的保护(“我活在多重保护的包围中。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征服,而且孤独的主角难以生活下去于是寻求出路。从当皮耶尔的地下工作室(《佣兵队长》)到圣奥诺雷路的小房间(《沉睡的人》)再到西蒙·克鲁贝利埃街的楼房(也许以及《玩诡计的地方》里分析师的诊所),叙述的辩论或战斗的地方就是在这四面墙的空间里。母亲死亡的地方,精神监狱的空间……平常和痛苦的地方作为即将发生的逃离的起点。“我”离开监狱部分得益于“你”(在《佣兵队长》中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强调)。“你”是我和其他人的接头,你询问,记忆同样也激励人行动,保持距离,创造距离。“只存在于无数的面具的覆盖之下,只活在亡者的尸体之下。”佩雷克将影响死亡和统治伪造品(“大写的伪造者。大写的伪造。就如死亡和时间”)结合的方法,对于《W或童年回忆》的读者是有说服力的。加斯帕尔·温克莱尔会将话语权让给乔治·佩雷克20吗,当他提到被判决的过往,他“没有根”“在谎言的内部还是假的”的生活,他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营房。集中营”21?这个加斯帕尔的报复和解放的路线有多重根源并在其枝干中互相交错。

这个关于地下工作室的小说同样让我们进入了乔治·佩雷克的工作坊。

在创作故事的方法方面。这第一篇文章构造在一个断裂口上。决裂、分裂的形象(抽象),对他来说是那么的简单以至于人们在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里都可以找到。空间(《空间种种》)只能在断裂的时候被感觉,被想到。巨幅“小说”《人生拼图版》是从一栋楼自上而下以“跳跃式”的方法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进行讲述,而且从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故事。《W或童年回忆》则是围绕着决裂的系统建立完美的连接和不连接。《佣兵队长》同样也是围绕着两个不同部分的断层的原则而构建,第一个部分在故事性叙述,自我质询(“你”)和内心独白之间转变,第二部分以问答的形式构造,而加斯帕尔·温克莱尔借此阐述了关于这一解放的罪行的一切。跟随着行动(犯罪)小说而来的是解释性小说?这也许是过于简单的对立。只剩下一种力量,它会是来自于一个被保留的秘密,求取语气、时间、形式中的断裂。“我不思考,但我在斟酌我的用词”,《思考/归类》22中的佩雷克说。看到佩雷克自一开始,就如何能够找到他的用词,他自己的抑扬顿挫,他的语句的节奏,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佣兵队长》于是被装饰满了人们几乎可以在《沉睡的人》或《人生拼图版》中找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子或画面。《佣兵队长》是一个监禁和地下室的故事,在作为一个解放的故事之前,首先是对于失败的讲述。但是它却在一个承诺中结束——但是似乎在顶峰。乔治·佩雷克想要人们将之当做“唤醒意识”的故事来读。因为造假而产生的孤独神经症,神秘行为,短路的结束。对耐心,工作,寻找自己的真相,“永恒的重新征服”,勇气的秘密形态的歌颂:

对世界的掌握。吉尔兰达,梅姆林,克拉纳赫,夏尔丹,普桑。对世界的掌握。你只在令人疲倦的长征后才能触及到它,正如这一组登山队员,在一九三九年七月的清晨,到达了少女峰附近一片长时间被寻找的地带并突然间,在他们的疲惫之外,被日出的喜悦充斥,山峰另一面、分水岭的发现……

这一结局是想要与“史诗般”的理想作品相呼应,这是《提纲》杂志曾想作为叙述性高级文学的目标。《提纲》是一本杂志,预计由佩雷克领导,但却停留在了计划阶段,散落着关于文学的理论和批评文章。23其中的几篇文章在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三年间,在弗朗索瓦·马斯普罗的杂志《拥护者》上被发表。受到了黑格尔—马克思主义的深层影响,《提纲》杂志的要求围绕着一些《佣兵队长》中出现的词汇成形:“超越”,“清晰”,“征服”,“一致性”,“研究”,“掌握”,“统一”。“史诗般的”,像北极星一般被确定,正是这种方式来战胜战斗的失败和矛盾,“意识的行动”,战斗的智慧。还有“现实主义”(分析,批评),这个词刚刚使理论家卢卡奇·捷尔吉重生。从这一观点看来,同时将加斯帕尔·温克莱尔的个人路线和智力发展赋予价值,佩雷克的小说便属于这一主题——或这一理想主义。

因此,年轻的佩雷克的抱负是英雄式的。他准备让自己的计划面对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在那个时代艺术“完美地定义了一个时代,同时超越它也解释它,解释它因为超越了它,超越它因为解释了它”(《佣兵队长》)。在他们的创作中找到了这一超越,“重新找到了需要”,自我和世界的统一。当在开创一个似乎只能从他的怀疑和对不可能性的肯定或他的欺骗来丰满的写作时代时,乔治·佩雷克从更古老的文学抱负中吸取能量。

乔治·佩雷克在世时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

爱好者的收藏室

》(1979),它的副标题是《一幅画的故事》。这幅画,“爱好者的收藏室”,在这里是为了再一次说出“全体”,这里是对所有复制的油画的积累。复制,油画的构造原理,在这里被悄悄地当作了假画的标签,因为画家奥托·古尔兹,总是在其中加入微小的变化。而这表面的杰作将会被宣布是幅假作。于是同样的主题在佩雷克的创作中从一部到另一部反复出现。

佩雷克在该书中两次给了某个叫莱斯特·K·诺瓦克的人话语权,他是应该评论这幅画的批评家。“任何作品都是其他作品的镜子”,他提出:“即使不是全部,大量的画作也只是在前人作品的基础上才有真正的涵义,它们或全部或部分地,单纯被复制,或通过一种更隐晦的方式,符号密码。”他的结论是这爱好者的收藏室“是艺术死亡的影像,关于必须无限重复自己模版的这个世界的自映幻觉思考”,最后一个词于是这样回到了伤感,讽刺,嘲弄。

诺瓦克随后反驳了自己的第一种研究角度。在古尔兹的方法里,对绘画的黄金年代既没有讥讽又没有怀旧,却是“一种混合程序,一种独占:在投映向其他人的同时,窃取——请按普罗米修斯的意思理解这个词。”“特别要承认的是,”他总结道,“从那里我们看到了纯粹脑力系统的逻辑结局,它详细地定义了画家的工作:在柯列乔的‘我也是画家’和普桑的‘我学习观察’之间,有一条脆弱的分界线形成了所有创造的狭窄地带。”24

在冲动和讽刺之间,在傲慢和谦逊之间,寻找不可能的真实和小说家—画家创造性的令人愉悦的肯定,这些相同的思考在佩雷克的整个生命中搅动着他的精神系统。《佣兵队长》,寻求说出事实的真相的关于假画的小说,曾是一部失败的小说——也许是叙述机制的失败。《爱好者的收藏室》,如用扑克牌来堆砌城堡一般所创,目的是在最后一页让一切坍塌,在真真假假中来回穿梭,被自认为是“因为唯一的快乐而设计,以及来自假装的,唯一的战栗”。从第一部到最后一部小说,人们从悲剧性走到趣味性。或者说是佩雷克给这两个类别以游戏性和运动性,在它们最初连在音乐会上行动都不会的时候,他却能让它们跳舞。

作为前言的结束,两个意见。

第一个意见是奥提耶尔和佩雷克两位先生共同于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七日向我们提出的。他们那时刚刚再一次重新投入对这本小说的重组:“不再有地下室了。加斯帕尔将会在牢房里并尝试通过证明自己的无辜来解救自己。他将会成功。怎么成功?这是你们明年读《佣兵队长》时会知道的,那是奥提耶尔先生的小说,在巴黎‘加尼马’出版社出版,在那里作者会以光彩夺目的方式进入文学界,讲述一个美妙的故事和许多用不会出错的铅笔画出的人物(真的,用少有的幸福雕琢的25)。”

奥提耶尔只弄错了半个世纪并离开“加尼马”,去了瑟伊出版社和它的“二十一世纪书斋”。“美妙的”不是脑海里第一个会用来形容这个哈姆雷特似的故事的形容词。但却是不会出错的,是的,那铅笔是这样的……作家就在那里,即便是曾经被认为“不周到”(他重复和强调的方法?)或“冗长描述”(过量的影响?)。

第二个意见可以追溯到一九六一年春天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里:“《佣兵队长》不会被出版或会在我死后出版且由马蒂诺作序。我这么说了。啊。首先是因为它不好。然后因为我现在在重新修改,以我认为更有说服力的方式,更全面,更严密,更严肃,更集中,能走得更远,不那么牵强。至少我希望是这样。”26

乔治·佩雷克有理由怀着希望。“重新修改”的版本在再次被伽利玛出版社退稿以后(《我戴着面具前进》,一九六一年;手稿遗失),仍旧等待了好几年。但接下来的作品实现了被列出的计划。

甚至身后出版的《佣兵队长》都找到了它的作序人马蒂诺。

亨利·马蒂诺(1882—1958),大家知道,他是司汤达虔诚且认真的出版者——而且是欧蒂兹河畔库隆日(德塞夫勒省)的赞扬者。佣兵队长

就像许多其他人一样,我也去了我的地狱,而就像某些人一样,我或多或少地从那里走了出来。——米歇尔·莱利斯,《人的年纪》

首先我会在脑中回忆哪些事物是我因为曾经通过感官感觉到而认为是真的,以及我的信任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然后,我会分析那些使我对此产生疑问的原因,最后,我会考虑现在我应该相信的是什么。——笛卡尔,《沉思》

马德拉很沉。我把他夹在腋下,倒退着下了通向绘画室的楼梯。他的脚随着我下楼时不均匀的节奏,敲打着一级级台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回荡在狭窄的穹顶下,突兀而干涩。我们的影子在墙壁上舞动。血仍在流,粘的,从已经涨满的海绵擦中渗出,在丝质翻领上快速地流淌,直到消失在外套的褶皱中。这黏稠的血液织成了一张泛着微光的网,衣服稍有不平便停住,有时也会滴落到地面,溅洒开,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我将他搁在楼梯尽头,紧挨绘画室的门,然后重新上楼拿剃须刀,想要在奥托回来之前用海绵擦去血迹。但奥托几乎和我同时回来,从另一扇门。他看着我,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退却了,跑下了楼梯,把自己关到绘画室里。我把门锁上,并用大柜子抵住了门。几分钟后他下来了,试着撞开门,可是没成功,他便将马德拉拖上了楼梯。我又拖过工作台将门加固。他过了一会儿又下来了。他叫我。他朝门开了两枪。

瞧,你大概以为很容易。屋里没人,周围也没人。如果奥托没这么快回来,你会在哪儿呢?你不知道,你在这里。在这间绘画室里,和平常一样,什么也没变,或者说改变很少。马德拉死了。即便这样,又如何呢?你仍旧在这间地下工作室,只是更乱更脏。这正是通风口换气的一天。《佣兵队长》,在画架上备受折磨……

他看看周围。同一间办公室——同样的玻璃板,同样的电话,同样的放在镀铬钢底座上的日历。始终是严酷的寒冷,毫不掩饰的严苛秩序,颜色间冰冷的和谐——地毯的深绿色,沙发皮套的浅黄褐色,墙壁的赭石色——,这种无个性的内敛,巨大的金属文件柜……但突然马德拉松软的身体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错误的音符,某种不和谐、不合时宜的因素……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并倒在地上,两眼半闭,嘴巴微张,一颗黯淡的金牙使凝固在脸上的愚蠢的惊奇表情越发突兀。浓稠的血液从被割开的喉咙处汩汩涌出,在地上流淌,一点点侵染着地毯,发黑的血迹扩张着,在马德拉的面庞周围越来越大,这张脸已经白得可疑,这块温热、鲜活的血迹,如野兽般慢慢占领房间,仿佛墙壁都已经被浸透,仿佛这种秩序,这种严酷突然都被打乱,被摧毁,被洗劫一空,仿佛除了这块扩散的血迹,除了这肮脏和可笑的尸体,这绽放、扩大数倍的、无限的尸身,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说了这句话?“我认为这不会造成任何困难。”他尝试着重新找到马德拉声音准确的变化,这第一次听到就让他惊讶的音色,这非常轻微的发音错误,稍带犹豫的低吟,词语之间几乎微不可闻的停顿,就像他绊了一下脚——或者差点儿绊了一下——,就像是他每时每刻都害怕自己犯错。我认为。哪个国籍?西班牙?南美?带着口音?带着喜爱的口音?困难。不。简单得多:一个带着小舌音的声音。或者带点嘶哑?他重新看着他,向他靠近,伸出手:“加斯帕尔——应该这样称呼您吧,不是吗?——很高兴认识您。”然后呢?这些没告诉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想从自己这里要什么?鲁弗斯没有通知他……

人们总会弄错。人们相信事情会解决,会沿着正常的轨迹发展。但人们无法预料。产生错觉是那么容易的事。您想要什么呢,您?您想要一幅画?您想要一幅漂亮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画?这可以解决。那么为什么不要一幅《佣兵队长》呢……

他脸孔松软,有些像小白脸。他的领带。“鲁弗斯常常和我说起您。”那又怎么样呢?好事情!你应该小心,你应该怀疑……这位素昧平生的先生……但你匆忙接受了机会。太轻而易举了。而现在。现在可好……

到了这一步。他很快地计算着:所有的花费用来布置绘画室,设备,复制——照相,放大摄影,X射线,伍德光,贴地光线——,投影仪,欧洲博物馆巡游,他的面试……这笔巨额开销换来这么个滑稽的结局……这有什么可笑的吗,这愚蠢的监禁?他在自己的桌前,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这是前一晚……但是马德拉的尸体在楼上,倒在血泊中……奥托沉重的脚步绕着圈走来走去。所有一切只为走到现在这一步!否则他会在哪里,如果……?他想到了巴利阿里群岛的阳光——一年半以前,那时也许他只需要有所表示——,热纳维耶芙就会在他身边……海滩,落日……一张美丽的明信片……一切都会在这里结束吗?

现在他记起了自己哪怕最微小的动作:他刚刚点燃一支香烟,站着,一只手撑在桌上,微微扭腰站着。他在看《佣兵队长》。然后,很快,他摁灭了香烟。他的左手拂过桌子,放在上面,紧紧抓住一块破碎的布料,一块旧手帕,一块擦笔的抹布。一切都结束了。他撑在桌上的手越来越重,目不转睛地看着《佣兵队长》。一日复一日,这无用的努力?就像,在他的疲惫后面,愤怒在心中升起,坚定地,一点一点地。他的手揉皱了布料,指甲在木料上划出声响。他重新站直,走近工作台,在散乱的工具中寻找……

一个变硬的黑色皮套。乌木柄。发亮的刀身。他就着光把刀举起来并提防着刃口的毛刺。他想到了什么?他觉得除了这愤怒和疲惫,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任凭自己坐到沙发上,头埋到手中,剃须刀离他的眼睛只有几厘米还不到,十分醒目,在《佣兵队长》的紧身短上衣那光滑得危险的表面上清晰而刺目。一下,然后哎哟……一下足矣……

一刻钟过去了,也许。这动作遥远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几乎忘却了?他在哪?他上了楼。他重新下了楼。马德拉死了。奥托监视着。那么现在呢?奥托会打电话给鲁弗斯,鲁弗斯会来。然后呢?如果奥托找不到鲁弗斯呢?鲁弗斯在哪儿?一切都在于此。在这愚蠢的赌局中。如果鲁弗斯到来,他会死,如果奥托找不到鲁弗斯,他会生。还能活多长时间呢?奥托是有武器的。通风口太高也太小。奥托睡着了吗?一个负责监视的人需要睡觉……

他会死。这个想法就像一个诺言一样使他安心。他还活着,他将会死去。然后呢?列奥纳多死了,安托内罗死了而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儿。愚蠢的死亡。事件的牺牲品。是不幸、笨拙、错误的牺牲品。被缺席判决了。以差一票达成一致——哪一票?——被判死刑,就像地窖里的老鼠,被超过一打的不可跨越的目光凝视着——从卢浮宫实验室以高价买回的贴地光线和X射线——,因为杀人而被判死刑,这种以牙还牙的古老刑罚,这种传说中的老旧思想——阿喀琉斯的弱点——,死亡是精神生活的开始——因为各种情况巧合,几件小事不和谐的连接而被判死刑……围绕着地球,海底有电线和电缆……喂,巴黎,这里是德勒,别走开,当皮耶尔要与您通话。喂,当皮耶尔。巴黎在线那边了。说话!谁能够想到这些戴着耳机的温和的接线员就像不会犯错的刽子手一般……喂,柯尼格先生,我是奥托,马德拉刚刚去世了……

在黑暗的夜里,保时捷会冲出去,车灯将像喷火的龙一般。不会发生任何事故。在深夜,奥托会来开门。在深夜,他们会来找他……

怎么了?这关你什么事?他们会来找你。然后呢?你倒在沙发上吧,直直地盯着他们的眼睛,直到死亡随之发生,有趣的大匕首,难以形容的《佣兵队长》。有责任还是没责任?有罪还是无罪?我无罪,当人们将你拖到断头台下时,你会喊。人们会去确认的,刽子手会如此回答。断头铡刀会落下。咔嚓。正义得到了彰显。难道不明显?难道不合法?为什么会有另外的结局?

当他看见她走入大厅的时候,他正以一种有点愚蠢的方式站在客厅中央,然后她在门口犹豫,也许她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于是果断地转向鲁弗斯,同时拖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控制不了某些事情一样的朱丽叶——什么?他没有动。他利用自己相对来说站在阴影里,既远离壁炉的火光又远离吧台的灯光,以便不做任何动作。面无表情。唯一不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最后做的事情。不动。庄严的反应。庄严怎么会牵涉到这当中来?将前一分钟还可以当做误解的事情变成不可解决的最好方法。为什么突然僵硬了?带着全世界最完美的虚伪,而他等她已经至少一小时了,此间一直在假装希望朱丽叶和鲁弗斯确认她不会来,假装惊讶,并突然停下,就像一只训练得很好的狗!被螺丝、铆钉钉在地板上了?这一奇怪的态度,在客厅中央,手拿酒杯,庄严而刻板,身披他的尊严,为了转移注意力而努力使自己显出这种不自然和对醉酒的不在乎,但却完全没达到目的,特别专注于倾听自己的心跳声,没有勇气去看任何地方,没有勇气喝空自己的酒杯。他也可以说话,嚷嚷,喊叫。他也可以靠近她。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没有,没有动作。甚至没有皱皱眉头,甚至没有眨眨眼皮,甚至没有重新开始呼吸……

手起刀落,寒光闪闪。他笔直倒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臃肿且肥胖,面色鲜艳。然后,瘫倒在台阶上,衬衣上污迹斑斑,被献血染红的毛巾围在脖颈上,就像一个充气假人正在泄气……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以为自己是最强大的。你相信这已经发生。沉醉属于你,世界属于你。你只是一个笨蛋,几乎勉强才能画个圆,你只是个懦夫。这一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对你来说都是好事,这会教你学会耍小聪明,这会教你学会指挥支配。这一事件与什么相呼应?愚蠢的安托内罗先生,勉强能合格的捯饬“硬石膏”27。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伪造者,是吧?对自己说做件那个时代的作品会很有趣,文艺复兴时期的美丽肖像。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呢,去吧,这总比画长颈鹿好。当然。但这个小“佣兵队长”,他不让人这么轻易地掌控。他一把年纪。他有判断力。他多的是鬼主意。然而你,你天真得像个唱诗班的孩子,你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没有经验。你一文不值。

有个东西使他不安。是什么使他不安呢?有件事情使他无法理解。一条关系链,一种关联。一个环节。阿尔滕贝格,日内瓦,斯普利特,萨拉热窝,贝尔格莱德。然后巴黎。然后鲁弗斯。然后马德拉?那这中间呢?鸡尾酒晚会,或前一天,或后一天。前面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可说的。平淡的日子。然后便是发生的事情,一个故事,一种命运,一幅命运的讽刺画。而为了结束这一明显的事情,这带血的死尸,马德拉的尸体,浸入座椅脚的血迹……

当然要逃走,但为什么?你面前有什么?一点石膏,一点砖,一点石头,一点变硬的土壤。多少米?一个与人等宽,几乎与通风口同高的洞。几个小时?仍然是同样的画面,生硬而粗鲁如同一个巴掌,穿过你的思想:鲁弗斯突然进入工作坊,看到你在同一个地方,在你的床上失控,周围满是烟头,被烟雾半遮半掩……奥托打电话了。鲁弗斯出发了吗?在下午四点他会在酒店里做什么呢?奥托今晚会再打电话……你还剩一次机会。还有几个小时……用来找寻适当的工具的时间……

无论在何地,一天,电话响起,一个声音响起,遥远的,脚步声响起,一只手会敲你的门,三声轻响,一只手会放到你的肩上,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在地铁里,在海滩上,在大街上,在火车站里。一天,一个月,一年过去了,几百或几千公里的路走过,突然某人会叫你,来与你相会,一个眼神与你相交,一秒钟,然后马上消失。火车在夜里行进。包厢是空的。一些不确切的影像。你将会躺在你的床上,你什么也不能做。谁会第一个找到你:鲁弗斯还是警察?他们接踵而至?一件戏剧性很强的事件的一出美好场景,一只手指指着,报复性的——是他,我们抓紧他,伙计们绑紧了——,然后是日报的巨大头条。当日案件。社会新闻。八栏。一具无头尸被在一条小路上找到。你将我的头指给人们看。一秒接一秒。铁轨的夹板摇动着车厢。每二十米?每十二米?你逃跑。你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逃跑。你在一辆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前进的空车里。你坐在靠窗的角落,面朝前进的方向。微不足道的灯光偶尔在冰冷玻璃的另一边闪耀。你去哪儿?热那亚,罗马,慕尼黑。无论哪里。你在逃避什么?全世界都知道你的逃亡,你总是在同样的地方,天边的月亮和你跑得一样快。无论去哪里只要逃出这个世界。你不会成功的。

他觉得冷。被他丢在地板上的烟独自烧完了。一股小烟升起,直直的,几乎在他眼前,以不规则的圆环散开,弯弯绕绕几秒钟,然后消散,就像因为不可看见的一口气,不知来自哪里,也许是通风口。

事实。只有事实。我杀了马德拉。我杀了安纳托。我杀了安纳托·马德拉。我,我杀了安纳托·马德拉。我,我进行了谋杀。谋杀了安纳托·马德拉。所有人都杀了马德拉。马德拉是个人。人是会死的。马德拉是会死的。马德拉死了。马德拉应该死。马德拉会死。我只是将时间的进程稍微加快了一点。他本就被宣告患有不治之症。他已经生病了。他的医生觉得他只有几年可活了。如果我们可以把这叫做生活。要看到他非常痛苦。这个下午他觉得不太舒服。他很失望。也许即使我什么也没做,他也会死。他会自己吹灭生命的火苗。他会自杀……“我想这不会造成任何困难。”首先,我们知道什么,而且为什么这么说?这间客厅的气氛,光线可能的效果,吧台,壁炉的火焰。他们俩手里都有酒杯。而全世界,他的世界,突然在他身边出现。这一过去的邻近性,这一突然的侵入,在他从长久的孤独中回来时,在他最熟悉的环境里,缩小到一个客厅的程度:他们都在那里,被这些歪斜的光线照亮,壁炉之火的火苗断续的红光,吧台过于分散的光线,过于人为的亲密。热罗姆。鲁弗斯和朱丽叶。米拉。安娜和尼古拉。还有热纳维耶芙。还有马德拉,极端引人反感,笑容下牙齿闪闪发光。一幅完整的壁画。上流社会舞者黑色和白色的鞋子。也许在那一刻他就应该提高警惕,应该开始思考,沉着地,有条理地,试着去理解这一切的含义,现在已经成为不可能的这一切。最近这十二年的历史,他在这八张微笑的脸庞中重新将之找到,完整,丝毫未变,令人惊奇。偶然还是阴谋?应该挖掘更深的层次吗,在这些笑容之下,在这十二年之前?寻找一个破绽,一个有逻辑的关联。一种关系:先发生了这个,才发生了那个。一个重新和谐的环境,一个第一次变得和谐的环境,一个令人安心的环境,那样令人安心,比起这捉摸不定、模模糊糊是那样令人安心。那是什么时候?那可能是什么时候?一个萨拉热窝的夜晚,在这残酷的热浪中,因为被接纳而感到的这荒诞的孤独?在《佣兵队长》旁度过的一个下午?那会有一个信号而他已经在设想一个开始摇晃的机器复杂的图表:机械已开动,针具已定向,线已弯折,阀门已开启……这就足够了吗?一个像世界一样古老的故事。手起刀落,寒光闪闪。这就足够使马德拉被割喉,倒下吗?

而现在我躺在这张床上,我也许已经一小时不动了。我没有期待。但是我却想要活着。所有人都想活着。而我也许还有时间起身,投入工作,挖一个洞,逃走。没什么比这个更简单。没什么比这个更难。有什么难事呢……现在,奥托在门的另一侧,他在来回踱步。他也许已经打通了鲁弗斯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告诉了他……

你会懦弱吗?你要死了。彻底死亡。你会慢慢被折磨死。因为害怕。你会腐烂。人们会用小勺将你拾起,人们会将你扫走,人们会用吸尘器将你吸走,人们会将你扔进垃圾桶里。这使你开心。这使你觉得有趣。你会想要照镜子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鬼脸。你想要等待,等这一切过去而自己不需要动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而你却回到一天,一月,一年以前。你等待。另一个人在你门前踱步。愚蠢且守纪,很好。这是优点。好狗。你可以尝试收买他。你靠近大门,你提高音量。奥托·施纳贝尔先生,您想什么也不做就赚一万美元吗?我亲爱的朋友奥托,您可以拿到一万美元。一万零三百?一万美元乘以一万倍。十亿美元?一大盒口香糖。整个试验台上都是火星人。一把装有达姆弹的冲锋枪。一个大象标本。来吧奥托,来个好动作。一个好表示。你想要一个奥托汽车。一辆自动汽车。一架纳维昂飞机28。你想要一架纳维昂。没有螺旋桨的纳维昂。喷气式的纳维昂……

你。你,世界上最伟大的伪造者。你,调色板上最怪诞的人。你觉得这很有趣。你觉得等待很滑稽。你厌倦了,你厌烦了。你无法忍受了。那明天呢?那后天呢?那大后天呢?人们不是用显微照片来建造世界。人们不用贴地光线征服世界。人们不在修复的壁板上证明世界。你赌博了而且你输了。那又怎样呢?

良心备受谴责。一等奖:温克莱尔,加斯帕尔,奖励他对天鹅之死的出色演绎。身着长衣长袍,头戴桂冠,你喃喃抱怨着走上四级台阶……

他盯着墙上的一个死点。明天,也许是明天。明天,日出时也许死。也许生。也许两者皆有,也许两者皆无,二中取一,维持现状。所以来我的炼狱看我吧,从无人之地29的另一边……

寻找。当然是寻找。寻找光线,白日,另一边。另一个斜坡……重复动作总会带来的致命结局,颜色的适量熟练配比,伴随着过度野心的又一同样的陷阱?比得上原作。丁托列托和提香的野心,从灰烬中,重新复活。巨大的雄心?巨大的错误。墨西拿的安托内罗画我30。没有眼神,没有威严,没有自信。小号的“佣兵队长”。颤抖的小国国王,苍白及无毛的无赖,平庸且吝啬。一个走错门的“佣兵队长”,一位可怜的三级演员,也许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自己的角色。那他呢?他,在这一切中,他,那位伟大的,唯一的,伪造者王子和王子们的伪造者,嗅觉灵敏且视觉敏锐、声音怨毒且手法神奇的人。他,认为自己从最纯净的源头吸取灵感并从他超现代的画架上提取了意大利艺术的顶级精华,无可否认的文艺复兴巅峰!他主宰着世界?加斯帕尔·温格莱尔大师!为什么没有爆笑?被称为艾尔·葛雷柯的加斯帕尔·温克莱尔普洛斯先生。全世界都在其右手中。移动的美术馆!

你看,你,你杀了人。你犯了谋杀罪。你以为是件简单的事。但不是。你以为犯谋杀罪有什么意义吗?但没有。你以为很容易画《佣兵队长》。但不是。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什么捷径。一切都是错误。你只能自欺欺人。你只能落得这个下场。因为你自己的陷阱被判决,因为你的愚蠢、你的谎言被判决……

在时间和空间里,我的未来突然被决定。就是这几米需要跨越。就是这几小时需要度过。一切在这里被概括。一切引向这里,一切在这里结束。这是边界,这是门槛。必须跨越它而后一切重新成为可能。从我跨越这房间的墙的那一刻起,也许一切才重新有意义: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将来。但首先,必须一个一个,完成这成千上万没有意义的动作。举起又放下手臂。直到大地震动。直到墙壁崩裂而黑夜被照亮,直到星辰显现。这很简单。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举起手臂,手臂举起了,就如——

尝试,集中力量一击,唯一一击,集中你所有的力量并使你生存,做这最基本的动作,成为另一种东西而不是这躺在床上的男人,正在自己的坟墓里滑稽地模仿自己的死亡,这个你看着他就像在看别人一般的男人。为什么这么容易?为什么这么难?你不动。道德心有什么用?你杀了一个人。这是严重的。非常。没有什么可做的。马德拉对你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你杀了马德拉?没有动机。他本来是活着的而且肥胖,他像海豹一样喘气,他丑陋,他沉重,他在绘画室里行走,危险的,在你身后,没说什么,没看你;他本来在围着画架转,双手放在背后,嘴半张,发出喘息声;他走了出去,摔上门,且他的脚步声还在楼梯上、穹顶下回响,持续了很久,接着,在你耳边,当你重新开始绘画时,双手微微颤抖,不能自已,不知道为什么,几乎因为这唯一的存在而疯狂,这喘气的油脂团,他每几秒钟就会来转圈然后消失,然后再回来,多疑且怀有敌意,留下你不知所措就像一个被抓到错处的坏学生,现行犯,过度地陷入你的沙发中,在手上摇摆的画笔,做梦的表情,在这永远未完的面孔对面,它也凶狠且具侵略性,就如这整个意外最明显的象征一样。正是因为这样马德拉才死的吗?也是因为这样你才杀了他?

当然被监禁。就像曾经在贝尔格莱德的工作坊一样。他在等待什么以便回来?他想怎么样?他在读热纳维耶芙的信。“有时似乎我完全了解你,极好的,从头到脚。我必须承认很遗憾,而且我希望我错了:如果我错了,你必须很快回来,越快越好;如果你犹豫,这只能是因为我对了,而如此,则必须承认,可能将我们结合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而这一句话刺痛了他的眼睛,然而,他已经第四次,第五次,第八次,绝望地尝试向热纳维耶芙解释他还不能够重回巴黎。他在纸上涂抹,将之揉成团,扔掉,往复循环……“你必须再等三天,因为委员会的一位专家刚在萨拉热窝国家图书馆发现一部几乎未知的专著手稿,是关于在斯普利特低矮区残存的罗马遗迹,它与现存的戴克里先宫东墙周围相符,而他将尝试证明一九〇八年的考古发掘是在这个区域进行,即便人们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而这非常严重的……”

非常严重。他的目光悲惨地从一幅画游移到另一幅。亲爱的热纳维耶芙。我还不能回去因为。你还需要再等一两天。你还需要继续等待因为。他想起了这些被涂抹的文字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刻,这些短小的句子,空洞得使他无法组织,因为即使把它们叠加也表达不了任何意义,拥挤且恶毒如同海虱,就在这一刻,再次在这过于空旷的工作室里,无可避免且讽刺的是,出现了监狱的临时景象,就在这一刻,在被揉皱的纸团堆积到地上的同时,痛苦地意识到一次明显的欺骗——因为灾难性地发现一份文件正是一次怪异的编造——,就在这一刻,他的目光去寻找,在大开的窗户之外,在离此四百米的地方,在巴扎的另一边,以军队的巨大红星为标志,在黑暗的夜里显得热情和友好,印刷厂酒吧里由一杯好酒而可能带来的安慰,这是在这个时候城里唯一仍然营业的地方。这可能吗?难道现在这一回忆才显示出它的意义,或他在当时就已经完全意识到?他可以接受毫不犹豫地去借由醉酒来逃避,至少可以持续十二小时,使他不用顾及这封信?他拿起电话听筒,在他的记录本里寻找谁有可能是他可以在凌晨四点叫醒陪伴自己,引导自己,疯狂地寻找梅子白兰地,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朋友,一位意大利记者,可能下榻在和他相同的酒店,他给酒店打了电话……

双手记得这些动作,也许更甚记忆力,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碰到它,不易腐蚀的,隐蔽的,它们已经开始拆除,挖倒,破坏他避难所的雄伟建筑。2—3—0—1—9—莫斯科,一个蹩脚的声音说。请稍等。31请接巴托洛梅·斯波维利尼先生。请接斯波维利尼先生。32我想和斯波维利尼先生谈谈。33好的先生。电话接线的声音。很远处铃声开始响起,可以听到脚步声,一个简短的声音下了命令。好的先生。遥远和充满敌意的声音,满含貌似无辜的危险。等待。一秒又一秒。这围绕着地球的几千公里电话线……亲爱的热纳维耶芙。亲爱的热纳维耶芙我?我会去喝酒而不是准备我的行李以及去乘飞机。句号。明天他会醉得不省人事,不脱衣服睡在没理好的床上,在斯泰滕的画作中央,而不是在奥利机场,在九月一个晴朗的白天。亲爱的热纳维耶芙。巴黎——法国。等待。双手放在听筒上,一只手紧握它,另一只手轻触它,卷起成传声筒,就像为了掩盖即将到来的对话的无耻,言词下的软弱,明显过于惊慌的态度,明确的无力,在这些借口中,构造其他事物而不是伪造的财富……道德心有什么用呢?

他对世界了解得不够。只有幽灵可以从他手指间诞生。那里也许是他的极限。传承千年的技术一丝用处也无,只能停留在原地。神奇的手指。在罗马金银匠的技术工艺,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科学,印象派画家的笔触,以及耐心掌握的知道使用哪种材料、要做哪种准备、要取得哪种柔软度的才能之间,比例只是一种技术。他的手指知道。他的目光观察着作品,确定着主要动作,剖析着哪怕最细微的部分,将之翻译,为他自己,用一种近似或多或少流畅的黏合剂、一种载色剂、需要选择的承载物的语言。他的运作就像一台上好了油的机器。他知道转移目标。他知道造成混淆。他读过达·芬奇,瓦萨里,还有兹洛缇,和《艺匠手册》;他懂得黄金分割率的规则;他知道一幅画的平衡,内部和谐是什么含义——以及如何得到这些。他知道应该使用哪些画笔,哪些油料,哪些颜色。他了解所有的涂料,所有的布面,所有的附加液体,所有的清漆。然后呢?他是一个好工人。根据三幅弗美尔的画作,凡·米格伦创造了第四幅。多塞纳利用他的雕塑做同样的事;强尼·伊斯里奥和热罗姆也是。但他并不是在寻找这些。也许可以出现一幅新的《佣兵队长》,来自安特卫普的,伦敦的,威尼斯的,慕尼黑的,维也纳的,巴黎的,帕多瓦的,法兰克福的,贝加摩的,热那亚的,米兰的,那不勒斯的,德累斯顿的,佛罗伦萨的,柏林的安托内罗,这是显而易见的,它会被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得益于某一天实现的奇迹般的发现,在被废弃的修道院或城堡中,鲁弗斯,尼古拉,马德拉或他们的配角中的其他人。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哪种幻想欺骗了他?幻想某天,在无可争议的职业生涯之后,成功完成他之前的伪造者从未敢尝试的事情:真正创造一幅过去的名作,快速和敏感的重新发现,在努力工作十二年后,无关技术秘密,无关生产窍门,无关对“硬石膏”和单色画完全平庸的了解,这胜利的爆发,这永恒的重新征服,这从文艺复兴开始的征服。为什么这是他寻找的呢?为什么他失败了?

剩下一个荒诞事业的感觉。剩下失败的苦涩;剩下一具尸体。一个坍塌的生命,突然的,往事的记忆。剩下草率的生命,无可争议的不解,空洞,绝望的征兆……现在你独自一人且在你的洞穴里腐烂。你冷。你不再明白。你不再懂得发生了什么。你不明白这一切如何发生的。是你活着,这里,在这同一地点,你在十二年毫无意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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