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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15:5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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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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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中的人性

政治中的人性试读:

内容提要

《政治中的人性》是一部政治心理学著作。人性的变化漫长而难以觉察,而政治环境的变化却如白驹过隙。环境中的象征符号能激起人的情感,诱发人的无意识。许多政治家正是利用这一点,操纵选民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在理性主义唯我独尊的时代,作者将无意识和情感等要素引入政治学之中,这令人耳目一新。在进行政治推理时,作者还试图将定量分析的方法引入到政治学的研究中来。全书探讨了理性主义、非理性的情感和无意识对政治道德、代议制政体、官员任命、民族国家、国际关系的影响,并提出了自己的民主政治见解。本书理论性强,实践材料丰富,适合于那些对政治学、心理学等感兴趣的读者阅读。

第一部分 问题的状况

第一章 政治中的冲动和本能

任何人要想以重新检查人性的作用当做他的政治思想的根据,必须首先克服他自己夸大人类理智的倾向。

我们往往认为人的每一行为都是理智作用的结果,人凭借理智首先考虑他期望的某个目的,然后再估计据以达到那个目的的手段。比方说,一个投资者期望的是绝对安全外加百分之五利润。他用一个小时认真研究股票行市表,最后断定购买酿酒厂股票能使他最充分地实现他的愿望。鉴于他冀求绝对安全的固有愿望,他的购买股票的行为似乎是他的推理的必然结果。安全的愿望本身似乎可以进一步看成仅只是对满足全人类所共有的对“幸福”、自身“利益”或诸如此类东西的更普遍愿望的手段的一个理智推断。满足这种普遍愿望可以被当作人生的最高“目的”,我们的一切行为和冲动,无论大小,都来自于同一理智作用,犹如从一个论点的前提得出结论。

这种思想方法有时被称为“常识”。它应用于政治的一个良好例子可见之于1829年3月号《爱丁堡评论》中麦考莱对边沁功利主义信徒的著名抨击中的一段话。奇怪的是,这个政治奠基于教条主义心理学的极端例子竟是旨在说明“绝对不可能从人性原则推断政治学”的论点的一部分。麦考莱问道:“哪一个关于人性的命题是绝对和普遍正确的?我们只知道一个:它不但正确,而且完全相同;即人总是根据自身的利益行事……当我们看到一个人的行为时,我们必然知道他认为他的利益是什么。”麦考莱自以为是彻头彻尾反对边沁的,但却无意识地采用和夸大了边沁及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初多数哲学家所共有的假设——一切动机都来源于某一预先想好的目的。

如果逼他一下,麦考莱也许会承认,在有些情况下,人的行为和行为冲动是与任何达到目的的想法无关的。如果我眼里进了一粒砂子,请人家用手帕角把它擦掉,当手帕接近的时候,我总是会闭上眼睛,而且总是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这样做。谁都不会以为我闭上眼睛是因为我经过郑重考虑后,认为这样做符合我的利益。多数人临阵脱逃、堕入情网、或去闲谈天气,也不是为了达到某一个预先想好的目的。确实,如果用摄影机和留声机在一个人不觉察的情况下把他在普通一天中的言语举动统统录制下来,第二天当着他的面播放,他会惊奇地发现几乎没有什么言语举动是蓄意谋求达到目的的手段的结果。当然,他会发现他的不少举动是在习惯的影响下半自觉地重复原来更充分自觉的动作。但是,即使把一切习惯行为都去掉,他们会发现余下的只有极小部分可以解释成是理智估计的直接结果。如果另外把他的那些未导致行为的冲动和感情也记录下来,就可以看出它们同那些已导致行为的冲动和感情是一样的,它们当中绝少含有麦考莱认为理所当然的那种理智作用。

如果当时再逼麦考莱一下,他也许会承认,即使一个行为预先对目的和手段进行了估计,也并非是那种估计的必然结果。即使我们知道一个人认为做什么对他有利,我们也不能肯定地知道他将会做什么。研究股票交易所全部上市股票的人,除非除了对这件事的理智推断以外,还有一种写信给他的股票经纪人的冲动,这种冲动强烈得压倒另一种把事情搁到明天再说的冲动,否则他是不会把股票买来的。

麦考莱甚至可能进一步承认,估计这一心智行为,其本身来源于或伴随着一种作估计的冲动,这种冲动同任何预先的对目的和手段的考虑毫无关系,而且从半自觉地服从一系列空想直至强使疲乏的头脑去进行精确思考这一艰难任务可以有许多变化。

心理学教科书如今告诫每一个学生要慎防我引用的麦考莱那段话所说明的“唯理智论”谬误。如今人们一致认为,冲动有一段它所特有的进化史,比它往往被借以指引和限制的那些理智作用的历史来得悠久。我们从遗传得来的机体使我们倾向于以某种方丈对某些刺激作出反应,因为这些反应过去时候对维护我们的物种起过作用。其中有些反应我们明确地称之为“本能”,亦即对某些确切的行为或一系列行为的冲动,对行为可能产生的结果事先并不自觉地加以考虑。那些本能往往是不自觉的、无意识的;有时候,就人类和其他高等动物而言,是自觉的,有意识的。但是,它们所显示的手段和目的之间的关系不是行为着苦思冥想的结果,而是以往许多行为倾向中“适者生存”的结果。确实,有些本能在显然无用的情况下还是保留了下来,比方一条狗在地毯上卧倒之前先转圈子把“草”弄平;又比方一个伤寒病患者在康复期间明知危险还渴想吃固体食物。

冲动不总是有意识的先见的结果,这一事实最清楚地见之于儿童。一个婴儿最初的吮吸或抓握的冲动显然是“本能”的。但是,即使在无意识或无记忆的婴儿期被有意识的幼儿期取代以后,当孩子看到一个无害的生人时,还是会飞奔到他的妈妈跟前,把脸藏在她的衣裙里。再长大些,他会虐待小动物,躲避大动物,或者偷果子、爬树,尽管并没有人教他这样做,尽管他可能因此而吃苦头。

我们通常认为“本能”包含许多独立的意向,每一意向针对某一独特的行为或一系列行为。但是,即便在非人类的动物中间,也没有理由认为全部遗传而来的冲动可以这样划分。冲动的进化史必然是非常复杂的。一种由于产生一个结果而存在下来的冲动可能因为产生另一种结果而经过修正后继续存在;借助针对各种具体行为的冲动,我们能从一切动物身上发现许多含糊而笼统的倾向,它们往往交错重迭,互相矛盾,如好奇和胆怯、同情和残忍、模仿和不停活动。因此,巴尔福先生说我们必须要未证明例如寻求科学真理的愿望是教我们“搏斗、吃饭和抚养子女”等特殊本能中的一种所遗传下来的,要未必须承认《简明教义问答集》的超自然的权威,他的这个巧妙的双关论法其实是多此一举,可以避免的。

然而,我们的不少冲动的先理性特征是被下述事实掩盖了的:在每个人的一生中,这些冲动日益为记忆、习惯和思想所改变。甚至非人类的动物也能够通过模仿或通过特有经验养成的习惯来改变它们继承下来的冲动。例如,当电报线最初架设的时候,许多鸟儿冲撞在上面,送掉了性命。但是,尽管送掉性命的鸟的数目显然不足以使鸟的生物遗传发生变化,现在已绝少再有鸟儿冲着电线飞。小鸟必然模仿已学会避开电线的老鸟;正如许多食肉兽的幼仔据说已从它们父母那里学会不少作为经验产物的花招和预防措施,然后自己模仿改进,再传给下一代。

再者,在人和其他动物发育的某一关头,会出现许多直接遗传的冲动,这些冲动如果被抑制就消亡,如果未被抑制,就形成习惯;而一些原本强烈而有用的冲动,可能不再对维护生命有用,就会像鲸鱼的腿或人的牙齿和毛发一样,由于生理退化而弱化。这种暂时的或弱化了的冲动特别容易转移给新的客体,或者为经验和思想所改变。

中小学教师必须应付所有这些复杂的事实。在麦考莱时代,教师往往受他的“常识”的引导,把整个应付过程理智化。对于受古老的冲动驱使做小动作、逃学、追逐猫或者学老师怪样的倒霉的男生们,教师总是以惩罚相威胁,责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学生们由于不懂得自身的进化史,只好编造一些希奇古怪的谎言,并因此而受到惩罚。今天的训练有素的教师把这些冲动的存在看作一件正常的事,并决定在一种情况下应如何依靠那种形成大部分课堂纪律的半自觉模仿来抑制这些冲动,在另一种情况下又如何通过激发自觉认识行为及其后果之间的道德关系或刑罚关系来抑制冲动。总之,教师控制本能冲动的力量在于认识这种冲动的非理智起源。他甚至能够把这种认识扩大到他自己的冲动,并克服这样一个信念:他在七月份下午上课时心情烦躁乃是对付一批顽劣至极的男生必须特别严厉的理智推论的结果。

然而,政治家还是容易像五十年前的教师那样把冲动彻底理智化。他有两个借口,第一,他与之交往的全都是成人,成人的冲动受经验和思想改变之深远远超过孩童;第二,任何一个思考政治的人都把他的思考限制于那些附有最大数量的自觉意图因而首先进入他大脑的政治行为和冲动,要不这样限制是极其困难的。但是,政治家所思考的是大集体内的人,正是在预测大集体的行为时,唯理智谬见最容易使人误解。经验和思想的结果往往限制于个别的人或小集体,这些结果如果不一致,作为政治力量就会互相抵消。原始的人的冲动是全人类都相同的(个人则有所不同),其重要性随着受它们影响的人的数目的增加而增加。

因此,也许值得把某些较明显或较重要的政治冲动来叙述一下,始终要记住,在政治中,我们应付的不是在儿童和动物身上见到的那些明确的、不相连的冲动,而是一些常常被人类进化所削弱、更经常地被转变成为新的用途、不是单独地而是共同地或对抗地起作用的意向。

例如,亚里士多德说,“感情”(或“友情”,因为φιλτα的意义介乎这两个词之间)“使政治联盟成为可能”,“立法者把感情看得比正义还重”。他说,感情是同类动物中间,特别是人中间的一种遗传本能。如果我们要寻找这种最简单形式的政治感情,可以从我们对任何一个其品格我们知之甚详的人表示“好感”的冲动中找到。这种冲动可被其他冲动抑制和压倒,但是任何人都可以亲自来检验其存在和先理性,比方他可以上大英博物馆去观察一个死于四千年前的埃及小女孩爬在地板上擦鞋尖的姿态对他的感情所产生的影响。

竞选的策略主要在于可据以直接建立这种个人感情的出奇制胜之道。候选人被劝告经常在大庭广众问“亮相”、授奖、在他人演说结束时“讲几句”——一切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在场者对候选人的长处形成合理看法的机会很少或根本没有,而产生纯粹本能感情的机会倒不少。候选人的肖像被定期散发,如果是一张好的,也就是说,有特色的,而不是比本人漂亮的肖像,那就更灵了。最好是一张他在花园里抽烟斗或看报纸,鲜明地突出他的日常生活情景的相片。

一个其感情被这样激发起来的头脑简单的支持者也许会试图对此作出理智的解释。他会说,此人(对于这个人,除了相片里头戴巴拿马草帽,手牵一条小狐狸狗之外,他也许确实一无所知)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因此他决定给予支持;就像一个小孩会说他爱他的母亲,因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或者一个恋爱中的男人会煞费苦心地解释他的完全正常的感情,把它称之为从他心上人的出类拔萃的优点中得出的理智结论。候选人自然也会以同样方式进行思考。有一次,一个我认识的极其谦逊的人对我说,他常在他未来的选民中“走动”,“让他们看看我是一个多么出众的人”。的确,除非这个过程可以理智化,许多人对此是难以理解的。

一位君主是一个终身候选人,存在着一种为他培养个人感情的精心炮制的传统艺术。他被人看见要比他说话或做事重要得多。他的肖像出现在每一枚钱币或邮票上,除了本人漂亮问题外,如果是张好的肖像,效果就特灵。例如,谁要是能清楚地回忆起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晚期自己的感情,就会记得,当1897年一张栩栩如生的肖像取代了1837—1887年钱币上袭用的头像以及女王在位六十周年纪念的尴尬妥协以后,他对她的感情大大增强了。就君主来说,人们也能够看到报纸、官方传记作者、朝臣以及可能君主本人使整个过程理智化。实际上,关于君主的散步和驾车出游等细节的日常公报更可能制造一种对他的品格的鲜明印象,因此,为了培养这种感情,叙述的就越发都是一些平凡的事。但是,由于平凡的事产生的感情是难以在纯理智基础上解释的,因此这些事就得用显示一种特别规矩和勤俭生活的笔触来写。当感情产生以后,有时甚至被形容为对君主在位时期进行思考所必然得出的合理结论,在位时期有空前多的五谷丰登或伟大发明。

有时候,感情冲动被刺激到使其非理性特征变得一目了然的地步。乔治三世深受英国人民爱戴,因为他们熟知他和他们一样出生在英国,也因为所发表的他的日常生活起居注使他们倍感亲切。因此,范妮·伯尼谈到,当国王癫狂病发作要用马车送往伦敦皇家植物园时,护送的医生们十分担心,唯恐哪一个村子的居民看到国王手足被捆住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类似的忠于个人和王朝的感情(其起源可能在于下述事实:我们人类以前的祖先的组织松散的队伍在普遍的感情本能转化成一种紧跟和保护领袖的强烈冲动之前,无法抵御食肉敌人)不止一次地引起了破坏性的、完全无益的内战。

恐惧往往伴随感情而来,在政治中往往和感情混为一谈。一个毕生梦寐以求想一睹国王丰采并同他交谈的人,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同国王迎面相遇。他“肃立不动”,脸色苍白,噤若寒蝉,因为在过去时候,只要稍微一动,就可能把他的祖先暴露给一头狮子或一头熊,或更早些时候,暴露给一条饥饿的墨鱼。如果哪一位实验心理学教授把他班里的学生安排在实验室里,每人手腕上系一只脉搏描记器,准备把那些伴随“震颤”感而来的脉动记录下来,然后不预先通知,让一位主教、一位著名将军、一位最伟大的当代作家,还有一位次要的王室成员,不分先后次序,逐个进入实验室,这将会是一个有趣的实验。立即产生的脉搏紊乱记录将具有真正重要的科学意义;甚至可以继续对每一位来者记录十五秒钟,并在学生中追踪对政治见解、教育或幽默感的各种变化的副作用。

眼下,从政治方面对这个问题进行的几乎唯一真正科学的观察,是帕默斯顿勋爵对一个关于贵族的纯粹理智的报告提出的异议:“嘉德勋章”的荣誉是无可非议的。不过,新的贵族制造者们仍倾向于理智化。例如,法国政府制造了一种“农业勋章”,它照理应该非常成功,但是据说那种勋章的绿绶带在法国压根没有引起任何激动。

笑的冲动在政治中是比较不重要的,但是它为老练的政治家英王爱德华三世于14世纪中叶设立的英国骑士勋章。——编者必须承认先理性冲动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例证。笑显然是认出不合理现象的直接效果,正如发抖是认出危险的直接效果。笑可能是逐渐发展起来的,因为动物在遇到意外时身体微微痉挛很可能是在防备敌人侵犯,笑也可能仅只是我们神经系统中某一在其他情况下有用的因素的意外结果。不过,不合理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习惯、联想和个人差异问题,要预测哪一种行为对哪一类人显得滑稽可笑,或者不合理的感觉能维持多久,是非常困难的。例如,目的在于在一般脑筋迟钝的人当中制造崇高感情效果的行为——伯克的匕首、路易·拿破仑的驯鹰、德皇关于德国丘八和铁腕的电报——可能这样做,因而最后在政治上获得成功,然而这些行为会使那些其良好政治风度概念基于自我克制这一想法的人哑然失笑。

还有,社会主义和个人主义之间整个经济问题的关键几乎都在财产欲的性质和限度这一点上。似乎有充分理由可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特殊的本能,而不仅仅是习惯或者理智地选择手段来满足权力欲的结果。例如,儿童在极幼小的年龄就为争夺显然毫无价值的东西闹得不可开交,而且早在他们能有从个人占有中获得利益的任何明确概念之前就把这些东西收藏起来。那些在慈善学校毫无私人财产,甚至没有私人衣服或手帕的情况下长大的儿童,显示出种种由于完全不能满足一种强烈的遗传本能而对健康和个性产生恶劣影响的迹象。财产欲的进化起源也由狗、松鼠或喜鹊的许多习惯表现出来。因此,经济学家应当为我们写一篇论文,从量的方面把这种财产本能好好研究一下。这种本能是不是和猎取的本能一样,得不到满足就会消亡?可以用教育把它消除或改变到什么程度?能够用租借权或终身财产所有权,或者用集体基金会提供的共同财产或修建一个公园来满足吗?要满足它是否需要像土地或房屋那样实质性的东西,还是只要拥有例如殖民地铁路股票就足够了?缺少无限的所有权在个人动产(如家具和装饰品)方面是否比在土地或机器方面感受更深?这种本能的程度和范围在不同的人或人种中,或者在两性之间,是否有显著的差别?

在进行这种调查研究之前,我个人不成熟的看法是这样的:和许多具有很早进化起源的本能一样,财产本能可以用一种公开的假象来满足,正如一只经常喂牛奶的小猫只要让它玩一个小木球来满足它的捕捉本能就能保持良好健康,一个性情温和的公务员只要打高尔夫球就能满足他的战斗和冒险本能。如果情况真是这样,同时如果由于其他原因认为不宜通过占有例如奴隶或土地来满足财产本能,那么,很大一部分财产欲今后将甚至由那些财产本能特别强烈的人通过收集贝壳或美术明信片来满足。

财产的本能是古典经济学家摈弃把一切欲望当作筹划获得“功利”或“财富”的手段的结果的老习惯的两个例子中的一个。他们说,用自耕农制来满足财产本能能够“点沙成金”,尽管每一笔收入要比在薪金雇用情况下付出更多的劳力。另外一个例子是家庭感情的本能。这同样需要一部专著来论述其刺激、差异和限度。但是古典经济学家把它当作是绝对的、无变化的。“经济人”(他对世界上其余人的关心不比一只失群的狼更多些)被视为对其“家庭”具有完美的、永远休戚相关的感情。家庭显然被认为是由西欧人在法律上要对之负供养责任的那些人组成的,但未曾试图估计这种本能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扩及堂表兄弟或叔伯祖父。

一篇关于各种政治冲动的论文要臻于全面,至少还必须包括战斗本能(战斗以及爱戴和忠诚对成立政党所起的作用)、怀疑本能、好奇本能以及出人头地的愿望。

所有这些基本的冲动在“单一的”,亦即不伴有其他竞争性或对抗性冲动的情况下,其直接效力大为增强;这就是为什么目的在于在一个时候产生一种感情的艺术要比纷纭多变的现实生活容易打动多数人的心的主要原因。我曾经有一次在郊区一家戏院看戏,坐在许多从南非前来参加国王加冕典礼的殖民地骑兵当中。戏名是《咱们的小伙子》,在换幕之际,坐在我旁边的那位不动声色地给我讲了1901年圣诞节早晨杜韦特人袭击英国军营之后在特威方丹发生的骇人听闻的情景——兵士喝醉酒惨遭残杀,几个驾车的卡菲尔人被捆绑在熊熊燃烧的货车上。幕又升起了,五分钟后,我看见他正在为舞台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得不吃“劣质多塞特黄油”的不幸遭遇而大洒同情之泪。我对兵士和卡菲尔人的感情是“单一的”,而他的感情则揉有记忆中的种族仇恨、激烈战斗以及对英国人无能的蔑视。另一方面,我对舞台角色的同情含有对老一套演出、蹩脚演技以及维多利亚王朝中期情趣的批判成分,而他却没有。

正是这种与混杂而实在的感情相比较的单一而摹拟的感情的更大的直接效果说明了政治代理人的一句传统格言:候选人最好不要住在他自己的选区。他能够自命为“地方候选人”是个有利条件,但是他的地方性应当是特定的,应当表现为每年租一所大房子,他在里面过着精心安排的热情好客生活。许多事情——他选择的零售商、他子女的帽子和麻疹、他同亲戚的纠葛——本来是无可非议的,但如果他是一个常住户,就会“变样”,可能会把他产生的印象搅乱。如果人们能借助一个时间器,刹那间看到那个穿着破鞋的埃及小女孩本人,可能会发现她的举动异常可爱,以致加深对她的死亡的怜悯。但如果她在世时果真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女孩,人们很可能不会觉得她可爱。

艺术表演引起的感情的直接效果比具体观察产生的感情的直接效果更大,不过这种效果必须按照它与另一个事实的关系来研究——冲动的推动力以及它们引起的神经错乱的深度不是因它们在我们目前生活中的重要性而不同,而是因它们在我们过去进化史上出现的时候而不同。我们不大能够抗拒单纯血管和神经反应的冲动,如嘴巴流涎、四肢抽搐、眼睛闭合,这些是我们和某些最低等脊椎动物所共有的。我们要费好大劲儿才能克制饮食男女的本能、发怒和恐惧的本能,这方面我们是与高等动物一样的。另一方面,我们却很难一贯服从那些伴随推断和联想产生的意象而来的冲动。一个人可能被一系列中肯的道理说服,相信他如果去参观某幢住宅将会堕入地狱;然而他会为了满足一种他羞于承认其存在的半自觉渴望而不惜这样去做。一个传教士通过想像火刑和拷打使地狱对他变得真实时,他的信念可能会获得强制的力量。但是,当他的记忆开始淡忘,那种力量就可能立即消失,甚至最生动的描述也比不上一丝实际的痛楚。在戏院里,由于单一的感情是容易的,四分之三的观众可能会流泪,但是由于第二手的感情是浅薄的,他们当中很少人回到家里后会睡不着觉,或者甚至晚餐失去胃口。我的那位南非骑兵也许刚为《咱们的小伙子》流过泪就没事了。看小说所产生的悲痛感的短暂而舒适的特征是人所共知的。一个人可能看一本小说流泪,过二、三个钟头就把小说忘得精光,而同一个人却可能因为生活中一些实际经历而发疯,或者终身改变性格,这些经历远远不及他在小说里看到的那些来得可怕,当时既没有产生眼泪,也没有发生任何其他明显的神经影响。

所有这些事实,在那些通过报纸将一应激发政治行为的事情传达给选民的现代大国里具有最重要的政治意义。比舞台更甚,报纸的感情力量由于是单一的,因而容易接受,由于是第二手的,因而瞬息即逝。战争和饥荒、凶杀和贫困的调查证据,全都被新闻工作者以文艺体裁撰写,“生动的”细节经过精心选择。它们的效果因此立刻就能产生:在中产阶级用早餐的半小时,或者在星期日早晨工人阅读周报的较长间歇。但是,报纸一看完,感情作用也很快就消失了。

正因为这个缘故,在一个以报纸为基础的文明国家里,一个候选人感到詹姆斯教授所谓的“强烈的有效现实感”打动人或打动不了人的奇异情况。在上次竞选时,我走在路上,脑子里想着一些有关的实际问题,并把它们与构成竞选气氛的费解的新闻用语、旧的习惯和新的猜疑这些半自觉冲动相比。我走到街角上,遇见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正放学回来,他一眼看见我,立刻脸露喜色,精神抖擞。我站住脚跟,他冲我说道:“我认识您,沃拉斯先生,是您把奖章挂在我身上的。”在那整整一天里,各种政治原则和论据都被我的选民当作耳边风,但是我在一个学校典礼上把高出勤率奖章挂在学生胸前这一具体事实所引起的感情,却具有第一手经验的全部刺激性。

在整个竞选过程中,候选人在每一关键时刻都发觉大多数人亲眼看到的这个平凡庸碌的世界要比他们通过报纸看到的推理和间接观念的世界充实得多。例如,伦敦的一位郡议员当竞选日子临近,开始摆脱行政委员会的日常事务,进入竞选活动的迷魂阵时,发觉他撇下的一班职员,连同他们每天指定的工作,他们对薪金的希望和忧虑,对于他似乎比他本人真实得多。站在陋街门口不相信他做游说工作不拿报酬的老妇人啦、直截了当地说“我料想你已经看出政治这玩意儿挺费钱”的兴隆而好脾气的小商人啦,这些人仿佛都脚踏实地。无论他怎样经常告诉自己说,伟大的现实是在他这方面,他周围的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只关心一些短暂的表面现象,然而他总是不断反复感到正是他自己是生活在一个阴暗角落里。

这种感觉还被下述事实加深:一个候选人必须不断重复同样的论调,必须在自己身上激发同样一些感情,而单纯的重复却产生一种不实在的感觉,令人苦恼。每星期日必须重复同一福音的传教士也发觉“枯燥乏味的时刻”与兴奋得意的时刻交替出现。即使在选民中间,重复同样的政治思想也容易产生厌倦。竞选形势之所以经常改变,一个主要原因似乎是一度受到热烈欢迎的主张过了一、二年就变得陈腐单调,而新的主张则显得新鲜生动。

确实需要一位修养高的心理学家来写文章,谈谈我们的神经系统在什么情况下表现出不堪忍受一再重复的感情和情绪。这个事实显然是同产生眩晕、搔痒和晕船等纯粹生理原因有关的。但是,许多“天然的”事情,亦即我们在神经系统逐渐发达时期不断经历的事情,对我们显然并没有这种影响。心跳、水的滋味、太阳的升落、或者就儿童而言,牛奶、或者妈妈和兄弟成天价呆在身旁,似乎并不显得单调乏味至极。但是,“人为的”事情——一个钢琴的曲调、一件服装的式样、一个熟人的问候——无论开头多么有趣,如果经常照式照样重复,就会变得叫人无可忍受。报纸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一样人为的东西,报纸作者的本领之一,就在于以那种像赋格曲的短句一样经常接近但从不超出单调范围的重复来提出他的观点。还有,广告商现在也发觉,改变一下招贴画给眼睛的单调感觉是大有好处的,办法是把那些并排挂在一起的画印成几种不同颜色,或者更妙是让这些画表现“快活的吉姆”或“美丽的苏珊”生涯中一些丰富多彩的事件。

候选人也是一样人为的东西。如果他在他自己的选区生活和工作,选民每天看到一个本来十分可敬的商人坐在早上八点四十七分一班火车的头等车厢里,以同一个姿势看同一张报纸,不知不觉就会产生一种微微不舒服的感觉,尽管同他的关系是“天然的”妻子不会有这种感觉。同理,当选举的日子临近时,虽然候选人可以自命是“站在老讲台上的老议员”,他还是应当稍稍改变他的形象、他的讲话方式以及他宣布的政治信仰的细枝末节以避免单调。

另一个与我们不能忍受一再重复的感情调节密切相关的事实,是隐私的愿望,这种愿望相当显著,其性质近似一种特殊的本能,被另一种害怕孤独的对立本能所抵消。我们的祖先在我们目前的神经系统变稳定的时期内,显然生活在组织松散的家庭群体之中,由于某些偶然的目的结成大一点的,但组织更加松散的部落。没有一个人单独睡觉,因为多半是单配偶的家庭每晚都聚集在一个洞穴或“单坡顶”的蔽身处。白天的猎食大概既不是单身一人,也不是经常成群结队进行的。即使女人留在家里照看孩子,男人还是一天几十次同熟人打招呼,或去参加一件共同的工作。偶然地,甚至在语言充分发展之前,数百人会聚在一起情绪激昂地进行谈判,或者敌对的部落会集合起来准备战斗。

一个正常人需要同他的伙伴进行一定数量的交往,过少或过多,对他都是极难忍受的。多数人尽管明知道自己十分安全,还是觉得难以在一所空房子里睡觉,过三天绝对孤单的生活就苦不堪言。在这方面,即使习惯也无济于事。一个必须受单独监禁,而且监禁时期逐渐延长的人,当他无间断地被关了一年之后,可能会发疯。一个移民,尽管是移民的儿子,而且只懂得移民的生活方式,但除非与家人的日常接触之外,每星期还同一位邻人或陌生人聊一次天,就无法活下去;他会从事漫长而危险的旅行,以便每年一次享受乱哄哄的集体生活。

但是,另一方面,多数人的神经系统会受不住对新结识朋友的心理调节的经常重复,尽管一定数量的重复是如此地使人精神振作和必要。因此,在现代大城市里,既能看到人们半有意识地竭力维持他们的祖先在丛林里流行的那种隐私和交往之间的比例,也能看到完全忽视这方面人性主要因素的提议或试验层出不穷。政治乌托邦作者们的习惯性唯理智论使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不能在大大扩充了的家庭生活中获得快乐和实惠。作者本人在他想像力最丰富、最得意的时候恐怕根本没有认识到隐私的必要。他的感情正处于膨胀状态,可以实事求是地回溯到人类始祖尖声叫喊的集会的感情气氛;而只要这种状况延续下去,他就准备把整个世界拉进他的胸怀。他所不了解的是,无论是他,还是任何其他人,都不能使自己永远处于这个水平。在威廉·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中,家庭生活的习俗扩大到街上,而疲累的学生从大英博物馆出来,还一个劲儿地同口渴得要命的清洁工亲切谈话。记得我读过一个早期的基督教社会党人在1850年左右写的一篇文章。他说他刚乘一辆公共马车沿牛津街而下,他注意到,当马车经过一段前不久用碎石铺砌的路时,所有的乘客都转过身互相攀谈。他说:“将来有一天,整条牛津街都会铺上碎石,到那时,由于人们能够听见彼此的声音,公共马车将变成一个充满乐趣的非正式俱乐部。”现在,几乎整个伦敦城的街道都已用木头铺砌,人们坐在马车上的椅子里能相互听见窃窃私语声,但是,除非发生严重的意外事件,没有一位乘客愿跟他旁座的人说话。

伦敦设立了许多俱乐部,主要不是因为公共客厅和餐厅收费低廉,服务周到,而是因为能使人们在无拘束的社交气氛下与他人欢聚一堂。在萨克雷的《势利者面谱》和萨克雷描写俱乐部吵架的小说里,可以看到这种设计所产生的纠纷。今天,俱乐部之所以获得成功,恰恰是因为几乎每个俱乐部都有一条不成文法:任何会员不得同他不相识的人交谈。傅立叶、罗伯特·欧文等人的无数次共产主义试验之所以失败,主要都是因为缺少隐私。共处使人相互感到厌烦。在亚里士多德从经验观点批判柏拉图的共产主义的《政治学》那些杂乱的篇幅里,突出一个同样的论点:“过集体生活诚非易事”;共产主义殖民者总是“就一些最琐碎的事争执不休”;“我们常常同那些与我们日常接触的奴隶合不来。”1700至1850年的慈善学校是不仅不给财产本能而且不给独特的隐私本能以活动余地的实验的结果,这种学校的一部分灾难性的神经和心理影响必须归因于此。当代的公立寄宿学校的学生通过一些古怪的、往往残忍的社会习俗获得了一点点隐私,自从那时以来,借助“书房”和“宿舍”体系已有较大收获。不过,经验似乎表明,在童年时期,家、教室和运动场交替变换的走读学校,要比寄宿学校更符合正常的人性。

这种对隐私的本能需要是又一个值得进行专门详尽研究的课题。这种需要在不同人种之间有很大差异,北欧人的隐私欲大大强于南欧人,原因可能是一年很多时候或较少时候必须过户内生活的人种已经在生理上各自适应了不同的标准。同样明显的是,最容易疲劳的乃是我们的情绪性质,而不是谈话的心智器官或肌肉器官。轻松的交谈,哪怕在陌生人之间,交谈双方都不“忘形”,要比动感情的亲热省力得多。一个担任狄德罗的喜剧《似非而是》的B角并切身感受他的角色的演员因神经过度紧张而垮掉的可能性,要比一个仅仅装模作样,并保持自己感情生活的演员大得多。

然而,在民主政治中,隐私是最被忽视、最难也是最必要的。在美国,所有的观察家一致承认下列现象所产生的危险:政治家被看作人民意愿的抽象化身,所有的人对他都有同样的、不可剥夺的接近权利,每个人都应从他那里获得同样亲切和真挚的欢迎。在英国,就议员与其选民之间的关系而言,我们的比较贵族化的传统多少保持了更加符合人的真实天性的习俗。一个疲惫的英国政治家在盛大的招待会上仍旧可以把他的时间用来在房间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同少数几位朋友开开玩笑,而不必同数不清的陌生客人频频握手,交换热情洋溢的客套。但是这种隐私的传统正因为同贵族惯例的关系,大有在英国民主中被废除之虞。一个年轻的工人政治家必须生活在比美国更抛头露面的环境里。说不定,刚刚离开工作台,神经和身体还没有适应脑力劳动的艰难要求,就必须白天黑夜每时每刻以同样的真心诚意接见每一位来访者,并随时准备分享或激发他的追随者的热情。一、二年以后,如果此人的神经系统比较脆弱,这个任务就不可能完成。神经衰弱的征兆最初被他和他的朋友们看作他的真诚的证据。他开始害牧师病,患者眼睛发亮,神经过敏,成天价向一连串深表同情的听众谈他自己工作过劳,逐渐发展为真正健康不良,尽管他实际上一天做不了一小时的力气活。我认识一个处于这种状态的年轻的鼓动者,他认为除非那位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的矿工(他就住在这位矿工的小屋里)在他开始宣传演说前用小风琴演奏马赛曲,他就无法演说。这种人常常酗酒。无论如何,他就像那些试图过同样生活的伦敦东端贫民区的牧师一样,容易陷于最可怜而又可笑的神经崩溃。

不过,这种人由于不适宜过没有隐私的生活,是活不长的。更大的政治危险可能来自那些比较适宜过这种生活的人。谁要是去过美国,曾经在费城一所法院审理一宗政治案件时站在人堆里,或者看到过与坦慕尼协会有关的竞选的无数张漫画,就会至少对一种可以活下去的人有所了解。这种人体格强壮,粗下颚,阔嘴巴,能说会道,有过多年在酒吧里混日子的经验,懂得“好货贱卖”的方法。但是即使这些人一般也看上去喜欢喝酒,好像不会长寿。

另外还有几种比较不那么可怕的没有隐私生活的政治家:日以继夜地重复他个人的戏剧性成功,并且像演员般把阵阵发作的厌倦藏在内心的演说家;以一星期参加四次可以吸烟的音乐会为乐事的忙忙碌碌、喋喋不休的组织者。但是,这些人如果被迫退出公共生活六个月,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做些事情,或哪怕独个儿呆在家里动点脑筋,那无论对他们的健康还是工作能力都是大有好处的。

这些事实,就它们代表政治社会里某些生活条件所产生的神经错乱而言,又是与一门迄今尚未获得详尽研究的特殊心理学——所谓的“群众心理学”,已故的M.塔德、M.利博等人曾对此有所论述——密切相关的。就人类而言,正如其他许多群居动物和半群居动物一样,一些较简单的冲动——尤其是恐惧和发怒等冲动——当它们为许多身体紧靠在一起的人共同有意识地占有时,可能大大地强化,从而引起强烈的神经错乱。这个事实,和笑的存在一样,也许本来是神经反应机制的一个意外的和不愉快的结果,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当认识到一个共同的危险(例如森林大火或猛兽袭击)时,四下逃散是多数人脱险的最好机会,尽管这对于群体中体质差的成员可能是致命的。我个人对英国政治进行的观察表明:在一个现代民族国家里,这种因神经兴奋与身体接触相结合而引起的惊慌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二十世纪的伦敦和十八世纪的巴黎截然不同,和十四世纪的佛罗伦萨也大不相同,就因为要让相当多的市民在可能产生特殊“群众心理”的环境下集合起来,是极其困难的。我曾亲眼目睹二十万人集合在海德公园参加工党举行的一次示威活动。散布在各处的讲台、新鲜的空气、空旷的草地,这种环境似乎不宜于产生纯粹本能的兴奋,而伦敦这样一次集会的气氛是温和淡漠的。在一条狭窄街道里的人群比较可能“失控”,而几千人在一个大厅里受到刺激,在一个老练的演说家的操纵下,会达到近似真正病态兴奋的状况。

但是,当他们步出大厅,进入凉爽的、一望无垠的伦敦,他们的心情顿时就会改变。占领巴士底狱的暴民在曼彻斯特的一条商业街上不会显得像一支势不可当的力量。然而,这些事实在不同人种中有很大差别,一个人读法国社会学家的有关著作时感到夸张可能是由于他们的观察是在拉丁人种而不是在北欧人种中作出的。

以上我已经谈了一个现代国家的国内政治所说明的各种冲动。但是,在整个政治冲动心理学中,最重要的部分也许不是与任何一个国家的公民彼此之间的感情效果有关,而是与那些在国际政治中暴露出来的种族感情有关。世界的未来和平主要取决于我们是否对那些其五官和肤色与我们相同的人有一种本能的喜爱,而对那些与我们不同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憎恨。这一点有待心理学家就各项证据进行认真研究,很难武断。但是,我倾向于认为,那些强烈的和显然简单的种族憎恨和种族喜爱的情况肯定是存在的,它们并非是一种特殊和普遍的本能的例证,而是几种独特的和较弱的本能合在一起,并由习惯和联想加强的结果。我已经论证过,政治感情的本能是由清楚认识其目标所激发的。因此,至少就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来说,由于认识和他们自己一样的人的存在要比认识和他们自己不一样的人的存在来得容易,喜爱和自己一样的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基础,但是由于人的认识能力是受教育激发的,因此这种喜爱也可能改变。还有,由于绝大多数人(尤其在童年时期)是生活在和他们自己同一个种族的人当中的,任何明显不一样的脸或服装都会引起对不熟悉东西的恐惧本能。不过,一个孩童对一张形状古怪或有色的脸的恐惧只要熟悉了就容易消除,但如果是一种特殊的种族憎恨本能所造成的恐惧就不大容易消除。据说,白人儿童或中国儿童对中国人或白人或印度人或黑人保姆和用人从来不久久地表示嫌恶。再有,性爱即使被社会传统反对,仍在非常不同的人种中自由发生,差别很大的人种从而混合起来。在某些动物(例如马和骆驼)之间,本能的相互憎恨(有别于恐惧)确实似乎是存在的,但是据我所知,在彼此有近亲关系、像人类一样容易杂交的品种中,却是绝对不存在的。

英裔印度官员常常说,一个人刚去印度的时候对土著怀有浓厚的兴趣,过了几年以后,却常常身不由主地屈从于对印度种族的憎恨。他们把这种情况说成是一种特殊的本能。但是我认为,他们关于这种感情的叙述更像我所说对不协调环境的不断重复的心理和情绪调节所产生的神经厌恶。在一个英国官员抵达印度时的年龄,他的大多数感情习惯已经养成,他照例不作系统努力去加以改变。因此,正如新奇的法国烹调或德国卧床在欧洲大陆旅行刚开始时是一个有趣的变化,一、二个月以后会成为无可忍受的负担一样,英裔印度人与之正式接触的那些土著的奴性和虚伪,甚至耐心和聪明,过了一、二年也会刺激他的神经。当他的社会习惯已经养成以后,在一个长时期内与同他属于同一个人种,但是属于不同社会传统的人不断进行密切接触,也会产生同样的结果。

不过,联想在引起种族喜爱和憎恨方面也许是一个比本能更大的因素。例如,一个美国工人从远东的体型联想到作为一片可怕的乌云笼罩着工业世界各行各业的降低标准工资。五十年前,喜欢《笨拙》杂志的中产阶级读者从同一体型联想到受尽折磨的传教士和特使的故事。在日本海战役以后,他们又从它联想到我们由于自己所处地理位置而最为钦佩的那种英雄主义;而一望便知是亚洲脸型的托戈海军上将的画像在1859年本当激起真正的和显然是本能的憎恶,在1906年却产生爱慕之情。

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已接近政治冲动(有别于冲动本身)的实际目标或想像目标,它们必须留待下一章来讨论。

第二章 政治实体

人的冲动、思想和行为都来源于他的天性与他降生在其中的环境之间的关系。上一章从人的天性方面谈了那种关系(就它影响政治而言)。本章将从人的政治环境方面来谈同一种关系。

两者有一个重要的差别:人生来就有的天性被政治家看作是固定不变的,而人降生在其中的环境则在迅速和无限地改变。我们的政治从石器时代的部落组织发展到现代国家显然不应归功于我们的天性的改变,而只能归功于我们的环境的改变。环境这个词既包括周围的事物,又包括我们出生后获得的传统和应急手段。

生物学家把人性本身看作是改变着的,但是对他来说,构成过去政治的几千年或几万年是微不足道的。生物类型在世界历史相当短的时期内也许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它们必然不是产生于一个生物的“突变”,就是产生于一个比我们人类最近发生的更强烈和更突出的淘汰过程。就埃及古墓里描绘的那些种族目前的后代来说,其身体外貌看不出有什么两样,没有理由认为他们生而有之的心智机能和意向已有较大程度的变化。

在那个时期内,世界不同种族的数字比例确实发生了变化,例如一个种族在战争中显得比另一个种族弱,或者抵抗疾病的能力比另一个种族差,另外也有些种族在被征服后由于通婚而混合起来。但是,如果能够把一个今天降生的婴儿同一个十万年前出生的同一血统的婴儿交换,那么,可以断定,无论古代的母亲,还是现代的母亲,都不会看出任何惊人的差别。石器时代的小孩如果患麻疹,可能会比现代的小孩来得严重,或者在打架和狩猎方面表现出更强烈的本能,或者当他长大后,会比他的同伴更敏锐地意识到“生的意志”和“生的乐趣”。相反,一个移植的二十世纪的孩子会比石器时代的儿童更好地抵抗传染病,当他长大后,可能会有一个非常没有特色和随遇而安的个性。但是两者的差别显然到此为止。本质上,每个人种的类型在整个时期内恐怕始终未变。在遥远未来的政治中,那种旨在通过有意识选种迅速改进人种的优生学可能成为一个决定因素,但是它对现在或过去的政治并没有什么影响。

我们环境中的新因素产生了把我们同我们祖先区别开来的巨大政治变化,这些新因素一部分是新的思想感情习惯,一部分是我们能对之思考和感受的新实体。

本章要谈的就是这些新的政治实体。它们首先必定是通过我们的感觉传达给我们,而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完全是通过视觉和听觉。但是,人和其他动物一样,是生活在由无数视觉、听觉、感觉组成的川流不息的印象中的,只有那些他认为对他重要的印象才会打动他,使他产生行为或思想。那末,新的印象又是怎样脱离其余印象并且变得相当重要以致产生政治效果的呢?

任何事物要刺激我们,使我们产生冲动或行为,首先必须是可认识的——必须像我们以前看到过的它自己,或者像我们以前看到过的其他东西。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物老是不断地任意改变它们的外貌,如果没有一样事物像任何其他事物,或像它自己,哪怕只一会儿功夫,那么,目前存在的一切生物根本不会有所作为。它们将会像海草一样随波逐流。

新生的鸡雏在鹰的阴影下战栗,因为一只鹰和另一只鹰相似。动物在日出时醒来,因为一次日出和另一次日出相似;动物觅食坚果或青草,因为每一颗坚果和每一棵青草都和其他坚果和青草相似。

但是,认识相似事物本身并不是一个激发行为的有力因素。被认识的事物还必须是重要的,必须以某种方式使我们感到它对我们有重大关系。星星每晚在天空重新出现,但是,据我们所知,动物中只有人由于认识星星而受到行为的刺激。飞蛾不因为认识一只乌龟而受刺激,母牛也不因为认识一个蜘蛛网而受刺激。

有时候,这种重要性是大自然自动向我们指示的。野兽的咆哮、鲜血的呈现、小孩在痛苦时的啼哭,都无需经验或教导,就突出在人的众多感觉之上,就好比对于一只饥饿的狐仔来说,一只兔子在树丛里一动或一闪马上会同风声和花草的色彩区别开来。有时候,一种感觉的重要性得由动物在自己生活中去体会,比方狗认识老鼠的重要性是靠本能,而认识鞭子的重要性(条件是这根鞭子同狗以前看见和感受的鞭子相似)则靠经验和联想。

在政治中,人必须既了解相似事物的重要性,又必须制造相似事物。如果选票是一样天然的东西,如果一个过去从未听到过选票的青年在二十一岁看到选票时肯定有投票的欲望,那么,政治策略将会是件简单得多的事。

因此,原始人中的全部社会和政治组织仪式说明了制造人为的、容易认识的政治相似物的过程。如果一个首领要被承认为首领,他必须像普特洛克勒斯的鬼魂一样“酷肖他本人”。他必须年复一年地住在同一所屋子里,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事情;他的继承人也必须学他的样。如果一桩婚姻或一笔买卖要被承认为契约,必须在惯常的地方以惯常的方式完成。在少数情况下,一样人为地制造并被认识的东西又作用于使人和其他动物能够无需经验而解释感觉的那些生理上继承来的联想,从而产生冲动的效果。一个武士的鲜红油彩和狼皮头饰,或者一个巫医的龙形面具,就像一个现代候选人的微笑一样,直接扣动我们的本能天性。但是,即使在极早期社会里,认识人为政治实体所以能引起冲动,必然应归功于生活中获得的联想。一个儿童如果挨过传令官的棍子,或者看见过他父亲对国王或圣石行礼,就会学会依靠联想对棍子、国王或圣石产生敬畏。

认识往往附属于所认识事物的某些特征(无论是天然发生的还是人为制造的)。这些特征反过来又成为整个事物的象征。低等动物的进化模仿表明,对于某些食肉昆虫来说,恶臭是腐肉的一种相当有说服力的象征,足以诱使它们在花中产卵,而黄蜂的黑、黄两色的条纹如果由苍蝇加以模仿,乃是一种使鸟儿远避的充分象征。在早期政治社会中,极大多数认识是受这些象征指引的。你不能使一位新国王(他可能是个小孩)在各方面都像他的前任(他可能是个老人)。但是你可以在他们两人身上刺同样的花纹。甚至可以较容易也较少痛苦地给国王加上一个非他肌肤一部分的象征,例如一根权杖,权杖可予以装饰和放大,直至失去权杖的作用,但肯定是个象征。于是,一个国王由于手里握着权杖,就被承认为国王。这样一根权杖很像一个名字,古代墨西哥恐怕就曾有过以权杖模型代替国王的符号书写体系。

在这一点上,已经很难不把整个过程理智化了。我们自己的“常识”以及十八世纪哲学家的系统化常识同样都能够解释为什么部落人惧怕权杖,说权杖使他想起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原始社会契约,或者想起经验表明来自于王室赏赐和王室惩罚的快乐和痛苦,因此他由于推理作用,一看见权杖就对国王产生恐惧。

如果激起冲动的象征是实际的语言,要使所获得的感情联想不同整个推理过程混淆起来,就更难了。由于我们称为语言的那些声音和符号的作用之一,是在我们头脑里激起一个蓄意的逻辑思维过程,因此我们容易把它们的其他所有作用都忽视过去。最容易莫过于说明语言的逻辑应用:以抽象思维分解一大堆感觉——例如关于一个王室成员的记忆;选择另外一大堆感觉所共有的一种性质——例如王权;给那种性质加上国王的名称,并用这个名称使我们能够重复抽象思维过程。当我们有意识地试图使用语言来正确地推理时,所有这一切确实都发生,正如我们倘若根本没有逐渐养成使用语言的能力而要想构成色彩、模型和图画的正确概念时所发生的一样。但是,任何一本心理学教科书都会说明,为什么当语言被用来刺激我们采取行动时,如果把这当作实际发生的事情来加以描写是错误的,不是过分就是不足。

确实,“铜管乐器心理学家”在他们的实验室里做了非常了不起的工作,已经发明一种检验重要词语效果的实验,任何人都可一试。他可以找一个朋友用大字在卡片上写一系列常用的政治名词,如国家、政党、原则等等,然后让这位朋友坐在一只记录十分之一秒时间的表前面,翻开卡片,观察那些相继进入他意识的联想。第一批显示的联想会是自动的,而且显然是“不合逻辑”的。如果卡片上的词是“英国”,而做实验的人视觉印象特别丰富,那么,纸上的白和黑的符号马上会产生一个伴有爱戴、忧虑或迷惑等模糊的、半自觉的感情反应的图像。如果做实验的人对听觉印象特别敏感,符号首先会唤起一个鲜明的声象,可能还附带一个类似的感情反应。我是一个视觉印象特别丰富的人,我的图像就是一个模糊的三角形。其他视觉印象特别丰富的人向我描述了“英国”这个词所自动引起的一面红旗,或一片绿色的田野(从火车厢里所见)的图像。自发的图像或声象及其完全自发的感情附带物之后,就出现词的“意义”,一个人所了解的英国的情况,这些情况首先通过一个半自动的过程呈现在记忆里,但需要作很大努力不让它消失。关于每个阶段会出现什么意象和感觉的问题,当然是由我们过去生活的全部思想和经历决定的,但是它们(至少在实验的早些时候)在我们还来不及有意识地反省或选择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除语言外,其他象征也能建立一个相应的过程。如果实验中不用写上字的卡片,而改用几顶家庭成员们的帽子,这个过程的其余部分仍照常进行——自动的“意象”伴随自动的感情联想之后,紧接着在一瞬间就自发地认识“意义”,最后再有意识地进行回忆和思考。但尼生(部分因为他天生是位诗人,部分也许是因为他吸烟过度使得他偶尔头脑混乱)所描写的各种心理状态(对多数人来说,这些心理状态都被记忆融合在一起)是极其精确的。例如,《公主》这首诗中有一段描绘了我正在论述的相继顺序:你的声音在鼓声中清晰可闻,战鼓声在他站立处隆隆擂起。你的脸在他的想像中闪现,将战斗交付在他手里。当号角吹响的瞬间,他看到他的孩子们在你膝前,下一瞬间他像烈火般扑向敌人,为了你和你的将他杀死。

我认为,未句“你和你的”似乎精确地表达了从“声音”和“脸”的自发意象到反省心情的转变,他为之战斗的全部意义都在其中体现出来了。

但是,“将战斗交付在他手里”的是“脸”。在这一点上,当我们将各种冲动本身作比较时可以看出,进化史上较早、较自发的因素具有更大的冲动力,而较晚的理智因素的冲动力则比较小。即使当你坐在椅中也能感到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考虑到宗教现象,这种感受就更清楚了。唯一的一种由心理学家有意识地创立的有点重要性的宗教,是奥古斯特·孔德的实证主义。为了产生一种相当有力的刺激以便在日常生活种种邪念和诱惑中确保道德行为,孔德叫他的信徒们各自制造一个关于“人”的视觉形象。信徒每天早晨一个固定时候必须在心中默忆他所知所爱的一个妇女——他的母亲、妻子或姐妹——的身形。身形必须总是处于同一姿态,穿同一服装,因此一联系到“人”这个词,它就必须总是作为一个固定心象自动呈现出来。与此自动联系的还有对想像中的人的原来的情感冲动。在这以后,就尽快地出现词的意义,以及与该意义相关的比较充分然而说服力较差的感情联想。这个发明部分地因袭了罗马夭主教的某些戒律,部分是出于孔德所亲身感受的德沃克斯夫人的形象对他的影响。之所以未被更广泛地应用,其原因之一可能是一般人不像孔德自以为是的那样想像丰富。

纽曼红衣主教在其《辩解书》富有启发性的一节中,解释他如何为自己制造拟人化国家的形象,并暗示说,他之所以相信这些形象实际存在着,是因为感到制造这些形象有其方便之处。他说他把“国家”以及使他吃了不少苦头的“宗教团体政府”的特征和天性与“部分地堕落、任性、反复无常;高尚或奸诈、仁慈或歹毒(视情况而定)的人物等同起来……我喜欢‘具体’胜于‘抽象’使我理所当然抱有这种见解。我认为它受《但以理书》中提到的波斯王的支持;我认为《启示录》介绍七个教会的天使,时说的就是这种中间人。”“1837年……我说过……英国有许多崇高的美德,然而天主教的信条却很差。在我看来,约翰牛这个人物既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

同样地,哈内克在说明基督教扩张的原因时,强调“教会”这个词的使用以及“这个词所提供的拟人化可能性”。这种使用可能起源于某位基督教哲学家对全体基督教会众的共同特征所作的抽象理智努力,虽然更可能来源于使用一个流行名词时的半自觉适应过程。但是,一个词既经确定,它对多数人的巨大力量就在于拟人化所自动激发的感情,而不在于将词义充分辨析后所产生的那些感情。宗教史提供了无数这样的例证。“一个故事包含的真理”要比不包含在故事中的真理具有更大的感情力量,而从视觉上认识故事的主要人物比故事本身具有更大的力量。一个使“一切人都弯腰”的神圣名字的声像,或甚至形之于心但未出之于口,在感情最强烈时,其力量要比真正了解它的意义大得多。感觉到的东西——可以品尝的圣餐、可以观看和触摸的贞女凯维拉,要比他们在天上的原型更加真实。

如果我们从政治中寻找同样的例怔,就能再次发现,在政治中要抵制对感情经历作理智解释的习惯,要比在宗教、道德或教育中不知难多少。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主要的政治实体是他们的祖国。当一个人为国捐躯时,他是为什么东西捐躯呢?坐在椅中的读者想到地图册上某个地区的面积和气候、历史和人口,然后按照爱国者与所有这一切东西的关系来解释他的行为。但是在战斗紧急关头所发生的并非是从逻辑上确定或分析一个人的祖国概念,而是头脑自动选择一样感觉上的东西,这样东西伴有我已经叙述过的同样自发的爱慕感情。应征入伍者毕生生活在一连串感觉之中:所读到的地理书,所看到的街道、田野和面孔,所听到的人声、鸟声或流水声,凡此一切构成他可以从中得出祖国概念的无穷事物。在最后的冲锋中他想到了什么呢?也许是故乡的一排大榆树,更可能是祖国的某种化身,某种能使一样为人喜爱的实物从众多经历中脱颖而出的习惯或想像。如果他是个意大利人,这可能是意大利的名字、音节。如果他是个法国人,这可能是他在故乡市场上看到的佩着一把断剑的法国大理石像,或者马赛曲那令人发狂的节奏。罗马人为饰有花环的权杖上的铜鹰献身,英国人为司令旗献身,苏格兰人为风笛声献身。

一个人可能千年一遇地在战斗结束后站在参加葬礼的人群里,聆听伯里克利从古往今来雅典人的无数品质中归纳出那些使雅典为世界所推崇的品质而怦然心动。但是过后他所能记住的恐怕只有伯里克利的抑扬顿挫的声音、他的手势,或者一位阵亡战士的母亲的啜泣。

在政治演变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是接连创造了许多新的道德实体,如正义、自由和权利等理想。就它们的起源来说,那种我们总想把它当做一切心智现象的解释的自觉逻辑抽象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必然符合历史事实。例如,我们有关于苏格拉底在其中把陪审员和政治家的一些勉强的回答予以比较分析的对话的当代记述,知道“正义”这个字眼被他变成了一个灵到极点的政治名词。在苏格拉底之前许多世纪,同一个词被普遍采用的缓慢过程屡屡被某位已被遗忘的智者加快,力求使其受到过度的自觉思维的影响,这也是肯定无疑的。但是,每个阶段工作一完成,正义女神就像一尊历代艺术家不断对之精工雕琢的石雕像,以逼人的美做视一切,她不是被视为一样抽象事物,而是看作一个直接的启示。这种启示确实使一些较老的象征黯然失色,但是凌驾它们之上的似乎是一样真实和肉眼能见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艰难的比较分析过程。戏中安提戈涅以正义女神的名义蔑视手执权杖的国王通过传令官发布的命令。但是对她来说,正义女神是个绝世美女,“下界众神的同住者”——那些为安提戈涅鼓掌欢呼的雅典公民的后裔把苏格拉底骂得要死,因为他的辩证法使神又变成了抽象概念。

伟大的犹太先知的精神优势多半应归功于他们能够以强大的感情力量提出一种道德观念而不使它僵化为一个典型;但那是因为他们总是按照它与一切神中最人格化的东西的关系来看待它。阿摩司写道:“我厌恶你们韵节期,也不喜悦你们的严肃令……要使你们歌唱的声音远离我,因为我不听你们弹琴的响声。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公义如江河滔滔。”“公平”和“公义”不是女神,但是阿摩司听见的声音并非是一个抽象的声音。

有时候,一个新的道德或政治实体之产生,与其说是通过缓慢的冥思苦想,不如说是通过洞见。某些天才的先知一眼就能看出至今在人的头脑中分立的东西的基本相似处——使人对自己弟兄发怒的冲动之与使人行凶的冲动、寡妇的一文钱施舍之与富人的大量黄金施舍、荡子的放纵之与政党领袖的放纵。但是,一旦主人死了,洞见也往往随他一同死去。柏拉图的“理念”成了一个魔术体系的公式,而那稣关于一个人应该把他的所有一切送给穷人的训令却使欧洲三分之一的土地变为富有的基督教牧师的兔税财产。

上述词和事物之间的关系是政治思维的主要困难。词非常硬性,非常容易人格化,同感情和偏见有莫大关系;词所代表的事物非常不稳定。正如一个希腊人所说,道学家或教师多半同“天然”的东西打交道,政治家总是同“因袭”的东西打交道。如果你忘记母性或儿童期的涵义,大自然已为我们制造出明白无误的母亲和儿童,他们每一代都一成不变地重复出现。化学家只要在实验室做几分钟工作,就能确定他用的一个词的意义是否和他的前任所用的完全相同。但是,在政治中,被命名的事物总是在不断变化,可能消失,也可能需要几百年才能恢复原样。亚里士多德给“国家”这个词下的定义是:“公民在那里按照普遍福利集体进行统治”的城邦。在他写作之际,他从中汲取这个概念的那些城邦的自治已在马其顿的暴力下趋于衰亡。很快就不再有这种城邦的存在,现在我们提到亚里士多德的概念时,他所解释的名词是由敖德萨的“警察”提供的。“Justices, Justice”成为一个反论并非是语言学上的偶然。打从罗马法理学家恢复了希腊哲学家的工作,并通过烦琐的问答建立起“自然正义”概念那时起,这个概念和其他所有政治概念一样,遭受到两个危险。一方面,由于原来的抽象思维是无法全面完整地表达的,每一代使用这个概念的人都巧妙地改变它的用法。另一方面,这个概念是从人类的制度和行为得出的,而人类的制度和行为同样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虽然罗马法学家们的原稿保存了下来,罗马法和罗马体制却已荡然无存。当一个墨洛温国王或者一位西班牙宗教法庭法官引用查士丁尼的名言时,不仅词的意义变了,就连原来意义上的词所能应用的事实也不存在了。但是,这些赤裸裸的词的感情力量却依然存在。中世纪的罗马法和教会法所以能够推行一切弊端,是因为传统上仍旧一听到“罗马”这个词就肃然起敬。在几百年时间里,一位德国王公比其他王公权势更大,就因为他是“罗马皇帝”,大名叫“恺撒”。

政治家在制造一个新的政体时会遇到和那些影响一个已有政体的历史相同的困难和不确定性。在整个十九世纪,斯坦因、俾斯麦、加富尔或梅特涅等伟大人物致力于重建被拿破仑的征服所破坏的欧洲,他们必须建立为人民尊敬和热爱的新国家,人民必须愿意服从这些国家的政府,而且必须随时准备好为政府的继续存在战死,种族、语言和宗教在全中欧是混合的,对于地图所划分的王国、公国和主教辖区的历史记忆是混乱和缺乏刺激的。制造和分配新的国旗、钱币和国名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这类东西的感情效果取决于联想,而联想需要时间来产生,而且可能必须同已经存在的联想作斗争。伦巴第或加利西亚的一个男孩目睹士兵和教师们向奥地利国旗敬礼,但是真正心情激动是在听见他父亲或母亲小声念意大利或波兰的名字的当儿。也许,就像在汉诺威王朝的情况下,老的联想和新的联想在许多年内几乎平分秋色。

在这种时候,人们从国名的直接感情联想退却,并寻求它的意义。他们问,奥地利帝国或德意志帝国是什么?只要天底下只有一位教皇,人们就不加思索地把他的多年来的威望一代一代往下传。如果四十年问有两位教皇,一位在罗马,另一位在阿维尼翁,人们就开始查问教皇的本质是什么。在这种时候,有些人甚至更进一步。他们不仅会问奥地利帝国或教皇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而且还会问奥地利帝国或教皇制度到底为什么必须存在。

因此,建立国家的工作必须在各个方面展开。国名、国旗、国歌和货币都有以习惯联想为基础、完全不从逻辑得出的效果。与此同时,政治家力图为这些象征创造尽可能多的意义。如果一个国家的全体人民都在同一支军队服役,讲或者懂同一种语言,或甚至使用其他地方已经不用的黑体字字母,国名对于他们就有更大的意义。撒克逊人或萨伏依人当提出“我是一个德国人或法国人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时,会作出更充分的回答。一场共同进行的获得胜利的战争不但会创造一段共同的历史,还会创造一笔具有强烈感情的共同遗产。与此同时,“民族主义者”可能会力图用歌曲、图画和过去的业绩来恢复和加强与较老的国土相关的感情联想——而在所有这一切后面,会就国家是大好还是小好,是以种族划分好还是地区划分好,进行认真的哲学性讨论,讨论结果政治家从第二手获悉,公民从第三手获悉。结果,意大利、比利时和德意志帝国成功地建立了具有充分爱国主义基础的国家,而奥匈帝国在紧急关头则可能归于失败。

但是,如果十九世纪欧洲建立国家的任务是困难的,那么,二十世纪的英国政治家建立帝国爱国主义的任务就更困难了。对于联合王国本身,我们甚至没有一个有任何感情联想的名字,没有一个英格兰人被“不列颠”这个名字激动,“英格兰”这个名字激怒所有的苏格兰人,而爱尔兰人则同样讨厌这两个名字。我们的国歌是十八世纪的歌剧脚本和歌剧音乐的样本,平淡无奇,毫不动人。金市上的裸体小圣乔治或银币上的纹章从未激发过任何人的灵感。新的铜市确实有希克斯·比奇小姐的优美体态,但是大小,太媚,一点没有法国或瑞士的壮丽头像的感情力量。

奥尔德姆或米德尔斯伯勒的工匠所能认识的他的国家的唯一化身,是约翰牛的肖像:肥胖、粗野、十九世纪初米德兰平原的农夫。只有一个国家象征——国旗上象征联合的部分——尽管像条百袖被那样缺少美感,还算差强人意。不过至今它的全部联想都是海战方面的。

如果走出联合王国,那情形就更糟。“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及其殖民地和属国”这个名字大长,也不吸引人。在1907年的殖民地会议上,政治家和社论作者们曾想出种种转弯抹角的说法以避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甚至用了“不列颠帝国”这个词。对于《悉尼公报》以及欧洲的漫画家来说,世界地图上任何套印红色的领土依然只使人想起“约翰牛”那贪婪的小眼睛、大嘴巴和一双大猩猩似的手。

还有,如果一个年轻的布尔人或印度人或前美裔加拿大人问自己,帝国成员(“公民”这个词用于帝国六分之五居民会发生误解)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很难说出个究竟。如果他更深入一步,问帝国存在是为了什么目的,人们可能会告诉他说,大不列颠的居民在恍恍惚惚的情况下征服了半个世界,可还没有功夫对为什么这样做想出一个事后的正当理由。唯一的一个能激起他的爱国主义感情的记忆或反思的产物是下述声明:迄今为止,帝国的传统是鼓励和信仰政治自由。但是即使最崇高形式的政治自由,其性质也是消极的,政治自由这个词在孟加拉、罗得西亚和澳大利亚往往有不同的涵义。

然而,国家只是许多种政治实体中的一种。一大群人在一个共同的政治名字下集合起来后,那个名字就可能既有理智上可以剖析的意义,又有感情上的联想。例如,为了地方行政的便利,伯明翰郊区被分成许多独立的市。由于这些市处于古村庄的位置,由于苏格兰职业足球队以它们命名,也由于人类的感情必须有所寄托,因此据说它们正在发扬一种强烈的地方爱国主义,西布劳威奇市憎恨阿斯顿市,就像拜占廷戏里蓝党憎恨绿党一样。在伦敦,主要在伯明翰榜样的影响下,1899年新建了二十九个市,其名字——至少是威斯敏斯特市——都经过精心选择,以便复活一些已被淡忘的感情联想。不过,尽管切斯特顿先生在小说《诺丁山的拿破仑》中作了预言,很少伦敦人学会以各市市民的身份来感受或思考。建造的市政厅他们从未见过,设计的纹章他们不愿承认;他们的市只不过是些选区,他们在那里照一张名单投票选举,名单上的名字都是他们不认识的,组合在他们的政党所制定的总标题之下。

事实上,政党是现代民族国家中最有效的政治实体。政党是随着代议政体大规模出现而问世的,它的发展未受法律或宪法传统妨碍,象征着使政治体制适应于人性实际情况的最巨大努力。一个现代国家可能有一千万或更多选民。每一个选民都同样有权利当候选人,并以候选人或鼓动者身份抒发对任何政治问题的独特见解。但是,对于每一个生活在无穷事物中的公民来说,他的一千万同胞中只有少数几个能够作为政治思想或政治感情的独立对象而存在,哪怕这少数几个中的每一个对一个问题都只有一个终身不变的看法。需要有一样更简单和更永久性的东西,这样东西要能够被爱和被信任,而且能够在连续进行的选举中被认出是以前爱过和信任过的同一样东西;而政党正就是这样东西。

任何一个政党的起源都可能是由于一个慎重的思考过程。它之成立,如柏克所说,可能是由于“一群人联合起来,按照他们一致同意的某一独特原则,共同努力促进国家利益”。但是,一个政党一经成立,它的命运就取决于人性的各种因素,慎重思考只是其中之一。政党主要是个名字,和其他名字一样,一听见或一看见就滋生出一个“意象”,这个意象不知不觉地逐渐转变为自动理解它的意义。和在其他情况下一样,名字及其自动的心智联想能引起感情反应。政党领导人的任务就是使这些自动的联想尽可能清楚,被尽可能多的人占有,并引起尽可能多强烈的感情。要达到这个目的,最有用的莫过于政党的彩色标志。我们的老祖宗在识别语言以前就一定已经能识别色彩了,而简单和较强烈的感情附丽于一种色彩比附着于一个词更容易。那个枕头上放着“谢菲尔德星期三足球俱乐部”彩带的死去的可怜男孩以直率和真挚的感情爱着那种色彩。

政党乐曲的作用同样是自动的。对于有音乐“耳朵”的人来说,作为一种感情对象甚至比政党的彩色标志更灵。马赛曲如今是法国的国歌,它作为革命时期党的乐曲,影响至巨。即使现在,它在法国以外的地方也是一笔非常宝贵的政党财富。格莱斯顿首相去世时,一个老资格的政治组织者曾在《威斯特敏斯特公报》上提出一个聪明的建议,主张把为纪念死者而募捐来的钱拿出一部分充作最优秀的进行曲的酬金,这支进行曲将永远与自由党等同起来。组织张伯伦先生的关税改革运动的极能干的人犯了少数错误,其中之一就是没有创作一支哪怕勉强过得去的乐曲。

自发性仅次于彩色标志或乐曲的,是用作党的名称的一个或几个字的最初和最简单的意义所引起的感情联想。一个希腊父亲管他的小宝贝叫“无上光荣”或“好参谋”,政党的创立者以同样方式选择其原义能引起固定感情联想的名字。不过,一个政党从开始存在和活动起就不断创造新的联想来代替名字的原来涵义。美国任何一个人使用共和党或民主党这些字眼时决不会想到它们的词典上的意义。确实,谁要是这样做,就会养成一种心理习惯,犹如读希腊历史而老是辨别像阿里斯托布洛斯和忒俄克里托斯这类名字的词典意义的习惯一样讨厌而无用。因此,体现政党政策的长而确切的名字,很快就缩短为具有从党的实际历史得出的新的联想的无意义的音节。俄国的立宪民主党人变成了Cadets,独立工党变成了I.L.P.。另一方面,不太确切的政党名字自动引起的自觉性较差的感情联想可以保持得长久得多。德国国家自由党人在整整一个世代内是俾斯麦的宝贵助手,因为他们的名字隐隐使人联想到爱国主义和自由的结合。几年前,当德兰士瓦的矿山主们决定成立一个政党时,他们也许经过慎重讨论后,选中了“进步党”这个名字。这个选择真是妙不可言。在南非,“进步”这个词的原来的联想显然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在其他地方,它久久地使人联想到:琅西·菲茨帕特里克爵士及其政党具有和默金农·伍德先生及其在伦敦郡议会的追随者一样的民主同情心。任何人向一批其批评和推理机能已被充分开动的听众讲话时决不会说,由于某些人自称“进步党人”,所以投票反对他们就必然是投票反对进步。但是,在感情联想朦胧模糊的区域里,如果一个好的名字引起的联想是相当下意识的,那么,这个名字就有真正的政治价值。

相反,政党的反对者们力图给它加上一个会引起反感的名字。辉格党和托利党这两个老的名称是反对派取的这类名字的突出例子,也许持续了半个世纪才失去原有的辱骂性联想。现代取的一些名字因为含义比较贴切,就不那么成功了。“侵略主义者”(JiNGO)倒有过一个骂人名字的某些暗示作用,但是“分离主义者”、“小英格兰人”、“食物收税人”这些说法,还是必须有意识地接受或不接受。

政党和政治冲动之间的整个关系也许用广告艺术来解释最为适宜。在广告中,理智过程可以撇开其道德含义予以注意,而广告手法和政党手法在方法上越来越相似了。政治宣传画同商品或戏院广告并排张贴在一起,由同一位画家执笔,遵照同一经验主义的艺术规律。因此,我们姑且设想:一个资本家认为茶叶行业有开展一场大规模广告攻势的好机会。世界上的茶叶就和人类的政治见解一样,品种繁多且变幻莫测。每一个茶园中的每一片茶叶都和另一片茶叶不同,而一个星期的潮湿天气就可能改变任何仓库中的全部存货。因此,广告者应如何创造一种商业上的“实体”,一种人们能思索能感知的“茶叶”呢?若是一百年前,他会针对他的贸易机会和经营方法发表许多乐观而详尽的声明。他会在报上刊登一则启事,说是“威廉·琼斯在一群有经验采购员协助下,将参加东印度公司之茶叶拍卖,将最佳中国茶园生产之茶叶分装小包,以不高于百分之五利润零卖给主顾”。不过,这种做法是公开诉诸批判性的理智,如今要根据批判性的理智予以评价。我们不可认为琼斯先生是他的货色的优良品质的公正见证,也不可认为他有充分动机即使可以赚更多钱也仍旧恪守关于百分之五利润率的诺言。

因此,今天这样一位广告者会利用我们的自发的和下意识的联想来达到目的。他会想出一个名字,比方“帕拉马塔茶叶”,这个名字会在绝大多数人心中产生一种关于东方热带国家的模糊联想,还有一节关于澳大利亚的地理课的下意识记忆。然后他会结合这个名字制造一种自发的图画形象,这个形象具有它自己所有的以前的感想联想。等到十万英镑广告费已经巧妙地用掉时,英国任何人看到一个包上的“帕拉马塔”字样时都难免会有一种想购买的模糊冲动,这种冲动奠基于对他祖母的回忆,或者对英国舰队的回忆,或者对一位美丽的英国少妇的回忆,或者对任何一种由于能引起信任或爱戴的联想而被广告者选中的主体的回忆。当音乐在英国公共教育中发挥更大作用时,可能有效地利用音乐来做广告,那时“帕拉马塔主题”将会在所有哑剧中出现、同一支比方关于《战士凯旋》的歌挂钩,而且将在所有的食品店里用留声机哇啦哇啦地播送。

这个例子对澄清思想有莫大好处,因为至今没有这种“帕拉马塔茶叶”存在,甚至哪种茶叶将用这个名字供应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帕拉马塔茶叶依旧十足是个商业实体。以后可能决定把质量极差的茶叶以很高的利润出售,直至名字最初引起的联想逐渐被失望的联想代替。或者也可以决定用这个名字在不同地方卖不同的茶叶,并大力推销那种“风行”的香味。但是广告牌上另外还有许多动听的茶叶的名字,能引起婴儿、哈巴狗和伦敦塔等等联想。如果想发展一项永久性的买卖同这些茶叶竞争,最聪明的恐怕是供应一种质量相当划一具有可以作为它的“内涵”的独特香味的茶叶。最大的困难是公众的口味变了,这种香味不再受人喜爱而销路一落千丈。董事们可能认为最稳妥的办法是继续把者的香味的茶叶销售给人数日益减少的主顾,也可能逐渐用另一种香味代替,甘冒风险,让那些说“这不是真正的帕拉马塔茶叶”的家庭主妇的人数被那些说“帕拉马塔茶叶质量提高了”的家庭主妇的人数抵销。如果人们根本不愿购买老的香味的茶叶,而宁可购买换了一个新的名字、具有新的香味的茶叶,帕拉马塔茶叶公司就必须乖乖地退出市场,就跟一个企图以;日瓶装新酒的宗教归于失败一样。

所有这一切情况对于政治家就像对于广告者一样熟悉。政党候选人初次露面时,在大多数选民限里只不过是一个贴有自由党或保守党名字的包。那个名字会引起色彩和音乐的联想,也会引起传统习惯和感情的联想,这些联想一旦形成,就独立于政党的政策而存在。除非他佩戴政党的标志——除非他像美国人所说是一个“正规”候选人——否则的话,不仅那些习惯和感情会同他隔绝,而且他还会感到,要在选民面前作为一个有形的实体出现是万分困难。一部分选民——其人数在不同时候和不同地点有很大差异——会投票选举他们党的“正规”候选人而不问其纲领如何,然而对于其余的选民,这位候选人必须同时提出一个能够代表党的政策的纲领,这个纲领对于提名委员会更是永远必不可少。但是,无论如何,只要他是一个政党候选人,他必须记住他是以候选人资格说话和行事的。选民所以能够和他一样地想,一样地感受,仅仅是因为他们对他的党抱有偏爱和期望。当他上台演说时,他和他的听众之间隔着一张政党的面具,这张面具比他自己的脸大而呆板,就像那个使演员们在希腊巨型露天剧场能够被观众看到和听到的面具一样。如果他不再能够真心实意地扮演这个角色,他就必须要么退出舞台,要么戴上另一个政党的面具登台演出。

政党领袖们还必须永远记住,他们所控制的组织是一个存在于选民的记忆和感情之中,不受他们自己的意见和行为支配的实体。这并不是说政党领袖不能真诚。作为个人,他们的确只能在随时准备失去政治生命的情况下保持政治生命。有时候,他们甚至必须冒他们的党自身垮台的危险。当罗伯特·庇尔爵士于1845年改信自由贸易时,他必须决定他和他的朋友们到底应该通过脱离托利党而将它一举摧毁呢,还是应该彻底改变托利党的政策,使它变得即使在习惯和联想的下意识推理中也难以认出它就是人们四年前曾对之投票赞成并为之工作的那个实体。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庇尔所做的事都不同于就当时的一个问题表达个人意见,而是要严重得多。然而,如果他认识到这点,为了保全他的党而继续鼓吹谷物税的话,就会失去他本人作为政治家的全部力量,甚至他的党的价值也将丧失无遗。

今天,如果一个神以洞察人类一切事情的力量从天上俯视人间,他可能会像当我执笔为文时许多报纸主笔正在问的那样问:影响如此众多生灵的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他可能会自己提出一个定义作为回答,这个定义可大致解释如下:“一个争取更大社会平等的运动,其力量依靠三大因素:工人阶级日益增强的政治力量,各阶级成员日益增强的社会同情,以及以科学方法日益增强的权威为基础的、社会布局可用有意识的计划予以改变的信念。”他会看到人们正在努力通过种种关于税收、工资和调节管理或集体管理的建议来促进这个运动,有些建议将被证明是成功地适应于人类存在的各种事实,有些建议则因为没有一个国家愿意进行试验,或者因为试验失败而最后只好放弃。但是他同样也会看到,这个从无数社会主义建议和愿望中概括出来的关于一个多方面的、经常改变的运动的定义并不是多数拥护者心目中的“社会主义”的写照。对于一样人们可能喜爱并愿为之工作的东西的需要已为无数工人创造卞一种人格化的“社会主义”,一个目光严厉、宝剑出鞘、长着一对翅膀的女神成了世界的希望以及受苦者的救星。对于一样人们能绝对真诚和肯定地使用的思想工具的需要又造就了另外一种社会主义,不是人格化,而是决定性的和命令式的教条。这样一种教条于1884年出现在英国,威廉·莫里斯以他漂亮的书法把汉德曼先生的讲话记录了下来。三年后,正是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一个稍识文墨的工人噙着真正谦恭的眼泪对我说:“真奇怪,天下所有聪明的读书人都不懂得这个辉煌的真理,偏偏让我一个人懂得了。”

与此同时,社会主义永远是平常说话和写作中使用的一个词、一个象征。一百年以后,它可能步它的祖先们一平均主义、圣西门主义、共产主义、宪章主义——的后尘,可能只存在于一个后来发生其他变化并改用其他名字的运动的历史之中。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像共和政体继续存在于法国一样,成为硬币上和公共建筑物上一个运动的名称,这个运动经过许多失望和幻灭以后,终于胜利地作为一个政府建立起来。

但是,一个词在平常谈话中的使用只是各个人、特别是那些把它当作党的名字接受的人使用的结果。只要运动真正活着,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发觉,虽然这个词非用不可(因为否则运动在政治上就不存在了),但是它的使用却经常产生许多难题。任何人把一个词在明显不同于一般用法的意义上应用于自己或他人,以致肯定或可能使人感到他是在制造一种虚假印象,当然会被指责缺少真诚性。但是,也有些时候,巨大的实际效果可能取决于扩大使用一个其作用正在缩小的词。研究过宗教史的“现代主义”罗马天主教徒用“天主教”这个词来表示一个经历过各种理智阶段、其生命力依靠将来有合理变化自由的团体。他因而自称是一个天主教徒。另一方面,对于教皇及其顾问们来说,教会是一个基于不变的启示的不变的奇迹。在他们看来,蒂勒尔神甫他自命“信”天主教,虽然他分明不信那些构成原始启示的事情真会发生)干脆是个说谎者,为了自己的欺骗目的而盗用他们的名义。他们不理解他,犹如德国社会民主党中的信奉教皇至上主义者不理解伯恩施坦及其现代主义盟友。另一方面,伯恩施但本人必须作出选择:到底是让社会主义这个词开放使用,还是最后只好放弃,因为他主张使用这个词徒然造成恶感和思想混乱。

有时候,一个有非凡个人力量和表达力的人可以说本身就是一个党,一个政治实体。他可以为自己塑造一个永久性的、可以识别的面具,如“诚实的约翰”或“了不起的老人”。但是这照例只有那些了解自己工作的主要状况的人才能做到。事实是:一个政治家的智力经历要被公众铭记在心,必须要么基于顽固地坚持一成不变的见解,要么基于一个缓慢、简单和一贯的发展过程。多数人对政治的冷漠态度就像一张作用极其缓慢的照相底片。谁要想拍一张清晰逼真的相片,必须以同一姿势在它前面站好些时候,一只鸟从底片前面飞过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格莱斯顿在1868年写道:“有些人的见解被公众奉为圭臬,这些人如果改变见解,对于国家诚为不幸,尽管这种不幸要比他们明知错误而仍坚持己见轻得多。这不一定要受谴责,但是必须多加注意,要予以反对并静观后效。”大多数政治家既避免因公开改变见解而失去势力,也避免因公开坚持一个已私下放弃的见解而失去身份,他们不仅仔细考虑自己结论中的每一个改变,而且除了那些业已成熟可立即付诸行动的问题以外,对其他一切问题迟迟不表态,尽管这往往被看成怯懦和荒唐可笑。所写或所报道的话保留下来,成为除他本人之外政治家总是在建立、破坏或改造的实体的一部分。

同样的情况作用于政党和政治家以外的其他政治实体。如果一张报纸要作为一支政治力量存在下去,就必须给人一种印象,似乎它天天格守一个始终如一的见解。作者们按照报纸的个性撰稿,这不仅是因为必须遵守编辑部的纪律,而且也是出于被人理解的本能愿望。如果这张报纸被卖给一个持不同意见或希望鼓吹不同意见的业主,它必须要么坦率地宣称自己是一样新东西,要么以缓慢而严肃的争辩步骤使新观点显得是老观点的必然发展。因此,一个资本家为了利用一张报纸的老的影响去加强一个新的运动而买下这张报纸,他所做的事必须按照与判断购买那么多印刷机和纸张的道德标准不同的标准来判断。他可能在破坏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对无数生活在一个否则就难以理解的世界里的普通老百姓曾经是一个稳定和可以理解的实体,并曾获得像一个演说家或一位君主曾经激发的那样真实的感情和信任。

第三章 政治中的非理性推理

人总是按照对本身利益的明智见解行事的假设,是与我们的政治和经济思维习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这个假设又可以分为两个独立的假设:第一,人总是按照对达到一个预定目的的最佳手段的推理行事的;第二,一切推理都是同一类型,由同一“论证”过程产生的。

在前两章中,我论述了第一个假设,并力图说明,一个政治家必须懂得,人并不总是按照对目的和手段的推理行事的。我申辩说,在政治中,人往往在感情和本能的直接刺激下行事,感情和兴趣可能针对那些与我们借助有意观察分析而发现的周围世界的实际情况大不相同的政治实体。

在这一章中,我要研究第二个假设,并且弄清楚,人的确是对他们的政治行为的结果作出判断的,但是说他们总是用理性推理来作出判断,这种说法究竟正确到什么程度。

要弄清楚这一,点,首先碰到的困难是,要对推理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很难的。谁要是注意他自己内心的活动,就会发现,各种心理状态之间的明显区别,心理学小册子上讲得似乎明明白白,但真要去追究,却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的头脑就像一把竖琴,所有的琴弦都一齐震动;因此,感情、冲动、推理以及称为理性推理的那种特殊的推理,往往都是单独一种心理体验的许多同时发生的、互相混合的方面。

这种情况在行动和兴奋的时刻尤然;但是当我们沉思默想时,常常觉得难以断定,我们的一连串意识状态是称之为感情还是推理最为适宜。当我们的思想明显地属于推理型时,常常很难说它的各个步骤到底是不是由一个如此明确的探明真相的目的控制以致可称之为推理。

甚至当我们抱着一个明确目的苦苦思索时,也并不总是作出推断或形成信念。如果我们忘记一个名字,我们就念字母表,每个字母都停顿一下,看看需要的名字会不会想起来。当我们听到坏消息时,我们拼命让一连串心理联想自动出现,借以认识这个坏消息,并等着发现这个消息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一个诗人以高度的创造力思考他头脑里出现的许多形象并加以安排,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发现真理,而是为了达到一个艺术和戏剧的目的。例如,在《暴风雨》普洛斯彼罗的精彩说白里有一连串形象——入云的楼阁、瑰丽的宫殿、庄严的庙堂、伟大的地球自身——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推理,而是幻想,这种幻想被创造力加强,服从诗人的意图。

确实,我们在任何一天里所作的实际推理,绝大多数都比某些较高形式的非推理联想属于一种水平低得多的思维。我们的许多推理,就像它们所伴随和改变的准本能冲动,是在我们根本不作有意识努力的时候发生的。人看见一块石头掉下来身子就向后跳,在这种纯粹本能的动作中,跳的冲动以及石子掉下来有危险的推理只不过是同一个无意识过程的两个名称。既可以说是本能冲动,也可以说是本能推理;例如,我们凭借一个本能的心理过程,根据眼肌肉的聚焦活动以及两个视网膜上的实象之间的差异对物体的距离和体积作出推理。我们并未意识到据以作出这些推理的方法,即使我们明知道立体照相机里的双重照片是平的,或者知道魔术师把两面聚光镜放在桌子底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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