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6 15: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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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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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下)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下)试读: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册)

楔子 红雪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连夕阳照进来,都变成一种不吉祥的死灰色。夕阳还没有照进来的时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龛前,黑色的蒲团上。黑色的神幔低垂,没有人能看得见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祇,也没有人能看得见她的脸。她脸上蒙着黑纱,黑色的长袍乌云般散落在地上,只露出一双干瘪、苍老、鬼爪般的手。她双手合十,喃喃低诵,但却不是在祈求上苍赐予多福,而是在诅咒。诅咒着上苍,诅咒着世人,诅咒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一个黑衣少年动也不动地跪在她身后,仿佛亘古以来就已陪着她跪在这里。而且一直可以跪到万物都已毁灭时为止。夕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轮廓英俊而突出,但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的。夕阳暗淡,风在呼啸。她忽然站起来,撕开了神龛前的黑幔,捧出了一个漆黑的铁匣。难道这铁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祇?她用力握着,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却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她突然抽刀,一刀劈开了这铁匣。铁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堆赤红色的粉末。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这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是雪,红雪!”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来时,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黑衣少年垂下了头。她走来,将红雪撒在他头上、肩上:“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神,复仇的神!无论你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样对他们,都是应当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已将天上地下所有神魔恶鬼的诅咒,都已藏入这一撮赤红的粉末里,都已附在这少年身上。然后她高举双手,喃喃道:“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现在总算已全都准备好了,你还不走?”黑衣少年垂着头,道:“我……”她突又挥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厉声道:“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风在呼啸。她看着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手里的刀,似也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这时黑暗已笼罩大地。

第一章 不带刀的人

他没有佩刀。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傅红雪!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因为他不配。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现在已是残秋,但这地方还是温暖如春。现在已是深夜,但这地方还是光亮如白昼。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有赌,却不是赌场。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无论你选择哪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还要享受别的,就得推门。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因为你根本不必上楼。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很少有人看见他做过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其实他却正是这地方的主人。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过这柄刀。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黑得发亮。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叶开是从不带刀的。秋已深,夜已深。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这就已足够。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这盏灯,仿佛就是这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人已在天边。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他站起身,让沙子摩擦自己脚底的伤口。然后他就笑了。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灯在风中摇曳。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他一伸手,就抄住。菊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梗上。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他又笑了。窄门是关着的。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傅红雪和他的刀!刀在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叶开道:“你肯不肯?”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作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蹿到叶开面前。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紫衫少年脸上故意做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叶开道:“不好。”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跪下来求你好不好?”叶开道:“好。”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紫衫少年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锵”的一声,剑已出鞘。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剑还留在鞘里。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只剩下一种声音。推骨牌的声音。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别人想请我喝酒都困难得很。”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骗我。”叶开道:“你请不请呢?”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原来他是个跛子。”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惜。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紫衫少年便施了个眼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最后才终于有人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是完全不同的。”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作这地方的老板似的。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确不像。”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他撒出的竟是金豆。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叶开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级,走过来,才发现这两个提着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像是在遥望着远方。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傅红雪就站住。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这人的态度很有礼,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傅红雪道:“是。”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傅红雪道:“也许。”白衣人道:“也许不走了?”傅红雪道:“也许。”白衣人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傅红雪道:“三老板?”白衣人笑道:“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这次他真的笑了。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但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好像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件可笑的事。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两声,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傅红雪道:“否则怎样?”白衣人勉强笑道:“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代,就只有站在这里不走了。”傅红雪道:“就站在这里?”白衣人道:“嗯。”傅红雪:“站到几时?”白衣人道:“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傅红雪道:“很好……”白衣人正在等着他说下去的时候,谁知他竟已转身走了。他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白衣人脸色变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绷紧,但直到傅红雪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他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提灯笼的人忍不住悄声问道:“就这样放他走?”白衣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却有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转瞬间又被风吹干了。傅红雪没有回头。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他走过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他脚步一停下,门就开了。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上了门闩。他似已完全习惯黑暗。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只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这是少女的声音。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傅红雪:“今天,黄昏。”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傅红雪道:“我没有。”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她究竟已等了多久?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傅红雪道:“你已全都准备好了?”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纽。她的手轻巧而温柔……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她的手在探索着……傅红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永远无法摆脱!曙色照进高而小的窗户。人在沉睡,刀在手上。一共只有两间屋子,后面的一间是厨房。厨房中飘出饭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荷包蛋从锅里铲出来,放在碟子里。她的身子已佝偻,皮肤已干瘪。她的双手已因操作劳苦,变得粗糙而丑陋。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却很舒服,很干净,床上的被褥是刚换过的。傅红雪犹在沉睡。但等到这老太婆轻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张开。眼睛里全无睡意。两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昨夜那温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难道她也已随着黑夜消逝?难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灵?傅红雪看着这老太婆走出来,脸上全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问?难道他已将昨夜的遭遇当作梦境?蛋是刚煎好的,还有新鲜的豆腐、蒿笋和用盐水煮的花生。老太婆将托盘放在桌上,赔着笑道:“早点是五分银子,连房钱是四钱七分,一个月就算十两银子,在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她脸上的皱纹太多,所以笑的时候和不笑时也没什么两样。傅红雪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个月,这锭银子五十两。”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两……”傅红雪道:“我死了后替我买口棺材。”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傅红雪道:“就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走出这条陋巷,就是长街。风已住。太阳照在街上,黄沙闪着金光。街上已经有人了,傅红雪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白衣人。他还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雪白的衣服上已积满沙土,头发也已被染黄,可是他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他在忍受。到处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着他,这种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骄阳更灼人,更无法忍受。忍受虽是种痛苦,但有时也是种艺术。他很懂得这种艺术。懂得这种艺术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们希望的收获。傅红雪正向他走过来,但目光却还是凝视在远方。远方忽然扬起了漫天黄沙。密鼓般的蹄声,七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冲入了长街。马上的骑士骑术精绝,驰到白衣人面前时,突然自鞍上长身而起,斜扯顺风旗,反手抽刀,整个人挂在马鞍上,向他扬刀行礼。这是骑士们最尊敬的礼节。从他们这种礼节中,已可看出这白衣人身份绝不低。他本不必忍受这种事的,但却宁可忍受。无论谁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刀光闪过他全无表情的脸,七匹快马转瞬间已冲到长街尽头。突然间,最后的一匹马长嘶人立,马上人缰绳一带,马已回头,又箭一般冲了回来。人已站在马鞍上,手里高举着一杆裹着白绫的黑铁长枪。快马冲过,长枪脱手飞出,笔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枪上白绫立刻迎风展开,竟是一面三角大旗。旗上赫然有五个鲜红的擘窠大字:“关东万马堂”。大旗迎风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挡住了初升的阳光。再看那匹马,已转回头,追上了他的同伴,绝尘而去。一人一马,倏忽来去,只留下满街黄沙和一面大旗。旭日正照在大旗上!街上几十双眼睛都已看得发直,连喝彩都忘了。突听一个人放声长笑,道:“关东万马堂!好一个关东万马堂!”

第二章 关东万马堂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一个人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雪一般纷飞落下,落在他脸上。他不在乎。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所以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仿佛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可是他站在那里,却好像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很欣赏他身上这种臭气。他衣襟上的破洞中,还插着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残菊,而是朵珠花。也不知是从哪个女人发鬓上摘下来的珠花。他从不摘枝上的鲜花,只摘少女发上的珠花。傅红雪的目光忽然从远方收回来,凝视着他。他却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脚步踉跄,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仍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所以他眯着眼,看着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这里?”白衣人道:“是。”叶开道:“今天你还在?”白衣人道:“是。”叶开道:“你在等什么?”白衣人道:“等阁下。”叶开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绝色佳人,你为什么要等我?”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一个阁下这样的英雄。”叶开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英雄,但三老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白衣人道:“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叶开道:“好,我喜欢这种人,他在哪里?我可以让他请我喝杯酒。”他要别人请他喝酒,却好像是已给了别人很大的面子。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来请阁下今夜过去小酌的。”叶开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白衣人道:“万马堂藏酒三千石,阁下尽可放怀痛饮。”叶开抚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白衣人道:“多谢。”叶开道:“你既已请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白衣人道:“在下奉命来请的,一共有六位,现在只请到五位。”叶开道:“所以你还不能走?”白衣人道:“是。”叶开道:“你请不到的是谁?”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看来他非但不愿请别人喝酒,也不愿别人请他喝酒。”白衣人只有苦笑。叶开道:“你就算在这里站三天三夜,我保证你还是打不动他的心,这世上能令他动心的事,也许根本连一样也没有。”白衣人只有叹气。叶开道:“要打动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法子。”白衣人道:“请教。”叶开道:“你无论想要他到什么地方去,请是一定请不动的,激他也没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动他,就算不请他,他也一样会去,而且非去不可。”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他。”叶开道:“你看我的。”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傅红雪走了过去。傅红雪好像本就在那里等着。叶开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傅红雪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握着刀的一只手青筋却已凸起。叶开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万马堂去,我告诉你。”他绝不让傅红雪再说一个字,掉头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红雪会追上来似的。傅红雪却动也没有动,只是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已渐渐收缩。叶开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证他一定会坐在万马堂里。”白衣人迟疑着,道:“他真的会去?”叶开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经完全没有责任。”白衣人展颜道:“多谢!”叶开道:“你不必谢我,应该谢你自己。”白衣人怔了怔,道:“谢我自己?”叶开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白衣人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过了很久,才淡淡道:“阁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叶开笑道:“幸好也不太多。”白衣人也笑了,长身一揖,道:“今夜再见。”叶开道:“一定要见!”白衣人再一拜揖,缓缓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绫,突然用枪梢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就在这时,横巷中奔出一匹马来。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马鞍上。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开外。叶开目送着白衣人人马远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万马堂当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他伸长手,仰天打了个呵欠,回头再找傅红雪时,傅红雪已不见了。碧天,黄沙。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远远望过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风沙中飞卷。大旗似已远在天边。万马堂似也远在天边!无边无际的荒原,路是马蹄踏出来的,漫长、笔直,笔直通向那面大旗。旗下就是万马堂。傅红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马道旁,看着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现在,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漫天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影,流星般飞了过来。一匹胭脂马,一个红衣人。傅红雪刚走出三步,已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他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人马已冲过他身旁。马上的红衣人却回过头来,一双剪水双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双纤纤玉手已勒住了缰绳。好俊的马,好美的人。傅红雪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不愿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马上人的明眸却在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人?连花场主都请不动你。”她的人美,声音更美。傅红雪没有听见。马上人的柳眉扬起,大声道:“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账王八蛋,我就杀了你拿去喂狗。”她手里的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红雪脸上狠狠地抽了过去。傅红雪还是没有看见。鞭梢一卷,突然变轻了,“叭”的,只不过在他脸上抽出了个淡淡的红印。傅红雪还是好像全无感觉,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却又凸起。只听马上人吃吃笑道:“原来你这人是个木头人。”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人一马已远在黄沙里,转眼间只剩下一点红影。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颤抖起来。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磐石!叶开还在打着呵欠。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现在,他刚从一家杂货店里走出来,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小面馆去。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其实,奇怪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他自己。他走路也不快,却又和傅红雪不同。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街。一匹火红的胭脂马。马上人艳如桃花——一种有刺的桃花。人马还没有冲到叶开面前,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快避开。”叶开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这次她比对付傅红雪时更不客气。但叶开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仿佛染上了胭脂。叶开只不过用三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她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干什么?”叶开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红衣女咬着嘴唇,道:“我不想听。”叶开淡淡道:“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红衣女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了过来,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叶开笑了,道:“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红衣女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叶开道:“还有,无论是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红衣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样事。”红衣女道:“什么事?”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叶开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这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他两鬓已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一进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她居然肯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癯、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红衣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主人道:“嗯。”红衣女眨着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啜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红衣女道:“若知道了呢?”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了。”红衣女道:“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红衣女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红衣女噘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红衣女怔住。叶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红衣女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叶开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叶开旁边冲出了门。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叶开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孙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地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头。叶开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叶开道:“哪一半?”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叶开笑了。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你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叶开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叶开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这人道:“马,马芳铃。”叶开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叶开,微笑着又道:“阁下真正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叶开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同样风采,叶开也就算不虚此行了。”主人道:“叶开?”叶开道:“木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主人笑道:“这才是人如其名。”叶开道:“主人呢?”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叶开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叶开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萧别离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难免别离,将来阁下想必要离此而去,在下又何尝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叶开大笑,道:“但自古以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阁下既然取了个如此引人忧思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萧别离也大笑,道:“不错,当浮一大白。”他一饮而尽,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销魂的,也并非别离,而是相聚。”叶开道:“相聚?”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叶开咀嚼良久,不禁叹息,喃喃道:“不错,若无相聚,哪来的别离?……若无相聚,又怎么会有别离?……”他反反复复低咏着这两句话,似已有些痴了。萧别离道:“所以阁下也错了,也当浮一大白才是。”叶开走过去,举杯饮尽,忽又展颜而笑,道:“若没有刚才的错,又怎会有现在这杯酒呢?所以有时错也是好的。”突然间,车辚马嘶,停在门外。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刚说别离,看来就已到了别离时刻,万马堂的车子已来接客了。”叶开笑道:“但若无别离,又怎会有相聚?”他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萧别离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门外。黑漆如镜,一个人肃立待客,却是一身白衣如雪。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关东万马堂”。叶开刚走过去,白衣人已长揖笑道:“阁下是第一位来的,请上车。”这人年纪比花满天小些,但也有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已令人觉得很可亲。叶开看着他,道:“你认得我?”白衣人道:“还未识荆。”叶开道:“既不认得,怎知我是万马堂的客人?”白衣人笑道:“阁下来此仅一夕,但阁下的豪华,却已传遍边城,何况,若非阁下这样的英雄,襟上又怎会有世间第一美人的珠花呢?”叶开道:“你认得这朵珠花?”白衣人道:“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他不让叶开说话,忽又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在下虽然自命多情,却还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叶开却笑了,拍着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维过,但被人恭维得如此的开心,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现在来的却只有叶开一个人。他见着花满天时,已觉得万马堂中卧虎藏龙,见到这白衣人,更觉得万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纵然是公侯将相之家的迎宾使者,也未必能有他这样的如珠妙语,善体人意。无论谁能令这种人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叶开忽然想快点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角色,所以忍不住问道:“还有别的客人呢?”白衣人道:“据说有一位客人,是由阁下代请的。”叶开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人一定会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问的是另外四位。”白衣人沉吟着,道:“现在他们本已该来了。”叶开道:“但现在他们还没有来。”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等,该去的人,总是会去的。”夜色渐临。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万马堂的旗帜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白衣人坐在叶开对面,微笑着。他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马蹄声如奔雷,冲破了无边寂静。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夜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白衣人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笑道:“此话怎讲?”叶开道:“听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喝,岂非要被醉死?”白衣人笑了笑,道:“这点阁下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连在下也能陪阁下喝几杯的。”叶开道:“万马堂中若是高手如云,我更非死不可了。”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叶开淡淡道:“我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白衣人展颜道:“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阁下风采,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阁下之理。”叶开道:“但我还是有点怕。”白衣人道:“怕什么?”叶开笑了笑,道:“怕的是你们不来灌我。”白衣人也笑了。就在这时,荒原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歌声凄恻,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歌声凄恻悲厉,缥缈回荡,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白衣人脸色已渐渐变了,突然伸手一推车窗,道:“抱歉。”两个字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闪,就看不见了。

第三章 刀断刃,人断肠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只剩下歌声的余韵,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风在呼啸。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风卷着荒草,如浪涛汹涌起伏。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蹿,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歌曲很欣赏。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要听他的。”叶开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妨。”白衣人道:“哦?”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也同样无人能及。”白衣人悚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问,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云在天动容道:“谁?”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他自己想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个补丁都没有。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叶开道:“洗澡呢?”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云在天微笑道:“两位也许还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叶开道:“在下叶开。”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乐乐山抚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叶开道:“三无先生?”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云在天道:“早已到了。”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云在天笑了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云在天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云在天也唏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云在天道:“哦?”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分内应当作的事。”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车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么?”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公孙断道:“不能!”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叶开觉得很好笑。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大厅虽然只不过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万马堂”。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他身上并没有佩剑。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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