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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4 16: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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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晃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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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骨塔

蚀骨塔试读:

01

6-07-20ISBN:978751084

02

27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01

当晚,如果洛阳城里有人正好在赏月,就会看到,城南夜幕里掠过一头巨鹏,巨鹏背上载着一个少年。

印听见父亲躺下了。一炷香后,他摸下床,在黑暗中穿戴整齐。他套上草履,为的是不让父亲听见脚步声。今晚,刑和草鸡要带他去那家妓院。妓院在城东,他得快点跑。跑得浑身是汗,可他不敢停,他担心一停下就会放弃。也不敢回头,一回头就看到那座塔,那座高高在上的黑塔,每晚压得他透不过气。

一直跑到归云坞门前,他才停住脚。

刑和草鸡不在那儿,他们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忘,是根本没把这事当真。他们偶然走进碑林,本想偷拓几张法帖,却意外撞上印,他们是怕守塔人的儿子告发,才哄骗他说要带他去妓院开开眼界。当然,为了让假话显得真,他们约他今夜子时在这里碰头。他们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女人的好,说得印的心怦怦直跳。

他见过女人,当然,有一回,他还见过皇上的宠妃靳呢,她来塔下祭拜先祖,披着粉袍。印当然知道女人的好,但他从没摸过,他想摸摸看。

可刑和草鸡把他忘了,他们对这孩子信口开河,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不需要再记得他。谁能想到,一个守塔人的儿子,才十七,会那么迫切地想要摸一下女人。

印站在妓院门前,抬头看那块金匾,没错,就是它:归云坞。

不断有男人进进出出,有的比印大,大很多,有的比他小。还有女人,她们出门送客,站在廊檐下向夜色招着手。老鸨送走一批客人,扭头看到印。“站这儿干吗?快进哪。素千,你引他进去,这么漂亮的后生,我都想伺候。”

老鸨咯咯笑着,去引其他客人。那叫素千的姑娘卷来一阵异香,她拉起印的手,朝迎来送往的坞中姑娘们走去。“第一次?”素千拢拢头发,捏着印的胳膊肘问。

印咽了口唾沫:“嗯。”

他看着那叫素千的女人的背,一直向下,不敢看脸。她的腰可真细,屁股真圆,像藤上新长熟的葫芦。

妓院真好,又香又暖和,刚散掉的汗又密密出了一层。印抖抖肩,上了二楼。“摸啊。”她说。不是素千,是另一个女人。

铺着软蒲团的台榻上坐着四个女人,全盯着印,发出同样的邀请。“摸啊。”她们说,“摸啊。”

印想摸,可他不敢,连一直看着都不敢,眼睛无处放。

第四个女人从蒲团上起身,走到窗边,拿起一册书。印盯着她。她们全光着身子,或者说,几乎光着。第一个女人拿起一把牛角梳,给第二个梳头,第三个端起一盘葡萄,朝印走过来。葡萄是紫红色,又大又圆,印从未见过。在他看来,还是第四个女人最美。

今晚之前,印只在很小时见过女人的身体,那是很久以前一个突然跑到塔林避雨的女人。那天夜里,她走进仓房,印躲在柴堆后面,看到她让钟给她烧水。印的父亲叫钟,是个鳏夫,女人试图勾引他。印记得,那女人很白,像有一年连下三天的大雪。钟弄了三锅水,有凉的、温的和滚烫的,用的是蚀骨溪的泉水。三锅水倒进木桶,那雪白的女人当着钟的面脱光衣服,爬了进去。

那天后来的事,印不记得,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第二天很早,他起床,看到钟从后山回来,满身泥土,阴沉着脸,女人和桶都不见了。印问钟:“父亲,我们的桶呢?”他当然不能开口问女人的去向。钟告诉他,木桶被他埋在后山,还压了一道符。“不准动那道符,听见没有!”钟的语气十分严厉,比以往的严厉更加严厉。印都记得。可后来他怎么也找不到那道符,他怀疑,钟说的不是真的。“摸吧。”第一个女人放下牛角梳,笑眯眯地冲印说,“你不摸,姐姐可走了。”

印偷偷看一眼那个读书的女人。第一个女人点点头,招呼其他两个:“好了,他选好了。”三个女人离开,留下印和读书的女人单独在房里。那女孩子斜依着一面绣着孔雀的屏风,捏起一页纸准备翻页,动作是懒洋洋的,和她的姿势一样透露着柔媚。“你……”印还是紧张,“在看什么?”

女人放下书,收住下巴怪有趣地瞧着他:“你也爱看书?”“不,我不识字。”“没关系,反正,”女人欠欠身,“你们男人来这种地方也不是为了看书,对不对?”

看到她在咯咯笑着,印突然很想摸她,想把她从上到下摸一遍。他想知道,那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在他想象里,那该像绸缎一样柔软,像鼓一样饱满,像新鲜豆腐一样温热。“摸啊。”女人放下书,朝他走来。

印开始发抖。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怎么可能不呢?她贴近他,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胸口。印没有移动手掌,也没有弯曲手指,就那么把手平摊在她肌肤上。这感觉如此温暖,近乎灼热。女孩将他的手紧按在自己乳房上,轻轻摩挲。她在笑。

印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他感觉屋顶在下沉,直朝自己压下来,压得他喘不上气。额上的热汗变成冷汗,他头晕目眩,险些忘了该怎么呼吸。他抽回手。

他记得,自己用比来时快得多的速度往回跑,一口气跑出妓院,跑上大街,跑过细水桥,跑过沙沙作响的苦竹林,他记得他看到塔时,一轮明月正从塔腰探出头来。

他跑丢了一只草履。

第二天,印光着一只脚在菜园给丝瓜和豆角浇水的时候,还在想昨晚的事,想那个女人。他想再摸一次她的身体,这念头醒来后一直挥不去。他没记住她的脸,但记得她的皮肤,她头发里小苍兰的气味和她手上的书。他对她撒了谎,他识得几个字,知道她看的是《搜神》。钟禁止印读书,说那会乱人心智,可印爱看,偷偷看,其中就有《搜神》。

那女人昨晚在看的是赤松子的故事,他知道。

赤松子是神农时的雨师,他服食水玉散,还把这方法教给神农。他遇火不伤,遇水不死,胆大敢为,他去昆仑山,竟有胆量溜进西王母的石屋。他能乘风,又能驭雨,炎帝的小女儿爱上他,随他而去,得道成仙。印喜欢这个故事。有一次,他问钟,自己长大能不能也当雨师。钟打了他一耳光,那是他唯一一次打他。印一直搞不懂,钟为什么不准自己读书,又为什么打自己,但这时候,他觉察钟正朝自己走来,赶紧把光脚插进泥里,怕他看到。“今天的汤药可喝了?”钟阴沉着脸。“喝了,父亲。”

印自小体弱,三岁时误食魁麻中了魁毒,因贻误医治,只剩下一口气,幸好,一个游方道人经过,给钟一个方剂,又说:“此药须用蚀骨溪水煎熬,每日吞服,你儿方可保命。”

第一剂药下去,印果真起死回生。十四年来,这药,他一天没停。

那道人警告钟:“药停一天,你儿必死。”

这就是钟后来为什么成了守塔人,守着山后的蚀骨溪哪也去不了的原因。印恨吃药,那汤药无色无味,可他却苦不堪言。他恨那道士,他救自己的命,却把自己和钟一同囚禁在这塔林,永无尽头。“鞋呢?”钟猛然放下扁担。桶里,溪水漾出来。“我……”印老早想好一个托词,可见到钟却不敢说,怕被识破。钟常常责罚印,私自下山,守夜打瞌睡,吃饭不吃净,都要罚。印不怕疼,可钟极少打他,只让他跪,跪在母亲牌位前,头顶六片青瓦。每跪是两个时辰。“又下山了对不对?”“父亲……”印感到悲伤,这悲伤渐渐升成怒气,“为什么我不能下山?我十七了!”“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可以去那种地方鬼混了?”

印猛吃一惊,他不明白,钟是怎么知道的。他有些怕。“还记得怎么回来的吗?”“跑,跑着回来。丢了一只鞋。”“跑回来?”“跑得很快,进门时,月亮头还没过子午山。”

钟摇头大笑,笑得十分吓人:“才十七,就过上让人扔出妓院的日子,成何体统!”“没有!我才不是被人扔出来的。”印感到屈辱,他不懂钟为什么总要这样羞辱自己,就像自己不是他的亲骨肉,而是他养的一条狗。“你不能碰女人。”钟像叹了口气,“碰女人,你会毒发……”

钟看着错愕不已的印,心中难过。昨晚,他很早就睡下,可很快又醒来。想起七天后就是妻子忌日,他再无睡意。他想给牌位前的油灯添油,刚起身,就听山门微微响了一下。他担心有人潜入,于是去唤醒印,却发现他不在屋里。

他立刻猜到,印又偷偷下山了。这是半年来的第三次。

果然,油灯在突突跳。钟犹豫一下,那片刻的迟疑让他后怕。他不敢耽搁,立刻动身。有时,他也觉得印可怜,可追到地方发现那竟是家妓院,他大吃一惊。没想到,印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看到印被人扔出归云坞,额头一片紫黑,钟的吃惊变成了恐惧,他一刻不敢迟疑,背起印就往塔林跑,可他却越来越沉。钟抬头看天,明白一炷香之内无法赶回塔林,印会发作,难以收拾。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作法,就地化身。

当晚,如果洛阳城里有人正好在赏月,就会看到,城南夜幕里掠过一头巨鹏,巨鹏背上载着一个少年。飞的时候,钟尽量贴近地面,他不想让人看到,可偏偏就有一个人看到了,这人从西域来,名叫灯。02“我要死在……”女夏抬起头,手指远处的子午山,山顶上那座高塔黑魆魆地矗立。“如果非死不可,非得死在你手里不可,我想找个干净地方。”

灯有两个胃,因而食量惊人。这两个胃,一个只食素,一个却非肉不行。肉不是鸡鸭鱼、牛羊猪,是要吃人,活人。有时候,灯觉得自己是为这两个胃活着,食素的叫他清心寡欲,吃肉的叫他怎么残暴怎么来。他吃肉的时候,素胃会绞痛,他若吃素,肉胃就呕吐让他难堪。每餐都很头疼,但最头疼的,还是常常必须去杀人。

杀人让他变得更丑。他的外表本就十分可怕,浓密的黑发一直垂到大腿,稀疏的胡须则到肚脐。他的指甲像鸟的爪子,在烂布无法遮盖的背部和腿上,皮肤像鱼鳞一样一片一片脱落。人们看到他,总要远远躲开,孩子们若在集市遇上他,就一边追赶一边用石子打他的头。

他不吃小孩,只吃落水的成人。有时他饥肠辘辘,就要设法将路人推下池塘。他到洛阳,起初饿了整整三天,那食肉的胃常给他好看,走着走着,吐出一口酸水。直到他走到洛河,发现在这里人们不顾宵禁之规,明目张胆地在夜间游泳。第一天,他在河边抓住一个米铺伙计,那人在水里拼命挣扎,打着水花,徒劳地想要逃走。灯毫不费力就把他拽到河底,踩着河底的淤泥,将其剥开,囫囵吞下去。

这血腥的场面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和米铺伙计一同来游水的七八个青年,不久陆续回到城里,他们根本没发现同行之中少了一人。

第二天,灯又来到这里。河岸上,一个老人在垂钓,专心致志地盯着河面。灯打算上前与他交谈,他想找人说说话,如果他不肯,就把他推进水里吃掉。

老人递给他一壶茶。灯尝了一口,是罗刹红茶。他暗暗吃惊。“这茶,哪里买的?”他故意不动声色地问。“诸葛桥,就在——”老人抬起手,指着城中方向,“喏,城南染坊的隔壁。”

灯又喝了两三口,他知道,那不是本地能买到的茶。“先生觉得怎样?”老人扭脸瞧他。“入口很硬。”“硬得很有滋味,对吧?要细细品,才能品出这个滋味。”“在滋味出来之前,牙齿受不了。”“是吗?可先生难道不是从罗刹来的吗?”

灯退后几步,他感到惊骇,左右看看,担心有埋伏。他怀疑,老人是死幕派来的。他心里清楚,几个月来,死幕从没放弃对自己的追杀,一刻也没有。死幕有六十六个弟子,遍布西域,他们极有可能追踪自己来到洛阳。“我说,你还是先坐下吧。”老人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你没看见,你吓走了我的鱼。”“胡说,这河里根本就没有鱼,”灯怒气冲冲地说,“只有石头和沙子。”“你跳进去,不就有了?你要不要跳下去试试看。”“河水太脏。”“可是,是谁脏了这水呢?”老人拎起鱼竿,鱼钩上空空无物。“可以请先生把鱼饵递过来吗?”老人和蔼地说。

灯提起竹篓,他心里没底:“你把我当仆人使唤?”“年轻人,你弄脏我的河,我不过请你帮个小忙而已。”“水本来就脏,怎么是我弄的?”“你不在水里吃人,它又怎么会脏?”“你!”灯抽出短笛,时刻准备防卫,“你是谁?”“我?一个钓鱼的老朽而已。”老人笑眯眯地说,“难不成,你想把我也给吃了?我老得只剩骨头,会卡了你的喉咙,刺破你的胃。”“是死幕派你来的?”“他算个什么东西!”老人收起他的慈悲样,怒气冲冲地说,“真该抠掉你的眼珠,反正你长着那对活物也没用。”他夺过竹篓,伸手从里面摸出一颗眼珠刺在鱼钩上,“还是先钓鱼,不能让它等急了。”

鱼饵沉入河面,河水立刻变得暴躁起来。不是河水自己在动,是一大群鱼正向这里涌来。“我知道,知道你是谁了!”“嘘……”老人拍打河岸,“闭上你的鸟嘴!”

从远处涌来的不是一群鱼,是一条,一条又黑又大的水鬼鱼。转瞬之间,它已来到河边,张口就吞下那颗人眼。老人毫不手软,立刻起竿,这时鱼再想吐出鱼钩就已经来不及,它摇头摆尾,横冲直撞,掀起一道道骇浪。河水扑上河岸,湿了老人的衣襟。“畜生!”老人站起身,拽起鱼竿往后退出几步,“还不帮忙!”

两人一起用力,将那水鬼鱼生生拽上河岸。水鬼鱼离水,更显几分凶残,它将镰刀似的鱼尾横扫过来,顷刻斩断一棵碗口粗的柳树。灯从未见过这样大而凶猛的鱼,他亮出爪子,想要冲上去撕破鱼腹。老人一把攥住他:“等一下!”

月亮从河面上升起,将光辉洒下。水鬼鱼腾空跃起,想用最后一口气返回水里,可是太晚了,月光落在它身上,“砰”的一声,它全身炸裂。一大堆散乱的铜钱,掉落在地。

灯瞠目结舌:“它是……”“是啊,它可不就是你吃的那米铺伙计遗落在河边的钱袋嘛。”“钱袋怎么会变成鱼?”“岂止钱袋?铜镜、发簪、匕首……凡枉死河中的人最后触碰的金器,都会吸收冤魂的戾气,化成水鬼鱼。水鬼鱼出没的河湾,别的鱼就不来了。你说,我该不该怪你?”“前辈,晚生知错。”“那还不赶紧把钱给我捡起来?”

灯单膝跪地,借着月光,毕恭毕敬地捡拾铜钱。“明天一早,”老人说,“你到集市去,把这些钱全花掉。一个不留,留不得。”“留下会怎样?”灯怯生生地问。“一个钱会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四变八,等凑够这一百二十八枚铜钱,它又会变成一条臭鱼。你跟你师傅到底学到点儿真本事没有,还是只学会了拐带他的女弟子?”

灯当即跪倒,“当当当”磕三个头:“师叔,弟子灯拜见驭野师叔。”“起来吧。”老人一脸杀气,“你师傅托梦给我,不是让我教你钓鱼的……是要我取你的命!”

灯有三个师傅。第一个师傅教他涉水,第二个留给他一支能摄人心魄的鹰笛,第三个师傅就是死幕,教他吃人和成为猎妖师。为了成为猎妖师,灯听了死幕的话,吃了自己另外两个师傅。吃第一个师傅,灯生出全身鳞片,吃第二个师傅,他长出一副丑陋的鸟爪,但从此,死幕成了他唯一的师傅。死幕交给他的第三个任务,是吃掉女夏。灯没能吃掉女夏,被她逃脱了。为了惩罚灯,死幕要杀他。灯逃出罗刹,混入商队穿越西域,这才来到洛阳城。“我可以不杀你,”驭野说,“七日内,你带她的头来见我。”“谁?”灯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故意叹了口气,“可我找不到她。”“她就在洛阳。”

灯愣了一下:“您当真不杀我,为什么?”“提她的人头来,我告诉你为什么。”“她在哪儿?”“小子,别跟我耍花样,她在哪儿,天下没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驭野说完便收起鱼竿、鱼篓,晃晃悠悠朝城里走去。灯抱着那堆铜钱,坐在断柳上。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这次他恐怕只能杀了女夏。驭野没和自己开玩笑,他是能驱动百兽的四方尊,和他抗衡,自己毫无胜算。想到这儿,他长叹起身,将头颅仰起,用右手攥住下巴,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女夏从他背后,从他的肩胛骨里挣脱出来。她一挣脱,就立刻飞奔出去,同时,带走了灯肚子里那个食素的胃。“别跑了,难道你觉得你还跑得掉?”灯叹口气,重新坐下。

女夏钻进树丛,扶着一棵杏树颤抖。早熟的杏子掉下一颗在她肩上,滚进草丛。“你不会真杀我的对不对?”女夏声音纤细而柔弱。“你都看到了,我能怎么办?”“我们继续逃,往南方去。”“再也无处可逃。”

女夏闭上嘴唇,藏起牙齿,轻轻离开藏身之所,她望着灯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杀了我,他一样还是会杀你。”“可我想赌一把。”“赌什么?”“赌他不会杀我。你看不出来吗,我对他有用。”“你非杀我不可吗?”女夏感到绝望,在生的希望破灭和绝望涌入心头之间尽是疲惫,她抚摸了一下灯手里的笛子,淡淡地说,“那,我不想死在这儿。”“地方你选。”“我要死在……”女夏抬起头,手指远处的子午山,山顶上那座高塔黑魆魆地矗立。“如果非死不可,非得死在你手里不可,我想找个干净地方。”

灯顺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那座塔。

月亮正从塔腰缓缓升起,夜色平静。突然,在疏朗的夜空中,一头巨鹏展翅飞过,它向着塔林的方向,缓缓落了下去。灯愣住了。“你看到了吗?”

03

原本四散在林中的萤火虫突然聚拢在一起挡在印面前,不让他过去。印不耐烦地拨开它们,可它们毫不退却,又立刻重新聚集在一起,拦住他的去路。

印从铁匠铺出来,那条狗又跟着。

他很累,又很脏。在热焰熊熊的火炉前,他待了整整一天,挤在一起的是几个爱吃生蒜的伙计,掌柜养的那条独眼老狗,还有把鸽子笼放在膝盖上的铁匠铺掌柜本人。每个月总有几天,印得到铁匠铺去帮工,没工钱,只管两顿饭。逢年关,铁匠铺会送给钟一把新锁,钟用它换下塔上的旧锁。从七岁起,印就在铁匠铺做这件事。一开始,他以为钟想让他学铸剑,但十年过去,他只是负责烧火。掌柜的不喜欢他,有一次,为了给西府王员外赶铸一套铁犁,印在铁匠铺熬了三天三夜,他累坏了,坐在铁砧上打起瞌睡,掌柜的冲过来,劈头盖脸地用皮鞭抽他。那天之后,掌柜的不准其他伙计再和他说话。钟告诉印,铁匠铺里的铁砧不能坐,那是太上老君的膝盖。近千年来,东土的铁匠师傅们用他们的血和汗,毫无怨言地供奉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用他的丹炉炼制长生不老丹丸,而铁匠们永远只是出卖苦力。印觉得,自己在这卑微之中做着最为卑微的事,他从没喜欢过铁匠铺。

有时候,印会考虑离开钟。

这街道,这座城,这红殷殷的天空,这一幢幢房屋后面传来的嬉笑,都与他无关。风在酒肆拐角周围戏耍,吹动镶着金边的酒旗,勾引着他。印摸了摸兜,一个子也没有。

钟经常饮酒,逢酒必醉,烂醉,却从不准印碰酒一下,就像不准他碰女人,碰那座塔,碰塔林深处蚀骨溪尽头的那眼泉。不准!不准!不准!总之就是把自己投入在这无形的囚笼。印时常感到,自己不像父亲的儿子,而是他的囚徒。

他又想起那个妓院里的女孩子,他想一直沉醉在那晚的梦里。印想到死。

死对他再容易不过,只要不吃药,那应该很快。死,就一定很坏吗?自己能得到解脱,钟也一样。钟比年轻时老了很多,胡须花白,背也弯了。印曾听铁匠铺的人讲,钟年轻时相当风流,那些从波斯来的金发碧眼娘们,尤其喜欢找他喝酒,他们彻夜跳胡旋舞,寻欢作乐。现在,当初那些波斯人大都离开东土,风沙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钟却躲在塔林守着一个病孩子,哪儿也去不了,再也没有女人能看上他。“那我娘呢?她是怎么死的?”

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钟从不在印面前提起他母亲,印只知道,母亲在自己出生不久就死了。尸骨火化,撒入洛河。

印从不下水,水让他害怕。

站在细水桥上,印俯身看着黑沉沉的洛河,感到阵阵屈辱。独眼狗站在他身后,用那只浅灰色的好眼瞪他。印发现,自己踩着一张纸。狗朝他吠了两下,躲到一边去。印捡起纸,那是肉铺用来包牛腩的草纸,浸透一层黏稠的鲜血。印将它揉成团,想扔到河里去,想想,还是扔给狗。

为了那带血的纸团,独眼狗和一只路过的野狗撕咬起来。桥丁鄙视地看着印。

印想到死。

这天晚上,印没有吃药。钟问他的时候,他说他吃了。钟没怀疑。

印听见父亲躺下。一炷香后,他摸下床,在黑暗中穿戴整齐。他套上草履,为的是不让父亲听见脚步声。草履是新的,这让印走的时候,不免感到一阵心酸。

穿过塔林,跨出山门,印朝子午山走去。他给自己挑了一个等死的地方——蚀骨溪源头的那眼泉。他不期待惊喜,但傍晚时下过一阵暴雨,此时山里是湿漉漉的,四处都是萤火虫。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印心口灼热,要死的决心使他激动不已。

这是十七年来,唯一由自己决定的一件事。他想。

印想起父亲,想起他喝酒时,把头凑在碗边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想起他醉酒后的种种丑态。有一次,钟醉倒在一口酱缸里,第二天,胡子全变成火红色。他还想起钟额头上那道吓人的疤,那道疤一直撕裂到耳后,使他总是披散着头发。这个和自己生活了十七个年头的人,从没对自己笑过,哪怕一次。可想到死,印不再怨恨父亲,他为自己的死能给钟也带来解脱而欣喜。

溪水的尽头,泉眼近在眼前。印加快脚步。

猛然间,山上吹来一阵温热、躁动的风,随即,大地剧烈抖动了一下。“嗵!”就像雷神将子午山顶当成铁砧,狠狠砸下他的斧锤。树上的积水成片落下,打湿了印的肩膀。“嗵!”又一斧。巨响由远及近,越落越疾。

印看到,远处的山脊上,一个女人劈开萤火虫聚集的夜色,正朝自己飞奔而来。“救命!”她大喊。

女人披头散发,发了疯似的冲向印,他们撞在一起,抱在一处,滚下泥泞的山坡。印感觉到,自己的脸、前胸和膝盖都受到重重的撞击。疼,浑身都疼。

一棵去年夏天就死掉的花椒树,挡住他们。

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有至少一颗牙显然被撞松了。他迅速看了那女人一眼,发现她是一个相貌极漂亮保养得极好的美人儿,眼睛碧绿,像盛夏里的一汪深潭,可她被撕碎的裙子上沾满泥巴和血污,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一道吓人的伤口还在向外渗着血。“快救救我,”女人抓住他的手,“他要杀我!”

印一骨碌爬起来。可身后什么也没有,面前只是黑魆魆的寂静森林。印摸摸膝盖,裤子划破了,皮肤也擦破了,两手都擦伤了,指甲里嵌着泥土。他用力从袖口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想给她包扎一下:“你别动。”“不!”女人惊恐地向后爬。

印转过身,现在他终于看到那个追赶她的家伙。这东西不能称之为人,他全身赤裸,肩膀浑圆,圆桶似的庞大身躯像皇宫门前的石狮突然站立了起来。迎面吹来的夜晚的凉风,吹动他鬃毛式的长发。在印看他的时候,他正抬起那颗大脑袋,用鼻孔向外喷着热气,黄色的大眼睛带着仇恨,眯成一条细细的缝。

印的胳肢窝在出汗,他嘴干,胃里的灼热使他难受。这个死法是他没料到的。

他慢慢蹲下,尽量不引起注意,暗中握紧一块锋利的岩石。那东西朝他走了两步,猛然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恐怖的咆哮。整个子午山地动山摇,山上所有活物全屏住了呼吸。“啊,啊啊……”一群乌鸦聒噪着向后山飞去。“我一冲上去,你就跑!”印压低声对身后的女人说,“往山下跑,往塔林跑,塔林有封印,邪魔妖祟进不去。”

可是,他话音未落,那女人已经冲了出去。她慌慌张张跑到空地,向着他说的相反方向朝小溪边逃去了。“错了!”印大喊。

那可怕的巨人显然没把印放在眼里,他直奔女人而去。印咬紧牙,用力将石块扔向他的头。巨人被激怒,转身朝他冲过来。

印低头钻进林子,拼尽全力朝山林深处跑,指望浓密的树木能拖慢巨人的速度。不料,巨人突然将一棵银杏树连根拔起,他挥舞树干,给自己开路。印唯一可仰仗的只是自己的灵活,他活像只猴,在树与树之间飞快穿梭。巨人力大无穷,却总被他巧妙逃脱,这大大激怒了他。意识到时机成熟,印突然弓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朝西边的竹林冲去。

钟常常在那片竹林砍伐竹子。竹子长得很快,那些长到碗口粗的老竹,必须砍掉,好让新竹生长。印知道,竹林就像一个天然陷阱,能困住巨人。

果然,巨人一追到竹林边就停下脚步,他迟疑起来,鼻孔长大,朝空中嗅,寻找着女人的方位。终于,他放弃印,扭头朝蚀骨溪尽头跑去。

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敲打竹竿:“嘿,丑八怪,你爷爷我在这儿!”

巨人对着竹林发出恐怖的咆哮。一块石头飞来,正打在他左眼上,他恼怒着俯身冲进竹林,企图把印就地撕个粉碎。印在竹林里灵活穿梭,尽量和他保持距离,同时不断寻找机会羞辱他。狂怒的巨人左冲右撞,想撕开一条道路。就这样,他慢慢闯入竹林的最深处。猛然间,他光着的脚狠狠踩在一段死竹上,锋利的竹子刺穿脚掌,他大吼一声坐在地上,一截断竹又刺进他的后背。

所有竹子、竹竿、竹笋都在和巨人作对,他越是挣扎冲撞,受的伤就越多。印趁机溜出竹林,一刻不停,飞快朝泉眼方向跑去。

泉水丝毫不受打扰地流淌着,可女人不在那儿。“你在哪儿?”印压低声音喊,“出来吧,他被我困住了。”

女人躲在那棵老樱树的枝杈间,但她却小声对印喊道:“我躲在树洞里,我被卡住了,你快来拉我出去。”

印毫无防备,朝黑魆魆的树洞走过去。

原本四散在林中的萤火虫突然聚拢在一起挡在印面前,不让他过去。印不耐烦地拨开它们,可它们毫不退却,又立刻重新聚集在一起,拦住他的去路。“走开!”印捡起一根树枝,在空中抽打。

顿时,萤火虫分成两片,一片继续阻止印接近树洞,另一片,则朝女人躲藏的树上飞去。那些晶莹透亮的小虫,一靠近女人就贴在她头发上、衣服上、脸上和手上,往里钻。“走开!”女人惊叫着挥舞衣袖,“快走开。”“快下来,”印抬起头看着她,“我带你离开。”“我不!他会追上来。敢咬我!”女人捏死一只萤火虫,“我……”

女人突然失足从树上跌下,正砸在印头上,他们滚落在一处。印猛地翻过身,压在她身上,“嘘……”他捂住女人的嘴。他们屏住呼吸,趴在草丛里。

萤火虫都不见了。

不远处,伤痕累累的巨人冲出竹林,踉踉跄跄跑到溪边,趴在岸边大口喝水。脚掌上的那处伤口让他很不好受,穿透他肺的那根竹子还留在身体里,使他每呼吸一次,嘴里就冒出稀薄的、有泡沫的血。他越来越衰弱,只好把手掌握成拳头,撑在岸上。他浑身疼痛、充满仇恨,他把全身残余的体力都调动起来,却只能用来喝水。随着水越喝越多,他的怒气和喘息声渐渐平息,他的身体也慢慢变成一座石狮,就那样蜷伏在岸边,一动也不动了。

这诡异的景象看得印一脸惊诧,完全忘了自己还压在女人身上。女人仰面朝天躺着,大气不敢出。等印终于反应过来从她身体上一下弹开,他发现,女人满脸通红。“你……”“我没有。”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掩饰着慌张。

他转过身,努力警告自己不要显得那么愚蠢,可他的脸却一直烧红到耳根。他扬起手,把石子朝溪边的石狮扔过去,石子打在石狮光滑的背上,“叮”一声,落入潺潺的溪水。“它死了?”“不,还没有。”女人抬头望着樱树枝儿,树梢上,有几片像被虫啃过的树叶。“我们走吧,这里虫子太多了。”她说。

04

尖锐的啸声突然刺破夜色,带着一根锋利的竹竿朝他们飞来。印紧紧抱住女夏,把她藏在树后。“砰!”竹竿深深插入枫树树身,树皮飞溅,树叶翻飞。

女夏昏迷了一整天。这期间,钟去山下请来丁。丁是钟的酒友,是位郎中。

丁和几个乡下人赌钱,手气正旺,舍不得走。钟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丁听完,立起眉毛,起身就走。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丁跟在钟身后,双手颤抖。

处理完女夏的伤口,丁把钟拉到院里,带着明显的责怪问他:“老糊涂,十六年前,那个波斯女人——菊,记得吗?你求我帮她接生下一个女婴,当时你跟我说什么?你说你绝不会把这孩子留在身边。”“这不是她。”钟脸色铁青,“她是印从后山捡来的。”“捡来的?这么个大活人你说是捡来的?”“的确是自己闯来的。有人在追杀她。”钟走到廊壁前,颓然坐下,丁的疑问使他惶恐,“她怎么会是菊生的那个孩子,简直乱讲。她怎么样?”“死不了。”丁手扶廊壁,坐立不安,“你怎么能肯定她不是?怎么就这么巧,一个十六七岁的波斯女子偏偏跑到你这儿来?印给我们捡来一个大麻烦。”“我们?”

此时,城中的暮鼓响起。

钟背后的白墙映照出红色霞光,塔林里夕阳渐渐西沉。院里的槐树,被夕阳照射出长长的影子。丁走的时候失魂落魄,仍半信半疑。钟知道,自己无法打消他的疑虑,于是请他一定严守秘密。“那还用说。”丁依然一脸惶恐,带着愠怒和遗憾拍拍钟的肩膀,“老朋友,你我缘分至此就算尽了,多保重。”丁说他要连夜离开洛阳,不会再回来。

钟无力挽留他,只好将他送出山门,丁请他留步,独自朝山下走去。丁是钟在洛阳城唯一的朋友,这些年的酒,多半是和他一起喝的。看着曾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友这样仓皇而去,钟心里不是滋味。

钟让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他怀里揣着一叠朱砂写的符,拎刀上山。

印哪儿也不想去,现在他只想守着女夏,寸步不离。每隔一炷香,他就给她换一次额头上的纱布。他从地窖搬出冰块,凿碎放在盆里,将纱布浸湿。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女夏,看着她婴儿般熟睡的脸,印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一天一夜,他滴米未进,却丝毫不感到饥饿。

终于,他忍不住凑近她的脸,在她额头上闻了闻。很好闻,可她好像没在呼吸。他直起身,盯着她的胸脯,她的胸部起伏缓慢。印再次俯身,将耳朵凑在她唇边,一股温热的气息缓缓吹入他的耳鼓,他觉得痒,心跳随之加快。

子夜时分,钟回来了,还是那样阴沉着脸。“哪有什么石狮子?”但他似乎在证实印的说法,“竹林里的确有血迹。”

钟给女夏换药,发现她的烧已经退了。他发现,印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就让他把那满是血迹和泥巴的脏衣脱下,扔到火炉里烧掉。印照办了,钟却猛然发现,在印的胸口上出现一片枫叶大小的酡红。印低头看了一眼:“没事,在山坡撞上棵花椒树。不疼。”

钟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极力压制愠怒和恐惧,希望印给他的回答是自己希望的结果:“你昨天没吃药,对不对?”

印的脸立刻就红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他把上山本是去寻死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父亲,”他胆怯地说,“孩儿知错,我现在就吃。”

钟颓然倒在椅子里:“晚了,太晚了。”他这时才意识到,丁匆忙离开是明智的,印的冒失给自己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这麻烦,不是凭自己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即使丁在,也只能是白白送命。“不晚,”印依然懵懂地说,“要不,今天我吃两剂好了,反正你看,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几处擦伤而已。”

钟猛抄起拐杖,一脸怒不可遏。印愣了,赶紧跪下:“父亲,孩儿知错。你打吧。”

拐杖高高举起,钟却下不了手。“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放下拐杖,深吸一口气,“你随我来。”他起身朝屋外走。

印站起来,又看一眼沉睡中的女夏:“父亲,你说,她会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吗?我觉得,她比皇妃娘娘还好看。”

从前厅走到蚀骨塔,需九十九步。钟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但他没有犹豫。在塔底那扇铁门前,他解下脖子上的钥匙,开锁,推开门。

他看着印:“好了,你进去吧。”“父亲,”印一脸困惑,“您不是……不让我到这儿来吗?这里有什么?”

印走进塔,什么都还没看清,身后的铁门就关上了。“父亲?父亲!”印感到害怕,“快放我出去。”“你休想再从这里出来!”“父亲,孩儿知错,放我出去吧。”

任凭印如何哀求,钟毫不心软。他转过身,抬头望着升起的明月,双掌合十,默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把钥匙扔进井里。

女夏躲在窗口看着这一切。发现钟朝自己走来,她赶紧躺回去,假装还没有苏醒。这时候,她开始感到肩上的伤口有些疼了。她咬牙忍着,屏住呼吸。

钟走到床头,看着她。“姑娘,”钟对一动不动的女夏说,“我不管你是谁,和什么人结下什么样的恩怨,明日正午之前,请务必离开。”

女夏翻身起来:“求您,求您无论如何救救我,灯,他是不会让我活着离开的。”

钟盯着她,微微摇头。“您赶我出去,就是让我死啊。”女夏哀求。“明天中午,我送你下山,”钟平静地说,“一过细水桥,你就往洛阳城跑,不要停,也别回头,你的仇家不会追到城里去杀人。”

女夏苦笑:“那我宁愿死在这儿。”

钟不再和她说什么,他离开女夏,回到自己屋里。亡妻灵位前的油灯果然又在跳,跳得很厉害。钟慢慢走到桌前,抽出小刀,割破食指,就着血研磨。

这一夜,他挥汗如雨,将《金刚经》抄写了九遍。

印试图找到出路。他将塔底摸索了五六遍,终于拿起盘灯,走上螺旋形的阶梯。旋梯像没有尽头。他尽量紧贴墙壁,左肩时不时就会擦到墙面,有时,他得靠在上面休息片刻。他一心想爬到塔顶上去,看有没有出路,或至少有一扇窗口。他默默数着阶梯,一直数到六百九十,旋梯还是一样的旋梯,可走的路程显然已远远超过塔的高度。他靠在墙壁上喘着粗气,这时候,盘灯上的火苗突然跳动一下,随即熄灭。

黑暗中,印感到惶恐,这旋梯难道永无尽头?

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伸手不见五指,克服恐惧的唯一办法只有继续上行。印鼓起勇气,摸索着,将盘灯放在阶梯边上。接下来,他只好手脚并用,摸黑向上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数到了九百九十,周围仍然只有黑暗,手脚触碰到的还是一模一样的旋梯、墙壁和令人迷惑的虚空。

这里,黑得就像十八层地狱。不,这地狱有九百九十九层。

印坐在台阶上大口吸气,尽量保持冷静。他并不死心,仍想继续,哪怕它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可这时,他的手突然碰到一样东西,是盏盘灯,灯芯儿还是热的。手缩回来,心里一惊,他猛打一个喷嚏,身子一歪,竟从台阶上滑落下去。印脑袋里“嗡”一声,完了,九百九十级台阶滚落,全身骨头都得碎掉。可是,“咚”的一下,他感觉自己重重撞在铁门上。他爬起来,用手掌和脚尖向黑暗里摸索,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塔底那间小屋里。

他飞快来到小桌前,点燃蜡烛,转身看旋梯。

一个巨大的黑影赫然站在那儿,他吓得倒退两步,腰撞在桌角上。定睛一看,他却笑起来,墙上的“黑家伙”不过是自己的影子。他环顾四周,再次观察这间囚室:塔底是个十分狭小的房间,靠墙放着一张木板床,床前的桌子也是木板的,此外,便再无他物,而被他放在台阶上的盘灯,不过是在第三级台阶上而已。

印大惑不解,难道,足足两个时辰,自己只是在两三级台阶上上上下下,从未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他想起钟长久以来的警告,不准碰这座塔!从前他不信,现在他却不能不信:这塔暗藏玄机。同时,他也明白了,钟把自己丢进塔里是在惩罚自己。

他想知道钟和女夏现在在做什么。女夏也许已经苏醒,钟可能会因为自己而连她一起怪罪,他会把她赶出塔林吗?他多半会那么做。

为了节省蜡烛,印吹灭它。

他手扶床板慢慢坐下,在一团漆黑中等待天亮。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铁锁突然“咔嚓”响了一下。

庭院里杂草丛生。当中一半是枯草,另一半是枯草之间蔓生出来的青草,两排大槐树伫立其间。黎明之前,至暗之时,女夏从那口井里爬出来,嘴上叼着湿漉漉的钥匙。如果有人这时走进塔林,一定会被她活活吓死。

女夏坐在井沿,一边穿衣一边抬头看那座塔。从她的角度看,塔似乎高耸入云,但它实际没那么高,是雾气笼罩塔顶使它显得深远莫测。身处塔下,使人感到压迫和紧张,但女夏没有迟疑,她将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转,“咔嗒”,门开了。“喂,你死了吗?”她压低声冲里面喊。

印从黑暗里走出来,揉着眼睛。他看到,在黎明前的昏暗里,女夏黑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前额上,几乎遮挡住眼睛。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是你?”

女夏屏住气息,向后退了两步,把湿淋淋的头发绾起,用钥匙当发簪,将头发固定住:“跟我走。”“现在?”印探头向外看,寻找着潜在的危险。钟不在。“对,就现在!不敢吗?”

印明白了,她是偷偷来救自己的:“天亮再走行不行?”

不知为什么,她似乎笑了一下:“你到底走不走?”“走。”印也笑起来,“我叫印,你呢?”“女夏。”想了想,她又补充说,“女人的女,夏天的夏。”“女……夏?”印念了一遍,“女夏。”他又念了一遍。

他们猫起腰,以轻快的脚步一溜小跑,穿过塔林,跃上后院的院墙。女夏的身手比印更矫健,等他一跳下墙头,她立刻拉起他的手,飞快朝后山跑去。“干吗不走山门?”他盯着女夏的手,心里一阵慌乱,却舍不得抽回来,“父亲说,我不能碰女人,碰了我会晕倒,可现在……”“可现在你好好的……山门那边有埋伏。”“埋伏?谁,在哪儿?”“灯。”“灯?”“就是那个想杀我的人。”“那个丑八怪,他叫灯?”“不是他。那是巨,它是一头修炼了三百年的守墓石狮,灯用法术将它唤醒,他们这会儿一定埋伏在山门外,等着我们自投罗网。”“灯又是谁?好大本事啊。”“印……”“怎么?”“你可真啰唆。”

印咧开嘴笑了,他喜欢这个姑娘,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听她用俏皮的语调教训自己,喜欢她的手是小而温暖的。这一刻,他想和她一直跑下去,握紧她的手,再不分开。

他们一口气跑到蚀骨溪。雾气在这里变得浓重,印突然停下:“等等。”“怎么了?”女夏警觉地四下张望。“你干吗不自己跑掉又回来救我?”印望着她说,“那井挺深的,我都不敢下去。”“你救过我,我们家的家训是:知恩图报,方得往生。”“这算哪门子家训?”“你!”“女夏。”“什么?”

黑暗正在消散,雾气却更浓。不远处的溪水发出悦耳的声响,在幽僻宁静的森林里,那种声音逃不过印的耳朵:“没什么,就想叫你一下。”

女夏气得直瞪眼:“啰唆鬼,天快亮了!我们必须越过小溪,朝……”

印突然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枫树后面。“又怎么了!”女夏真的火了。“嘘……”印指指小溪对面浓雾笼罩的竹林,他全身都绷紧了,“那东西在那儿,竹林里。这半天,它一直跟着我们。”“谁?”女夏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眼睛向竹林紧紧盯着。“那个石狮子。”印说,“很狡猾。”

女夏咬着下唇:“你说谁,谁狡猾?”“你的仇家,灯。他一定是自己守在前门,让石狮子守着后山。我想,我们无路可逃了,可我又在想……”“又想什么?少啰唆!”“你说,那丑八怪干吗不越过小溪,直接把我们吃了?”印说着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掂了掂分量,“我猜,他不敢。”“为什么?”女夏很是困惑。“我猜,越过小溪灯的法力就没了,那丑八怪就会变回一堆石头。”“因为塔林的封印吗?就像那晚?”

印点点头,他抓住女夏的手:“走,我们回去。”“回去?不,我不回……”

尖锐的啸声突然刺破夜色,带着一根锋利的竹竿朝他们飞来。印紧紧抱住女夏,把她藏在树后。“砰!”竹竿深深插入枫树树身,树皮飞溅,树叶翻飞。

小溪对岸,巨冲出竹林,他庞大的身躯驱散了山雾。他显得十分恼怒,胡乱冲撞,用手掌劈断竹子,冲小溪大吐口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你说他叫什么?”没等女夏回答,印已经跳出树后,又故意跳上一块石头,向巨挑衅,“嘿,丑八怪,过来啊,你来啊。”“早知道,”女夏皱着眉头说,“真该把你留在塔里……小心!”“砰砰砰砰砰!”一连五根竹枪,全部斜插在他们脚下的泥土里,插进去足有一尺深。印嘴巴张得老大:“你看,我猜得没错,他真的不敢过小溪。”

05

梦里,闪还是风尘仆仆,从一匹大黑马上“嗵”地跳下,腰上的铜铃哗哗哗响。他望着她,觉得陌生又像很熟悉,觉得老是一样的,又总是有些不同。

本应是不眠之夜,钟却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妻子闪。

是一模一样的梦,因而不像梦,更像回忆。梦里,闪还是风尘仆仆,从一匹大黑马上“嗵”地跳下,腰上的铜铃哗哗哗响。他望着她,觉得陌生又像很熟悉,觉得老是一样的,又总是有些不同。他看见她鼻尖的翕动,口红都沾在上唇——天下最聪慧最纯洁最美丽的脸,都不及她。闪的确是个美人,有着乌黑浓密的长发,只在发根处有些弯曲,而发梢常常遮住眼睛,而且,她还有一双深邃的闪动着幽暗光芒的双眸。曾有多少夜晚,那双眼睛让钟难以入眠。

如果梦总在最幸福的时刻停住,钟不会痛苦,可它不是。梦的后半段十分黑暗,他将目睹那人出现,目睹他双掌劈死黑马,用巨爪将自己抛向崖石,掳走闪。他揪起眼皮,念了一通咒语,终于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能从这个梦里醒来,总像死里逃生。

洗过手之后,钟扛起斧子出门。

蚀骨溪尽头泉眼南侧的老樱树,是整个森林里最根深叶茂、年代久远的树。钟抬头望向树冠,树叶遮蔽天空。远处飘来清新的晚风,从森林深处吹向他,夹杂着树木和生命的气息。钟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斧子,用尽全力砍向盘根错节的树根。他砍了又砍,进展相当缓慢。每当感到孤立无援,累得无力再砍下去,他就停下直起身,越过树丛望向山脚下的塔林。然后挥斧再砍。

当巨大的咆哮声从竹林后传过来,钟好半天不能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当他停下,刚刚被他砍得木屑飞溅的树根,立刻又恢复如初。钟顾不得这些,拎起斧子朝竹林跑去。

竹林有被践踏的痕迹,一大片竹子被齐腰斩断。溪水的另一侧,地面斜插着竹竿,竹竿上没有血迹,地上也没有。钟感到不妙,立刻朝塔林跑去。

远远地,可以看到女夏站在塔下。

铁门锁着,钟用拳用力砸门,“印!”他喊道。

还没听到有人回答,女夏先过来质问他:“你为什么把他锁起来?”“不关你事。”钟低头检查铁锁,心绪难平。“怎么不关我事?”女夏脸涨得通红,“就因为他救了我,你才把他关起来的,对不对?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不可理喻!”

这丫头的态度让钟很不舒服,他后悔自己没早些把她赶走,但他不想冲她发火。“别问这么多,”他抬头看看天色,“天大亮,我立刻送你走。”“我现在就走!不用你送!”女夏怒气冲冲朝山门走。“等等。”

女夏站住,眼睛盯着地面,颓丧地说:“我不该给你们惹上这样的麻烦,送我下山,灯会连你也给杀了。”说完,她飞快朝山门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钟想起丁的话,想起丁的话,他就觉得女夏奔跑的样子有些熟悉。他不由得站直身,认真看着她。

女夏手扶山门,泪水涌入眼眶,她握住门闩,用力想把它抽出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女夏的手猛地缩回来,她听见钟从背后朝自己跑来的声音,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用力拉门闩,钟却猛地将手摁在门上。“外面是谁?”钟问。

女夏终于哭起来:“灯!他要杀我。”“别哭!他手里有鹰笛,他是九手什么人?”“九手?”

女夏发出这声疑问,突然捂住胸口,瘫倒在地。

一直躲在塔后的印这时再也忍不住,他跑出来大喊:“女夏!”一跑到跟前,他立刻俯身扶起她,“你把她怎么了!”他冲着钟大喊。“你怎么出来的!”钟揪住他。“放开我!”

钟翻开女夏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魔音入耳……”“咔嗒”,一枚钥匙掉下来,女夏的头发散开。钟眼前一黑,把钥匙捡起,命令印:“把她背回卧房,用棉絮塞住耳朵!门窗关紧,快!”“父亲……”“无论听见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钟沉着脸,把钥匙扔给印,“无论我能不能回来,天亮前一定要回到塔里去,明白吗?”

印接过钥匙,一脸茫然。“回到塔里去。”钟举起斧子,“不然,老子现在就砍死她。”“父亲……”印大喊,“你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灯的第一眼,钟就明白,招惹这家伙并不明智。

灯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肤色令人不安,穿着像个乡下无赖,可笛声却清亮悠远,洗尽尘俗,令万壑生风。钟明白,这美妙的笛音,不仅是杀人利器,更能夺人魂魄。许多年前,他见过这支笛的主人,他叫九手。传说,几年前他死在塞外,凶手是他一个门徒。作为一个名声狼藉的西部恶魂,他的死并不令人惋惜。九手的故事,钟在西域追踪闪的下落时,不止一次听过,据说,他是一棵修炼了六百年的无花果树。

传说,许多年前,九手和一只鹫鹰关系非同一般,当时,他只是一棵普通的长寿无花果树,长在人迹罕至的达卜达尔山谷深处。一只鹫鹰在他头顶筑巢三百年,养育无数子嗣。有一次,沙王吉列坎达外出狩猎,追踪一只黑熊误入山谷,迷失方向。七天七夜,他靠捡食九手树下的无花果活下来。受困绝望时,他向天帝发下重誓,愿将余生赐予这棵救命的无花果树,助其修炼成人,但当他获救,他却反悔了。

九手生性懦弱,又尚未修炼成精,只好忍气吞声。耿直的鹫鹰于是自己飞到沙王的城堡,敦促他践行承诺。沙王觉得受到羞辱,一怒之下,命令猎手们射杀鹫鹰,并发誓要砍倒那棵无花果树。鹫鹰带着十九处箭伤,艰难飞回达卜达尔山谷,他告诉九手,沙王正带着五百名残忍的猎手赶来除掉你,你必须杀了我,用我的翅骨做成笛子,方可御敌。九手不忍下手。

鹫鹰劝他:“你不杀我,沙王来了会砍倒你,把你烧成灰烬。”

九手于是忍痛杀了鹫鹰,抽出他翅膀上最大的一根空心骨头,钻了两个孔,做成一支短笛,取名“那依”。沙王带兵包围了山谷,九手吹响骨笛,引来成群猎鹰,它们要杀死沙王为先祖复仇,沙王向九手求饶,并答应把女儿送给他。

九手看到美丽的公主,怦然心动,他用花言巧语欺骗了猎鹰,使它们散去。那之后,在公主陪伴下,九手又在山谷生活了许多年,但年轻的公主不堪忍受余生和一棵老树度过,多次伺机逃走,最后一次,九手无情地用笛音吸取了她的魂魄。当他发现,笛音吸取人的魂魄能帮助自己修炼,他便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用它诱骗猎人、牧羊人和过路的商队,吸收他们的魂魄,助自己修炼。不久,他幻化成人形,带着鹰笛开始在西域漫游,他深知自己恶名远播,轻易不以鹰笛示人。没想到,到头来,伟大的鹰笛却落入更卑鄙的小人之手。这个恶徒,应该就是面前这个危险的灯。

除了灯,在正午也几乎照不到阳光的松林底下,那散发着浓郁松香气息的阴暗处,还隐藏着一个危险的巨人。钟握紧斧柄,为接下来可能经历的恶战忧心忡忡。

这时候,灯收起短笛,朝他笑起来:“你好啊,守塔人。”

钟不想和他废话,直截了当地说:“一个大男人,何苦要为难一个姑娘。”“姑娘?”灯耸起肩膀大笑,似乎觉得面前的守塔人蠢得不可思议,“她可不是什么姑娘!她是妖精……知道她最爱干什么?吃掉小男孩的心。”

钟心里一惊,转身想返回塔林。“别跑啊,”灯喊住他,“别担心,我叫灯,是来自西域的猎妖师。奉师傅之命,我缉拿这妖精大半年,可却被她一次次逃脱。现在,她闯进你的塔林,这就好办了,有我在,她吃不了那孩子的心。”

钟怀疑灯说的是假话——塔林有天帝的封印,世间妖魔根本无法进入。意识到灯在说谎,钟悬着的心放下一些,现在,他必须专心对付灯。“九手是你杀的?”他问。“你认识我师傅?”“认得他的骨笛。”

灯摆弄着笛子:“我师傅这辈子没留下什么好名声,但他的确在死之前给我留下了一样宝贝,这可是个好东西。”“一个死人为什么要你追杀这个姑娘?”“不是他。”灯不耐烦地说,“是我另一个师傅。”“你有几个师傅?”“这不关你事。”“你说你是个专门捉拿妖精的……”“猎妖师。”“猎妖师?”钟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弄,“那……你进去捉她出来吧。”

灯笑起来:“塔林是禁地,这我懂,我一个区区猎妖师,哪敢擅闯?还是烦请您老人家进去,找根藤条,把她结结实实捆好,跟你儿子一起把她抬出来,我自会收了她。”

钟向后退了一大步,将山门推开:“你自己动手,这种脏事我们凡人碰不得。”

灯哈哈大笑:“你怎么会是凡人?你……你放心,只要把那妖精交给我,我转身就走,绝不为难你们。”“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儿子?”“他三番两次救这女妖精,我怎么能不知道?”“有件事我不明白,”钟盯着灯的眼睛,“你是猎妖师,可你竟不敢走进这道山门,究竟那姑娘是妖,还是你是妖?”“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灯举起鹰笛,“鹰王翅骨制成的短笛,可是专门用来对付你们这些长翅膀的老不死的……别逼我吹响它!”“吹响又怎样?”“你不怕现原形,我还嫌寒碜呢。”“吹吹看……”“老顽固,死脑筋。”

灯将鹰笛凑在嘴边,轻轻吹动。钟起先不为所动,觉得这笛音和之前的笛音没什么不同,可慢慢地,他背后开始发热、发胀,继而全身燥热。他意识到不妙,赶紧往山门里走,可是,一对巨大的翅膀突然砰然伸出,撕裂了他的长袍。“哈哈,好大一只鸟啊。”灯冷笑。

钟十分狼狈,他小看了笛音的法力。他稍一迟疑,一直藏在松林里的巨就猛扑出来,一口咬住他的翅膀。钟听到翅膀断裂的声音,看到伤口筋骨外露,鲜血四溅。巨死死咬住不放,想把他拖进松林。

灯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大笑:“咬,咬他!把他那对儿翅撕下来。一个大男人长着一对儿翅膀,你也不嫌难为情!”

钟举起斧子朝巨挥下去,巨躲开这一斧,又反过头咬住钟的手腕。斧子掉在地上。巨凶狠地撕扯着钟的手臂,撕下一大块肉,吞了下去。

钟忍着剧痛,想捡起斧子。灯抢先一步把斧子踢开,故意跳在一边戏弄地看着他。巨可没停下,他根本不给钟喘息之机,又冲上来,狠狠咬他另一边翅膀。

这时候,有人从山门冲出来,是印,他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叉:“放开他!”

印朝巨冲过去,可没等他到跟前,灯就袭击了他,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钟被巨拖进松林,他们在林间空地上翻滚,狂暴地出手。钟用余光看到,灯轻易就打落印手里的钢叉,又用他那可怕的利爪死死扼住印的喉咙,将他提到空中……

钟忍着剧痛,将全身变成巨鹏,他的身形顿时变得比之前大了两倍。巨不甘示弱,也从巨人变成雄狮。趁这个机会,钟用他那尖利的黄喙用力啄向巨的左眼,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巨惨叫一声,松了口。

钟扑打着断翅冲向山门,他拼尽全力,顾不上断翅和肩膀的灼痛,用强有力的爪死死扣住印的肩膀,将他拖向半空。灯没有放开印的喉咙,被一同带到天上。

在钟跌跌撞撞越过院墙的刹那,灯感到自己的皮肤灼痛,胡须全部燃烧起来——覆盖塔林的法咒正在阻止他进入封印之地。他不得不松开手,从空中掉落。巨冲过来用身体接住他,他摇头摆尾,左眼的窟窿里洒出大块大块血迹,一落地就变成破碎的石块。

灯翻身爬起,对塔林大喊:“老顽固,你保不了她,三天,她还能再活三天!”

塔林里,钟重重栽倒在地,能感到一股腥热的血液正涌进嘴里。笛声又在院外响起,那声音十分俏皮,却暗藏杀机。“父亲!”印满脸惊惶,“他,他要把女夏怎么样?”

钟甩开试图搀扶自己的印,内心无比失落,没想到,印在这个时候最关心的竟然是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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