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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04: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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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联)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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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

日瓦戈医生试读:

本书主要人物关系简介

尤里·安德雷维奇·日瓦戈是放纵不羁的安德雷·日瓦戈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日瓦戈的儿子。艾夫格拉夫·安德雷维奇·日瓦戈是尤里·日瓦戈同父异母的哥哥,为安德雷·日瓦戈与斯特巴诺娃·爱丽丝公主所生。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韦德尼亚皮是其舅舅即科里亚舅舅。

安东尼娜·亚历山德乌纳·格罗梅科即冬妮娅,是化学教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格罗梅科和安娜·伊娃诺夫娜之女,而安娜的父亲是伊万·俄奈斯托维奇·克鲁埃戈尔,伊万既是地主,又是钢铁厂厂长。少年时,尤里·安德雷维奇·日瓦戈与一个律师的儿子米沙·戈登同住在格罗梅科家里。

拉丽莎·菲奥德罗夫纳·古伊沙尔即拉拉,是寡妇阿玛莉亚·卡尔拉夫纳·古伊沙尔之女,阿玛莉亚来自法国,但在俄国生活多年。罗迪奥恩即罗迪亚,是其弟弟。

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科马洛夫斯基是安德雷·日瓦戈的律师,同时也是古伊沙尔夫人的情人和顾问。

拉夫雷恩提·米克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个富有的实业家,塞拉菲玛·菲利普夫娜是其妻子,两人育有女儿娜迪亚和莉帕。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提波夫即帕沙或帕什卡,是铁路工人帕维尔·菲拉波托维奇·安提波夫的儿子。父亲流放到西伯利亚后,帕维尔与另一个铁路工人革命家庭提瓦辛斯住到了一起,即库普里安·萨维里维奇与其母亲玛法·加夫里洛夫纳。

基马塞特蒂恩的儿子奥塞普·基马塞特蒂诺维奇·加利乌林即尤苏普卡,是提瓦辛斯一家人所住公寓的守门人,信奉穆斯林教。

伊诺克提·杜多罗夫即尼卡,是革命恐怖分子迪梅恩提·杜多罗夫和一个格鲁吉亚公主的儿子。马克尔·什查波夫是格罗梅科家的门房,玛丽娜即玛丽恩卡,是其女儿。

第一章 五点钟的快车

1

人群一边走,一边唱着《安魂曲》。无论歌声何时停下,行走的双足,嘶叫的马群,还有阵阵呼啸的狂风似乎都会把这悼歌接下去。

路过的人自觉自发地为送葬的队伍让路,不动声色地默数花圈,然后在胸前画十字架。有人好奇地问:“这是给谁送葬呢?”旁人答:“日瓦戈。”“哦,原来是他,那我就明白了。”“不是日瓦戈先生,是他的妻子,日瓦戈夫人。”“咳,这是一回事。愿她的灵魂安息。这可真是场隆重的葬礼。”

逝者如斯,最后的时刻终将过去,无可挽回。“上帝的土地和主的意志,天地宇宙和芸芸众生……”神父一边默念经文一边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架,将土撒到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身上。接着,众人齐唱《正义的灵魂》,然后便是一阵肃穆的忙乱。棺材被盖上了,钉了钉子,让人抬着放进坟墓里。四个人用铁锹匆忙地往坟墓里填土,像凝结的土块雨一样落在棺材盖上。很快,棺材上就顶起了一座小土丘。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爬了上去。过于隆重的葬礼容易让人恍惚麻木,而现在这恍惚与麻木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小男孩儿的感同身受——他定是想去母亲坟头说最后几句话吧。

孩子扬起头,看了看秋日的萧条景色和修道院的圆顶,眼神略显空洞。他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庞显得有些扭曲,只见他往外伸了伸脖子。如果一只小狼崽做这个动作,人们肯定会认为它马上就会开始嚎叫了。但小男孩儿只是把脸埋进双掌中,低声地啜泣起来。寒风卷着冷雨打在他的手上、脸上、身上,毫无怜意。这时,一个穿紧身黑衣的男人走上前去。那是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韦德尼亚皮,是下葬的玛利亚的哥哥,也是哭泣的小男孩儿的舅舅。尼古拉伊以前是个神父,后来主动请求解除神职。他走到男孩儿身边,牵着他走下坟头。2

尼古拉伊决定和小尤拉在修道院过一夜,因为过去有点交情,修道院便给尼古拉伊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其时正值圣母节的前夕。第二天,他们就要去南方,去伏尔加河畔的一个城镇,尼古拉伊舅舅在那儿为当地的一家进步报社工作。他们买好了票,东西也都收拾妥当,放在房间里头。车站离修道院不远,在屋里甚至能听到火车汽笛的哀鸣声。

当晚天气变得很冷。小房间的两个窗户都是落地而开,朝向一个荒废果菜园的角落。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果菜园主道上结冰的水洼,还看得见稍早时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下葬的墓地一角。果菜园只有靠墙处长着一丛金合欢和几棵卷心菜,甘蓝卷心菜的蓝色叶子一层紧裹一层,似乎连它也怕了这寒冷的天气。每当有风吹过,无叶的金合欢就会随风摆动,好似着了魔一样,之后又静静趴到地上。

深夜,睡着的尤拉却被敲窗户的声音惊醒。原本漆黑的小房间诡异地亮成了一片白。尤拉不顾身上只穿了内衣,他急切地跑到窗子边,脸紧贴着冰冷的玻璃。

外头看不见小路,看不见墓地,也看不见果菜园,外头只有漫天的风雪。暴风雪好似是发现了尤拉,并意识到它对这样一个小男孩儿的恐吓力,于是它咆哮,怒吼,千方百计要把这小男孩儿吓住。雪花在天空中飘舞翻卷,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暴风雪,再无其他。

当狂风卷着暴雪扑到窗台,尤拉的第一反应是穿衣服,并跑到外面做点什么事。他担心那片卷心菜地会被雪埋住,再没人能挖得出来;其实他最担心的是妈妈会在地下越陷越深,离他越来越远。

小尤拉又哭了,泪流满面。尼古拉伊舅舅被哭声惊醒,走过来安慰他。尼古拉伊打了个哈欠,倚靠在窗边,若有所思。

天光破晓,两个人开始穿衣洗漱。3

母亲还活着时,尤拉并不知道父亲早已抛弃了他们母子,而自己在西伯利亚过着放纵不羁的生活,大肆挥霍着上百万的家产。母亲总是跟他说,父亲去彼得堡做生意了,或者说他去了伊尔比特的某个大集市。

尤拉的母亲一直都被病魔缠身。发现患有肺痨之后,她开始去法国南部和意大利北部治病。有两次母亲虽然带着尤拉一起去,可是却总留他单独和一群陌生人待在一起,并且每次在一起的人都不同。尤拉渐渐习惯了这种不断变化的人和事,再加上复杂的背景和生活中层出不穷的古怪事情,他也就认为父亲不在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了。

尤拉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很多事物都是以他的家族姓氏命名的。比如日瓦戈工厂、日瓦戈银行、日瓦戈大楼、日瓦戈领带别针,甚至还有一种小面点被称作日瓦戈蛋糕。那时如果你在莫斯科对拉雪橇的人说“日瓦戈”三个字,那就等同于说:“拉我去廷巴克图!”接着,你便会被带到一个童话王国,那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安静花园。乌鸦在枞树的枝头停下,抖落一地白霜,凄清的叫声在天地间回响,好似木头碎裂的咔嚓声。纯种犬穿过一片空地,从大路那边新建的房子里奔过来。再往前走,你会看到暮色映衬下的华灯初上。

可是,突然间,所有这些都不见了。他们一无所有了。4

1903年的一个夏日,尤拉同尼古拉伊舅舅乘坐一辆敞篷马车穿过田野离开。他们要去拜访伊万·伊万诺维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这个人住在杜普兰卡。他是一名教师,同时也是一本畅销教科书的作者,还是科洛格里沃夫庄园的主人,是生产丝绸的工厂主,又是一名了不起的艺术品赞助人。

时值圣母节前夕,到处都是一片丰收景象。不知是因为人们都在家准备过节还是因为日头太大,总之路上见不到一个人。收割了一半的土地在似火骄阳的炙烤下,好似被剃了一半的犯人脑袋。鸟儿在头顶盘旋,阳光下的麦子一根根挺得笔直。远处,一捆捆整齐的麦子排在麦茬上,盯得久了,那麦垛仿佛能动,跟一个个拿着笔记本走来走去的土地测量员一样。“这些地是谁的?”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问帕维尔。帕维尔是尼古拉伊舅舅雇用的勤杂工,此时他正坐在大箱子的一边,肩背拱起,双腿交叉,显然他不擅长驾车:“是地主的还是农民的?”“这些是地主的。”抽着烟的帕维尔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向另一边:“那些才是农民的土地!过去——”他朝马大吼一声,眼睛直直地盯着马尾,身体拱起好似一个正检查压力计的工程师。这两匹马和世界上其他拉车的马一样——辕马忠诚而老实地拉车,而另一匹马则跟天鹅一样弯着脑袋,看似费力实则偷懒。

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身边带着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的书,书里有一些关于土地问题的见解。考虑到越来越严格的出版审查,这位出版人想让作者对书适当做些修订。“这儿的人都疯了。”他对帕维尔说,“听说附近村子有个商人被割喉了,郡里的养马场也被人放火烧了。这事你怎么看?你们村里有人讨论这事吗?”

帕维尔显然对这事抱着更悲观的态度。尼古拉伊此行的目的是让沃斯科博伊尼科夫软化他在耕地问题上的激进观点。“谈论?农民们都被宠坏了——日子过得太好了。这对我们这种人一点好处都没有。扔一根绳子给农民,上帝知道我们会立刻勒住对方的喉咙——过去,那边!”

这是尤拉第二次跟舅舅到杜普兰卡来。他本以为自己记得路,每次穿过一片田野来到森林边上,他似乎都知道要转左还是转右。绵延六英里的科洛格里沃夫庄园似乎就在眼前,远处的河流和铁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可每次他都弄错了。穿过一片田野又是另一片田野,一眨眼又钻进了很容易迷路的森林。这种广袤无垠让他的心中生出一种自由和喜悦的感觉。而这感觉让他开始畅想未来。

当时,让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名扬四海的书都还未写就。尽管思想已经成形,但他还不知道如何表达。不过那之后不久,他便在当代作家、大学教授和革命哲学家中赢得一席之地,这是因为他和这些人有着相同的意识形态,不过除了使用相同的术语之外,其余并无相似。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死守着这样或那样的教条,并满足于浮夸而肤浅的言辞,但尼古拉伊神父对托尔斯泰和革命理想主义作品有着深刻的理解,并且还在不断地深化。他满怀热情地寻找着一种思想,激发它,吸收它,他相信这会指出变革的方向,闪电或雷鸣一样的思想能同任何一个人对话,哪怕是小孩儿或者文盲。他急切地渴望某些新东西。

尤拉喜欢跟舅舅待在一块儿,因为尼古拉伊舅舅总能让他想起母亲。和母亲一样,尼古拉伊舅舅崇尚自由,并且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两个人都相信世间万物生来平等,都拥有一眼看透事物本质的天赋,并且能在激情退却之前将心中所想表达出来。

尼古拉伊舅舅带他一块儿去杜普兰卡,这让尤拉很是高兴。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并且那个地方也能让他找到与母亲相关的记忆。母亲喜欢大自然,经常带他去乡间漫步。

尤拉还渴望再次跟尼卡·杜多罗夫见面,尽管尼卡比他大两岁,可能不怎么看得起他。还在上学的尼卡住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跟尤拉握手时,他会使劲儿把手往下拉,并且头垂得很低,头发把额头和半边脸挡住。5“最大的问题在于贫困。”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在读修订后的手稿。“我想,用‘本质问题’更好。”伊万·伊万诺维奇对排版毛条提出修正。

他们在暮色半掩的玻璃长廊中讨论。花洒和各种园艺用具随意摆在地上,一把破椅子的椅背上挂着件雨衣,沾满污泥的靴子靠在墙角,靴子的长筒耷拉到地上。“另一方面,出生和死亡数据表明……”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又读。“这儿要插入‘截至目前’四个字。”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做了个标记。他面前摆着一本草稿,几块小的花岗岩石头压在上面,充当镇纸。

修订工作完成之后,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想即刻离开。“看这天气,会有一场大暴雨,我们得赶紧走。”“没有那回事。怎么能让您这么匆匆忙忙地走呢!我们先过去喝杯茶。”“可天黑前我必须得回到镇上。”“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可不会听。”

这时,一股煮茶的清香气息从花园里飘过来,混着烟叶和天芥菜的味道。一位女仆端着放满奶油炼乳、浆果和奶酪蛋糕的托盘走过来,并说帕维尔去河里洗澡了,连马也一起牵了过去。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便也不得不暂作逗留。“趁下人们泡茶的工夫,我们也到河边去走走吧。”伊万·伊万诺维奇建议道。

尼古拉伊跟科洛格里沃夫早有交情,所以受到了盛情款待,庄园主给他安排了两间上等好房。庄园的一个僻静角落处有一所小木屋,带有一个小花园,木屋离一条废弃的车马道很近。不过木屋如今已是草长莺飞,荆棘满地,成了堆放杂物和垃圾的地方。科洛格里沃夫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家财万贯,却十分理解革命斗争,与妻子旅居国外。庄园里只住着他的两个女儿娜迪亚和莉帕同她们的家庭教师以及几个下人。

安排给尼古拉伊住的上房同庄园间隔着一丛茂密的黑刺李,房前有一块草地,主屋四周还围着一个人工湖。当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抄近道从荆棘丛中穿过时,几只麻雀被吓得四散奔逃。黑刺李随着人的走动而左右摆动,窸窸窣窣的声音恍如清水流过水管。

他们绕过温室和园艺工人住的小屋,途中还经过了一片石雕废墟。一路上两个人谈论着科学界和文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是的,那都是些有才华的人。”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说,“不过如今的潮流是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和群体。信索罗维耶夫也好,康德也好,或马克思也好,团体始终都是平庸之辈的避难所。只有独自追寻才能找到真理,而个人主义并不意味着自私自利。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东西值得我们付出忠诚?很少,真的很少。在我看来,一个人需得忠诚于不朽,这‘不朽’算是‘生命’的另一种说法,一种更强烈的表达。一个人得忠实于不朽,忠实于上帝!啊,你肯定对此嗤之以鼻,可怜的人。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事都不懂。”“嗯。”伊万·伊万诺维奇应了一声。伊万身材单薄,头发花白,跟条鳗鱼一样经常扭动身子,他还留着一撇滑稽的胡子,这让他看上去像个林肯时代的美国人——他总喜欢用手抓胡子,还把胡子修得尖尖的。“没错,我不表态。你知道的,我看这些事情的角度不一样。不过既然说到这儿来了,你能告诉我,你被解除神职时是怎样的感受吗?我敢打赌,你当时肯定害怕。他们没有开除你的教籍,是吗?”“你可别想转移话题。不过,为什么不……开除我的教籍?没有,他们现在不做那样的事了。那么做对谁都不好,还可能引起某些很严重的后果。其实这就跟一个被长时间禁止参军的人一样,他们只是不准我再到莫斯科或彼得堡去。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我说了,人得对上帝忠诚。我会解释给你听。你不理解人如何能成为无神论者,也不明白人如何能不管上帝存在与否或上帝为何存在,却相信人的存在并非自然状态而是一种历史状态,而这段历史正是始于耶稣,耶稣的福音教义正是其基础。说到这儿,究竟历史是什么呢?历史是上千年来对死亡之谜的系统性探索,目的就是要战胜死亡。这也是人们发现数学无穷性和电磁波的缘由,是他们谱写交响曲的原因。到如今,若没有明确的信仰,一个人不可能在这些领域取得进展。没有精神的力量,人类是不可能有这种重大发现的。而这种精神力量恰是植根于福音教义。这是怎么说呢?首先,爱护友邻,这是生命力的高级形式。一旦一个人的内心充满这种力量,它就会自发地溢出来,影响他人。而一个现代人最基本的两个理想是——没有这两个理想,人无法称之为人——解放个性和不畏牺牲。注意,所有这些都是最新潮的观点。古往今来,历史上从未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观点。历史上从来不缺残暴无人性的卡利古拉,他们从未想过奴役者只是一群缺乏才能的人。他们用青铜做碑,用大理石做柱,为自己歌功颂德,以求死后永垂不朽。一直到耶稣诞生之后,人才得以自由呼吸。直到我们有了耶稣,人才能面朝未来而生。人类不再如狗一样死在沟渠中,历史里的人至少可以死得其所,并且征服死亡的工作也得以如火如荼地展开。耶稣自己的死,就是这一工作的一部分。哦,我说了很多,对吗?不过我很可能是在对牛弹琴。”“这是形而上学,我亲爱的伙计。我的医生不许我谈论这些,我吃不消。”“哦,好吧,你真是无药可救了。那我们就不说了。上帝啊,多么伟大的观点,你可真是幸运。不过我想,哪怕你每天都和这些真理生活在一起,你也未必能看得见。”

波光粼粼的河面好似一块打磨了的铁块,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没看一会儿眼睛就被耀花了。突然,几股波浪击碎河面,只见一艘拉着马车、马、农夫和农妇过河的大船驶过河中。“瞧,现在才五点过几分,”伊万·伊万诺维奇说,“还有快车从塞兹兰过来。通常车都是五点过五分经过这儿。”

远处,一辆黄蓝相间的火车自右向左穿过平原,因为隔着很远的距离,火车看上去成了一个小点儿。可突然,他们注意到那火车停下了。白色的蒸气不断喷出来,紧接着又响起一声长长的汽笛。“这可真奇怪。”伊万说,“肯定是出事儿了,不然车怎么会无缘无故停在沼泽地中央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走吧,我们喝茶去。”6

尼卡没在花园里,也没在房间里头。尤拉猜他可能是躲起来了,因为尼卡烦他们了,并且他相对尼卡而言太小了。当舅舅和伊万在长廊上讨论书本修订工作时,尤拉就一个人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个地方可真迷人啊!小黄鹂叫得清脆,每次都是叫三声就停下,停顿的时间刚好够这雾朦长笛一样的声音消散,直至最后一丝振动停止。空气中飘着花香,一阵阵扑鼻而来,仿佛那花香是迷路了,一动不动,固定在花丛的上方。这让尤拉想起昂底布和波狄吉拉。尤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草地上仿佛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可凝神细听,那不过是鸟儿的欢叫和蜜蜂的嗡鸣。时不时地,尤拉恍如听见母亲在唤他,唤他跟她一起走,去别的地方。

尤拉走到水沟旁,并沿着沟边的矮丛走到一处赤杨林。

赤杨树的下面散落着黑而潮湿的断枝,花开得很少,带切口茎的马尾看着好似《圣经》上画着的戴埃及头饰的人。

尤拉越来越觉得孤独。他想哭。双膝一软,他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上帝的天使,我神圣的保护神啊,”他祈祷,“请让我坚定地走在真理大道上,告诉妈妈我一切都很好,她不需要担心我。如果泉下还能有知,哦,上帝,请您把妈妈接到您的天堂,让她和圣人一同闪耀。妈妈那么善良,她纯洁无罪,请您对她仁慈,上帝啊,请您一定不要让她受苦。哦,妈妈!”尤拉肝肠寸断,他大声唤着母亲,好似母亲是他的另一个保护神。他太过伤心,以至于再也无法承受,突然就晕了过去。

不过,尤拉并没有失去意识太久。醒来时,他听到舅舅正在大声叫他的名字。尤拉应了一声,然后便开始往上面走。突然,他想起自己还未为失踪的父亲祷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曾教过他。

不过刚才的晕厥让他的身体轻飘飘的,那种感觉很美妙,他不愿意失去这种感觉。尤拉心想下次再为父亲祷告应该也没事,他自言自语道:“让他先等等吧。”其实,尤拉压根就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了。7

米沙·戈登坐在火车的二等车厢里,他跟父亲一起出行。他的父亲是一名律师,来自格雷博格。米沙年约十一岁,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脸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刚上二年级。父亲格里格瑞·奥斯帕维奇·戈登日前被调往莫斯科担任新职务,母亲和几个姐妹前几日就已出发,提前过去打扫房子。

两父子已经在旅途中渡过了三天。

白晃晃的阳光洒满俄国的田野、草原、村庄和城镇,火车轰隆隆驶过,扬起一片带着热气的灰尘。马车在公路上成队前行,偶尔也会有马车从队伍中退出,抄近路走。坐在飞速行驶的火车上看那些匀速前行的马车,马车就跟静止了似的。

每每抵达大一点的车站,乘客们就会跳下车,一窝蜂地涌进小卖部。此时,阳光照着车站的小花园,照着人们的后脚跟,也照着火车静止的车轮。

世间的任一单独行为都可以说是有意为之,可一旦放到一起,这些行为便融进生活的河流中,让人自然而然地沉醉。人们做着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行为机制背后的关切都不尽相同。可要是没有一种超脱于个人关切的更高层次的绝对自由感进行引导,这种机制就无法正常工作。这种自由源自一种感受——所有人都是互相联系的,并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这是一种快乐的感受,感受到世间的万事万物并不只限于土地之上,或土地之下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它们同时也发生在另一个地方。有些人把那个地方称作上帝之国,有些人将其称为历史,当然也还有其他的一些叫法。

可米沙是个令人遗憾的例外。关切的感觉始终主导着他的身心,并且这种感觉丝毫不会因安全感的增加而削弱。米沙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他甚至还会有些病态地去刻意观察这种特质在他身上的具体表现。结果让他很沮丧。这种关切感的存在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羞辱。

自打记事起,他就不停地问,为什么自己跟其他人一样长两只手两只脚,说同样的语言,过同样的生活,可又跟他们如此不同?为什么他只能得到这么少的爱——甚至,根本就得不到爱?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比其他人都要差的时候,这个人就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来提升自我?成为一个犹太人意味着什么?它的目的何在?这种徒劳挑战的好处或者公道又在哪里?除了带来悲伤,它又还能带来什么呢?

当米沙带着这个问题去找父亲时,父亲说他这个问题的前提就很荒唐,所以这种推理是错的。父亲没能给他一个信服的答案。

除了父母之外,米沙渐渐变得看不起成年人。他觉得是这些成年人造成了这种难堪的局面,却又无力收拾。他相信,等他长大后,他肯定能解决这些问题。

譬如,现在没有人有勇气对父亲说——他不应该冲进站台去追那个疯子,也不应该把格里格瑞·奥斯帕维奇撇到一边自顾自地去拦那辆火车,更不应该拉开车门飞身跃出车厢。

父亲拉响了火车上的警报,看上去,火车诡异地停了那么长时间似乎就是为了等这一声警报。

没有人知道火车逗留的确切原因。有人说是突然的急刹车让气闸发生了故障,也有人说是因为路的坡度太大,火车的发动机带不动。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个重要人物在火车上自杀了,而陪同在侧的律师坚持要让火车在最近的科洛格里沃夫卡火车站停下,以便发布声明。而这也是助理工程师爬上电报杆的原因——检查手摇车是否准备就绪。

厕所里传来一股难闻的气息,即便是古龙水和炸鸡腿的香味也无法将其掩盖住,那味道仿佛是用脏的蜡纸裹着的。来自彼得堡的女人们跟没事人一样,一个个提着尖细的嗓子讨论别人的八卦情事和化妆衣帽,或者往脸上涂粉,并用手帕抹掉手指上多余的粉。经过戈登两父子所在的车厢时,女人们连忙整理披肩,生怕自己形象不佳。隔着窄窄的过道,她们努起嘴唇,在米沙看来,那好像是在说:“我们敏感吧!我们是特别的。我们是聪明人。那种事可做不来。”

自杀者的尸体就放在路堤的草地上。他的前额有一道细细的血印,看起来就跟脸上画了一个休止符一样。血确实是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可看着并不像,那更像是后来添上去的,像是一块塑料或一块污泥又或者一片湿湿的桦树叶子。

或好奇或同情的看客来来去去,将尸体团团围住,而死者的旅伴兼朋友——一个五短身材,举止傲慢的律师,上身着一件汗衫,表情阴郁地站在一旁。天气很热,只见他取下帽子不停地扇风。面对人们七嘴八舌的提问,他只是耸肩,头也不回且语带愠怒地说:“他是个酒鬼。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震颤性谵妄。”

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妇人在尸体旁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她穿一件羊毛呢的裙子,头上包一块蕾丝头巾。这个老妇人是寡妇提沃兹娜,她有两个当工程师的儿子,当时正跟两个女婿一块儿,坐在火车的三等车厢。两个修女样的女人跟在提沃兹娜老妇人身后,她们不说一句话,头巾直把额头也包住。每次靠近,人群都会自发地为她们让路。

提沃兹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被活活烧死的。她站的地方离尸体稍远,不过还是能看清周围的人群。她叹息一声,好似是在比较这两次事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哟,”她似乎在说,“有些人的死是命中注定,看看这个人吧,定是生活优渥,可惜精神出了问题。”

火车上所有的乘客都走了出来,瞧几眼平躺在地上的尸体,又匆忙回到车厢里,生怕有人趁这个间隙偷了自己的东西。

当乘客们从火车上跳下,采几朵花或绕远一点儿路来活动筋骨时,他们感觉这整个地方就是为这场意外而存在的。若没有这意外,那绿油油的草地,那宽阔的河流,那漂亮的房子,还有陡坡对岸的教堂或许都不会存在。夕阳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这一切,而附近的一只栖鸦也凑热闹似的飞了过来,望着人群。

米沙被这一场景惊住了,他又难过又害怕,不由得哭了出来。这一路上,自杀的那个人曾好几次跑到他们所在的车厢,每次都跟他父亲连续聊好几个小时。他说父亲的道德感、宁静平和和理解让他感到欣慰,他还就汇票、协议契据、破产和诈骗等问题不住地向父亲提问。“真是这样吗?”戈登的答案让他惊叹,“法律可以如此宽大仁慈吗?我的律师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呀。”

每当这个情绪紧张的男人平静下来,他那个旅伴就会从一等车厢跑过来,将他拉到餐车喝酒。哦,他的旅伴就是那个身材矮胖,表情骄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并且衣服穿得很讲究的律师,此时他就站在死者的身旁,但脸上看不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这让人忍不住想,这个男人的死对他是否有好处?

米沙的父亲说死者是一位人尽皆知的百万富翁——日瓦戈先生。这位先生脾气温和,但生活放纵,对自己的行为不太负责任。日瓦戈先生到他们车厢来一看到米沙,就会情不自禁地谈起他那跟米沙差不多年纪的儿子,还有他的妻子。然后他又会谈自己的第二个家庭,不过跟第一个家庭一样,他最后还是抛家弃子了。每当谈到这儿,他似乎就会想起其他的什么事,脸色因惊恐而变得苍白,话也开始讲得漫无边际。

日瓦戈先生对米沙有一种说不出的怜爱,他或许是把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投射在了米沙身上。日瓦戈送了很多礼物给米沙,每到一个大站他就会跳下车去挑选礼物,另外,一等车厢的小书摊也会卖一些玩具和当地纪念品。

日瓦戈先生总是酒不离身,他还抱怨说自己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睡过觉了。他说只要稍稍清醒一点儿,他就得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

最后,日瓦戈先生冲进了戈登两父子所在的车厢。他抓住戈登先生的手,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但又无法说出口。沉默了一会儿,他就突然地冲出站台,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此时,米沙注视着手上的乌拉尔小木盒,那是日瓦戈先生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突然,火车上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辆手摇车开了过来。一个医生,两个警察,还有一个头戴帽徽的当地执事从车上下来。来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冷冷地问了一些问题,还做了笔记。两个警察和火车站的警卫则把尸体笨拙地拖上路堤。一个农妇忽然放声哭了出来。乘客们都被要求回到座位上。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吹响口哨,火车开动了。8“哦,天啊。”尼卡在心里叫唤。他环视屋子一圈,想找地方逃出去。宾客们说话的声音不时从门外传来,而后门已经被堵死。房间里放着两张床,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的。可他无心睡觉。

尼卡听见其他房间里有人在找他。那些人最后走进了卧室。“我爱莫能助,”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说,“去吧,尤拉。也许你的朋友待会儿会露面,到时你就可以跟他玩儿。”他们都在谈论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学生运动,而尼卡就静静地听了二十分钟。最后,他们去了走廊。这时尼卡轻轻地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尼卡整晚未睡,而是想了一晚的心事。他已经十四岁,已然厌倦了当小孩子。他在床上辗转了一夜,天刚破晓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阳光在沾着露珠的树叶上,在地上投下影子。那影子并非全黑,而是跟湿毡布一样的深灰色。清晨扑鼻而来的清香似乎就来自地上的影子,阴影在一束束阳光的间隔下,看着好似女孩儿的手指。

突然,一束水银似的光闪过草地,那游动的身影跟在他身后,只隔了几步远。它往前游移着,不动声色。紧接着,一个突然的急转弯,它转到了旁边,消失不见。那是一条青草蛇。尼卡不由得耸了耸肩。

尼卡是个古怪的孩子。当他兴奋的时候,他就会模仿母亲的声音大声地跟自己说话。“活着真好啊。”他想,“可为什么人总会受伤呢?这世间自然是存在上帝的。可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那也一定是我。”想着,他上下打量一棵被风吹得摇晃的山杨,山杨树被雨水打湿的叶子看着好似一片片锡箔纸。“我要命令它停下。”尼卡突然蹦出这个想法,于是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想要用意念控制那山杨树:“静止。”而那树真的立刻停止了摆动。尼卡开心大笑,呼喊着跑向河边。

尼卡的父亲是恐怖分子迪梅恩提·杜多罗夫,原被判处以绞刑,后被沙皇赦免改成服苦役。而尼卡的母亲则是埃利斯托夫家族的格鲁吉亚公主,她是一个漂亮而骄纵的女人,仍然年轻,仍迷恋各种事物——叛乱,谋反,极端主义理论,著名演员,不幸的失败。

格鲁吉亚公主对尼卡甚是疼爱。尼卡的大名本是伊诺克提,但格鲁吉亚公主却总喜欢温柔地叫他伊诺切克或诺奇卡,还将他带到第比利斯向王室亲人炫耀。第比利斯王宫让尼卡印象最深刻的是庭院里一棵枝叶蔓延的树。那棵树很大,叶子像是大象的耳朵,挡住南方的烈日在院子里洒下一片荫凉。尼卡总觉得那是有生命的动物,而不是一棵静止的树。

对尼卡而言,继续姓父亲的姓无疑是一件危险的事。伊万·伊万诺维奇希望他能改跟母亲姓,并由格鲁吉亚公主向沙皇提出请求。反正一躺到床上,尼卡就会想着这样或那样的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凭什么肆意干涉他的生活?得给他一点教训,让他学乖点。

还有那个娜迪亚!就因为她有十五岁,就能趾高气昂地跟他说话,把他当小屁孩儿吗?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才行!“我讨厌她。”好几次他都跟自己说,“我要杀了她。我要把她推进水里淹死。”

不过母亲还是很好的。自然,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对他和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撒了谎。高加索附近的地区她没去过,她只不过是在最近的关口转了转,之后就往北去了彼得堡。现在她应该跟警校里的年轻学生们玩得正开心吧,可他却得待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不过他比他们都聪明。他会杀了娜迪亚,退学,去西伯利亚看望父亲,然后开始逃亡。

水塘边开满了睡莲。船只挤进去,形成一道阻隔。水塘里的水也荡漾开来,好似一把勺子插进西瓜舀动汁水一样。

尼卡和娜迪亚在采摘睡莲。两个人抓住了同一棵睡莲的茎干,他们一起用力,两个人的头撞到了一起,船被钩竿钩回了岸边。睡莲的茎干已然被拔掉了一截,扭在一起,白色的花瓣围着红黄相间的花蕊,浮在水中。

娜迪亚和尼卡继续采花,船儿也越来越晃荡。“我讨厌上学。”尼卡说,“是时候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了——我得出去闯世界。”“我本来还想问你一些平方根的公式呢。我的代数太差了,差点要重考。”

尼卡觉得娜迪亚话里有话。显然,她是想提醒尼卡,他还是个孩子。平方根公式!哼,他压根儿就没开始学。

尼卡假装无动于衷,问道:“长大后你要嫁给谁?”可一问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傻了。“那还远着呢。可能谁也不嫁。我还没想过那样的事。”“但愿你不要误会,我这么问可不是对你有兴趣。”“那你为什么问?”“你是个笨蛋。”

于是乎,两个人吵了起来。尼卡还能清晰记得那天早上他有多讨厌女人。他威胁说要是娜迪亚不停止叫骂,就要把她推入水中。“你试试看呀。”娜迪亚叫嚷着。尼卡气得一把抓住了娜迪亚的手腕,于是两个人打了起来,船失去平衡,两个人全部跌落水中。

尼卡和娜迪亚原本都会游泳,可是睡莲缠住了他们的胳膊和腿,两个人被拉着往下沉。幸好,他们最后还是摆脱了污泥的束缚,爬了上来,只是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相比而言,尼卡还更狼狈一些。

两个人紧挨着坐下,身上都是水。要是放在以前,经过这样一次冒险,他们肯定会大吼怒骂,然后一起放声大笑。可现在他们都沉默了,只是喘息,两个人都觉得整件事很荒唐。娜迪亚憋着一肚子火,而尼卡则是浑身疼痛,好似有人用棍子狠狠打了他一顿似的。

最后,还是娜迪亚先开口,她用大人的口吻说:“你简直是个疯子。”而尼卡也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对不起。”

说完,变成落汤鸡的两个人便往家走。他们走到了一个山坡,那儿有许多的蛇,离尼卡那天早上看到草蛇的地方很近。

尼卡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心里涌动的激情,想起了破晓时他曾用意志的力量让一棵树静止。他在心里暗想,现在该用意志做什么呢?此时此刻,他最想跟娜迪亚再回到刚刚落水的水塘,不知这是否会发生?

第二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

1

日俄战争还未结束,未曾想新的麻烦事又纷至沓来。革命的浪潮冲击着俄国的大地,一浪高过一浪。

阿玛莉亚·卡尔拉夫纳·古伊沙尔就是这个时候带着儿子罗迪奥恩和女儿拉丽莎从乌拉尔到莫斯科来的。这是一个法国女人,丈夫生前是比利时的一个工程师。阿玛莉亚把儿子送进军队当兵,女儿则送进了女子学校,巧的是,女儿拉丽莎跟娜迪亚·科洛格里沃夫恰好是同班同学。

古伊沙尔夫人的亡夫把所有存款都留给了她,那些资产的价值先前有所上升,如今却日渐贬值。为了避免资产的持续贬值,也为了有点事做,古伊沙尔夫人在凯旋门附近盘下了一家做衣服的店——莱维斯卡伊制衣店。这家店是从莱维斯卡伊继承人那儿接手过来的,制衣店的信誉很好,客户、女裁缝师和学徒资源都很不错。

这其实是科马洛夫斯基律师的建议,科马洛夫斯基是古伊沙尔夫人亡夫的好友,如今成了她的军师,专门给她出谋划策。科马洛夫斯基深谙俄国的经商之道,是一个道地的冷血商人。古伊沙尔夫人的每一步棋都可以说是在科马洛夫斯基的安排下走的。科马洛夫斯基亲自到火车站接古伊沙尔夫人和她的孩子们,然后将他们带到了莫斯科的另一端——位于奥鲁瓦尼·佩鲁洛克的蒙特尼格鲁旅馆——他在那儿订了房间。科马洛夫斯基还说服古伊沙尔夫人将罗迪亚送去参军,并送拉拉到他选定的学校读书。有时候,科马洛夫斯基会一边漫不经心地跟罗迪亚说着玩笑话,一边又紧盯着拉拉不放,直把拉拉看得脸红心跳。2

古伊沙尔一家人在蒙特尼格鲁旅馆足足住了一个月,之后才搬进制衣店附近的一座三层公寓。

这是莫斯科最声名狼藉的地方之一——破烂不堪,许多车夫都喜欢这儿的便宜酒馆,街上到处都是“堕落的女人”。

孩子们对落满灰尘的房间,有臭虫的床和破烂的家具并不意外。自从父亲死后,他们的母亲就一直生活在对贫穷的恐惧中。罗迪亚和拉拉已经被告知无数遍,他们现在已经生活在毁灭的边缘。他们意识到自己跟街上其他孩子是不同的,可跟那些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们一样,他们对富人也生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

他们的母亲就是这种恐惧的活例子。古伊沙尔夫人年约三十五岁,身材丰满,年轻时也是个金发美人,只是一直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她很胆小,尤其害怕男人。出于这个原因,也出于恐惧和迷惑,她游离在一个又一个情人中间。

古伊沙尔一家人住在蒙特尼格鲁旅馆的23号房间,而自打蒙特尼格鲁旅馆落成以来,24号房间就一直被大提琴演奏家提什凯维奇住着。提什凯维奇是一个光头,汗总是冒个不停。当要说服谁的时候,他就会双手合十虔诚地按在胸前;而当在时尚派对和音乐厅演奏时,他就会昂首挺胸,眼里闪烁狂喜的光芒。他很少在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波尔肖剧场或修道院度过。作为邻居,两家人互帮互助,而这也让他们变得亲密。

由于科马洛夫斯基前来拜访古伊沙尔夫人时,有孩子们在终归会不方便,提什凯维奇干脆把自己的家门钥匙留给了古伊沙尔夫人,这样她就能在他家接待客人。渐渐的,古伊沙尔夫人就把提什凯维奇的这种无私慷慨当作理所当然,好几次她都叩响提什凯维奇的家门,泪流满面地请求他将自己从“赞助人”的魔爪中解救出来。3

制衣店开在一楼,离提瓦斯凯亚街道的中心区不远。制衣店临近布雷斯特铁路,旁边就是仓库和员工宿舍。

奥莉娅·德米纳就住在其中一间宿舍里,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在古伊沙尔夫人手下干活,而她的叔叔则在货场工作。

奥莉娅心灵手巧,颇得前雇主的喜爱,现在的新主人也逐渐对她青睐有加。而奥莉娅很喜欢拉拉·古伊沙尔。

缝纫机在疲倦的女裁缝手下一刻不停地轰鸣着,只见满屋子都是翩飞的丝线。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前,埋首缝着手中的衣服,针一进一出,拉得飞快。而地板上胡乱扔着些垃圾。在缝纫机的轰鸣声和窗前金丝雀(名叫克里尔·莫德斯托维奇,至于这个奇怪名字的来由,前主人到死都未公开)的啼叫声中,只有大声讲话才能让别人听得见。

接待室里,客人们围坐在桌子旁,桌子上堆满了时尚杂志。客人们或站或坐,姿势不一,热烈地讨论着杂志上的模特和衣服样式。菲娜·西兰提耶夫娜·费提索瓦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老板椅上,她是古伊沙尔夫人的助手也是首席裁缝。费提索瓦骨瘦如柴,松弛的脸上长了许多的疣。她的黄牙齿中间咬着一根烟,一双泛黄光的眼睛斜翘着,一股黄烟自鼻间呼出。费提索瓦在一个笔记本上快速写下测量数据、地址以及客户们各种不同的要求。

古伊沙尔夫人没有打理店铺的经验。她感觉自己并不像一个老板,幸好员工都很诚实,费提索瓦也很可靠。不过现在的日子还是很难熬,至于未来,她根本不敢想——古伊沙尔夫人经常会感到绝望。

科马洛夫斯基经常来看他们。在从制衣店去公寓的路上,他总是会故意吓那些衣着时尚的女人们,以至于那些女人都躲到屏风后面来避开他那模棱两可的玩笑,而女裁缝们通常会不满地叫上几句:“哦,尊贵的先生来了。”又或是:“好色之徒!”“妇女杀手!”

更让人讨厌的是科马洛夫斯基的斗牛犬杰克。有时他牵着狗出来,可那只狗会猛的一拉,科马洛夫斯基就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在狗的身后,好似被导盲的盲人一样。

一个春日,杰克在拉拉的腿上咬了一口,还撕烂了她的长腿袜。“我要把那只该死的狗宰了。”奥莉娅在拉拉耳边轻声叫着。“没错,那只狗真的好讨厌,不过你怎么能那样做呢?傻瓜!”“嘘,别讲这么大声。那些复活节彩蛋你知道吧——就是放在你妈妈梳妆台上的那些……”“嗯,我知道,那是玻璃和大理石做的。”“就是那个。你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你把那些彩蛋拿过来,然后涂上一点猪油——那只贪婪的狗肯定会将它们一口吞进嘴里,到时看噎不噎死它。可恶的狗,看我怎么收拾它。”

拉拉听着笑了起来。她有些羡慕奥莉娅,尽管奥莉娅打小过着贫穷的生活,只能替别人干活,但这样的孩子会早熟一些。可她自己,哎,既没有人宠爱,又这么天真!杰克,彩蛋,哦,她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拉拉在心里想,“难道我的命运就是要在一旁看着,还要将这些事都藏在心里?”4“妈妈是他的——该怎么说呢……他是妈妈的……总之是不好的词,我说不出口。可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毕竟,我也是妈妈的女儿呀。”

拉拉才十六岁多一点,但她发育得很好。大家都以为她至少有十八岁了。拉拉很善良,容易与人相处,长得也漂亮。

拉拉跟罗迪亚早已明白,天上是不会掉馅儿饼的,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跟其他养尊处优懒散成性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没有工夫当不成熟的好奇宝宝,也不关心那些跟实际生活不相关的问题。拉拉是这世界上最纯洁的姑娘。

这两兄妹明白每件事自有其价值,并且也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如果你不断努力做到最好,别人自然不能轻视你。拉拉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这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爱念书,而是因为只有成绩最好的学生才有机会拿奖学金。她做家务也是一把好手,还时不时地去制衣店帮工,替她母亲打打下手。拉拉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某种低调的优雅,而她所有的特征——声音、体态、姿势、灰色的眼睛和金黄的头发——都自成一体,相得益彰。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节假日的时候,你总能在床上睡久一点儿。拉拉当时就平躺在床上,双手自然地托在脑后。

制衣店里一片寂静。临街的窗子是打开的。拉拉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车轮的响动,那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拉远。“我要再睡一会儿。”她在心里暗忖。城市的喧哗好似摇篮曲,伴她入眠。

拉拉感觉躺在床上的自己成了两个点——突出的左肩和右边的大脚趾。其他的东西似乎也和自己融为了一体,灵魂与躯干相融相合,飘向未来。“我得睡着。”拉拉想。她在脑海中想象科齐马科大街的美好——漂亮精致的马车,玻璃做的灯笼,还有许许多多的毛绒熊。沿着街再往前走,就能看到骑兵在明纳斯基军营表演,他们围成一个圈,时而阔步,时而慢跑,被保姆牵着的孩子们则透过栏杆目不转睛地看着。

拉拉想,再过去一点应该就是派特福卡大街。“天啊,拉拉,我只不过想带你看看我的公寓。我们住得这么近。”

科马洛夫斯基有个朋友住在科齐马科大街,那天刚好是那个朋友的小女儿的命名日。大人们跳舞喝酒,以示庆祝。科马洛夫斯基邀请了母亲,但母亲由于身体不适,不能过去。母亲说:“带拉拉去吧。你总是让我照顾好拉拉。那现在也换你照顾一下。”这可真是开玩笑!

宴会在一曲华尔兹中开始。太疯狂了!不停地旋转,脑子里什么都不想。音乐响起的时候,仿佛到了书里描写的天堂世界。可音乐一结束,你就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或者被人看到你赤身裸体的样子,惊恐不已。当然,你允许别人亲近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显示你的成熟。

拉拉没想到科马洛夫斯基跳舞竟然跳得这样好。他的双手是那么地敏捷,放在腰上时让你感到无比放松和依赖!不过,她再也不会允许别人那样子吻她了。他吻了那么久,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她必须阻止这荒唐的一切。一劳永逸。不再害羞,假笑,然后垂下双眼——或者这样就能结束灾难。不过两人之间始终拦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再往前一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不能再想那支舞。那是罪恶的根源。她应当勇敢地拒绝,假装从没学过跳舞或者脚断了。5

那个秋天,莫斯科的铁路工人们变得骚动。莫斯科—喀山线路上的工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罢工,莫斯科—布雷斯特线上的工人也打算加入。罢工的决定已经做出,只是罢工委员会对于罢工的日期还争执不下。铁路上的每个人都知道罢工是迟早的事,只是需要一根导火索。

十月上旬一个寒意森森的早晨,那天也刚好是发工资的日子。出纳部迟迟没有动静,过了许久,一个小伙子拿着张扣了罚款的工资单和一摞工资册走进办公室。出纳员开始按数给钱。人们排着长队,其中有售票员、扳道工、机械工人和他们的助手、仓库的清洁女工等。人群在出纳部的木屋子和带车间、仓库、发动机棚、车轨在内的火车站中间缓缓移动。

空气中洋溢着初冬的气息——凋零的枫叶,融化的雪,引擎留下的烟灰和刚出炉的热黑麦面包。一列列火车来来去去。它们不断被分流,之后又聚集,然后又被分开。火车头鸣着汽笛,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吹响号角,扳道工也跟着吹响口哨。轰鸣着的引擎里飘出股股蒸气,为寒冷的冬日增加了一些温度。

部门主管弗莱根和车站督察员菲拉波托维奇·安提波夫在轨道边走来走去。安提波夫正为修铁轨的零件质量烦心。钢的张力不够,铁轨也过不了受压测试,安提波夫担心铁轨碰到结冰的天气会裂开。最糟糕的是,管理层不把他的反映当一回事,肯定是有人在承包合同方面收受了贿赂。

弗莱根身着昂贵的皮毛外套,上面绣有铁路工作人员的标志;他将外套敞开,以展示自己的新装。弗莱根在路堤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眼角扫到西服笔挺的翻领,裤子上笔直的褶皱和光可鉴人的皮靴,他内心一阵喜悦。他对安提波夫的话是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完全没当一回事。弗莱根有自己的考虑,他不停地掏表出来看,显然是想快点离开。“没错,你说得对极了,我亲爱的伙计,”他不耐烦地打断安提波夫的话,“可只有在交通特别繁忙的时候,主道才有可能面临那种危险。而在这儿,交通明显不会那么繁忙。你还想怎么样?你一定是疯了!还说什么钢轨,这儿就是用木轨都行得通!”

弗莱根又看了一眼表,盖上表盖,目光投向远方的铁路。路的转弯处出现了一辆马车,那是弗莱根的车,他的妻子过来接他了。车夫将马赶到铁轨边上,就跟责怪调皮孩子的保姆一样女人似的尖声叫嚷着——他们害怕火车。转角处的马车里坐着一个漂亮女人,她惬意地斜靠在垫子上。“哦,我的好伙计,我们改天再谈。”部门主管弗莱根对安提波夫挥一挥手,意思是说,“我现在有比铁轨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之后,弗莱根夫妇驾车扬长而去。6

约莫过了三四个小时,天也黑了下来。离铁轨有一段距离的田野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田野里伸手不见五指,这两个人却不住地回头,同时加快脚步往前奔。“我们再走快点。”提沃兹恩说,“我倒不是担心后面跟着的间谍,可现在这个时间估计会有许多老鼠从地里钻出来。我可受不了那个。你把事情搞成那样子,再设委员会又有什么意义?你自己玩儿火,出事了就找地方躲。你自己是没事,可其他人怎么办呢?”“我的达莉亚得了斑疹伤寒症,我得带她去医院。完成这件事之前,我没有心思考虑别的。”“他们说今天会发工资。我待会儿到办公室去瞧瞧。要是今天工资没发,我就不等你了,我向上帝发誓真的会这样。我要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一秒钟也等不了了。”“那我倒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做呢?”“很简单,我摸到锅炉房去,然后吹响哨子。就这么干。”

之后两人道别,分道扬镳。

提沃兹恩穿过铁轨,朝街区走去。路上遇见了不少刚从办公室出来领了工资的人。看上去火车站的所有工人都拿到了工钱。

夜幕已经降临,办公室也亮起了灯。闲散的工人们围在办公室外头的广场上。弗莱根的马车就停在车道上,他的妻子坐在里头,还是之前的那个姿势,好似从早上起她就没动过。她在等弗莱根拿钱回来。

突然,天上下起了冰雹。车夫连忙从座椅上下来,把皮盖撑起。他用手扶住扶手,一只脚抵住马车的后面,弗莱根夫人则坐在马车里头欣赏被灯光映射得五彩斑斓的冰雹粒子。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望着工人们的头顶,仿佛她的眼神能穿透冰雹或迷雾。

这一切都落在提沃兹恩的眼里。这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速从马车前走过,假装没看到弗莱根夫人,并决定晚点再去支工资,以免在办公室里撞见弗莱根先生。提沃兹恩绕到了广场没有光的一边,朝工作间走去;而转车台的黑色影子则呈扇形倒向仓库。“提沃兹恩!库普力克!”黑暗中突然有几个声音在叫。提沃兹恩听到工作间外头聚集了几个人,而工作间里头有个人在叫喊,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在哭。“进去帮帮那个小孩子,库普里安·萨维里维奇。”外头有个女人说。

老领班皮奥拓·库多雷耶夫跟往常一样,捶打着他的年轻徒弟尤苏普卡。

库多雷耶夫以前并不这样折磨徒弟,也并非终日酗酒说胡话。年轻的时候,他也曾辉煌过一段时期,那时莫斯科许多商人和神父的女儿都曾倾心于他。可他却偏偏爱上了玛尔法,玛尔法当时刚从主教管区的教会学校毕业,拒绝了他的求爱并嫁给了他的好友,也就是提沃兹恩的父亲萨瓦里·尼克提奇。

五年后,萨瓦里凄惨死去(他在1888年的一场火车事故中被烧死),库多雷耶夫再次向玛法·加夫里洛夫纳示爱,但玛法还是拒绝了他。自此,库多雷耶夫终日借酒浇愁,怨天尤人。

尤苏普卡是基马塞特蒂诺维奇的儿子,而基马塞特蒂诺维奇是提沃兹恩所住公寓的守门人。提沃兹恩经常对尤苏普卡出手相助,这更是让库多雷耶夫怀恨在心。“锉刀是那么拿的吗?你个笨蛋。”库多雷耶夫大声吼着,他揪着尤苏普卡的头发,用拳头连续击打尤苏普卡的后脖颈,“铸件是那么取的吗?你个野蛮人。”“哎哟,我不会再做错了,先生。哦,我不会再错了,哎哟,好痛!”“我已经说了一千遍——先调整心轴的位置,然后拧上螺丝,可你偏偏不这么做!差点把我的轴都弄坏了,你这个浑蛋。”“我没碰那根轴,真的,我没有。”“你为什么要虐待这个孩子?”提沃兹恩挤过人群,开口问道。“这不关你的事。”库多雷耶夫反唇相讥。“我在问你,你为什么要虐待这个孩子?”“你也给我听清楚,趁我没找你麻烦前给我滚开,你个多管闲事的。像这种蠢蛋,死了最好,他差点弄断我的轴。我还让他活着,这已经是便宜他了,这个该死的斜眼儿——我不过是揪了下他的耳朵,扯了下他的头发而已。”“所以,你认为他就该为此而被送上断头台。像你这样的师傅,真该为自己感到汗颜——都已经一把年纪头发花白了,还这么不会做人。”“你继续说,说啊,趁我还没把你打得稀巴烂之前。看我待会儿不打得你找不着北,你个狗娘养的。你个软骨头,窝囊废,跟你那没用的爹如出一辙。你母亲我也认识,那是个贱人,是个骚货!”

一分钟的沉默,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一分钟后,两个人都从摆满铁器和工具的车床上顺手抓起一件东西,要不是周围的人冲过来拦着,两个人恐怕就同归于尽了。库多雷耶夫和提沃兹恩低着头,额头几乎要碰到一起,眼睛充血。两个人都愤怒到极点,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的手臂被人从后面反抓住,两个人都试图挣脱,扭动身体,甩开压着他们的人。他们的衣扣被挤掉了,夹克和衬衫脱了开来,露出光膀子。剩下的人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个凿子!快点拿开那个凿子,他会敲破提沃兹恩脑袋的。冷静点,冷静,皮奥拓,不然我们可就把你手给拧断了!哎哟,这算怎么一回事嘛!把他们两个人拉开,用锁锁上。”

可提沃兹恩突然一使劲,甩开了箍住他手的人,笔直朝门口冲去。众人连忙追过去,不过见他改变了主意,便也随他去了。提沃兹恩出了门,重重关上身后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夜深露重,他的身后独留秋夜的寒意。“你去帮人,人家却反捅你一刀。”提沃兹恩嗫嚅着,昏昏沉沉地往前走。

这个世界充满了丑陋和欺骗,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敢目不转睛地注视一群男人,而一个醉鬼竟能靠折磨自己的徒弟取乐——提沃兹恩觉得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让人讨厌。他飞快地往前走,仿佛他的脚步能带他去到那个万物共荣共生,人和人和谐相处的美丽世界。他知道前几日众人的挣扎,铁路线上的麻烦,会议上的演讲和罢工的决定——尽管还未实施,但也没有取消——是通往未来大道的几个步骤。

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想一直往前奔跑,一刻也不要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但他的脚似乎会自己做决定。

许久之后,提沃兹恩才知道在他和安提波夫离开地下室的当晚,罢工委员会就决定开始罢工。委员会商议决定了哪些人去哪里,以及要号召哪些人。当引擎修理铺的哨子吹响时,那声音仿佛是从提沃兹恩的灵魂深处飘出来的,一开始深沉而模糊,之后逐渐变得嘹亮。伴随着哨声,人群从仓库和货场聚拢起来。很快,锅炉房的工人也加入了队伍,而他们之前在提沃兹恩的指示下已经放下了工具。

多年来,提沃兹恩始终认为当晚是他以一己之力停止了铁路线上的工作和交通。直到许久之后,在他被控罢工同谋的审判席上,他才知道真相。

人们都在问:“大家要走到哪儿去?那个信号是什么意思?”“你们没有聋!”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那是枪声。听着和警报很像。他们想让我们把火扑灭。”“火在哪里?”“肯定是起火了,不然不会有这种警报声。”

一扇扇门被敲开,绝大多人都从家里跑了出来。又有一些人说:“起火?听他胡诌呢!那是罢工的信号,明白了吗?让那些傻瓜忙活去吧。我们走,伙计们。”

越来越多的人加进了队伍。铁路工人们的罢工开始了。7

两天后,提沃兹恩蓬头垢面地回家,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并且被冻得不行。因为前一晚上起了霜降,这个时节打霜并不寻常,而提沃兹恩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守门人基马赛特迪恩刚好在大门口碰见他。“谢谢您,提沃兹恩先生。”基马赛特迪恩用不标准的俄语不迭地说,“您保护尤苏普卡不受伤害,我会永远为您祈祷。”“你疯了,基马赛特迪恩,你在叫谁‘先生’呢?赶紧别这么叫了,想说什么就快说,没瞧见外面冷成什么样了吗?”“您怎么会这么冷?哦,库普里安·萨维里维奇先生,您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我和您的妈妈玛尔法昨天从火车站给您带来了许多烧火用的木头——全都是桦木——上好的干木,用来烧火再好不过了。”“感谢,基马赛特迪恩。还有其他事吗?赶紧说。我要被冻僵了。”“我想跟您说,今晚最好不要在家里过夜,萨维里维奇。您得躲起来。警察之前来打听过谁到您家里来过。我说没人来,我说除了铁路上工作的同事没有陌生人来过。”

提沃兹恩还未结婚,跟他母亲和已经结婚的弟弟住在一块儿。他们住的房子属于临近的一个教堂。里头还住着几个神父和两个街头小贩——一个是卖猪肉的,还有一个是卖杂货的——不过绝大多数住户都在莫斯科—布雷斯特铁路线上工作。

那是一栋石头砌的房子。一条木板路横过满地垃圾和高低不平的院子。房子外面落满灰尘,放置着几架滑楼梯,还有几只臭气熏天的猫和一片卷心菜地。上头就是私人住处和上了锁的储存室。

提沃兹恩的弟弟曾应征入伍,不幸在瓦方口战役中受伤。如今他在克拉斯诺雅斯科的军区医院接受康复治疗,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已经去医院接他了(提沃兹恩家祖祖辈辈都在铁路上工作,足迹踏遍俄国的每一寸土地)。公寓里头静悄悄的,当前只有提沃兹恩和他的母亲在里头住。

提沃兹恩家住在二楼。阳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水桶,里头通常都是装满水的。提沃兹恩一回来就注意到水桶的盖子被掀开了,结了冰的水面上赫然放着一个锡杯。“肯定是普洛夫来了。”他想,不由咧嘴一笑。“瞧他喝水的这个架势,肯定是胃里着火了。”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索科洛夫是专门为教堂创作赞美诗的作者,也是提沃兹恩母亲这边的亲戚。

提沃兹恩将马克杯从冰面上拉出来,并随即拉响了门铃。他感觉到厨房里飘过来一阵暖气,混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味儿。“你肯定烧了一堆好火,妈妈。家里好暖和。”

提沃兹恩的母亲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泣不成声。提沃兹恩轻抚母亲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母亲轻轻推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妈妈。”他轻声说,“莫斯科到华沙那条线已经开始罢工了。”“我知道,所以我才哭。他们肯定会来抓你的,库普里安,你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妈妈,你的那个好朋友皮奥拓差点打破我的头!”他本想逗母亲开心一下,可母亲却一本正经地说:“库普里安,嘲笑他是不对的。你应该同情他,那个可怜的人,那个醉鬼。”“安提波夫已经被抓了。警察是晚上去的,将他的家翻了个底朝天,今天早上便把他带走了。他的妻子达莉亚现在还因为伤寒在医院里住着,家里现在只剩他们的儿子帕沙和聋哑的姑姑。而他们还将被驱逐。我想我们应该把那个孩子接过来——普洛夫来是为何事?"“你怎么知道他来了?”“我看到水桶盖被掀开了,结冰的水面上还有一个大马克杯——我想,那肯定是爱喝水的普洛夫来了。”“库普里安,你的观察力还真敏锐。没错,他在这儿。普洛夫——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过来跟我们借点圆木,我给了他一些。哦,我在说什么,真是头脑不清醒了。知道吗,普洛夫告诉了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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