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回想录(周作人垂暮之年对其一生的深刻反思)(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8 07: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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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作人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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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录(周作人垂暮之年对其一生的深刻反思)(下)

知堂回想录(周作人垂暮之年对其一生的深刻反思)(下)试读:

第四卷

一五五北大感旧录一

我于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初到北大,及至民国十六年暑假,已经十足十年了,恰巧张作霖称大元帅,将北大取消,改为京师大学,于是我们遂不得不与北京大学暂时脱离关系了。但是大元帅的寿命也不久长,不到一年光景,情形就很不像样,只能退回东北去,于六月中遇炸而死,不久东三省问题也就解决,所谓北伐遂告成功了。经过了一段曲折之后,北京大学旋告恢复,外观虽是依然如故,可是已经没有从前的“古今中外”的那种精神了,所以将这十年作为一段落,算作北大的前期,也是合于事实的。我在学校里是向来没有什么活动的,与别人接触并不多,但是在文科里边也有些见闻,特别这些人物是已经去世的,记录了下来作为纪念,而且根据佛教的想法,这样的做也即是一种功德供养,至于下一辈的人以及现在还健在的老辈悉不阑入,但是这种老辈现今也是不多,真正可以说是寥落有如晨星了。

一,辜鸿铭 北大顶古怪的人物,恐怕众口一词的要推辜鸿铭了吧。他是福建闽南人,大概先代是华侨吧,所以他的母亲是西洋人,他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貌,头上一撮黄头毛,却编了一条小辫子,冬天穿枣红宁绸的大袖方马褂,上戴瓜皮小帽,不要说在民国十年前后的北京,就是在前清时代,马路上遇见这样一位小城市里的华装教士似的人物,大家也不免要张大了眼睛看得出神的吧。尤其妙的是他那包车的车夫,不知是从哪里乡下去特地找了来的,或者是徐州辫子兵的余留亦未可知,也是一个背拖大辫子的汉子,正同课堂上的主人是好一对,他在红楼的大门外坐在车兜上等着,也不失为车夫队中一个特出的人物。辜鸿铭早年留学英国,在那有名的苏格阑大学毕业,归国后有一时也是断发西装革履,出入于湖广总督衙门,(依据传说如此,真伪待考,)可是后来却不晓得什么缘故变成那一副怪相,满口“春秋大义”,成了十足的保皇派了。但是他似乎只是广泛的主张要皇帝,与实际运动无关,所以洪宪帝制与宣统复辟两回事件里都没有他的关系,他在北大教的是拉丁文等功课,不能发挥他的正统思想,他就随时随地想要找机会发泄。我只在会议席上遇到他两次,每次总是如此,有一次是北大开文科教授会讨论功课,各人纷纷发言,蔡校长也站起来预备说话,辜鸿铭一眼看见首先大声说道:“现在请大家听校长的吩咐!”这是他原来的语气,他的精神也就充分的表现在里边了。又有一次是五四运动时,六三事件以后,大概是一九一九年的六月五日左右吧,北大教授在红楼第二层临街的一间教室里开临时会议。除应付事件外有一件是挽留蔡校长,各人照例说了好些话,反正对于挽留是没有什么异议的,问题只是怎么办,打电报呢,还是派代表南下。辜鸿铭也走上讲台,赞成挽留校长,却有他自己的特别理由,他说道:“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新青年》的反帝反封建的朋友们有好些都在坐,但是因为他是赞成挽留蔡校长的,所以也没有人再来和他抬杠。可是他后边的一个人出来说话,却于无意中闹了一个大乱子,也是很好笑的一件事。这位是理科教授姓丁,是江苏省人,本来能讲普通话,可是这回他一上讲台去,说了一大串叫人听了难懂,而且又非常难过的单句。那时天气本是炎热,时在下午,又在高楼上一间房里,聚集了许多人,大家已经很是烦躁的了,这丁先生的话是字字可以听得清,可是几乎没有两个字以上连得起来的,只听得他单调的断续的说,我们,今天,今天,我们,北大,今天,北大,我们,如是者约略有一两分钟,不,或者简直只有半分钟也说不定,但是人们仿佛觉得已经很是长久,在热闷的空气中,听了这单调的断续的单语,有如在头顶上滴着屋漏水,实在令人不容易忍受。大家正在焦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忽然的教室的门开了一点,有人伸头进来把刘半农叫了出去。不久就听得刘君在门外顿足大声骂道:“混账!”里边的人都愕然出惊,丁先生以为是在骂他,也便匆匆的下了讲台,退回原位去了。这样会议就中途停顿,等到刘半农进来报告,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这所骂的当然并不是丁先生,却是法科学长王某,他的名字忘记了,仿佛其中有一个祖字。六三的那一天,北京的中小学生都列队出来讲演,援助五四被捕的学生,北京政府便派军警把这些中小学生一队队的捉了来,都监禁在北大法科校舍内。各方面纷纷援助,赠送食物,北大方面略尽地主之谊,预备茶水食料之类,也就在法科支用了若干款项。这数目记不清楚了,大约也不会多,或者是一二百元吧,北大教授会决定请学校核销此款,归入正式开销之内。可是法科学长不答应,于是事务员跑来找刘半农,因为那时他是教授会的干事负责人,刘君听了不禁发起火来,破口大喝一声,后来大概法科方面也得了着落,而在当时解决了丁先生的纠纷,其功劳实在也是很大的。因为假如没有他这一喝,会场里说不定会要发生很严重的结果。看那时的形势,在丁先生一边暂时并无自动停止的意思,而这样的讲下去,听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有挺而走险的可能。当日刘文典也在场,据他日后对人说,其时若不因了刘半农的一声喝而停止讲话,他就要奔上讲台去,先打一个耳光,随后再叩头谢罪,因为他实在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关于丁君因说话受窘的事,此外也还有些传闻,然而那是属于“正人君子”所谓的“流言”,所以似乎也不值得加以引用了。一五六北大感旧录二

二,刘申叔 北大教授中的畸人,第二个大概要推刘申叔了吧。说也奇怪,我与申叔很早就有些关系,所谓“神交已久”,在丁未(一九〇七)前后他在东京办《天义报》的时候,我投寄过好些诗文,但是多由陶望潮间接交去,后来我们给《河南》写文章,也是他做总编辑,不过那时经手的是孙竹丹,也没有直接交涉过。后来他来到北大,同在国文系里任课,可是一直没有见过面,总计只有一次,即是上面所说的文科教授会里,远远的望见他,那时大约他的肺病已经很是严重,所以身体瘦弱,简单的说了几句话,声音也很低微,完全是个病夫模样,其后也就没有再见到他了。申叔写起文章来,真是“下笔千言”,细注引证,头头是道,没有做不好的文章,可是字却写的实在可怕,几乎像小孩子的描红相似,而且不讲笔顺,——北方书房里的学童写字,辄叫口号,例如“永”字,叫道:“点,横,竖,钩,挑,劈,剔,捺”,他却是全不管这些个,只看方便有可以连写之处,就一直连起来,所以简直不成字样。当时北大文科教员里,以恶札而论申叔要算第一,我就是第二名了,从前在南京学堂里的时候,管轮堂同学中写字的成绩我也是倒数第二,第一名乃是我的同班同乡而且又是同房间居住的柯采卿,他的字也毕瑟可怜,像是寒颤的样子,但还不至于不成字罢了。倏忽五十年,第一名的人都已归了道山,到如今这榜首的光荣却不得不属于我一个人了。关于刘申叔及其夫人何震,最初因为苏曼殊寄居他们的家里,所以传有许多佚事,由龚未生转述给我们听,民国以后则由钱玄同所讲,及申叔死后,复由其弟子刘叔雅讲了些,但叔雅口多微词,似乎不好据为典要,因此便把传闻的故事都不著录了。只是汪公权的事却不妨提一提,因为那是我们直接见到的。在戊申(一九〇八)年夏天我们开始学俄文的时候,当初是鲁迅许季陈子英陶望潮和我五个人,经望潮介绍刘申叔的一个亲戚来参加,这人便是汪公权。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上课时匆匆遇见也没有谈过什么,只见他全副和服,似乎很朴实,可是俄语却学的不大好,往往连发音都不能读,似乎他回去一点都不预备似的。后来这一班散了伙,也就走散了事,但是同盟会中间似乎对于刘申叔一伙很有怀疑,不久听说汪公权归国,在上海什么地方被人所暗杀了。

三,黄季刚 要想讲北大名人的故事,这似乎断不可缺少黄季刚,因为他不但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乃是我们的大师兄,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例,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能恭维。而且上文我说与刘申叔只见过一面,已经很是希奇了,但与黄季刚却一面都没有见过,关于他的事情只是听人传说,所以我现在觉得单凭了听来的话,不好就来说他的短长。这怎么办才好呢?如不是利用这些传说,那么我便没有直接的材料可用了,所以只得来经过一番筛,择取可以用得的来充数吧。

这话须还得说回去,大概是前清光绪末年的事情吧,约略估计年岁当是戊申(一九〇八)的左右,还在陈独秀办《新青年》,进北大的十年前,章太炎在东京民报社里来的一位客人,名叫陈仲甫,这人便是后来的独秀,那时也是搞汉学,写隶书的人。这时候适值钱玄同(其时名叫钱夏,字德潜)黄季刚在坐,听见客来,只好躲入隔壁的房里去,可是只隔着两扇纸糊的拉门,所以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主客谈起清朝汉学的发达,列举戴段王诸人,多出在安徽江苏,后来不晓得怎么一转,陈仲甫忽而提起湖北,说那里没有出过什么大学者,主人也敷衍着说,是呀,没有出什么人。这时黄季刚大声答应道:“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主客闻之索然扫兴,随即别去。十年之后黄季刚在北大拥皋比了,可是陈仲甫也赶了来任文科学长,且办《新青年》,搞起新文学运动来,风靡一世了。这两者的旗帜分明,冲突是免不了的了,当时在北大的章门的同学做柏梁台体的诗分咏校内的名人,关于他们的两句恰巧都还记得,陈仲甫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说的很得要领,黄季刚的一句则是“八部书外皆狗屁”,也是很能传达他的精神的。所谓八部书者,是他所信奉的经典,即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文选》,不过还有一部《文心雕龙》,似乎也应该加了上去才对。他的攻击异己者的方法完全利用谩骂,便是在讲堂上的骂街,它的骚扰力很不少,但是只能够煽动几个听他的讲的人,讲到实际的蛊惑力量没有及得后来专说闲话的“正人君子”的十一了。一五七北大感旧录三

四,林公铎 林公铎名损,也是北大的一位有名人物,其脾气的怪僻也与黄季刚差不多,但是一般对人还是和平,比较容易接近得多。他的态度很是直率,有点近于不客气,我记得有一件事,觉得实在有点可以佩服。有一年我到学校去上第一时的课,这是八点至九点,普通总是空着,不大有人愿意这么早去上课的,所以功课顶容易安排,在这时候常与林公铎碰在一起。我们有些人不去像候车似的挤坐在教员休息室里,却到国文系主任的办公室去坐,我遇见他就在那里,这天因为到得略早,距上课还有些时间,便坐了等着,这时一位名叫甘大文的毕业生走来找主任说话,可是主任还没有到来,甘君等久了觉得无聊,便去同林先生搭讪说话,桌上适值摆着一本北大三十几周年纪念册,就拿起来说道:“林先生看过这册子么?里边的文章怎么样?”林先生微微摇头道:“不通,不通。”这本来已经够了,可是甘君还不肯干休,翻开册内自己的一篇文章,指着说道:“林先生看我这篇怎样?”林先生从容的笑道:“亦不通,亦不通。”当时的确是说“亦”字,不是说“也”的,这事还清楚的记得。甘君本来在中国大学读书,因听了胡博士的讲演,转到北大哲学系来,成为胡适之的嫡系弟子,能作万言的洋洋大文,曾在孙伏园的《晨报副刊》上登载《陶渊明与托尔斯泰》一文,接连登了有两三个月之久,读者看了都又头痛又佩服。甘君的应酬交际工夫十二分的绵密,许多教授都为之惶恐退避,可是他一遇着了林公铎,也就一败涂地了。

说起甘君的交际工夫,似乎这里也值得一说。他的做法第一是请客,第二是送礼。请客倒还容易对付,只要辞谢不去好了,但是送礼却更麻烦了,他是要送到家里来的,主人一定不收,自然也可以拒绝,可是客人丢下就跑,不等主人的回话,那就不好办了。那时雇用汽车很是便宜,他在过节的前几天便雇一辆汽车,专供送礼之用,走到一家人家,急忙将货物放在门房,随即上车飞奔而去。有一回竟因此而大为人家的包车夫所窘,据说这是在沈兼士的家里,值甘君去送节礼,兼做听差的包车夫接收了,不料大大的触怒主人,怪他接受了不被欢迎的人的东西,因此几乎打破了他拉车的饭碗。所以他的交际工夫越好,越被许多人所厌恶,自教授以至工友,没有人敢于请教他,教不到一点钟的功课。也有人同情他的,如北大的单不庵,忠告他千万不要再请客再送礼了,只要他安静过一个时期,说是半年吧,那时人家就会自动的来请他,不但空口说,并且实际的帮助他,在自己的薪水提出一部分钱来津贴他的生活,邀他在图书馆里给他做事。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人的脾气是很不容易改变的。论甘君的学力,在大学里教教国文,总是可以的,但他过于自信,其态度也颇不客气,所以终于失败。钱玄同在师范大学担任国文系主任,曾经叫他到那里教“大一国文”(即大学一年级的必修国文),他的选本第一篇是韩愈的《进学解》,第二篇以下至于第末篇都是他自己的大作,学期末了学生便去要求主任把他撤换了。甘君的故事实在说来话长,只是这里未免有点喧宾夺主,所以这里只好姑且从略了。

林公铎爱喝酒,平常遇见总是脸红红的,有一个时候不是因为黄酒价贵,便是学校欠薪,他便喝那廉价的劣质的酒。黄季刚得知了大不以为然,曾当面对林公铎说道,“这是你自己在作死了!”这一次算是他对于友人的道地的忠告。后来听说林公铎在南京车站上晕倒,这实在是与他的喝酒有关的。他讲学问写文章因此都不免有爱使气的地方。一天我在国文系办公室遇见他,问在北大外还有兼课么?答说在中国大学有两小时。是什么功课呢?说是唐诗。我又好奇的追问道,林先生讲哪些人的诗呢?他的答覆很出意外,他说是讲陶渊明。大家知道陶渊明与唐朝之间还整个的隔着一个南北朝,可是他就是那样的讲的。这个缘因是,北大有陶渊明诗这一种功课,是沈尹默担任的,林公铎大概很不满意,所以在别处也讲这个,至于文不对题,也就不管了。他算是北大老教授中旧派之一人,在民国二十年顷北大改组时标榜革新,他和许之衡一起被学校所辞退了。北大旧例,教授试教一年,第二学年改送正式聘书,只简单的说聘为教授,并无年限及薪水数目,因为这聘任是无限期的,假如不因特别事故有一方预先声明解约,这便永久有效。十八年以后始改为每年送聘书,在学校方面生怕照从前的办法,有不讲理的人拿着无限期的聘书,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了每年送新聘书的方法。其实这也不尽然,这原是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好例,林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其时任文学院长兼国文系主任)的信中,有“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适之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一五八北大感旧录四

五,许守白 上文牵连的说到了许之衡,现在便来讲他的事情吧。许守白是在北大教戏曲的,他的前任也便是第一任的戏曲教授是吴梅,当时上海大报上还大惊小怪的,以为大学里居然讲起戏曲来,是破天荒的大奇事。吴瞿安教了几年,因为南人吃不惯北方的东西,后来转任南京大学,推荐了许守白做他的后任。许君与林公铎正是反对,对人是异常的客气,或者可以说是本来不必那样的有礼,普通到了公众场所,对于在场的许多人只要一总的点一点头就行了,等到发见特别接近的人再另行招呼,他却是不然。进得门来,他就一个一个找人鞠躬,有时那边不看见,还要从新鞠过。看他模样是个老学究,可是打扮却有点特别,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头,脑门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头发,状如桃子,长约四五分,不知是何取义,有好挖苦的人便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余桃公”,这句话是有历史背景的。他这副样子在北大还好,因为他们见过世面,曾看见过辜鸿铭那个样子,可是到女学校去上课的时候,就不免要稍受欺侮了。其实那里的学生倒也并不什么特别去窘他,只是从上课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窘状来而已。北伐成功以后,女子大学划归北京大学,改为文学理学分院,随后又成为女子文理学院,我在那里一时给刘半农代理国文系主任的时候,为一二年级学生开过一班散文习作,有一回作文叫写教室里印象,其中一篇写得颇妙,即是讲许守白的,虽然不曾说出姓名来。她说有一位教师进来,身穿西服,光头,前面留着一个桃子,走上讲台,深深的一鞠躬,随后翻开书来讲。学生们有编织东西的,有写信看小说的,有三三两两低声说话的。起初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逐渐响起来,教师的话有点不大听得出了,于是教师用力提高声音,于嗡嗡声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听到讲义的词句,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学生的说话相应的也加响,又将教师的声音沉没到里边去了。这样一直到了下课的钟声响了,教师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讲台,这事才告一段落。鲁迅的小说集《彷徨》里边有一篇《高老夫子》,说高尔础老夫子往女学校去上历史课,向讲堂下一望,看见满屋子蓬松的头发,和许多鼻孔与眼睛,使他大发生其恐慌,《袁了凡纲鉴》本来没有预备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匆匆的逃了出去。这位慕高尔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慌张,别人自然也是一样,但是许先生却还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过窘也总是难免的了。

六,黄晦闻 关于黄晦闻的事,说起来都是很严肃的,因为他是严肃规矩的人,所以绝少滑稽性的传闻。前清光绪年间,上海出版《国粹学报》,黄节的名字同邓实(秋枚)刘师培(申叔)马叙伦(夷初)等常常出现,跟了黄梨洲吕晚村的路线,以复古来讲革命,灌输民族思想,在知识阶级中间很有些势力。及至民国成立之后,虽然他是革命老同志,在国民党中不乏有力的朋友,可是他只做了一回广东教育厅长,以后就回到北大来仍旧教他的书,不复再出。北伐成功以来,所谓吃五四饭的都飞黄腾达起来,做上了新官僚,黄君是老辈却那样的退隐下来,岂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他自有他的见地。他平常愤世疾俗,觉得现时很像明季,为人写字常钤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于民国廿三年(一九三四)秋季在北大讲顾亭林诗,感念往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一九三五年一月廿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诗终未完成,所作诗集曰“蒹葭楼诗”,曾见有仿宋铅印本,不知今市上尚有之否?晦闻卒后,我撰一挽联送去,词曰: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侍。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附以小注云,近来先生常用一印云,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学讲亭林诗,感念古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

七,孟心史 与晦闻情形类似的,有孟心史。孟君名森,为北大史学系教授多年,兼任研究所工作,著书甚多,但是我所最为记得最喜欢读的书,还是民国五六年顷所出的《心史丛刊》,共有三集,搜集另碎材料,贯串成为一篇,对于史事既多所发明,亦殊有趣味。其记清代历代科场案,多有感慨语,如云:“凡汲引人材,从古无以刀锯斧钺随其后者。至清代乃兴科场大案,草菅人命,无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缚而驰骤之。”又云:“汉人陷溺于科举至深且酷,不惜借满人屠戮同胞,以泄其多数侥幸未遂之人年年被摈之愤,此所谓天下英雄人我彀中者也。”孟君耆年宿学,而其意见明达,前后不变,往往出后辈贤达之上,可谓难得矣。廿六年华北沦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卧病入协和医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访问他一次,给我看日记中有好些感愤的诗,至次年一月十四日乃归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开追悼会于城南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抵皆北大同人,别无仪式,只默默行礼而已。我曾撰了一副挽联,词曰:

野记偏多言外意,

新诗应有井中函。因字数太少不好写,又找不到人代写,亦不果用。北大迁至长沙,职教员凡能走者均随行,其因老病或有家累者暂留北方,校方承认为留平教授,凡有四人,为孟森,马裕藻,冯祖荀和我,今孟马冯三君皆已长逝,只剩了我一个人算是硕果仅存了。一五九北大感旧录五

八,冯汉叔 说到了“留平教授”,于讲过孟心史之后,理应说马幼渔与冯汉叔的故事了,但是幼渔虽说是极熟的朋友之一,交往也很频繁,可是记不起什么可记的事情来,讲到旧闻佚事,特别从玄同听来的也实在不少,不过都是琐屑家庭的事,不好做感旧的资料。汉叔是理科数学系的教员,虽是隔一层了,可是他的故事说起来都很有趣味,而且也知道得不少,所以只好把幼渔的一边搁下,将他的佚事来多记一点也罢。

冯汉叔留学于日本东京前帝国大学理科,专攻数学,成绩甚好,毕业后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员,其时尚在前清光绪宣统之交,校长是沈衡山(钧儒),许多有名的人都在那里教书,如鲁迅许寿裳张邦华等都是。随后他转到北大,恐怕还在蔡孑民长校之前,所以他可以说是真正的“老北大”了。在民国初年的冯汉叔大概是很时髦的,据说他坐的乃是自用车,除了装饰斩新之外车灯也是特别,普通的车只点一盏,有的还用植物油,乌的很有点凄惨相,有的是左右两盏灯,都点上了电石,便很觉得阔气了,他的车上却有四盏,便是在靠手的旁边又添上两盏灯,一齐点上了就光明灿烂,对面来的人连眼睛都要睁不开来了。脚底下又装着响铃,车上的人用脚踏着,一路发出的响声,车子向前飞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驻足而视。据说那时北京这样的车子没有第二辆,所以假如路上遇见四盏灯的洋车,便可知道这是冯汉叔,他正往“八大胡同”去打茶围去了。爱说笑话的人便给这样的车取了一个别名,叫做“器字车”,四个口像四盏灯,两盏灯的叫“哭字车”,一盏的就叫“吠字车”。算起来坐器字车的还算比较便宜,因为中间虽然是个“犬”字,但比较吠哭二字究竟字面要好的多了。

汉叔喜欢喝酒,与林公铎有点相像,但不听见他曾有与人相闹的事情,他又是搞精密的科学的,酒醉了有时候有点糊涂了,可是一遇到上课讲学问,却是依然头脑清楚,不会发生什么错误。古人说,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可见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事情。鲁迅曾经讲过汉叔在民初的一件故事,有一天在路上与汉叔相遇,彼此举帽一点首后将要走过去的时候,汉叔忽叫停车,似乎有话要说。及至下车之后,他并不开口,却从皮夹里掏出二十元钞票来,交给鲁迅,说“这是还那一天输给你的欠账的”。鲁迅因为并无其事,便说“那一天我并没有同你打牌,也并不输钱给我呀”。他这才说道:“哦,哦,这不是你么?”乃作别而去。此外有一次,是我亲自看见的,在“六三”的前几天,北大同人于第二院开会商议挽留蔡校长的事,说话的人当然没有一个是反对者,其中有一人不记得是什么人了,说的比较不直截一点,他没有听得清楚,立即愤然起立道:“谁呀,说不赞成的?”旁人连忙解劝道:“没有人说不赞成的,这是你听差了。”他于是也说,“哦,哦。”随又坐下了。关于他好酒的事,我也有过一次的经验。不记得是谁请客了,饭馆是前门外的煤市街的有名的地方,就是酒不大好,这时汉叔也在坐,便提议到近地的什么店去要,是和他有交易的一家酒店,只说冯某人所要某种黄酒,这就行了。及至要了来之后,主人就要立刻分斟,汉叔阻住他叫先拿试尝,尝过之后觉得口味不对,便叫送酒的伙计来对他说,一面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自己在这里,叫老板给我送那个来。”这样换来之后,那酒一定是不错的了,不过我们外行人也不能辨别,只是那么胡乱的喝一通就是了。

北平沦陷之后,民国廿七年(一九三八)春天日本宪兵队想要北大第二院做它的本部,直接通知第二院,要他们三天之内搬家。留守那里的事务员弄得没有办法,便来找那“留平教授”,马幼渔是不出来的,于是找到我和冯汉叔。但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走到第二院去一看,碰见汉叔已在那里,我们略一商量,觉得要想挡驾只有去找汤尔和,说明理学院因为仪器的关系不能轻易移动,至于能否有效,那只有临时再看了。便在那里由我起草写了一封公函,同汉叔送往汤尔和的家里。当天晚上得到汤尔和的电话,说挡驾总算成功了,可是只可牺牲了第一院给予宪兵队,但那是文科只积存些讲义类的东西,散佚了也不十分可惜。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冯汉叔,看他的样子已是很憔悴,已经到了他的暮年了。一六〇北大感旧录六

九,刘叔雅 刘叔雅名文典,友人常称之为刘格阑玛,叔雅则自称狸豆乌,盖狸刘读或可通,叔与菽通,东字又为豆之象形古文,雅则即是乌鸦的本字。叔雅人甚有趣,面目黧黑,盖昔日曾嗜鸦片,又性喜肉食,及后北大迁移昆明,人称之谓“二云居士”,盖言云腿与云土皆名物,适投其所好也。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亦粘着唇边,不识其何以能如此,唯进教室以前始弃之。性滑稽,善谈笑,唯语不择言,自以籍属合肥,对于段祺瑞尤致攻击,往往丑诋及于父母,令人不能纪述。北伐成功后曾在芜湖,不知何故触怒蒋介石,被拘数日,时人以此重之。刘叔雅最不喜中医,尝极论之,备极诙谐刻之能事,其词云:“你们攻击中国的庸医,实是大错而特错。在现今的中国,中医是万不可无的。你看有多多少少的遗老遗少和别种的非人生在中国,此辈一日不死,是中国一日之祸害。但是谋杀是违反人道的,而且也谋不胜谋。幸喜他们都是相信国粹的,所以他们的一线死机,全在这班大夫们手里。你们怎好去攻击他们呢?”这是我亲自听到,所以写在一篇说“卖药”的文章里,收在《谈虎集》卷上,写的时日是“十年八月”,可见他讲这话的时候是很早的了。他又批评那时的国会议员道:“想起这些人来,也着实觉得可怜,不想来怎么的骂他们。这总之还要怪我们自己,假如我们有力量买收了他们,却还要那么胡闹,那么这实在应该重办,捉了来打屁股。可是我们现在既然没有钱给他们,那么这也就只好由得他们自己去卖身去罢了。”他的说话刻薄由此可见一班,可是叔雅的长处并不在此,他实是一个国学大家,他的“淮南鸿烈解”的著书出版已经好久,不知道随后有什么新著,但就是那一部书也足够显示他的学力而有余了。

十,朱逷先 朱逷先名希祖,《北京大学日刊》曾经误将他的姓氏刊为米遇光,所以有一个时候友人们便叫他作“米遇光”,但是他的普遍的绰号乃是“朱胡子”,这是上下皆知的,尤其是在旧书业的人们中间,提起“朱胡子”来,几乎无人不知,而且有点敬远的神气,因为朱君多收藏古书,对于此道很是精明,听见人说珍本旧抄,便揎袖攘臂,连说“吾要”,连书业专门的人也有时弄不过他。所以朋友们有时也叫他作“吾要”,这是浙西的方音,里边也含有幽默的意思,不过北大同人包括旧时同学在内普通多称他为“而翁”,这其实即是朱胡子的文言译,因为《说文解字》上说,“而,颊毛也”,当面不好叫他作朱胡子,但是称“而翁”,便无妨碍,这可以说是文言的好处了。因为他向来就留了一大部胡子,这从什么时候起的呢?记得在民报社听太炎先生讲《说文》的时候,总还是学生模样,不曾留须,恐怕是在民国初年以后吧。在元年(一九一二)的夏天他介绍我到浙江教育司当课长,我因家事不及去,后来又改任省视学,这我也只当了一个月,就因患疟疾回家来了。那时见面的印象有点麻胡记不清了,但总之似乎还没有那古巴英雄似的大胡子,及民六(一九一七)在北京相见,却完全改观了。这却令人记起英国爱德华理亚(Edward Lear)所作的《荒唐书》里的第一首诗来:“那里有个老人带着一部胡子,

他说,这正是我所怕的,

有两只猫头鹰和一只母鸡,

四只叫天子和一只知更雀,

都在我的胡子里做了窠了!”

这样的过了将近二十年,大家都已看惯了,但大约在民国廿三四年的时候在北京却不见了朱胡子,大概是因了他女婿的关系移转到广州的中山大学去了。以后的一年暑假里,似乎是在民国廿五年(一九三六),这时正值北大招考阅卷的日子,大家聚在校长室里,忽然开门进来了一个小伙子,没有人认得他,等到他开口说话,这才知道是朱先,原来他的胡子剃得光光的,所以是似乎换了一个人了。大家这才哄然大笑,这时的遏先在我这里恰好留有一个照相,这照片原是在中央公园所照,便是许季,沈兼士,朱逷先,沈士远,钱玄同,马幼渔和我,一共是七个人,这里边的朱先就是光下巴的。逷先是老北大,又是太炎同门中的老大哥,可是在北大的同人中间似乎缺少联络,有好些事情都没有他加入,可是他对于我却是特别关照,民国元年是他介绍我到浙江教育司的,随后又在北京问我愿不愿来北大教英文,见于鲁迅日记,他的好意我是十分感谢的,虽然最后民六(一九一七)的一次是不是他的发起,日记上没有记载,说不清楚了。一六一北大感旧录七

十一,胡适之 今天听说胡适之于二月二十四日在台湾去世了,这样便成为我的感旧录里的材料,因为这感旧录中是照例不收生存的人的,他的一生的言行,到今日盖棺论定,自然会有结论出来,我这里只想就个人间的交涉记述一二,作为谈话的资料而已。我与他有过卖稿的交涉一总共是三回,都是翻译。头两回是《现代小说译丛》和《日本现代小说集》,时在一九二一年左右,是我在《新青年》和《小说月报》登载过的译文,鲁迅其时也特地翻译了几篇,凑成每册十万字,收在商务印书馆的世界丛书里,稿费每千字五元,当时要算是最高的价格了。在一年前曾经托蔡校长写信,介绍给书店的《黄蔷薇》,也还只是二元一千字,虽说是文言不行时,但早晚时价不同也可以想见了。第三回是一册《希腊拟曲》,这是我在那时的唯一希腊译品,一总只有四万字,把稿子卖给文化基金董事会的编译委员会,得到了十元一千字的报酬,实在是我所得的最高的价了。我在序文的末了说道:“这几篇译文虽只是戋戋小册,实在也是我的很严重的工作。我平常也曾翻译些文章过,但是没有像这回费力费时光,在这中间我时时发生恐慌,深有‘黄胖搡年糕,出力不讨好’之惧,如没有适之先生的激励,十之七八是中途搁了笔了。现今总算译完了,这是很可喜的,在我个人使这三十年来的岔路不完全白走,固然自己觉得喜欢,而原作更是值得介绍,虽然只是太少。谛阿克列多斯有一句话道,一点点的礼物捎着大大的人情。乡曲俗语云,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姑且引来作为解嘲。”关于这册译稿还有过这么一个插话,交稿之前我预先同适之说明,这中间有些违碍词句,要求保留,即如第六篇拟曲《昵谈》里有“角先生”这一个字,是翻译原文抱朋这字的意义,虽然唐译《刍尼律》中有树胶生支的名称,但似乎不及角先生三字的通俗。适之笑着答应了,所以它就这样的印刷着,可是注文里在那“角”字右边加上了一直线,成了人名符号,这似乎有点可笑,——其实这角字或者是说明角所制的吧。最后的一回,不是和他直接交涉,乃是由编译会的秘书关琪桐代理的,在一九三七至三八年这一年里,我翻译了一部亚波罗陀洛斯的《希腊神话》,到一九三八年编译会搬到香港去,这事就告结束,我那《神话》的译稿也带了去不知下落了。

一九三八年的下半年,因为编译会的工作已经结束,我就在燕京大学托郭绍虞君找了一点功课,每周四小时,学校里因为旧人的关系特加照顾,给我一个“客座教授”(Visiting Professor)的尊号,算是专任,月给一百元报酬,比一般的讲师表示优待。其时适之远在英国,远远的寄了一封信来,乃是一首白话诗,其词云:“臧晖先生昨夜作一梦,

梦见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

飘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一九三八,八,四。伦敦。”

我接到了这封信后,也做了一首白话诗回答他,因为听说他就要往美国去,所以寄到华盛顿的中国使馆转交胡安定先生,这乃是他的临时的别号。诗有十六行,其词云:“老僧假装好吃苦茶,

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

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

结果只好改号苦住。

晚间拼好蒲团想睡觉,

忽然接到一封远方的信,

海天万里八行诗,

多谢藏晖居士的问讯。

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

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

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

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

老僧始终是个老僧,

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廿七年九月廿一日,知堂作苦住庵吟,略仿藏晖体,却寄居士美洲。十月八日旧中秋,阴雨如晦中录存。”

侥幸这两首诗的抄本都还存在,而且同时找到了另一首诗,乃是适之的手笔,署年月日廿八,十二,十三,臧晖。诗四句分四行写,今改写作两行,其词云:

两张照片诗三首,今日开封一惘然。

无人认得胡安定,扔在空箱过一年。

诗里所说的事全然不清楚了,只是那寄给胡安定的信搁在那里,经过很多的时候方才收到,这是我所接到的他的最后的一封信。及一九四八年冬北京解放,适之仓皇飞往南京,未几转往上海,那时我也在上海,便托王古鲁君代为致意,劝其留住国内,虽未能见听,但在我却是一片诚意,聊以报其昔日寄诗之情,今王古鲁也早已长逝,更无人知道此事了。

末了还得加上一节,《希腊拟曲》的稿费四百元,于我却有了极大的好处,即是这用了买得一块坟地,在西郊的板井村,只有二亩的地面,因为原来有三间瓦屋在后面,所以花了三百六十元买来,但是后来因为没有人住,所以倒塌了,新种的柏树过了三十多年,已经成林了。那里葬着我们的次女若子,侄儿丰三,最后还有先母鲁老太太,也安息在那里,那地方至今还好好的存在,便是我的力气总算不是白花了,这是我所觉得深可庆幸的事情。一六二北大感旧录八

十二,刘半农 讲到胡适之,令人联想起刘半农来,这不但是因为两人都是博士,并且还是同年的关系,他们是卯字号的名人,这事上文已经说过了。刘半农因为没有正式的学历,为胡博士他们所看不起,虽然同是“文学革命”队伍里的人,半农受了这个激刺,所以发愤去挣他一个博士头衔来,以出心头的一股闷气,所以后来人们叫他们为博士,其含义是有区别的,盖一是积极的博士,一是消极的也。二人又同为卯字号小一辈的同年生,可是半农卒于一九三四年才及中寿,适之则已是古稀,又是不同的一点。我在上文里关于半农已经说及,现在再来讲他恐有不少重出之处,为此只将那时所作的《半农纪念》一文,抄录在这里,那么即使有些重出,因为那是文中的一部分,或者也无甚妨碍吧。“七月十五日夜我们到东京,次日定居本乡菊坂町。二十日我同妻出去,在大森等处跑了一天,傍晚回寓,却见梁宗岱先生和陈樱女士已在那里相候。谈次陈女士说在南京看见报载刘半农先生去世的消息,我们听了觉得不相信,徐耀辰先生在坐也说这恐怕又是别一个刘复吧,但陈女士说报上说的不是刘复而是刘半农,又说北京大学给他照料治丧,可见这是不会错的了。我们将离开北平的时候,知道半农往绥远方面旅行去了,前后相去不过十日,却又听说他病死了已有七天了。世事虽然本来是不可测的,但这实在来得太突然,只觉得出意外,惘然若失而外,别无什么话可说。

半农和我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这回半农的死对于我是一个老友的丧失,我所感到的也是朋友的哀感,这很难得用笔墨纪录下来。朋友的交情可以深厚,而这种悲哀总是淡泊而平定的,与夫妇子女间沉挚激越者不同,然而这两者却是同样的难以文字表示得恰好。假如我同半农要疏一点,那么我就容易说话,当作一个学者或文人去看,随意说一番都不要紧。很熟的朋友却只作一整个人看,所知道的又太多了,要想分析想挑选了说极难着手,而且褒贬稍差一点分量,心里完全明了,就觉得不诚实,比不说还要不好。荏苒四个多月过去了,除了七月二十四日写了一封信给半农的女儿小蕙女士外,什么文章都没有写,虽然有三四处定期刊物叫我写纪念的文章,都谢绝了,因为实在写不出。九月十四日,半农死后整整两个月,在北京大学举行追悼会,不得不送一副挽联,我也只得写这样平凡的几句话去,敷衍了一下子:

十七年尔汝旧交,追忆还从卯字号,

廿余日驰驱大漠,归来竟作丁令威。

这是很空虚的话,只是仪式上所需的一种装饰的表示而已。学校决定要我充当致词者之一人,我也不好拒绝,但是我仍是明白我的不胜任,我只能说说临时想出来的半农的两种好处。其一是半农的真。他不装假,肯说话,不投机,不怕骂,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对什么人都无恶意。其二是半农的杂学。他的专门是语音学,但他的兴趣很广博,文学美术他都喜欢,做诗,写字,照相,搜书,讲文法,谈音乐。有人或者嫌他杂,我觉得这正是好处,方面广,理解多,于处世和治学都有用,不过在思想统一的时代自然有点不合式。我所能说者也就是极平凡的这寥寥几句。

两日前阅《人间世》第十六期,看见半农遗稿《双凤皇专斋小品文》之五十四,读了很有所感。其题目曰‘记砚兄之称’,文云:‘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为民国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这文章写得颇好,文章里边存着作者的性格,读了如见半农其人。民国六年春间我来北京,在《新青年》上初见到半农的文章,那时他还在南方,留下一种很深的印象,这是几篇《灵霞馆笔记》,觉得有清新的生气,这在别人笔下是没有的。现在读这篇遗文,恍然记及十七年前的事,清新的生气仍在,虽然更加上一点苍老与着实了。但是时光过得真快,鱼皮鞋子的故事在今日活着的人里只有我和玄同还知道吧,而菜厂胡同一节说起来也有车过腹痛之感了。前年冬天半农同我谈到蒙难纪念,问这是哪一天,我查旧日记,恰巧民国十六年中间有几个月不曾写,于是查对《语丝》末期出版月日等等,查出这是在十月二十四,半农就说下回要大举请客来作纪念,我当然赞成他的提议。去年十月不知道怎么一混大家都忘记了,今年夏天半农在电话里还说起,去年可惜忘记了,今年一定要举行,然而半农在七月十四日就死了,计算到十月二十四日恰是一百天。

昔时笔祸同蒙难,菜厂幽居亦可怜。

算到今年逢百日,寒泉一盏荐君前。

这是我所作的打油诗,九月中只写了两首,所以在追悼会上不曾用,今见半农此文,便拿来题在后面。所云菜厂在北河沿之东,是土肥原的旧居,居停主人即土肥原的后任某少佐也。秋天在东京本想去访问一下,告诉他半农的消息,后来听说在长崎,没有能见到。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十一月三十日,于北平苦茶庵记。”一六三北大感旧录九

十三,马隅卿 隅卿是于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十九日在北大上课,以脑出血卒于讲堂里的,我也在这里抄录《隅卿纪念》的一篇文章作替代,原本是登载于《苦茶随笔》里的。“隅卿去世于今倏忽三个月了。当时我就想写一篇小文章纪念他,一直没有能写,现在虽然也还是写不出,但是觉得似乎不能再迟下去了。日前遇见叔平,知道隅卿已于上月在宁波安厝,那么他的体魄便已永久和北平隔绝,真有去者日以疏之惧。陶渊明《拟挽歌辞》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其言之旷达而悲哀耶,恐隅卿亦有此感,我故急急的想写了此文也。

我与隅卿相识大约在民国十年左右,但直到十四年我担任了孔德学校中学部的两班功课,我们才时常见面。当时系与玄同尹默包办国文功课,我任作文读书,曾经给学生讲过一部《孟子》,《颜氏家训》和几卷《东坡尺牍》。隅卿则是总务长的地位,整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又正在替孔德图书馆买书,周围堆满了旧书头本,常在和书贾交涉谈判。我们下课后便跑去闲谈,虽然知道很妨害他的办公,可是总也不能改,除我与玄同以外还有王品青君,其时他也在教书,随后又添上了建功耀辰,聚在一起常常谈上大半天。闲谈不够,还要大吃,有时也叫厨房开饭,平常大抵往外边去要,最普通的是森隆,一亚一,后来又有玉华台。民十七以后移在宗人府办公,有一天夏秋之交的晚上,我们几个人在屋外高台上喝啤酒汽水谈天,一直到深夜,说起来大家都还不能忘记,但是光阴荏苒,一年一年的过去,不但如此盛会于今不可复得,就是那时候大家的勇气与希望也已消灭殆尽了。

隅卿多年办孔德学校,费了许多的心,也吃了许多的苦。隅卿是不是老同盟会我不曾问过他,但看他含有多量革命的热血,这有一半盖是对于国民党解放运动的响应,却有一大半或由于对北洋派专制政治的反抗。我们在一起的几年里,看见隅卿好几期的活动,在‘执政’治下有三一八时期与直鲁军时期的悲苦与屈辱,军警露刃迫胁他退出宗人府,不久连北河沿的校舍也几被没收,到了‘大元帅’治下好像是疔疮已经肿透离出毒不远了,所以减少沉闷而发生期待,觉得黑暗还是压不死人的。奉军退出北京的那几天他又是多么兴奋,亲自跑出西直门外去看姗姗其来的山西军,学校门外的青天白日旗恐怕也是北京城里最早的一面吧。光明到来了,他回到宗人府去办起学校来,我们也可以去闲谈了几年。可是北平的情形愈弄愈不行,隅卿于二十年秋休假往南方,接着就是九一八事件,通州密云成了边塞,二十二年冬他回北平来专管孔德图书馆,那时复古的浊气又已弥漫国中,到了二十四年春他也就与世长辞了。孔德学校的教育方针向来是比较地解放的向前的,在现今的风潮中似乎最难于适应,这是一个难问题,不过隅卿早一点去了世,不及看见他亲手苦心经营的学校里学生要从新男女分了班去读经做古文,使他比在章士钊刘哲时代更为难过,那或者可以说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吧。

隅卿的专门研究是明清的小说戏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献。末了的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运动的影响,大抵现今的中年人都有过这种经验,不过表现略有不同,例如七先生写到清乾隆帝必称曰弘历,亦是其一。因为这些小说戏曲从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称曰不登大雅文库,后来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传》,又称平妖堂主人,尝复刻书中插画为笺纸,大如册页,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别有一种《金瓶梅》画笺,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时得到话本二册,题曰‘雨窗集’及‘欹枕集’,审定为清平山堂同型之本,旧藏天一阁者也,因影印行世,请兼士书额云雨窗欹枕室,友人或戏称之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为札记及考订甚多,平素过于谦退不肯发表,尝考冯梦龙事迹著作甚详备,又抄集遗文成一卷,屡劝其付刊亦未允。吾乡抱经堂朱君得冯梦龙编《山歌》十卷,为‘童痴二弄’之一种,以抄本见示令写小序,我草草写了一篇,并嘱隅卿一考证之,隅卿应诺,假抄本去影写一过,且加丹黄,乃亦未及写成,惜哉。龙子猷殆亦命薄如纸不亚于袁中郎,竟不得隅卿为作佳传以一发其幽光耶。

隅卿行九,故尝题其札记曰‘劳久笔记’。马府上的诸位弟兄我都相识,二先生幼渔是太炎国学讲习会的同学,民国元年我在浙江教育司的楼上‘卧治’的时候他也在那里做视学,认识最早,四先生叔平,五先生季明,七先生太玄居士,——他的号本是绳甫,也都很熟,隅卿因为孔德学校的关系,见面的机会所以更特别的多。但是隅卿无论怎样的熟习,相见还是很客气的叫启明先生,这我当初听了觉得有点局促,后来听他叫玄同似乎有时也是如此,就渐渐习惯了,这可以见他性情上拘谨的一方面,与喜谈谐的另一方面是同样的很有意义的。今年一月我听朋友说,隅卿因怕血压高现在戒肉食了,我笑说道,他是老九,这还早呢。但是不到一个月光景,他真死了,二月十七日孔德校长蓝少铿先生在东兴楼请吃午饭,在那里遇见隅卿幼渔,下午就一同去看厂甸,我得了一册木板的《书》,此外还有些黄虎痴的《湖南风物志》与王西庄的《练川杂咏》等,傍晚便在来薰阁书店作别。听说那天晚上同了来薰阁主人陈君去看戏,第二天是阴历上元,他还出去看街上的灯,一直兴致很好,到了十九日下午往北京大学去上小说史的课,以脑出血卒。当天夜里我得到王淑周先生的电话,同丰一雇了汽车到协和医院去看,已经来不及了。次日大殓时又去一看,二十一日在上官菜园观音院接三,送去一副挽联,只有十四个字道:

月夜看灯才一梦,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难得恰好的达出,挽联亦只能写得像一副挽联就算了。

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在北平。”一六四北大感旧录十

十四,钱玄同 钱玄同的事情真是说来话长,我不晓得如何写法好,关于他有一篇纪念文,原名“最后的十七日”,乃是讲他的末后的这几天的,似乎不够全面,要想增补呢又觉得未免太苏了,那么怎么办才好呢?刚好在二月十九日的《人民日报》上看到晦庵的一篇“书话”,题曰“取缔新思想”,引用玄同的话,觉得很有意思,便决定来先作一回的“文抄公”,随后再来自己献丑吧。原文云:“《新社会》于一九二〇年五月被禁,在这之前,大约一九一九年八月,《每周评论》已经遭受查封的命运,一共出了三十七期。当时问题与主义的论争正在展开,胡适的‘四论’就发表在最后一期上,刊物被禁以后,论争不得不宣告结束,大钊同志便没有继‘再论’而写出他的‘五论’来。一九二二年冬,北洋政府的国务会议进一步通过取缔新思想案,决定以《新青年》和《每周评论》成员作为他们将要迫害的对象。消息流传以后,胡适曾经竭力表白自己的温和,提倡什么好人政府,但还是被王怀庆辈指为过激派,主张捉将官里去,吓得他只好以检查糖尿病为名,销声匿迹的躲了起来。正当这个时候,议员受贿的案件被揭发了,不久又发生国会违宪一案,闹得全国哗然,内阁一再更易,取缔新思想的决议便暂时搁起。到了一九二四年,旧事重提,六月十七日的《晨报副刊》第一三八号上,杂感栏里发表三条‘零碎事情’,第一条便反映了‘文字之狱的黑影’:“《天风堂集》与《一目斋文钞》忽于昌英之妐之日被ㄐㄧㄣㄓ了。”这一句话是我从一个朋友给另一个朋友的信中偷看来的,话虽然简单,却包含了四个谜语。《每周评论》及《努力》上有一位作者别署天风,又有一位别署只眼,这两部书大概是他们作的吧。ㄐㄧㄣㄓ也许是禁止,我这从两部书的性质上推去,大概是不错的。但什么是“昌英之妐之日”呢?我连忙看《康熙字典》看妐是什么字。啊,有了!《字典》“”字条下明明注着,《集韵》,诸容切,音钟,夫之兄也。中国似有一位昌英女士,其夫曰端六先生,端六之兄不是端五么?如果我这个谜没有猜错,那么谜底必为《胡适文存》与《独秀文存》忽于端午日被禁止了。但我还没有听见此项消息。可恨我这句话是偷看来的,不然我可以向那位收信或发信的朋友问一问,如果他们还在北京。’

这条杂感署名‘夏’,夏就是钱玄同的本名,谜语其实就是玄同自己的创造。当时北洋军阀禁止《独秀文存》,《胡适文存》,《爱美的戏剧》,《爱的成年》,《自己的园地》等书,玄同为了揭发事实,故意转弯抹角,掉弄笔头,以引起社会的注意。胡适便据此四面活动,多方写信。北洋政府一面否认有禁书的事情,说检阅的书已经发还,一面却查禁如故。到了六月廿三日,《晨报副刊》第一四三号又登出一封给‘夏’和胡适的通信,署名也是‘夏’。‘夏先生和胡适先生:

关于《天风堂集》与《一目斋文钞》被禁止的事件,本月十一日下午五时我在成均遇见茭白先生,他的话和胡适先生一样。但是昨天我到旧书摊上去问,据说还是不让卖,几十部书还在那边呢,许是取不回来了吧。

夏白。(这个夏便是夏先生所说的写信的那个朋友。夏先生和夏字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可是和夏字曾经发生过关系的,所以略仿小写字的注解的笔法,加这几句注。)十三,六,二十。’

所谓‘略仿小写字的注解的笔法’云云,意思就是万即,夏即夏,原来只是一回事,一个人而已。这封通信后面还有一条画龙点睛的尾巴:‘写完这封信以后,拿起今天的《晨报》第六版来看,忽然看见“警察厅定期焚书”这样一个标题,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虽然我并不知道这许多败坏风俗小说及一切违禁之印刷物是什么名目。’可见当时不但禁过书,而且还焚过书,闹了半天,原来都是事实。短文采取层层深入的办法,我认为写得极好。这是五四初期取缔新思想的一点重要史料。败坏风俗,本来有各种各样解释,鱼目既可混珠,玉石不免俱焚。从古代到近代,从外国到中国,败坏风俗几乎成为禁书焚书的共同口实,前乎北洋军阀的统治阶级利用过它,后乎北洋军阀的统治阶级也利用过它。若问败的什么风,坏的什么俗,悠悠黄河,这就有待于我们这一辈人的辨别了。”

这篇文章我也觉得写的很好,它能够从不正经的游戏文章里了解其真实的思义,得到有用的资料,极是难得的事。可惜能写那种转弯抹角,掉弄笔头,诙谐讽刺的杂文的人已经没有了,玄同去世虽已有二十四年,然而想起这件事来,却是一个永久的损失。一六五北大感旧录十一

以下是我所写的《玄同纪念》的文章,原名“最后的十七日”,登在燕京大学的月刊上,因为里边所记是民国廿八年(一九三九)一月一日至十七日的事情,玄同就在十七日去世的。一日上午我被刺客所袭击,左腹中一枪,而奇迹的并未受伤,这案虽未破获,却知道是日本军部的主使,确无疑问,这事到讲到的时候再说。玄同本来是血压高,且有点神经过敏,因此受刺激以致发病,还有凑巧的一件事,他向来并不相信命运,恰于一年前偶然在旧书里发见有一张批好的“八字”。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东西,大约总还是好多年前叫人批了好玩的吧,他自己也已忘记了,在这上边批到五十二岁便止,而他那时候正是五十二岁,因为他是清光绪丁亥(一八八七)年生的,虽然他并不迷信,可是这可能在他心理上造成一个黑影。“玄同于一月十七日去世,于今百日矣。此百日中,不晓得有过多少次,想要写一篇小文给他作纪念,但是每次总是沉吟一回,又复中止。我觉得这无从下笔。第一,因为我认识玄同很久,从光绪戊申在民报社相见以来,至今已是三十二年,这其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要挑选一两点来讲,极是困难,——要写只好写长编,想到就写,将来再整理,但这是长期的工作,现在我还没有这余裕。第二,因为我自己暂时不想说话。《东山谈苑》记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这件事我向来很是佩服,在现今无论关于公私的事有所声说,都不免于俗,虽是讲玄同也总要说到我自己,不是我所愿意的事,所以有好几回拿起笔来,结果还是放下。但是,现在又决心来写,只以玄同最后的十几天为限,不多讲别的事,至于说话人本来是我,好歹没有法子,那也只好不管了。

廿八年一月三日,玄同的大世兄秉雄来访,带来玄同的一封信,其文曰:‘知翁:元日之晚,召诒坌息来告,谓兄忽遇狙,但幸无恙,骇异之至,竟夕不宁。昨至丘道,悉铿诒炳扬诸公均已次第奉访,兄仍从容坐谈,稍慰。晚铁公来详谈,更为明了,唯无公情形迄未知悉,但祝其日趋平复也。事出意外,且闻前日奔波甚剧,想日来必感疲乏,愿多休息,且本平日宁静乐天之胸襟加意排解摄卫!弟自己是一个浮躁不安的人,乃以此语奉劝,岂不自量而可笑,然实由衷之言,非劝慰泛语也。旬日以来,雪冻路滑,弟懔履冰之戒,只好家居,惮于出门,丘道亦只去过两三次,且迂道黄城根,因怕走柏油路也。故尚须迟日拜访,但时向奉访者探询尊况。顷雄将走访,故草此纸。白。廿八,一,三。’

这里需要说明的只有几个名词。丘道即是孔德学校的代称,玄同在那里有两间房子,安放书籍兼住宿,近两年觉得身体不好,住在家里,但每日总还去那边,有时坐上小半日。是其晚年别号之一。去年冬天曾以一纸寄示,上钤好些印文,都是新刻的,有肄,觚叟,庵居士,逸谷老人,忆菰翁等。这大都是从疑古二字变化来,如逸谷只取其同音,但有些也兼含意义,如觚本同是一字,此处用为小学家的表征,菰乃是吴兴地名,此则有敬乡之意存焉。玄同又自号鲍山广叟,据说鲍山亦在吴兴,与金盖山相近,先代坟墓皆在其地云。曾托张樾丞刻印,有信见告云:‘昨以三孔子赠张老丞,蒙他见赐疒叟二字,书体似颇不恶,盖颇像百衲本第一种宋黄善夫本《史记》也。唯看上一字,似应云,像人高踞床阑干之颠,岂不异欤!老兄评之以为何如?’此信原本无标点,印文用六朝字体,广字左下部分稍右移居画下之中,故云然,此盖即鲍山疒叟之省文。

十日下午玄同来访,在苦雨斋西屋坐谈,未几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邻室,旋从旁门走出自去。至十六日得来信,系十五日付邮者,其文曰:‘起孟道兄:今日上午十一时得手示,即至丘道交与四老爷,而祖公即于十二时电四公,于是下午他们(四与安)和它们(“九通”)共计坐了四辆洋车,给这书点交给祖公了。此事总算告一段落矣。日前拜访,未尽欲言,即挟《文选》而走,此《文选》疑是唐人所写,如不然,则此君樵唐可谓工夫甚深矣。……研究院式的作品固觉无意思,但鄙意老兄近数年来之作风颇觉可爱,即所谓“文抄”是也。“儿童……”(不记得那天你说的底下两个字了,故以虚线号表之)也太狭(此字不妥),我以为“似尚宜”用“社会风俗”等类的字面(但此四字更不妥,而可以意会,盖即数年来大作那类性质的文章,——愈说愈说不明白了),先生其有意乎?……旬日之内尚拟拜访面罄,但窗外风声呼呼,明日似又将雪矣,泥滑滑泥,行不得也哥哥,则或将延期矣。无公病状如何,有起色否?甚念。弟师黄再拜。廿八,一,十四,灯下。’

这封信的封面写‘鲍缄’,署名师黄则是小时候的名字,黄即是黄山谷。所云‘九通’,乃是李守常先生的遗书,其后人窘迫求售,我与玄同给他们设法卖去,四祖诸公都是帮忙搬运过付的人。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又有许多感慨,总之在这时候告一段落,是很好的事。信中间略去两节,觉得很是可惜,因为这里讲到我和他自己的关于生计的私事,虽然很有价值有意思,却也就不能发表。只有关于《文选》,或者须稍有说明。这是一个长卷,系影印古写本的一卷《文选》,有友人以此见赠,十日玄同来时便又转送给他了。

我接到这信之后即发了一封回信去,但是玄同就没有看到。十七日晚得钱太太电话,云玄同于下午六时得病,现在德国医院。九时顷我往医院去看,在门内廊下遇见稻孙少铿令扬炳华诸君,知道情形已是绝望,再看病人形势刻刻危迫,看护妇之仓皇与医师之紧张,又引起十年前若子死时的情景,乃于九点三刻左右出院径归,至次晨打电话问少铿,则玄同于十时半顷已长逝矣。我因行动不能自由,十九日大殓以及二十三日出殡时均不克参与,只于二十一日同内人到钱宅一致吊唁,并送去挽联一副,系我自己所写,其词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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