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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5 15:4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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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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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童

河童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河童作者:芥川龙之介排版:昷一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8-01ISBN:9787532767106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这是某精神病院的患者——23号病人逢人便讲的一个故事。他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但看上去却是个容貌年轻的疯癫者。他半生的经历,——其实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他紧抱着双膝,不时目视窗外(镶着铁栅栏的窗外,一株枯叶落尽的橡树将枝桠伸向了大雪将至的阴沉的天空),面对院长S博士和我,喋喋不休地讲起了这个故事。这期间,他也会做出一些动作。比如,当说到“大吃一惊”时,便会突然扭过脸来……

我自认为将他所说的话,非常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如果有人对我的笔记感到意犹未尽的话,不妨自己前去造访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些的23号病人,一定会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之后,用手指着那把没有坐垫的椅子示意你坐下,然后面带忧郁的微笑,语调平静地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最后,——我始终真切地记得他讲完之后的神情。他在最后会猛然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向每个人大吼大叫:“滚出去!你这个恶棍!你不也是一个愚蠢至极、嫉妒心强、猥琐下流、厚颜无耻、自以为是、残酷自私的动物吗?滚出去!你这个恶棍!!”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和寻常的登山者一样,身背登山包,从上

[1][2]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准备攀登穗高山。如你所知,要攀登穗高[3]山,只能沿梓川溯流而上。此前我不仅登过穗高山,还征服过枪岳[4]峰。因此我连向导都没有带,径自从晨雾霭霭的梓川峡谷开始攀登。晨雾霭霭的梓川峡谷——可是,雾却怎么也不见散,反而越来越浓重。走了一个小时以后,便犹豫着是否有必要先折回上高地的温泉旅馆。但即使折回上高地,也必须等到雾散之后。可是,浓雾却每时每刻都在一分分加重。“好了,索性就登上去吧!”我有了这个念头,所以尽量不离开梓川峡谷,朝着山白竹林的深处走去。

然而,眼前一切都被笼罩在白茫茫的浓雾之中。偶尔从雾中能看到粗壮的山毛榉或冷杉的枝干上垂着的浓绿的树叶,也时有正放牧的牛马突然出现在眼前。但都是乍一闪现,就随即淹没在了浓雾之中。渐渐地,我开始感到腿脚酸痛、饥肠辘辘。被雾打湿的登山服和毛毯,也沉重得不比寻常。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便循着石涧溪流的水声,开始走下梓川峡谷。

我在一块水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准备先吃点东西。打开咸牛肉罐头,找来些枯树枝把火生起来,忙活这些事情用了十分钟左右。这期间,恶作剧一般始终不肯散去的浓雾不知何时竟然渐渐消散了。我嚼着面包,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一点二十分。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手表的圆形玻璃表盘上,突然映现出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我惊得赶紧扭过头去看,于是——我见到了河童,这时其实还是头一次——在我身后的一块岩石上,有一只和画上一模一样的河童,一只手抱住白桦树的树干,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正在好奇地俯视着我。

我愣了一下,身体一时僵住了。河童好像也吃了一惊,遮在眼睛上的手一动未动。霎时间,我纵身跃起,向岩石上的河童猛扑过去。那一刹那,河童也立即开始逃窜。正确的说,是我推测它一定是逃窜了,因为只见它敏捷地一回身,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愈加惊异了,向山白竹林里四下张望,发现河童正在距离我两三米处,作着随时准备逃走的身型回头向我盯望。河童的反应虽然不出所料,但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河童的体肤颜色。它在岩石上望着我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灰色的。可这时,却通身变成了绿色。我大叫了一声:“畜生!”再一次扑向河童。河童也自然转身便逃。此后的约三十分钟里,我穿越竹林、跨越山石,不顾一切地对河童穷追不舍。

河童奔跑起来决不比猴子慢。在我拼力追赶时,它的身影几次从我眼前消失。而且我还几次脚下打滑,甚至摔了几跤。幸好,当跑到一棵枝繁叶茂的七叶枫树下时,一头正在放牧的牛挡住了河童的去路。而且,那还是一头牛角粗壮、两眼通红的母牛。河童一见这头母牛,立即发出一声悲鸣,一个跟头翻到了高高的山白竹丛中。我心中大喜,立刻紧追其后。但在那里,一定有一个我根本不知晓的坑洞,当指尖刚触碰到河童光滑的后背时,转瞬间,我就一头栽进了一片黑暗之中。我们人类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内心也会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在心里“啊”的一声惊叫之后,一下想起上高地的温泉旅馆[5]旁边,有一座桥叫“河童桥”。然后——然后的事情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只是感到眼前有如闪电划过,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身躺着,被一群河童所包围。一只宽大的嘴巴上架着眼镜的河童,正跪在我身旁,把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那只河童见我睁开眼睛,连忙打出手势示意我“安静”,然后对站在身后的河童说道:“Quax quax。”于是,两只河童抬着担架走过来。我被抬到担架上,在一群河童的簇拥下,静静地行进了几[6]百米远。两旁的街道,与银座大街别无二致。同样是在山毛榉树的树荫下,林立着各种店铺的遮阳棚。林荫道上一辆辆汽车往来穿梭。

不多时,抬着我的担架拐进一条窄巷,来到了一户住家的屋子里。据我后来所知,那里是戴眼镜的河童——医生查克的家。查克让我躺在一张干净的小床上,然后让我喝下了一杯透明的药液。我躺在床上,听凭查克的摆布。实际上,我的身体根本动弹不得,每个关节都疼痛异常。

查克每天都要来为我巡诊两三次。我最初见到的那只河童——渔夫巴古,也至少每三天来看望我一次。河童对人类的了解,要远远超过我们人类对河童的了解。这可能是因为,比起我们人类捕获到的河童来,河童捕获过的人要多得多。即便并非都属于“捕获”,也有很多人曾经在我之前,来到过河童国。而且,终生定居在河童之国的人也不在少数。请各位猜猜看,这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我们不是河童,而是人类,就可以享受不劳而食的特权。据巴古说,有一名年轻的筑路工偶然来到河童国,娶了一只雌河童为妻,在这里一直住到死去。当然,那只雌河童不但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美人,而且哄骗她的筑路工丈夫的手腕据说也高超至极。

一周之后,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规定,我作为“特别保护居民”,在查克的隔壁住了下来。我住的房子虽然不大,却修建得十分别致。当然,这个国家的文明与我们人类的文明,——至少同日本的文明是相差无几的。朝向街道的客厅的一角摆放着一架钢琴,墙上装饰着镶在画框里的铜版画。唯一感到不便的是,从房子到桌椅的尺寸,都是按照河童的身量设计的,身居其中,真是有如被关进了儿童房一般。

每到傍晚,我就会在这间房屋里迎接查克或者巴古,向他们学习河童的语言。不只是他们,大家都对我这个特别保护居民感到好奇,就连每天都要请查克测量血压的玻璃公司经理盖路,也来过我的家里。但最初的半个月里,和我相处得最亲近的,还是渔夫巴古。

一个天气和暖的傍晚,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和渔夫巴古围着桌子相对而坐。巴古不知出于什么念头,突然间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住我。我感到莫名其妙,连忙对他说:“Quax,Bag,quo quel quan?”这句话翻译成日语就是:“喂,巴古,怎么了?”可是巴古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猛然间站起身来,吐出了长长的舌头,像只跳跃的青蛙一般做出要猛扑过来的样子。我愈加感到恐惧万分,赶紧离开椅子站起身,想要飞身跑出房门。幸运的是正在这时,医生查克出现在门口处。“喂,巴古,你在干什么?”

戴着眼镜的查克盯着巴古问道。巴古见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用手反复摩挲着头顶,向查克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觉得这位老板害怕时的样子实在有趣,因此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而已。还请这位老板原谅!”

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我必须对河童做一下说明。河童这种动物是否存在,至今都还有许多疑问。但既然我已经住在他们中间,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那么,河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他们的头[7]上当然是有毛发的,手脚上长着蹼这一点,也和《水虎考略》上的记载基本一致。河童身高大约一米左右,据医生查克说,体重在二十磅到三十磅之间,——据说,偶尔也能看到五十几磅的大河童。他们头上的正中间,长着一块椭圆形的圆盘,而且圆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坚硬。上了年纪的巴古头顶上的圆盘和比较年轻的查克的,摸上去手感就完全不一样。然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河童的肤色。河童不像我们人类有着固定的肤色,他们的肤色随着身体周围的颜色而变化。比如,在草丛中就变成草绿色,在岩石上就变成岩石的灰褐色。当然,也并非只有河童如此,变色蜥蜴也是一样的。或许,河童在皮肤的组织结构上,和变色蜥蜴有相近之处。当发现这一事实时,我想起了曾看过的西部地区的河童为绿色、东北地区的河童为红色的民俗学方面的记述,并且想起了在追赶巴古的时候,他突然间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情形。而且河童的皮肤下面似乎有很厚的脂肪,虽然这个地下之国的气温偏低(平均华氏五十度左右),但河童却连衣服也不穿。河童自然也会戴眼镜、随身携带香烟或钱包,但因为他们也像袋鼠一样,腹部长着一个口袋,所以携带那些东西非常方便。唯有他们连腰间也不用东西遮盖一下这一点,让我感到可笑。有一次,我向巴古打听这一习惯的缘由,只见巴古向后仰着身子,哈哈大笑不止,而且还说道:“我看你遮掩着,倒是滑稽的很呢!”

我逐渐掌握了河童日常使用的语言,随之也理解了河童的风俗和习惯。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和我们人类完全南辕北辙的习俗,河童对我们人类认真思考的事情感到可笑,而对我们人类感到可笑的事情却十分认真。例如,我们人类对于“正义”、“人道”等等,是十分认真地去考虑的,可是,河童只要一听到这些词汇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说,他们关于滑稽的认识,与我们的滑稽观有着全然不同的标准。有一次,我和医生查克谈起生育控制的话题,没想到查克放声大笑,几乎笑得眼镜都快掉下来。我自然十分生气,质问他到底有什么可笑的。我记得,查克的回答大致是这样的。或许细微之处可能有差错,毕竟那时我还没有完全理解河童的语言。“可是,只考虑父母的方便,那就太可笑了,实在是自私透顶。”

然而在我们人类看来,没有比河童的生育更加滑稽的事情了。事实上,不久之后,我就去巴古居住的小屋专门参观了巴古妻子生产的情景。河童生产时和我们人类一样,也是有医生和助产妇来帮忙的。只是临产时,父亲会像打电话一样,嘴巴对着母亲的生殖器大声问道:“你到底想不想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仔细想好后,再回答我。”巴古也照例蹲下身子,反复询问了几次这样的话。然后,他用桌子上消毒用的药液漱了口。这时,只听他妻子腹中的孩子似乎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小声回答说:“我不想出生。首先,我爸爸可能遗传给我的精神病就十分可怕。而且我相信,河童的存在是罪恶的。”

巴古听到这样的回答,害羞似的挠了挠头。于是,前来帮忙的助产妇立即将一支粗大的玻璃管子插进巴古妻子的生殖器,向里面注射了一种液体。随之,巴古的妻子如释重负地深呼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原本异常鼓胀的肚子,像泄了气的氢气球一样扁瘪下去了。

河童的孩子既然能够这样回答问题,自然,他们一出生就能走路、说话。据查克说,有一个河童的孩子在出生后第26天,就关于神的有无的问题做了演讲。当然,听说这个孩子在出生后第二个月就死掉了。

接着生育的话题,顺便介绍一下我来到这个国度第三个月时,在街头偶然见到的一张大海报。在那张大海报的下端,画着十二三只吹着喇叭或者手持利剑的河童。海报上方写满了河童使用的形似钟表里的弹簧一般的螺旋形文字。将那些螺旋形文字翻译出来,大体是下面这样的意思。细微之处可能有些出入,总之,我是将和我一起走在街上的、还是名学生的叫拉普的河童当时为我大声朗读的内容,逐字记录在笔记本上的。

招募遗传义勇队!!!

号召身体健全的男女河童!!!

为扑灭恶性遗传因子

和不健全的男女河童结婚!!!

那时,我自然也对拉普表示,人类绝不会做这种事情。可是,不仅是拉普,围在海报周围的所有河童都咯咯咯笑出声来。“绝不做这样的事?可是如果按你所讲的,其实你们也做着和我们同样的事情。你说说,为什么你们会有贵族公子爱上女仆,小姐爱上司机的事情?那些都是在有意识地扑灭恶性遗传因子。至少,比起你此前所讲到的你们人类的义勇队,——就是为争夺一条铁路线而相互残杀的义勇队,我们的义勇队不知道要高尚多少呢。”

拉普神情认真地说着,肥胖的腹部却笑得如波浪般一阵阵鼓动。而我哪里还有笑的工夫,这时候正急着要去抓住一只河童。因为我注意到,那只河童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钢笔。可是,皮肤光滑的河童是很难轻而易举地抓住的。那只河童体态灵活地闪躲开来,一下就蹿出好远,瘦得像只蚊子般的身体向前弓得仿佛要跌倒一般。

这个叫拉普的学生和巴古一样,对我十分关照。其中最让我难忘的,就是他将名叫特库的河童介绍给我认识。特库是一位河童中的诗人。诗人都留着长发,这一点和我们人类完全一样。为了消磨时间,我经常去他家里玩儿。特库总是在他不大的房间里摆满各种盆栽的高山植物,他身居其中,有时写诗,有时吸烟,看起来生活得十分逍遥。房间的角落里,坐着一只雌河童(特库是个自由恋爱者,因此没有妻子)正在打着毛线活儿。特库见到我,便会微笑着说道(其实河童的微笑看上去并不怎么舒服,至少我在一开始的时候,总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噢,来了!来,坐在这把椅子上吧。”

特库经常和我聊些河童的生活、河童的艺术之类的话题。特库认为,再没有比寻常河童的生活更加荒谬的了。生活在一起的父子、夫妻、兄弟都以折磨对方为唯一乐趣。特别是家庭制度,简直荒谬至极。有一次,特库指着窗外,面露憎恶地说道:“你看他们有多愚蠢!”

在窗外的大街上,一只年纪尚轻的河童气喘吁吁地走在路上,在他的脖子上悬吊着七八只男男女女的河童,为首的两只看上去像是他的父母。我被这只年轻河童自我牺牲的精神深深打动了,于是对他的顽强毅力表示了赞赏。“哦,看来你在这个国家也完全具备成为市民的资格。这么说,你是一名社会主义者吧?”

我自然回答说“qua”(这在河童的语言里表示“是”的意思)。“那么,你也会为了一百个凡夫的利益而不惜去牺牲一名天才的喽?”“那你是什么主义者呢?好像有人跟我说过,特库信仰的是无政府主义……”“你说我吗?我是超人(直译的话,是超河童的意思)!!”

特库桀骜地放言道。特库在艺术上也有着独特的见解。特库认为,艺术是不应该受到任何束缚的,纯粹的艺术就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存在。因此,对他来说,一名艺术家首先必须是一个超越善恶的超人。当然,这也并非特库一只河童的想法,特库的诗人朋友们也都基本持有同样的观点。我曾经多次跟特库去过他们的超人俱乐部。超人俱乐部里聚集着诗人、小说家、戏曲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等专业艺术人士,他们每一位都是超人。在灯光辉映的沙龙里,他们总是快乐地交谈着,时而还会得意地展示出各自超人的一面。比如,在栽着巨大的全缘贯众的盆栽之间,一位雕刻家正缠着一只年轻的河童频频卖弄男色。还有一位雌性小说家跳到桌子上,一口气喝下了六十瓶艾酒。不过在喝到第六十瓶时,便一头栽到桌子下面,当即一命呜呼了。

一个月明之夜,我和特库挽着臂弯,从超人俱乐部出来往家走。特库一反常态地消沉起来,变得一语不发。这时,我们正走过一扇映现着灯影的小窗前。窗户里面,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河童正和孩子模样的两三只河童围坐在餐桌旁共进晚餐。于是,特库叹了口气,忽然对我说道:“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超人恋爱者。可看到这样的家庭场景,还是备感羡慕啊。”“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可特库却只顾在月光下,双臂交叉在胸前,痴痴地凝视着窗户另一边那五只河童安宁的晚餐。过了一会儿,特库才说道:“那张桌子上的荷包蛋,怎么看都比恋爱更加卫生。”

事实上,河童的恋爱和我们人类相比,实在是大异其趣。当雌性河童看上了一只雄性河童时,为了捉住对方,会不惜一切手段。如果是那种最实在类型的雌河童的话,更会不顾一切地追逐雄河童。我就曾经看到过发疯般追逐雄河童的雌河童。不单如此,去追逐的还不仅是那只年轻的雌河童,连她的父母、兄弟也一起帮着追赶。被追逐的雄河童简直悲惨至极,即便是拼命逃脱,最终幸运地未被逮住,也需要在床上躺上两三个月的时间。有一天,我正在家里读特库的诗集,一只河童突然跑进来,正是那个叫拉普的学生。拉普跌跌撞撞地进门后一头栽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可要了命了!我还是被她抱了一下!”

我赶紧丢下诗集,把门锁锁上。从锁孔向外一望,只见一只脸上涂着硫磺粉末的个子矮小的雌河童正在门口张望。拉普自那天以后的几个星期,一直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而且这期间他的嘴巴也开始溃烂、脱落。

当然,雄河童去拼命追逐雌河童的情形,也不是没有。但那些情形,基本上都源自于雌河童故意设下的圈套,让雄河童不得不去追逐。我碰到过一只正在拼命追逐雌河童的雄河童,只见那只雌河童在逃奔的时候,时不时故意停下来,甚至四肢着地匍匐在地面上。待恰到好处的时候,便装作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从而被轻而易举地捉住。我看到的那只雄河童一抱住雌河童,片刻间便翻滚到了一起。当雄河童终于站起身来时,满脸一副无法形容的可怜相,既像是失望,又像是后悔。不过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我还看到过一只身材矮小的雄河童正追逐一只雌河童,雌河童也采用了同样的诱惑式的逃遁方式。正在这时,一只五大三粗的雄河童,从对面的街上喘着粗粗的鼻息走了过来。雌河童不经意间一见到这只雄河童,就大声尖叫着说:“不好了!救命啊!那只河童要杀了我!”于是,大个子河童一下子就把矮小的河童抓起来,扔到了大街中间。那只矮小的河童用他长着蹼的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就断气了。这时候,那只雌河童早已满心欢喜地紧紧搂住了大个子雄河童的脖子。

我所认识的雄河童,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被雌河童追逐的一方。就连已有妻室的巴古也被追逐过,而且还有两三次被捉到的经历。只有哲学家马古(他是诗人特库的邻居)没有一次被追的体验。这首先是因为像马古那样相貌丑陋的河童十分少见,再有一个原因,就是马古很少出门,总是待在家里。我也经常去马古的家里闲聊,总是看到他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点着七彩的玻璃灯,坐在高脚桌前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有一次,我和他讨论起关于河童恋爱的话题来。“为什么政府不严格取缔雌河童追逐雄河童的现象?”“那是因为,首先,在官僚当中雌性河童就很少,雌河童比雄河童的嫉妒心要更加强烈。只要在官僚中雌河童再多些的话,雄河童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疯狂地追逐了。不过其效力也可能十分有限,不信你看,就连官僚之间,雌河童也是在追雄河童。”“哦,这样说来,能像你这样生活其实是最幸福的喽。”

马古听了之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紧握着我的两手,一边叹息一边说道:“你不是河童,可能你无法体会。有的时候,我也多么希望被那些可怕的雌河童追求一回啊。”

我经常和诗人特库一起去听音乐会。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第三次去听的那场音乐会。剧场里的布置和日本的剧场几乎别无二致。一层层向上高出的座位,坐满了三四百只河童,他们手里都拿着节目单,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演奏。去听这场音乐会时,我是和特库、特库的情人以及哲学家马古一起的,而且坐在最靠前的一排。在大提琴独奏结束之后,一只眼睛细小的河童,漫不经心地抱着一本乐谱登上舞台。正如节目单上所介绍的,他是著名的作曲家科拉巴克。其实,完全不用节目单的介绍,因为科拉巴克是超人俱乐部的成员,他的相貌我是认识的。“Lied(艺术歌曲)——Craback。”(这个国家的节目单一般用德语拼写。)

科拉巴克在热烈的掌声中向我们微微施礼之后,静静走到钢琴前,然后开始行云流水般地弹奏起他自己创作的艺术歌曲。用特库的话说,科拉巴克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天才音乐家。我不仅对科拉巴克的音乐,甚至对他的抒情诗也很感兴趣。所以十分专注地倾听着硕大的弓形钢琴里传出来的曲调。特库和马古的陶醉程度更胜于我,只有那只美丽的雌河童(至少,按河童们讲是如此)手里紧紧地攥住节目单,时不时地不耐烦似的吐出长长的舌头。据马古说,大约十年前,她追求过科拉巴克,却没有得手,所以直到现在还与这名音乐家为敌。

科拉巴克倾尽了全部激情,有如在搏斗般弹奏着钢琴。这时,忽然一声“禁止演奏”的声音雷鸣般在全场回响。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头看去。声音的来源,无疑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体格健壮的巡警,当我转回头看时,巡警正悠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更高分贝的声音再一次怒吼道:“禁止演奏!”紧接着——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警察粗暴!”“科拉巴克,继续弹!继续弹!”“白痴!”“畜生!”“滚回去!”“不要屈服!”——各种呐喊声交织着,剧场里座椅纷纷倒下,节目单满场飞舞。不知谁扔出来的汽[8]水瓶、石块、啃过的黄瓜等纷纷从天而降。我惊呆了,赶紧问特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兴奋地站在椅子上喊:“科拉巴克,继续弹!继续弹!”不仅如此,特库的情人也似乎忘记了她刚才的那份敌意,和特库一起喊叫着“警察粗暴”。我只好转过来问马古:“这是怎么了?”“这个吗?在这个国家是常有的事。不论绘画,还是文艺……”

当有东西飞过来时,马古会稍稍缩一下头,然后继续平静地解释道:“不论绘画还是文艺,它们表现的内容是什么,无论是谁都看得明白。所以,在我们国家绝不会对那些东西采取禁止发行或禁止展览的措施。但是有禁止演奏,那是因为,对于听不出音乐好坏的河童来说,即便是再不堪入耳的伤风败俗的曲子,他们也是听不出来的。”“可是,难道那名巡警听得出来吗?”“嗯,这倒是一个疑问。大概是他在听刚才的旋律时,想起了和他老婆共枕时的心跳了吧!”

片刻之间,场内的骚乱已经愈演愈烈。科拉巴克端坐在钢琴前,桀骜地转头望着我们。但不管他的态度多么傲然,也不得不躲闪各种横飞过来的东西。因此他的表情每隔两三秒钟便会稍有转换,但还基本保持着大音乐家的威严气度,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可怕的光芒。而我则为了避开危险,只得把特库当作自己的盾牌,可还是受好奇心的驱使,和马古继续讨论着。“这样的审查是不是太粗鲁了?”“什么?应该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文明。你就看看日本吧,就在一个月前……”

正说到这里,一只空瓶子击中了马古的头顶处。他叫了一声Quack(这只是个语气词),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不知为什么,我对玻璃公司的经理盖路颇有好感。盖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资本家。恐怕在这个国家所有的河童中,长着像他这么大的肚子的,一定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当他坐在安乐椅上,左右环绕着容貌如荔枝一般的妻子和形似黄瓜状的孩子时,看起来幸福无比。我时常被法官佩普或是医生查克带着,一起去盖路家吃晚餐。并且拿着盖路开具的介绍信,参观了不少和盖路或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工厂。在这些工厂中,让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家书籍制造公司的工厂。当我跟随一名年轻的河童走进厂房,看到以水力发电为动力的庞大机器时,深深惊叹于河童之国机械工业的先进程度。据说在这里,一年可以制造出七百万册书。但让我惊奇的并不是这个数字,而是制造出这些书根本不用花费任何工夫。在这个国家,制造图书,只需要将纸和油墨以及一种灰色粉末,倒入一台机器漏斗般的开口里面就可以了。那些原[9]料一旦倒入机器中,不需四五分钟,菊版、四六版、菊半截版等各种版本的图书就制造出来了。我望着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的各种图书,回过身来向担任技师的河童询问,那种灰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位技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台黝黑发亮的机器前,不耐烦地答道:“这个吗?这是驴的脑髓。嗯,晒干后,碾成粉末就可以用了。市面价格也就两三分钱一吨。”

当然,这样的工业奇迹,并不只体现在书籍制造公司,在绘画制造公司、音乐制造公司也同样发挥着威力。据盖路说,这个国家平均一个月有七八百种新型机器被设计出来,而且无需任何人力便能实现源源不断的大量生产。随之被解雇的工人也不下四五万。然而,即使这样,我每天早晨阅读的这个国家的报纸上,却没见到一个“罢工”的字样。对此,我感到十分奇怪,于是借着一次和佩普、查克一道被邀请参加盖路家晚宴的机会,询问了一下其中的原因。“他们都被吃掉了。”

饭后的盖路叼着雪茄毫不在意地回答道。“被吃掉”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一时无法领会。架着眼镜的查克似乎发觉到了我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起来:“把这些工人全部杀掉后,用他们的肉做食物了。你看看这份报纸,本月有64769只工人被解雇了,所以肉的价格也随之下降了。”“工人不反抗吗?”“反抗也无济于事,因为有职工屠杀法啊。”

佩普站在一棵盆栽的杨梅前苦着脸说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对于主人盖路以及佩普和查克来说,似乎这样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查克还一边笑一边嘲讽道:“这也就等于以国家的方式,省去了让他们自己饿死或自杀的麻烦。只是让他们闻一下有毒气体就解决了,不会很痛苦的。”“可是,要吃他们的肉……”“别开玩笑了。这话要是让马古听到了,他不笑死才怪呢。在你们国家,第四阶级家庭出身的姑娘不也去做了妓女吗?对吃工人的肉就要如此愤慨,完全是感伤主义作祟。”

听着我们的谈话,盖路将他手边的三明治盘子推到我眼前,满不在乎地说道:“怎么样?你不吃一块吗?这也是工人的肉哦。”

我当然立即回绝了。不仅如此,不顾佩普和查克的阵阵狂笑,我飞奔着跑出了盖路家的客厅。这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乌云密布的夜晚。在走回自己住所的漆黑的路上,我翻江倒海地呕吐不止,吐出的污物在黑夜里也泛着白色。

玻璃公司的经理盖路,是一个待人十分亲和的人。我时常和他一起去他所属的俱乐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这首先是因为,那个俱乐部要比特库的超人俱乐部让人心情舒畅得多,而且,虽然盖路的谈话没有哲学家马古那样有深度,却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而广阔的世界。盖路总是用一只纯金咖啡勺搅拌着杯中的咖啡,快活地和我畅谈各种各样的话题。

一个大雾弥漫的晚上,盖路包围在插着冬玫瑰的花瓶之中和我闲[10]聊。我记得那是在一个装饰成维也纳分离派风格的房间里,白色桌椅都镶着金边。盖路的脸上洋溢着多于平时的得意笑容,他和我谈起了刚取得了政权成功执政的Quorax(库奥拉库斯)党的内阁。Quorax一词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含义的语气词而已,只能翻译为“噢”。但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动辄便以“河童的整体利益”为标榜的政党。“统领库奥拉库斯党的,是声名显赫的政治家罗培。俾斯麦不是曾经说过‘正直是最好的外交’吗?而罗培还将正直同样运用于内政的治理……”“可是,罗培的演讲实在……”“唉,你先听我说。那个演讲当然通篇都是谎话。可是,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谎话,这岂不就是和正直无异了吗?将其一概视为谎话,那是你们的偏见。我们河童可不像你们那样……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想说的是罗培的事情,他掌管着库奥拉库斯党,而操纵着罗培的,是Pou-Fou(‘普弗’也是没有什么含义的语气词。非要翻译的话,只能译成‘啊’)报社经理奎奎。可是奎奎也不能做自己的主,指使着奎奎的正是坐在你面前的本人盖路。”“可是……恕我冒昧。我听说《普弗报》是代表劳动者利益的报纸,他们的经理奎奎怎么可能听从你的指使……”“《普弗报》的记者们当然是代表劳动者的了。可是管理那些记者的是奎奎,而奎奎是必须依靠我的支持的。”

把玩着纯金咖啡勺的盖路,脸上依然挂满笑意。看到此时的盖路,和对他的憎恶相比,我更强烈地感到了对《普弗报》记者们的同情。盖路好像从我的沉默中读出了这份同情,他鼓起肥胖的肚子说道:“呐,可不是所有的《普弗报》记者都站在劳动者一边的。我们河童在为别人说话之前,首先要为自己着想。……而现在,最糟糕的是,就连我自己也要受制于人。你想知道是谁吗?就是我的妻子啊,美丽的盖路夫人。”

盖路开口大笑。“那你真是身在福中啊!”“我是非常满足的啦。这也就是在你面前说,——因为你不是河童,我才在你面前大胆吹嘘的。”“也就是说,库奥拉库斯党的内阁,实际上是受阁下夫人管制的。”“也可以这样说嘛。……不过,七年前的那场战争,确实是由一只雌河童引发的。”“战争?这个国家也发生过战争吗?”“当然发生过,而且,将来什么时候再发生,也很难说。只要有邻国存在……”

这时我才了解到,河童之国作为国家也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按照盖路的说法,河童总是将水獭作为自己的假想敌。而且,水獭所拥有的军备实力并不比河童逊色。我对这场河童和水獭之间发动的战争产生了强烈兴趣。(河童的劲敌是水獭,这一全新的事实不仅《水虎考[11]略》的作者没提到过,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也不曾了解。)“在那场战争发生之前,两个国家都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对方的动静,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双方都对对方感到畏惧。这时,来到这个国家的一头水獭去拜访了一对河童夫妇。不巧的是,那位河童妻子正要谋杀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不务正业,而且还投了人身保险,这也多少让她感到诱惑。”“你认识这对夫妇吗?”“啊,不!我只认识她丈夫。我的妻子认为他是个恶棍,但其实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个恶棍,不如说是个害怕被雌河童捉住的有被害妄想的狂人,……他妻子在他的茶杯里放了氰化钾,可偏偏出了差错,让来做客的水獭喝下去了。当然,水獭立即毙命了,接着……”“接着,战争就打起来了?”“是的,不巧的是,那头水獭是被颁发过勋章的。”“是哪一边打赢了这场战争呢?”“当然是我们国家,369500只河童为此英勇阵亡了。但是与敌人相比,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们国家能见到的所有毛皮,基本上都是水獭的毛皮。那场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外,我还往阵地上运送过煤渣。”“煤渣是用来做什么的呢?”“自然是粮食了。我们河童只要饿了,是什么都能吃下去的。”“这……请别生气,这对那些阵地上的河童们……这在我们国家会成为一个丑闻的。”“在本国也是个丑闻,但只要我自己这样认定了,就不会再有人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古不是说过吗:‘你自己的罪恶要自己去说,说了罪恶就会自行消失。’……何况本人除了利益之外,还是深受爱国心驱使的。”

正在这时,俱乐部的一名招待走了过来,向盖路深施一礼之后,有如朗诵一般地说道:“您家的隔壁发生了火灾。”“火、火灾!”盖路惊慌得站起来,我也马上站了起来。而那个招待不慌不忙地说:“火已经扑灭了。”

盖路目送着招待,脸上浮现出一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禁感受到了自己对于这位玻璃公司经理发自心底的憎恶。然而,此时的盖路俨然已经不像一个大资本家,而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河童站在那里。我从花瓶中取出一支冬玫瑰,递给盖路。“火虽然扑灭了,阁下的夫人一定受了惊吓。请把这支花带回去吧。”“谢谢!”

盖路握住了我的手,忽然抿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是我用于出租的房子,我至少能拿到一笔火灾保险。”

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盖路脸上的微笑,那种微笑既让人无法轻蔑,也让人无法憎恨。

十“怎么了?今天怎么又是闷闷不乐?”

火灾发生的第二天,我叼着香烟,对坐在我客厅椅子上的学生拉普问道。拉普正左脚搭右脚地跷着二郎腿,呆呆地盯着地板,嘴巴溃烂得几乎已经看不清形状。“拉普,你到底怎么了?”“没、没什么,一些无聊的事而已……”

拉普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用带着悲伤的鼻音说道:“我今天从窗户向外看时,无意中嘟囔了一句‘捕虫堇开花了’,结果我妹妹马上和我翻了脸,大发脾气地说:‘反正我就是捕虫堇!’再加上我妈又宠着她,也一起向我发起攻击。”“就说了句捕虫堇开花了,怎么会惹到你妹妹呢?”“哎,大概被理解成捕捉雄河童的意思了吧。就连和我妈平时不对付的姨妈也加入到吵架的行列,结果越吵越凶。每天烂醉如泥的父亲听到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大打出手。这还没完,我弟弟趁机偷了我妈的钱包去看电影了。我……我真是快要……”

拉普将脸埋在两手中,无声地哭泣着。我理所当然地同情他的同时,想到了诗人特库对家庭制度的鄙夷。我拍了拍拉普的肩膀,尽量去安慰他。“这样的事情是很常见的,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可是……要是我的嘴巴不烂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我们去特库家吧。”“特库瞧不起我,因为我不像他那样敢于大胆放弃家庭。”“那我们去科拉巴克家吧。”

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和科拉巴克成了朋友。最后我还是带着拉普去了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科拉巴克过得要比特库奢华许多,但也并非像资本家盖路那样奢侈。只是他收藏了很多古董,塔那格拉的[12]陶偶、波斯的陶瓷等摆满了屋子。屋子中间摆放着土耳其风格的长椅,科拉巴克总是在他本人的肖像下,陪他的孩子们玩耍。但今天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双臂交叉在胸前,苦着脸坐在那里。而且,脚下还撒落了一地的纸屑。拉普经常和诗人特库一起来拜访科拉巴克,但此时,他也好像有些畏惧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后,便坐到房间的一角去了。“你这是怎么了?科拉巴克先生。”

我用这样的问话,代替了跟这位大音乐家的寒暄。“怎么了?这些白痴的评论家们!他们竟然说我的抒情诗无法和特库相提并论。”“可是,您是位音乐家啊……”“如果仅仅如此还可以忍受。他们还说我和罗库相比,有辱音乐家之名。”

罗库是经常会被拿来和科拉巴克比较的音乐家。不巧的是,他并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所以我没有和他交谈过,只是经常看到他的照片。他总是把尖尖的嘴向上噘起,一副很有个性的样子。“罗库无疑也是个天才,但是他的音乐里,没有你的音乐里洋溢着的现代的激情。”“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是的。”

科拉巴克忽然站了起来,抓起一个塔那格拉的玩偶用力摔到地上。拉普吓得发出一声尖叫,随后马上准备逃走的样子。此时,科拉巴克向拉普和我做出了“别紧张”的手势,语调冷峻地说道:“这是因为你的耳朵也和那些俗人的一样,我其实一直十分畏惧罗库。……”“你?不必假装谦虚啦。”“谁假装谦虚?在你们面前装,那还不如在评论家面前装呢。我科拉巴克是个天才!在这一点上,我是不惧怕罗库的。”“那你还有什么可畏惧的?”“我畏惧的是一种不可知的东西,——是支配着罗库的星座。”“我实在有些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这样说你可能就明白了。罗库不会受我的影响,而我却不自觉受到他的影响。”“这是因为你的感受性比较……”“你听我说,这不是感受性的问题。罗库总能够安于去做那些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可我却总是心浮气躁。也许在罗库看来,我和他只有一步之遥,可对于我来说,简直差之千里。”“但毕竟,你的英雄交响曲……”

科拉巴克眯起了原本就很小的眼睛,懊丧地瞪着拉普。“闭嘴!你知道什么?我了解罗库,我比那些对他低三下四的走狗还要了解他。”“还是冷静一下吧。”“如果能够冷静的话,……我一直在想,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存在,为了嘲笑我科拉巴克,故意将罗库摆在我面前。对于这种事情,哲学家马古是最清楚不过的,尽管他总是在那盏彩色玻璃灯下读那些旧书。”“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不妨看一下马古最近写的《痴人之言》这本书。”

科拉巴克递过来一本书,——准确地说是扔过来的。然后又交叉着双臂,粗暴地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我和再次消沉下去的拉普重又一起走到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街道两旁的山毛榉的树阴下,林立着一家家的店铺。我们默默无语地走着,恰巧碰到了正路过此处的长发诗人特库。特库一看到我们,便从腹袋中拿出毛巾,频频地擦拭额头。“啊,有些日子没见了!我今天去拜访了一下好久未见的科拉巴克。……”

为了避免让艺术家之间发生无谓的争吵,我委婉地将科拉巴克现在心情不好的信息传达给了特库。“是吗,那还是不要去了。科拉巴克的确是患有神经衰弱。……其实我这两三周也因为睡不着觉而痛苦不堪。”“那就和我们一起去散散步,怎么样?”“不,今天我就不去了。哎呀!”

特库突然惊叫起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他全身直冒冷汗。“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噢!我好像看见从那辆车的车窗里,伸出一只绿猴子的脑袋。”

我有些担心,于是劝他去医生查克那儿看看。可是不管怎么劝,特库也没有答应的意思。不仅如此,他一边疑虑重重地观察着我们的神情一边说道。“我绝对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一定要记住。——那就再见吧。查克那里我是决不会去的。”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特库远去。我们——不,实际上不是我们。学生拉普不知何时站在大街中间岔开了两腿,大头朝下地低着头从两腿中间观察着往来的车辆和路人。我以为这只河童也一定发了疯,急忙把他拽起来。“开什么玩笑?你要干什么?”

拉普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出人意料地从容回答道:“啊,我实在太郁闷了,所以想颠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可结果却是一样的!”

十一

这是哲学家马古的著作《痴人之言》几个章节的文字。——

*

白痴总是相信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白痴。

*

我们热爱大自然,其实和大自然不会憎恶我们、不会嫉妒我们不无关系。

*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在鄙视同时代的习俗的同时,而又不去破坏它,做到与之共存。

*

最让我们自豪的,往往不过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而已。

*

任何人对于打破偶像,都不会持有异议,同时,任何人对于想要成为偶像,也都不会持有异议。但是,能够稳坐于偶像宝座上的,一定是受到神灵格外眷顾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恶棍,要么是英雄。(科拉巴克在此章的文字上留下了抓过的爪痕。)

*

对于我们的生活所必要的思想,可能早在三千年前就已无所不备了。我们仅仅是在旧柴堆上添加些新火苗而已。

*

我们的特色,在于我们常常超越自己的意识。

*

如果说幸福往往伴随着痛苦,和平常常伴随着倦怠,那么……?

*

为自己辩护,远远比为他人辩护更为困难。不信的话可以去看看那些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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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情欲、多疑——三千年来,所有罪恶都源于此三者。同时,恐怕所有的道德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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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少对物质的欲望,未必一定能够带来和平。而若想求得和平,我们必须减少精神上的欲望。(科拉巴克也在此章的文字上留下了爪痕。)

*

我们比人类还要不幸。因为人类没有进化到河童的程度。(看到此处时,我不禁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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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做之事也就是能做之事,能做之事也就是所做之事。我们的生活,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循环论。——因此,也始终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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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波德莱尔癫狂之后,他将自己的全部人生观归结为一个词汇——“女阴”。但他的天才之处,毋宁说是他忘记提到一个词,让他的天才,让他足以维持生活的诗歌天才所深深信赖,而终于彻底遗忘的“胃口”。(这一章也同样留有科拉巴克的爪痕。)

*

如果以理性为始终的话,无疑,我们必须否定我们自身的存在。将理性奉为神明的伏尔泰在幸福中终结了他的人生,这正是人类不如河童进步的明证。

十二

那是一个比较寒冷的午后,我因为读倦了《痴人之言》,想要出门去拜访哲学家马古。在一条寂静街巷的角落里,我看到一只瘦得像只蚊子一样的河童,正呆呆地倚靠着墙根儿。而且确定无疑他正是那只曾经偷走了我的钢笔的河童。我心中暗喜,马上叫住了一位碰巧从这里路过的身材魁梧的巡警。“请快去审问一下那只河童,他一个月前偷走了我的一支钢笔。”

巡警举起右手上的棒子(这个国家的巡警不佩刀,而是举着一根水松木的棒子。),“喂,你过来!”他向那只河童喊道。我以为那只河童一定会撒腿逃走,可他却格外镇定地走到巡警面前,而且交叉着双臂,傲慢地打量着我和巡警的脸。巡警并没有发火,他从腹袋里掏出笔记本,开始审问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古路克。”“职业?”“直到两三天前,还是一名邮递员。”“好吧。根据这个人的陈诉,你偷了他的钢笔,是吧?”“是的,一个月前偷的。”“为什么?”“因为想拿给孩子当玩具。”“那孩子呢?”

巡警开始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盯住那只河童。“一个星期前死了。”“你带死亡证明了吗?”

干瘦的河童从腹袋里拿出一张纸来。巡警接过来看了看,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辛苦了。”

我惊得呆住了,一直盯着巡警的脸。这时,那只干瘦的河童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大摇大摆地走远了。我这才缓过神来,赶紧质问那名巡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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