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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07:5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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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玉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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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门

玻璃门试读:

老头儿醒来时,眼前一片斑斓。

这是下午三点钟光景,斜射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落在他身上,带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地板上光影斑驳,如同铺了碎金。

脚旁,一只卧着的猫眯眼似在想什么。

只要看到这只猫,老头儿便知道自己已醒来了——他又回到了这个房间,也就是所谓的展示厅。

这展示厅有

十多平方米,装饰得像高级会所。以前有个大案子,上面有楼盘的模型。当时,还有一个漂亮女孩儿白天在这儿支应。有她立着,时不时地有路人进来,可目光大都盯在漂亮女孩的脸蛋和鼓绷绷的胸脯上。女孩儿费的唾沫星子不少,楼房却没有卖出去一套。漂亮女孩儿熬不住,工资也不要了,丢下这楼盘跑了。她走的那晚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

当晚,老头儿在这展示厅里看央视新闻,一只猫“喵呜喵呜”地在玻璃门外叫,声音低婉而又凄凉。他先是一愣,而后站起来,紧走几步,推开玻璃门放那小东西进来。这猫身上湿漉漉的,一进来就往沙发底下钻,好像那里有耗子在等着它。“你是谁呀?”他问。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再一瞅,什么活物也没有。“见了鬼了,”他在心里说,“明明看见你,你怎么就没影儿了呢?”

天早上,当他出去解手回来时,那只猫才从沙发底下钻出来,仰起头,瞪着深邃的眼怯怯地叫了一声,将进食的欲望表达得很迫切,并且就地打了个滚儿。“你出来了,夜里跑哪儿去了?”

这时,老头儿才发现这是只花猫,是公的,尾巴断了一截儿,想必是一场打斗造成的,或是受过非人的虐待。再仔细一看,这猫似曾在哪儿见过,只不过换了毛色,肚子还有点瘪。这小东西不住地在他腿边蹭来蹭去,腰身扭得蛇一般,透出可人的温柔。有了这温柔,他就笑了。

于是,老头儿掰下一块馍丢给它。小家伙急切地衔起食物,又躲进沙发底下。“好啊,好啊,你就住这儿吧!”他对猫说。

自这以后,老头儿走哪儿,这猫就跟哪儿。转悠了几天,工地上再也见不到鼠影。

这工地是一个尚未完工的住宅小区,位于城乡接合部。据说什么手续也没有就动工了。从挖基坑开始,一拨又一拨人到这儿勒令停工。开发商嘴上答应,人一走,连天加夜地又干起来。最后,来了一帮穿制服的人,七手

脚地拆卸升降机、混凝土搅拌机等,弄得一片狼藉。他们走后,这工地就再也没有轰轰隆隆的声响了。

老头儿是开发商请来帮忙的:炊事员兼门卫。工人们一撤,吃饭的也没了,他就专职看守这个工地。看工地这活儿比做饭轻多了,就是责任大一些。剩了这唯一的职务,他也清闲了许多,每天都像在休假,一日只用两餐——年轻时,他在新疆就是如此。

一个人的饭好做,锅灶都是现成的。他怕浪费,改用小锅。后来,于路边捡了个煤火炉子,于是不再用大灶。燃料就地取材,收拾些废木烂板子就够用的了。填充着这些燃料,他就想,漂亮女孩儿可以走,我不能走——主家还拖欠我一年多的工资哩。

又等了一个多月,开发商终于露面了。那还是在一天夜里,一个冬天的夜里,他正在展厅里看电视,外面忽然亮起一片灯光,之后就听到玻璃门啪啪地响。他站起来惊问:“谁?”

那猫儿也忽地爬起,支起耳朵盯着玻璃门外的灯光。在那灯光的映照下,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贴在玻璃门上。“开门,开门!”

老头儿听出来了,这就是他等待了多日的那个开发商。

玻璃门一开,那开发商侧身进来了,眼光里似有一丝惊恐在游弋。“没其他人吧?”“就我自个儿,还有这只猫。”“我得出去弄钱,不知啥时候能回来……”

老头儿说:“你弄了钱赶紧回来,开了我的工钱我得回家看看。”

这人是他的一个远亲,火车上认识的,小名叫“孬孩儿”,论辈分得喊他舅姥爷。

孬孩儿说:“你这孤老头子还往哪儿去,这就是你的家!我许给你的一套房就在这楼上哩,只要我把手续办妥了,你就可以上楼住去了。”“人家说了,乡下人买这房子没地方养猪喂羊晒粮食,不要;城里人嫌这房子没有产权,也不要——这没根没底的,难出手哩!”“唉,有你一套房养老甭管外边的了!”“不是管,是揪心——我已经投给你十多万了,养老都没着落。”“你不是月月还有养老金吗?不管咋说,反正这地场交给你了,好生看着,我不会亏待您老的——谁叫咱是亲戚哩!”

孬孩儿交代了有关事项,并提高了他的待遇:应允他搬到这展示厅里居住——白天黑夜都有人值守,丢不了东西。说完拔腿便走,玻璃门哐的一声关闭了,室内又是熟悉的冷寂。“唉,就咱俩了。”他对猫说,“走也走不掉了!”

在当天的日记里,老头儿一笔一画地写下一句:“世上有烂尾楼,有断尾猫,还有荒心人……”

开发商走后,上门讨债要账的不断。一问,老头儿就说不知道。问得急了,老头儿说:“还有我的一套房也在上边烂着哩!”

来人愤愤地说:“这人真不地道,拿个老头子在这儿挡!”“我想在这儿挡吗,我这也是没法啊!”“知道他在哪儿给我们说一声,这总可以吧?”“我也等他哩——欠了我一年多的工钱……”“不给工资,你靠啥生活?”“有养老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你还是个乐天派哩……”“人一辈子就是门里门外的事,想开了哪儿不能过?”

来人猛一愣,极认真地打量着这老头儿。老头儿清瘦,穿一身灰不叽叽的西服,扣子看不见,腰上束着围裙,脚上一双皮鞋磨得起毛。“今年多大岁数了,你?”

老头儿伸出满把手,又比画了一个“七”。“噢,七十——看不出您有这么大。”“十七,十七……”“好,好,年轻,年轻……”来人笑了,随后四处走动着,扫视这曾经的展示厅——

大案子被立起来当了隔墙,展示厅被分为两间。里间是寝室,一张大床靠墙,床上的被子、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写字台靠窗口摆放着,上面有书籍和笔记本之类的。小柜子上是台老式彩色电视机,旁边的几个纸箱子放着衣物、报纸什么的。外间的高级茶几上锅碗瓢勺、茶缸、酱豆咸菜啥都有。以茶几为中心,周边都是酒瓶、酒盒、茶叶盒、饮料瓶,还有成捆的废纸、旧家电、废电脑等,满当当的,像个杂货铺。有一个纸箱子被挖了一个洞,想必那就是猫窝了。北墙还有一个小木门,通向院内……“你这屋里东西还真不少哩。”“人家扔的我拾的——丢了怪可惜的。”“会过,会过,这样的人很少了——这样吧,改天我不要的东西也给你拉过来。”“不要,不要,没地方放。”“扔了也是扔了,放你这儿能卖两个卖两个——收破烂的叫他拉也不拉,嫌费事没人要……”“唉,多少好东西都成了垃圾……”“就是!我那闺女一是好吃垃圾食品,二是爱看垃圾电影电视剧,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可给你论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垃圾词语,像是受了很大委屈的没落公主……”“没落,没落……”

来人咳了一声,掏出一盒名烟问:“抽一支吧?”“不会,不会——要是酒可以用点儿。”“看不出你这人还真有个性哩!行,哪天抽空儿过来和您碰两杯!”“您这都是‘吃皇粮’的,和我这老头子喝个啥劲儿?”“早些年我在机关混了个科长,一看没意思,下海冲浪吧,自己开了个公司……”“你自己有公司,还在这儿买啥房子?”“说实话,是看这里僻静、安全,还便宜……”“噢,噢……”“这样吧,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留下,想喝酒了叫我,见了那孬家伙回来也给我说一声。”“我没手机也没电话,咋和你说话?”“这不是有一台座机吗?”“早停了。”“有纸和笔吗?”“就是这东西多。”

老头儿到里间的写字台上拿出一个记事本,打开,上面已密密麻麻地记了不少内容。老头儿顺手从一本书里抽出一支圆珠笔,看看来人。这时,那断尾猫叫了一声,跳到写字台上,伸出一只前爪挠抓那支笔。“你这猫怪有意思的。”“是个捣乱分子——给,你写吧。”“我的字不中看,还是您写您写……”

老头儿笑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就好动口不动手,习惯了。”“哪里哪里,我现在就是一介老百姓——多少天没摸笔了,手生。”

来人说,老头儿写。随着那杆笔的抖动,一行流利、娟秀的字体跳到本子上。来人歪着头看,一口烟雾不觉喷到老头儿脸上。“远点,远点……”老头儿另一只手扇着,那猫就躲了躲,胡子一奓一奓地对着来人。“你的字写得真不赖,大学生也没你写得好!”“见笑,见笑。这都是老师教的……噢,你叫来仁,这姓很稀罕。”“你这姓也少见——老门,这样吧,你到我那儿去看大门,这边给多少我给你多少,到月就发,决不拖欠。”“不行,不行,我答应过人家了——那人不仁义,我说话得算数——我就是老门,一扇很结实的门……”

一声轻叹。二

写日记是老头儿的习惯,这习惯是他在上中学时养成的。

那时候,豫东平原上的中学很少,能考上中学的算是“人尖子”。当年十六岁的他,是蝴蝶庄唯一的在校中学生,学费由公家出——他是个孤儿。学校在公社旁边,一个大院子。教室是四排平房。简易操场在院子中间,就一个歪歪斜斜的篮球架子,上面还吊着一个拖拉机轮毂当钟。做饭的炊事员还管敲钟,到时间就掂把铁锤过去敲几下,上课下课都听它的。伙房后面是教师宿舍,房子要比教室低矮得多。

从蝴蝶庄到公社四里半地,午饭是不回来的,在学校吃。

书包里除了书本文具外,就是干粮。当时顶好的就是白面蒸馍,一学期有多半时间断不了红薯面锅饼和杂面馍。那干粮在书包里沉甸甸的,带到学校先去伙房报到,进教室就轻松了许多。中午开饭时,一掀大笼,蒙蒙蒸气中就有许多藕节似的手臂交错——学生们各拿各的,不会错。

天天吃这些,胃里就泛酸,嘴里老缺什么味道。有了这种感觉,他光想着赵老师家的窝窝。

赵老师是教语文的,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四十岁上下,衣服穿得很整洁。他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或谁家有喜事,都请他写对联或“红喜”。家长们见了他,都喊“赵先生”。

赵老师单身,有两间房。房前还扎了半圈篱笆,独成院落。篱笆内辟

畦菜地,秧拖枝蔓,一年四季青绿不断。棚架下支起的一块水泥板就是饭桌。

他都是借故去赵老师家的,不是问一道题,就是说想跟老师写毛笔字,眼光却趴在饭桌上不肯下来——饭桌上常有两三个杂面窝窝,或一盘青菜、一碟酱豆,或一碗菜汤、几疙瘩老蒜……看着,嘴里涌出的馋水将喉咙泡得咕咕响。

赵老师问:“门子,你还没吃饭吧?坐下,坐下,咱一块儿吃。”

每到这时,他慌忙收回眼光,结结巴巴地道:“刚吃罢,刚吃罢。”拔腿飞也似的往外跑。到了教室,窝窝头香味还在鼻前飘游。

终于有一次,他被赵老师拽住,强捺在饭桌旁。那一顿他吃了仨窝窝,还灌下去一碗辣椒糊糊。

吃饭间,赵老师笑着说:“这窝窝头可不是白吃的。”

他迷惘地看看老师,如同小草仰望大树。“你不是想练毛笔字吗?好,今天就可以开始。”

饭后,赵老师拿出笔墨,将纸张铺在饭桌上。“古代秀才四艺‘琴棋书画’的‘书’就是指书法,现在叫毛笔字。”

接着,又讲明要领,大概的意思就是字要写得好,首先要心正、体正、笔正。有了这“三正”,字才可能写出个性、写出美感、写出精气神。说到底,练字并不是非要当什么书法家,而是师法自然,修身养性,学习怎样做人——人品才是最好的作品!“回去你得写一篇日记,就写在老师家吃窝窝头、练毛笔字。”“这事儿也能写?”“日记什么都能写,那是真实的记录——有日记本吗?”

他摇摇头。

赵老师进屋拿出一个硬皮本子,说:“送给你了,好好写吧。”

那本子他没舍得用,一直保存着。到年终考试完的那天下午,赵老师把他叫到宿舍里,说:“门子,今天陪我吃顿饭吧。”

他不知道赵老师为什么独身一人过日子。从别的老师的交谈中,他隐隐约约地听出赵老师是个摘帽右派分子。打成右派前,他在省城一所大学当讲师,后在黄河故道一个偏僻的林场劳动改造了三年,到这个学校教书才一年多。他课教得好,就是不合群,其他老师对他都是敬而远之,背后说三道四的也有。现在,赵老师叫陪吃饭,他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眼睛就有些模糊——自从最后一位亲人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喊过他。

赵老师问:“你的日记写多少篇了?”“不多,也就是几十篇。”他掏出一个作业本,恭恭敬敬地递上,手指头已经冻得胡萝卜似的。

赵老师抓住那本作业本没松开,顺势又捂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便传遍全身。“我给你的那本子怎么不用?”“那是个好本子……”“噢,舍不得用,是吧?”“嗯。”“好孩子,好孩子——会做饭吗?”“小时候跟奶奶学过……”

赵老师笑了:“你才多大,可就有小时候了。你烧开水做饭,我看看你的日记。”

宿舍外间支有煤火炉,旁边的小桌上现成的窝窝和咸菜都有。按赵老师的指点,他到外面菜地里薅了些菠菜,坐上锅烧水。赵老师站在门口,借着光线极认真地看他的日记,还不时地点点头。

此时,天色渐晚,外面呼呼地刮起了北风。赵老师关上门,说:“写得不错。”

他过去贴着老师的肩膀,问:“这行吗?我光怕自己写不好。”“你只管写,那是你自己的,怕个啥?记住,日记轻易不要让别人看,因为里面有隐私……”“啥叫隐私?”“就像男人女人被遮得最严实的地方,也就是不想叫别人知道的属于个人的秘密。”“老师,您教给我的一辈子也用不完。”“活到老学到老——不管以后做啥,做人是第一紧要的。”

赵老师坐在小桌旁,煤火映红了他的脸庞,犹如红岩雕刻成的塑像,棱角分明,刚毅而又慈祥……小屋里有了这影像,就有了天堂般的温暖。“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老师,您很好看。”

赵老师笑了一下,点着煤油灯,小屋里一下子亮堂多了。“毛主席说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师将焯好的菠菜捞出,用盐和醋调制。“您见过毛主席吗?”“见过。一

四一年,我和同学去了延安,听毛主席他老人家讲了一堂课……”“你真幸福!”“有了毛主席,人民都幸福。”赵老师说着,去里间拿出一瓶酒和一听鱼罐头,嘭地往小桌上一放。“喝点吧——按说老师不该怂恿学生喝酒,可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一个小朋友……我知道你是个孤儿,可有了朋友,你就不会孤独……”“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是我的长辈……”“唐朝一位大学问家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你看人家讲得多好!”“你说的是韩愈……”“你怎么知道的?”“看书看的。”

赵老师说:“现在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好像又要运动了,谁还敢看古人的书?”“运动整人怪厉害吗?”“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吧——一九

年反右时,我所在的大学教研组五个人开会,议题是从这五个人当中选定一个右派分子。这会从上午八点一直开到下午一点多,还是没有定下来。几个人不是看报纸,就是喝茶。轮到谁发言谁都表明自己不够格。最后,一个人因内急实在熬不住了,去了一趟厕所。匆匆忙忙回来一看,那四个人不见了。第二天,上面就通知他打铺盖卷到林场劳动改造去——他已被划定为右派分子……”“这人是您吗?”“是啊。在林场,都叫我‘一泡尿右派’,意思是出去尿了一泡,回来就成了右派……”“老师,您不恨那些人吗?”“不恨。如果我不是右派,那些人当中肯定得有一个;如果我不是右派,咋能知道老百姓这么苦——起码他们吃不上鱼罐头……”

赵老师打开鱼罐头,端上菠菜和咸菜,又捧出些许带壳花生,凑够四样,用两只小黑碗满上酒,自己先喝了一口。“这鱼罐头是我已离婚的妻子寄来的……”赵老师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喝呀!”“老师,她这么好,您干吗要和她离婚?”“你现在还不懂什么叫残酷——我不想让她跟着我背这个黑名,不离等于害了她……”

门子打了个冷战,身子骨里就有什么在膨胀,看看老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赵老师看得张口结舌,而后咳嗽了一声,夸赞道:“像个男人,像个男人!”

往炉子里加了些炭,火苗便蹿出老高,似美女跳起舞。“我讲课时,有时杯子里不是白开水,是酒——没有酒讲不出味道,没有酒就像没有筋骨……”“老师,我知道您为啥讲课讲得好了……”“不是讲得好,是我太爱你们了……”

赵老师眼里好像漫出水来,晶亮晶亮的。

瞬间,少年的心田里涌出一股清泉,与那晶亮的水合为一体。“往后刮风下雨或冰雪天,你就不要回去了,在老师这儿打铺……”赵老师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自强自立……”赵老师又说。

那声音越来越远,可眼前的人形越来越大,而后整个竖起来……

少年看到一面大旗在风中鼓荡,呼啦啦遮盖了整个世界。

外面风紧了——这是一九

五年冬天的风。

这一夜,少年酒后睡得很死。三

次日下午醒来,少年发现自己躺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脑壳里如同了钉子一般疼痛。

那时,公社卫生院的条件简陋,床上铺的是蒲草席,褥子被子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污渍。一个洗脸盆架挂着吊瓶,一条软管蛇一样垂下,咬着他的手臂——他正在输液。

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老农,枕着被子,闭着眼哼哼唧唧的。

进来一个人,不是穿白大褂的护士,是学校的另一位老师,姓闫。闫老师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整天价阴着个脸,从未见他笑过,同学们背地都叫他“眼镜蛇”。“我怎么在这儿?”他问闫老师。“你自己能不知道吗?”“我喝晕了,不记得后来的事。”“正想问你哩,赵老师哪儿去了?”“赵老师他怎么啦?”“没影儿了。昨夜里,你和他在一块儿,说说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胡说!你和摘帽右派分子打得火热,你就不怕被他染黑了吗?”“我本来就是个‘黑人’……”

从卫生院出来,少年从同学嘴里知道了酒后所发生的事——第二天人们没有看到赵老师,有好事者便汇报到教导处主任闫老师那儿,几个人便慌忙到赵老师寝室找。只见门大敞着,屋内一片狼藉,少年趴在小桌上不省人事……“要不是敞着门,你的小命阎王爷就给你收了……”“咋啦?”“煤气中毒——赵老师这开门一走,救了你一命!”“赵老师去哪儿啦?”“不知道。”“听你的这腔儿真像赵老师……”

经过那一夜,门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只是这普通话里夹带有本地方言的音调。同学取笑他,他也不恼,心想,不说普通话,怎么能对得起赵老师?

想起赵老师,他就想喝酒——他这辈子看样子离不开酒了。

一声唏嘘。四

门子第一次见到镶有透明玻璃的门是在县人民医院。

这医院门诊的走廊很长,七拐八拐的,不少病人及家属都在连椅上坐等。有的靠墙站立,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勾着头,透过门上一尺见方的玻璃窗向诊室内张望。走廊里弥漫着各种气味,说香不香说酸不酸的,直往鼻子里钻。还有很多标语贴在或挂在墙上,其中最醒目的一条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门子得的是阑尾炎,公社卫生院做不了这手术,便将他转到县医院。他现在的身份不是学生,而是大舞公社供销社的一名业务员,是一个参与“史无前例”运动的积极分子。

他参加工作纯属偶然,也是命运所致——自从赵老师出走之后,不到半年光景,学校“停课闹革命”,成立了“大舞中学红卫兵战斗队”,矛头直指校长和老师,大字报贴得满墙都是。他也顺理成章地被拉进了队伍,成为其中一员,负责写写画画。借着批师道尊严和“封资修”,那位闫老师第一个被揪斗。趁着血色黄昏,几个人竟动了拳脚,将闫老师打翻在地,呼着口号扬长而去。这一幕令他心惊肉跳,好像自己成了罪人,成了野兽。待其他人走远后,他上前扶起闫老师,连声说不是我,不是我。闫老师睁开被打肿的双眼,一看是他,便抓紧了他的手,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走(揍)得好,走(揍)得好……”

少年回到蝴蝶庄,想了半宿,终于悟出了这句话的意思——赵老师走得好,不然的话定会遭到不测,一个摘帽右派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就是现成的“活靶子”。

悟出了这一层,门子有了想法:老师走,我也走,得离开学校了!翌日去大队部开了个证明,跑到公社找书记要工作。

这是他第一次见本地“最大的官”,到地方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进了那个小小的办公室,一间比赵老师的宿舍强不到哪儿去的平房。公社书记一看大队开具的证明,知道他是个孤儿,便站起身问:“门子,今年多大了?”“

七。”“不好好上学,非得参加工作干吗?”“都乱成这样了,还叫我怎么上学——我想想,造反有理不如自食其力……”

公社书记眼睛一亮,倒吸了一口气,挠了挠头。“你的普通话说得怪好的,在哪儿学的?”“跟赵老师学的。”“哦,就是那个赵少康?”“是——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失踪了呢,都在找他——那可是个好老师。”“我很想他。”“我们也是——这样吧,我想办法给你找个活干,你先回去等下音儿。”“我回哪儿去,是学校,还是蝴蝶庄?”“学校有地方住没?”“赵老师的房子可以暂住几天……”“好,好。”公社书记过来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还托到眼前审视了一番。这感觉如同赵老师看他的日记一样,传递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温暖。“八九点钟的太阳……”公社书记声音低沉地说,“孩子,永远记住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

回到学校,他主动到伙房帮厨,干这干那。往公里说,那是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助人为乐;往私下里说,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他现在需要这营生,说白了就是一种遮掩。完事后他就回到赵老师的小屋。只要一进入这个小屋,浑身上下便轻松多了,按赵老师的习惯收拾房间、整理书籍等,所有物品就如同赵老师走前一样摆放在原处,只是干净了许多。

这屋子确实太陈旧了,墙壁斑驳,梁上见苇,蛛网垂挂,霉味淡出,还有鼠影闪现。好在这地方是赵老师住过的地方,留有酒后的豪气,还有天堂的声音……

于这声音中,学生替代了先生,少年替代了师长,屋前菜地里依旧一片青绿,棚子下的“饭桌”被擦得锃亮……

只等了几天,公社就来了通知,让他去公社供销社报到。

供销社也是一个大院子,临街还有一排门市部。少年被分配到农资组当统计员兼仓库保管员。报到那天,连校长都亲自送他,还说,供销社如果没地方住,回老地方——学校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供销社当时是全公社唯一的物资商品经销和统配单位,日杂百货、五金交电等都归它,有的还须凭票供应,如自行车、收音机、白糖、红糖、煤油等。

上班第一天,他在组长的指点下,将仓库里的存货归整一番,盘点核对,忙到天黑才住手。组长见了十分欢喜,非拉他到家吃饭不可。

在他的记忆中,那时公社所在地只有一条不怎么规整的街道,也没有路灯。除了公社大院透出些光亮,路两边都是黑乎乎的。不时有一条狗从腿边蹭过,呼出吓人的气息。

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一个胡同,组长将他领进一个小院。“来客人了!”组长进院就喊。

堂屋门开处,一个头上包着毛巾的中年妇女出来,热情地邀他进屋。“这是俺家做饭的,你喊嫂子就中。”组长又对女人介绍,“这是门子,刚分配来的,中学毕业,咱供销社最高的知识分子。”“门子?这名儿叫得怪稀罕……”女人搓着手,睁一眼挤一眼地打量少年。“弄俩菜去,俺哥儿俩喝几盅。”

煤油灯下,组长从条几下摸出一瓶酒,夸耀道:“这是从县酒厂弄出来的酒头,六十多度,一般二般的还喝不上哩!”

一盘咸菜、一盘花生米端放到方桌上。“就这些?”组长不满地责问媳妇。“你有本事整大鱼大肉来……”“兄弟,咱喝酒的人不讲究那么多,有这些就不孬了。”组长笑笑,回头又对女人说,“你去隔壁把麦花叫来,顺便看那边有啥下酒的菜没有。”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借着那场酒,组长是想将其胞妹和他撮合到一块儿——“提亲鸿门宴”。

当时十七岁的他只记得麦花掂了一块老豆腐随嫂子过来,后面就是喝酒。其间,组长一直夸赞他,并将话头子有意地往麦花身上引。其实,麦花比他大一岁,羞羞答答地直往嫂子身后躲,眸子里有什么在闪亮,如同乌云后面的太阳……

他不知道组长的用意,叫喝就喝,叫吃就吃,就像赵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丝毫不敢怠慢,眼光几乎没有离开过组长的脸和桌面——他知道,这组长也是个不小的领导哩。

组长喝得兴起,顺手将上衣扒开,露出一片红瓤瓤的胸脯。粗布衬衣领子油乎乎的,还有一个扣子提溜着。他伸手在衬衣里抓摸了一阵儿,手指头捏着一个什么东西放到眼前瞅瞅,而后往嘴里一丢,咯嘣一声脆响。“都是趁我喝酒吸我的血,看我不吃了你!”

原来是一个肥大的虱子被组长丢进嘴里。少年张着嘴吃惊地看着,好像那虱子极有味道。“兄弟,咱这些人喝酒很野蛮……”“不是野蛮是豪放。”门子纠正道。“对,对,是豪放!跟恁这些知识分子喝酒是种豪放,还能学不少东西。往后下了班没地方去,就到这儿喝两盅——这就是你的家!”“大丈夫四海为家,四海为家……”“懂的词还不少哩,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都是赵老师教的,赵老师教的……”“赵老师太可惜了,俺不能成为他的学生是没那个福……”“麦组长,你也是个好人……”“兄弟,往后别叫啥的组长了,咱这官用十倍放大镜也瞅不见,就叫哥吧——麦哥。喔,叫她就叫麦姐——噢,还是叫妹妹顺口。”

趁这机会,组长的女人将麦花拽出来往前推,那少女就是不肯动。“给你门哥敬个酒,敬个酒……”

这场酒下来,他认了个哥,还有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妹妹。晕晕乎乎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赵老师的宿舍;蒙蒙眬眬中,看到赵老师就在那小凳子上坐着。一个声音问:“今天写日记没有?”“还没呢。”“都是我教你喝酒的,酒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能成事也能败事……”

风从门外吹进来,带有沁骨的凉意。他摸摸索索地点亮煤油灯,一个硕大的身影就像一面旗在室内飘动。“老师,老师!”他喊。

没有人应,只有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得很远,很远……

翌日醒来,他看到日记本上写有这样一句话:“凡事都有度,不可造次,好生为之……”

字迹像是赵老师的,只是有些潦草。

他忽然想起酒后曾见到过赵老师,便屋里屋外察看。床头上方的简易书架上的几本书好像被动过,还有几张报纸也不在老地方了。“赵老师,赵老师!”

赵老师一定回来过,回来过!他在心里说。

门外有人进来,是隔壁的刘老师。刘老师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用陌生的目光瞅他。“小门,你夜里鬼嚎个啥哩,吓人……”“我看见赵老师回来了。”“瞎说,找他多少天都没见他的影儿,他能半夜里回来?”“真的,他就在这板凳上坐着,还和我说话哩……”“你这孩子,保不准是发癔症了。”“癔症是什么?”“癔症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就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干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大脑的一部分失灵了……”“我脑子清醒得很,明明看见他在这儿坐着哩。”“你那是幻觉,是臆想……”

在当天的日记里,他写下这样一句话:“人可能都有病,不在脑子里,就在心里;不在心里,就在血液里……难道说我真有病吗?”

写了这篇日记,他果然像得了病,隐隐感到肚子痛。忍着痛,他还得抄写大字报,那是政治任务。他对这任务发自内心反感,可又不得不写。心里说,都病了哩,集体发高烧!

两天下来,肚子越发疼得厉害了。到公社卫生院一量体温,也是高烧。高烧说明有炎症,医生按着他的肚皮试着找病灶,一边问他这两天吃的啥,有啥症状。他就说前两天在麦组长家喝了一场酒,夜里发了一回癔症,看见赵老师了……

医生听着,几按几不按,终于在下腹摸到了。

阑尾炎!

于是,他就有了这次入住县人民医院的机会。

县城比公社大多了,街道上人也多,医院更热闹。他看着,眼睛就不够用了,暂且忘了疼痛。住进病房,护士又是量体温,又是配药,那手比卫生院的医生白嫩多了。进手术室前,戴着口罩的护士让他脱光下身,他扭扭捏捏不肯脱——他与小伙伴下河沟摸鱼时才会这样。“脱——快脱!”“割个小肠子还要脱光?”“快脱,给你备备皮!”

备皮,是医护人员之间的行话,就是手术前在消毒室将那根部的阴毛刮净,以防术后感染。

下身脱光了。涂了牙膏似的黏液后,凉凉的刀片便贴着他的肚皮刺啦刺啦地响。也不知是受了刺激或是听到了那音乐般的声响,他那“老二”蛇一般一撅一撅地抬起头,渐渐粗大,高射炮似的支起——长这么大,他首次感到了自己身上有一股树根破土的硬壮,还有那种说不出来的羞怯。“哪有你的事,你起来干吗?”

只这一句,微微一声响,那“蛇”被重重地夹住了,如同被击中了七寸,忽地折弯下去,软塌塌地伏倒,剧烈的疼痛片刻就传遍了他的全身……

手术后,情况良好,就是那被夹住“七寸”的地方老是红肿。几个医生过来会诊,看来看去,百思不得其解:红肿的部位不该是它呀?

最后查出了原因:是那个小护士出手太猛,“敲”成了“劁”,留下来这后遗症——这可能会给患者造成终身不育的后果。

这状况没敢告诉躺在病床上的年轻患者,只是让那位小护士出面给他赔个不是,意思是请求患者原谅自己的过失。护士不好说出口,院领导几番做工作都说不通。后来“上纲上线”,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是咱的阶级兄弟,是苦大仇深的孤儿,是未来的红色接班人。如果得不到他的谅解,你必须嫁给他。这是组织决定!”

可怜这如花似玉的小护士眼睛哭得烂桃似的,口罩也不戴了,到他病床前连说几句对不起。

门子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觉得吸进的空气中有一股很好闻的清香味儿。对方说对不起,他就回一声谢谢。说话间,不由得多看了护士几眼,脸上便绽出孩子一般的笑容,身上又颤了一下。

护士抽泣着说:“小门同志,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整成这了,还让我躺在床上不能出去闹革命……都不是故意的,都不是故意的……”

护士激动地抓起他的手:“你能原谅我吗,小门同志?”“原谅什么,你又没干对不起人民的事。”他挣脱小护士的手。“就是那事,那事……”“我谢你都来不及哩,还有什么事?”“就是那一天备皮时,我一不小心……”“没事,没事——割草时不小心还碰着手哩,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能给我写证明吗?证明我不是故意的,意思是原谅我——我要交给领导看的。”“行,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小护士抹去泪痕,急切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和纸,又拽过来一个枕头垫纸下面。趁俯下身子时,抓起患者的一只手,就势在他额头上印了个热吻。

门子受了这一吻,直歪脖子,深吸了几口气,想挣脱那只手,可怎么也挣脱不掉。“你是我的好弟弟,以后就叫我姐,姐姐亲你一下怕个啥?”“人家看见了多不好,犯错误哩……”“不会的,不会的。亲弟弟,写吧,写吧……”

小护士说,他写。刚写完,门外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咳了一声,吓得小护士赶紧将那张纸背到身后。

进来的是麦组长兄妹俩。麦花着个柳条篮子,上面盖着一条白毛巾。组长一过来,就将小护士挤到一边儿,说:“兄弟,昨儿个才知道你动了手术,嗯,嗯……今儿个俺俩特意来看看你……”说着,眼光还不忘剜着小护士。“看,妹妹给你带的啥……”麦花凑近患者,掀开篮子,里面是十几个茶鸡蛋和两个烧饼。她拿出烧饼和茶鸡蛋,直往患者手里塞,就像刚才护士姐姐塞那支钢笔一样。“吃吧,吃吧。你妹妹早早就起来了,忙到这时候……”

组长接着说:“街上乱得很,传单满天飞,停产闹革命哩,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公社书记也被游街批斗……”“那可是个好领导,好领导!”患者突然喊起来,手上的茶鸡蛋和烧饼掉在床上。“恁是哪个公社的?”小护士插问一句。“大舞的。”“你说的那是我爸呀,他怎么样了?”“情况俺也不大清楚,你赶紧去看看吧!”

小护士转身想离去,被组长喊住。“俺兄弟啥时候能出院?”“听医生的,听医生的……”五

那次手术后,门子不知道那个护士姐姐为什么给自己赔礼道歉,还叫他写证明,更不知道在这情景下自己已丧失了一个男人应具有的阳刚之气……

出院后,他直接被接到组长家。说好听的是有人照顾,说不好听的是藏匿——这大舞街上,除麦组长一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这儿养伤。其实,众人都在轰轰烈烈地搞运动,少了一个病号谁也不会在意。

门子被安置在西间的一张老式大床上,由麦花端吃端喝的,还给他换药,擦洗上身和下身。他真不好意思让他人看到他的隐秘处,总是遮遮掩掩的,可这也挡不住麦花那双粗壮的手。“在医院里,脱得光溜溜的啥都叫人看完了,到家了你还装啥样儿?”麦花嘟哝着,似乎还带着一股子怨气。

这“妹子姐”自从医院回来,性情大变,见人毫不羞涩。胸脯也不束了,放任其挺拔,发育成熟的乳房几乎将外衣拱开。说话就像过门很久的媳妇,直往痒处戳。他真害怕这妹妹一不小心会夺去他的贞操。

那天晚上,组长喜滋滋地又备了几个菜,喊门子过来喝酒。桌子上摆的还是那种小黑碗,还是那种烈性酒。“医生不让用刺激性的食品……”他婉拒道。“别听医生瞎说,他们见了酒比谁都亲——这东西活血化瘀,对你这病只有好处——来吧,来吧!”

他一坐下,麦花也挨着他坐下。他挪挪,麦花就凑凑,越发贴得紧了。“都是一家人了,作啥假——喝吧!”

几碗酒下去,门子就觉得自己已飘飘然,忽而东忽而西的,脚底下没根儿了,上身乱晃。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一句话,扶他睡去吧,睡去吧!

门子觉得身体被箍得好紧,难以动弹。两片温润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嘴唇,滋润着他的臆想。顷刻,一片散发着异香的土地使他有了耕种的冲动。在这冲动下,借着酒精的力量,他使尽有生以来积攒的所有劲儿想抬起那张犁,试了几次,也没杵进那地里,累得全身冒汗。再使把劲儿,还是难以入内。冲击了几下,毫无效果,只得伏在温暖的胴体上大口喘息。就听耳畔轰隆隆似热风劲吹,忽一下将他掀翻,门子被重重地压在湿漉漉的白茬地上……

在这白茬地上,一阵阵热风变成了痛苦的呻吟:“你孬,你孬……“你在医院里和那个小护士瓜瓜秧秧的,扯不清弄不白的……反正俺这大闺女身子是你的了,你可不能把俺一脚踹了……“俺哥说了,俺要嫁就得嫁个吃商品粮的,有点文化的……自今夜起,你就是俺的男人!”

有风而无雨,泪水洇湿了少年的脸颊。六

那场夜酒后,麦花将女人最宝贵而又动人的躯体展示给了门子,可他没有那能力享用——这是人生中永远难以启齿的败笔。

事后,他痛苦,更害怕。思来想去,都是写大字报累出的这病。没这病,就不会动手术,不动手术,就不会被弄到这黑屋里,不到这黑屋里,麦花就不会借机行事……我,我这不是害她吗?赵老师的那句话反复在他耳畔响起:“凡事都有度,不可造次,好生为之……”

他越想越懊悔,越想越恐惧,朦胧中看到了赵老师频频向他招手……

就在当夜,趁着麦花熟睡之际,他逃出了那温柔乡,冒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寻找恩师的西行之路——听人说,赵老师去新疆了。

这是逃避,也是解脱。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个十七岁的愣头小子,怎么会有那种冲动,是鬼使神差,还是癔症发作?

当时,他身上只有几块钱,半旧的军用挎包里装的是赵老师给他的那本日记本,还有一个毛巾和两个茶鸡蛋。天明,到了陇海线上的一个火车站,他看到处处红旗飘展,人流中大都是搞串联的红卫兵,你唱我吼的,那场面、那热情、那氛围世上难见。凑个热闹,他也挤进这人流中。

熙熙攘攘中,一个声音问:“你的红袖章哩?”

他瞅瞅两边,原来是在问他。“给你一个,戴上!”

戴上了这红袖章,就等于有了通行证和饭票,一路上畅通无阻,温饱不愁。走走停停七八天,到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去“红卫兵大串联接待处”领了皮大衣和“棉猴帽”,饱餐一顿,趁人不注意,便离开队伍,独自沿着乌伊公路西行,边走边打听赵老师的下落。

北疆的冬天白雪皑皑,天寒地冻,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不见一个村落,路上的行人更少。他一个人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行走,只觉得人太渺小了,像一粒黄米。这粒黄米被风一吹,可能就看不见了,不知落在哪个角落和缝隙里生根发芽,或自生自灭,或成为良种。想到这儿,竟来了灵感,张开双臂大声地吼起来,像唱歌,又像是朗诵诗,过路的司机以为这人是个神经病,都绕着他走。吼了一阵子,身上竟出汗了,腿也软了。寒风一吹,贴皮地凉,又觉得饿了,而挎包里没有了可供果腹的食物。眼看着天色向晚,温度骤降,只得截住一辆西行的解放牌汽车。

进了驾驶室就暖和多了。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司机笑了,说我到石河子南山农场。他说我就跟你到南山农场。

好在他这一口普通话派上了用场,司机以为他是外地掉队的红卫兵,便多看了他一眼。“小鬼,老家是哪儿的?”“你怎么叫我小鬼?”“噢,你不是新疆人——新疆把年龄小的男孩都叫小鬼。”“我不小了,我要不出来就成了人家的小丈夫,犯大错误哩……”“看不出你这人还真有鬼点子。”“不是鬼不鬼的,我不能害人家。”“小鬼,听你这口音像是河南人。”“你怎么听出来的?”“石河子河南人多得很,有随部队过来的,有支边落户的,有盲流过来的。你的普通话一听就带有河南味儿——我老家也是河南的。”“老家是哪儿的?”

司机说哪里哪里的。“咱还是老乡哩——师傅,向你打听个人:有个叫赵老师的人听说过没有?”“姓赵的老师多了,你问的是哪一个?”“赵少康——是我的语文老师,过去被打成右派,听说去年来新疆了。”“新疆这么大,你就是一天走五十里,天山南北几年你也走不过来。”“师傅贵姓?”“免贵姓刘。”“我叫您刘叔好了……”

一路说着,汽车亮着灯开到目的地已经是夜里近十点——新疆比内地晚两个小时落黑,此时的天色相当于内地晚上八点。

这南山农场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下边有不少农业连队。这些人大都穿着军装,就是没有佩戴领章帽徽。团部在半山坡上,往北几公里就是灯火辉煌的石河子新城——那是农八师师部所在地。

刘师傅停稳了车,放完水箱里的水,一看,少年还在那儿愣着,就问:“小鬼,你上哪儿去?”“没地方去……”“走,我给你安排个地方先住下再说。”

刘师傅领着少年进了一间平房,是司机值班室。这房间里煤味和机油味掺和在空气里,有点呛鼻子。火炉上坐着一个大铁壶,水烧得咕嘟咕嘟响,将盖子顶得一拱一拱地跳动。旁边熥着几个土豆,皮都焦裂了。火墙烧得热烘烘的,墙壁上挂着内裤、毛巾什么的。

有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见进来了人,慌忙坐起。“小王,我这个小老乡今晚住这儿。”“你呢?”“我回去。”“噢,嫂子等你哩……”“关照好他,还是个红卫兵哩。”“这您一百个放心!”“记住:进屋脱大衣。”刘师傅对少年叮嘱道,“有什么事和你这个王哥说一声……”

少年和小王相互点点头,微笑一下。

刘师傅又对小王说:“吃过饭领他去澡堂理理发洗洗澡——新疆不能有虱子……”

理完发、洗过澡,换上干净的内衣内裤,少年在新疆的生活就此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少年出门一看,满世界银装素裹。南边的天山山脉像一条巨龙东西横卧着,高耸的脊梁就是那主峰,耀眼地亮。自主峰往下,就是起伏的山谷,只是往北越来越低,像是一个打了皱褶的蟒袍。近处,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在冰冻的路上滑雪,他们追逐着、嬉笑着,时不时地抓起路边的雪投向伙伴——这在内地是看不到的,也见不到这么厚的雪。

雪就是长翅膀的雨——它们从天上飞下来,在苍茫大地落脚,塑造出一个洁白的世界,净化了人间。在这洁白的世界里,少年的心灵安静了许多,有一种被洗涤的感觉,这感觉叠加起来,使他更加想念赵老师——可能赵老师就在某地也和他一样在欣赏着天山上的雪吧?

两天过后,刘师傅问:“小鬼,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想赵老师。”“小老乡,这新疆可不比内地,大雪封路,陷进雪堆里,连个人影也看不到,野狼把你吃了也没人知道。”“听着怪吓人的。”“不是吓你,是真的。”“这样吧,我和团部说一声,你先去一连农机班帮忙,明年开春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就在这儿干。你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再说找赵老师的事儿,对吧?”

于是,他被刘师傅送到一连当临时工。七

一连连部在南山脚下的一个山坳里,连部的三间平房坐北朝南依山坡而建。农机班就在连部的西边,有一台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还有两台上海造的50式轮式拖拉机及配套耕种机具和拖斗等。轮式拖拉机平常就停在一个小山坡上,启动时顺着山坡下溜就成了,省事省油。冬季,它们静静地屹立在那里,披霜戴雪,犹如一排雕塑。

在老家,他没见过这些机车和农机具,更没见过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农垦战士”,他们操着各地方言,一听就能判定他们的籍贯。其中有近几年来疆支边的北京、上海和天津等地的知识青年,他们大他几岁,可一说话就有一种亲近感。

在这儿工作生活,上下班都是听大喇叭放军号,一天数次。这边吃着饭,山坡上的大喇叭就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所谓的新闻,大多是言辞很激烈的批判文章和各地成立“革命委员会”之类的消息。连队有什么事儿也在大喇叭上吆喝,过后就是放流行歌曲。灌耳朵眼里最多的,其中就有这一首——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

大喇叭放着,那些知青也跟着唱。在他们的感染下,刚来的他也学会了音律,时不时地跟着哼唱——当时,大唱革命歌曲是工作中的一部分。知青们听他唱得好了,就会亲昵地在他头上摸一下,以示奖励。他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这些大哥哥、大姐姐心地善良,对我很好,教我唱歌,教我做人,还给我饭票,在生活上帮助我,使我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他们给了我一个家。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赵老师的影子。如果中国有百分之二十这样的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那么,她是多么强大和充满活力……”

融入这个群体中,他长进很快,发育也快,只一年多的光景,身架子就成形了,嘴唇上还拱出一抹软软的胡须。

刘师傅隔三岔五地送物资到一连,卸完货就到食堂吃饭。这时候,总要喊他过去。当然还有连长或指导员陪着——那时,车少,搭个车、捎样东西,或者传递个书信和文件什么的,都要托驾驶员。若要去乌鲁木齐或其他地方办事,头天就得探问好是谁的车,还得征得管派车的协理员的同意。团部那些机关干部和家属也是如此。“听诊器、方向盘、供销社的业务员”,这几个职业是很吃香的。

连队请刘师傅吃饭,当然要加一两个菜,还有酒,都是主家自掏腰包。

吃喝间,刘师傅总是不经意地谈起门子的事,意思是请连队领导好好关照这个小老乡。主家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慌着给刘师傅斟酒。刘师傅越说不能喝,主家就越劝得勤。

趁着酒劲儿,刘师傅嘴边的话就溜出来:“把我小老乡的户口扒过来吧,只要您同意,上面的事我说……”

不多久,他的户口就迁过来了,办了相关手续便成为正式农工。

又一次酒后,刘师傅非得要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说:“刘叔,地窝子冬暖夏凉,好着哩……”“不行,得给你调调,搬平房住去。”

他说:“有的技术员还未能住上平房,我怎么好意思?”

刘师傅一愣,酒醒了一半,猛地抱住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农机班的地窝子有两个,一个地窝子住三个人。这种半地下式的寝室像是地堡又像是菜窖,给人安全感和温暖感,还很安静,看书学习没人打扰。就是一下大雪,门老是被封堵。遇到这种天气,门子会早早起来,拉开门除雪。那雪好深,几乎没到腰部。在这雪窝里,他奋力向上蹚出一条路,用木制大锨将积雪从台阶上清除。清理完这一个,他铲出路到第二个地窝子门口继续除雪,一会儿头上就像开锅似的冒出热气,裤腿上尽是雪块。

打扫完两个地窝子门口的雪,他不忘去车库和仓库那儿清扫。车库和仓库是一溜几间平房,仓库保管员就住在顶头的一间。保管员是个女的,上海知青。每次看到他将门前积雪清理干净,保管员总是半掀着棉布帘邀他进屋里暖和暖和。可他一次也没敢踏进那屋——一看到她,他就想到了麦花,心里不知怎么怵怵的。

终于有一次保管员放狠话了:“小门,阿拉是老虎怎么的,叫你进来还能吃了你不成?”“你不会吃我,我是害怕雪化到你屋里弄湿了地……”

保管员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脚下,一只猫从帘子后面露出头,张望了一眼又不见了。“你还养着猫——猫有九条命,它会保佑你的。”“你个小赤佬,一张口就讨人喜欢,谁要是嫁给你,可不得天天笑着过。以后你就叫我莲姐吧,我认你做个弟弟。”

莲姐长得小巧玲珑,白白净净的,音质带有柔柔的磁性,好像能把男人的耳膜给吸过去。连队有那轻浮的,经常用酸不溜丢的骚话挑逗她,她却从不接腔。有那献殷勤的,送这送那,还帮她出力干活,她没有说过一个谢字,顶多是给个白眼。她远在上海的亲属,时常会给她寄来咸鱼、腊肉什么的,别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从未得到过分享的机会。而门子却是个例外,数次被邀请“到阿拉房间坐坐”。一进入她的房间,如同到了另一个洞天,干净整洁,处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还有一丝甜味儿在里面。还有那只猫,一见他便来回地在他腿间蹭来蹭去,把个软柔柔的耳朵贴着他的裤脚厮磨,好像要探听出什么。

这间宿舍有十几平方米,一道火墙迎门而立,将房间一分为二。外间小,堆放着煤炭和工具什么的,还有一双毡筒。撩开门帘子,就是莲姐的寝室。寝室东墙挂有一幅毛主席像——老人家慈祥的目光盯着对面一幅中国地图,还有进入这房间里的人。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木桌,墙角还有一个大木箱。大木箱上堆放着工作服什么的,都很干净。半空中斜拉了一根绳子,搭着毛巾和围脖以及内衣等。小木桌上方是一个简易书架,上面除了书籍之外,还有一瓶雪花膏和一部半导体收音机。一张方凳就在小桌旁。

门子每次踏进这房间,都觉得有一种神秘感,甚至还暗生嫉妒——这比赵老师的宿舍高级多了!不过,仅仅几秒钟,这些念头就被一种说不清的敬畏感所替代。特别是莲姐在他面前穿着那漂亮的毛衣时,胸脯鼓出的丰满和麦花一样,一种来自骨头缝里的震撼令他不敢正视。“喝茶,这是上好的龙井。”“我喝惯了白开水……”“新疆人大都喝茶,砖茶是少数民族的必备,助消化,祛百毒,暖身子……两千多年以前,丝绸之路上的驼队就将中国内地的茶叶经新疆运往阿拉伯国家和欧洲,汉朝在这里设府屯垦,唐朝玄奘取经也经过这里,清朝的林则徐被发配伊犁也是从这儿走过,二十二兵团在此扎营,就是新疆建设兵团的前身……知道吗,新疆占中国版图的六分之一!”“现在我知道了……”“坐下,坐下说。”

门子捧着茶杯坐在这唯一的方凳上:“莲姐,你懂得很多,我要向你多多请教。”“谈不上,谈不上,咱们相互学习,活到老学到老——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莲姐忽然噤了嘴,快步到外间听听,复又返回。那猫也跟着跑了个来回。门子不知何故,站起惊问道:“莲姐,怎么了?”“没事没事……”保管员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笑了,“我们说我们的!”

门子嘘了一口气,知道莲姐刚才为什么如此紧张——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会遭祸的。“我就喜欢好学习、爱读书的人。”保管员还是笑,“读书明理、解愚、益智、强心,懂得有国才有家。如果所有的中国人都懂得这一点,那么,我们这个民族是多么强壮、多么伟大——喝茶,喝茶。”“莲姐,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不是报答我,是报答社会,懂得感恩、报恩。人的社会属性远大于自然属性,你可以失去亲人,但绝不可失信于社会。社会上有你无数的兄弟姐妹和亲人,它的内涵是亲人,外延就是国家,无限大……”“莲姐,你就是我的亲人……”门子鼻子一酸,清凌凌的泪水竟涌了出来。

莲姐掏出一方手帕,俯下身子笑看:“怎么哭鼻子了,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男孩……”“莲姐,在你跟前我想永远长不大……”“好了,好了,姐姐知道了,姐姐不再说了……”

揩着泪水,门子的眼光扫视着书架上的各种读物,“书,你喜欢的就拿去看。”“姐,这手帕我也拿走,可以吗?”

莲姐猛一愣,笑了。“拿去吧,拿去吧。”

他俩说着话,那猫就蹲在门帘旁眯眼打盹。外面如有什么动静,它便大睁了眼惶惶站起,把个尾巴竖直摇动,响尾蛇似的。“没事的,除了你,谁也进不来。”莲姐笑笑,加了一句,“不读书者莫入——听说你也写日记?”“是赵老师让我写的……”“赵老师是谁?”

门子就一五一十地道出原委和自己不怎么丰富的阅历,以及来新疆的初衷。而他动手术后和麦花的那一段“半夜情”却给隐瞒了——往后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因为那是“个人隐私”。莲姐听后,吁叹不已:“没想到你这么有情有义,我会帮你寻找赵老师的……”“但愿能找到!”

那晚,携着几本书籍出了莲姐的门,门子好像看见一个身影隐在黑暗中。于是,他咳嗽了几声为自己壮胆,再回头瞧瞧,莲姐房间的灯依旧亮着。

老天保佑您!他在心里祈祷着,脚步也轻松了许多。

回到地窝子里,开了灯,他看见枕头有被人翻动的迹象——枕头下压着日记本和一本书。“同窝子”的另外两个人不在,可能出去喝酒了。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带着酒气回来了。其中一个嘟囔着:“小心点,开大会再说……”

所谓“开大会”,就是全连人员参加的“斗私批修会”,从某一方面说就是借机撕裂人的尊严和进行人身攻击的批斗会。

果真,在这次大会上,有人在莫合烟烟雾的遮挡中,对莲姐提出严厉批评:“一是不善于团结同志,二是有小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

会场上弥漫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气氛。有人咳嗽,有人低首。门子尽量想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莲姐,可当中隔了一排人……

大会一散,就有人跑到莲姐跟前表白:“我可给你添好言了,没有说你的什么不是。”

莲姐笑笑,说:“雪莲不语,临风自洁……”

莲姐说完,猫叫了一声。

那人不懂,就问别人。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人们就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冷雪莲”。八

自从莲姐戴上了这“小资情调”的帽子,她好像有了一种别样的自信和自豪,个性张扬得令人咋舌,话语尖刻,谁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她的名言是:我就是冷雪莲,冻不死也旱不死,高高在上——就是死,也死得其所!

有了这句话,一连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个敢惹她的。再次开大会,矛头往往指向另一个人。

见了门子,保管员语调柔柔地问:“弟弟,姐是坏人吗?”“你要是坏人,世上就没有菩萨了!”“弟弟,晚饭后还到我屋里!”

晚饭后,门子揣着一本日记,拖着双腿,走向那熟悉的方向。他想让莲姐看看自己的日记写得怎么样,给好生指点指点——这也是一种最好的借口。

天气阴寒,踏雪有声。这是一九六七年石河子的冬天,最低气温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暴露在外的脸部,被冻得生疼。

往四周看看,寂静无声,一片死静。

保管员的房间灯依旧亮着,窗下被照亮的雪发着荧光。走到这熟悉的门口,他长出了一口气。咫尺之间,呼出的热气在眉宇间结出晶霜。他跺了跺脚,想那只猫会首先出来打个招呼。

没有。细细听听,屋里有音乐声,好像还有人说话。他正想转身离去,门开了,一片灯光透出。莲姐带着热气的身躯几乎贴住了门子,而那只猫却在她的脚后歪头斜视。“你怎么不进来——给你留着门哩!”“你屋里有人?”“傻弟弟,那人就是我!”

这外间炉火正旺。寝室里暖意融融。脱下大衣、帽子,大头鞋上的残雪便化为水渍。“外面冷吧?”“不冷,不冷……”

小木桌上收音机还在响着,门子这才知道,方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玩意儿发出的。“你在听广播?”“不,我在跳‘忠字舞’——你会跳吗?”“不会。”“来,我教你。”“不,不,让人家看到了又是个错误。”“这里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看着,鼠目狗眼都进不来……”

门子掏出日记本,岔开话头说:“莲姐,请你看看我写的日记,有哪儿不合适请提出宝贵意见。”

莲姐笑了,说:“你真会开玩笑,日记是随便让人看的吗?”“我就想让你看,除了赵老师,这个世界上就是你!”“好吧,我的日记也可以让你看看。”莲姐拉开抽屉,就像敞开了心扉,麻利地拽出几个本子,好像极为生气地说,“看吧,看吧!”

门子愣了。他没想到这个姐也写日记,并且比自己早得多。面对这炙热,他把自己的日记本握在手里,身上就有了冷汗。那只猫在莲姐的腿边叫了一声,蹲下不动了。

猫,猫,你是个精灵,你是个预言家!

门子两膝一软下蹲,装作抚摸那猫——实际上,他早就想给莲姐鞠个躬,不,一百个!

莲姐一愣,赶紧拉起他,手和手就握在了一起。在这个寂寥的寒夜,一股暖流在两人之间传递,渐渐地凝固成了一道无形的桥,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令人有些眩晕。“看看我的吧,看看我的吧。”一个甜美的声音说。“我教你跳舞……”甜美的声音又说。“你,你弄疼我了……”一个委屈的声音说。

晕晕乎乎中,门子不知道自己何时逃出那房间的,如同逃离麦花一样,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使他下意识地紧紧捂住大衣——贴胸口还是一本日记本,那是莲姐的。

我能看莲姐的日记啦!回地窝子的路上,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在耳畔欢呼。我能看莲姐的日记啦!

他几乎是跳跃着、蹦跶着走过这一段路程,连周遭的雪霜都飞溅成耀眼的星星。可一下到地窝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就湮没了那欢呼声,一片黝黑吞噬了所有的光亮。他不敢开灯,摸索着将那本日记放在其他人想不到的地方。怕不严实,又换了一个地方,小心翼翼地塞在那些书籍当中。

次日早晨,趁那两个人去食堂打饭,他抽出莲姐的日记急切地翻阅。虽说光线不怎么好,可他的视力好,本子上的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阳光里跳出,舒展着真实的情感音符。

读着这日记,他就像与莲姐面对面地对话,感应着那从未表露过的内心波澜,还有些许隐隐的伤感——伤感是孤独的拐棍,大多是竖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片芳草,也可能是一个冰窟。

当他读到引用的一句诗,眼光便不动了,一阵战栗传遍全身。那是一位外国诗人写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不忍再看下去,轻轻地合上,怕一口气读完会遗漏了什么——心目中的珍珠需慢慢地细品和鉴赏。

读完了这本日记,他生命里就像多凿了一眼甘泉,那欢快的清流夹带着冰霜注入他的心田——那棵钻天杨,在阳光下、风雨里蓬勃向上。

过了几日,莲姐说:“门子,看完了赶快还给我。”“为啥这么急?”“不是急,是保险。那本子可不能落在他人手里!”

门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当晚带着那日记和几本书还给莲姐。

莲姐查看了一下,仍旧笑笑,将他的日记也交还他。“门子,千万放好,让人见了会引火烧身……”“有那么严重吗?”“姐不会害你,听话……走,走吧!”

莲姐说这话时神色很怪异,换了个人似的。门子不敢多问,揣好自己的日记本匆匆离去。到了地窝子里,拿出日记本,觉得厚实了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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