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纪念专号:《温故》特辑(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4 11:4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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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瑞琳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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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纪念专号:《温故》特辑

木心纪念专号:《温故》特辑试读:

编辑的话

去年12月21日,是木心先生逝世周年。本社原拟推出两本书:一是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的《文学回忆录》,一是《温故》木心纪念专号。由于前者工程繁浩,后者不能与《文学回忆录》同期面世,遂定于今年2月14日,亦即木心先生生日这一天,出版刊行,以志纪念。本辑专号共分上中下三辑,并配以相关图片和若干珍贵的照片。

上辑

收入了木心先生的丧仪文本和乌镇、北京两地追思会长篇实录。中下辑刊载了木心先生的亲属、挚友、学生,及海内外读者的多篇纪念文章,还有木心从未发表的《狱中手稿》对话和致读者信。因篇幅有限,难免有所取舍。我们相信,不少木心读者的纪念文字,尚未进入我们的视野。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时时感到,这是一份郑重的纪念,更是一组历史的见证——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与艺术史中,木心先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孤例:他的几乎全部创作生涯,鲜为人知,直至他七十九岁那年,他的文学著作始得陆续在他的祖国大陆出版;到他逝世为止,木心著作被阅读的时间,仅仅六年;在他逝世之后,他的有限的读者,主要是年轻人,才有机会来到他身边,向他致敬,与他告别。可以说,木心先生真正被重视、被尊敬的过程,仅在过去一年,刚刚开始。

因此,本辑的内容并非“温故”,而是一组当下的实录。虽然木心先生是已故的老人,他的创作与思想,却是簇新的遗产。对我们来说,整理出版木心遗作的过程,也才刚刚开始。

在木心诞辰之际,本社谨以这份见证,敬献于木心先生,敬献于他的读者,以及,未来的读者。2013年1月上辑木心 1927—2011

木心先生讣告

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时,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先生在故乡乌镇逝世,享年八十四岁。木心,本名孙璞,字仰中,1927年生于浙江乌镇,自幼迷恋绘画与写作。1948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之后任教上海浦东高桥中学五年。五十至七十年代,任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参与人民大会堂及历届广交会设计工作。画余写作诗、小说、剧作、散文、随笔、杂记、文论,自订二十二册,“文革”初全部抄没。“文革”中被非法监禁期间,秘密写作,成狱中手稿六十六页。出狱后,继续作画。1982年远赴纽约,重续文学生涯。1986年至1999年,台湾陆续出版木心文集共十二种。1989年至1994年,为旅居纽约的文艺爱好者开讲“世界文学史”,为期五年。2003年,木心个人画展在耶鲁大学美术馆、纽约亚洲协会、檀香山艺术博物馆巡回。2006年,木心文学系列首度在大陆出版,始获本土读者认知。同年,应故乡乌镇的盛情邀请,回国定居,时年七十九岁。2010年,木心散文体小说集《空房》英文版在美国出版。年底,纽约独立电影制片导演赴乌镇为木心先生录制纪录片。2011年秋,因肺部感染入桐乡第一人民医院,经乌镇当地领导妥善安排,竭力救治。木心先生没有眷属子女,病重期间,青年读者十余人自纽约、北京、湖南、湖北、广西、江苏、山东、浙江、河南、安徽、上海等地自行来到桐乡医院守护,直至先生终告不治。木心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将于2011年12月24日上午10时在桐乡殡仪馆举行。同日下午,于乌镇西栅昭明书院举行木心先生追思会。先生灵堂,设于乌镇东栅木心故居,自12月24日起开放给前来祭悼的各界人士。谨此讣闻。

木心先生治丧委员会名单

2011年12月21日木心先生遗容

木心先生灵堂音乐曲目

浙江桐乡乌镇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陈向宏

陈向宏悼词

浙江 桐乡 木心先生告别仪式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九点至九点四十分各位来宾: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这里与木心先生永别。六年前,先生回到故里乌镇定居时说:“没想到这一生我还能回来。”此刻,我想说的是,我们没想到先生又这么匆忙回到他那干净、纯粹的艺术天国去了。

初悉先生,是在2000年冬,偶然看到一张旧的《中国时报》,上面刊登着一篇记录先生当时探望家乡乌镇寂寥心情的散文,至今清楚记得先生文中对这块土地衰败失望的感叹:“永别了,我不会再来。”世纪之交,正是乌镇这个一千三百年的古镇保护开发启动之时,家乡厚重的文脉积淀,唤醒了乌镇对这位历尽坎坷而又艺情卓越的旷世奇才的眷顾。自2001年起,由乌镇旅业出面,在陈丹青老师的共同努力下,开始了长达五年与先生的沟通联系工作。其间,我们搬迁了先生祖居上的工厂,重新修造了近三千平方的木心花园。在家乡人民诚恳和热情的邀请下,2005年,先生终于决定回到家乡安享晚年,再次开始他勤奋的艺术创作生涯。回国后的六年多时间里,乌镇旅业挑选公司内精干的厨师、阿姨和两个男性青年员工,专职照料先生的起居。每次逢年过节,直至先生生病住院,公司领导和喜爱崇敬先生的员工都会自发轮流值班陪伴先生。对乌镇旅业三千名员工来说,先生是我们共同尊敬的长者,而对乌镇这个千年文化古镇来说,尊重先生,善待先生,更是尊重文化、弘扬文化的具体体现。先生在乌镇晚年的生活是平静而愉快的,先生说过:今日之乌镇非昔日之乌镇矣,一代新人给予我创作艺术足够的空间,所以我回来了。他在自己命名的“晚晴小筑”里,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先生一生低调而为,他惯于躲在自己成熟、华美、高贵的文学艺术世界之后让人寻找,但晚年的先生,对家乡的发展振兴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惦记和关心。他一再嘱咐我,乌镇的发展惟走文化复兴之路。可以说,先生见证了乌镇的再度崛起,从十多年前一个默默无闻的衰落小镇成为共和国第一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并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清单,每年有近六百万的游客从世界各地来观光旅游。这也正印证了先生所言,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使乌镇拥有了充满生机的未来。

先生是惟一的,因为他独特的丰沛经历和他对世界、对艺术、对人性始终凛然睿智的剖析。有一次我问先生:很多读者都喜欢您的文学,但有些还读不懂您文字中的深意。先生淡然说道:文学是作者把自己的情感和语言封存其中,读者有了共鸣才会理解,这需要一个过程。其实先生的丰厚艺术遗产远不限于那些已出版的诗文集,为外界很少了解的是先生在绘画、音乐方面的成就。先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也是属于世界的。为此,经先生生前同意,乌镇旅业将筹资兴建“木心美术馆”,永久性地集中展示先生一生在各个方面的艺术作品,为以后更多的读者去认识了解这位传奇式的诗人、文学家和画家。我想,这也是祭奠先生最好的方式。

先生诗曰:“我逝彼临,彼一如我。”叶落归根,在浸透了您爱与恨的故乡之土,安息吧,先生。

陈丹青悼词

浙江 桐乡 木心先生告别仪式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九点至九点四十分

今天大家来到木心的故乡,送别木心先生。这是我们全体的荣耀,也是他的故乡的荣耀。

木心先生十五岁离开乌镇,从此,他说,他开始了“美学的流亡”,直到七十九岁那年,他呼应了故乡的盛情邀请,回到乌镇,成全了他自己的传奇,也成为故乡的传奇。

这是一个挚爱艺术的乌镇人。他说,他是古希腊人。这个古希腊人,在“文革”囚禁期间,用白纸画了钢琴的琴键,无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他在出狱后描绘的小小风景,日后使西方的观众将之与达·芬奇的广大精微相比美;在汉语书写持续荒败的年代,这位少年时就熟读诗经、圣经、屈原与尼采的乌镇人独自守护汉语的富丽、汉语的尊严,是他使汉语的命运,免于绝望。

木心先生经常引述一位西方人的活:“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他当得起这句话。他又说:“爱我的人,一定是爱艺术的人。”我们今天站在这里,当得起这句话么?在我与木心先生相处的二十九年里,我亲眼目击他如何挚爱艺术,如他自己所说:人不能辜负艺术的教养。

木心先生将读者看得很高。我们都是木心先生的读者。阅读他的文学,我们有可能逐渐学会如何阅读我们自己。这些天,全国各地出现纪念他的文字,有位陌生读者的话,非常简单,非常恳切,说出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也说出我对先生的悼念。我愿在送别之际,大声地说:

木心先生,谢谢你!2011年12月23日写在乌镇上图:2011年12月24日上午9点,木心告别仪式即将开始。下图:当天下午,乌镇昭明书院木心追思会现场。

木心先生乌镇追思会

浙江 乌镇 昭明书院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后三点至七点一刻

陈丹青:谢谢所有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朋友们。今天我受委托做追思会主持。我没有做过,但是我要做。这里没有任何权力关系,大家都是木心的读者,都是敬爱他的人,我用不着按照职务排列权力的大小,介绍在座的人。

我最先要给大家介绍的,是代威和杨绍波。他俩是当地领导陈向宏特意从公司员工挑选的年轻人,分配在老人身边,照顾生活起居。小代来自贵州,小杨来自云南。这些年,他俩和先生相处得很好,先生会调理孩子,小代甚至学会了画画。久病床前无孝子。秋天先生病重以来,我亲眼看见他俩忠心耿耿,每分钟侍护先生,没有丝毫厌烦。后期,先生有二十天左右在重症病房,每天准许半小时探视,他们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候,等那半个钟头,进去看看,夜里睡在凳子上,就这样,直到把先生送走。先生走了,他们跟到殡仪馆,昨天、前天、大前天,在冰冷的殡仪馆过夜,继续忠心耿耿,守到现在。

所以我和家人上前和先生遗体告别,跟着先生骨灰盒出来,都拉着他俩的手。

得知先生病重,自行从外地赶来侍护先生的文学青年,今天在场的有将近十位,我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最早带先生去医院的,是北京的李春阳夫妇,奔走守护十多天。之后先生二度入院,赶来最早、侍护时间最长,日日夜夜不离开的,名叫仲青,是来自盐城的诗人和画家。从桐乡第一人民医院12楼病房——当时先生还有意识,还能说话——直到先生进入重症病房,仲青一直在,之后也守在殡仪馆,等到今天的告别仪式。此外还有好几位,完全是读者。其中有先生在纽约最后十年的照顾者黄秋虹女士,远道从纽约赶来,守了二十天,她自己有病,只得先离开了。

我真的想让大家看到他们。可爱可敬的年轻人!先生最后时刻已完全不省人事,深度昏迷,很多事情需要决定,我们非常焦虑:他肺部感染,痰出不来,左肺塞满了,必须做决定,要不要切气管?要不要送他回家?非常艰难,向宏始终跟我保持密集沟通,考虑各种细节,包括后事……有一天我和这些年轻人回到12楼先生原来的病房商量,拍了照,看过去像是一群孤儿。

这是后期发生的事情。现在我应该介绍木心先生惟一的亲属,就是他的大姐留下的五个子女。有两位去世了,今天来到这里的,一位是王韦先生,和王太太,还有他们的女儿,就是刚才捧着先生遗像的女孩,木心是她的舅公。另一位是王韦的小姐姐和姐夫。木心这位小外甥女生在乌镇祖屋,就是刚才我们去过的设置灵堂的地点。王韦先生也守护在先生身边,长达近一个月。

我连日处理各种事,有点恍惚,脑子不清楚,很多人想介绍给大家。但其实,我最最高兴的是面对生面孔,就是,所有无名的读者。他们仅仅因为读过木心的书,就从远道赶来,与先生告别。

这里还要介绍一位特殊的客人,弗里德·高登,来自纽约,十四五年前开始收藏先生作品。另外,去年12月,非常庆幸,在先生相对健康的情况下,向宏和我说服他接受了纽约两位独立制片人的纪录片拍摄,他们是弗朗西斯科·贝罗,蒂姆·斯丹伯格。他们和先生相处十天,临走流泪,想到可能再见不到木心了。他们持续关切先生的病情,为今天的葬礼,专门截选影片中十五个先生的肖像画面给大家看。他们各自写了追悼文章发来,回头上海来的樊小纯小姐翻译,念给大家听。

陈向宏,前乌镇党委书记,现旅游公司老总,就坐在这里。是他全程做主,促成木心先生回到故乡,直到今天送走先生。大家要知道,整个乌镇景区几乎是他一个人设计出来,营造成今天这个规模和品质。他的整个团队的执行能力,今天上午大家都看到了。他也跟大家一样,是木心的读者,是尊敬木心的人。

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林兵先生,建筑设计家,贝聿铭先生的弟子,跟随师傅十二年。他和日本人冈本博一起在上海开设事务所,今年夏天开始接手木心美术馆设计方案。9月份,先生虽然虚弱,还能跟他沟通关于美术馆的设想,他们秉承贝聿铭的作风,不但在乎建筑外部怎么做,还要首先了解先生的画作、风格、气质,然后考虑美术馆空间怎么弄。幸运的是,当先生第二次住院时,林兵委托我将设计稿带给先生看,这是大礼物,是先生期待多年的事。大家知道,先生中年长期从事设计,懂行,很挑剔。可是他老病后,意识不清楚了,甚至不认识我。第二天他认出了,我就把设计图给他看,像哄小孩一样,我说:这是什么,你知道吗?他看了很久,说:我看见一顶桥。我说你再看看,他说:很好看。我说:这顶桥跟你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是美术馆吗?我说,这就是木心美术馆。他凝神看了很久,慢慢慢慢想起来:这就是他想象的那个美术馆。他说:哦,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大家明年就会看到这座美术馆。当我给陈向宏看,向宏说:你告诉这个设计家,他会出大名。林兵已经来过六七次乌镇了,看地形,看种种细节,今天他又从上海赶来,和先生告别。

我还要介绍春阳。春阳女士,是国内最早评论木心著作的人之一。她做了一件令我很惭愧、很佩服的事:最难阅读的木心先生的著作,就是《诗经演》,全部注释,是春阳做的。先生今年虚弱,春阳夫妇10月份来看望,就带先生去到医院。起先先生是要去治疗白内障。做白内障手术先要做体检,体检出来,才发现各方面极度虚弱了,下了病危通知书……整个过程,是春阳在操心,连续十来天,每天与我通话告知情况,直到初步诊疗奏效后,亲自送先生回到乌镇的家。

春阳可能是最后见到先生还能使性子的人。此后,先生开始昏睡,不再有力气说话开玩笑了。向宏随即部署医院和各方面救援到位,只剩一件事,说服先生再去医院。等我赶到,先生已经是谵妄状态。所以先生重病入院,春阳是第一见证,你今后要写出来。

最后的时刻跟先生密切接触的,一个是小代,一个是小杨,还有其他守护的青年,现在人多,我一下子没法辨认,我希望还有机会介绍。这是我最最感谢的情景。很难想象,中国哪位作家岁数大了,生病了,会有完全不相识的读者自己前去守护,直到最后一刻。

我刚才说了,这不是一个权力的场合。不论见过先生或没见过的,大家愿意把心里对木心先生的感想都说出来吗?这是珍贵的机会。大家,尤其是媒体,一定有兴趣知道:先生最后六年怎么会来到乌镇,来到故乡后,他又怎样。第一叙述应该是向宏先生,向宏你来说两句。先生还乡,故事在你那里。

陈向宏:各位来宾,其实我要说的,上午在告别仪式都说过了。我首先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感谢,我相信先生会满意上午的告别仪式的。我以前不知晓先生,我是乌镇人,从1999年开始筹备乌镇的旅游开发。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1999年的冬天,乌镇的一位老百姓给了我一张报纸,台湾的报纸,《中国时报》,登了木心先生在1994年回来时写的一篇文章。我知道乌镇近代有茅盾,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位木心,可是无处打听。我相信先生离开故乡,对故乡怀着非常复杂的感情,他不愿意跟国内有更多的联系,我问了所有官方机构,都不了解。2001年元旦,第四届还是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刚好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领奖,坐在我边上,我就问她:你知晓不知晓这么一位人。她说:我知道。她说我有一个好朋友陈丹青,非常了解。她就把陈丹青的联系方式给了我。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跟陈丹青联系,丹青老师很快回复了。

所以我作为家乡的一分子,只是在对的时刻,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这件事很艰难,我更多的是被丹青老师所感染,可以这么说,这件事情是相互促进的。我从来没看到过,无论从学生也好,从晚辈也好,丹青老师对老先生这么尊重。他是发自内心的,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我们两个人差不多用了三四年,有无数的书信来往。说实在,先生一开始有顾虑,他对事物很敏感,而且以他的思维惯式,把问题想得很复杂。我们一再表示,这无关任何商业成分或者回报,我们只是怀抱一种补偿的心愿,请你回来安度晚年。他2005年回来一次,当时对他的“晚晴小筑”有好多想法,画了图纸。他的故居,六十年代变成一个翻砂厂,铁工厂,只剩进去的一个破门,什么都没了,里面各种铁砂子差不多有一米厚。我记得很清楚,刨出的土是红的,酒红色。我们非常快迁出工厂,重建木心的宅院。先生一回来,首先对乌镇巨大的变化感到欣慰。我记得他经常跟我说,这个地方好啊,种什么都快,生命力特别强。到了2005年,我跟丹青老师非常激动,他可算是决定回来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特意到杭州楼外楼吃了一顿饭,丹青老师很高兴,我们俩拥抱一下,说终于把这件事情办成了。1994年冬,木心私访阔别五十多年的乌镇。十一年后,2005年,应陈向宏邀请,木心来到修旧如旧的新乌镇,当时,晚晴小筑的建造接近完成,一年后,先生返乡定居。上图:陈向宏陪同木心进入东栅景区。下图:木心在财神湾一家中药铺停留,五分钟后,他就步入药铺隔壁的晚晴小筑——十一年前他目击残破的故园,已经荡然无存。图为位于乌镇西栅的六朝遗迹:“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古牌坊。在乌镇景区的改造中,牌坊后起建了昭明书院。2005年,木心与陈丹青在此留影,七年后,木心先生的追思会就在图中的昭明书院举办。

我真的以为是很平实的一个过程,对我们来说,当然仰望先生的学问、人品。这么多年来,包括小代、小杨,包括乌镇旅游公司所有员工,都把先生当做长者。我要趁机说一句话:先生晚年不太喜欢见人,不太喜欢见媒体。我跟他说:先生,你愿意见什么人你跟我说,你不愿意见什么人,也跟我说。我有一个原则,丹青老师知道的,先生不喜欢的事情,我们不强求半分,所有事都顺着他来。今天好多媒体朋友也在,我可能怠慢了好多媒体,尤其是上门的媒体,大家都以为我藏得好,不给大家见。其实不是这样子。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跟各位媒体道个歉。我就讲这些,谢谢各位。

陈丹青:先生属兔子,向宏也属兔子;先生是东栅人,向宏是北栅人,真的是故乡子弟。他原来是乌镇党委书记,地方官,新乌镇景区起来后,他辞去这个职务,做公司总经理。他对故乡是有抱负的,现在乌镇在全国景点的知名度,仅次于黄山。我这两天因为告别仪式的事情,近距离接触了他和他的手下,刚才弗里德·高登还跟我说,很惊讶,执行这么到位。木心先生的事情,也是这样。向宏做事非常爽快,十一年前我初次见他,他还是小伙子,坐下来没有十分钟,意思表达很清楚:请你把话转回去,随时欢迎老先生回来,一切根据他的意愿做。此后十年,他全部实现了当初的承诺,每件事情,每一步,每个细节,都先问我先生意见怎么样,然后我问先生,先生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向宏就安排下去。我是见证。我很惊讶他这么了解先生,先生有些话什么意思,有些决定什么意思,向宏好像有第六感觉,不让先生不舒服、不情愿。他很细心,几乎如履薄冰,又让外面不觉得。2005年先生第一次回来看看,一老一少总算见面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个情景,向宏扶着先生来到西栅,看“昭明太子读书处”这块古碑。

1995年我来乌镇,看见了“昭明太子读书处”,梁朝就有这块碑了。诸位要是见到,不能想象:古碑周围就是猪圈,垃圾场,破烂的人家,烧饭、晾衣服,面前是一条乌脏的河,古碑好像是多余的。现在大家在庭院里就可以看到这块碑,专门移到书院,供起来。那年西栅河水排干净了,河道全部露出,两岸正在重建西栅。我记得向宏和我扶着先生来,进入当时初具规模的昭明书院,在古碑下留了一张合影。第二年,2006年,我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押送先生从纽约回中国,一路押送到乌镇。那年他七十九岁了,坐着轮椅,进飞机场,轻轻说:走了,美国。当时先生心里其实很激动。飞到北京先要停一停,然后飞上海。先生像小孩一样等着快点降落,飞机下降时,大家知道,很慢很慢的过程,他有点不耐烦了,说是飞机这么慢,你看苍蝇飞啊飞,一停,就停住了。到了上海,安排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向宏和他的车队已经在旅馆门外等好了,然后往乌镇走。向宏跟周恩来一样忙,晚上有太多团体和领导要应酬,实在不能陪我们吃晚饭。走到包间,酒菜放齐了,正对着先生坐的位置,不知道谁关照的,桌面上有个胡萝卜雕成的龙,或者是凤!这是先生回到故乡吃的第一顿饭。接下来,他的故居还有很多细节没落实,向宏先安顿他在西栅通安客栈一个客房,一住半年多。第一位照顾他的女秘书也是向宏分配的,叫黄帆,今天也在,也在医院和殡仪馆守护先生到今天,是先生归国后第一个贴身照应的青年。还有一位昭明书院图书馆的徐晓琪,也全程守护。这俩女孩,这六年,跟先生很多交往,上午我眼看她们哭着送走先生。

所以要了解日常的活泼的先生,黄帆、徐晓琪、小代、小杨,是第一见证人,媒体或者可以跟他们细谈。

另一位人士也该介绍,赵国君,一个奇怪的人,干一些公共知识分子的事,有一天忽然给我电话,说他已经安排了两场木心诗歌朗诵会,在北京,2009年底。我就请一个小代,一个黄帆,专程到北京参加木心诗歌朗诵会,我相信木心先生非常想看到这个朗诵会,但他不肯去,他很害羞的人。去年又错过了一个跟大家见面的机会,刘瑞琳女士,我的老板,也是木心先生的老板,先生的所有书都是刘瑞琳做主出的。去年煞费苦心请先生参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理想国论坛,说是能不能请先生来北京,不必参加会议,就是和大家见见,一个小时就好。我跟先生说,你围巾围好,西装穿好,拿一把手杖,沙发上就那样坐着,大家聊聊,好不好?他说好啊。可我知道他肯定会变卦,我不能威逼利诱,只好用尽办法,软的硬的,弄到最后,他说,不去了吧。消息都发出去了,北京一帮读者很期待,但是没办法。这一层,先生跟张爱玲有一拼。

还有位特殊的朋友,王玮达,小伙子刚从英国回来。前年他不知怎么追到我,说是听说先生有很多音乐想弄成谱子。我求之不得,这是先生几十年的愿望——把自己做的交响乐、交响诗、钢琴曲变成五线谱,将来可以演奏。他在八十年代就跟我说起过,还哼给我听,至少有五六首,他说,哪天到中国找几个会乐谱的青年在钢琴上试奏,就能留下来——可是我音乐界不太有朋友,2009年,就是这位王玮达,中央音乐学院的音乐学博士,找来了。我说你给找两位懂作曲或者记谱的,他立刻找到两位,巧了,都是先生的读者。从此他们隔三岔五跟先生打电话,我也使各种计策让先生同意,可是出于性格,也真的因为身体迅速虚弱,先生一推再推。2011年,今年上半年,王玮达最后通牒,说:陈老师我要到英国留学去了,只要先生愿意,我随时飞回来。结果很遗憾,先生的绘画、诗、文学,差不多留了下来,他的音乐不能留下来。他能长达十分钟哼给我听,每个旋律都记得。

我真的非常希望大家不要有任何拘谨。治丧委员会大约是有名头的作家、评论家,但在座的青年,金子一般珍贵。我刚才在车上碰到一位从烟台来的小伙子,只是在书店里翻到《哥伦比亚的倒影》,2007年,从此一路读下来。他一听说先生故去,立刻坐火车赶来。所以在座的青年,胆子大一点!这不是国务院在开会,你们为木心先生来,你们有话就说。

读者:我是江苏无锡的,《无锡日报》的,但那是我的单位,我没有采访任务,完全出于对先生的爱,来到乌镇。我有幸见过先生一面,前几天得知先生去世,我查了日记,是2007年11月5日下午,朋友动员我来旅游,我知道木心先生回到乌镇了。刚刚踏入景区,我就跟保安和当地住民打听,有一个大妈年纪的女同志说,我知道,木心住在东栅,热心带我去。到了以后,我说我是先生的读者,他说好的,你稍微等一会儿。然后他说,先生可以见你。我在先生的客厅里待了差不多五十分钟,跟先生有所交流。当时《南方周末》正好发表了木心关于鲁迅先生的文章。我们谈起鲁迅,他说,我心目中最尊敬的作家,是文体家。我们还谈到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不但是剧作家,也是诗人,在木心心目中,诗人的称号可能是最高贵的。

我要表达三句话,第一句话:今天送别先生,特别好,为什么?今天是圣诞夜,天气那么寒冷,但是有冬阳。我记得有一句话:冷是精神。寒冷是一种精神。在我心目中,木心先生具有寒冷的精神。第二句话,我在家里想:怎么表达对先生的爱?我说,我们对先生爱得不够。西方文学有一句话:有些作家是献给少数人的,但是更完整的说法,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我愿意把这句话献给先生。第三句话,是先生有几句话说,“那时候的日子很短,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时候的锁很美,你锁了,别人就懂了。”我希望我们对先生的最好的怀念,就是阅读他的著作,更多地懂得先生。

女读者:我叫沈晓玉,是乌镇的工作人员。今天中午在大堂时有个女士着急过来问我,她说木心先生今天是不是有追思会?在哪里?我告诉她在昭明书院,两点钟开始。1点半钟我来了,那位女士已经坐在这里,激动地跟我说,她来自台湾,十六岁开始读先生,后来周周转转,踏遍整个世界,终于觉得有资格来跟先生见面,可是来到这里,还是错过了。她一直觉得先生至少可以活到九十九岁,她来得及见到先生。她在意大利定居,后来第一次回台湾,机缘巧合,说她在以前给先生的一封信里写,如果给读者排个序,她可不可以称之为最佳读者。先生回信说:可以啊,你是第一读者。她今天1点钟到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她说,这样就够了。她的名字叫林慧宜,她给了我她和她女儿的照片,说:你一定要读先生。她是以先生的思维教导她的女儿。她说一定要让很多人读先生,可以得到智慧,感觉到真实——我想说的是,今天来到这里的,大家很幸福,很幸运,很多很多人没有来到这里,但心里一直有先生,他们在世界各地,都爱着先生,木心先生没有离去,他活着。但是这位女士还是很难过、很遗憾,她没有尽早来乌镇见先生,她希望大家,如果你心里有爱,或者想要去见一个人,就要赶紧去!谢谢。

读者:大家好,我是来自武汉湖北美术学院的学生。来之前我很紧张,我在微博上问陈向宏先生,他回了话给我。我下午有重要的课,专业老师说你不能走。我把书一丢,抱着木心先生的几本书,对我最重要的七本书,直奔乌镇。我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那趟火车整个车厢没有人,就我一个。我4点钟上车,一直读先生的几本书,10点钟熄灯了,我躺在床上,一直哭,列车员发现了,他问怎么了孩子,我说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第二天早上到了先生故居,看见陈向宏先生布置的灵堂。我到得很早,路途上很多坎坷,不去说了。我十七岁,高二的时候,2006年5月,我读到先生的第一本书,后来一直读其他木心的书,很多段落能够倒背。我只是想讲我心中的两个景象:全国有太多这样的读者!我们这一代人,如果没有先生的文字来到大陆,没有先生这个人来到大陆,我们这一代人就会很悲哀。这六年来,我因为读了先生的书,对我个人而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改变得那么大。我是学建筑艺术的,我想到以后的某种景象:全中国的读者都知道木心先生,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了,先生是乌镇人,是个大诗人,大家都要去美术馆看他的作品。还有一个景象,我很老了,有孩子了,甚至孩子也读了先生,并不是我强行要他读的,他读了,会激动地跟我说:爸爸,木心先生怎么怎么……我会慢慢地跟他谈木心先生的故事,还有两位陈先生。我谢谢两位陈先生,给我们带来了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读者:大家好,我来自上海。是一个没有编制的老师。木心先生对我来说,就像另外一个父亲。我跟学生说,你的一生中总会有缘分遇到一个神奇的人,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他跟咱们并不像,但是他影响你的一生,影响整个人的方向,包括你所有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我相信我们都是有缘分的,木心先生在我的心里。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木心先生去世,所以从晚上到凌晨一直没有睡着。一早我就一个人开车过来。我实现了一个真实的、具象的梦。走到灵堂门口,我看到木心两个字,眼泪流下来。我平时从来不落泪。因为木心对今天在这里的所有朋友来说,应该是生命中的一种力量,就像光芒,一直在那个地方,我们不会忘记。昨天晚上,我突然感觉到这股力量在呼唤我,我知道会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或者富有,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没有任何其他阻碍,我觉得这是一次非常真诚、坦诚,甚至有点理想化的聚会,我相信木心先生在他的世界会很开心,有这么多人难得这么纯粹地聚在一起,想念他、怀念他,感慨我们每个人和他的故事。只是我们可能很害羞。我非常感谢在这里遇到各位,最感谢陈丹青能够给大陆年轻人认识这位前辈、学长、老师。谢谢。

读者:我是香港中文大学读宗教的。21号上午我得知木心先生去世,当时很吃惊,因为在我想象里,这一天至少还要过十年吧。其实我很早就想来乌镇。没想到这么早!我产生那个愿望还不到一年,我就来到这里。我想感谢陈先生,因为您的介绍,让我在大学有一个自我启蒙,真正让我对文学,对艺术有自信、有信仰,虽然木心先生不喜欢信仰这个词,但是,我觉得,让我对艺术有兴趣、有自信,是因为木心先生。木心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要拿哲学当文学读,拿文学当哲学读。木心先生还说,要像读人一样读书,要像读书一样读人。我会记住木心先生的话。

读者:我对木心先生的爱,非常私人。就像先生说的那样,是那种“小步急跑去迎接一个人的快乐”。读书是一种态度,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生活。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懂艺术,或者懂文学,但是我读木心的书,有一种感动。我感到特别遗憾,他生前的时候我没能来。我是特别会照顾人的,可以把他照顾得很好。但是21号,他去世了,“木心”这两个字给我的感觉,好像他会长命百岁,至少活到九十九岁,不知道怎么,他就去世了,特别突然。

读者:我是一个风水师。之前看到木心先生的画册,很感动,在当代水墨画里,看不到这种东西。我今天想问一个问题:艺术可不可以学?我看到有一篇文章讲到艺术是不可以学的,但是艺术可以启发。木心先生有一种悟性,相比之下,我们都很有限,但这种无限对比有限,才把有限变成更大的可能。木心的精神在接下来哪个年代会大放异彩?未来的三十年木心先生真正的精髓会出来。

读者:大家好,我来自杭州。前天我在微博上知道木心先生过世了。从2006年读先生的书,到现在,我有全套的书,每本起码看过十遍以上。那天我在办公室,旁边一个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要哭。我记得木心先生跟记者说,他年轻的时候迷恋纪德,盛澄华先生翻译的《地粮》是木心先生随身携带、经常阅读的。他说他曾苦练法语,为了能去法国见纪德一面,但是他听到了纪德先生去世的消息。木心说他痛哭一场,从此断了念想。那一刻,我觉得,我多多少少明白那种感觉。以前觉得没资格见木心先生,读了五六年他的书,有一天,也许有勇气到乌镇拜望他,现在他走了。我本来今天跟朋友约好,平安夜,去教堂,但是我来到这里,是更好的选择。我无法向诸位说木心先生给我的影响是什么,我只能说,在2006年、2007年我快大学毕业时,很不幸的,是世界观完全崩坏的一代,每次我很绝望时,我会把木心先生随便一本书抽出来看,看到有些话,譬如“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心里就很开心。我今天来,以为自己会哭,但我发现我非常地惊恐,看着先生。先生在我眼里,你会想,中国人应该是这样一种样子。那种从魏晋六朝走出来的,宋元以后那种软弱的样子,都已经没有了。中国人应该就是木心先生这个样子。木心先生说过,他要以不死殉道,倘若他要走,是不是应该再晚一点?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惊恐,不愿相信。我今年二十七岁,从二十二岁到现在,是我世界观非常重要的五年,我很开心,因为这五年的世界观,是木心先生帮我重新搭建的,我非常感谢。希望木心先生最新的著作能够尽量早点出版。木心先生曾经说过教世界文学史那五年中,陈丹青是最勤快的弟子,每一节课都不落下。(陈丹青:不,我缺过课,我只是保留着完整的听课笔记,大概有五六本。)您是否愿意把这个出版?(陈丹青: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我当然愿意,但现在不能问先生了。)

读者:前面听了很多人发言,大家都在木心先生精神世界中分享精神成果,我不是很懂,我很关心木心人生中柴米油盐的生活,他一个人,没有伴侣,也没有子女,他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想知道他在国外的生活是怎么度过的。木心先生可能比较腼腆,不愿在大众面前曝光,这是因为我们对他的欢迎欠缺诚意,造成他腼腆,还是他本身就是这么腼腆的人。能不能请陈丹青老师聊聊这两个问题?

陈丹青:这是不好回答的问题,你能告诉我张爱玲为什么不愿见人吗?你愿意见人吗?我想不管在哪里,哪个年代,木心也还是这个性格。我无法回答为什么。我也很想问他:你为什么腼腆?为什么讲好了你都不去?他靠稿费,他也卖画,他讲课有费用,但不是很多。我们每个人在美国都有办法活下来,但是活的姿态很不一样。现在请樊小纯担任翻译,弗里德·高登致词,他是木心先生的收藏家,同时另外两位美国电影人特意写了文章,希望在这个场合表达他们的哀思。

弗里德·高登:非常感谢。非常想和大家分享我自己和木心交往的几次经历。许多年前我读过一篇英语作家的文章,他说,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日常生活是模糊的,灰色的,是难以区分的,然而生命里总是有一些时光难以忘记,它一定会时常让我们想起。我个人和木心三次见面。第一次是1998年,我已是中国水墨画的收藏家,在加州收藏了十五年。我的朋友、老师,是王方宇,他1913年出生在北京,是著名的书法家和藏家。他在四十年代去了美国,教中文。是王方宇对我的教导,让我有准备去见到木心和他的画。阿历克珊德拉·梦露,是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区策展人,她介绍我认识了木心。我在纽约见到木心的画,当场就买了两件,第二次去画廊,又买了三件。我向画廊请求安排一次和木心面对面的机会,那天木心带了翻译,彬彬有礼,他很会打扮。我仍然清晰记得第一次和他的见面,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开始的谈话缓慢艰难。幸运的是,当我告诉他我认为他的画作深受塞尚的影响,他非常高兴,突然不那么害羞了,显得非常友好。

第二次与木心的见面,是去年,在乌镇。2010年我迁居上海,其中一个原因是想重见木心。前六个月我在交通大学学中文,非常努力。我问了在上海的三个朋友:你们知道木心吗?有人读过他的书,有人从来没听到过他,也有人不知道他既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画家。在上海待了八个月,我收到一个邮件,来自美国独立纪录片导演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他们询问我是不是可以帮忙找到木心和陈丹青,并帮助他们做木心的纪录片。我们用Skype通了电话会议。这个故事最美妙之处,是第一封邮件,直到后来三十个小时素材的拍摄,连续发生在四周之内,这美妙对我来说是命中注定的。我跟陈丹青通话后,他安排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来到上海,我对纪录片有所投资和协调。去年12月,我第二次见到了木心——不久,两位纪录片导演来到乌镇,他们有语言障碍,我们特意找了翻译——那次和木心先生聊,在花园散步,影片拍摄时,陈向宏先生包了美国人的住宿和一切协调工作。木心看到我非常开心,我们谈起第一次见面,谈起了那次关于塞尚的谈话,今天我们会看到那部纪录片的小片花。

我和木心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今年10月。阿历克珊德拉来到上海,她到洛克外滩源美术馆演讲,她大概七八年没见过木心了,樊小纯帮忙联络了这次会面。我们在乌镇与木心共处四个小时,自从我上次见他的10月以来,他的健康急剧恶化了。对于他和阿历克珊德拉,这是一个有着强烈情感的见面,一次重聚,对我来说,也是情感非常强烈的经历。那天真的很开心。但是我们回上海的时候,三个人其实非常伤感,我们知道可能这一生见不到他了。我认为木心是二十世纪中国真正的文人,(转用中文正色说道)他学贯中西,他特立独行。

樊小纯:下面这封信,来自美国纪录片导演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请允许我翻译这封信,表达他们对木心的追思。

我们曾在2010年12月幸运地见到木心并采访了他,他在我们心中是世界上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有幸见过木心的人都曾被他感染,而对于大多数没有见过他的人来说,他的作品传达的感染力是同样强烈的。事实上他养成了的那种低调,给他带来了一种令他舒服的距离,因为他坚信福楼拜的信条:呈示艺术,隐藏艺术家。在我们亲眼见到木心之前,我们曾听说他不一定会那么耐心,但我们从未感觉到这些,他很生动、爽朗,在各种话题中跳跃,并机智地与我们说笑。他自由地从东西方文学和艺术传统中举例,在对话中穿梭于古典和现代之间,他谈起这些的时候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松。木心的脸几乎没有皱纹,他的眼神明亮又开阔,并没有表现出他的年龄或他的那些遭遇给他刻下的东西。是的,他会同我们讲起他的过去,但他真正想同我们说的是他依然在创作。对木心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这样告诉我们,是对得起少年时他对艺术所做的承诺。在历经了六七十年代的牢狱和之后远走美国初期的拮据,他千万里回到中国,依然怀着热情继续写、继续画,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美妙的人。他上了一堂课:他告诉我们如何在阴影和逆境中对待生活,他向我们展示了使用你的自由去做些什么比空谈更重要。我们将深深怀念他。——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谢谢。

陈丹青:我曾经问过这两位导演,我说,眼下中国当代艺术很火,国外知道中国很多现代艺术家和文学家,大量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翻译成几十种语言,为什么你们会找到木心?他们回答,他们最初的计划确实想拍摄中国当代艺术,比较了大量中国当代艺术资料,可是感觉仍然在看西方艺术,在看西方艺术在外国的反射。最后,他们在无意中看到木心先生那一年在耶鲁大学美术馆展览的画,他们第一时间就定下来,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经过两年曲折的联系和案头研究,最后联系到我,联系到木心先生。现在请放映他们目前剪辑的非常小的片花。(播放《木心纪录片》视频)

陈丹青:回到刚才的发言。今天看到好几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曹立伟,我在美院的老同学,还有秦明。在纽约,我们都是木心的老朋友,有过珍贵交往,在先生两度搬家之间,有一年,木心先生就住在曹立伟家里,他们朝夕相处。

曹立伟:21号在网上突然看到先生去世的消息,当时感觉有点超现实,不像是真的。这种感觉有时会在特定的时刻出现:某一个心里常常惦记的人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我着急,有不祥的感觉,再看一遍,确实木心先生去世了。

我刚才看片花,突然看到非常熟悉的情景,就是狱中手稿。好像在1991、1992年,木心通过一个要到美国读书的学生,看看能不能把当年在防空洞监狱关押时写的稿件,带出来。那天晚上,我忘记那个学生的名字了,他带来一大堆稿件,一沓一沓的小本子,很旧了,都没有封面,就像一本破书没有封面一样,一大包。他交给我。现在我讲这个话,你们可能不理解:当时我根本不敢看。放到包里,就拿去交给木心先生。

我这里稍微多说一下,为什么不敢——木心他非常随和,没有丝毫架子,他上来就能跟你非常舒服地谈话,善于把谈话引向深入——现在我在网上读到关于木心先生文学的方方面面,我觉得这些人胆子这么大,随随便便就说木心怎么样。这些人不理解木心,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对谁在说这些话。

说回狱中手稿。隔了一个礼拜,他说,隐私是隐私,但还是给你看看。他拿了几张稿纸放在桌子上,桌子放不下,他又放在地上,我记得是七页。我一看,写得一丝不苟。在那之前我没见过一个现代的中国人,写任何稿子,如此一丝不苟。我不知道什么内容,来不及看清,脱口而出:吓死人!不得了!我注意第一张到第七张,有没有稍微放松一点,从头到尾,就是不潦草。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我就说,当时你怎么能够在地下室有这样的心境。他微笑着说:没事干,在底下闲着,就写。

木心在很多场合,譬如说,去办有关身份的事,社会保险等等事,很烦琐,你要排队,要预约。在国外居住的人都经历过这种事,不想去,又不得不去。有时我陪木心先生去,他有一个特点,在这种场合突然变成局外人。比如说排队盖章签字,他会被另一个事情分神,跟他正在具体做的事,毫无关系,但他被吸引:比如说某个人长得很有特点,比如说某个人说话很有意思,都会让他分神,离开事关非常现实的生活问题。这种时刻常常出现。

我尤其清醒地记得,1989年,我三十岁出头,在纽约读研究生,匆忙赶来上木心的第一堂世界文学课。丹青或许穿得正式一点,大家穿得都非常随便,惟独木心先生,深灰色西服正装,打领带,也是深灰色,好像衬衫是鸭蛋青,非常舒服的颜色。他对待第一堂文学课,极其慎重,讲究。一堂课听下来,我觉得对人的震撼大概有两类,一种是感官性的,还有一种震撼是没有声音的,持续很久很久不会忘掉。刚才有位年轻人谈到纪德,纪德是他常提到的人。有一次文学课谈得兴致高了,他说过一句话,这句话特别容易被人误解,可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他说,我是一个“坏人”。当然,这是打引号的。下个注脚的话,我想,这个“坏”字,就是指怀疑性,指批判性。他非常认真地谈尼采,说你们年轻人要读尼采,读尼采,是个长骨头、长钙的过程。这些话,我今天还言犹在耳。他不止一次谈嵇康,非常忘情。他也谈福楼拜。有一次谈到福楼拜,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他说很多人对福楼拜的死,写了悼念词,但是他特别引用了莫泊桑的话。莫泊桑说:请你们不要再谈福楼拜,福楼拜死了,我最悲伤。

读者:大家好,我来自杭州。看了所有木心的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写的一段话,大意是说:世上多的是比恺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因而我选了一个淡淡的目的,使许多微茫的快乐集中,不停地变化着。我想这是他的艺术观,也是他追求的人生。

读者:我是从南京来的,还在上大学。21号在网上得知木心先生去世的消息。我觉得一定要来。但是非常遗憾,来的时候非常狼狈,钱包掉了,所以早上没能赶上告别仪式,我走进这里时,在放音乐,当时忍不住流泪,但我在想为什么我会哭?其实就是很寂寞,真的很寂寞。我第一次读木心是《即兴判断》,当时我上高中,在一家书店翻到的。我看不懂,但是非常想看,喜欢看。因为我很长时间不太喜欢读中国作家的书,但是读了那本书——虽然我对这作家完全不了解——可我一口气把他的书全部搬回家读。高三时很忙,但我还是在毕业前都读完了。我觉得,正是因为他的文字很美,让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如果一篇英文作品,我读不下去,就放下了。我不能说我真的读懂木心,因为我觉得他离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很远,包括跟他有过很多接触的人。我觉得他像是一个读书的起点,因为我们这代人活得无聊。每当我读他的书,不仅仅是读文学造诣,他的品德,总是让你在放任自己时,能够警醒一下。

读者:我是乌镇的工作人员,我姓沈。我第一次对先生有印象,是我的导游词,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生日是1927年2月14日,情人节,这也是我们讨论最多的。有一次我带团游历,一位游客突然激情高昂地跟我说:木心先生是乌镇人!而且给我介绍了很多木心先生的著作。从此我有意无意探索他的著作。慢慢地我认识了黄帆,黄帆说起先生没有结婚。我觉得不可思议,更想去看望他。在这之前,那位游客跟我说起他之后,我偷偷到东栅想去看望他,经过他的旧居,偶然看到一个老人的背影,但那是三年前的我,胆子小,只看到他的背影。我没敢走进去,就跑掉了。后来听黄帆讲起先生的一些故事,慢慢让我坚定了意志:我要去看他。但一直没去。今年中秋节,我又想要去看他,我有一个同事的妈妈是服侍他的,想通过她去看望他,但被委婉地拒绝了,最后没能去。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哽咽、哭泣)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陈丹青:对,他是一位老人家,他今天熔化了,你以后可以去看他。他设想的自己的墓碑,很简单,只有“木心”两个字。我非常非常感动这些年轻人说着这么朴素的话。剩下的时间不很多了,但我仍然希望听到更多的读者说出来。这位青年是从青岛来的,他甚至为了见到先生在乌镇找了工作,在围墙外转了多少个月,最后通过小代才见到了先生,也是侍护先生直到最后的青年之一。

读者:我现在的心情很激动,但是我感觉很幸福,为什么幸福,一句话说不清。我上午一直哭,哭到不行,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我现在想说自己内心的感受,很幸福,我觉得先生真的是可以含笑离开我们了。我想跟大家分享我的小故事。我是2007年去新华书店买的木心先生的书。2007年丹青老师在青岛签售,我跟刘瑞琳女士聊起来,她把我介绍到丹青老师面前,他特别高兴,直接问我喜欢先生哪本书,我说《哥伦比亚的倒影》,他问喜欢哪篇文章,我说喜欢“莫干山竹子”(《竹秀》),他说你想不想跟我去乌镇见先生?当时我刚工作,没敢答应,觉得是天方夜谭,感觉做梦一样。那个晚上我睡不着。不久,庆幸的事出现了,我在青岛工作三年,2009年12月份,圣诞前一星期,我毅然辞掉在青岛很好的一份工作,来到乌镇。

初进西栅时,我也是先遇到黄帆,然后跟先生身边亲近的人成为好朋友。我对先生的感觉就像神一样,不敢去见。旅游公司一个月休息四天,每到休息日,我就骑自行车从东栅进去,一直走到财神湾,在先生家周围像狗一样转啊转啊,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没敢进去见先生。之间一直跟晓琪、黄帆有空就聚,听她们聊聊先生,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太不够资格了。之后种种原因,终于见到先生了,这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真实的事情。(陈丹青:你把它写出来。你刚才说像狗一样围着木心先生的围墙转,木心也说,他自己曾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我今天真的特别高兴,特别幸福。

读者:我是从上海赶过来的。我从没见过先生。从读书的角度说,我是从今年5月份看到《退步集续编》的一篇文章,才了解到先生。当我一本一本阅读木心先生的书时,我就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我一直想来拜访,但觉得不够资格,贸然来也不合适,到现在就变成遗憾了。我看读者留言,因为很早就看到木心在纽约给丹青老师他们开文学史课,非常向往。我在论坛上留言:今天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这样的遗憾?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我就自己把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通读了一遍,还是不能弥补遗憾,所以我非常希望陈丹青能够把当时的笔记整理好出版,和大家分享。

陈丹青:谢谢大家愿意看到木心先生给我们上的世界文学史课——我不能说是讲稿,讲稿在先生那里——就是,我做的笔录,大家愿意看到吗?(众声回答:愿意)我的老板就坐在旁边,回头你们跟她细谈。我在2007年青岛的签售会上,拼命找木心先生的读者,我要找到一个活的人,一张脸,在我面前告诉我:“我喜欢读木心先生的书!”因为2006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做主出版了木心的书。此前我很茫然,整个中国除了极个别人,文学界完全不知道木心。话从何说起?什么时候出书?都是难题。我非常非常感激陈村,2005年他忽然在网上写了一篇他阅读木心以后的感受,说是“如遭雷击”。他这一声叫,我也“如遭雷击”!我觉得时间到了,有一个人在我之外,先把木心这个名字叫了出来,每句话都说得很到位,我前天在来的飞机上又重读了陈村的那篇文章,还是痛快!我是有压力的,因为我在国内有虚名,用这虚名来推举木心,就会听到议论,说这个人又在作秀,在借老先生炒作自己。但我知道,秉承良知的人,看了木心的书会有感应。陈村你愿不愿意说几句?

陈村:我昨天到了乌镇,想起曾经跟先生两次会面。我看到他的书很偶然,是陈子善教授在《上海文学》的一个专栏里转载的文章。我非常吃惊,后来有人问我,他说你为什么说他好,我说你也写写看,能不能写几行出来。我们都住在上海,对这个城市很有感觉,经常有人向我问起上海,但是我说,你去读木心的书,你的感想是不一样的——我昨天晚上跟两个年轻记者说,你们看看他在《上海赋》里写的旗袍——我从没想到过,也从没见过别人这么写。不仅是文学用词的问题,描写细节的问题,而是他的一种思量和胸怀。正是有这样的胸怀,才会从旗袍发现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后来我跟木心先生提起《上海赋》,他觉得好像是很容易的事,觉得还没写完,他说这不是正经文章,《诗经演》对他来说更重要。2005年,丹青说木心先生来了,咱们见见,一起吃了顿饭。那天我拿了两本他的台湾版书,请他签名。我带着相机,但我知道他不喜欢拍照,一直没拍,他在签名时我想应该拍了,这两天我在小众菜园贴了一张那天的照片。我跟甘露一起去的,后来他在《上海流水》也写到这一次见面。

后来他说要回国,大家很高兴。2007年,陈向宏邀请我们“小众菜园”十来个人来乌镇看看,然后拜访木心先生。见了面,吃了饭,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跟我们看到的所谓作家、画家,不一样。刚才很多人说他文质彬彬,打扮得很好,他不是一个潦草的人,他对文字有洁癖。你会发现他受那么多苦,很坎坷,五十多岁还要跑到外国去。这样一个人,你看他的目光,很明澈。可能他跟你有距离,他不会跟所有人都没有距离,但他不设防。按理说,这样一个人看人看事应该是狐疑的、世故的,他不是,你跟他谈话,非常好,他非常好地跟你谈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民间俚语,什么他都行。

后来总觉得不要去打扰老人,你跑那去,也不是跟先生非常熟,他要费神接待你。你纯粹是听他说话,又不能有什么东西教教他。现在我明白这样不大好,还是应该来看看他,跟他坐一坐,吃顿饭,对先生也是一种支持吧。丹青在他去世前两天的半夜里打电话来说,先生病重了,我很惊异,之前一点不知道,又忽然,一天上午网友转过来消息说,木心先生去世。我心里很难过,这样的老人我们无缘再见了,以前我们也没曾想能见到这样的老人,有一天你发现,有这样的文章,有这样的人,居然跟你活在同一个时代里,活在一个世界上,你很高兴,你发现了,你见到了。我们多出他的书吧。木心的名字在大陆读书界已经不是陌生的名字。我读他的书,我也不能说看懂了,我们应该多看看他的书,应该讨论他的书,他在说什么,我们看见了什么,我想这些对先生来说是最重要的,他写东西给我们看的,不是为自己写的。

陈丹青:我有画家朋友,也有写作的朋友,但不跟美术界来往,也不跟文学界来往,我不跟各种界来往,大家知道为什么。今天还有一位特殊的朋友,牛陇菲先生,来自西北兰州的音乐学家和国学家,陇菲先生今年六十六岁,他持续认真地评价木心先生,他昨天晚上到了乌镇,甚至写了三千多字的发言。陇菲你跟大家分享吧。

陇菲:我最遗憾的是一直以为自己没有资格跟木心对话,多次想见他,没有成行,没想到先生去世后,才来到这里。我年轻时很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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