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的手表(“台湾新乡土文学的开山祖师”袁哲生经典之作,描绘乡土的面貌,勾勒时间的轮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2 1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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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哲生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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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的手表(“台湾新乡土文学的开山祖师”袁哲生经典之作,描绘乡土的面貌,勾勒时间的轮廓。)

秀才的手表(“台湾新乡土文学的开山祖师”袁哲生经典之作,描绘乡土的面貌,勾勒时间的轮廓。)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秀才的手表作者:袁哲生排版:燕子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59604781本书由重庆出版集团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代序袁哲生的寂寞与游戏张大春

我们为什么写作?一个看似寻常的问题,其不寻常处在于提问者设定了一个共同的主词:我们。我们可以是指同一个语种、同一个社会、同一个时代、同一个文类、或者是同在一个社团、街坊、协会或者同一张茶几酒桌上对话之人。这个问题一定也有着言人人殊的答案。仅就我记忆所及,无数张杯盘狼藉的桌上,就摊着“求偶”“成名”“谋生”“创造”以及“寂寞”这么些语词。

袁哲生生前与我倾谈无数过,没有一个话题不落实,除了“为什么写作?”这个大哉问。然而,也是在这个话题上,他向来噤然无一语。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是在电话里,他当时担任《FHM 男人帮》杂志的总编辑,刚刚出版了四册《倪亚达》。书已经系列出版了四本,据说销售还不恶,而且有机会改编成电视剧,有相当可观的市场预期。

我在书架前来回踱步,听他说起“倪亚达”这个男孩主角的设定,说了很久──特别是“倪亚达”和之前十多年我所创造的角色“大头春”之间的关系;哲生似乎带着些其实不必要的不安之意,支支吾吾地表示:“倪亚达”只不过是“大头春”更幼稚的延伸版。而我则不怎么体贴地反问了一句:“如果不满意,为什么还写那么多部呢?”他嘻嘻笑着说:“大概是为了赚钱吧?”

刻意把生命中原本具有高贵感的动机说得可笑不堪,似乎是哲生的习惯。然而,几个月之后,传来哲生自缢的消息,令我不觉惊骇而黯然。这个看来随时都可以自己开玩笑的汉子好像一直都敏感、脆弱而容易受到无法平复的伤害。那么,我伤害了他吗?“如果不满意,为什么还写那么多部呢”这话伤害了他吗?

重读哲生的两本遗作,多多少少有追问“为什么”的意思,只不过追问的不是写作,而是寻死。我可以先公布结局:即使尽我余生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重读他所有的作品,仍然不可能找到他放弃活着的原因。

这使我不得不想起一部电影:《时空拦截》(Jacob's Ladder)。老实说,电影故事梗概很难讲得完整,影像意图也不容易说得明白,被归类为惊悚片当之无愧,因为片子结束的时候观众大约才意识到,电影一开始那个像是从越南战场上历劫归来的主人翁其实并未归来,他的生还只是死前的谵念渴想而已。经过导演堆叠架构、穿插藏闪的无数暗喻和象征,我们大约才能发现:《圣经·创世纪》第二十八章第十至十二节被用以为典故的片名所含藏的意旨。《圣经》本文如此:“雅各离开别是巴往哈兰去。日落时,他来到一个地方,在那里过夜;他搬一块石头作枕头,躺在地上,睡着了。他梦见有一个梯子从地上通到天上;梯子上,上帝的使者上下往来。”

而在观影过程中每每被视为鬼魅灵异的角色,正是天梯上“上下往来”的“使者”;只不过导演 Adrian Lyne 让这些“使者”融入了主人翁记忆、虚构、妄想中的生命遭遇。我们看到了最后一个镜头,不由得骇异:啊!原来主人翁早就死了。或者:原来主人翁是个疯子,他根本没有上战场。或者:……

Adrian Lyne 故弄玄虚,是为了打破惊悚片中那些狼人、幽灵、怨鬼的老套,让现实在世的尖锐暴力成为比死亡还可怖的隐喻。但是在哲生诸多零落的短篇(以及尚未组装完成的烧水沟系列),已经可以看出端倪:他的故事也有一个巧妙的掩饰:那些看起来说不完的、老是周旋于青春期天真乡村风景之间的成长故事,总是窥探着死亡。《寂寞的游戏》(1998)描写的是主人翁“我”十三到十四岁间的成长经历,破碎而凌乱的叙事线并没有引导读者发现“我”究竟如何获得现代小说一向会带来的启悟(epiphany),整篇故事围绕着一个走不出去的困境,我们甚至不知道那困境的本质是初次萌发、懵懵懂懂的爱情?还是充满了荒谬折磨的教育体制?还是令“我”容易沉溺其间的“一些不副实际的胡思乱想”?唯一明朗的线索是一再重复,且使“我”难以自拔的一个场景:我就这样躲躲藏藏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捉迷藏的乐趣就像一颗流星,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树上,等待我的同伴孔兆年前来找我;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幸福的感觉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终于,我看到孔兆年像个老人似的慢慢走过来。他慢条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树底下,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倏地猛然抬起头来——我还来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应该说是看穿了我,两眼盯着我的背后,一动也不动,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那么空洞的一双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看似幼稚的游戏,竟然带来沉重的发现:经由同伴的“看不见”,“我”所体会到的,却是“自我的不在”。

这一场捉迷藏的游戏结束在这样几句悲伤的话语上:接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这篇小说的结局很有《麦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的风味,“我”拿着行李,逃课逃家,前往中影文化城,准备去参观他很久以前就想去逛的蜡像馆。“我”从驾驶座前方的后照镜看见自己的笑容。“我”笑得很自然,很诚恳(这笑容──作者在前后两段中重复书写了两次──),可是主人翁接着透露:“因为错过了开放参观的日期,所以没能进去。”他只能“从一堵白墙上的石窗格望过去,只隐约看到一些角落里的人物,还有盆景、假山、鸟笼等等全都纹风不动,红色的夕照从窗格弥漫进去,把所有的东西都糅合在一起。我注视了许久,直到它们熔化成一团火焰,不留一丝灰痕……”

错过了开放时间,显然来自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在《都柏林人》(Dubliners)里的短篇《阿拉伯商展》(Arabian)的结局,阿拉伯裔的都柏林小男孩每每被心仪的女孩建议,应该去看那商展,小男孩错过了开放时间,却在紧闭的商展茶色玻璃门上忽然“看见”了自己的肤色。乔伊斯的暗喻极为隐晦,而袁哲生的暗喻则更加沉埋;我只能说:他不被看见的自我,似乎也和他想要、却无法看见的对象一同化为生之灰烬了。

然而这可能只是一个理解的开端。

写于 1995 年、令哲生声誉鹊起的《送行》叙述了一家两代三口(一个即将出海的厨工,和他因逃兵被捕的长子,以及不得已而得寄宿在港市中学里的次子)在一列上行火车上无言而苍凉的送行。

看来和大部分哲生的小说十分类似,这个短篇仍然压缩了情节的开展,我们看不到一般习见的因果叙事,佛斯特那著名的“国王死了,于是王后伤心而死”铁律似乎失效。读者甚至会讶异:那个身为青少年的次子,在一夜之间经历两个至亲的亘远分离,为什么会那样冷淡、甚至那样冷酷地只顾着买棒球手套、辗转打听暗恋的女童、买热狗大亨堡以及逗弄陌生的儿童。而且,这些事为什么看来和送行无关?

倘若将发表于三年后的短篇《父亲的轮廓》比附而观,《送行》的轮廓也许会更清晰一些。《父亲的轮廓》只有三千多字,给人一种非小说的压迫感。从模拟写真的叙事语气来推敲,显然哲生希望他的读者将此作视为作者亲身的遭遇。一个腼腆、和善的父亲可能是世上唯一察觉儿子有自杀之念的人,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儿子备受压力或斥责之后来到他正在假寐的房间,拉开椅子坐一会儿,留下一点零用钱,以及不时会出现错字的勉励之语。

拙于言辞的温柔父亲终于还是离家出走了──比起《寂寞的游戏》中的“我”要严重得多,这位逃家的父亲由于得到了一大笔遗产而出走、而沦落、而死于不知道是否出于蓄意的车祸。这个看似非常戏剧性也不免庸俗的事件所导出的小说结尾,却翻新了现代主义作手经常卖弄的神悟手段:突然有一个晚上,当母亲走进来的那一刻,我从床上坐起来,叫唤了一声:“妈!”我听到母亲立在门边的黑影渐渐发出沉重的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母亲的轮廓开始颤动、啜泣起来。我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后悔,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终于到来的时刻。母亲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那样,将门重新掩上、离去。我的眼前又恢复成一片黑暗。我坐在床沿,紧握双拳,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一股想死的念头。

叙事者兼角色并未因故事的展开而获得启悟,他只是重新陷入原始的困境。这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处境是最深刻的悲哀。由此也可以看出:由《秀才的手表》《天顶的父》《时计鬼》三篇所构成的“烧水沟系列”(如果本来有此一书名的话)其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不可能完成的原因也很明显:哲生已经写成的三篇也都没有展开任何系列作所应该展开的内在意义。他试着运用一个虚构的台湾农村边缘人物所渲染出来的现实主义描述手段,煅接上以闹剧情节(或动作)所形成的滑稽突梯的超现实风味,再混合上妖魅鬼怪的佐料,让一群乡村少年和他们困守穷乡的祖父母上演着一幕又一幕送往迎来的死亡和离别。

叙事者兼主人翁的父亲(外省仔)和母亲始终没有出现在现实的情节之中,“我”、“我”的外公黄水木、阿妈(外婆)、邻居火炎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武雄和武男、算命仙仔阿伯公、老师、牧师、以及分别在不同篇章里扮演单篇主角的秀才、空茂央仔以及名字谐音“有死人”的神秘同学吴西郎……他们之间缺乏内在的、有机的联系,非常接近电视连续剧(尤其是喜剧)中常见的“个性/情境”双重设定──质言之:就是将角色与环境在通俗社会的规范或风俗、习惯价值体系里稳固下来之后,让情节追随个别人物之间相互冲突的意志而展开。在通俗剧里,这一套作法可能是市场安全的保障,因为剧情既不可能违逆观众对于角色的预期,也不可能挑战观众的基本价值观。

哲生看似对于这个类型的书写有一些期待,他试着从《送行》《寂寞的游戏》《父亲的轮廓》《密封的罐子》那种拔除情节、剪断因果的风格手段中脱出。倘若大胆假设他有什么仿习的对象的话,我会想到李永平的《吉陵春秋》。

然而李永平的东马雨林中还有生意盎然、元气淋漓的人物,至于哲生的烧水沟则不然,请容我借用《密封的罐子》来解释。《密封的罐子》叙述了一对从师专毕业的男女,于毕业旅行时来到一座偏僻的小镇山城,发现一座荒废的日式木屋。他们住下来,在山城的小学教书,清静度日。山居三年左右的一个元宵节,他们受到邻家小孩提灯游行的鼓舞,也做了铁罐灯笼,到山里游行了半夜,“他们像两只迷路的萤火虫在黑夜里寻觅那群小孩子,直到点完了所有的蜡烛,都没有找到。”就在那天晚上,始终未曾怀孕的妻子固执地失眠了,她提议玩了一个游戏: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埋在土中,“过二十年之后才可以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

不幸的是,妻子在婚后七年过世。又过了一年,他想起了那个游戏──游戏当时,他投入密封的罐子里的只是一张空白的纸片,而早逝的妻子不知道吗?哲生如此写道:月光下,他举起那个密封罐子,光线穿过玻璃。他看见罐子里只剩下一张纸片,还未打开盖子,他便已经猜到了:剩下来的必定是他当年投入的那张空白纸片。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后,妻必定曾经背着他挖出罐子,取出纸片来看。当妻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时,就把她自己的那张给收走了。

这不只是一个在爱情关系中因失望愤懑而激动的情绪,丈夫明白了这一切之后的反应是:“他笑了。”

这是一篇温馨而恐怖的小品。哲生利用一次“及时的亡故”解决了一个妻子终身漫长的失落和痛苦,丈夫的爱与温柔,具现在那笑意之中──游戏结束了,或者说,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想起了那个不太遥远的元宵节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妻仍旧焦急地提着火光微弱的灯笼,想要寻找那一群邻家的小孩。当时,他走在妻的背后,看见她拖在身后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单地颤抖着……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便已经离他而去了。

对于哲生来说:“烧水沟系列”应该就是那山间小路上照亮些微夜色的灯笼。由于步履不稳而看似孤单颤抖的背影,或可能是出于生与死的渴望都过于纠结,他在哭与笑之间徘徊,落得啼笑皆非。

毕竟,后来他还是像《父亲的轮廓》里那个逃家的父亲一样,决定离开了,生命看来自有其庄严的出口,不须要烧水沟的闹剧了。自序语言安静下来的时候

说来令人难以相信(我自己也是过了很久才相信),真的有秀才这个人。

说实在的,秀才并不能算是个人,而神、鬼我都没有见过,所以,真不知道秀才到底是什么东西。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撞见他一次:当四下全然枯寂而甜美的时候,当玻璃窗上的雨水不再蛇行游动的时候,当保龄球撞倒球瓶却未发出声响的时候……在这些偶然的时刻里,秀才便会用他怪诞的手语向我说话。

总而言之,当我也不是人的时候。“烧水沟”是我外公黄水木和外婆林金莺的故乡(他们现在一起安息在林口的茶山丘陵上),二次大战跑空袭警报的时候,我的外公黄水木自作聪明地跑去躲藏在烧水沟旁的芒草丛里,一抬起头来便可以看到天上的飞机,没想到,飞机也看到了他;一颗炸弹落在附近,霎时红光满天、水花四溅,仿佛滚烫的夕阳从天上摔了下来。彼时,我的外公黄水木窝在芒草堆里,心里直想着,待会儿警报解除之后,他就可以抢第一个去捡拾炸弹的碎片来磨成小刀了。

我的外公黄水木是个颇有创意的人,嵌在墓碑上的那张瓷像他是半侧着脸的,圆乎乎的下巴微微上扬,一副开心的模样,看起来很像圣诞老人麦粉包装盒上的广告画。

这张瓷像总是勾起我心中无限的回忆。我记得,我曾经用红色的蜡笔来画外公的剃头店,结果被修理了一顿,因为外公认为只有火烧厝的时候房子才是红色的。走在马路上的时候,外公会固执地要求我把脚抬高,这样鞋底比较不会磨到地面,可以穿得久一点,然后,我便不得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来走路,一边走,外公还不断地提醒1我注意看路边是否有银角仔可以捡,不要白白浪费了视力在别的东西上。一直到晚年的时候,我的外公黄水木闲来没事时还会跑到大桥上散步,他说桥上风大,骑摩托车的人头上的帽子经常会被风吹掉,然后,他就像在摸蚋仔似的捡了一顶又一顶的帽子回家,堆在墙角,塞进抽屉里。

在这一方面,我的外婆林金莺也不遑多让。邻居的夫妻在吵架,男的把女的刚从市场买回来的一叠瓷碗砸到路上,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了,外婆眼尖,发现其中还有一个完好无缺的,生怕被别人捡走了,于是便硬生生上前打断那一来一往的辱骂声,理直气壮地问那碗是否不要了?可不可以送给她?

我的外公和外婆生前较量了一辈子,连在世的时间都相差无几,谁也别想占便宜。

现在回想起来,有一事依然令我大惑不解。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某一个周末下午,外公突然跟母亲说要带我进城里去看马戏表演(那可不便宜!),于是便领着我,坐了很久的公车前去。到了马戏团的大帐篷外面,外公只买了一张儿童票,就叫我自己进去看,他在外边等我,并且约好了散场之后在某处相等。怪的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不记得那天表演的内容,连负责表演的是哪一国人我都完全没有印象了。那个大帐篷变成了一个圆球形的真空管,甚至当时是否感到寂寞都不记得了。

帐篷里面安安静静的,长长的荡索下方是一张巨大而黯然的网子。

那帐篷总是令我想起黄昏的烧水沟,所有来洗澡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我走进帐篷里,潜进烧水沟底,像是一个没有观众的魔术师把手探进高筒帽里去,然后揪出一只鸽子、一串手帕、一只2兔子、一只金鱼缸、一根拐杖,愈扯愈多……然后是空秀才仔、火炎仔、武雄、阿川伯公、空茂央仔、乞食清仔、耶和华……

这些人物像是一堆被打翻在地上的积木,一个个沉默不语地袖手旁观着。

一直等了很久,直到我也不动声色地安静下来之后,才有一些微弱细碎的耳语开始轻轻传来。

我连忙取笔把它们给抄了下来。秀才的手表秀才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以为这个世界就像黄历上记载的一样,是按照精确的时间在进行着的。但这是戴上手表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妈,还有武雄他们就不这么认为。说实在的,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小时候,最令我怀念的,就是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时光。

每当秀才写好一封信的时候,总不会忘了找我一起去寄;如果我34正在庙埕那边和武雄他们打干乐的话,秀才就会骑着他的大铁马咿咿歪歪地在大路当中绕圈子,直到我稳稳地抓住车后的铁架子,像只青蛙似的弹上车尾之后,秀才便会像一头干巴巴的水牛那样拱起背脊,死命地踩着踏板,往邮局的方向狂奔而去。

秀才之所以这样拚命赶路是有原因的,他要赶在邮差出现之前把信投进邮筒里去。在我们烧水沟这个地方,秀才可是少数几个戴了手表的人。那是一只铁力士的自动表,秀才没事便举起手来甩两下,然后把手腕挪近耳朵旁边倾听那滴滴答答的声音。这是秀才告诉我的,自动表里面有一个心脏,需要人不时地刺激它一下,否则便会停止跳动死翘翘了。

我敢发誓,在整个烧水沟,只有我一个人摸过秀才的手表。秀才所以会放心地让我戴他的手表,原因就在于我对手表一点好感都没有。有一次,武雄趁秀才在树下打瞌睡的时候,用树枝去勾他的表链,结果秀才像疯了似的追着他跑。那一幕情景令我印象深刻,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能够跑得比狗还快的小孩。

每次去寄信,我和秀才就会比赛谁能正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当然,每次都是我赢,所以秀才便百思不解地、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去寄信。秀才熟知邮差收信的时间,而且他还有铁力士,按照他的说法,那只“铁力克士”手表应该会为他赢得比赛才是。但是,秀才始终不知道,我可是靠我的耳朵赢他的。秀才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以为这个世界就像黄历上记载的一样,是按照精确的时间在进行着的。但这是戴上手表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妈,还有武雄他们就不这么认为。说实在的,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秀才。一方面,因为他是长辈的关系;另一方面,只要秀才继续充满迷惑地输给我,我就有吃不完的金柑仔糖和鸟梨仔,何必多费唇舌呢?其实,邮差也是一个少数戴了手表且又守时的好人,可是,他总不可能那样准时地于某时某分某秒便出现在邮筒旁吧?我能够准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那是因为我真真实实地“听”见他来了。

邮差和秀才一样,骑着一台破旧的大铁马,因为他一直懒得为它上点油,所以骑起来链条吱嘎吱嘎的,辨认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从小我的听力就很好,虽然还称不上顺风耳,不过,即使隔了好5几条大路,一旦有任何异状,我马上就能和凉亭仔脚的那只癞皮狗同时竖起耳朵来,用一种专注而负责的态度向远方“听”去。不是我6在臭盖,这个本事,连阿公都很佩服我。还在上幼稚园之前,我便已通过了连番严格的考验。只要远远地从大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阵灰灰的人影,我一“听”就知道是办丧事的,或是办喜事的,而且屡试不爽。

这都是阿进仔的功劳。

阿进仔是卖粉圆冰的,推着一台双轮小板车,两个大铁筒,一头放粉圆,一头放碎冰,车头杆上吊着一只小铜铃,走起来叮叮地响,清脆的铃声里还混杂了陶碗、铁匙相互碰撞、挤压的颤抖声,那声音真是哗哗地激人嘴馋。不是我在吹牛,在那个年头的炎炎夏日里,阿进仔在烧水沟可是比七爷、八爷还要神气的家伙。

而我总是整条街第一个发现阿进仔的小孩。“阿公,我要吃粉圆冰。”7“囝仔人有耳没嘴,知呣?”

阿公斜睨着我,将手上那把锋利的剃刀自客人沾满白色泡沫的下巴移开,然后在一条黑油油的皮革上霍霍地刮了两下。“阿妈,我要吃阿进仔的粉圆冰。”“憨孙仔哟,哪有粉圆冰啦?”

阿妈坐在光线明亮的凉亭仔脚,一边对我说话,一边还拣着手上的四季豆,可是她没有发现,癞皮狗姆达已经高高地竖起它那一双毛茸茸的烂耳朵了。

正当阿妈还在疑惑的时候,阿进仔的铃声已缓缓地逼近,而我幼小的心灵里,也立刻浮现了一幅即将一再重演的景象:当我端着一碗甜滋滋、香 QQ 又透心凉的粉圆冰,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独享时,阿公必定会从工作当中抽空回过头来,不屑地露出一副想要掩藏食欲的表情,与我四目相对。就在我圈起手臂来保护我的粉圆冰时,阿公总是吐出那一百零一句的评语:8“吃乎死卡赢死无吃!”

其实听力好又不是我的错,就像秀才老是输掉比赛也不能怪我的道理是一样的。

倚赖手表的人听力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有几点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是:秀才是谁?他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的钱从哪里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秀才?还有,为什么在这么多小孩之中,秀才偏偏挑中了我?

或许在秀才眼中,我也一样只是一堆问号而已。不过,有一点我很确定的是,秀才不一定和大人们口中所说的一样,是个成天游荡、不事生产的废人。套句阿公常常用来批评我的话,这种人只是“放鸡屎的”。意思就是说,别指望我们这种人会下鸡蛋了。

我觉得在这种恶毒的批评之中,带有很浓厚的嫉妒成分。

这种话用来教示我还勉强可以通过,用在秀才身上就太刻薄了点。

秀才可是生活得很认真的人,在烧水沟,像他这个年纪(三十?四十?或者五十?)就戴上了手表,又努力工作的人可是没几个。我说秀才工作认真可是有凭有据的,人家每隔几天就用毛笔写一封信,厚厚的一封哩!虽然我不知道信里面和信封上写的是什么(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识字),可是我的眼力也是很不错的,至少我看得出来秀才的字写得很用力,也很漂亮,比阿公请算命仙仔写在价目表上的字要强得多了。

可是偏偏邮差(另外一个工作认真的人)却说,秀才不贴邮票也就算了,那些信封上的地址根本就是秀才自己发明的。“全台湾岛根本就无这个所在”,每当邮差把厚厚一叠信退还给守候在邮筒旁的秀才时,便会重复这一句话。这个时候,秀才总是低头沉默不语,把信交给我拿着,然后载我到水窟仔那边去,拿糖果给我吃。

水窟仔是位于糖厂后方铁枝路边的一个废鱼塭,四周长满了高大的芒草,从外边看不见里面原来是一个大水塘。到了水窟仔那边,秀才把铁马沿着铁枝路旁的碎石坡堆下去,然后用力扛起铁马,带着我从芒草丛的缺口钻进去,再把我们藏在鱼塭旁边的两枝竹钓竿取出来。这个时候,我就用那个捡来的凤梨罐头,从一处松软的泥土里掏挖出几条孔武有力的蚯蚓来,准备一边吃糖果,一边钓青蛙。

不是我在吹牛,钓青蛙我就比秀才厉害得多了;这样说,也不太精确,这种成绩是很难比较的,因为秀才从来就没有钓到半只青蛙过,连一次也没有。糖果也是被我一个人吃光光的。

我最记得是,不论春夏秋冬,秀才总是穿着全套的、厚厚的大西装,坐在水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拿着一枝绑了蚯蚓的竹钓竿去“喂”青蛙。那种蠢方法,钓不上青蛙是应该的,可是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又黑又臭的大西装就不太应该了。我猜那套衣服是秀才他阿爸结婚那天穿的,因为我阿公也有相同的一套,而且也是从来不洗(至少我没有看他洗过),不过,每年只有过农历春节的那几天才看他穿一下。像秀才这种穿法就不太像话了,在这一点上,他可就没什么时间观念了,不像是一个手上戴了手表的人该做的事。然而,这种穿法也有好处,冬天防风,夏天防蚊子,而且永远不必买衣服。

钓上来的青蛙,我都会用一大截从水面捞起的湿草茎,细细地缠绕住蛙腿,绑成一串提回家,送给阿公、阿妈当礼物。阿妈总是担心我的安全,叫我“下次少钓一点”,她怕我万一淹死了,就没办法跟我老爸、老妈交代了。阿公就比较过分了,最爱喝青蛙汤的是他,不停地骂人的也是他。他总是命令我以后不准再跟“空秀才仔”鬼混,并且警告我,下次再去钓青蛙的话,要把我的脚骨打断(就像他对付那些青蛙一样)。

这种忘恩负义的口气让我非常不满,天下岂有白吃的青蛙?这般的情绪积压久了,一旦时机成熟的时候,我怎么会舍得放弃可以小小教示他一下的机会呢?

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虽然阿公时常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每年他还是忍不住会去仙仔那里算一次命。往常都是在农历年底的时候,当所有的顾客都已经来剃过头、刮过胡子,耳朵也掏干净了之后,阿公便会若有所失地从抽屉里抓出几张钞票,往大树公那儿走去。虽然我待在家里照常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大树公才多远?也不过隔一两百公尺罢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跟阿公一起去看看那只小白文鸟咬纸签的绝活,我只是想要在一旁轻轻摸一下小鸟的翅膀而已。那年,阿公去得特别早(生意不好?),他不让我跟。我心想,不跟就不跟,命不好还怕人家知道?烧水沟有几个好命的?去到那里,仙仔还不是那句老话:“我讲啊,时也,运也,命也。做一天9的牛,就拖一天的犁,一枝草就啊有一点露也。好业是果,前世是1011因,龙配龙,凤配凤,歪嘴鸡是不免想要吃好米啊——”我就恨12自己的下巴没有一撮白色的山羊胡子,要不然,做个囝仔仙来过过瘾也不坏。

不过,那年算命的结果却不一样,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和癞皮狗姆达都听见了。“旧历十一月十九日和廿九日会有大地动,当中一次会把台湾岛震甲裂做两半……”“可怜哦,不知是顶港或是下港会沉落去海底哦,唉!鸡仔鸭仔死甲无半只哦,侥幸哦……”

就在算命仙仔“唉哦、唉哦”的叹息声中,我听到阿公默默地起身,轻轻靠上长板凳,拍拍他的大肚子,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来。

仙仔这几句全新的台词可是天助我也。我喜滋滋地搬出高脚凳和小板凳,取出图画纸和一盒蜡笔,坐在凉亭仔脚画起画来。在我画画的时候,姆达很乖巧地坐在一旁吐舌头,好像在为我的计划高兴着。“侥幸哦——侥幸哦——”我一边拿起一枝蜡笔来涂涂抹抹,一边还忍不住在心中模仿仙仔说话的语气。阿公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大,好像也在为我加油似的。1314“猴死囝仔在创啥?”15“没啊,人在画尪仔啊!”“这是啥?”“厝啊。”“厝哪会是红色的?”“没啊,火烧厝啊。”16“没待没志,哪会火烧厝?”17“啊就地动啊,灶脚就火烧啊!”“啊这些搁是啥?”“人啊。”18“人哪会拢总跑出来?”“跑命啊!”19“你黑白讲、乱乱画,谁甲你讲会地动?”“没啊,画好玩的啊!”20“画什么死人骨头,画符仔仙你,啊这是叼位,顶港还是下港?”“我哪会知啦,黑白画的啊!”

就在阿公气急败坏地没收了我所有的蜡笔,并且把我的“杰作”撕成七七四十九片的时候,我终于首次尝到了当算命仙的美妙滋味了。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阿公满面严肃地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买一只手表。

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阿妈的强烈反对,她说,这一年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是要拿来买大同电锅的,况且,一个剃头的师傅根本就用不到手表,而一台大同电锅却可以用上好几十年都不会坏呢!21“你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听到阿妈说大同电锅可以用“好22几十年”的时候,阿公终于忍不住光火了起来。23“你才是老番颠咧!”阿妈的语气,充分表达了她对电锅的喜爱。24“啪”的一声,阿公把竹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按,“你查某人是知啥米,你是要我打乎人看是呣 ,你——”说到这里,阿公怒气未平地朝我瞪了一眼,似乎是怕我听见或是看见了什么事,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买电锅卡好啦,阿妈要电锅,我嘛要电锅,你又不是空秀才仔,要手表要创啥?”

听到我说“空秀才仔”,阿公的脸色看起来和猪肝非常接近,我知道我的计划肯定会成功了。25“驶伊娘仔,空秀才仔都有手表,是按怎我不行有?你爸就是26要买手表啦,阿无恁是要按怎?”

隔天,阿公到菜市仔口的钟表行买了一只精工牌的自动表,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只手表,在他的想法里,那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只手表了。

自从戴上手表,阿公的内心似乎平静了不少,虽然他每天的作息还是一模一样,生意也没有好起来,但是手表却是那样活生生地让他安心着。他不时地举起来瞧瞧时间,那支细细的秒针慢吞吞地走着,老半天才绕一圈,绕个六十圈也才一小时。时间变慢了,阿公似乎得到了安慰,他闲来无事时便会用手掌轻轻地抚摩着晶亮的表面,好像交到了一个知心的好朋友。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知道。这场计划终归是我赢,我在心里算计着,旧历十一月十九迟早要来的,到时候,那只全新的精工牌手表就会像一条大水蛭似的令人憎恶不已。也就是说,阿公早晚会发现到,只要一戴上手表,他就注定和秀才一样,只能呆呆地守候在大邮筒旁,感慨这个世界实在太不准时了。

当然,像秀才这种人是不会停止写信的,这就是我知道我一定会赢的最大原因。接下来的日子,我照常地吃我的金柑仔糖,钓我的青蛙,打我的干乐,日子一时还没有太大的改变。倒是隔壁武雄家有一些不同了。自从阿公买了手表之后,武雄他老爸火炎仔也吵着要买一只,为了这事,火炎仔打了他老婆丽霞仔好几回,不过丽霞仔体力好,韧性强,所以火炎仔的手表始终没买成。

每个人的身体里面原本就有一只手表,这是我从火炎仔身上验证得到的道理。自从火炎仔确定他买不成手表之后,只要阿公的剃头店门开着的时候,每隔一小时,火炎仔便会从他做红龟粿的工作中抽身,走到店门外的凉亭仔脚张望着。这时候,先是姆达竖起了耳朵,然后便会听到火炎仔用他粗大的嗓门对阿公叫嚷着:“水木仔,现在两点对呣?”“水木仔,三点到了未?”“四点了是呣?”“五点对呣?”

火炎仔出现的时间是如此地准确,阿公也只有看一眼手表,然后点点头的份儿了。阿公点完头后,火炎仔便会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然后欣然地返回他的工作岗位,接着才是姆达满意地垂下它的那双烂耳朵,继续打盹儿。

头几天,这样的猜时间游戏还有点趣味,可是再来就不这么好玩了。对于火炎仔这种贪小便宜,近乎不劳而获的行为,阿公渐渐地不耐烦了起来。“水木仔,现在六点正对不对?”27“你哭爸啊!”“火炎仔,里面坐啦!”对于阿公这种态度,阿妈感到非常失礼。“免啦,免啦,问一下时间而已。”火炎仔仍旧带着那抹笑脸返回家去。

由于阿公的不友善态度,火炎仔变得收敛了些。他改成每两个小时才来探头探脑一次,还是一样地准确无误。“水木仔,十点是呣?”“不知啦。”“十二点到了对呣?”28“看衰啊!”

…………

阿妈认为阿公是吃老愈番颠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知道,十一月十九已经愈来愈接近了。

十一月十六那一天,我和秀才正在水窟仔钓青蛙,一只大青蛙咬住蚯蚓,我正要提钓竿时,突然,地动了——

先是水面轻轻地荡了一下,接着是猛烈地摇摆,握在手上的钓竿,好像水面上的蜻蜓那样横冲直撞起来。

我匆忙甩掉钓竿,趴倒在地上,对大石头上仍然傻愣愣的秀才大叫:“秀才,地动了,快走!”

我永远忘不了秀才当时的样子。他躲在他的大西装里,身体瑟缩着,双手依旧直挺挺地死命握着钓竿,一脸茫然……

地动过去之后,秀才全身依然发抖不止,我只好帮他把铁马推到大庙埕那儿去放。我拿糖给秀才,他不吃;叫他回家,他也没有反应。后来,还是邮差刚好骑着铁马经过大庙口,秀才的眼睛一亮,才回过神来。见邮差经过,这一惊非同小可,秀才立刻跨骑上他的铁马,不等我跳上车架,便嘎吱嘎吱地往邮筒那儿狂奔而去。我想,可能是他口袋里还有一封要寄的信吧;我本来想跟上去看看的,可是武雄正好奉命前来叫我回家了。

接下来的两天,旧历十一月十七、十八也是一样的情形,接连三天地震,可把大家都吓着了。

阿公一径地摩擦着他的手表,擦得表面、表链都油光满面了,终于,他下定决心要把算命仙仔说的话告诉阿妈了。

十八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间里,听到阿公和阿妈房里传来窸窸窣窣收行李的声音和低沉的交谈。“不行了,要快送回去,下港要沉落去了。”2930“你不通黑白想啦,仙仔的话准啦,又不是不曾地动过。”“恁查某人知影啥?待志严重啊恁甘知?”“由在您讲啦,你欢喜就好啦!”31“卡早困啦,明早天光我就坐火车带他回去。”32“按迡也好啦,唉!”

阿妈这一声“唉”,倒着实令我发慌了起来。没想到,最后我倒成受害者了。想到隔天就要告别烧水沟了,我的心情顿时哀伤起来,这时候,如果癞皮狗姆达再吹上几声狗螺的话,我一定会孤单地流下泪来的。武雄欠我的三颗干乐怎么还我?没有了我,谁陪秀才去寄信呢?谁来钓青蛙给阿公、阿妈呢?到了明年夏天,我就听不到阿进仔卖粉圆冰的叮叮声了……33

虽然我并没有戴手表,但是,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十九日透早,吃过阿妈的地瓜稀饭配菜脯,我和阿公一人提了一个花布包袱,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我们出门的时候,阿妈和姆达在凉亭仔脚上目送我们离去,在阿公的催促下,我只能回过头去跟他们挥了两次手。

熹微的日头从烧水沟那边照过来,我和阿公一大一小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大路上,好像一支分针和一支时针被联结在一起慢慢地走动着。

对于画图的恶作剧,我开始感到懊悔了。

我们沿着大路走,穿过一大片甘蔗园,再顺着铁枝路往糖厂的方向走去。阿公叫我要注意有没有火车开过来,还郑重地警告我,待会儿坐上火车,不准吵着要买牛奶糖或是茶叶蛋。我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为什么阿公就可以在火车上要一杯热茶,而且下车时还把杯子收到包袱巾里面去?

我说要放尿,阿公一直看他的手表,频频地催促我:34“卡紧咧啦,猴死囝仔,慢牛多屎尿!”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阿公愈看表,我的尿就愈多,到了后来,阿公自己也想尿了。35“闪卡边一点儿知呣?注意看有火车无。”说完这句话,阿公放下手上的包袱,往铁道旁的芒草丛里钻进去,接着就只听到芒草茎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一直往里面游走过去,然后在一处较稀疏的地方静止了下来。“注意看火车,知呣,我要放屎。”直到阿公隔空说完这句话,四周才真的安静下来。

天空清洁溜溜的,连一朵云都没有,只有一只老鹰在不远处的上方兀自盘旋着。我往铁轨延伸的方向望去,两条直直的黑线在远方交会成一个尖尖的小点,什么鬼影子也没有。

火车不会准时开出来的,这我早就知道了。即使全烧水沟的人都戴上手表了,火车还是火车,邮差还是邮差,当然,我也还是我。要知道火车到底来了没有,还是要用“听”的才准。

我拎着我的花布包袱,站到铁轨中间的枕木上,蹲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除了闻到石块间隐隐发出的铁锈、鸟粪和干草的味道之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随手捡起一把小石块,往阿公的方向掷去。36“猴死囝仔,你讨皮痛是呣?”“不是我啦!”我把手掌圈在嘴边,大声对草丛吼去。“不是你,要不甘是鬼是吗?”“不是我啦,是空秀才仔啦!”3738“你甲我骗仔,等一下你就知死!”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路旁的芒草也愈来愈密集。我们继续沿着铁枝路走去,再转个小弯,经过一个小平交道,就到水窟仔了。

火车依旧没有来。

一阵灰灰的人影出现在前方,他们聚集在铁道上。“出待志了,走卡紧咧!”阿公又望了一眼手表,催促我加快脚步。“在水窟仔那儿!”我伸长了脖子说。

火车稳稳地停在铁轨上。好几个派出所的员警聚在火车前方,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其中一个人讲说:“这个空秀才仔!”

我和阿公一起看见了秀才的大铁马歪歪扭扭地倒在铁道边的斜坡上,而秀才则在另一头,他的身上盖了一张大草席,只露出半截手臂在外面。

他们把邮差也找来了。邮差说,昨天他告诉秀才,邮局的信都是用火车一布袋一布袋地载走的,秀才听了很欢喜,就说他要自己去寄他的信。

秀才的信是用一个大饲料袋装着的,袋子大概被撞得飞到半空中才掉下来,信飘落了一地,像是一大落长方形的厚纸板,铺撒在铁道旁的一排小黄花上。

阿公不让我靠近秀才。

我猜,秀才一定是大清早便在水窟仔这儿守候火车的,就在他久久等不到火车,而把铁马牵到铁枝路上往回走的时候,火车来了。我想,或许秀才死前的最后一刻,正好举起他的手腕在看时间也说不定。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阿公,我们是在相同的那一年,各自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表。

那天,就在他们围在一起讨论秀才的死因时,我在靠近水窟仔的秘密入口处捡到了秀才的手表。我知道秀才是要把这只表送给我的,要不然他不会把他的手从草席底下伸出来。

我并没有戴那只手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秀才就是因为戴了手表,所以才会听力不好的。

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他们,而是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我从来不知道秀才的信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秀才是谁?住在哪里?又为什么在这么多小孩之中,偏偏选中了我。

那天和阿公依照原路走回家之后,我就把秀才的手表藏在床板下面的一个夹层里。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我的听力变得不如从前了。有的时候,睡到半夜,我会梦见秀才被火车追撞的那一刻,“轰”的一声把我从噩梦之中惊醒,然后我的耳畔便会一直嗡嗡地响起那句话来:“这个空秀才仔!”

在这个时候,我便会挪开床单,掀起一块床板,取出秀才的手表来摇一摇,再贴近耳朵听那“滴答滴答”的声音。

秀才说得没错,每一只手表里面都有一个心脏,需要人不时地刺激它一下,否则便会停止跳动死翘翘了。

偶尔,我还会一个人独自回到水窟仔那边钓青蛙。当我孤单地握着一枝钓竿,等待青蛙上钩的时刻,四周更显得一片死寂。在那种全然安静无声的下午时光里,有时竟会让我误以为自己早已经丧失了听觉。

我很怀念小时候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时光,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亲自告诉他,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有一只手表,只要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滴答滴答”的声音正毫不迟疑地向前狂奔着。第 22 届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1999 年天顶的父羊群无声地来了,又走了,外省的也一样。无声也有无声的好处呢。自从我和武雄一样学会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乞丐

一直等到学习九九乘法表的那一年,我才正式成为一名乞丐的。现在回想起来,那般的好运气,可不是经常会有的哪!

在我们那个地方,要想当一个抬头挺胸的乞丐,可得经过空茂央仔同意才行。

没错,空茂央仔就是如假包换的乞丐头子、丐帮帮主。按照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的说法,空茂央仔已经达到做乞丐的最高境界了。一般在大街小巷穿梭的乞丐,除了人手一枝打狗棒之外,肩上必定还斜挂着大包小包的麻布袋、帆布袋、花布袋、农药袋等等;空茂央仔可不一样,除了同样蓬首垢面、长发披肩、打赤脚之外,空茂央仔不拿打狗棒(因为所有的狗都不敢露出牙齿对他狂吠),而且身上连一个口袋也没有。一年到头,不分春夏秋冬,空茂央仔永远穿着一套灰鸦鸦的(原来是白色的?)柔道服,听说那是台湾光复之后,一个日本柔道高手送给他的。若说空茂央仔身上连一个口袋也没有,倒也未必正确。虎尾李仔就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经亲眼看见空茂央仔把人家养在院子里的大火鸡活生生地扭断脖子,塞进他上衣的斜襟开口里,3940“一下手,好亲像桌上拿柑按迡清洁溜溜,好势好势,按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个空茂央仔……”即使身为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在说到“空”茂央仔的时候,还免不了疑神疑鬼地看看前后左右,因为,整个烧水沟镇上,除了我的外公黄水木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敢在空茂央仔面前加上那个“空”字的。

每次一说到这件事,阿公就显出很得意的样子。空茂央仔的本名是林茂央,除了我阿公之外,上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叫他“空”茂央仔,已经是不知道昭和多少年的事情了;而那个勇敢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捡过骨了哪!即使是武雄那个疯狗一般的阿爸火炎仔遇上空茂央仔的时候,也得敬他三分啊!

可我的外公黄水木却不吃这一套,不管在人前或人后(特别是在人前),他偏偏要咬牙切齿地加重那个“空”字,好展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火炎仔曾经说过,光凭这点气魄,我阿公黄水木就可以当个烧水沟镇长而绰绰有余了。

空茂央仔是我阿公的继父的养子,比阿公小六岁。

阿公说,彼年他才十三岁,他亲生阿爸生皮蛇死翘翘了(每当说到这里时,阿公必定会伸出他的食指来勾两下),于是他阿母就带着他改嫁给猪哥窟的一个姓林的打铁匠,“但是啊,就亲像孔子爷嘛有4142讲过,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恁爸我是呒在信阮后叔啥米

43碗糕啦——人讲靠别人要死,靠自己是了不起,找甲阮老母讨三角44银,自己就包袱仔款款跑出去学剃头啊,放阮老母佮两个小妹去跟4546伊姓林的。到尾仔,姓林的没生查甫的,才分空茂央仔来做客子……按迡知呣?”“知啦!”我说。“阮老爸姓啥?”“姓黄。”“阮老母姓啥?”“不知。”“姓张,知呣?”“知啦。”“空茂央仔姓啥?”“姓空。”“黑白讲,你乱乱讲,空茂央仔姓林,林本源的林,知呣?外省的你——”“知啦。”

每当阿公说到“外省的”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就会很自然地浮现三张面孔:空茂央仔、我老爸,还有头上有一圈光环的耶稣。

那时候,我以为“外省的”的意思是指那些看起来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人。

空茂央仔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生活实在过得太舒适了。关于这一点,我阿公很不以为然,在他的眼中,空茂央仔这种人4748只是专门“吃饭出放屎,制造肥料”的没路用脚数而已。

当然,我对阿公的看法也很不以为然。空茂央仔只是比别人更幸运一点点(他总是遇到一些好事),还有,更聪明一点点罢了(当他遇到坏事的时候,就想办法把它变成好事)。

况且,空茂央仔也不是成天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他的正业是管理一大群乞丐,副业是摸蚋仔,跟阿公比起来,可是毫不逊色哩!

这一大群天上掉下来的乞丐,正是空茂央仔最令人羡慕的好运气之一。

不知道从昭和多少年开始,空茂央仔的乞食寮就早已经在我们烧水沟站稳脚步了。那一年,空茂央仔只身独马搬进鬼影幢幢的林家古厝时,年方十九岁。逢“九”大凶,彼时,大家都认为空茂央仔这是在给自己看风水,为众人省麻烦了;没想到,那鬼地方硬是被空茂央仔给住得风调雨顺起来。最明显的好处是,从此,烧水沟的人全都不怕鬼了。“鬼有啥么好惊?鬼惊人,人吥惊鬼。人惊人才是惊死人,49知呣?”每当走暗路的时候,阿公总是这么告诫我,“目睭金金看

50头前,鬼就不敢出来作怪,知呣?”因为空茂央仔的缘故,所有在烧水沟长大的小朋友,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抬头挺胸、面对黑暗的好习惯。

空茂央仔占下林家古厝的第二年,手下就多了七八个勤劳又懂事的帮手,这些人除了成天挨家走户地乞食之外,还四处帮人淘粪坑、收甘蔗或是割稻谷,偶尔也会带回人家走失的鸡鸭或小孩;这种时候,他们便可以额外地分到一整块的油葱粿,或是几件旧衣服。

到了我开始背书包上小学的那一年,空茂央仔的徒子徒孙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据说是比糖厂的员工还多一点点,谁也算不准,搞不好连空茂央仔自己都弄不清楚也说不定。反正,林家古厝是早就住不下了,大部分的乞丐都在外流浪,四处为家,每隔几天,他们就必定会回到空茂央仔那里,把身上所有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待空茂央仔拣选分配完毕之后,剩下来的才归他们自己。

对了,空茂央仔还拣过两个老婆,一个是腰仔,矮矮黑黑干干的,成天戴着一顶斗笠,穿一件红色大外套,手上拎着一长串橡皮筋甩来甩去的;另一个是哑巴芬仔,长发及膝,脸歪歪的像把镰刀,见到人就不时嗯嗯呀呀地傻笑,露出满嘴生锈的蛀牙。哑巴芬仔的脾气很好,是个笑面神,不论问她什么,她都是嗯嗯呀呀地笑个不停,特别是问她“哑巴芬仔,你要生囝仔呣?”的时候,她便笑得特别厉害。发明这个问题的正是我那青猴来投胎转世的好朋友武雄,有一次,他用同样的问题去问我们班的班长黄凤娇,黄凤娇整整哭了三又二分之一节课,武雄则被火炎仔整整修理了一点五个礼拜;火炎仔说,任何小孩子只要经过他的手,绝对可以“调整甲好势好势”。腰仔就不那么好惹了,任何人只要胆敢拉扯她手上的破洋娃娃一下,那么,接下来的半年之内,毅力惊人的腰仔都有可能偷偷跟踪在你的背后,冷不防地抽出一条橡皮筋来射你的眼珠子……在我们这一群混大庙口的小孩之中,武雄总是最先发现腰仔的人,因为他被偷袭的机会最大,所以早就养成了随时注意四周动静的好习惯。隔了一阵子,若是腰仔竟然忘记复仇的话,武雄还会若有所失地想尽办法再去扯一下破洋娃娃的金头发呢!

在我们烧水沟这个地方,大人们遇上小孩哭闹的时候,不说“老虎来咬人啊!”也懒得重讲那一大篇“桃太郎”的故事;他们只消左顾右盼,眼露惊慌地压低嗓子说声:“空茂央仔来啊!”稍有灵性的小孩子便很懂事地安静下来了。久而久之,空茂央仔自然就成为我们心中的偶像了。

当然,我的阿公黄水木照例是不吃这一套的。空茂央仔是什么东西?我阿公说:“空茂央仔这一世人是免想要在我水木仔面前弄拐仔51花啦!”

这句话也经常用在我的身上。

每当我和武雄从大庙口的两齿仔、阿祥哥,或是牛头仔手上赢来一大落尪仔标或是一裤袋金珠仔的时候,阿公就会用一种很不屑的眼光看着手舞足蹈的我们,然后撂下一句:“乞食分到吃,搁会弄拐仔52花!”阿公说这句话,自然不是想借用空茂央仔来吓唬我们,毕竟,在阿公眼里,空茂央仔算是啥么碗糕?他只是想把我跟武雄打成空茂央仔的同类,好表达他内心的失望之情罢了。

这倒令我更加爽快起来。我和武雄就巴不得早一点从空茂央仔的手上接下一枝拐仔来耍一耍。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我们连未来住宿的乞食寮都找好了哪;就在大庙埕戏台下的那个小库房,里面有几块现成的大块柳安可以拿来当床板,连露天的晾衣绳都是现成的。偏偏天不从人愿,阿公从来不曾像其他的大人那样,威胁着要把小孩子送去给空茂央仔当徒弟,也不曾用“空茂央仔来啊!”这句话来吓唬我们。我的外公黄水木可不会“助空茂央仔的威风来灭自己的志气”。空茂央仔算个什么脚数?我阿公总是当着虎尾李仔的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他还曾经在众人面前打过空茂央仔一个大耳光呢!

这话可是一点都不假。我的阿妈林金莺、武雄的阿爸火炎仔和阿母丽霞仔,还有里长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如果他们两个能死而复生的话)都可以作证。

那一年,阿公刚娶了阿妈,空茂央仔刚死了阿爸。说到这儿,阿公特别吩咐我:“彼个是空茂央仔伊老爸,吥是阮老爸。”这个情况勉强可以说是“福无双至”吧。可是真正“祸不单行”的是,彼年年尾,阿公的亲生老母也死了。接着,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空茂央仔的阿爸死了之后,被一群年轻力壮的乞丐装进棺材里,浩浩荡荡地抬进了林家古厝。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却不见出殡的队伍。又过了半个月,空茂央仔的乞食寮依旧安安静静,没传出半点唢呐声,这下,父老乡亲兄弟姊妹们都有点急了,于是便公推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去一探究竟。

空茂央仔的回答轰动了整个烧水沟,他告诉虎尾李仔,把棺材停在房间里,这样,他阿爸就可以在太阳下山之后跟他一起出来四处走走,活动一下筋骨。53“空茂央仔按迡讲的时阵,那副棺材内面煞传出一阵个咳嗽声,干干涩涩个的老人嗽声,按迡闷闷啊束在棺材底,有够惊人……”54虎尾李仔心有余悸地说,“我敢咒诅,彼当时,彼房间内只有我佮空茂央仔两个人尔尔,真正惊死人……”“我听你在放臭屁!”每当重提这件往事的时候,阿公便对虎尾李仔火大起来,“我看你是恶人没胆,好看头尔尔,恁爸我就呒在信55伊空茂央仔会飞天搁会钻地……我听你在讲干古,人死就死啊,搁56会咳嗽、会散步?骗人在吥曾死过哦,伊是空仔,你也甲伊空作伙57是呣?恁爸是呒遐好拐啦,遇到我,伊空茂央仔是加讲话吃扇好啦……”

果然,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那年年尾,阿公的亲生老母害急病死了之后,又被一大群乞丐浩浩荡荡地抬回了林家古厝,虎尾李仔派员来报,阿公闻言怒火攻心,赤手空拳蹬着木屐便要去找空茂央仔拚命。当时情况十二万分的危急,有孕在身的阿妈慌忙地跑去向隔壁的里长伯求救,里长伯冲进厨房抄起两把菜刀,临出门前交代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火炎仔去大树公那里通知算命仙仔,便领着阿妈匆匆往乞食寮奔去。彼年,里长伯和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都还是健步如飞的欧里桑呢!

里长伯一行人到了林家古厝时,我的外公黄水木已经被一群乞丐给团团围住了。那个情况很像是我们的癞皮狗姆达被一大群“在地的”土狗给牢牢圈住的模样。“空茂央仔,驶恁老爸,好胆甲我死出来,不敢拚恁爸就乎你笑仔。”每当说起这段惊险的往事,阿公就会像一只生气的河豚似的,全身的硬刺都鼓胀了起来,“彼时阵,我作头前,恁里长伯仔作后壁5859,两支菜刀按迡剖来剖去亲像童乩咧;阮两个是忖死甲伊拚的……算命仙仔在外面甲恁阿妈拉住,恁阿妈哀爸叫母喊甲大小声,险些死死昏昏去哟……”阿公随手抄起一把锋利的剃头刀,作势比划起来,“彼阵乞食只不过是好看头尔尔,看我甲恁里长伯仔真正掠狂60了,一个一个随人走甲哪飞咧……谁敢甲我挡?恁爸就甲伊点名做记号,来一个恁爸刣一个,不惊死的就偎过来试看唛……”这时候,阿公手上的剃头刀早已被他使弄得像枝七星锤似的操练起来了,“到尾仔,彼个空茂央仔还是乖乖甲我死出来了,恁里长伯仔向前甲伊押61住,彼个死人面看得我真拄卵,恁爸迮扇一个乎伊不知影民国几年……”

就在那个时候,永远迟到,却总是会到的虎尾李仔出现了。“茂……茂央仔,我甲你讲……你甲水木仔伊老母的棺材交……交62出来,知……知呣?若呒……若呒,我……我就吥……吥放你煞……你知呣?”虎尾李仔就像个交响乐团的指挥似的,站在远远的地方用他的警棍舞弄着。“讲到这个虎尾李仔,生鸡蛋呒,放鸡屎有尔尔。像空茂央仔彼种人,加讲加怒的……若吥是伊虎尾李仔在那儿骞时间,阮老母嘛呒去……”每当表演到这里,阿公便垂头丧气地将手上的剃刀收折起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这个时候,要是椅条仔脚的癞皮狗姆达再适时地吹上一两声狗螺的话,气氛一定会更加肃穆感人的。

我倒是满同情虎尾李仔的,阿公的老母不见了,并不能全怪虎尾李仔拖了一点点时间。那天,里长伯仔带头,阿公、阿妈、火炎仔、丽霞仔,还有算命仙仔一行人全部进到林家古厝里搜了又搜,查了又查,除了空茂央仔他阿爸的棺材之外,四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阿公他老母的踪影。对了,就在大家都无计可施,正准备班师回朝的时候,突然间,阿公的大黑狗骷髅(它是姆达的阿公)冲着那口棺材狂吠了起来……

阿公说他当时之所以没有撬开伊姓林的棺材,并不是要给空茂央仔面子,只是不愿意“吵死人”罢了。

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阿公之所以没有掀开那口棺材盖子,主要是想起了虎尾李仔所说的那个老人嗽声。那个干干涩涩的声音,虎尾李仔听到了,骷髅也听到了。

从空茂央仔的身上,我首次了解到何谓“以德报怨”的风度。那年,空茂央仔挨了耳光之后,不但没有使弄他的徒子徒孙们来阿公的剃头店捣蛋,也没有出过“八仙过海”那样的麻烦招数。所谓的“八仙过海”,就是派八个乞丐轮流到某个店家的门口站岗乞讨,他们手上托着一只饭碗,不停地用竹筷子在碗沿上咔咔咔地敲着,一敲一两个钟头才换班一次,从早到晚,直敲得人心烦意乱、关门大吉为止。相反地,自从空茂央仔挨了阿公一巴掌之后,他不但没有报复,反而更加地照顾我们了。除了定期派人来阿公家淘大粪之外,还不时地差个乞丐送来一麻袋的新鲜蚋仔。即使逢年过节的时候,阿公的剃头店门口也从来不曾传出半双竹筷子敲碗的声音。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每隔几天,便会有一个乞丐到阿公家来送蚋仔,这个时候,当着客人的面前,阿公必定会对从乞丐手中接下蚋仔的阿妈怒声斥责道:“乞食命!吃乞食的比乞食卡不如,甲恁爸拿去丢,知呣?!”

这出戏码从我出世之后,不晓得看过多少次了。在阿公厉声地责骂之后,阿妈便按照阿公的指示,把那一麻袋的蚋仔给丢进一个大陶盆里,洒点粗盐,用水浸泡起来。到了晚上,一大铝锅的姜丝蚋仔汤便会在我们,还有火炎仔家的饭桌上冒着热腾腾的白烟了。如果我不63肯吃蚋仔汤,阿公还会忿忿地训诫我:“囝仔人真九怪,你看人火64炎仔自细汉就喝这,喝甲按迡真勇真大棵,昑嘛,连武雄嘛比你卡

65大汉,你不知好歹你……”想到武雄可能长得比我更高更壮时,我总是很识轻重地赶快再闷头喝一大碗。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武雄的骨子里才渐渐长满了乞丐的天性也说不定。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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