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的花朵(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02:10:41

点击下载

作者:廖一梅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悲观主义的花朵

悲观主义的花朵试读:

1

7-0

8

-08ISBN:

9

7875

10

849138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男人只会变老不会成熟。”——保尔·艾吕雅《公共的玫瑰》“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头,不在。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我再也找不到你。”——里尔克《橄榄园》01

我知道我终将老去,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你的爱情也不能。我将从现在起衰老下去,开始是悄无声息地,然后是大张旗鼓地,直到有一天你看到我会感到惊讶——你爱的人也会变成另一个模样。

我们都会变成另一个模样,尽管我们都不相信。

阿赵在固执地胡闹,狗子在固执地喝酒,徐晨在固执地换姑娘,爱眉固执地不结婚,老大固执地无所事事,我固执地做你的小女孩,我们固执地在别人回家的时候出门,固执地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工作,固执地东游西逛假装天真,但是这些都毫无意义。

你要知道我已经尽了力,为了答应过你的事我尽了全力,你专横而且苛刻,你求我,你要我答应,你要我青春永驻,你要我成为你的传奇,为了你的爱情我得年轻,永远年轻,我得继续任性,我得倔强到底——你只爱那个女孩,那个在时间的晨光里跳脱衣舞的少女。

我们从年轻变得成熟的过程,不过是一个对自己欲望、言行的毫无道理与荒唐可笑慢慢习以为常的过程,某一天,当我明白其实我们并不具备获得幸福的天性,年轻时长期折磨着我的痛苦便消逝了。“凡是改变不了的事我们只能逆来顺受。”我们的需求相互矛盾、瞬息万变、混乱不堪,没有哪一位神祇给予的东西能令我们获得永恒的幸福。

对于人的天性,我既不抱有好感,也不抱有信任。0

2

夜里,我又梦见了他——他的头发完全花白了,在梦中我惊讶极了,对他已经变老这个事实惊讶极了。我伸出手去抚摩他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怜悯……

实际上他永远老不到那个程度了。

九个月前,我在三联书店看到陈天的文集,翻开首页,竟然有他的照片。陈天从不在书上放自己的照片,现在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了。我看着照片上的那张脸,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这个人似曾相识,仿佛跟我有着某种联系,那感觉就像我十八岁见到他时一样,但是具体是哪一种联系却说不清。

我买了那四本书,用书卡打了九折。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读那些书,黎明破晓之前,他出现了。

我在熟睡,我看见自己在熟睡,他紧贴着我,平行着从我的身体上方飞过,他的脸和我的鼻尖近在咫尺,他如此飘过,轻轻地说:“我是陈天。”好像我不知道是他似的。的确,那张飞翔的脸看起来不是陈天,仿佛一个初学者画的肖像,完全走了样子,特征也不对,但是我知道是他,除了他别无他人。

陈天曾经多年占据着我的梦境,在那里徘徊不前。

此刻,在北京的午后,在慵懒的、刚刚从夜晚中苏醒的午后,在所有夜游神神圣的清晨,在没有鸟鸣、没有自行车的叮当声、没有油条味的清晨,我想起他,想起吸血鬼,想起他们的爱情。

我试图谈起他。0

3

首先应该谈起的不是陈天,而是徐晨。

徐晨竹竿似的顶着个大脑袋,不,那是以前的记忆,他的脑袋不再显得大了,像大多数三十岁的男人一样,他发胖了,不太过分,但还是胖了,这让他显得不像少年时那么青涩凛冽。

这是我的看法,我知道他会不以为然,他爱他不着调的、结结巴巴的、消瘦的青春时光——比什么都爱。“我是一个温柔提供者。”徐晨一边说一边点头,仿佛很同意他自己的观点似的,然后又补充说,“我是一个作家。”“对,没错,美男作家。”“偶像作家。”他纠正我。“人称南卫慧,北徐晨……”我拿起桌上的一张《书评周刊》念给他听,他的照片夹在一大堆年轻美女作家中显得很突兀。“胡说八道!”他把报纸抢了扔到一边,“完全是胡说八道!”“你不是要成为畅销书作家吗?急什么?”我奇道。“我指的畅销书作家是海明威!米兰·昆德拉!再说说,普鲁斯特都算!”“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和徐晨可以共同编写一本《误解词典》,因为几乎所有的问题,我们都需要重新界定和解释之后,才能交谈。我们经常同时使用同一个词,却完全是不同的意思。我们就在这种深刻的误解中热烈地相恋了两年,还曾经赌咒发誓永不分离。

像大多数恋人一样,我们没有说到做到。

但是在讲述这一切的一切之前,我应该首先指出我对故事的情节不感兴趣;其次不标榜故事的真实,像前两年那些领导潮流风头正劲的年轻作家们常干的那样。这两点都基于我不可改变的身份——一个职业编剧。

我是以编造故事来赚钱的那种人,对这一套驾轻就熟。想想,一个故事怎么能保证在二十集九百分钟的时间里恰当地发生、发展直至结束,有的故事要讲很久,有的虽好却很短小,而我必须要让这些形态各异的故事具有统一性,而且在每个四十五分钟之内都有所发展,出那么几件小事,随着一个矛盾的解决又出现另一个矛盾,到一集结束时刚好留下一个悬念。如果这套戏准备在台湾的黄金档播出,长度就要加长到三十集,因为他们的黄金档不接受二十集的电视剧,而不在这个档播出就不能挣到钱。所以我曾经接过一个活儿,把一部电视连续剧从二十集变成三十集。加一两个人物是少不了的,男女主人公嘛,只能让他们更多一点磨难,横生一些枝节,多误解一段时间。

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儿是为了让读者明白,我讨厌丝丝入扣地讲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那是一种手艺活儿,稍有想象力的人通过训练都能做到。当然这之间“好”与“不好”的差别就像“会”与“不会”那么大,但手艺毕竟是手艺。

比如说吧,几个月前我和朋友一起看一张叫作《十七岁的单车》的DVD,这是个不错的电影,电影节的评委们也看出了这一点,给了它个什么奖。问题是我们饶有兴趣地看到一半,碟片坏了,我们气急败坏地对着那张盗版盘施加了各种酷刑,它依然不肯就范,吱吱嘎嘎地响着就是不肯向前。最终众人只得放弃,个个丧气不已。为了安慰他们的好奇心,我以一个编剧的责任感为他们编造了后面的情节。几个星期后,当时听故事的人给我打电话,说电影的后半部分和你讲得所差无几,你肯定早就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不是说电影的故事是个俗套,而是说编剧的思路是可循的,如果你还凑巧认识这个编剧,对他的偏好略知一二,那就更好解释了。

我现在想做的是忘掉手艺,忘掉可循的思路,寻找意义。但是说实话,这种手艺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甚至左右我的生活。

曾经有人对我说:“我喜欢你。”

我可能会回答他说:“我还真不好意思说你说了一句蠢话。”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真心想说这句话,他一说出上句话,我脑子里马上有了五六种可以表达各种情绪的对应台词。就着当时的氛围我选择了这句,因为这么酸的一句台词后面应该解构一下。这些念头都是一刹那产生的,等我看到那人一脸尴尬,才知道自己选错了台词——不符合我的人物性格。

连生活的真实性都值得怀疑,其他的就更别说了。

就我本人而言,我不相信任何作品的真实性,一经描述真实就不再存在,努力再现了一种真实,却可能忽略了另一面的真实。我们永远只能从自己的角度谈论世界,有的人站得高,看到的角度多于其他人,但说到底,仅仅是这个差别。我讨厌虚构,真实又不存在,但是我们依然写作。在这真与假之间我希望能够明晰事物和事物间的关系,寻找思维的路径,发现某种接近真相的东西。写作对我便是这样一个过程。0

4

两人初次幽会的时候,卡莉娜从手指上取下戒指扔进河里。“幸福到来的时刻,”她对佩特库坦说,“得给它加上一丁点儿轻微的苦涩,这样就能记得更牢。因为人对不愉快的时刻比对愉快的时刻记得更长久……”

塞尔维亚人帕维奇在他那本关于神秘部族哈扎尔的书里讲到这个故事。

跟卡莉娜的观点一样,我倾向认为我们最爱的人是给我们痛苦最多的人。这是一种难得的天生禀赋,一种张弛有度的高技巧能力,因为太多的甜蜜让人厌倦,太多的痛苦又引不起兴趣,能使我们保持在这个欲罢不能的痛点上的人,我们会爱他最久。

爱眉说这是土星对我的坏影响——认为爱情是件哀伤的事是摩羯座的怪癖。

我生在冬天,太阳落在由土星统治的摩羯座。土星是阴性的、否定的星体,以不可动摇的绝对意志控制着它的王国。“像北方的冬天一样冷酷无情。”我们分手的时候,徐晨这样形容我。

冷酷无情是摩羯座的恶劣名声。

徐晨是我大学时的恋人,我们的故事就情节上来讲没什么好说的,它和其他的青春故事如出一辙,当然所有的此类故事都如出一辙——相爱和甜蜜、伤害和痛苦,还有分手。我们有过最纯洁甜蜜的时光,而后的互相伤害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从而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敢说,我们在相互伤害中达到的理解,比我们相亲相爱时要多得多。

后来凭着摩羯座一丝不苟、拒绝托词的态度,我试图回忆起我们之间的本质冲突。我得说,的确是本质的冲突,而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举例子说吧。

在我们相亲相爱的日子里有一个周末,我们约定在天坛门口见面,约会是四天前定的,那时候电话和呼机还不普及。

到了那一天,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外面狂风大作,暴雨突降,我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于是让同学打电话到他宿舍的门房,留言说约会取消。但是,他还是去了。他在暴雨中等待,希望我如约前往,朦胧的雨雾中,他看见我裹着雨衣坐在大门前的石头台阶上瑟瑟发抖,雨水顺着头发流了满脸,脸色苍白如纸,他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向他微笑,滚烫的身体在他的手指下颤抖,然后就昏了过去……

——故事的后半部分没有发生,因为当时我正躺在宿舍的被窝里。这个景象是徐晨在给我的信中描述的,他告诉我这才是他梦想的恋人。我知道如果我能在这个故事里死掉就更完美了,他会爱我一生一世,为我写下无数感人肺腑的诗篇。我居然在能够成就这种美丽的时候躺在被窝里,让他大为失望。

徐晨是个不可救药的梦想家。他绝不是分不清臆造的生活和现实之间的分歧,而是毫不犹豫地坚持现实是虚幻的,而且必须向他头脑中的生活妥协。

你爱一个人,或者讨厌一个人可能是因为同样的事。

就像我。

说起来,年轻真是无助,我和徐晨在完全没有经验,也没有能力的时候接触到了我们所不能掌握、无法理解的东西,唯一能够帮助我们的只有本能。我的本能是离开他。“我深深爱着的人,你得坚强,你得承受我能想象出的最大的苦难,你将会跟我一同死去。”——十九岁的疯狂的徐晨。

分手是他提出的,让他惊讶的是我同意了。于是他要求和好,我拒绝,再要求,再拒绝。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他的看法,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在以后的一年时间里,尝试了各种办法让我回头,他在我面前沉默地坐着,手里点着一支烟。他说:“以前一直不懂人怎么会依赖于一支烟,现在明白了——在一个人感到孤单、痛苦的时候,手指上那一点点火光,很暖。”

他就让那火光一直亮着,一直到现在他依然是个烟鬼。

那时他痛苦伤感的样子完全难以让我动心,我从中嗅出了某种故作姿态、矫揉造作的气息,不快地察觉到他对自己那副痛苦的样子十分着迷。我曾试图使他注意到这个,笨拙地向他说起先天诗意和后天诗意的差别,我说后天诗意就是人类所谓那些“今天的月亮真美”之类世俗准则化的诗意。人人都可以后天学习,努力标榜。我的这种说法使他非常愤怒,结结巴巴地对我说:“诗意,诗意都是人为的!你洗一件衣服,那只是一件衣服,但是你想一想,这是你爱的人穿过的,上面有他的汗,有他的味道,那就完全不同了。这就是诗。”

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我一生都将厌恶矫揉造作的痛苦,因为我和它总是来来回回地互相追逐,在错综复杂的人生迷宫里迎面撞个满怀。正如萨岗引用艾吕雅的诗句作为她小说的名字:“你好,忧愁!”我们每次碰面时都是这样问候的。

很多年后,徐晨向我承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天性里这些矫揉造作的东西时无地自容。——小菲力普的母亲死了,他在号啕的同时对自己引发的伤感场面感到非常带劲儿。“我脸‘腾’得红了,把手里的书扔出老远。毛姆这个尖刻的英国佬,活该死的时候身边没一个朋友!不过我一直热爱他,他的书是我最经常从书架上拿下来读的。”

关于徐晨其他令人发指的讨厌个性我还可以说出很多,但这掩盖不了另一个确凿的事实——他是最甜蜜温柔的爱人。他有你想也想不出的温柔,你花再大的力气也模仿不来的温柔,他的温柔足以淹没你的头顶,窒息你对人类的兴趣,截断你和世界的联系,泯灭你的个性,让你愿意做他的气泡、他淘气的小猫、他红翅膀的小鸟,你为自己不能这样做而痛恨自己。

现在想起来,我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闭起眼睛,总是非常想睡觉,我是说真的睡觉,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眼皮线牵着一样地要合在一起,如同被催眠一般。那真是个奇异的景象,他总是在说,而我总是在睡,太阳总是很快就躲到云彩后面,而时间总是箭一般地逝去。

这也很好解释,人只有睡着了,才好做梦。而徐晨,睡着,醒着,都在做梦。

我们最初的青春就在这睡意蒙眬中过去了。

最终,我和徐晨带着这最初的创伤和初步达成的谅解各奔东西,走上自己的人生路开始各自的冒险。我们时不时要互相张望一下,看看对方爬到了山的什么位置,讲一讲各自旅途上的风景,给遭到不幸的一方一点鼓励。我们不常见面,但电话一直没有间断过,有时候一个月打一次,有时候一年,这要看我们当时的情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起点,也许是因为我们给对方留下了太多的疑问。闹不好,正是这些疑问把我们连在了一起,我们都很好奇,我们都想知道答案啊!

我们聊天、争吵、斗嘴,讨论许多话题,指责对方的人生,这样已经过了很多年。0

5

说说我为什么喜欢吸血鬼,你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样的爱情。

特兰西瓦尼亚的德库拉伯爵是个吸血僵尸,以吸食活人的鲜血获得永生,拥有主宰风暴和驱使世间动物的力量。他有不见阳光的白皙肤色,一双看穿时间的碧蓝眼睛,他的血是不熄的欲望的代表,永生对他来说是永远的痛苦,他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减轻,也不会有死亡来把它终止,失去爱人那一刻的伤心会永生永世伴随着他,永无尽头……

吸血鬼的爱情有着爱情中一切吸引我的东西,致死的激情,永恒的欲望,征服与被征服,施虐和受虐,与快感相生相伴的忧伤,在痛楚和迷狂中获得的永生……

我不知道谁能带给我这样的爱情。0

6

二十岁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从小热爱的那些诗人、作家,个个放荡不羁、道德败坏,被人指责为寡廉鲜耻。第一个是拜伦,然后是王尔德。上中学时的蓝皮日记本上我工工整整地抄着拜伦和王尔德的诗句——“我对你的爱就是对人类的恨,因为爱上了人类,就不能专心爱你了。”“人生因为有美,所以最后一定是悲剧。”《拜伦传》是我十五岁那年,从动物园那家后来改成粤菜馆的书店里偷的两本书中的一本。

仅仅用没有钱来解释我偷书的行为是不充分的,作为一个中学时代的北京市三好学生,海淀区中学生智力竞赛三等奖获得者和红五月歌咏比赛的报幕员,我以此表明我内心的立场,我站在拜伦和王尔德们一边,对一切道德准则表示蔑视。

我蔑视而又能够遵守那些准则说明了什么?虚伪?掩饰?克制?胆怯?所有那些可以指认我是个好少年的证明,都是勉勉强强获得的。市级三好学生——我已经被告之不符合要求,但因再无其他人选学校不愿平白丢掉一个名额而给了我。智力竞赛——整个过程中我只回答了两个问题,而其他学校的学生因为回答得又多又错,所以我得了奖。歌咏比赛,鬼知道为什么选中我,我想是因为我总爱读些超过我理解范围的诗,不过结果证明我是不称职的,因为我在报幕时忘了让下一个队做准备而在礼堂里引起一片混乱。

总之,我是个不能确定的、勉强可以被称为好学生的人。这勉强已经预示了我将开始的模棱两可、左右为难的人生,准备遵守世俗的准则,而在内心偷偷地爱着拜伦和王尔德,渴望与众不同的生活。“犯罪不是庸俗,但所有的庸俗都是犯罪。”“只有特别之物才能留存下来。”特别,就不论善恶。我寻求特别之物。“我不仅要做一个恶棍,而且要成为一个怪物,你们会宽恕我所做的一切。换句话说,我要把你们的衡量标准变成荒唐可笑的东西。”

这是我知道的、最令我颤抖的豪言壮语,在一百年以前,被最优雅的人用优雅的态度说出,比长发愤怒青年的重金属喊叫更对我的胃口。

徐晨说:“可以理解,道德败坏的人没有禁忌,更加有趣。”“有趣”——我努力追求正确的生活,实际上却一心向往有趣的生活。但我既缺乏力量,又不够决断,追逐这种并不适合于我的生活的必然结果是痛苦多于欢乐。但那时我坚持相信那个“白痴”公爵梅希金的说法:“她的眼睛里有着那么深的痛苦,是多么美丽啊!”

我不能一一列举我做过的蠢事,花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实际上对我来说,一句不得体的蠢话比背叛、残暴、欺骗这样的所谓罪恶,更加难以接受。罪恶里还时常蕴藏着某种激情和勇气,激情便与美感有关,而平庸与乏味则毫无美感。对我来说这是直觉的反应,达不到年轻歌德的高度——为善和美哪样更大这种问题而深受折磨。确立某种生活准则,并有勇气去坚持这些准则是必要的。可惜大家通常既无勇气坚持善,也无勇气坚持恶,甚至没有勇气坚持随波逐流。更加不幸的是,我对他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悟力,有了这份本可不必的理解,做起事来便难免拖泥带水,对一切都失去了明确的尺度。这对我的生活是个致命的错误。

错误当然不都是丑陋的,有些东西因为错误而格外耀眼。0

7

第一次见到陈天,我差三个月满十八岁,长得细胳膊细腿儿,还是个幼女。后来他多次向我讲述过那天早晨——我刚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稚嫩幼小,单薄的睡衣被晨光变成透明……

——一个幼女的脱衣秀。

据说我在窗前优美地伸着懒腰,毫无羞涩地向他展示没发育好的平板身材和孩子一样的乳房,很多年以后,他一直记得晨光里的那个小女孩,甚至把她写进了书里。

八年以后,我和他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他对我的印象还是那个稚嫩幼小、没有发育好的小女孩。他小心地抱着我,轻轻地抚摩我,手指一碰到衣服的边缘便马上躲开了。他谨慎到让我丧气的地步,本已鼓胀起的欲望一点一点地退去。他在晚上十点把我带回家,难道是为了和我喝杯茶吗?!更糟的是,他开了句不合时宜的玩笑:“你还是个幼女呢。”

我是一个幼女?他以为时间仅仅是他头上的白发,他脸上的皱纹吗?

很多年以前,他抽没有过滤嘴的天坛烟,我知道大家关心他的私生活,他喜欢女人的名声和作为作家的名声一样为人所知。我在他面前很少说话,我知道我们宿舍那个借住的英国文学研究生是他的新情人。我看着他们爱情的进展,听那大女孩轻描淡写地说起他,她尽力地想向我们这几个一年级的新生证明他们之间只是朋友,这让我觉得很可笑,有谁会在意他们上没上过床呢?反正我不在意。他来的时候,也常常和我聊聊天,他总是“小孩”来“小孩”去地叫我。

一个月以后,那个女研究生搬出了新生宿舍,那年夏天她已经毕业了。第一个学期结束前我还去看过她,她借了陈天的小说给我,也给我看她写的诗。我再没见过陈天,她偶尔提起他,但总是以“你不懂”作为结束。“陈天有老婆,孩子都六七岁了。”魏红肯定地说。

女研究生搬走以后,宿舍里住了五个新生,魏红是其中最老练的,她上高中时就发表过小说,对文坛的事十分了解。

我知道我们有种倾向,总是想神化我们的情感,给我们的人生带上宿命的光环。我肯定不能说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和陈天上床,甚至爱上他,但是有时候,你看到一个人,便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和他发生某种联系。这就是我和陈天之间的感觉。08

我写下这些文字,知道我的少女期永远地结束了。它早就应该结束,我已经当了太长时间的少女,二十七岁时还被陈天称为“幼女”。这些青涩、幼稚的记忆一直搁浅在我的体内,让我保持了孩子的容貌,脸上留下迷惑、不安与执拗的神情,只要这种表情还在,我便一直生活于时间的夹缝之中,不再年轻也不能老去。

该是把这种表情剔除的时候了,心安理得地让时间的纹路爬上我的面颊,我会变得坚定、坦然,而且安详,而你将不再爱我,我可以自由地老去,我将脱离你的目光,从岁月的侵蚀中获得自由。09

在我十八岁见到陈天以后,他便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他再出现是在好多年以后。这中间我的生活被徐晨占据,有一阵子我甚至不能想象自己还会有另外的生活。

当然,你已经知道了,后来我和徐晨分了手。分手的时候,双方都做了很多残酷的事情——残酷,而且丢人。

我有了一个新男友,并且毫不犹豫地和他上了床,徐晨被这件事气疯了。他先是要走了他写的所有情书,然后给它们编了号,连同我的情书一起,一封封用新信封封好,写上学校的地址,以每天十封的频率寄给我,一气儿寄了二十多天。

这些数量巨大的情书像雪片一样飞来,大家都以奇怪的目光睨视着我,每天从同学手里接过这些带编码的信时我都又羞又恼,无地自容。后来这些信终于停止,我以为是徐晨手下留情,直到学院传达室的保卫把我叫了去。

那个瘦瘦的、长了一脸凶样的保卫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说了这么一句:“你就是陶然?”他大概把让我在那儿呆站当成了一种惩罚,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身从柜顶上拿下一大捆编了号的信件——原来是被他扣下了。凶保卫威胁说,如果这种扰乱学校正常邮政秩序的事不停止,他就要把这些东西交到系里,交给学校。一想到老师们下课后凑在一起,分头阅读徐晨那些把我叫作小兔饼干的情书的景象,我简直就要当场昏倒。为了阻止此种情况发生,我使出浑身解数,认错哀求,赌咒发誓,说这些信不过是连载的小说,是为了提高我的文学修养,以后保证改用其他方式,他终于满腹狐疑地把信交给了我。

情书轰炸结束后,我依然不能安心,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作为一个摩羯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得体的行为,而这恰恰是徐晨的拿手好戏。

果然。

一天中午,吃完午饭回来我就看见一摞来信放在宿舍的桌上,有我的,也有别人的。我随手翻着,忽然一个信封上熟悉的字体跳了出来——是徐晨写给魏红的!绝对没错,就算徐晨再加掩饰我也认得出他的字体,更别说他写得工工整整,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我的脸涨得通红——他又要干什么?他又要耍什么花招?他让我在学校里丢人现眼还不够,还要闹到宿舍来?就在我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吃了它还是烧了它的时候,魏红拿着饭盆进来了。我手里紧捏着那封信,打定主意决不能给她。“魏红,是徐晨写的!——有你一封信,我不想让他麻烦你,我拿走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完,不等她的反应便拿着信跑了。

中午在安静的小花园里我读了那封信,然后把它撕成碎片。我和徐晨总是约在外面见面,他和魏红并不熟悉,当然他知道宿舍里每个人的名字和她们的故事,是我说的。在那封信里,徐晨准备扮演一个勾引者的角色,勾引我同宿舍的一个女生,他甚至还写了一首诗!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拙劣、更让人讨厌的方式——如果他想让我回头。

我跟魏红没再提过这件事,她也没有。我是因为羞愧。

后来,徐晨终于宣布结束我们之间的战争,把我留在他那儿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地还了回来,在那些写了字的旧电影票、生日卡和玩具熊中间,我发现了魏红写给徐晨的信。魏红在信里说我没有权利拿走徐晨写给她的信,这是对她人权的侵犯,她为这个很不高兴。我和魏红一直是不错的朋友,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人和人是怎样的缺乏了解。“那时候我要再努把劲儿,就把你们宿舍那个什么红勾搭到手了。”十年后的徐晨有一天想起了这码事儿。“放心吧,一点戏都没有,她比你老练十倍。”“可能你说得对。”

他到底还是比十年前有了进步。10

我忘了说,徐晨生在春天,双鱼座,被爱和幻想包围的海王星主宰。他身上有许多品质我一直不能理解,因为他是水,而我是土。

徐晨大学时读的专业是数学,在闹了两年试图转到中文系未遂后,每学期末潜入学院的印刷车间偷试卷,如此混到了毕业。这为他在学校赢得了天才的名声——长期旷课,到了学期末书还是新的,但门门考试都过。他家里的电脑整日开着,但作用和我的一样——用来写作。他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写作者。

大学毕业以后有那么一阵子,他对钱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完全不亚于他对文学的热情。他不厌其烦地谈论钱,谈论道听途说来的有钱人的生活,谈论物质的无穷魅力,并且开始只在名店购置衣服。初次见面的人听到他那个时期的腔调,会对他产生市侩的印象,我差点认为这家伙完蛋了。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对他的话并不当真的习惯,他的金钱和他的爱情、他的文学一样都是一大堆闪亮的梦想。他列出许多通向致富之路的计划,每个计划都详尽地设计出实施细节和步骤,听起来全都真实可信,十分诱人。其实这和他上大学时有一次要成立一个叫“野孩子”的乐队,又有一次要骗他爸爸的钱拍电影如出一辙。

曾经有两三年的时间,徐晨在要成为一个作家还是成为一个企业精英之间左右为难,他只比较最成功的作家和最成功的企业精英之间的差别,而丝毫不考虑不成功的作家和不成功的企业精英之间的差别,以及自己与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我得说他对他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偏见!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他决定一边读MBA,一边写作,一边购置西装,一边在摊上买牛仔裤。他就此事曾多次征求我的意见,但是对我的意见充耳不闻。

当然他有才能,但肯定不是天才。他的MBA没有读下来,少年成名的机会也失去了。如果徐晨后来没有成为一个作家,我是否会感到失望?答案是肯定的,这对我来说不是偏见,而是常识。我时常觉得他不可思议——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生来就注定了该干这个——写作是唯一能使他的幻想具有意义、成为有形之物的途径。而在其他情况下,他天真的脑袋会使他遭到灭顶之灾。

摩羯座的人总是清醒冷静的,而双鱼,他们糊涂,拿不定主意,三心二意。

是爱眉告诉我的。

所有关于星座的事都是爱眉告诉我的。

11

爱眉的身体是对世界的感应器,这台机器如此精密,使她能捕捉到风中带来的气息,树木枯荣带来的气息,人的气息,星体在运行中相遇而形成的引力,某种强烈的愿望带来的空气的颤动。她的身体像根柔软的丝线,一点动静都能使她激烈地抖动,她被这些抖动折磨得心力交瘁,没有哪个星期、哪个月,她是健康而安宁的,她被她敏感的身体拖累,失眠、头疼、便秘、浑身不适、精神恍惚。能够治愈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关闭这台敏感机器感应世界的触角,而这,是她死也不会干的。

每次爱眉絮絮叨叨地谈论她什么什么地方不舒服、空气什么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我都没有认真听,说实话没有比身体的感觉更难交流了。但是每次她说完,我都会劝她:“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种一年菜,你什么毛病就都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做不了违反你本性的事。

认识爱眉是在大学毕业以后。

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该怎么描述我那时的生活呢?如果我有刘震云的胸怀和文笔,就可以写一篇《单位》,可惜我不行。在出版社工作的一年时间里,我是一个懒散随便、迟到早退、不求上进的典型。常常有老同志语重心长地找我谈话,说年轻人不懂得爱惜自己,不懂得努力工作的重要性。一个摩羯座的人不懂得爱惜自己?不懂得努力工作的重要性?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们出版社位于北京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旁边,每天中午吃过饭,编辑们便三五结伴地去批发市场买菜,共同讨价还价,然后提回许多葱绿水灵、低于零售价的蔬菜。下午的时候,你常常可以看见办公室里的几位同志围坐在一起择菠菜、剥青豆,如果你聪明便能明悉其中人际关系的玄机,谁和谁投契、谁和谁不对付,在这些择菜的闲聊中,造就了许多恩怨是非。

这里面的确有很多故事,但是都与我无关。当然,不止一次有人邀请我一起去买菜,我拒绝了。中午,我独自坐在阴冷的办公室里,想,再不会有比这更糟的生活了。再这样过两年,没准哪天我就会接受买菜的邀请,然后一步一步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所以,没什么可犹豫的,我辞了职。

我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靠写作为生,什么都写,那时候这种人已经多了起来。

爱眉是一家杂志的编辑,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爱眉喜欢和明朗的人在一起,这样她那台感应器也会让她自己变得明朗愉快。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明朗的人,如果让我自己说我认为不是。“你是另一种——你有很强的生命力,看见了吗?你有两条生命线,其中一条还是双线。这很少见。”

我得意地举着自己的手掌,朝着阳光:“真的?!”“但是你放心,老天不会平白地给你任何东西,他既然给了你比别人更强的承受力,他也就会给你比别人更大的考验。”

更大的考验……

你可能并不把爱眉的话当真,认为她只是那么一说,我可不这么想。

爱眉以自己的健康为代价获得的直觉能力是令人恐惧的。

就说李平这件事吧。

李平是朋友的朋友,因为为人风趣,有什么凑趣的事,大家都爱叫着他。那年他好好地开着一家广告公司,而且接下了一单大活——筹办冰岛另类女皇比约克的北京演唱会。他找到我,希望能帮忙组织一些文章,当时我正忙着写剧本,就把他介绍给了爱眉。而爱眉那个月正犯头疼,无力帮忙,又把他推荐给了另一个朋友。这单活最后到底是谁接了我也不知道,不过,演出的时候我去了。比约克的水桶腰穿着一件粉红绸子连衣裙,唱歌的时候站着一动不动,把渴望挥手晃动、大声尖叫的观众生生晾在那儿,气氛总也热不起来。但是我喜欢她,她那奇特的嗓音穿透空气针一样钻进你心里,让你莫名惊讶,动弹不得,不由不赞叹还站在那儿来回摇晃的那些家伙心脏真是坚强。

演唱会不成功,因为没有赚到钱。

一个月以后,爱眉的头疼有了好转,我们约了一起吃饭。饭吃到一半她说:“上次你让他找我那个人怎么样了?”“谁啊?”“就是那个要开演唱会的。”“李平。”“对,开了吗?”“开了,你不知道?”“我这个月的头简直就是……”

为了不让她继续谈她的头,我说:“我去看了,挺棒的。”“是吗?那天我本来就难受,一看见他——好家伙!”“怎么了?”“满脸晦气。”“李平?”“可不。”

我有点服她了:“好像是亏了钱。”“是吧。”爱眉点点头,好像很欣慰。

后来我明白,爱眉的欣慰不是因为自己看得准,而是庆幸没有发生更不妙的事。

但是——从那次以后我再没见过李平,别的人也没有。他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踪影。过去听音乐会、看演出的时候常常能遇到他,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他的公司据说转让给了别人,而他不知去向。我向很多人打听过他,也有很多别的人向我打听他,这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他不见了!我并不认为他的人身安全有什么问题,他只是从这个圈子里消失了。

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爱眉认为大多数人都具有更多的感知世界的能力,只是它们被封闭了,没有开启。既然夏天炎热的空气使你烦躁,北欧的忧郁症患者远远多于热带,那么如此巨大复杂的行星运动不可能不对你产生影响。无论是占星、批八字、看相都是完全唯物的,你不相信,只能说明你目光短浅,如同一个视力好的人和一个视力差的人,看到的东西自然不同。

这就是爱眉,后面还会讲到她。

12

离开徐晨以后,我过过一段单纯的日子,因为疲倦,找了个温和优雅的男友,然后厌倦了,重新渴望与众不同的生活。

我把那段日子叫作“红舞鞋时期”。“红舞鞋时期”的显著特点是没心没肺,肆意妄为,带来的显著后果是男友众多。

如果坎黛斯·布姝奈尔把这写入她的专栏Sex and the City,她肯定会这么描述:“有一阵子这女孩选中三个男人,分一、三、五和他们上床,这样还剩下四天的时间无所事事。关于空闲的这四天时间她当时想出两种办法,一种是再找三个男友,或者一星期和他们每人上床两次,剩下的一天作为休息。这两种办法都不可行,前一种是因为她心不在焉常常叫错名字,记错约会。而后者,则需要他们对她有更大的吸引力。”

我在开头就说过了,人的欲望前后矛盾,瞬息万变,混乱不堪,牵着你的鼻子让你疲于奔命。对于人类来说,欲望和厌倦是两大支柱,交替出现支撑着我们的人生。一切选择都与这两样东西有关。但是吸血僵尸不是,他们只有欲望,从不厌倦,也就绝少背叛。他们是我喜欢的种类。

在那段日子里,我遇到过很多不错的人,当然也有很糟的。这都是我现在的想法,那时候他们的好坏我毫不在意,只要有一点吸引力就行,那可能是微笑时嘴角的皱纹、某种疲倦的神情、某个背身而去的孤单背影,什么都有可能。

李寿全有一首歌,那时候常常听的,歌名忘了,只记得第一句:“曾有一顿晚餐和一张床,在什么时间地点和哪个对象,我已经遗忘,我已经遗忘……”

我就像那个穿上了红舞鞋的村姑,风一般地旋转而去,不为任何东西停下脚步,不为快乐,不为温暖,不为欣喜,也不为爱。

也许我错过了很多东西,谁知道呢。

很多年以后,在街头遇到一个“红舞鞋”男友,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我对他的印象是不停地抽烟和一双修长漂亮的手,两三句寒暄之后,他突然说:“嫁给我吧。”说实话,我当时真想说:“好的。”就像在电影里一样,然后和他手拉手互相注视背身而去,在阳光的大道上越行越远,音乐起,推出“剧终”,好莱坞式的完美结局!它至少应该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一次!我当时一边这么想一边站在大街上傻笑来着。

但是红舞鞋终会变成一双难看的破鞋,为了摆脱它,那可怜的女孩砍掉了自己的双脚!2002年初春,一个叫作Kneehigh Theatre的英国剧团来演过这出戏,屠夫拿了把锃亮的杀猪刀(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刀,擦在地上直冒火星)对着女孩的脚比画来比画去,明知道他不会真砍,还是看得我心惊肉跳。

如果你不相信克制是通向幸福境界的门匙,放纵肯定更不是。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13

再次见到陈天的时候,我刚刚跟所有的男友断绝了来往,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整天不出门,不说话,只是关着门看书。我的一居室在父母隔壁,每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就来敲我的门,而我总是不吭声假装不在。

我戴着耳机反反复复地听Tear for Fears的一首歌Everybody Wants to Rule the World,不停地听:

欢迎来到你的人生,

这是一条不归路。

大幕已经拉开,

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

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悲观厌世。

当然,我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认为这个非我所愿而来、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的生命是个不折不扣的负担。只是凭着悲壮的热情和保持尊严的企图,我才背起了这个负担,同样出于尊严还要求自己背得又稳又好。但那阵子我对这个工作失去了热情。

我试图寻找意义。

在这里我应该引用叔本华《悲观论集》的所有句子,但是还是算了吧。你一定已经读过,就算没读过,也可以找来读。

这种幽闭的生活过了两三个月,唯一能够安慰我的便是看书、听歌和看碟——总之,看看别人是怎么想的。叔本华说得没错,对于人类来说最好的安慰剂就是知道你的痛苦并不特殊,有很多很多人,甚至许许多多杰出的人都像你一样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和不幸,忍受着这个充满虚无的人生。

就是那时我认定艺术家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他们替不善表达的人说出了他们的感受,和善于表达的人取得了共鸣,而对于那些毫无知觉的人,应该恭喜他们,就让他们那样下去吧。

那年春天来到的时候,我对痛苦和沉思感到厌倦了,站在中午耀眼的阳光里眯起眼睛,我简直不能想象我会干出那样的事——深夜跑到结了冰的什刹海,整小时地躺在冰面上,试图让深夜的寒冰冷却我身体里燃烧的痛苦,那痛苦无影无形,却如影相随,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后面去了哪儿。也许它是迷了路,偶然撞到了我身上?因为没有任何现实的原因,也就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这让它显得格外可怕。我敢说,我准是碰上了人们所说的“形而上的痛苦”。在这痛苦里我失去了所有的优雅作风,躺在冰面上大声喊叫、用了所有的力气大声喊叫,希望身体里的痛苦能够通过我的喊叫消散出去。

那天夜里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打扰我或挽救我,任由我呻吟号叫——那时候的什刹海没有路灯,没有栅栏,也没有寒冬夜行人。

多年以后,当抑郁症席卷北京,身边的朋友纷纷倒下,饭桌上的谈话变成比较“罗拉”“百忧解”和“圣约翰草”的药性时,我才想到那个冬天我可能得了忧郁症。那痛苦可能完全是形而下的而不是形而上的,但当时我们都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冬天结束,我把厚重的衣服收进柜子,花了很长时间在镜子前琢磨我的新衣。我那么专注于衣服颜色和样式的搭配,半天才发觉我竟然很有兴致——也就是说它不见了!折磨了我一个冬天的痛苦不见了,我不知道它是走了,还是我已经对它习惯了。总之,我不再老想着它了!

好吧,既然我活着这件事已经不可改变,那么开始吧,大幕已经拉开,我得扮演好我的角色……

14

没想到我的第一个观众是陈天。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陈天坐在窗前的大桌子后面,从正看着的稿件上抬起头,笑了。“长大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点都没变。”“你可老了。”我向他微笑心里这么想。

我得先说我是去干什么的。

因为一个冬天的禁闭和思考,我基本得出了与浮士德博士相同的结论——人生唯一能带来充实感的事情就是创造,我既然要度过这个人生就得依赖这种充实感——这种“幸福的预感”,而我无力“开拓疆土”,只会写作,只能写作,只有写作。于是我痛下决心,从此远离风月情事,远离情感纠缠,远离那些毫无意义的人间琐事,让写作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当然知道创造除了需要决心之外,更需要的是“才能”,“才能”这件事说起来可跟你的努力、你的愿望都关系不大。想到此我冷汗直冒,马上就想抄起电话打给爱眉,让她就我的金星相位谈谈我的艺术才能。可是如果她说我的相位不佳我可怎么办?我该怎么打发我的人生?

我的决心已经下了两个多月,每天对着自己的大堆手稿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出去推销自己,还是该关在家里笔耕不止。写作对我是爱好,有人习惯手里夹一支烟,我喜欢手里拿一支笔,从小如此便成了自娱自乐。少年时代我曾断言徐晨是一个作家,对自己却缺少这种期望。我决定,从现在起再不把我的写作热情浪费在情书上了!如果这是我唯一会的东西,我也只好拿它闯荡世界了。

在我给杂志写专栏、给广告公司写策划、给影视公司写了几个有始无终的电影剧本的那段日子里,郭郭的电话找到了我。“我们公司各种人都要!”她说,“下星期把你写的东西给我一些,我交给我们艺术总监看看。”“好。”

郭郭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在一家叫“天天向上”的文化公司里做策划,她的任务是为刚成立的公司找一群年轻写手,写什么的都要,因为“天天向上”的业务包括出书,办杂志,做剧本策划,制作电影、电视剧,也为作家做代理,你能想象出的事它都干,那两年,这种文化公司多如牛毛,所有有点儿声望的文化人都开了这么个公司。“我们公司的艺术总监是陈天。”郭郭最后说。

星期一,我把一个电影剧本交给郭郭,那是我在出版社无所事事时写的。下一个星期一,郭郭打电话来,说他们的艺术总监明天约我去公司见面。

我如约前往。

15

《圆形棒糖》——我的剧本被陈天从一摞稿件中拽出来,拿着它坐到我旁边。“真长大了,会写剧本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没吭声——倚老卖老嘛!“怎么想起写这么个故事?”“没什么,瞎编的。”“瞎编的?我还以为是自传呢。”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我也笑了。《圆形棒糖》是关于一个年轻女孩挽救一个酒鬼作家的故事,作家总是喝酒,而女孩总是叼着一根圆形的棒棒糖,在最后的日子里,年轻女孩因误杀一个纠缠她的坏男人被关进了监狱,而垂死的老作家还握着一根棒棒糖等待她的到来……“要拥有自己的语言是很难的事。”陈天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但是也很重要。”

他是说我缺乏自己的语言方式吗?他是这个意思。十足小说家的口气!剧本并不需要自己的语言方式,剧本寻求的是敏捷的表达,只有导演才看剧本,导演看的也不是你的语言方式,导演才需要自己的语言方式呢!

我像个乖女孩那样坐着,什么也没说。“写得不错。”他最后总结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代理,向别人推荐这个剧本,我们公司收20%代理费。怎么样?”“好。”“同意了?那签个合同吧。”陈天起身招呼他的女秘书把合同送到了我眼前,“看看吧。”

我强装镇静地拿起合同,努力集中精力向下读,我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管它呢,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没问题。”我努力使自己显得老练。“那签字吧。”

他在边上看着我,我知道我的样子让他觉得有趣,有趣就有趣吧,他的优势明摆着,我不必计较。

我签了字,他也签了,合同交给了女秘书盖章。“好,这件事完了,还有一件事——这儿有个故事,你能在两个月之内写成剧本吗?”

我走出“天天向上”的时候,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对于“创造”我不敢说什么,但至少我可以追逐世俗的成功,这不会比“创造”更难吧。好吧,让我们来加入这争名逐利的人生洪流吧!谁打扰我就把他一脚踢开,这才是摩羯座本色!

16

星期六我打电话请郭郭吃饭,郭郭说她下午要去看一个展览,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好啊,看完展览再吃饭。我们约了在官园见面一起坐车去。

郭郭是个巨能说的女孩儿,精力旺盛,对一切事充满兴趣,我们见面不到半个小时,我便对她这几年的生活以及感情经历了如指掌。她问我是否经常看美术展览,我就跟她说我从小就对美术深感兴趣,小学画的水墨熊猫得奖就别提了,上中学的时候跟一个美院的学生学素描,铅笔擦在粗糙白纸上的感觉让人愉快,一笔接一笔,连声音都十分悦耳。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画画的时候却心静如水,不厌其烦。那个美院的学生认为我画得不错,可也看不出什么不能埋没的才能,画了两年也就算了。后来唯一一次重拾这个乐趣,是和一个画画的男孩恋爱以后。我们曾经一起背了画箱去野外写生,我在他旁边支了个画框,有模有样地画着,引来不少过路的农民围观。和那个男孩分手,我对美术的兴趣就只剩下看展览了。

我的谈话能力完全因对手而定,有了郭郭自然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热闹,郭郭说到陈天,总的意思是觉得他不错、很有趣。

我们拿着请柬,边走边聊,颇费了些周折才找到位于东单附近的××胡同23号,可那儿怎么看都是个大杂院,不知道展览在何处,门口也没有任何指示。我们在门口犹豫的时候,只见几个长头发、大胡子的人朝这边走来,我知道对了,只要跟着他们就行。果然,他们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三拐两拐地来到一个门前,不用说了,门口还站着好几个跟他们类似的人,原来是个私人画展。

进了门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房子倒是一般般,但收拾得很有味道,花草门廊,错落有致,院子中间挂着七八个鸟笼,这些鸟笼可非同一般,上面长满了白色的胶皮奶嘴,密密麻麻,又是怪异又是好看。满院子的艺术青年和艺术中年就在这些奶嘴下面走来走去,交谈寒暄。

在这种场合,没有比干站着更惨的了,展览十分钟就看完了,剩下的时间大家就拼命和别人交谈,显出和所有人都很熟的样子。我和郭郭也加入了奶嘴下晒太阳的行列,跟着大家点头寒暄。“阿波罗·赵。”我从名片上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大脑袋的阿波罗,他除了脸盘大、头发向外发射般地竖着这两点之外,看不出他和太阳神的关系。“那边那位是我的夫人。”他指着远处一个披着黑色披肩的女子。“您夫人不会叫维纳斯吧?”“你们认识?”“还没这个荣幸。”

阿波罗·赵又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维纳斯·孙”——居然言中。“你们一家把美、艺术、爱情全占了,别人还混什么呢?”我逗他。

阿波罗·赵腼腆地笑了:“没什么,没什么。”

他这么坦然倒显得我小气了,爱眉这时进了院子。“爱眉,爱眉!”我招呼她,把她介绍给郭郭,两人马上聊了起来。爱眉的父母都是画画的,都画国画。爱眉出于对家里堆得到处都是的笔墨纸砚的反抗,除国画之外的所有美术门类都感兴趣。

每次到这种场合我都会赞叹爱眉的社交才能,她跟谁都有的说,跟谁都说得来,而且全都轻松自如,我就僵硬多了,不是滔滔不绝,就是一言不发。“当然了,我是双子座。”爱眉说。“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去乡下种菜了。”“嗯,我需要活人。”“活人,说得真恐怖,你不会吃他们吧。”

爱眉好脾气地笑:“我对人有无限的兴趣。”

郭郭是爱说话,爱眉是爱交谈,这两者之间有些差别。

我们都认识的一个画家郑良神气地带着个外国女人向我们走了过来,他面色黝黑,脑后有辫,说话大舌头,颇有活动能力。“这是卡色琳,美国使馆文化处的。”

我们都向那个瘦小的黄毛女人点头。“这是陶然,这是爱眉,她们是搞文学的,批评家。”“我可不是。”我一点儿亏都不肯吃。“今天有你的东西吗?”爱眉问。“有啊,你们还没看呢?靠墙那七八幅都是我的作品。”

我侧过头,墙边的确竖着七八幅大画,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以致被我忽略了。“你画的是什么?它们看起来像是——葫芦。”我指着画布上的一个个连环的圆圈问。“你挺有艺术感觉的嘛。”“不敢当。”“——就是葫芦。”“果然。你为什么画这么多葫芦?”我用手画着圆圈。“这是我的新画风,葫芦代表中国哲学思想,体现了中国那种形而上的、飘的东西,是一种八卦,八卦风格。葫芦蕴含了很深的哲学意义,它的两个弧形象征连在一起,这种连法代表的哲学,我们应该学习这种连法儿……”

我很难告诉你郑良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凭我的复述,这些话好像有了点逻辑关系,但是我敢保证,他说的时候绝对没有。

郑良的阐述被一场行为艺术打断了。大家把一满脸粗糙、年龄不清的男人围在中间,他下身赤裸,软塌塌的生殖器上拴了一根绳,绳子的另一端绑着一只小鸟,那可怜的小鸟肯定是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上下左右飞蹿,带着那裹着包皮的黑东西来回乱抖。“题目是:‘我的小鸟一去无影踪’。”爱眉在念一份介绍,“小鸟不是在那儿呢吗?”“没看见有人在边上拿了把剪子准备吗?”郭郭提醒她。“噢,看见了。你说他是要剪线,还是剪鸡巴?剪线就无聊了,剪那玩意儿还有点意思。”“走吧,会让我对男人丧失兴趣的。”我拉爱眉。

我和郭郭、爱眉出门以后,郑良还在后面喊:“再待会儿吧,一会儿艺术家们要出去吃饭。”

我们决定放弃和艺术家们一起吃饭的机会。“你说,你倒说说,你认识的画画的人多,是不是我有偏见?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落——‘我们应该学习这种连法儿’!老天爷,这是什么话?!有一次他给我写过一张便笺,说他晚上要去看话剧,知道是哪两个字吗?‘化剧’,‘化学’的‘化’,‘剧’字倒是写对了。有一些字是可以写错的,比如说‘兴高采烈’的‘采’,但是有一些字是不可能写错的,除非他是个白痴!你说他是不是个白痴?或者我有偏见,我有文化歧视。画画的人都这样吗?他们因为不会用语言和文字表达,所以才画画的?”

我在吃饭的桌子对面朝爱眉挥舞着筷子。“是吗?是吗?他真的这么写的?”郭郭大叫。“肯定不能这么说,画家中有学识、善表达的人大有人在,多了,比如惠斯勒,你爱的王尔德还抄袭他呢。”“我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爱他了,他的俏皮话太多,真正谈得上观点的东西太少。不说他。”“当然像郑良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一种说法——最无学识、最没文化的人是最有天赋的艺术家……”“比如卢梭。”郭郭说。“比如卢梭。”“可是你说他是卢梭吗?他是真的有才能只是表达不出来,还是根本就是个白痴?”我说。“这个有待时间的考验。”“我看他多半是个白痴。”郭郭肯定地说。“我小时候天天见的都是画画的人,后来我父母叫我学画,我死活不肯,因为很多人都像郑良这样,我看不上,我喜欢用语言表达。不过后来我的确遇到过几个很有才华的人,但是他们什么也说不清。”“好吧,那我们再看看吧。”我表示同意,但仍坚持说,“幸好我没学画画,每天和说蠢话的人在一起我会发疯的。”“跟美术相比,你肯定更有语言才能。”

我打出租送爱眉回家的时候,她说。“何以见得?”“你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步能算‘才能’。我的金星怎么样?”“这得绘制星宫图,把你的九颗星星都放上去看它们的相位。”“这么复杂?什么时候你有空、等你头不疼的时候,我想知道!”“行。”

——有爱眉这样的朋友能解决多少人生的难题啊!“要相信你的直觉,你有直觉能力。”爱眉下车的时候说。

17

如果我真有爱眉所说的直觉能力,我得说陈天给我的这个故事是个狗屎。一个中学生爱上了他的女老师,假模假式的性觉醒,矫揉造作,莫名其妙。还得避免过激的行为,避免实质性的接触,偷看女老师换衣服是肯定不行了,寄匿名情书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审查。

我把剧本大纲给陈天的时候,他沉吟着,我就把这些话跟他说了,当然没提“狗屎”。“香港人,他们出钱拍这个电影。”他言简意赅,“编剧嘛,是个职业,你要不要写它?”“要。”

我回答得这么干脆把他逗乐了:“我们当然可以弄自己喜欢的东西,女孩挽救作家呀什么的……”他讽刺我,“不过你还年轻,锻炼锻炼,挣点钱也不是坏事。”“多谢指点。”“不过要用心写。”他挥了挥手里的大纲。“我回去重写。把港式段落删掉,写一个青涩的初恋故事如何?”“好,我看这个你在行。”

我忍住了不跟他斗嘴,很正经地说:“下星期给你。”“跟我出去吃饭吗?我要去见两个人。”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轻描淡写地说。

我脑袋里的警铃颤动起来,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灯,我给了他两秒钟的犹豫,回答说:“不了,我回家。”“聪明,其实我也懒得见他们,可是不行。”

他拿出一副对待同龄人的态度把我送到门口,伸长手臂帮我开门。“下星期见。”

——要相信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和陈天保持距离。

陈天有个坏名声,喜欢女人是许多艺术家的坏名声。这个坏名声表明他们是性情中人,他们情感炽烈,热爱美好的事物并且真挚忘我。我相信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对这个名声并不反感,像徐晨这样的作家还努力保持这个坏名声呢(混迹其中的下流坯除外,我从不谈论下流坯)。

不是道德禁忌,别跟一个喜欢拜伦的人提什么道德禁忌,对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们有自己的准则。我的问题是我已经说过我要远离风月情事,也就该远离那些情种,特别是那些还蛮不错的情种。

18

一个半月后,我如期完成剧本,起名叫《小童的天空》,小童是那个爱上女老师的中学生。剧本交给陈天的时候,他很高兴,说很少有编剧提前完稿。除了这个,他没提什么意见,说等香港人看了再说。

写作是一件内耗的工作,让人身心俱疲,而放松身心的办法有人是喝酒作乐,而我是散步做爱。我每天散步,在散步不起作用的时候就做爱。我认为身体放松的时候大脑才能很好地运转,当然,有个限制——做爱的时候只能用身体,不能用心,写剧本需要冷静。

那阵子,我和一个叫亚东的男孩有过一段交往。

亚东沉默寡言,有种处乱不惊的冷静,是我当时偏好的类型。这种人我一眼就能从人堆里拣出来。在一个酒吧不知为什么的莫名聚会里我们没说上两句话,但还是在离开前互相留了电话。两个星期后我打电话给他,我们一起出去吃了饭,饭后去了一家台球厅,他手把手教了我两个小时的台球。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论长短,都会形成一种特定的方式,就像是计算机的默认值,一启动就是这个模式,大家都省事。我和亚东的默认值是——不谈论感情,不介入对方生活,由我打电话定约会,不一起过夜。

这种默认值使我在决定不和男人来往的时候,没有把亚东算在其中。

剧本快写完的时候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亚东约他见面,他犹豫了一下,问我什么时候。

傍晚时分,他如约来到我的小屋,迟到了四十分钟。他没解释,我也没问,我们像往常一样做爱。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我打开台灯,知道自己又可以安静地写上一阵子,心满意足地靠在床边看他穿衣服。

他背对我,忽然说:“刚才迟到了,下午我在做婚前检查。”“你说什么?”我的脑袋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被他这句话拉了回来。“我明天结婚。”

就算我企图镇静如常,也还是愣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着我,表情依然平淡,但我看得出他对他的话产生的效果很满意。

我知道我该说点什么:“你们看了那个他们说很恶心的成人毛片吗,下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