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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13:4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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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小青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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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老师的恋爱时代

于老师的恋爱时代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那一年我七岁。听到妈妈和爸爸在说话,妈妈说,于老师来过了,于老师叫连生去上学。于是爸爸就带我去上学了,爸爸牵着我的手,把我交到于老师手里,爸爸说,老师,连生就交给你了。

笑眯眯的就是于老师了。他那时候有二十多岁,穿着一件旧土布褂子,头发剃得短短的。于老师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爸爸说,你叫于老师呢。我就叫了一声于老师。其实我以前也叫过于老师的,我们村里的小孩,在没有上学之前,都到学校来过,我们在教室外面看于老师上课,于老师上课的时候常常有一缕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于老师的眼睛有时候是眯着的,我们在外面叽叽喳喳吵闹的时候,于老师会对我们摆摆手,我们就不吵闹了,我们坐在教室外面的地上,看着麻雀在学校前的空地上飞来飞去,飞上飞下,其实它们找错了地方,这里又不是打谷场,没有东西可以让它们吃的。这时候我们就会听见于老师打算盘,啪啦啪啦的声音,于老师一边打算盘一边说,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我们就低低地笑起来了。现在我就要坐到教室里去了,我往教室里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爸爸,爸爸向我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他说。

其实我还知道于老师的其他一些事情,比如于老师的名字叫老七。听爸爸说,从前于老师没有做老师的时候,村里人都叫他老七,后来于老师做老师了,大家就叫他于老师,再也没有人叫他老七了。

还有就是于老师是没有老婆的。这件事情我经常听到奶奶和妈妈在谈论,奶奶说,于老师也该找老婆了,妈妈说,是的呀,妈妈说,于老师再不找老婆,就要高不成低不就了,奶奶说,怎么不是呢。奇怪的是平时奶奶和妈妈在许多事情上意见都是不一样的,但是在于老师找老婆的问题上。她们的想法就变得完全一致了。但是爸爸和她们却不一致的,爸爸说奶奶和妈妈是头发长见识短,爸爸说,像于老师这样的人,哪里能够马马虎虎就结了婚呢,你以为他是平平常常的人吗,爸爸说。我可以看出来,爸爸是向往于老师的,爸爸曾经跟我说过,他小时候也是想念书的,可能也想像于老师一样做老师的呢,可是家里没有让他念书,他就做不成老师了。村里有许多像爸爸这样的人,他们都很看重于老师,有时候女人要给于老师介绍对象,他们就会说她们头发长见识短,说她们鼠目寸光等等,因此给于老师介绍对象的事情,总是由村长出面的。

因此我那时候总是想于老师是不是已经很老了,其实于老师也才二十几岁,只不过村里的男人到了二十岁都要结婚了,结婚一年以后,他们都做爸爸了,所以就觉得于老师结婚很晚了。

我们的学校建在运河边上的田野里,四周没有房屋,显得孤零零的,只有一间教室,是草屋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同学都坐在这里,老师也只有一个,他当然就是于老师了。

于老师究竟有多高的文化,他是在哪里念书的,念到什么毕业,那时候我们都不大知道的。我们有的同学说,于老师高中毕业,有的同学说于老师初中毕业,有时候我就反对他们,我说,于老师是大学生,我怎么知道的呢,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我就是那样说的,于老师知道很多很多事情,他像一本大辞典,我们可以从于老师那里翻到许多学问。

那时候教室里乱七八糟地坐着像我这样的孩子,他们有的比我大一点,有的比我小一点,我们都在吵吵闹闹,拿书扔来扔去的时候,于老师走进来了,他看了看教室后面那口土灶,问道,今天谁值日?

同学们说,赵连生。

赵连生就是我,我提着水桶,穿过桑地,如果是在春天,我们会去采桑枣的,但是这件事情不一定发生在春天,可能那时没有桑枣,所以我没有停留,穿过桑地,就走到了河边。这就是我们的大运河,有船从河上经过的时候,浪就大起来,泼到岸上,我会往后面一退,水不会打湿我的鞋,如果我顾着看船上的什么东西,水就会泼到我的鞋上,鞋就湿了,于老师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船上有什么东西呢,有时候会有一只小狗,它对着岸上的我大声地叫一叫,我也对着它叫几声的,使它不知道我是谁,它会停止叫喊,歪着脑袋远远地看我,我高兴的时候就扔一块泥巴过去,但是泥巴总是落在水里,扔不到船上的,船就过去了。有时候是一个船队,一只船连着一只船,有十几只船连在一起,从前我一直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连在一起走,每只船的样子都是一样的,船上的人也长得差不多,也有小孩的,他们看起来总是显得特别小,后来我知道这是因为距离,就像后来我有机会站到山顶上看山脚下的人,他们像蚂蚁一样在行走。于老师说运河一直可以流淌到杭州,杭州是个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的,我也没有朝杭州的方向看一看,我只是在河边舀了满满的一桶水,虽然我年龄不大,但是我有力气的。

我拎水的时候,桑地里的妇女会和我说话,有时候我妈妈也会在,有时候她不在,其他的妇女也会和我说话的,哎呀呀,她说,连生你力气大得来。

连生啊,她说,你们于老师在不在?

在的。

你们于老师会说普通话的,她说,是不是。

当然是的。

像广播里的一样,她说。

当然是的。

漆(吃)饭说成痴(吃)饭的。

假如她们是有几人在的,她们就会一起笑起来。

嘻嘻嘻。

嘿嘿嘿。

痴饭。

痴饭。

嘻嘻嘻。

其实你们才好笑呢,那时候我心里想,你们是三天里不上工的那种。

所谓的三天里不上工,是那时候嘲笑听不懂普通话的农民,报天气预报的播音员说三千米上空,他就说是三天里不上工,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呢。

然后她们就不再问我什么话了,她们就自己谈于老师了,好像她们多么了解于老师似的。

属牛的。

不对吧,属牛二十八了,他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嘻嘻。

要不你自己去问问他。

你去问。

有一个妇女就唱山歌了:

八字写来像眉毛,

杨五郎出家做和尚,

五台山上会师傅,

弟兄相会杨六郎。

我把水桶拎到教室里,举起来,水桶里的水就哗哗地倒进大铁锅里了,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自己带的饭放到大锅里去蒸,我蹲在土灶前点火,我不大会用火柴,点了几次才点着了,因为做柴火的桑枝是潮的,烟就从灶肚子里跑出来了,弥漫在教室里,于老师咳嗽起来。

于老师一边咳嗽一边敲了敲桌子,同学们,于老师说,同学们,上课了。

这就是我们的小学。

第二章

拖拉机的声音由远而近,突突突,突突突,同学们就分心了,他们伸头探脑地想看看外面有什么事情。学校离村子有一段路,所以学校附近一般是没有拖拉机来的,除非有什么人来了,或者有人来找什么人,同学们希望在沉闷的学习期间,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于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同学们朝外看着呢,有的甚至还站起来了,站起来的那个同学就是我,我站起来就看到村长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他跳下来的时候朝开拖拉机的坤生做了个手势,这时候我听见于老师说,同学们,安心上课。

于老师的话音刚落,村长就跑了进来,他有点急吼吼的样子,脸也有点红,他一边走进我们的教室嘴里一边说着,下课了,下课了。

外面的拖拉机没有熄火,它的发动机还响着,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仍然在传进来,村长说了几遍下课了,他的眼睛就看定了于老师,好像在等于老师说话。

我们也都看着于老师,但是于老师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呆呆地站在那里。

咦,村长说,咦咦。

噢噢,于老师后来才想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噢噢,哎呀呀,他说,我忘记了。

怎么可以忘记呢,村长有些严肃地说,这怎么能忘记呢?

于老师现在回过神来了,他拿起书来,对我们说,今天老师有点事情,要先走,你们呢,现在老师布置作业,一二年级,抄三遍课文,三四年级,做算术练习题,从第几页到第几页……

哎呀呀,村长去拿走了于老师的书,村长说,老师,你去换一件衣服。

于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要换衣服吗?他说。

当然要的,村长说。

于老师到自己宿舍去的时候,村长朝我们挥着手,回去吧回去吧,今天放学了,村长说,于老师要讨老婆了。

哦呵呵,哦呵呵,我们叫唤起来,有一个同学已经编了顺口溜了,他唱道:于老师,讨娘子,造房子,养儿子……

这个编顺口溜的同学也是我,我叫赵连生。

我唱的顺口溜,在最短的时间里便被同学们学去了,于是我们就一起唱了:于老师,讨娘子,造房子,养儿子……

于老师换了衣服走来出来的时候,听到了我们的歌,于老师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你们不要乱说,还没有最后定呢。

村长不同意于老师的说法,他说,看一看,满意的,就是定了,至于造房子,养儿子,都是铁定的事情,怎么说没有定呢,咦咦?村长说了几句话后,才注意到于老师刚换上去的衣服,咦咦,你怎么穿这个衣服,村长说,还不如刚才的呢。

于老师往自己身上看看,不如刚才的?他有些疑惑,我还以为这件好呢,要是你觉得这件不好,我就去换回来。

算了算了,村长拦住于老师,你再磨来磨去,时间来不及了。村长脱下自己的中山装让于老师穿上,因为村长比较胖,于老师穿了村长的衣服,空落落的,撑不起来,有点滑稽。我们看着,都嘲笑起来,村长却很满意,他退出一步又看了看于老师的模样,村长说,好,这件好,于老师就跟着村长走了,我们跟在后面,仍然唱着我编的顺口溜,我还在继续往下编着:养儿子,抱孙子,抱着孙子啃阿爹…

其实我也不懂的,是平时听大人说的,一即兴的时候就想起来了,并且搬到于老师身上。

拖拉机上还有几个人坐着的,他们看到于老师过来,都叫应于老师的。

于老师到镇上去啊。

于老师下课了啊。

于老师今天精神足得来。

于老师说,你们也到镇上去啊。

到镇上去。

要增加两张蚕种。

噢噢。

我要扯一块料作。

噢噢。

扯一块料作做条裤子,下个月要出客了。

噢噢。

你出什么客呢,村长说,这又不是新年头里,出什么客呢。

我要到南浔去,南浔我婶娘家的儿子讨新媳妇。

咦咦,村长说,又不是新年头里,怎么这个辰光讨新媳妇呢。

我不晓得,她说,我婶娘叫我去我就去了。

南浔是好地方,于老师说。

南浔有什么呢?一个人问。

有一个嘉业堂藏书楼,于老师说。

嘉什么堂什么楼是什么呢?有一个人问道。

你不懂的,村长说,南浔还有小莲庄呢。

小莲庄是什么呢?

问于老师好了,村长说。

小莲庄是刘墉住过的地方,于老师说。

刘墉吗?刘墉是谁呢?

坤生一直在弄拖拉机,走呀,走呀,他对拖拉机说,走呀,但是拖拉机只是突突突地响,却不肯动,坤生有点生气了,他踢了它两脚,它还是不动。

出问题了,坤生说,我检查检查。

你哪天不出问题的,村长说,叫你修修好,你不修修好,到要用的时候,就喇叭腔了。

我修好的,坤生说,我明明是修好的。

坤生跳下去,他蹲在拖拉机的旁边,是想去检查的,可是拖拉机突然蹦了一下,跳起来自己就开动了往前跑了,坤生吓了一跳,咦咦,神经病,他赶紧追了两步跳上去,拖拉机就上路了。

我们跟着拖拉机跑,大声地唱着,唱了几句,我觉得我编的顺口溜并不好听,便改了口唱道:

咿呀咿呀踏水车,

水车沟里有条蛇,

游来游去捉蛤蟆,

蛤蟆绊了青草里,

青草开花结牡丹,

牡丹娘子要嫁人,

石榴姐姐做媒人。

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是现成的山歌。

同学们很快地跟上我的思路,我们大家齐声唱道:

牡丹娘子要嫁人,

石榴姐姐做媒人。

于老师从拖拉机上站起来,向我们摆手:不要唱了,回去吧,于老师说,回去做作业。

拖拉机开得很慢,所以它并没有扔下我们,我们可以一直跟着它走,村长有些着急了,这么开法,村长说,开到什么时候才能到镇上?

拖拉机在村口要转弯了,我们跑得也有点累了,终于立停下来,但是大家还在七嘴八舌。

讨个漂亮的。

讨个胖的。

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讨周玉兰。

周玉兰是谁?

周玉兰你都不知道呀?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周玉兰是谁,后来我知道了,她是文艺宣传队里最漂亮的女演员。

拖拉机拐了个弯,却又出奇地快起来,我们看见它一下窜出去老远了,并且越开越快,村长一急之后站了起来大声说,还是稳一点,坤生,开慢一些,可是这个拖拉机快上去又慢不下来了。

我们看见村长被拖拉机颠得跌来倒去的,他跌到一个人身上,站起来,又跌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们嘻嘻地笑了,又唱起来:

一记耳光,

拍到里床,

里床有只缸,

缸里有个蛋,

蛋里有个黄,

黄里有个小和尚。

村长说,等于老师成亲时我要到隔壁村子去借新的拖拉机。

这时候拖拉机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它还有突突突的很响的声音,其实我们是不可能听到村长说这句话的。

第三章

月儿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故事的。

月儿能够再次走进故事里,完全是因为老庞。老庞是电影编剧。

我刚见到老庞时,他一边伸出手来一边说,我姓庞,你就叫我老庞好了。

老庞是后来注意到我桌子上的那张照片的,是我和于老师、月儿三个人的合影,那是我们小学毕业那一年拍的,月儿扎着两条羊角辫。

这是你爸爸吗,老庞指着于老师问我。

不是的,是我的老师,我说,于老师。

这个是你的同学,老庞又指了指月儿。

是的,我说。

这个小女孩很漂亮,老庞说。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内心涌动起来,埋藏于心底深处的东西奔涌而出,我脱口道,老庞,你想听听月儿的故事吗?

老庞听我这么一说,眼睛猛地一亮,精神格外地振奋起来,想听,想听,他说。

月儿终于从我的心底深处走出来了,她也走进了老庞的内心。

老庞开始记录我的故事。

在老庞那个很大的,封面是黑的本子上,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有关乡村的记忆,全是从这一个夏天的傍晚开始的。差不多是蚕儿吐丝结茧的日子,村子里弥漫着青色的桑叶的味道。

蚕儿上山了,织成的茧子,挂在麦柴扎成的三脚杆上,像一盏盏白灯笼。

老庞觉得我的名字符合南方农村的气息,所以就用了我的真实姓名。他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好的。后来电影拍出来了,村里人看过电影以后,都说,咦,连生比小时候神气多了,他们把演赵连生的演员和我混为一谈了,我想跟他们解释那不是我,但是他们说,是你,就是你,就是赵连生嘛,怎么会不是你,后来我就不再解释了,因为我心里其实很喜欢他们这么说的。

其实在许多问题上,尤其是对于老师怎么看,我和老庞是有分歧的。老庞曾经对我说,于老师是什么。我理解老庞的意思。

在老庞的记录里,月儿出场了:

夕阳西下,乡村的一条小道上,六岁的农村女孩月儿背着一筐蚕茧在小道上走着,蚕筐压得她的嫩弱的背有点弯了,她的脸上挂着汗珠,脚上穿着一双花布鞋,花布鞋的鞋面是用各种各色的碎布拼起来的,鞋的五颜六色与灰秃秃的路面形成色彩上的对比。

小道两边是大片的桑地,桑叶正绿,当月儿走远时,远远看过去,绿的丛中有一点白色,在夕阳下闪烁着。

小花布鞋走在狭窄的田埂上,走着走着,泥的田埂变成了石板街,月儿走到小镇上了,夕阳的最后一道余光,落在细细长长的街上。

街上有一排商店,有杂货店、洋铁皮店、烟纸店等等,中药房里弥漫出中草药的味道,月儿小小的身影匆匆地穿过长街,来到茧站。

茧站是一座老式的房子,里边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准备下班,小李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老张走到门口,将沉重的大门慢慢地推上,大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正在这时,老张的眼帘里出现了一双小脚,穿着碎花的布鞋,沾着些泥土,老张又重新把门拉开来。

小花布鞋费力地翻进高高的门槛,月儿用力地将装蚕茧的筐从背上放下来,再举到柜台上,但是她个子太小,双臂又没有力量,颤颤抖抖地举不起来,柜台上四只大手将筐接了上去。

一只大手在茧子里翻了翻,另一只手抓起一颗茧子闻着,又放在耳边摇了摇。

月儿踮着脚想往柜台上看,但是看不见,她的背影在巨大的柜台面前显得十分的弱小。

老张:熟了吧?

小李:熟了,还没透。

老张:收不收?

小李:收了吧。

老张从高高的柜台后探出头来看看月儿:哪个村的?

小李在里边说:前窑村老杜家的。

柜台里的人在过秤、定等级、算钱,月儿仍然是那个踮脚往上看的姿势。

终于,老张探出身子,俯下来,把钱塞到月儿手里,此时,才是月儿的第一个正面,月儿笑了,她的笑容既灿烂,又让人心酸。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票子。

老张:你爹的病怎么样了?

月儿开心:昨天吃了两碗饭。

老张狐疑的脸,其他人也将信将疑。

从茧站的柜台换到药房的柜台,紧紧攥着票子的小手伸到了药房的柜台上。

王芳说,方子呢。

月儿想了一想,将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方子递上去,方了揉得很皱,上面的字已经有些模糊。

老中医坐在堂里给一个病人把脉,王芳将方子交给老中医,老中医看了看:是我开的。他重新将看不清的字写清楚了,回头问月儿:你爹怎么样了?

月儿开心:昨天吃了两碗饭。

王芳:是不是身体好多了?

老中医却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担忧。

王芳抓药、称药,另一个病人过来看了看:这是大黄,很苦的。

月儿:阿姨,有没有不苦的药?

王芳:小妹妹,药都是苦的。

病人:良药苦口利于病,小妹妹,你以后上了学就会知道的。

月儿很难过地咧了咧嘴,长长的一扎药扎好了,月儿拎在手里,几乎要拖到地上了,月儿将药小心地放到背篓里,又小心地背上背篓。

月儿跨出药房的门槛,就被街头一景吸引住了,这是卖棉花糖的,一个铁皮的筒,加一小勺白糖,一转,就变成一大团像棉花一样的东西,月儿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问别人是什么,人家告诉她这是棉花糖,月儿问甜不甜,人家说,糖总是甜的,月儿咽了口唾沫,用手里攥着的最后几分钱,买了一捧棉花糖,旁边的人在说,棉花糖要快点吃的,时间长了会融化,最后成了一摊水,说话声中,月儿两只小脚上的花布鞋在拼命地在街上奔着,然后又奔到乡下的田埂上……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

在对老庞的叙述中,我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好像现在于老师就站在我的面前,也好像月儿就坐在我的身边,现在我也走在和那时的于老师同样的年龄上了,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于老师走过的足迹在现在看来似乎总是歪扭,但却远比我们的清楚。那是为什么?我问老庞。

月儿捧着棉花糖,额上的汗又开始冒出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棉花糖,棉花糖正在慢慢地变小。

拖拉机的突突声越来越近,但是画面上看不到拖拉机,只有月儿手里越来越小的棉花糖。

迎面,月儿的姐姐荷花正在向月儿奔过来,由于月儿一心关注着棉花糖,等到她看到姐姐时,姐姐已经快到她眼前了,月儿高兴地大声说:姐姐,我买棉花糖给爸爸吃,爸爸吃药就不苦了。

姐姐满脸泪水:月儿。爸爸死了。

月儿愣住了,这时候她手里的棉花糖已经化掉了,只剩一小摊黏糊糊的糖汁,月儿哇地大哭起来:棉花糖没有了,棉花糖没有了,爸爸吃不到棉花糖了。

天色微黑,坤生突然发现月儿站在路中央,他急忙刹车,但一刹车的拖拉机反而发了疯似的冲出去……

月儿倒在拖拉机下,背篓里的药撒了一地……

时隔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时候我和同学们一起奔过来,挤在人群中往里看,我看不到全部的情形,只看到月儿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里传递出来的东西,像雷一样击中了我,永远也不能从我的心里抹去。

拖拉机翻倒了,大家都摔在地上,然后忙乱地爬起来,于老师的衣服上沾满了泥,他被惊吓得发了呆,伸着两条胳膊站在那里发愣,有许多人很混乱地喊:快救救小孩,快救救小孩!

村长弯下腰去,他想把月儿抱起来,月儿却挣扎着,爬着,用两只小手在抓撒了一地的中药,村长说:不用抓了,你爸爸已经……

月儿不理睬他,继续抓着,连泥带药……

于老师终于清醒过来了,他从村长手里接过月儿,在乡间的路上狂奔起来,我们都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追着追着,几乎就追不动了,我头一次感觉到于老师奔跑的速度简直像飞一样,在我们长大以后,曾经问起过于老师,于老师说,你们一定记错了,我跑步不快的,我在上学的时候,不管是短跑还是长跑,从来都没有及格过。不知道是我的记忆有误,还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太小。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于老师抱着月儿跑,他跑错了方向,向村里去了,我们竟然也没有发现于老师的这个错误,事后雪生说他是发现的,但是他以为于老师是要把月儿送回家去,所以才没有吭声,只是跟着跑的,但是我不相信雪生的话。

村长和其他人终于把拖拉机扶了起来,拖拉机追了上来,村长把于老师拉上拖拉机,一直到这时候,于老师也没有认识自己是跑错了方向,月儿在他的怀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反而是于老师不停地哼哼着,以后我们会知道形容痛苦的哼哼可以用“呻吟”这样的词语,但是当时我们还小,只是一年级的学生,我们不知道的,只是听到于老师在嗯哼哼嗯哼哼,以后于老师也一样不承认这件事情,他说,怎么可能呢,我又没有受伤,我怎么会哼哼,一定是你们记错了。反正在以后的日子里,于老师会否认很多很多事情的。

第四章

在乡卫生院的事情,我肯定是没有亲历的,我只是后来听别人说,于老师把积蓄了很久准备给我们买一只篮球的钱也捐出来了,于老师捐了钱以后,那里的医生和护士也都捐了一点钱,他们说,我们钱也不多,大家凑凑,先救孩子吧。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所以这一段的故事,是我看过了电影才知道的。

景:镇卫生院病房

时:日

人:月儿

于老师其他病人及家属

中午了,大家都在吃饭,月儿躺在床上,她眼巴巴地盯着别人的嘴巴,从这一个盯到那一个,看着他们的嘴巴在蠕动,月儿咽着口水。

有一个病人觉得心里难过,但是看看自己的饭盒里食物也很少,便对月儿说:你妈妈马上给你送饭来了。

月儿眼睛一亮,马上去看病房的门口,盯了一会,失望了,又回头盯着病人的嘴巴。

景:镇上中药房

时:日

人:于老师村长王芳老中医

村长引着有些难为情的于老师进来:王芳同志,上一次于老师因为救人耽误了自己的大事,今天他特地来向你表示道歉,你看,他是真心诚意的,还买了东西送给你……

于老师:哎哟哟,对不起,这些东西,我是,我是想送给那个孩子的。

王芳说:哪个孩子?

于老师:被拖拉机撞了的。

王芳:噢,老杜家的二女儿,常常到我们药店来抓药的。

于老师:我要去看看她。

王芳:我陪你一起去吧。

于老师喜出望外:太好了。

景:卫生院病房

时:日

人:于老师,王芳,月儿,其他病人

月儿紧紧盯着别人嘴巴的眼睛突然移到了门口,门口站着于老师和王芳,他们关切地看着月儿。

乡卫生院在我记忆中是一片空白,但是我的记忆中却明明白白刻着王芳的印象。

为了看清楚王芳长的什么样子,我们特意跑到镇上,但是我们无法十分地靠近她,因为她站在药店的柜台里,我们没有理由跑到药店里面去的,只能从药店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所以始终只能看一个大概的轮廓,只能看见她是梳着两条辫子的,穿着一件小碎花的衬衣。

她要是供销社的营业员就好了,一个同学说,我们可以到她那里买一样东西。

那还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呢,另一个同学说。

我们也可以到药店去买东西呀,再一个同学说,这个同学肯定是我,我那样聪明,这样的好点子肯定是我想出来的。

但是我们又不生病,不用吃药,到药店里去买什么呢?其他同学已经被我说动了,但是他们的思路暂时还不跟上我。

再说买药要医生开方子的,另一个同学说,我们没有医生的方子呀。

他们都皱着眉头,觉得路又走不通了,其实我会有办法的,对我来说也可能是小菜一碟,小事一桩呀。

我们去买胖大海,我说。

这是于老师说过的,嗓子如果不好,可以买一点胖大海泡茶喝,喝了嗓子就会好起来。

胖大海是什么呢?一个同学不知道。

胖大海是中药。

胖大海是蚕蛹。

胖大海是黑的。

胖大海什么什么。

反正他们有的说得对有的说得不对,其实我也不能确切地说出有关胖大海的知识,但是胖大海是中药这是可以肯定的,否则它不会在中药房里的,如果它不是在中药房里的,我们也就没有机会以它为借口去看看王芳、去和王芳说话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凑钱了。

凑了多少钱我肯定是记不得了,大概只有一毛钱,或者几毛钱,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钱买胖大海是不是够了,但是我们已经胆壮气粗地走进药店了。

老中医的脸埋在一本书上,他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后,便抬起头来了,他的眼镜挂在鼻梁上,他从眼镜背后看了看我们,是有一点疑问的,他以为我们要请他看病,但是他又觉得几个小孩怎么会自己跑来看病呢,你们的家长呢,你们有什么病呢,你们好几个人,是个个都有病,还是有一个有病呢,老中医的手抬了抬,他也许想给我们把脉了,接下来就是,把舌头伸出来,他要看舌苔了。但是我们不是找他看病的,我们是找王芳,我们是来看王芳的,所以我们根本就没有把老中医放在眼里,我们绕过他的疑惑,直接走到柜台前,柜台对于我们来说,是高高的,有一点高不可攀的。

王芳是很和善的,她已经从柜台上俯下半个身体来了。现在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她俯下身体的时候,辫子从脑后勺那里滑到前边来了,辫子梢是用紫红的头绳扎的,但是你们千万别以为这是我注意到的细节,我那时候还小,不会去在意王芳辫梢的头绳的,这是于老师告诉我们的,于老师说的时候,他是很得意的,他说,有的姑娘喜欢用大红的头绳扎辫子,但是大红的头绳其实是比较土气的。于老师的意思我们一直到长大以后才明白,他是夸奖王芳不俗气的。现在王芳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想王芳一定知道我们是特意来看她的,她只是假作不知,她可能不大好意思,但是她心里一定是很开心的。

你们要买什么呢?

买胖大海。

噢,嗓子不好吗?

咳咳,咳咳,我就干咳了几声,其他同学也跟着我乱七八糟地咳起来,咳得完全像假的。

老中医被咳嗽声惊动了,他回头看看我们,感冒了?

不是感冒,王芳说,是嗓子不好。

王芳的声音像,像什么呢,我们是形容不出来的,像银铃,像鸟叫,像李铁梅,总之都不能形容王芳的声音,我们去告诉于老师的时候,于老师说,你们好好读书,有了学问就会用形容词了。

我们都为于老师高兴,于老师讨老婆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最大最重要的事件了。

第五章

那是一年以后的故事了。

但是事情还得从前面说起,我上小学后不久,就被于老师认定我是个小天才。于老师说,赵连生是个算盘天才。其实天晓得我对算盘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呀,我只是拿算盘的姿势可能比别人更像于老师一点,于老师是喜欢一只手握住算盘,突然将算盘往前一甩,你听得哗啦一声,再看的时候。上排的算珠全部靠上,下排的算珠全部靠下,这就是于老师的本事。我开始学算盘的时候,于老师反反复复地教我们背诵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背得我们很烦,我就拿算盘当玩具玩了,玩呀玩呀就玩会了于老师的本事,有一天我无意中也像于老师那样子哗啦地甩了一下,两排算珠就齐齐地分开了,于老师看到以后,又惊又喜,就一定说我是算盘天才,以后他就天天盯着我,要我练算盘。于老师说,赵连生,你要勤学苦练,熟能生巧,你懂不懂?

不懂。

你现在不懂,所以老师要告诉你,熟能生巧,你懂不懂了?

不懂。

于老师是不会生气的,他那时候正在练习一种字体,于老师说,这种字体称为颜体,所以于老师用颜体写了四个字挂在教室里,于老师经常指着这四个宇对我们说,同学们,这四个字的含义你们懂吗?

不懂。

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地回答他。

这四个字当然仍然是熟能生巧。

虽然我们有时候和于老师捣一点小的蛋,但是于老师的话我们还是要听的,于老师咬定我是算盘小天才,我就充当算盘小天才了。

县里举行珠算比赛,于老师就带着他的小天才到县城去了。

这就是一年以后发生的故事。

我和于老师是坐船回来的,那时候公路交通还不发达,在水网地区出门是必得要坐船的,我记得我们坐的是苏嘉日航班,是从苏州到嘉兴的,沿途停靠许多码头,我们的汾湖镇,就是其中的一站。

我们坐在沿船舷的长排椅上,我看看于老师的脸色,于老师很沮丧,我没有得到奖,让于老师感到意外。

我们出发的时候,于老师是意气风发的。于老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找出其中的一张给我看,赵连生,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奖状,上面写着:获奖证书。是某某年举办的珠算比赛中的获奖证明。

于老师,是你获奖吗?

当然是我啦,于老师说。

我就念出来了:于老七同志荣获汾湖乡珠算比赛第十名。

是第七名,于老师纠正我。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个七字的尾巴已经看不清了,粗一看,就是第十名了。

于老师小心翼翼地把奖状要回去,他也看了看:字迹是不清楚了,他说,我要回去重新描一描,要不然人家真的以为我是第十名呢,其实你们不了解情况,第十名是没有奖状的。

于老师把奖状收好了,回头对我说,赵连生啊,你比老师更有出息,你是过五关斩六将拼出来,到县里去比赛呀。

嘿嘿,我说。

现在我们回来了,我还背着一把算盘,算盘挂在胸前,同船有一个乘客向我看看,笑了笑,他大概觉得挂着算盘的样子很可笑的,我其实是不愿意挂的,但是于老师一定要我挂着,我拗不过于老师。

现在我们在船上,柴油机突突突地响着,我没有拿到名次,于老师既失望又沮丧,但是在失望和沮丧之余,于老师一直在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想问题。

我心里有点难过,便对于老师说:于老师,这次我没有发挥好,下一次一定会得奖的。

于老师仍然思索着,他一边思索一边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不能简单地对待这个问题,时代在进步,我们可能应该思考一些科学的方法。

打算盘也要科学的方法吗,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因为于老师神情沮丧,我也许会把我的疑问问出来,但是我没有吭声,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已经懂得心疼老师了。

下午的时候,船到达了我们的汾湖码头,靠岸的时候,眼看着船就要撞在石驳岸上了,有几个没有经验的乘客甚至惊慌起来,他们张开嘴差一点喊出声来,但这时候船工不慌不忙抓起一只靠臼,十分熟练地扔出去,靠臼不偏不倚正好夹在船与岸的中间,船稍微地晃动一下,就停稳了。乘客们都站起来,准备跨过跳板上岸去了,就在这一刻,于老师啪地拍了一下大腿,激动地说:连生,熟能生巧,你看看这个船工,就是熟能生巧,你懂不懂?

为了照顾于老师的情绪,我这回没有说不懂,只是摇了摇头。

于老师受到了鼓励,继续说:对了对了,道理就在这里呀,熟能生巧,不熟就不能巧,不巧就说明不熟,熟了才能巧,巧了就说明你熟了,赵连生,你听懂了吧?

我只好说:不懂。

于老师笑起来,他摸了摸我的头:其实我知道你懂了。

天晓得,我是真的一点也不懂呀。

我们踩过跳板,上了岸,于老师看了看天色,回头对我说:连生,你等一等老师,老师去谈两句恋爱。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老庞始终是全神贯注、一言不发的,看得出他已经跟着我的叙述走进了于老师和月儿的生活中去了。

应该说老庞是比较通透,比较看得清人生的那种人,当我刚刚开始叙述于老师的故事时,老庞可能已经隐约地看到了故事的结果。

老庞并不知道我当时的思想活动,他见我停止了叙述,就催促我了,赵连生,他说,你继续往下说呀。

这样我们又回到了故事的现场,于老师说,连生,你等一等老师,老师去谈两句恋爱。

当时于老师往中药房那边走过去,其实我是跟在后面的,我不会呆呆地站在码头上等老师,镇上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会利用这个机会去玩一玩的。

我一路东看看西看看,我在寻找一个套泥人的小摊。听别人说过,镇上有个人摆了一个地摊,地摊上有各种各样的物品,你出一分钱可以拿他的圈圈套两次,凡是套中的东西就归你了。我一直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好事情,同时我心里又一直在打着如意算盘,假如我有五分钱,我可以套十次,假如我次次都套中了,难道他真的肯让我拿回十件东西吗?

我沿着镇上的石子街往前走,街是窄窄的,两边是小小的商店,在老庞的剧本里,我们大家都已经看到过这条街了,不过那画面上是一年前的这条街,现在这条街和一年前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惟一不同的是我长大了一岁。

我的手伸在裤子袋里,攥着我仅有的两分钱,这时候我终于看到那个我向往已久的泥人摊了,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于老师和王芳也站在那里,于老师正在对王芳说,我再套一次,最后一次。

看起来于老师已经套过好些次了,地上散落着好些套圈。

你已经套了好多次了,王芳说,套不着的。

套得着的,于老师指着一瓶酒,我要套那个。

这种酒买一瓶也不贵的,王芳说,再说了,你又不喝酒的。

我不是自己要,我是要送给村长的,村长对我很关心,我一直想谢谢他。

那你就去买一瓶,王芳说。

买的村长不肯收的,于老师说,我们村长是老实人,他不要人家送礼的,我套中的给他,他就没话说了。

于是于老师又摸出几分钱来,换来几个圈圈,于老师又开始套了,他一边瞄准一边说,这么近的距离,肯定能套中,这么近的距离,肯定能套中,这时候王芳在一边抿着嘴笑。

很快的,在围观的人一片啧啧的惋惜声中,于老师手里的圈圈又越来越少了。

我仔细地将摊子上的奖品看了看,是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那个于老师看中的二两半小瓶的白酒,有两根插着的烟,有自己雕的木马,有一枝野花等等,也有少数商店里能够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多,好像大多数东西都是那个人自己做出来的,尽管如此,我也已经是眼花缭乱、心跳加速了。

这个人我们并不认得他,但是他很快也会走到我们的故事里来的,因为他是月儿的表舅,现在月儿正在街的对面,暂时我们还没有看见她。

老庞喜欢我的故事,我看得出来,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问的那个问题他没答上来,还是因为老庞和于老师本来就是同龄人。生活没有开端,生活也没有答案。这是老庞喜欢说的话。当老庞又开始重复这句话,并扭亮了台灯时,我开始睡去。

在桌上的大笔记本上,老庞已经把我在泥人摊遇到于老师和王芳之前的那一段空间弥补上了。

百货店的柜台前,于老师和王芳看着货架上的脸盆,热水瓶等,犹豫着,中年女营业员说:你们看中了没有?

王芳:还没有确定,好像挑不出来。

营业员:我们这儿货色是不多的,只有这几种。她朝王芳和于老师看了看,又说:人家结婚都到上海去买的,上海什么样的都有。

于老师看着王芳,王芳说:我们不去上海了。

于老师:省点钱,要办酒席的。

营业员:办酒席是好事情呀,你办得越大,收回的礼钱越多,你们就多办几桌。

于老师:我们不好意思收人家礼钱的。

王芳:要不我们少办几桌?

于老师想了想:少办也不行的呀,我们的婚事,多少人帮过忙,大家都关心我们的,结婚不请他们,说不过去的。

营业员:你们这就难办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那天下午那个泥人摊前,于老师套圈的时候,有一缕斜阳照在了王芳的脸上,王芳忽然哎呀了一声,她说:时间不早了,照相馆要关门了,我去拿照片。

这肯定是于老师和王芳的结婚照片,这张照片在于老师的一生中会出现很多很多次,但是它现在还在照相馆里,与其他许多的照片放在一起,等一会儿照相馆的工作人员会将它挑出来,交到王芳手里,王芳的脸上,会露出幸福羞涩的笑容。

于老师手里拿着最后一个套圈,他向王芳扬了扬手,目送着王芳远去,于老师对王芳是百看不厌的,于老师喜欢王芳,他要讨她做老婆了,这就是我们这些孩子当时的想法,事实证明,我们的想法是准确的,没有一点差错。

当王芳的身影消失在于老师的视线之内,于老师才慢慢地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本来当然是要用心去套最后一个圈圈的,如果这个圈圈仍然套不中那瓶白酒,我也不能确定于老师会就此罢休呢还是会再次掏出钱来。

但是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于老师的眼光突然停了下来,停留了片刻,于老师突然就奔了过去,我追随着于老师的目光,转过去,转过去,我一下子看见了月儿。

但是当时我几乎没有认出她来,月儿又黑又瘦又脏,她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破碗,破碗里有几分钱。

我的愣怔被于老师的声音惊动了:你是月儿?你是月儿吗?

月儿的小手把那只碗端起来:可怜可怜我吧,她说。

于老师急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在这里,你……干什么?

我讨饭,月儿说,可怜可怜我吧。

你,你家大人、你妈妈呢?于老师说。

妈妈……月儿的眼睛落到对面的表舅身上。

月儿的表舅就开始走进故事了,他有些木然地看着气急败坏的于老师,看着于老师冲到自己面前。

你,你是谁?

我,我是表舅。

你是月儿的表舅?

是的。

你叫她在这里讨饭?

是的。

你,你虐待小孩。

不是。

……

那你,你怎么可以……

……

你,你怎么可以……

表舅是个闷葫芦,他嘴里吐出来最多两个字,要不就是紧紧闭上嘴巴,一字不说,后来表舅涨红着脸,把那个二两的酒瓶打开了,自己猛喝了一口,又把酒瓶盖上,重新放到那个圈子里,一股酒气从表舅的嘴里冲出来,表舅赶紧又闭紧了嘴,不让酒气跑了。

这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是七嘴八舌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小孩讨饭的呀。

是的呀,何况是一个瘸子小孩。

可怜的。

自己的小孩他就舍不得了。

但是也有人是帮表舅说话的,他们说:

表舅也不容易的呀,自己家五六张嘴要吃呢。

表舅带了月儿,一年了也没看到他老婆一张笑脸呀。

月儿还亏了有个表舅呢,连她的亲娘都不要她了,她娘带着她的姐姐弟弟嫁人,人家不要这个瘸脚丫头,还是她表舅站出来说,那我来养吧。

啧啧。

唉唉。

表舅仍然是闷着头,间或偷偷地喝一口酒,他打开一次,只喝很小的一口,那个酒瓶里看不出浅了多少,但是喝的次数多了,酒瓶里的酒就明显地降了下去,再搁到套圈的地方,显得很难看了。

于老师呢,也仍然说着那一句话,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当时我在干什么呢,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边上呆呆地看着,那时我实在还很小,想不到自己应该做什么的,后来我忽然被自己手心的东西触动了,那时候我手心里正紧紧攥着两分钱,我拔腿往远处跑去,当我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捧棉花糖。

月儿,给你棉花糖。

月儿大大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给我?月儿眼巴巴地盯着棉花糖,她咽了一口唾沫,这么多都是给我的?

给你的,都是给你的,我把棉花糖交到月儿手里,舔了舔自己的手心,这时候于老师在对表舅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今天要答应我,把月儿带回去,不许再叫她讨饭。

表舅终于抬起混浊的眼睛无力地看了于老师一眼,他的眼神告诉我们,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于老师却认为他已经开始说动表舅了,于老师的话也多了起来:你答应了,你同意了?

不。

咦,于老师说,你仍然要叫月儿讨饭?

是。

咦!于老师气得又说不出话来了,你,你,你怎么可以。

我冲了上去,在背后踢表舅的腰,表舅蹲在那里,被我一踢,差一点倒下去。

我叫你让月儿讨饭,我叫你让月儿讨饭,我一边踢一边说。

你不要踢我,表舅说。

我就踢,我就踢。

那一刻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大的男子汉了。

那时候,于老师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好像在问我,赵连生,我们怎么办呢,他要向我拿主意了,但是我能有什么主意呢。

所以于老师放弃了和我商量的想法,他只得重新再面对表舅,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表舅依然是不吭声。

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很替于老师着急,也觉得有点丢面子,我们的于老师,学问很高的,怎么到了和人论理的时候,就会变得不会讲话了,围观的群众肯定觉得老师不行的,没有水平的,于老师难道再说不出更多的道理了,在我们心目中,于老师应该把无理的人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呀,但是于老师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相同的一句话,你怎么可以。

对这个表舅,你讲一万次你怎么可以恐怕也是没有用的。但是奇怪的是,在于老师把“你怎么可以这样”重复了一定次数的时候,故事发生了质的变化,事情突破了那一团迷雾,终于开始进展了。

是在突然间,从表舅紧闭的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我不可以这样,我应该怎样?

于老师是猝不及防的,他显得有些尴尬,愣了一会儿,才说出来:你叫月儿讨饭,你是不对的。

我不对,你对,表舅说,你对你养活她?

于老师又是猝不及防,不仅是猝不及防,他甚至被表舅问住了,他比刚才更尴尬,过了好半天,于老师说:你真不讲理,我不跟你说了。

于老师转身走开了,这回轮到我猝不及防了,我赶紧追上于老师,正想问他月儿怎么办,哪知于老师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他突然地回头,突然地抱起月儿,脸紧紧贴在月儿脏兮兮的小脸上。

我,还有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表舅也是这样的。

在大家的注视下,于老师对表舅说:好,我养她。

当时王芳一直没在场,我们应该还记得她是去取结婚照了,当王芳取回照片的时候,我们在哪里呢,后来的好多年里,我一直在回忆,但是始终没有想清楚,王芳取了照片,肯定会回来找于老师的,他们还要商量结婚请客的事情呢,她不会拿了照片就回家去的,那么王芳来的时候,我们,我、于老师还有于老师抱着的月儿,我们在哪里呢,我们难道已经踏上归程了?不会的吧,于老师不可能把王芳忘掉的,他一定会等王芳的,退一步说,就算于老师因为抱了月儿,情绪有些激动,把王芳的事情搁在一边了,那还有我呢,我是关心于老师谈恋爱的,我会提醒于老师,我会说,于老师,我们等一等,或者说,于老师,我们到照相馆去。

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我对老庞说。

老庞见我有点着急,他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我觉得老庞不仅不着急,反而显得有点轻松。

老庞说,你的故事有空缺的部分,恰好也是需要我来创造的那部分。

但是于老师是不需要创造的,我心里也这样想,却又点了点头。我给老庞一点面子,从前在于老师面前,我们是不给于老师面子的,我们有时候明明听懂了,当于老师问我们懂了没有,我们会异口同声地说,不懂。

故事听到这里,我已经开始了解于老师这个人,老庞说,于老师是属于那种一根筋往前走的人,他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和看法,他认定的事情,他是一定要坚持去做的。

我想补充的是,于老师认定的事情,往往是没有深思熟虑的,是突如其来就决定的了,是不考虑后果的。但是我的思绪已经跳到了事情的最后,跳到了因为于老师不考虑后果而造成的后来发生的一切。

是老庞的大笔记本填上「我记忆中的这段空白:

于老师突然地返回来,突然地抱起月儿,在大家的注视下,于老师对表舅说:好的,我养她。

王芳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她正好听到了于老师的话,王芳有些惊呆:你是真的?

于老师认真地点头,月儿把自己的脏兮兮的小脸往于老师脸上蹭着,蹭得于老师的脸也黑了,月儿又用手去抹于老师脸上的脏,月儿的手比脸更脏,于老师的脸也更污脏了。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张三:老师开玩笑吧。

李四: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王五:老师还没有结婚呢,就抱一个小孩回去?

这时候表舅也说话了,他说:他今天抱走,过两天又会送回来的,就算他真的肯养她,他老婆也不会愿意做晚娘的。

王芳愣了好一会,对于老师说:你是个好人。

于老师高兴地看着王芳:王芳,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于老师抱着月儿,和王芳一起往前走,许多人都被他们丢在身后了,他们在身后议论着,但是于老师已经走过去了。

于老师边走边说:王芳,我就回去拟请客的名单了,拟好了我寄给你看。要你批准的……

于老师还没有注意到,王芳已经落在后面了。

月儿摸着于老师的脸:老师,我们到哪里去讨饭?

于老师紧紧搂住她:月儿,我们一辈子也不讨饭。

我接下来的记忆又变得清楚起来:我们三个人,我,于老师,月儿,往回走,表舅在我们身后大声地说:你真的走了?

我们没有理睬他。

你要把她抱到哪里去?

我们仍然没有理睬他。

你——

后来表舅就被我们抛在身后了,渐渐的远了,更远了。

当时我们是走得那么的自信那么的自然,好像一切的事情根本就不是突然发生的,好像早就知道今天于老师要抱月儿回去的,好像月儿就是于老师的孩子,好像于老师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后来我长大了,回想这些往事的时候,才体会出其中的某些荒唐成分,一件如此重大的事情,收养一个残疾的孩子,并且将要一直地养下去,养下去,到哪一天,却是不知道的,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在游戏的过程就完成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月儿突然对我的算盘感兴趣了,她在于老师怀里勾出身子,伸长了手臂,不停地撩拨我的算盘,后来我干脆把算盘挂到月儿的脖子上,月儿一路拨弄着算盘,啪啦啪啦的声响在田野里传了开去。

印象最深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月儿始终没有笑过,她的细小的眉心一直皱着,我和于老师都想逗她开心,让她笑一笑,但是月儿不笑,始终不笑。

第六章

月儿后来还是笑了。

但是我并没有看见,不是所有的事情我都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或者自己经历的,有许多事情,是事后于老师告诉我们的。

那一天,我和于老师是在村口分手的,村口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村里我们大家的家,另一条通往小学。

赵连生,早点回去啊,于老师说。

老师再见,月儿再见,我说。

再见,于老师说,明天上学不要迟到。

噢,我说。其实这是多余的,我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我站在村口的路上望着于老师抱着月儿向学校走去,我真的很想跟他们一起去,但是我不能的,我有自己的家,我有父亲母亲,他们会等我的,我在一瞬间甚至想,如果我也没有父母亲,我就和月儿一样跟于老师回去了。

我的这种想法肯定跟月儿有关的,只是月儿不知道的。别人也不会知道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其实那一天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很多问题,年龄的幼小决定了我不可能去思考,于老师把月儿抱回家去,算什么呢,他真的收养月儿了?他是一时的冲动,还是会将这件事情进行到底?他是真的要做月儿的爸爸吗?这些事情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呀,就算我很聪明,我也不可能去想象这些难题,更不可能去解答它们。

我走过村长的家,我朝里边看看,我虽然没有看清楚什么,但是我也知道,每天这个时候,村长都会对着话筒讲话,许多年里,村长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村民,就是用这个话筒,各家各户的广播喇叭里,就传出了村长的声音。

村长说话的时候,一边拿一个小酒杯倒了一点酒想抿一抿的,村长的老婆秀珍端了一点咸鱼拿到村长面前,村长咂了咂嘴,当然,这啧啧的声音也会通过喇叭让村民们都听到的,这一点村长不在乎,村长正在准备抿酒的时候,村长家的老猫跳到村长的桌子上,村长还没有来得及抢碗,碗里那惟一的一块咸鱼已经被老猫咬在嘴里了,老猫快速逃窜,喉咙口发出呼呼的吼声,村长能够来得及做的事情,就是大骂老猫。

你个黄眼乌珠畜生。

你个杀胚。

你个没人管教的东西。

你个什么什么。

这时候于老帅正在给月儿洗脸,于老师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小脸像猫脸了……

村长的叫骂声从广播里传了出来,因为频率高,分贝大,震得广播嘶啦嘶啦响,月儿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于老师说,没事的,村长在骂猫呢,村长家的老猫嘴馋,和村长抢东西吃,那只老猫呀,是这样子的,于老师做着张牙舞爪的样子,他是想逗月儿笑,但是月儿却始终是疑疑惑惑地不解地看着于老师,于老师见月儿仍然不笑,他的嘴里又发出了喵呜喵呜的猫叫声,叫了几声后,于老师发现月儿快要哭了,赶紧去关掉广播。

月儿,你不会是怕老师吧。

月儿,你别看老师平时会板面孔,其实老师不凶的。

月儿,以后你会知道老师的,老师是很讲道理的。

月儿,老师是有知识有水平的人,所以老师不会无缘无故骂人的。

月儿……

于老师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告诉月儿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越说越说不清楚,怎么说月儿也不点头,最后于老师只好问月儿:月儿,你听懂了吗?

不懂。

嘿嘿,在这一点上,月儿和我们有着惊人的相似。

只是无论于老师做什么样的努力,扮什么样的鬼脸,出什么样的洋相,一直到月儿爬到于老师的床上去睡的时候,一直到月儿睡着了发出轻微鼾声的时候,月儿的眉结仍然没有解开,于老师看着月儿的愁眉苦脸,于老师想,月儿,我决不让你再受苦。

在月儿上床的时候,老师正在写一封信,老师说,月儿啊,等你念了书,你就会来偷看老师写情书了,不过这封信可不是情书啊,这是老师请客的名单。

月儿无动于衷地看着老师。

你知道是什么客人吗?于老师有些得意的,是老师结婚请他们来吃喜酒的人,老师就要结婚了啊,什么是结婚你知道吗,结婚就是讨老婆呀,老师的老婆你知道吗,就是药店里那个王芳呀,月儿啊,老师结了婚,你就会有个小弟弟了,你可不许欺负他呀,他比你小多了……

于老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会儿,月儿已经睡着了,于老师写好了名单,也睡了。

于老师是被月儿的尿泡醒的,那时候于老师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在给我们上课,当他背对着我们开始板书的时候,太阳照在他的后背上,于老师觉得暖暖的,温温的,很舒服,他还尽情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可是不一会这暖暖的感觉就变成了冷冰冰的了,于老师伸手摸了摸后背,咦,怎么湿了?

于老师就醒了,他醒的时候那股又冷又湿的感觉就是实实在在的了,于老师拉开电灯,发现月儿坐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啦?

我尿了。

尿?于老师回过神来,就闻到一股子尿臊味,接着后背和屁股上的感觉犹如蚂蚁一样爬动着,于老师“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掀开被子,床单湿透了,掀开床单,褥子也已经湿透了,再掀开褥子,连棕垫也是湿漉漉的,再看地上,汪着一大摊。

我的妈,于老师说,你小小的人,能尿那么多呀?

就是在这时候,月儿笑了,她的笑真是惊天动地,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在于老师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看着那么多的尿一时不知怎么理解的时候,月儿的笑像是失了控,她笑弯了腰,又直起来,又笑弯腰,又直起来,于老师后来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小孩子,一个六岁的孩子会这样的笑法,于老师手忙脚乱地把泡在尿里的月儿抱了出来,又去扯床单,又去拉褥子。

没法睡了,于老师说,没法睡了。

格格格,格格格。

于老师把月儿放到水桶里,替她洗干净,用毛巾擦的时候,于老师才想到一个问题。

你的衣服呢?

格格格。

可是我这儿哪里有小孩衣服呢?

格格格。

我还没有结婚呢,等我结了婚,就要有小孩了。

格格格。

可是就算我有了小孩,那也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只有这么大,于老师做了一个抱婴儿的手势,他的衣服你也穿不上的呀。

格格格。

你怎么还笑,于老师后来是拿自己的一件衬衣给月儿穿上,月儿从头穿到脚还嫌长,于老师怕月儿踩住下襟绊跤,干脆拿剪刀把长出来的部分剪掉了。

后来老庞对我说,我在想,月儿那泡尿怎么会那么的大。

为什么?

可能因为月儿彻底放松了。

那一天晚上,也就是月儿来到于老师家的头一天晚上,床上不能睡了,于老师想出一个主意,睡到教室里去,拿几张桌子可以拼成一张很大的床呢,于老师说,床拼成以后,月儿跷着一只脚,在“床”上跳来跳去,像个小疯子,她一边跳,一边笑着唱歌:

抗铃抗铃马来哉,

隔壁大姐转来哉,

买点啥个小菜?

茭白炒虾……

于老师忙手忙脚地做完一切,准备上“床”了,一抬脚,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光着脚在忙碌,抬起来看看,脚底板已经污脏污脏,于老师打了水来洗脚,月儿从“床”上爬下来,去拿来一块抹布。

爸爸,月儿说。

于老师的心突然一抖,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于老师后来说,我心里很酸很痛。

于老师呆呆地看着月儿,过了好半天,于老师说,大家都叫我老师的。

爸爸,月儿说。

你明天开始就要上学了,于老师说,叫我老师。

爸爸。

老师。

爸爸。

老师。

月儿的性格是很犟的,当天夜里的事情就证实了这一点,于老师坚持要她叫老师,而月儿则坚决要叫爸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二天我们开始介入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以后,再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月儿叫爸爸,她一直都是叫于老师“老师”的。

老庞听完这些故事以后,说,我还要让这个细节更生动一点,他说,月儿兴奋得睡不着,于老师哄她睡,他哼着一首歌给月儿催眠,哼着哼着,自己倒睡着了,月儿挠于老师的脚底心,把于老师挠醒了,于老师懵懵懂懂地看看月儿,赶紧又哼起来了。

生活中的于老师是不唱歌的,也不大懂音乐,但是在电影里有一首歌的音乐背景贯穿了始终,那是一首早期的苏联歌曲,我们大家都会唱的:红莓花儿开在河边原野上,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听说文金承包了村里的会议室,他开了一个卡拉OK厅,村民们有时候也会去唱一唱歌的,有一回于老师也去唱的,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唱完了,最后大家热烈鼓掌,但是有人说。于老师从头到尾没有唱准一个音调。

这话我相信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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