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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17: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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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雁

出版社:山东友谊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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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如梦令试读:

相遇

,到尾声中的李清照与赵明诚生离死别,中间大部分章节都呈现了李清照和赵明诚两人耿直磊落的人格品性、与天地相通的诗意心灵以及诗文唱和、金石编录的审美化日常生活。赵明诚的官宦生活倒成了女词人审美人生的点缀和倒影。毫无疑问,这种审美化人生方式和生活态度,恰好是当代中国人所遗失和匮乏的,是当代中国文化建构的重要精神维度之一。这也是于雁《如梦令》之于当代文化建构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当然,《如梦令》作为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依然有着较大的提升空间。如小说中,有时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与间隔之感,里面的人物生活依然是不够的,缺少生动难忘的生活化细节。见花,难见根;见情,难见疼与痛,或者说痛感不够真切、锥心。希望作者能沉下心来,沉到生活中,沉到历史中,沉到大地中,写出更多新的优秀作品来。毕竟,在《如梦令》中,作者已经显现出对小说文体、对人物灵魂的深刻理解。

是为序。2012年10月29日于济南(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作协特邀文学评论研究员。)相遇

来到京城的那年我十五岁,我怀抱瑶琴走进那座偌大的府院,攀摇的疏枝装点着高耸的府墙。院内修竹遮日,亭台临月,碎石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爬满湿湿的青苔。它让我想起家乡济南的青石小路,柳枝低垂在路的中央,浣衣而归的姨娘们踩着湿塌塌的脚步回到柴门半掩的小院,邻家的犬吠唤醒了沉睡的婴儿,一声哇哇的哭啼响彻在傍晚的炊烟之中。

父亲从后面追上我,接下我手中的瑶琴,三五个仆人拥上前,垂手侍立左右。“照儿。”叫我的应是我的继母大人,她清婉的模样让我想起早逝的亲娘。这是我第一次和她相见,可在我的记忆中并不感觉疏离,父亲在家信中多次提及,叮嘱我要礼奉娘亲。对我亲生母亲遥远的思念这一刻终于有了妥帖的落角。“娘。”我脱口而出的称唤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都怔怔地看着我,生怕我真的抢走了娘亲的眷爱。

我手中的纸鸢是娘舅送我的一只蜻蜓,翠婉的纱翼上沾着清晨的露珠,红色的眼睛盯着我的弟弟。他显然被它打动,一动不动地看着它,连母亲的推唤都不能将他叫醒。“喜欢它?”我将目光转向我的弟弟。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虽不语但心迹表露无遗。“那就送给你。”我把风筝举过头顶,“知道怎么玩吗?在有风的清晨,跑在旷野之上,转动风轮,将线慢慢地抛出,看它飘摇着飞上晴空,你一路跟着风跑啊跑,仿佛你也飞了起来。”

显然,他被我生动的描述打动了,拼命点着头,像是马上就体会到飞的滋味了。我把风筝递过去,却被一个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伸手扯住。“你是?”我看着她。她瞪着我,黑色的瞳眸闪烁着冷冷的光泽。

继母忙过来介绍:“这是你表姐王婉。”我略作沉思,恍然想起父亲在信中提到过这个表姐,是继母哥哥的孩子,因生母病故才被继母带到李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审视这个女孩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长大,因为她不友善的行为让我嗅到了一种来自同性间的排斥与敌意。在我之前,弟弟的世界中只有一个姐姐,而从此刻起,将有另一个姐姐来分享长辈的宠爱和同辈间的友谊。“我叫清照,叫我照儿好了。”我将风筝送到她手里,“如果你喜欢就拿去吧,弟弟想要我再让舅舅捎一个来。”

王婉看着那个美轮美奂的蜻蜓,却转过身对弟弟说:“我才不稀罕什么风筝不风筝,你喜欢你要好了。”说着跑向花园深处。弟弟怔怔地看着我,又看看风筝,嘴里说着:“谁稀罕你的风筝。”也转身跑走了。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看着被拉扯得有些松散的风筝,心里泛出莫名的酸楚,脸上却笑盈盈地看着父亲和继母:“算了,以后我们一起玩好了。”

父亲拍拍我的头。继母拉拉我的衣襟:“还是照儿懂事,不要和弟弟他们一般见识。”我点点头,心里却生出奇异的恐惧。自来到京城的第一天,这恐惧就伴着我,成了浮在我心头的阴霾。

我的住处叫缘东阁,离父亲居住的有竹堂并不远。一楼是书房,卧室在二楼。钩心斗角,花木扶疏,窗几明净,真是一个清幽之处。我将瑶琴放在琴榻之上,来到书案边,看着远景近室,提笔欣然写起字来。

父亲走上前,捋着胡须叹道:“照儿的字越发进步了。”

我抬头看着父亲:“爹爹让女儿二岁识字,三岁抚琴,四岁吟诗,五岁作词,卷不离手,曲不离口,真要把女儿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女儿愚钝,到如今才能吟点诗作点词,自娱自乐,偶尔讨父母一笑,哪能拿得出手?恐怕贻笑大方。”“女儿此言差矣,你生来就是文君转世,班昭再生,喜爱文墨,独赋琴曲,父亲并没有勉强你,天分使然,并非妄言。女儿,把你新近的大作让为父赏析一下,看我儿长进了没有?”“倒是有一首。”丫环书玉走上前,在一个布包里拿出一本集子。“小姐,是不是这个?”“对了,正是这个。”我从集子中取出一张纸笺,“父亲请看。”粉红色的纸笺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一首小令:

素约小腰身,不耐伤春,疏梅影下晚妆新。袅袅婷婷何样似,一缕轻云。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一通津,怅望瑶台清夜月,还送归轮。

父亲看着我:“照儿,你想父亲会说好还是不好?”我看着父亲,露出羞涩之态。“好或不好父亲不会如此评判,倒是会问女儿,小小年纪怎么也伤起春来?”“我儿真是顽皮,当爹的可不敢和女儿开此玩笑。我越发觉得看着疏梅影下这缕轻云倒要飘飘然了。”“父亲取笑女儿了。”我夺过书稿,藏在袖中,跑向琴边,忙拨动着琴弦,拨动着如诗如画的少女情怀。

家仆来报:“苏东坡苏大人登门拜访。”父亲忙说:“快些有请。”转身对继母说:“你帮照儿收拾一下行装,回头我们一家再共话家常。”继母点头称是。父亲大步流星走出去,留下我一个人独自抚琴,仿佛那个知音从我血液中抽离而去,那琴声也有了一些茫然无措,再也找不到像样的调子。“累了就歇着吧,不要再弹了。”继母走上前,拉着我的手说,“照儿,这里是你的家,我虽不是你亲娘,但视你为己出。弟弟年幼,有不敬之处,如实告诉我,不要闷在心里。你爹能有今天,确实不易,我们要为他分忧而不能添愁。明白吗?”“女儿记住了,请母亲大人放心。我会孝敬父母,照顾幼弟,不会让你们为我而操心为难。”“真是个乖孩子。”继母把我拥在怀里。她温暖的肌肤中透出天然的清香,让我有些迷惑,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味道啊。生母早亡,自小我随外祖父母长大,从来没有享受过母亲的关爱,这一刻我沐浴在母爱的怀抱里,久久不想离开。可就在这时,我发现一双冷冷的眼睛从窗孔中透进来,它让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是她,没错,就是她,为什么她总是像一股冷风尾随着,驱之不散呢?

当仆人再次走进来,继母已经离开了。我一个人伏在书案之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本诗集。“小姐,老爷让您过有竹堂去,苏大人想见见您。”“苏大人,就是那个写‘大江东去’的苏大人?”我抬起身半知半解地问。“正是吧。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大人才高八斗,世人无及啊。”连仆人都能说上一二,我不禁莞尔:“好,告诉父亲,我就到。”

仆人一走,我马上唤书玉拿来我最喜欢的花枝裙,匆匆换上,整理就绪向有竹堂走去。

竹枝掩映的有竹堂大门洞开,父亲和一老者分坐在紫檀的八仙桌前,那老者低眉颔首正在品评着新春的龙井。“好茶。是明前茶吧?好茶须用好水泡,没有猜错的话这应是狮峰山最好的龙井,如果再配上虎跑泉的水一同烹制,那才叫爽绝。只可惜这好茶无好水,所以会有一点点苦味,不过苦中也有甜啊。”说着他低头呷上一口茶,细细品味着。“先生品茶功力真是一流,难怪你会写出‘贵从活火发新泉’这样的诗句。人都说水火不容,但有了茶,这水与火也有了相合的媒介。这火候可以把握,但这好水却实在难得,就要看机缘了。”“说得没错。文叔啊,你还记得我与王临川的那段往事吗?”“当年先生曾许诺为王丞相带巫峡水煎茶,但因赏景而错过巫峡,只好取了西陵峡的水交差,可还是被深谙茶道的王丞相喝了出来。这移花接木的事好让先生难堪啊。”“是啊,我和介甫同样爱茶,但爱法不同,正如我与他同朝为官,政见却南辕北辙。他视茶为知己,而我视茶如美人,还记得那首《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吗?”“当然。‘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末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陵春。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以佳人喻佳茗,意境空前,估计所有咏茶者都自叹弗如,不敢下笔了。”“哎,过誉了。老夫平生爱喝茶,更爱品茶,唯独对这官场之术寥无心力,素有济世之愿,却无救世良药。”“茶有三昧,譬如人生。先生仕途跌宕,一如此茶,先苦后甜,如果遇到好水,配以明火烹制,定能泡出绝佳好茶。”“文叔此言差矣。以此茶喻老夫,抬举了,我这告老还乡之人,还有什么品味人生之说?我只想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散日子,这江山社稷只好留与后人去建功立业。山中取水,树下听风,佳人相伴,临月品茗,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吗?”“先生志存高远,品格素洁,文章撼世,才高位显。救世济民的这杯茶先生还要细细泡来,我等也慢慢品味。”“父亲,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大人,苏夫子?”我站在门边怯生生地看着两人,他们停下寒暄,扭过头看见了我。“照儿,快来见过东坡先生。他可是很想见见你这个山东小妞啊。”父亲站起身来,把我拉到桌前,我略作一揖:“清照见过师尊。”

夫子从太师椅上立起身,上前端详着我:“清照,‘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唐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你是名如此诗,人如其画,来日绝非等闲之辈啊。”“夫子见笑了,名字是父亲起的,他希望女儿能清澈照底,心中无鱼。”“‘心中无鱼’,好妙的比喻。怎么讲?”夫子颇有兴致地注视着我。“水至清而无鱼。我的家乡济南到处是泉水叮咚,有名无名的泉数不胜数。我生在泉边,长在泉边,所以父亲因泉起名。清泉照我心,心中无鱼非无渔,就像当年姜太公钩下无鱼而心中却有鱼啊。”我不知不觉说了许多,父亲上前打断我:“照儿,多言了,小孩子家谈什么社稷,简直是一派胡言!”

夫子转过身看着父亲:“文叔,你这个女儿,了不得啊,小小年纪说出这番话来,让老朽汗颜。假以时日,此女成就定在你我之上啊。”“见笑了,见笑了。是我教女无方,孩子不懂规矩,夫子别怪罪。照儿,告退吧。”“哎,既来之则安之。我初见照儿就从心里有惺惺相惜之感。看照儿眉清目秀,谈吐不凡,我们以文会友,也算是个忘年交吧。”“照儿自幼丧母,跟着外祖父母生活,眼看年龄渐长,学业无成,这才置了这宅院,把她接到京城,让她和弟弟、庶母一起生活,我也一享天伦之乐。”“正当年啊。照儿才思敏捷,哪是一般人能与之匹敌的?文叔,善加雕琢,照儿未来不可限量,或许能成千古一人呢!”“我才不做什么千古一人呢!我就做李清照,李格非的女儿,苏大学士的徒孙。清照这厢拜过师尊了。”我顽皮地一笑,父亲和夫子不禁大笑不止。“这个孩子真是鬼灵精,拜在夫子门下的可都不是一般人呢,都是当今文坛翘楚,池中潜龙,像秦少游、黄庭坚、晁补之此等大才,你啊——”父亲看着夫子,夫子看着我,他们哈哈大笑,我却做了个鬼脸,哧哧笑着跑走了。

那一段时间,苏夫子常来我家,和父亲研习文墨,下棋聊天。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些羽扇纶巾的文人雅士。有竹堂一时热闹起来,常有笑声从茂竹深处传来,搅扰得我越发不能静心读书。于是我悄悄来到有竹堂。透过竹枝交错的空隙,看见父亲正站在苏夫子身边,桌案上摆了纸墨,夫子撩起衣袖,正泼墨挥毫。“先生的字是越发劲道了,刚健挺拔,飘逸又不失沧桑之风骨,春风得意方能挥洒自如。”父亲点着头啧啧称道。“文叔见笑了。老夫这半生潦倒之人还说什么春风得意?两次被放逐,一次因写了几句粗浅之词而被收监入狱,该受的罪都受了,不该吃的苦也吃了。哈哈,我呀,这叫大肚能撑船,苦处见佛心,大不了学那范蠡泛舟而去,落得个潇洒自在。”“哪里话,如今太皇太后如此赏识重用先生,元祐年初一年三迁要职,举国上下谁不知如今朝堂之上莫不是苏门弟子?连当年的王安石、司马光也没有先生今天的风光啊。”

苏夫子从袖笼中掏出印章盖在有竹堂三字的题拓之处,转身向父亲说:“文叔切不可再讲这话。那日太皇太后召见我和吕大防、范纯仁,她老人家抱病托付我等,皇上尚幼,要全力辅佐,体忠为国,君子不党。历朝历代

党争

从未消停过,而又有几人不是倒在这上面?所以啊,文叔,你我皆在朝为官,志趣相投,这不叫结党营私,大家聊有时趣,听曲弄词也讨个乐和,朝堂之事还是免议吧。”“是啊,从熙宁年间王临川主张变法改制到元祐年司马光废除新法,这一来二去,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也是沸沸扬扬。我看还是夫子眼光犀利,既看出新法的弊病,又指出完全推翻新法后的不足,因势利导,切中要害,拳拳之心,为世人景仰。”“文叔,说远了。今儿来你这有竹堂是喝茶赏词的,你那多才多艺的女公子呢?何不叫来和这些叔伯一起论词议曲,放松放松。”夫子不觉把话题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我又吃惊又欣喜。惊的是那日相见之后,以为再无机会和夫子谋面,喜的是和这些文坛高人一起论词肯定会收获颇丰,大有裨益。“小女才薄,先生抬举了。如有不嫌,我这就着人唤她来见诸位。”这时两位正在石桌上下棋的人抬起头来,其中一位说:“我看这才说到正题。适才你们两位尽说些扫兴的话,我俩都听不下去了,这会儿才云开雾散,喜从天降。”说着抬手做了个由上而下的动作。只见对面那人说:“少游,你的棋艺下降了,怎么就没看到我这一子在等着你呢?”原来他就是逸闻满天、风流倜傥的秦观秦少游啊!“世人只知黄庭坚诗词好,却不知他棋下得臭。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这一招叫瓮中捉鳖啊。”少游举一棋子落在盘中,令对方不知所措。“好一个瓮中捉鳖,在下领教了!佩服,佩服!”黄庭坚起身作揖,令人忍俊不禁。竹林中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我被这一时的气氛所感染,兴奋地跑到园中秋架下,令书玉将我扶上秋千,径自摇荡起来。天空离我忽远忽近,笑声时断时续溜进我的耳廓,我像一只荡向空中的小鸟自由自在地穿梭在这缠绵不绝的笑声里面,被轻易地虏获了。

我听到书玉在喊:“小姐,快停下来,老爷让你过去呢。”我笑了笑,我哪里不知呢,可是面对我所仰慕的叔伯们,还是不免有些矜持。神情恍惚之中,抓绳子的手突然一松,整个身体从秋千上滑了下来,好在秋千正荡向低点,脚尖落地时身体的重心前倾,身子向前伏倒在地,我不觉“噢”了一声,把书玉吓得大声尖叫:“小姐你摔到哪里了?”她的叫声带着哭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不妨事。”我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裙子被弄得皱巴巴的,沾上了些许灰尘。我忙用手去掸,却不小心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位少年的身影从通向内院的门中闪进来,一身洁白的装束,头发高高束起,银白色的巾帻在风中轻轻飘动,犹如天外仙客骤然降临,让我眼花缭乱。我此时的心情比先前的形象还要难堪,忙提起衣裙顺着花径向绣阁跑去,行至月亮门处,不小心被探出来的青梅枝挂住了衣袖。青涩的梅果沉甸甸地像要掉下来,我顺手把它摘了,放在鼻翼之下闻了闻,有点酸酸的味道,顿时一腔酸涩的感觉顺着齿颊蔓延到整个面部。我下意识地回头向中门望去,少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仿佛恍然一梦,又像是曾经发生。我不识趣地拍了拍脸,照儿,你是不是在做梦啊,想着,热辣辣的感觉涌了上来。我把梅子塞入袖囊之中,灰溜溜地跑进内院。

绕过弯弯曲曲的石径,穿过竹影斑驳的花园,我款款向有竹堂走来。此时我已换去了弄脏的衣裙,穿上了青翠色的罩裙,上身是素白的夹衫,零乱的发丝已被重新梳好,头发上部高高拢起,下部梳了两条麻花小辫,辫尾处嵌上淡粉色的丝带,书玉啧啧称赞:“小姐,你这身装束像仙女下凡。”我瞟了她一眼,意思是不必多嘴。从手袖中掏出云丝帕,掸了掸额前的细汗,香气便顺着竹林飘散开来。“未见其人,先闻其香。是不是照儿来了?”我来到众人面前,苏夫子像位老友般打起了招呼。我忙俯下身说道:“清照这厢有礼了。”眼睛却向四处打量一番,没有发现先前偷望到的白衣少年,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照儿,苏伯伯你已见过,就不用介绍了。来,这位就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秦少游,这位是黄庭坚,黄鲁直。你不是一向仰慕他们的诗文,喜爱他们的字画吗?现在人可在你眼前了,你不抓紧讨教一番?”父亲拉过我在身边,向我一一介绍。“清照不才,早就拜读过各位叔伯的大作,深为钦佩。一时语拙,不知从何谈起,请各位叔伯赐教。”我深鞠一躬,立在一旁。“上次初见,清照语出惊人,今天怎么如此忸怩?这可不像词家的风骨啊。”苏夫子在一边笑语盈盈,“你上次拜我为师尊,而今这两位可就是你的师叔了,同门中人就不必拘谨了。”“上次是照儿无知,所以无畏,君子日三省其身,过后我深悔自己鲁莽了,请夫子不要见怪。”说着我感觉脸颊滚烫,汗珠不禁涔上额头。“清照诗名在外,令我辈惶恐,今日一见,更觉气度不凡。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韵致得体,恐怕卓文君、班婕妤见了也要退避三舍了。”秦少游一番言论让我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黄鲁直洞悉人情,忙打圆场:“哎,少游啊,前时文叔拿清照诗文于朝堂之上传阅,惊艳声不绝于耳。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清照在此,我们就当面请她赠诗一首,可否?”“照儿,相见即是有缘。你生在官宦人家,才有这样的机会接触这些文坛星宿,说来也是一段佳话,那就放下身段,给大家行个方便吧。”父亲看着我,我只能欣然领命。苏夫子写完“有竹堂”三字笔墨仍未干,我借着现成的笔墨,铺了纸,沉思片刻,俯首写下: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笔墨未置,众人便齐声击节叫好。夫子边看边笑,少游却忍不住说道:“好一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比‘手搓梅子印中门’更传神。妙,妙啊!”“活脱脱一个含羞带俏的少女情怀,不知谁有此福气受这‘倚门回首’啊。娇而不媚,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看清照是得其精髓了。”黄鲁直拍着手乐不可支。

苏夫子这才轻言慢语说道:“文叔,我较早读清照词是你带到太学之中传阅的那些小令,已惊为天人。今又见清照《点绛唇》,其词风清雅婉丽,浑然天成,既无谄媚之意,更无做作之态,少女心态跃然纸上,用典而不着痕迹,落墨却才力华赡。大有前程,大有前程啊!”“谢谢苏伯伯及各位叔伯赐教,清照不才,让各位见笑了,如无他事我这就退下了。”父亲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我:“照儿啊,你如果累了就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和你这些叔伯再叙一会儿,把酒尽欢,不醉不休啊!”

这一次的有竹堂相见是我今生最难忘的回忆,每个人清晰的欢颜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如果排除政治上的党争,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文人雅士,我更倾心于这种无拘无束的畅谈。文章千古事,而政治又是什么呢?它除了能给人带来短暂的荣耀,接下来就是无尽的心酸失意。谁能想到我的父亲,还有苏夫子以及他的学生门徒,即将在轰动朝野的党争中落马了。

眼下,为了迎接我的到来,父亲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他要带我去太学院看一场蹴鞠比赛。“弟弟和婉儿姐姐去吗?”我问父亲。他没有回答。虽然我知道因为我的到来而使父亲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我,弟弟和婉儿肯定是心怀忌恨的,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虽不是一母同胞也是筋骨相连,血脉相承。所以放下那些先前的不愉快,我还是希望和他们更多地去接触,更好地拉近距离。“那些学生都是父亲的弟子,他们听说诗名远扬的清照从山东来了,非要送给你这个礼物。能进太学院不是家世甚好,就是禀赋很高,所以照儿啊,得到这些太学生的尊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知道了,父亲。明天我一定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弟弟和婉儿也一同去吧,他们天天待在家里也很闷啊。”“那好吧,我给你母亲说,让她给你们准备准备。”父亲转身就要离开。“准备什么啊?”我不解地问。“你和婉儿都是待字闺中,而太学院都是男孩子,年纪比你们大上一些,按说闺阁之中的小姐在未出嫁之前是不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的,所以你们要戴上纱帽,把脸遮起来,你们能看得清他们,而他们却只能雾里看花了。”父亲说着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就谨遵父命。”父亲走了,他身形魁伟,却也有了衰老的颓势。我年轻的想象在这一刻找不到更好的倚靠。那会是一群什么样的太学生啊?小时候读诗书,一遇到才子佳人艳词丽句,老师就让翻过去,说是误人的东西。我偷偷拿来读了却觉得有种沁人心脾的味道,妙不可言,又引人遐想。为什么好的却说成坏的,让读的都是让人提不起精神老掉牙的文章?

用怎样的相遇来规划这场青春的忧伤呢?我不得而知。就在那一天,我化了淡淡的妆。我让书玉用梳子拢好我零乱的发,我却无法用任何词语装下我零乱的心。戴上母亲做好的纱帽,我还是穿了我那身花枝裙,它是我外祖母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嘱咐我留着在重要的场合穿它,衣服将我剪裁得更加俏丽灵动,与众不同。“准备好了吗,孩子们?”父亲在门外等候。“再等一等啊。”我怕脸上的胭脂不够红,又补了补。书玉看不下去:“好了,小姐,戴那么大的一顶帽子能看到什么呀,擦了不也是白擦吗?”“就你多嘴,快去把我的丝帕拿来。”我瞪了她一眼。“好,好,是我错了!我的大小姐,你已经美不胜收了。”书玉口中求饶。“真的?”我做了个鬼脸。“真的,千真万确!你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人!”书玉拉着我的手说。“取笑我不是?京城这么大,比我美的人多了去了,在那些深宅大院里还不知道关着多少寂寞美人心呢。她们天天念着‘终日望君君不至’,痛苦死了!”“你瞎说什么小姐?从哪里看来的这些不着调的话?让老爷听到了,今天的活动就要泡汤了。”“是了,是了,我不乱说了。走吧,随我去看蹴鞠比赛了。”我拉开门,父亲站在门外有些不耐烦地问:“擦了什么这么香?怎么如此大动干戈?”“女为悦己者容,太学生们可个个不同凡响。”不知何时婉儿和弟弟已来到眼前,婉儿撇了撇嘴说。“婉儿,别这样说。今天我们能一起去我很高兴。本来—”我欲言又止。“本来姑父是要带你一人去是吗?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还不稀罕呢!”说着她的小性子又上来了。

我一把抓住她:“婉儿,别走。我们是一家人,不能心平气和地相处吗?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出来,我改就是了。不要不开心,一家人在一起是多快乐的事啊。”“谁和你是一家人!我爹娘如若还活着,那才是我的家,我是无家可归的人!”说着婉儿轻声地啜泣着,用手擦拭着纱帽下的眼睛。“婉儿,你胡说什么?我和你姑父一直当你是亲生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里外啊。”母亲站在一旁有些不快。“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我拉着婉儿的手,“走,咱们快去吧,别让太学生们等着急了。”婉儿半推半就地跟着我向外走,猛地把手从我手中抻出,拉着弟弟往前跑了。我可怜的弟弟像一个应声虫般被婉儿抻来抻去,他的思维只停留在行动之上。

来到太学院的操场上,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风无忧无虑地吹着,太学生们在场上已经开始备战,因为跑动,场上扬起微尘,又在眼前织起了一道沙幕。那些跃动的形象显得有些迟疑和不真实,像极了皮影戏中的人物。只是没有人牵拉他们,他们嗷嗷的喊叫声刺破天空,把阳光撕成千条万条抛向大地。

这时,我看到苏学士和苏门弟子也都走进来,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面孔。父亲忙迎上去招呼,我和婉儿留在原地未动。弟弟却像头小狮子般开始躁动起来,在场边跑来跑去,似乎也想加入到太学生的队伍之中去。可是他太小了,还不能被接纳,于是他踢着脚下的沙土,嘴里还念念有词。

听父亲说,古人蹴鞠为戏,就是用脚踢一个皮制的球,里面以毛充实它。我朝仁宗年间,皇上命有司制定出详尽而公平的游戏规则,每年三月,会鞠于大明殿前,上自文武百官、亲王近臣,下至市井小民、寻常百姓,无不喜欢,聚而观之。

面对这场专门的欢迎仪式,我多少有些拘束。第一次在这么多年轻的面孔注视之下,审视我的骄傲。我的花枝裙真的有那么好看吗?他们会不会猜想哪个才是李格非的女儿,谁又是妙笔生花的女词人呢?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得到大家的仰慕,这虚荣的内心在我举笔写词时已经潜藏于我的无意识之中。我知道一首好词比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像更能打动那些博学多才的世家子弟,词如其人的想象会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

正在我神思恍惚之际,随着一声雷动的鼓声,蹴鞠比赛开始了。场上尘土飞扬,喊声震天。身穿不同球衣的两队队员,正在众人的呐喊声中奋力拼抢那个小小的鞠球,有的人被撞飞了出去,有的人腾空而起,有的人正随着飞动的球在奔跑。不消一时,就发现甲队一名身材俊伟的队员在场上最为引人注目,他不仅球踢得好,连连得分,而且行为举止也是潇洒利落。

我将目光转向旁边,发现婉儿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神中有种迫切的期盼。她第一次主动过来拉我的手说:“看,那个跑得最快的不知是谁家的公子,长得真帅!”“你是说—”我明知故问地转向她,“哪个?”“那个,现在正带球跑的那个。”我转头一看,正是我看到的那个少年。“噢,是踢得不错。”没想到婉儿也会注意到他,看来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小心!”我突然听到一声大喊不知传自何方,那颗鞠球已经飞到了我的头顶上方,惊吓中身体被腾空抱起,重心失衡下纱帽已不知飞向哪里。我感觉正午的光线强烈地刺痛我的双眼,一时无法睁开。片刻,我的双脚已触到地面,方才勉强睁开眼,发现那个少年正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小姐,你受惊了,没有伤到吧?”他问。我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不妨事。”便低下头找寻我的纱帽。“在这里。”纱帽握在他的手里,他递与我。我接帽子的那一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像电击一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一个年轻异性的肌肤,手立即酥麻起来。“多谢公子相救,李清照这厢有礼了。”“你就是李学士的女公子,文名远扬的李清照?”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那日我到府上,匆匆见一小姐离开,难道就是你吗?”他眼神中有些迷离。

原来那不是梦啊,那位白衣少年正是眼前这位公子。想着,我的心跳加速,脸上也火烧火燎地热辣。“我不知公子在说什么。”我很想说那就是我,可话到嘴边还是收回了,“公子过誉了。清照写的几首小词,哪里算得上文名远扬,只不过女孩家的一种附庸风雅罢了。”

我忙要戴上纱帽,他却把手压在帽子上:“不要戴了。知道吗?你长得如此美丽,别辜负了大好春光。”他怔怔地看着我,我的脸颊一阵滚烫,却听球场内有人喊:“明诚,你英雄救美连球都不踢了吗?”少年回头喊:“这就来。”便匆匆拿了球冲向场内。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小鸟。这时父亲走过来问我:“照儿,刚才球没有伤到你吧?”我摇摇头。旁边的婉儿却说:“有人英雄救美,哪里会伤到她。”听她话里带刺,我没有去理会,还沉浸在刚才那袅袅的话语里,“别辜负了大好春光……”

婉儿对父亲说:“姑父,刚才那个人叫明诚,是哪座府上的公子?”

父亲回望场上:“你说赵明诚啊,他是当朝吏部侍郎赵挺之家的公子,人好学上进,品行端正,又酷爱金石收藏,是当今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也是姑丈的得意弟子。”父亲边说边欣赏地看着他的学生。“原来如此,好俊俏的身手,不愧为侯门公子!”从婉儿的话里我听出了一丝爱慕之意。“其父虽是三品大员、朝廷重臣,但家风甚严,明诚身上可没有半点纨绔之气,实为难得。”

父亲正说着,却听远处有人喊道:“文叔,快来!”喊声沙哑而急迫,我转向声音的方向,看见正在看球的所有朝廷官员都急匆匆向外走去,有人还连走带跑。肯定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父亲回头对我们说:“照儿,一会儿你们先自行回府,不要等我。”“遵命,父亲。”我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别耽搁了朝中大事。此时太学生们的球赛也不踢了,我看见赵明诚站在场中向我站的方向看了两眼,也急匆匆地和太学生们跑走了。“赵明诚,赵明诚……”我听婉儿在不停地念叨他的名字,却装作没听见,上前拉拉她的衣襟:“走吧婉儿,我们回家吧。”婉儿回头瞥了我一眼,像是生了我的气,大声叫着弟弟的名字:“沆,咱们走。”把我一人撂在后面,悻悻地向外走去。我环顾了一下左右,发现人都走得无影无踪,然而他的声音他的影子却充盈在整个空气里面无法带走,我心有不舍地惆怅着,最后一个离开了球场。

我和他不期的相逢缘于一颗飞来的鞠球。它像流星划伤我青春的天空。在此之前,我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媚而晴朗,而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天空从此有了冰雪雷电,开始风雨飘摇。

托梦

我是被韩肖胄拉着跑出了球场,他说:“明诚,快点!我刚才听执事太监说可能太皇太后不行了,你父亲和蔡大人、苏大人,还有李大人他们都已经过去了。”我嘴上答应着,可我的心却仍想着刚才的惊魂一幕。

原来她就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词女李清照。难道命运让我们以这种方式见面吗?她盈盈一握的娇羞,胜过所有诗词的美丽;她倾国倾城的容貌,犹如太阳神祇的明亮。失去国母的阴霾撞碎了所有人的美好心情,为何我的心里还洋溢着阳光般的味道?甘甜温暖,让我的整个身体都浸泡在

幸福

之中。没有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幸福,虽然我已过弱冠之年,家里歌妓众多、美女如云,但她们怎比得上清照那清纯脱俗的美丽,那众里寻她的才情?人们说美女加才女就是极品,清照定是万里挑一,更是举世无双。自古才子爱佳人,侯门公子配极品才女,定会传为千古佳话。

当我想入非非之时,文德殿前已是哭声一片。我看到满朝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在骄阳之下,吕大防、范纯仁、苏轼、黄庭坚、秦观、晁补之、蔡京,还有我父亲和清照的父亲都在其中。执礼太监仰着脖子向着天喊着:“太皇太后驾薨,谥号‘宣仁圣烈皇后’,宣谕中外……”突然晴朗无云的天空暗淡下来,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大雨如注,然而哭声盖过风声,还有承旨太监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奉天承运,皇上诏曰,从即日起,改元祐九年为绍圣元年,特此布告天下……”

那时我还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之中,初识清照的兴奋将失去国母的悲哀摈弃在雨幕之外。当所有人都捶头捣胸之时,我悄悄地抬眼一望,乌云涌动电闪雷鸣的文德殿前,巨大的铜狮仿佛比以往温顺了很多,眼里也流露出悲戚之色。在那些低垂的头颅之中,有三个人慢慢抬起头来,一个是蔡京,一个是苏轼,一个却是我的父亲赵挺之。苏大人涕泪滂沱地仰天长恸,而我父亲转身向苏大人这边看过来,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种大不敬的举止令我颇为震惊,他们中有我至亲的人,有我敬仰的人,还有我憎恶的人,可为什么面对太后的死讯却有着如此不同的表现?政治仿佛比这说来就来的风雨更令人迷茫。

日后数天,汴梁城被连绵不绝的雨水浸泡着,溷水泛滥,街道成渠。街上空无一人,偶有小贩走过也是胆战心惊,生怕被湍急的雨水裹挟而去。听不到叫卖声,所有酒肆、茶楼、妓馆都门前冷落,没有了昔日的车水马龙。宗社有危,庙堂倾斜,鼠蛇之辈也惊得满街乱窜,突有一队骑兵,急速穿过巷子,马蹄踏起水花,四处飞溅。就在这难得一见的大雨之后,皇上颁布了新诏:“从即日起,复议先帝政事,复用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罢十科举士法……”

朝堂之中似乎也蕴蓄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支持新法的父亲和蔡京等人经常会聚家里,借着听曲观舞之际,讨论着下一步的朝廷动向。“正夫啊,太后驾鹤西去,皇上再执乾坤,这旧党人士可有好戏看了。”“蔡大人,这好杯子还需装好酒,书生意气只懂得晒文狎妓,治理国家的事还需靠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如今皇上搬出新法,明明是对着元祐党人去的,我看好戏还在后面呢。”“你这府上新来的这些歌妓越发水灵了。正夫啊,老树开新花,是不是又动了思春之心了?小心打倒了夫人的醋坛子,哈哈。”蔡京乜斜着醉眼看着父亲。“知我者蔡大人啊。这些年被旧党人士压着,我这心里不舒服啊,如今新法再立,似如老树发新枝,你我这经年不用的筋骨也该动一动了。大人如有雅兴,我便把这些歌女送与府上,供大人享用可否?”“正夫如此好意,我怎可拒受,愚弟只好笑纳了。”蔡京眼露迷色,一动不动盯着台下的歌妓。“明诚,过来给蔡大人敬酒。”父亲喊我过去。我只好从命,来到二人跟前,提壶斟酒。

蔡京转眼看着我,对父亲说:“正夫,听说你府上三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这百闻不如一见,三公子不仅雅好金石收藏,这行为举止、仪表气度堪比宋玉潘安、嵇康子建啊。”“过奖了,蔡公。犬子无才,正在太学攻读。他那些小收藏不成气候,玩物丧志,我是不赞成他搞这一套的。还是学好治国之策,方能报效朝廷。”“正夫这就多虑了,那日我在太学看贵公子在蹴鞠场上可是生龙活虎,朝气蓬勃。今日一见又举止斯文,端庄知礼,乃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日后定当成为朝中新贵。不知哪位千金能配得上明诚啊。”“哎,男儿当立志报国,这婚姻之事当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他任性胡来?”

我垂手站立,未敢多言。蔡京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转言道:“正夫,老脑筋了吧,如果明诚有了心上人,我看也可以成人之美嘛。我想三公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上的。哈哈。”“嗯,是不是蔡大人听到些什么?这听着可是话里有话啊。”父亲疑惑地看着蔡京。我却百爪挠心,生怕蔡京说出什么令父亲不悦的话来。但这个老奸巨猾之人却把头低下,端起一杯茶,径自啜饮起来。

父亲看了看我:“明诚,你退下吧。我和蔡大人单独待上一会儿。”他接着示意歌女们也停止表演,她们鱼贯退出,我也捏着一把汗走了出来。

歌女芷晴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后,我一回身着实吓了一跳。“你怎么站在这里?”我不解地问她。

芷晴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公子,奴婢有一事相求,还请公子答应。”说着她跪在了我的面前。“快快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知扶还是不扶。“如果公子不答应,奴婢就长跪不起。”此时,芷晴已是哭得泪流满面。“好,如果只需在下一人之力就可做到,那我答应你。”说着我扶起了芷晴,这才发现她的确有着颠倒众生之貌,不免有些心摇神荡。“我想让公子收奴婢为妾。”芷晴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我转头就走。芷晴在身后喊道:“公子请留步,听奴婢慢慢道出原委。如果公子不听,我今天就死在这池水之中,也算保全了我这清白之身。”说着便呜咽起来。

我没有转身,停下脚步:“你说吧,我可以听着,但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除此什么都可以。”比起芷晴丰腴的身形,清照娇俏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摇晃,如果说芷晴是千里挑一的美人,清照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清丽脱俗,才情飘逸。“公子是嫌弃我是个歌女吗?”芷晴幽怨的声音传来。“不对,我从来没有嫌弃过谁,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当歌女更是被生活逼迫。不是你不好,是我们没有可能在一起。如果一个人的心给了另一个人,再有一个人还能挤进来吗?即便是挤进来,能够幸福吗?这对你公平吗?”我始终背对着芷晴,突然感觉有双滚热的手抱住了我的腰,接着是她的整个身体贴在我的后背上。她嘤嘤地哭起来:“你知道吗公子?我是为了你才背井离乡来到京城,隐姓埋名混入歌班,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如果你不要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老爷已经把我们这些人送给了那个蔡大人,去了蔡府凶多吉少,而且再想见到公子几乎不可能。与其糟蹋了自己,还不如留个清白在这世上。”“为了我?怎么会?”我没有将芷晴推开。她却将我的身体扭转过来,面对着我说:“公子,你可记得有年正月十五的庙会,你去过大相国寺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年?那里有京城最大的庙会,也是金石文物最多的市场,凡有庙会我是必去的。怎么你见过我?”“岂止是见过,公子还出手救过奴婢,怎么就忘了呢?”“噢,好像是有过这么件事。当时你戴着纱帽,我也没注意端详小姐,只是看到一群轻薄之人在围堵你们主仆,我和太学的几个同学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手相助。当时你们匆匆就上了轿,我们各自离去了。原来你就是那位受难的小姐!”“正是。当时奴婢母亲染疾,百药无治。听说相国寺的签很灵验,我就悄悄背了父母来此,没想到遇到歹人,幸蒙公子相救,不然我们可能就天人永隔了。芷晴既已死过一回,这一条残命也当留给公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芷晴,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好,应该找一个更珍惜你的人,不能这样委屈了自己。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你让我怎么抉择?如果是真的关心你,就不能这样去做,耽误了你一生的幸福,那是罪过,懂吗?”“我的心已属于公子,即便人属于别人,对别人就公平吗?与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之,今生不能侍奉公子,也要以命报答。”看着芷晴美艳无比的面庞,我的心里真的很乱。虽然男人三妻四妾已是寻常事,但我的心被清照填得满满的,怎么可能再装下一个芷晴呢?我看着芷晴,就像看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闻到了她的清芬,却没有把她摘下来的欲念。“公子,我从没有奢望你明媒正娶我,我虽不出自名门望族,但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小也是受三从四德、琴棋书画熏陶的。父母现在失去我的音信,定会痛不欲生,我如果再不能达成心愿,你说我还能往哪里去?家还回得去吗?回去了父母的颜面何存?还不如死在外面,落个清净。”“不许胡说。”我用手遮在芷晴的嘴边,“答应我,永远不可以提死字。容我想想,看看有没有两全之策。”我对自己的这个举动也有些吃惊,不知为什么我不愿芷晴死去,我只愿她像牡丹一样盛开着,馥郁美丽。

芷晴却出人意料地迎上来,将她温润的唇盖到了我的唇上。这电光石火的一遇,我们便抱在了一起。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不是清照,却是芷晴。当我第一次品尝了男女之事,我才知道男人今生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即便他的心里有一个最重。清照像青涩的梅子挂在枝头,我等着她一天天长大成熟,她仿佛已是我的果实,而我就是不分春夏秋冬天天仰望她的痴心男儿。

在我的请求下,父亲很不情愿地把芷晴许配与我当侍妾。那年我已十八岁。芷晴小我一岁,风华正茂,我们缠绵于床榻之上不分早晚。我喜欢芷晴的丰满艳丽,她像朝露一样滋润着我的身心,让我焕发出男人真正的魅力。

而当平静下来,我的眼前却浮现出清照的身影,她像一只翩翩的蝴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只能寄情笔墨,一遍遍写着清照、清照……这时芷晴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衣衫,又悄悄离开,从未多问我一句。就在那年芷晴怀孕了,她高兴地着人到太学来请我回府一趟。那时我们这些太学生如无特殊原因,平时都要在太学留宿,每周只有一两天可以回家过夜。我兴冲冲回到家里,芷晴兴奋地将这一喜讯告诉了我。我喜不自禁,将此事告知父母。父母一听,先是沉默,后又把我喊到侧室训话。“明诚,你先前因未与你父亲呈报纳妾的事,他已经隐忍不发了,现在又闹出生孩子这事。你不想想,如果芷晴生了孩子,以后谁家还愿意将女儿嫁给你当夫人?”母亲从不说让我们扫兴的话,今天说出此言说明她的确忧心忡忡。

父亲先是一言不发,而后却说:“你长大成人了,这男女之事我们不过问,但这长幼之序我们还是要讲究。如果第一个儿子是庶出,以后这家庭关系就不好理顺了。长幼有序,自古有训,你要三思。”

父母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的头上,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不要这个孩子,以后夫人不能生育,那将如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父母想过没有?”“屁话!我们没说不让你生,只是提醒你慎重,如果生下男丁,以后你夫人的颜面何存?”父亲甩手离去,母亲也一脸无奈。我悻悻地走回房,看见芷晴正在拂泪,忙上前宽慰她:“你都知道了?”她抬起头,拭了拭眼泪说:“公子,芷晴都听到了。公婆说得有道理,如果生下的孩子是男丁,的确会造成诸多麻烦,我明天就去抓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以后我们还有机会生呢。”芷晴如此善解人意,让我流下泪来。我抱着她,喃喃地说着:“芷晴,我的好芷晴,你为我受苦了。”

芷晴趴在我的怀里说:“公子,爱一个人是没有条件的,可以为他做一切,哪怕是奉上生命。我今生得偿夙愿,和公子同宿同裘,已经心满意足。如果有什么不测,还请公子把我送归故土,回到父母身边,生时不能尽孝,死后也要陪伴他们。我心足矣。”“不许胡说,你不会有事的,如果你有事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们哭成一团。“不会的,公子,你的命中还有一贵人在等着你,芷晴只不过是一阵风一样的过客,风去了,贵人才会来。我会祝福你们幸福快乐的。”芷晴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样,令我不安。那几日我没有上太学,报了假说家中有事。我纳妾的事从未与外人提及,所以众人都认为我实有困难,也就不再过问了。

芷晴吃堕胎药时很紧张,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当药碗靠近她嘴边,我一把将碗打碎在地:“咱们不吃这药,生下来便是,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扛着。”

芷晴呆呆地看着我,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对我说:“公子,我没有看错人,你是真性情,好夫君。我此生没有辜负自己。”说着以头撞柱,訇然倒下,血扑簌簌地流出来。殷红的血染红了她素色的锦袍,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散发出惊人的光彩。芷晴犹如牡丹仙子般来到我的生命中,一闪而过。她像一个梦,来得突然,走得匆匆。在无比沉重的悲伤之后,我按照芷晴的意愿让她魂归故里,把她埋在了她已逝的父母身边。芷晴说得没错,因她的离去,她的父母忧郁过度,早已相继离世。芷晴回来,是陪伴,更是赔罪。她用她的今生偿还了她所爱和爱她的人。

芷晴走后,我像变了一个人,除了到太学上课,就是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蹴鞠场上再也见不到我的身影,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收集文物字画上。有时喝点酒,上趟妓馆,和歌女们推杯换盏乐上一会儿,然后独自回家,空守一轮明月。

一日,太学院同窗李炯来找我,说:“明诚,我们去大相国寺转转。”已经很长时间没去淘宝,在兴趣索然之时我欣然应允。李炯走在前面,我慢慢跟在后面。大相国寺前人潮涌动,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小商小贩云集于此。卖杂食棚子、杂耍班子、唱曲场子、古玩字画摊子,应有尽有,还有算命瞎子、看相先生、卖货挑夫、要饭乞丐,三教九流,相杂其间。

我和李炯来到一古玩摊前,摊主拿出一幅帖子问:“客官,这可是前唐柳公权题跋的《洛神赋》,有没有兴趣?”“在这种摊子上难道会有柳公权题跋的珍品,骗无知少年吧?”李炯不耐烦地翻了一下那字帖,又扔在了摊子上。

摊主不屑地说:“庙小请得来真菩萨。你眼光不行,凭什么说我这字帖是假的?”说着慌忙把字帖收起,裹在一块绸缎里揣进了怀里。“有眼不识真神,想要还不卖了。”“你说什么!”李炯似乎受了侮辱,想要和摊主理论,被我一把拉住:“算了,我们走。”“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如此放肆!”李炯还要说什么,我在他耳边低语两句,他疑惑地看着我问:“在哪里?”我拉着他说:“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这才跟着我离开人群。“你真看见老师了?”他边走边问。“那还有假?老师不赞成我们荒废学业,搞什么金石文物,让他抓住了,又要面壁思过了。”“哎,这个太学正,人倒不错,就是古板了一点。听说以前在外地做官就刚直不阿,穷得还要大家周济,但也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做了六品官,还是如此,不懂得虚与委蛇,周旋算计,要碰壁的呀!”李炯看看远处,一副担忧的表情。“胡说八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道理你不懂吗?怎么说起师父来了。”“噢,我怎么忘了呢?那可是你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的父亲啊,也就是你未来的老泰山,我怎么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李炯做个鬼脸,径自往前跑了。

一个长须道人走到我面前说道:“施主,您印堂发亮,看来要有喜事了。”想着芷晴仓促离世,心情还没有恢复如初,他一说我便气上心头:“道长,我看不是印堂发亮而是发黑才是!”我边说边走也不看道人,道人也不生气,而是继续说着:“宿雾渐消天欲霁,阴云复聚日重霭。欲知身前身后事,命中不足运里来。”说完就扬长而去。

李炯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背影说:“臭道士,就知道卖弄歪术,别理他。”道士仿佛长着顺风耳,只听他浑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莫道时运舛,得意在江湖。”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道士对我说:“施主是‘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芳名永播’,其他花花草草都是过眼云烟,大不可太劳神伤身,放在心上。”我苦求道士指点一二,道士说:“明天去问你父亲方可解此一谶。切记!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不得,这是施主的命啊。”

第二日,我见父亲正在屋中和客人下棋,似乎没有要事相谈,便走进去,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说:“孩儿有一事相问,不知父亲可否有时间?”父亲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芷晴的事都办好了?”“办好了。”我答道。“那就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命数已到,好走好了。你也无须太伤感,男人有几个妻妾都不足为怪。过几天看看哪家小姐到了婚嫁年龄,我让你母亲给你去提亲,结了婚当父母的责任就尽到了,你那放浪形骸之心才能收住。”

客人见我们父子在谈家事,就起身告辞,父亲也未挽留。客人走后,他转身问我:“现在可以说了,有什么事?”我便将昨日一梦如实向父亲道来,那句不解之语也早已写好,送到他面前。他看后,冷笑两声:“孩子啊,谁都可以,只此女不行。”“孩儿不明白父亲此话何意,此女是谁?请父亲明示。”“‘言与司合’,是一词字,‘安上已脱’是一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暗指你是词女之夫。现如今,能称得上词女二字的,就只有李格非之女李清照了。而且她待字闺中,和你年龄相当,按说应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可那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铁杆的元祐党人,现在太后一死,皇上再立新法,旧党和新党水火不容,你让为父如何是好?道不同不相为谋,结为儿女亲家之事我看就不要枉费心思了。”父亲说完甩袖而去,留下我一人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翌日来到太学,李太学正伏案疾书,一脸肃穆。书案上摆着各种金石彝器,古玩碑帖。

我和李炯、韩肖胄、秦桧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不声不响地坐下,发现李学正头也不抬,继续写着什么。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走,我们都屏气凝神地看着他,知道可能要有事情发生。屋子里异常安静,可以听到每个人心跳的声音都明显加快。终于,他放下笔,抬头看着眼前的我们。“近来朝局的变化,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吧?”他非常郑重地问我们。大家都点头称是。他走到书案前,指着那些字画碑帖:“这些宝贝还给你们,平时不是老师不让你们搞收藏,而是担心你们一心沉溺于此,玩物丧志,耽误了前程。能够进入太学,将来都是国之栋梁,可堪大用之材,整天心思飘渺,不能沉心于经史子集之中,学问必当一知半解,如何成为饱学之士、鸿学大儒和社稷之臣?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经学才是你们终身受用的法宝,而金石碑帖、诗词歌赋,闲暇时可以三五同人一起品鉴,至于江山社稷还是要倚重经学思想,思想的力量是巨大的,可以影响几代人,甚至是代代相传。”

大家俯首称是:“老师的话,学生将永记于心。”“好了,物归原主,这些没收的东西拿走吧,小心收藏好,有些真是好东西,但有些可是赝品。明诚,这个给你。”说着他从书案下面拿出一本《洛神赋》,正是柳公权题跋的那本。“老师,怎么在您这里?”我诧异地问。“怎么不会在我这里?那日你们去大相国寺,我也正巧在那。看你们匆匆走了,就过去问摊主,他拿了这本《洛神赋》给我看,经我仔细鉴别,发现这的确是珍品,你来看……”

突然,李府家人来报:“老爷,不好了,小姐她失踪了!”“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是这么回事,今天是重阳节,城里人都去溪亭湖游赏。婉儿姑娘听说了,她知道夫人宠着小姐,就撺掇小姐和少爷一起去,夫人没同意,不承想他们就偷偷跑去了,天都黑了还没回来。夫人害怕出事,就派我来向老爷禀报。”

李炯忙上前说:“老师,我们现在就去找,您放心,人一定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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